《驸马他一厢情愿[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驸马他一厢情愿(重生)》作者:西来君【完结+番外】 简介: 柴熙筠是大周最幸运的公主,从小受尽宠爱,长大后嫁给了探花郎,夫妻恩爱,人生圆满。 一场刺杀戳破了幸福的假幕,利箭飞来,她的驸马却毫不犹豫地舍下她,挡在另一个女人的身前。 即使有人飞身相救,她最终还是死在刺客的剑下。弥留之际,她盯着那双男女所在的方向,怎么都想不明白,夜夜相伴的枕边人,什么时候有了别人。 再世重生,她发誓不再重蹈覆辙,封心锁爱,只过自己的人生。 她费尽心思规避前世的孽缘,却不防出门一趟,捡了个驸马回来。 “公主……可认得我?” 他第一次问,她摇摇头,确信她前生、今生,与他并无半点交集。 “公主……可认得我?”他第二次问。 “你说呢?”她反问道。 踝间的手渐渐卸了力,一点点滑落下来。 “公主……” 第三次,他话没说完,她欺身上前,摸向他的左胸:“前世挡在我身前的,是你吧。” 1v1,he 第1章 “春儿……”叫了一声没人答应,柴熙筠从窗边爬起身来,扬起头,声音又大了几分:“春儿……” “来了,来了公主。”侍女小步跑过来,一进屋便看见柴熙筠蹙着眉,指着外面那棵碗口粗的桂花树: “让韩公公把那棵桂树砍了,叽叽喳喳的烦死了。” 春儿这才注意到不知从哪飞来几只喜鹊,落在院子里的桂树上,叫个不停。 “公主消消气,喜鹊可赶不得”,春儿笑着把窗户关上,扶着柴熙筠挨着桌边坐下:“已经传好了轿辇,公主当真不去?” “不去。”柴熙筠冷冷地说。 见公主变了脸色,春儿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默默退了出去。 窗外的喜鹊依然在叫着,柴熙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来回几次,心还是狂跳个不停。 “罢了。”她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几步迈出了门。 今天是三月十五,是前朝举行殿试的日子,整个大周朝的举子过五关斩六将,才换得如今面见天颜的机会。 而沈修远在这一日出尽了风头,光芒压过了同科的所有人,包括已过天命之年的状元和拖家带口进京的榜眼。 沈修远,想起那张熟悉的脸,这三个字便化作了针,一一扎在她心上。 “从长门宫绕过去。”照先前那条路走,她说不定会和沈修远迎头撞上。 她不想见他,一点也不想。 长门宫是冷宫,多年来静静地隐匿在皇宫的西北角,鲜有人气,还未踏入,那股阴冷劲儿便迎面袭来,柴熙筠不由打了个寒颤。 “快些个。”春儿突然开口催促。 宫人加快了步伐,轿辇从长门宫前快速通过,柴熙筠不经意间朝里瞥了一眼,却见一片乱石荒草间,似有个人影。 “停下!”轿辇稳稳落地。 柴熙筠提起裙裾,款款来到宫门前,抬手就要往里推。 “公主。”春儿拦在她身前,轻轻摇了摇头。 柴熙筠却并未停下,低声道了句“无事”,缓缓推开了门。 “吱呀”声起,她人还未迈进去,便和院子里的人目光撞上。 “赵王殿下。”春儿立马跪下,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皇叔。”柴熙筠嘴上唤着,视线却越过赵王,落在了他身后蜷着的那人身上。 “筠儿。”看清了来人,赵王脸上立马爬上了笑,大步走了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刚巧路过”,柴熙筠随口答了一声,径直绕过赵王,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子。 他遍身的血迹,身形扭曲,脸埋在荒草里。 她伸手正要将荒草拨开,却被赵王一句“公主”打断。 “小心脏了手。”赵王赶忙上前来,一脚将那人踹开:“犯了错的仆役,不值当公主同情。” 柴熙筠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人被踢的滚了半圈,一张脸正好露了出来,恰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脸跟他的身体一样,满是血污,看到她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随后便偏过了头,任乱糟糟的鬓发遮住大半张脸。 这人,倒像在哪里见过,柴熙筠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本王这就带人回府。”赵王说着,从那人身上跨过去,拖起他的一只脚就要往外走。 那人显然有些慌了,一只手朝她所在的方向胡乱地抓着,却和她的衣角擦肩而过。 眼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绝望地垂在地上,柴熙筠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慢着!” 她朝向赵王的背影:“这人我要了。” 赵王身形一滞,随后回过头来,依旧赔着笑:“侄女儿莫开玩笑,这可不是公公,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看着皇叔嬉皮笑脸的模样,她有些反胃,联想起前世的那些传言,她此时若还想不明白,也枉费再世为人了。 “我要了。”柴熙筠斩钉截铁地说。 赵王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不免冷了下来:“公主莫要任性。” 柴熙筠却丝毫不退:“在晚辈面前,皇叔还是给自己留几分薄面的好。”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赵王恶狠狠地瞪着她,心里在掂量着什么,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第2章 “来人,把人抬走。”柴熙筠当即下令,全然不给赵王反悔的机会。 三四个太监从宫门口涌了进来,转眼便将人抬了出去。 待柴熙筠出来,有胆大的问:“公主,抬到哪?” “上轿辇,回凤阳宫。” 一听回公主的寝宫,太监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动,回头看见柴熙筠转身走了,才七手八脚地将男人抬上轿辇,赶紧追了上去。 回了凤阳宫,打发春儿去请太医,偌大的屋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受伤男子仰面躺在床上,身上还是那身破烂脏污的衣服,眼睛紧闭着,胸膛微弱地起伏。 柴熙筠坐在床沿,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了他脸上的肌肤,顿时感到他整个人都绷直了。 原来醒着,她心里暗忖。 是谁呢?她肆无忌惮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整个人抓心挠肺似的难受。 终于还是没忍住。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开眼。 柴熙筠也不恼:“既然不想见我,为何要向我求救?” 男子没有回应,空旷的寝宫静默无声,就连窗外的喜鹊都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早些时她想到今天就是殿试的日子,想到沈修远,想到前世那些纠葛,心烦意乱。 此刻一个陌生男人大剌剌地躺在她床上,她的心竟然静下来了。 太医来处理伤口,为了避嫌,放下了床幔,她背过身,接过春儿递来的茶,小口抿着。 “公主,奴婢回来的路上听人讲,今年的探花郎生得一副好样貌,文文弱弱的,一身的书生气。”春儿站在一边,忍不住与公主分享这个半路听来的消息。 文弱、书生气……柴熙筠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好像姓沈,沈……沈什么来着?”春儿极力回想着才不久听到的名字。 “沈修远。” “对!就是沈修远!”春儿又惊又喜,声音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一脸好奇地问:“公主你怎么知道!” 帐内突然传来一阵闷哼,随后传出老太医的轻斥:“别乱动!正上着药呢。” 果然醒着。柴熙筠不由望向床榻,隔着床幔,远远的,什么都看不清。 太医在宫中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上完药提起药箱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多问。 春儿缓缓卷起床幔,柴熙筠走上近前,抬眸便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角有些泛红,却不再躲闪,坚定地望向她,干裂的嘴唇上下蠕动:“不要嫁给沈修远。” “什么?”她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出口。 他的嗓音干哑,发出的声音似乎只在喉间转了一圈,柴熙筠俯下身子,耳朵凑到他唇边,想要听的更清楚些。 她鬓间的碎发扫过他的脸颊,头上的流苏此刻就贴在他的额头,一股淡淡的清香充斥在他四周。 他不敢用力去嗅,便是呼吸重些都会显得唐突,干瞪着两只眼,胸腔越发憋闷的慌。 柴熙筠心无旁骛,注意力全在耳朵上,生怕错过什么,然而直到腰都酸了,才听得耳边传来一句:“我是齐景之,洛南齐家的嫡子。” 洛南齐家?柴熙筠“噌”的一下坐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洛南齐家,大周四大望族之一,皇叔竟然如此大胆,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四大望族的嫡子名义上在京求学,实则是为了安圣心,羁押在京的质子。 百年前,五大望族合力推翻前朝统治,青州柴家被推举为新王,皇位坐稳之后,为了避免历史重演,送嫡子进京求学便成了四大望族向皇室表忠的惯例。 四大望族与皇室虽有君臣之分,可他们的嫡子若在京中出了什么事,也是不好交代的。皇叔也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敢向齐家嫡子下手。 见柴熙筠望着自己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齐景之心里一阵忐忑,几次张开嘴又合上,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 “公主……可认得我?” 这次她听清了,仔细瞧着他的模样,努力在脑海中回想。 她知道他们这些嫡子的存在,或许也曾远远地瞧见过,甚至他身上的熟悉感萦绕在四周,挥之不去。 但她确信,她前生、今生,与他并无半点交集。 见她最终摇了摇头,齐景之眼里的光瞬间消散,就那样看了她半晌,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他这个反应,柴熙筠一脸的狐疑,难道她,应该认得他? “公主若是可怜我,便收留我几日吧。”他垂下眼:“我如今这幅模样,出了凤阳宫,不定又被谁卖了去。” 闻言,柴熙筠皱起了眉,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一身伤,或许竟不是皇叔所为?只是眼下他身体虚弱,实在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候。 “你放心,我一定护好你。”她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却在触碰到他的那刻,一阵电流传遍全身。 “你……”她看着齐景之,脑海中风起云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浮出水面。却不慎被一阵尖细的嗓音打断。 “妹妹好大的胆子,竟敢八抬大轿,把男人抬到自己寝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下本开《重生在先帝驾崩后》(追妻火葬场,破镜不重圆),感兴趣的公主可以先收藏一下哦!下面是文案: 文案一: 俞瑾安一生从不给自己留遗憾,因此驾崩时他走得很安详,硬要提一件,那便是,没活够。 也许是前世求神拜佛真的起了作用,他竟然重生了。 选后时,他翻着名册,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想起前世她恭顺无趣的样子,提起笔,毫不犹豫划掉。 重活一世,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日日对着那样一个木头。 可是,怎么离了他,她好像不木了。 看着她在别人面前笑靥如花,看着她渐渐明媚耀眼,他心中的嫉妒像杂草一样疯长。 终于,他后悔了。 “阿宁,你我之间,真的再没有一丝可能?” “俞瑾安,我前生的后三十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嫁给你。” 文案二: 前世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贤良淑德,端庄贞静,做到了世俗意义上一个女子所能做到的全部。 皇帝在位时,她是《贤女传》里的开篇人物,皇帝驾崩后,她是《世宗实录》里的挂件女主。 世人皆知贤皇后,无人在意吴熙宁。 她在宫里苦熬三十年,熬走了相敬如宾的夫君,熬走了四妃九嫔和数不清的昭仪美人,熬得新君即位,熬得自己油尽灯枯。 终于,她死了,她活了。 这一世,她要撕碎女诫,脚踩卑弱,肆意地活。 第2章 这个声音,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你来干什么?”柴熙筠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挡在床前,眼神里充满了防备。 “来看看你带回来的野男人。”柴沅儿凑过去,隔着柴熙筠的肩头朝里瞟了一眼,见一个男人闭着眼,浑身破破烂烂躺在床上。 “脏兮兮的”,不等柴熙筠有所反应,她便捂着帕子退了两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从小就好捡些脏东西回来,现在不捡阿猫阿狗了,改捡男人了。” “我这就去告诉父皇,让他来看看他的乖女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说罢,也不理会柴熙筠,风风火火出了门。 柴熙筠盯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唤过春儿来,耳语了几句,才又回到床前。 “她那样说你,为何不回嘴?”齐景之有些好奇,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面对这连番的羞辱,却毫无反应。 柴熙筠也不辩解,只是回了一句:“她没有恶意。” 前世柴沅儿处处与她作对,偏她也不是好惹的,姐妹两人十几年针尖对麦芒,见面就掐,谁也不让谁。 直到看到她冰冷的尸体,回首往事她才明白,柴沅儿嘴上不饶人,却从未存心害过她。 就像今日,她若是真的想告到父皇面前,直接去奉天殿便是,又何必绕远来到凤阳宫耀武扬威一番,生怕她不知道? “齐景之,你有兄弟吗?”柴熙筠看着他问。若是有兄弟,血缘至亲之间的这种微妙,说不定能体会到。 “我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却有些叔伯弟兄。”齐景之一脸平静地回她的话:“但他们一个个的,都想要我死。” 死生大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再平常不过。 前世她一直身居宫中,朝堂中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再加上齐家远在洛南,因而更是一无所知。 进京为质,兄弟阋墙,他的处境,竟是这样的吗? 这样想着,柴熙筠看向齐景之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悲戚。 齐景之仰面躺着,浑身动弹不得,此刻她俯身望向自己,像九天上高悬的日月,照得他无所遁形。 她在可怜他。 即使在她的视角里,他与她素昧平生。 他下意识地想躲,然而刚一发力,疼痛顷刻传遍全身,额上瞬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先忍忍”,柴熙筠:“我唤了阿和过来,你去他那里将养一段时日……“ 阿和?六皇子柴熙和?齐景之有些意外,竟能这么容易见到他吗? 或许是伤的太重,或许是太过乏累,后来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屋里已经上了灯,他缓缓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格外陌生,半晦半明间,似乎有一个人端坐在床边。 两人目光对上,那人冷着一张脸,眼里射着寒光,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他开口。 “给六皇子添麻烦了。”他昏睡了一天,声音有些嘶哑。 柴熙和难掩怒气::“既然知道是麻烦,为何找上我皇姐。” 柴熙和的质问让齐景之哑口无言,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醒来,更没想到一醒来便是遍体鳞伤倒在赵王脚下。 他当然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但是如果不是有幸遇上了她,他便会像前世一样,被赵王带回府中,从此再难翻身。 “你有什么企图?”柴熙和眼中充满了警惕。 齐景之心中苦笑,他能有什么企图,前世今生,他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想回洛南。”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这是什么难事?世家嫡子成婚之后可以离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柴熙和突然想起白日里去凤阳宫接人时,姐姐对自己百般嘱咐,似乎对他格外上心,心中突然警铃大作,本就不悦的脸色又冷峻了几分。 第4章 “你在打我皇姐的主意?” 前世今生,这还是齐景之第一次听到别人将自己和她联系在一起。多年藏匿于心的秘密被人当面戳破,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 “今日遇到公主,只是偶然,公主金枝玉叶,臣下……不敢肖想。”齐景之伏跪在地,言辞恳恳,柴熙和即使将信将疑,心中却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清楚,皇姐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此事自有父皇去操心。但是皇姐多年养在深闺,天真烂漫,对外面的人和事,总是少了几分警惕。 “我母亲早逝,父亲久积沉疴,家中大权全由叔父把控,整个齐家,没人希望我回去。”柴熙和跪直了身子,双手作揖:“还望六皇子助我一臂之力。” 柴熙和盯了他片刻,并没有一口应下来:“我没有皇姐心善,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齐家的家事,谁做齐家家主,于我没有分别。” “有分别。”齐景之仰起头,对上柴熙和盯双目,眼里一片清明:“齐家虽然败落了,但六皇子想必不会忘,齐家靠什么起家。” 洛南产铁,洛南齐家的先祖是兵器铸造师,齐家世世代代精于此道,在大周初建时立下汗马功劳。 不过是近几十年,升平日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齐家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起来说话。”柴熙和语气缓和了不少。 齐景之挣扎着起身,费劲地整理好衣衫。 “殿下虽是嫡子,名正言顺,但二皇子、三皇子参政多年,在朝中已有根基,陛下久不立太子,六皇子也该为自己考虑。” 柴熙和垂眸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接话。 都说父皇宠爱母后,所以当初不顾一切扶她走上后位,爱屋及乌,于是对皇姐百般疼爱,特许她和皇子们一样,以“熙”字入名。 可是于他,父皇却从未有过一丝偏爱。几个哥哥都早早入了朝堂,只有他,还在宫里跟着几位师傅读书。 “只要殿下送我回去,齐家上下,愿唯殿下马首是瞻。”齐景之低着头,忐忑地等着柴熙和的回应。 眼前这个和柴熙筠有几分相似的皇子,一年后便会被立为太子,这也是他前世想方设法出现在皇帝寿宴上的原因,他要借太子的势,回到洛南。 没想到还没等到柴熙和的首肯,却先等来一阵叩门声。 “进来。” 门外内侍应声而入:“殿下,三公主来了。” 一听是柴熙筠,齐景之的心瞬间跳漏了一拍,她这么晚过来,难道是来看他? 然而后来他躺在床上干瞪着两只眼,直到困得睁不开,也没等来柴熙筠。 柴熙筠右手拖着腮坐在镜子前,任春儿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或许是春儿梳的太过舒服,又或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慢慢的竟有些睡意。 昏昏沉沉间,突然一下头皮扯得生疼,她不自觉地发出“嘶”的一声,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公主恕罪。”春儿赶紧立在一旁,垂着头,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木梳。 “无事。”说着,柴熙筠起身,朝床榻走去,刚走出两步,却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问:“春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明一大早还饶有趣味地同自己开着玩笑,上午出了一趟门,回到凤阳宫,便开始心不在焉。 “没……没有。”见公主盯着自己看,春儿慌忙避开了眼神。 “那你今天……”,见春儿目光躲闪,没有开口的意思,柴熙筠便也作了罢,没有再继续追问。 她现在头疼的,是另外一件事。 三日后的俞林宴,是父皇专程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宴会,既然沈修远依旧是探花郎,那俞林宴上的赐婚,八成也逃不过。 当年人人称羡的鹣鲽情深,如今想来,荒唐之外,令人作呕。 今生她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翌日,齐景之正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自己昨日同六皇子讲的那些话是不是操之过急,让形势逼迫下的无奈之举,倒显得像一场算计。 “齐景之?你醒着吗?”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动静不大,他却立即分辨出来人是柴熙筠。 想到昨夜他翘首以盼,却没等来她的身影,更不知她何时离开,他心里不免有些落寞。 “齐景之?”柴熙筠又在外面唤了一声。 此刻他的心像被猫爪挠着一样难受,他默默告诉自己,再唤一次,再唤一次他便应声。 一、二……一直数到五,外面却没了声响。 齐景之突然有些慌,刚想出声“我醒着”,可是因为一夜没喝水,一开口,声音梗在了喉咙里。 他挣扎着起身,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一阵凉风袭来,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方才在较什么劲?他有什么资格同她较劲? 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昨天刚捡回来的一个陌生男人,同她先前捡的那些猫猫狗狗并没有什么分别。 面对赵王,她肯出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后来又把自己送到重华宫,她一个善念,抵过自己前世苦苦挣扎的一年。 他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齐景之心里渐渐沉静下来,慢慢地合上门,然而只剩一条缝的时候,却被一股来自外面的力推开。 第5章 看见门外那张熟悉的脸,他怔了一下,努力压着嘴角,心里满是欢喜,出口却是一句:“公主不是走了吗?” 这话……柴熙筠突然想起小时候,母后在宫中等父皇等得久时,见了他,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那时的母后,话里是埋怨,眼角眉梢却都是欣喜。 然而前世的她,自婚后与沈修远相敬如宾,他事事顺着她,她根本没有机会发作。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望向齐景之的眼,四目相对不过片刻,他的脸竟红了起来,眼神也飘向别处。 她有些想笑,又觉得自己所想过于荒唐,竟在他身上求证这些,怕他恼,便规规矩矩解释:“我听见声响,又折回来了。” 齐景之垂下双臂,老老实实让开一条道。 柴熙筠自他身边经过,这才看见他一身内衫松松垮垮,底下更是光着脚踩在地上。 见柴熙筠盯着自己的脚,齐景之有些局促,挪动脚步,拼命想把脚藏进裤管下面,却不想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左侧倒下去。 柴熙筠眼疾手快,伸手想要扶住他,可齐景之毕竟身量高出她许多,眼下又有伤在身,身体更沉,一倒便扑了她个满怀,她打了个踉跄才堪堪站稳。 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喷在她颈侧,她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 齐景之这才发觉两人的姿势有些过于暧昧,搭在他腰间的手滚烫,似乎要透过衣服,灼伤他的皮肤。 他尝试着起身,却使不上力,一发力,整个人又重重地跌回去。 “公主。”他有些歉疚,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羞得通红。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齐景之背后,刚要插手,却被柴熙筠一眼瞪了回去。 她努力撑住齐景之的身子,慢慢努力将他扶正,搂着他一点一点挪到床边。 “公主……” “嗯?”直到人躺下,柴熙筠顺势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公主对人,太没有防备之心。”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柴熙筠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着说:“你这人,刚救了你,反倒过来指摘我。” 齐景之看着她的笑靥,就像他前生无数次见过的那样,可他脑海里却始终忘不掉,她最后留给他的那个表情。 “沈修远……不是良配。”他一脸认真地对柴熙筠说。 第3章 一听到“沈修远”三个字,柴熙筠的笑容瞬间消失,凑上近前逼视着他:“他是燕赵人士,你来自洛南,天南地北,你认识他?” 面对这明晃晃的质问,齐景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心只想让她免于之后的劫难,却未曾想过他前世经历的那些事,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对眼下的人来说是不可预期的未来。 而此时的沈修远,不过是初来京城,靠着锦绣文章和一副皮囊夺得圣上青睐的燕赵士子。 “我无需认识他。”齐景之避重就轻,绞尽脑汁自圆其说:“我看过他的诗,过于清冷,没有一丝烟火气,这样的人……” “怎样?”柴熙筠追问。 “注定薄情。” 柴熙筠的脑子嗡的一声,身形晃了晃,靠着床沿才勉强支撑住。 齐景之说的没错,她以为的琴瑟和鸣于沈修远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但凡念一丝夫妻情分,都不会那样决然地挡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前。 “可是这和齐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柴熙筠稳住心神,想起昨夜熙和对自己说的话,对眼前人不由多了几分审视。 齐景之迎上她的目光,一时间思绪万千,最终只是简单解释道:“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忍不住多说几句罢了。” “儿臣参见父皇!”两人正说着话,六皇子洪亮的嗓音隔着窗外传来。 见柴熙和一个半跪险些磕到自己膝上,皇帝忙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起来吧,问安就问安,这么大声作什么?” 柴熙和偷偷抿了抿嘴,立在一旁,乖乖等着父皇问话。 “听说齐家的公子在你这儿养伤,带朕去看看。” “是。”柴熙和连忙应下,到前面带路。 皇帝刚走到门口,柴熙筠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父皇,你怎么过来了?” “筠儿?你怎么在这儿?”皇帝显然有些意外,眼角却带着笑意。 “人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得过来看看。”柴熙筠实话实说,并没有刻意隐瞒,既然父皇知道齐景之在皇弟这里,想必也通晓其中的来龙去脉,她若是刻意回避,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听了她的话,皇帝脸上的笑容敛去,却没有再说什么,抬脚进了屋里。 此时刚过早膳的时间,几缕阳光隔着门窗的缝隙射了进去,齐景之一袭里衣,跪在晦暗的角落里。 “你是齐家的公子?”一句简单的询问,却如泰山压顶一般,充满了天家威严。 齐景之毕恭毕敬答了一声“是”。 “身上有伤,先起来吧。” 齐景之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柴熙筠知道他现在一举一动都颇为艰难,好心搀了一把。 皇帝眼尖,一眼就瞟到了。这一瞟竟意外发现齐家公子生的不错,便是同今科探花郎相比,也不遑多让。 “和儿,人既然在你这儿,此事便交由你来查,定要将来龙去脉查个清清楚楚,给齐公子一个交代。” 第6章 “是。”六皇子领命。 “父皇,儿臣想和皇弟一起查。”柴熙筠赶忙说。 皇帝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你是女儿家,多有不便。” “父皇,送佛送到西,况且救人的是儿臣,当日的情形除了齐公子外,恐怕儿臣是最清楚的。” 皇帝没有吱声。 “父皇?”柴熙筠不死心,死气白赖地说:“父皇不说话,儿臣就当父皇默认了。” 皇帝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下来:“你查可以,不要多事,有什么端倪要立即向我禀报。” “遵命。”柴熙筠爽快应下。 皇帝坐了片刻,问了几句后便起身,临出门时,又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 心里暗忖,齐景之,齐家的人…… 事实证明柴熙筠不是说说而已,皇后走后,她围着齐景之,把昨日的事细细问了一遍,生怕错过一点蛛丝马迹。 “皇姐,如果这事最后查到不该查的人身上……”送柴熙筠回凤阳宫的路上,柴熙和忍不住问道。 柴熙筠一下警觉起来,停下了脚步:“阿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柴熙和的脸顿时僵住了,勉强挤出一丝笑:“阿姐,我只是随口一说。” 柴熙筠没有细究,正色说:“若要真相,便没有不该查的人。父皇既然要给齐景之交代,唯有真相,才是最好的交代。” 姐弟俩正说着话,三五个宫人稀稀拉拉地从前面跑过,神色慌张。 见跑在最后的小太监有些眼熟,柴熙和出言拦下,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先前只顾着跑,全然没看见姐弟俩的身影,突然被拦下,这才认清了人,立马请了安。 “三公主安,六皇子安,荷花池里浮出个女尸,泡的不成样子了,常嬷嬷吩咐各宫去认人。” 女尸?柴熙筠闻言皱起了眉。昨日才在长门宫救下齐景之,今日荷花池又殒了一条人命,明明是朝廷开科取士的好日子,近日怎么这么不太平。 挥手示意小太监先行离开,姐弟俩继续朝凤阳宫的方向走,眼看着转角就要到了,忽地听到由远及近一片吵闹声。 凤阳宫的门口,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 柴熙筠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是谁最先发现,喊了句“公主回来了”,呼喝之下,宫人们七零八落地立在一旁请安。 柴熙筠好奇地望向人群的中心,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隐隐瞥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影,身下一滩水。 翠绿色的衣裙浸了水之后,颜色变得更深。 翠绿色……柴熙筠的后脑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 春儿昨天穿的,就是翠绿色。 只是翠绿色而已,她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抱着一丝侥幸,一点点挪过去。 宫人们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也没人敢阻拦,纷纷让出一条道,站在路两旁。 视线瞬间豁然开朗,躺在地上的那人被泡的煞白,脸正好朝向柴熙筠所在的方向。 “阿姐。”柴熙和显然也认出了春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柴熙筠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柴熙筠目光呆滞,此时脑子一片空白。 春儿,怎么会? 她明明会一路陪着自己,议亲、出嫁……甚至前世她被歹人所害时,春儿都活得好好的,如今才成安十六年,怎么会! 柴熙筠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的凤阳宫,也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再次推门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躺在床上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都合不了眼。 前几天建立的信念顷刻间坍塌,人死灯灭,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再次回到成婚前,更想不通春儿好好的怎么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她和沈修远的那些前尘往事,在长门宫救下齐景之,乃至春儿的死,都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成安十六年的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嫡公主。 可是当她站在门边喊“春儿”时,门外齐刷刷站着两排宫女,细细望去,没有一个是春儿。 她们后来都散了,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就像昨天没有见过在水里泡了一夜的春儿,就像凤阳宫从来没有过春儿这个人。 “阿姐。”柴熙和从偏殿过来,看到姐姐眼底一片乌青,满脸倦容,料想她必定是彻夜未眠,心里很是懊悔。 若是昨天他再机灵点,让阿姐避开春儿的尸体,阿姐是不是会没这么难受。 “阿姐”。柴熙和招了招手,示意远处的人走上前来。 “公主”,那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臣昨日查看过春儿姑娘的尸体,应是在荷花池失足溺水而亡。” 柴熙筠瞬间回过了神,失足溺水,那荷花池的水不过齐腰,就算失足掉下去,也应该能立马站起来才对,哪能活活把人淹死。 她马上意识到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整个人立即从先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盯着仵作追问到:“还有别的吗?” “根据春儿姑娘的面容,在水里泡了约莫四五个时辰,人是辰时捞上来的,推算一下,应该是亥时落的水。” “不可能。”仵作话音刚落,柴熙筠便立马反驳。 昨夜春儿从她这里出去时已是戌时末,荷花池地偏,且离凤阳宫有一炷香的路程,她若是去那里,亥时宫门落钥之前是一定回不来的。 第7章 宫门落钥之后,随意走动是重罪,春儿在宫里近十年,一向恪守宫规,定然不会明知故犯。 仵作不敢同她争辩,悄悄看向了柴熙和。 “还有别的信息吗?”柴熙和问。 “目前只是这些。” “辛苦了,你先回去,有事再唤你。” 仵作走后,柴熙和才看向柴熙筠,小声唤了句:“皇姐。” 柴熙筠皱着眉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转过头说:“阿和,这事不对。” 她眼里的坚定让柴熙和瞬间明白,她不是猜测,是断定。 只一眼,便让柴熙和恍然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母亲薨逝不久,后宫群龙无首,父皇忙于朝政,不能时时关注着她们姐弟俩。 那时候阿姐无数次挡在自己身前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柴熙筠当然不知,自己一个眼神竟勾起了那些往事,她如今满心满眼只有真相。 “阿和,我们去荷花池看看。” 第4章 在韩仁的指引下,柴熙筠姐弟二人来到了春儿落水的荷花池。 柴熙筠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眼下的季节,青草并不十分繁茂,靠近池塘边的青草被踩的杂乱无章,许是昨天早晨宫里的人打捞尸体时留下的脚印。 她有些失望,从事发到现在,有太多的人来过这里,即使真的有点什么,怕是也被破坏了。 “阿姐,你看这儿。”正心灰间,柴熙和突然拉着她的袖子,指向池边一处地方。 她顺着柴熙和所指的方向看去,断裂的青草和滑向池塘的泥迹颇为明显,与仵作的失足溺水一说正好对上。 可是……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又靠近细细瞧了瞧,与周围那些脚印相比,这里的痕迹,似乎有些刻意。 “韩公公,是谁第一个发现春儿?” 韩仁仔细回想了一番,答道:“是景仁宫里的秀禾。” 听到景仁宫三个字,柴熙筠便有些头疼:“烦你去把她带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 “是。” 韩仁前脚刚走,她便对柴熙和说:“阿和,你再不去书房,纪师傅该等着急了。” “阿姐……” “听话。”不等他继续往下说,便被柴熙筠打断,她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宽慰道:“问出些什么,等你散了学,都告诉你。” 柴熙和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晨光熹微,柴熙筠站在原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韩仁带着人回来。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看向景仁宫所在的方向,眼前有假山树木遮挡,自是什么都看不到,但只是望向那里,就足以让她心生厌恶。 自当年那件事后,她从未踏足过那里,可如今事关春儿,又累及韩公公,这一趟,她不能不去。 她沉着脸,离开荷花池,朝景仁宫的方向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熟悉的走姿,熟悉的青色衣袍,眼见他一步一步迈向自己,她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是他! 沈修远,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顶着那张俊美的脸,波澜不惊,她曾同世人一样,只当这是飘逸出尘,然而她前世有多爱这幅面容,如今就有多恨他。 他离她越来越近,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柴熙筠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她不想他再有任何接触,哪怕只是挨到他的衣角。 然而这一退,却刚好踩到了石板的边缘,她的身体开始失去平衡,眼看着要往后倒,正在这时,一只青色的衣袖拉住了她。 他的脸近在咫尺,看向她的眼神有些着急,又有些惶恐,虽有肢体接触,却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力往回一拉,既能让她站稳,又不显得冒犯。 然而柴熙筠心里却无法平静,死命地挣脱着,将自己的胳膊使劲抽出,却因用力过猛,整个人倒向旁边的假山,后背直接砸了上去。 “唔”,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姑娘,没事吧。”沈修远的胳膊悬在半空,似乎为没有拉住她心怀歉意。 一句“姑娘”,瞬间将柴熙筠从疼痛中抽离。 他什么都不知道,此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眼前的她是自己前世亲密无间的枕边人,不知道她前世因他而死,更不知道她此时恨他入骨。 “姑娘?”他不放心,又唤了她一声。 看着他无辜的眼神透露出的担心,柴熙筠只觉得嘲讽,原来他对一个陌生女子都存有几分善念,却在生死关头对自己的妻子不管不顾。 “走开!”她远远地避开他,仓皇逃走。 几乎是强忍着疼痛走了一路,终于到了景仁宫门口。 多年没有踏足过这里,门口的小太监看见她颇为意外,伸出的手又缩回去,想拦又不敢拦。 柴熙筠径直闯进正殿,一眼便看见严贵妃高高坐在上面,似乎在等着她的到来。 “韩公公呢?”她懒得废话,一上来便开门见山。 “韩仁好些时日没来过了,我留他在偏殿吃茶。”常嬷嬷脸上堆着笑,装模作样地迎上来。 柴熙筠斜睨了她一眼:“你是什么东西,敢留我的人!” 第8章 “你!”常嬷嬷失了面子,脸色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啪”柴熙筠不管不顾,直接一个巴掌扇了上去:“你凭什么对本公主大呼小叫。” 常嬷嬷气急,却也不敢真的动手,只能捂着脸,哭着爬到严贵妃的脚边:“求贵妃娘娘给老奴做主啊。” “三公主的教养嬷嬷是谁?把她给我带过来!”严贵妃气不打一出来,打狗还要看主人,柴熙筠当着她的面寻衅,明明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你敢!”柴熙筠上前两步:“本公主的嬷嬷都是先皇后给本宫留下的,你有什么资格管束?” 严贵妃冷哼一声:“遵陛下的令,本宫现在协理后宫,后宫一切人等均有权管束。” “你也说了,是协理后宫,那本公主就好心提点你一句,贵妃也是妾!”柴熙筠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严贵妃气得直接站了起来。 “柴熙筠,你……” “难为你还记得本公主的名字是熙字打头”,柴熙筠睨了她一眼:“把韩公公叫出来,还有秀禾。” “秀禾出去办差了,不在景仁宫内。”常嬷嬷立马接话。 “不在就去找。本公主奉命查案,一个时辰后,在凤阳宫看不见她,景仁宫就等着摆案跪迎圣旨吧。” 说完,柴熙筠扬长而去,只留下严贵妃主仆气得直发抖。 刚出景仁宫不远,她便听见后面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韩仁小跑着跟了过来。 “韩公公受累了。”见韩仁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柴熙筠才松了一口气。 “奴才没事,多谢公主专程过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路上静静地走着。 她突然有些疲乏,彻夜未眠,又先后见了沈修远和严贵妃,整个上午她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如今一松懈下来,整个人的脑子跳个不停,后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她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回到凤阳宫,可是一想到凤阳宫,便会想起昨日在宫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春儿的事还没有眉目…… 走着走着,抬眼一瞥,竟走到了重华宫门口。 这个时辰,阿和肯定还没有回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鬼使神差地来到齐景之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是公主吗?”第二声叩门声还未落地,里面便传来他的声音。 “吱呀”声响,柴熙筠推门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齐景之披着外衫,笔直地站在床边。 她有些诧异,几步走了过去:“怎么不躺着?” 齐景之嘴角淌出一丝笑:“身体好些了,不好整日衣衫不整地见公主。” 想他毕竟是世家子弟,心中对礼仪还是格外看重的,她笑着说:“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他慌忙答道,言语中有几分迫切。 “初见公主,怎么都应该衣衫齐整,那日在长门宫……”他蜷缩在地上听到她的声音时,恨不得钻进地底。 前世,他无数次见她,都只能远远地望一望,他一直盼望着与她有个正式的见面,告诉她他的名字。 可今生第一次见她时,却是窘迫至极,甚至趴在地上,求她救他。 “所以那日你不愿看我。”她仰着头问,与他的视线撞上,他却目光躲闪,垂下了头。 “那日是个意外。”她凑到近前,真挚地望向他。 片刻后转身:“坐下说话吧,仰着头累。” “公主的背?” 听到他的声音,她僵直地站在原处,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她胸腔憋闷的慌,好多话想说,却没法说,也不能说。 她听到他从背后一点一点挪过来,他的腿还没好,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声音很明显。她感觉到他停在了自己身后…… “公主……”他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喷在她的颈侧。 他没有再往下说,也没有猜测什么,就静静地站着,看着她肩膀耸动,听见她鼻子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握着拳垂在袖口,拼命地抑制住想要抱住她的冲动。 前世今生,自身尚且难保,他有什么资格,靠近她。 然而下一秒,柴熙筠却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果然哭了,贴在他的胸口,眼泪瞬间濡湿了他胸前轻薄的衣衫。 他垂下眸,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伸出双臂环向她,却犹豫着,绕过了她的后背,抚向她的后脑。 以前远远地见她,都是一副笑着的模样,离自己那么遥远,那么虚幻,如今哭倒在自己怀里,他又后悔,又心疼。 他宁愿她永远笑着,哪怕离他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都麻了,柴熙筠才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如今你也见过了我窘迫的样子,我们扯平了。” 齐景之愣了一下,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意,全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可是”,他看着她,大着胆子说:“公主还是不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柴熙筠不着痕迹地退了一小步,认真地看着他说:“齐景之,这世上靠山山倒,依墙墙塌,人……” “只能靠自己。” 第5章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他前世艳羡的人,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前世他在赵王府受尽折磨也不肯屈服,终日盼着洛南派人来救他,可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父亲身死,叔父接管齐家的消息。 第9章 他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待了整整六个月,才懂得虚与委蛇,为自己搏一个机会…… “齐景之?”见他眼神空洞,呆呆地不知看向何处,柴熙筠小声唤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不知是否是幻觉,他竟觉得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关切。 “没什么”,他嘴角咧出一丝笑:“只是没想到这话会从公主的嘴里说出来。” 他笑的有些勉强,仿佛在极力掩饰什么,她的视线沿着他的嘴角一路向上,停留在他的眼睛上。 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躲闪,看着这样的他,她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你若是见到真正的我……” 他的视线不知飘向何处,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立马抬头注视着她。 看着眼前这个仅仅有几面之缘的人,她突然冷静下来,交浅言深,是大忌。 他热切地盼着她下面的话,却只等来冷冷的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公主……” 她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还是为一声“公主”,停下了脚步。 “记得上药。” 她后背一僵,这才又觉得疼了起来。 回到凤阳宫,一个陌生的面孔局促不安地站在大太阳下。一见她回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奴婢秀禾,见过公主。” 见地上的人不住地抖着,快要缩成一团,柴熙筠心里的疑虑更甚。 “我不过问几句话,你不必紧张。”说完,柴熙筠抬脚进了殿内,韩仁朝秀禾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那日你是如何发现春儿的?” “奴婢去御药房取药,从荷花池经过,碰巧看见的。”秀禾低着头,双手紧握着交叉在身前,来回摩擦。 “取什么药?” “贵妃娘娘补身子的药。” “是每日都要取吗?” “每三日取一回。” 既是三日一回,碰巧看见,倒也可能事有凑巧,柴熙筠暗忖。 “看见之后呢?” “奴婢就回景仁宫,禀报给了常嬷嬷。” “常嬷嬷怎么说?” “常嬷嬷让通知各宫去认人。” 秀禾虽然看着有些紧张,面对问话,却答得清清楚楚,而且与那日,柴熙筠回凤阳宫路上撞见的那个小太监所说的一致。 “那日在附近,你可有看见旁人?” 柴熙筠话一出口,秀禾手中的手帕突然掉到了地上,她慌忙蹲下去捡,这一动作,领口微微张开,柴熙筠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红色的印记。 察觉到柴熙筠的目光,秀禾立马拢了拢衣领。 “你还没回答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秀禾再度紧张起来。 “没……没有。”她磕磕巴巴地说。 “真没有?” “真没有。” “好,你回去吧。” 秀禾有些不敢相信,待看到柴熙筠转身,才松了一口气,匆匆行了个礼,急忙退了出去。 “去打听一下,秀禾在宫里有没有什么相好的。”秀禾前脚刚走,柴熙筠就吩咐道。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韩仁有些摸不着头脑。 柴熙筠有些语塞,想了半天解释道:“就是有没有……男人。” 听到“男人”两个字,韩仁的表情有些微妙,但还是随即应了下来,刚要走,又被柴熙筠叫住。 “刚才是谁在外面?”她在问秀禾话的时候,隐约瞥见窗外有个人影经过,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和春儿同屋的云芝。” 云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不是韩仁提起,柴熙筠已然忘了春儿屋里还有个同住的宫女。只是云芝平日并不在前殿伺候,偏偏今日秀禾过来,她竟出现在了这里。 “你先去吧。” “是。”韩仁领命而去。 她平日不喜别人眼巴巴地跟在身边,从小到大一直在眼前的,也就春儿一人,如今春儿走了,殿里越发安静了。 她走到内室,想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后背刚碰到榻,一阵疼痛直窜上来,不由发出“嘶”的一声。 “记得上药。”她耳边蓦地回响起齐景之的声音。 翻身起来,琢磨了一会儿,她打开柜子,取出一个木箧,春儿时常备着一些药,好像就在这只木箧里。 然而打开木箧,她却愣住了,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如今春儿不在,她怎么知道背上的磕伤该用哪个? “阿姐?”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进来吧。” 柴熙和一进来,便看见阿姐扣住了面前的木箧,这木箧他打小就见过,自然知道是作什么用的,登时紧张起来。 “阿姐你受伤了?” “没有的事。”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牵扯,特别是不想解释今日撞上沈修远的事,柴熙筠果断否认。 “那这是?”柴熙和将信将疑,眼睛依旧盯着那只木箧不肯移开。 “今日怎么这么早?”她有意避开话题。 “不早了,都晌午了。” 柴熙筠看了眼窗外,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今晚俞林宴,阿姐可听闻了消息?” 一听俞林宴,她一颗心立马跳得飞快,面上却还是强装镇静:“什么消息?” 第10章 “除了今科进士和三品以上的大臣外,父皇特许众皇子和成年的公主也出席。”柴熙和望向柴熙筠,期待着她的反应。 空气中一阵沉默。 “阿姐不想去?”他试探着问。让成年的公主出席,父皇的用意,阿姐不会不明白。 “由不得我想不想。” 在柴熙和看来,阿姐的反应多少有些奇怪,今科的进士还是有不少青年才俊的,尤其是探花郎沈修远,风头盛得很,他不信她没有听过。 而以父皇对阿姐的宠爱…… “阿和,你晚上过去的时候,带上齐景之。”柴熙筠突然说。 柴熙和瞬间警觉起来:“带他做什么?”话音刚落,立即反应过来:“不行!他的事我可以再想办法。” “听话。”柴熙筠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着他的情绪:“我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柴熙和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柴熙和刚走,刘公公便带着圣上的旨意来到了凤阳宫,从他脸上难以抑制的欣喜不难看出,今晚的主角,除了那些登科的进士们,还有她这个最得圣上恩宠的嫡公主。 她前世最爱粉色,因为粉色娇嫩温和,配上一副不谙世事的面孔,最是惹人怜爱。可今日她站在衣柜前,选了一抹月白。 “公主,今晚奴才陪您去赴宴吧。”准备出宫门时,韩仁追了上来。 “不用了。”柴熙筠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回绝。 今晚月色朗朗,清辉洒在幽长的宫道上,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她突然想起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这条宫道,只是彼时身后有春儿,如今只剩她自己了。 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伴随左右,岁月悠悠,今后,恐怕也只剩她自己了。 一进俞林殿,一股盛大的喜悦便迎面袭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久居书斋的学子们尚不知仕途的艰难,满脸的春风得意,等待着圣眷降临。 有认识的大臣上前行礼,她一一回了礼,最后落了座。 柴熙和看见了,准备过来打招呼,身后跟着齐景之,尽管不情愿,他最终还是把他带来了。 只是刚走了几步,便被几位大臣围住一阵寒暄。 只剩齐景之在原地干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殿里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吵闹,鼎沸的人声中,他的眼神肆意地望向她。 她今夜穿了一身月白,头上简单插了一只步摇,素雅娴静,却有几分冰冷。 和沈修远一样的冰冷。他有些心惊。 她不是这样的,前世的她,脸上挂的笑,是那种坐拥一切的骄傲和满足,而如今对人,她也是笑脸相迎,左右不过是硬扯出一丝弧度罢了。 “你若是见到真正的我……” 想起这句话时,她正好回过头,与他的目光对上。 殿里人来人往,视线不断被阻碍,喧嚣的人声却仿佛完全被隔绝,这一刻,他注视着她,像前世无数次隔着人群的仰望。 那时他盼着她回头,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可她被人群簇拥着,言笑晏晏,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扫过他蜷缩的角落。 那时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不带一丝掩饰,坦坦荡荡,不知餍足地看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的嘴角似乎在动,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的脚无法再盯着原地,鬼使神差地走向她所在的位置。 “皇上驾到。”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噤了声,垂衣拱手朝北而立。 “参见陛下!” 齐景之只能停下脚步,随众人行了礼,而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6章 俞林殿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人人满面红光,容光焕发,实在是一次主客尽欢的宴会。 酒酣之后,陛下突然叫停了舞乐。 “诸位爱卿,授封官职之前,朕先宣布一件天大的喜事。” 在场的人纷纷看向上位,嘴上不说,心中却在隐隐猜测。 齐景之身上有伤,自然不能饮酒,全场端坐在六皇子身后,此时听到陛下的话,放在膝上的手突然收紧。 前世他不曾来过这样的场合,却也知道正是这场俞林宴上,柴熙筠被指了婚。想到这里,他望向她,见她坐在那儿,脸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探花郎沈修远一表人材,与朕的三公主甚是相配,朕决定……” “父皇!”陛下话未说完,柴熙筠便站了起来:“女儿心有所属,请父皇成全!” 她只身站在那里,仿佛方才出口的话再寻常不过,然而全场的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变故震住了,大气都不敢出。 局势再明显不过,陛下显然是要为沈修远和三公主赐婚,却被三公主本人生生打断。 齐景之瞬间坐直了身子,远远地望着柴熙筠,眼底一片复杂,“心有所属”四个字像重锤,一记一记砸在他的心上。 “你说谁?”沉寂了片刻后,陛下开口问,面色铁青,声音低沉,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怒气。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没有一个不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大周朝最尊贵的嫡公主,当着群臣的面让陛下下不来台。 全场的人屏息凝神,等待一个答案,除了沈修远。 第11章 按说这事,与他最为相关,考中进士不过是得了入朝为官的资格,而宦海沉浮,前路尚不可知,但娶了公主却能跻身皇亲国戚的行列,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他却只是静静地坐着,颔首垂眸,仿佛刚刚失了驸马身份的,另有其人。 反倒是齐景之,一双手握的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关节都开始发白。 柴熙筠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洛南齐家,齐景之。”女子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 时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俞林殿上一片沉默,洛南齐家,这四个字多少年没有在京中被提起了,如今竟然从三公主的口里说出来。 齐景之,又是谁? 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安静坐在六皇子身后的,那个看起来羸弱不堪的人,竟是此次话题的中心,三公主的心上人。 从进了殿,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为她担心,为她紧张,想她推了和沈修远的这桩婚,又怕她惹得龙颜大怒。 然而这一切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戛然而止。 她说他是她的心上人。 他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想要得到一个解释,可她的目光却从未移向他分毫。 他看着她绕过面前的坐席,走到大殿中央,直直地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请父皇成全,为女儿赐婚。” 短短几个字,响彻俞林殿。 大殿之上一片哗然,在场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了此事。 身前的六皇子始终背对着他,周遭的窃窃私语不断在他耳边环绕,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齐景之看着孤零零跪在大殿中央的人,终究还是起身,几步走了过去,缓缓跪下,膝盖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地上的冰凉瞬间传遍全身。 “请陛下成全。”群臣可能不认识他,但陛下,一定认识他。 柴熙筠听到身边的声响,见他竟跪在自己旁边求父皇成全,心里一急,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然而他却全然没有理会,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极尽虔诚。 “这便是洛南齐家的嫡子?” “怎么之前从未听人提过?” “他与三公主怎么认识的?” …… 满座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宾客们越来越兴奋,本以为只是来参加俞林宴,没想到宴会上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精彩。 柴熙筠与齐景之在殿中央跪着,陛下黑着一张脸,迟迟不松口,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皇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随后便见柴熙筠身边多了一个身影。 赵王笑吟吟地说:“难得侄女儿喜欢,皇兄就成全了她吧。”说着又盯着齐景之的后背,意有所指:“况且齐家的嫡子,也不差。” 皇帝瞪了他一眼,开口道:“此事不急,待朕修书一封,问过齐家家主,再做决断。” 本是进士受封的宴席,中间多了指婚这档子事,众人酒足饭饱,看够了热闹,后面的流程显得有些索然无味,各人领了封之后,便匆匆离开。 柴熙筠万没有想到,刚出殿门,竟又和沈修远迎面撞上。 “见过三公主。”他有礼有节,侧身避开。 她瞥了他一眼,抬脚就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本公主求你一件事。” “不敢,公主请讲。”他依旧低着头。 “以后看见我,滚远点。”她冷冷地说。 面对这无礼的要求,沈修远怔了一下,但是很快回过神来,没有片刻犹豫,立即答了一个“是”。 柴熙筠走后,一旁同科的进士好奇地问:“沈兄,你究竟怎样招惹了公主,怎么公主对你……”好像很是厌恶,后半句话,他强忍着没有说出口。 他紧紧盯着沈修远,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然而最后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这位探花郎心里怎样想的他不得而知,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说:“那是公主自己的事。” 本就因春儿的事焦头烂额,今日又两次撞上了沈修远,柴熙筠心里堵得慌,只顾埋头往前走,却冷不防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那人伸手护住了她,又立马撇开了手。 “公主为了摆脱这桩婚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柴熙筠刚站稳,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 她心里不舒服,自然也没有好气:“你不愿意?既然不愿意,为何跪在父皇面前请求成全?” 一句话噎得齐景之张不开嘴。 “你帮我摆脱沈修远,我给你驸马身份,助你回洛南。” 虽然今夜在大殿上,她的意图,他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亲耳听到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还是瞬间透体寒凉。 于她而言,宣之于口的爱,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勇敢,不过是一桩交易。那他的那些年,又是什么? 多年潜藏于心的东西仿佛被揉碎,他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当下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柴熙筠,我不在乎驸马的身份,我福薄命浅,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心里也只会有一个人。” 只是这样的话在柴熙筠听来格外讽刺,父皇当年信誓旦旦此生唯爱母后一人,结果转身后宫三千,左拥右抱。 第12章 世人面前,沈修远也曾和她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最后呢? 男人的深情,不过是信口胡诹,骗骗自己罢了。 “你是说我鸠占鹊巢?” “不是,我……”见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齐景之极力想要辩解,然而柴熙筠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说的话。 她冷笑一声:“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我大周朝的驸马,一个两个还都看不上了?” 她的话咄咄逼人,他心里更加慌乱,忍不住趋身上前,柴熙筠却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面无表情地说: “齐景之,不要得陇望蜀。” “好好想想对如今的你来说,什么最重要。” 她一句话迎面浇在他头上,把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瞬间浇醒。 重病在床的父亲,虎视眈眈的二叔,盼着他殒命的堂兄弟……桩桩件件压得他站不直身,也压得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他如果不能尽快回到洛南,即使再活一世,也不过是前世的翻版。 “公主,陛下有请。”皇帝身边的陈公公不知何时站在了柴熙筠的身后,俯身相请。 她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撇下齐景之就往回走。 然而刚走出去三五步远,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公主!”听见陈公公的呼叫,齐景之立即追了上去,看到躺在地上的柴熙筠,心里一惊,立马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 “公主……公主……”,他小声唤着她,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陈公公忙着四下里找人去请太医,齐景之用脸贴着她的额头,拼命感知她的气息,他身上有伤,双臂无力,怀里的人开始一点点往下滑落。 他努力收紧双臂,想要将她抱得更紧,然而一用力,身上的伤口悉数裂开。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她说的没错。如今的他连抱紧她都觉得费力,有什么资格,得陇望蜀? 然而如今却顾不上那些,太医还没有来,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无缘无故突然晕倒,只能不停地唤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暮春三月,夜微凉,他急得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流在她额头上。 正手足无措时,耳边小声传来一句:“回凤阳宫。” 第7章 齐景之没空多想,抱着柴熙筠疾步朝凤阳宫走去。 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柴熙筠不免有些愧疚。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一路抱她回凤阳宫只怕会雪上加霜,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她既然演了戏,就不能给别人留下把柄。 想到这里,她嘴唇轻轻蠕动,悄悄吐露出两个字:“受累。” 齐景之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低头看了一眼,见她仍然闭着眼,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回到寝宫,太医已经在门口等候,凤阳宫里乱做一团,一群人蜂窝一样涌了上来,从齐景之怀里接过她,平稳地放在床上。 随后便察觉有两根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腕间。 这厢正诊着脉,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就听见床前有人轻声问:“筠儿怎么样?” 听到这个声音,柴熙筠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今夜俞林殿上,场面闹的很难看,但是父皇来了,她就放心了。 严太医她熟的很,无论她出现怎样奇怪的病症,他总能圆回来,并且煞有介事地开出药方给她调养。 这次也不例外,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听着严太医同父皇解释她为何会无故晕倒,无非是气血亏虚诸如此类。 随后开了方,着人去熬药,父皇又在自己床前坐了片刻,直到他走了,凤阳宫才又恢复了宁静。 “公主?公主?”听到韩仁在唤自己,柴熙筠小心翼翼眯开一条缝,眼睛长时间处在一片黑暗中,竟觉得床前的烛光有些刺眼。 “公主,人都走了。” “都走了?”柴熙筠使劲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眼前的光明。 她这一反问,韩仁反倒有些拿不准,这时突然想起窗外缩着的那个身影,心想公主莫不是想问他?于是答道:“齐公子还在外面。” 柴熙筠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他身上的伤,心里有些自责,便嘱咐道:“你取些上好的金疮药给他,让他早些回去吧。” “是。”韩仁领命出去,然而转眼间又折了回来:“公主,他不肯离开。” 见柴熙筠脸上有些错愕,韩仁补充道:“他想见公主。” 犹豫了片刻,柴熙筠说道:“让他进来吧。” 她从床上翻身坐起,还没穿上鞋,便看见齐景之几乎是小跑着进来,霎那间便冲到自己面前,上来就是一句:“公主可好些了?” 柴熙筠瞬间怔住了。此刻他右膝跪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仰头望向她,发丝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眉头微皱,紧闭的双唇泄露了紧张的情绪。 他是在,担心自己?她以为他不肯走,是为今日所谓的“交易”,还有话要问自己。 可对上他的眼神,她却发现并非如此。 他抱了一路,难道不清楚自己是真晕假晕? “齐景之,我没事。”她偏过头,脚趾往里挤了挤,趿着鞋走到窗前,顺手准备推开,又想起自己还在装病,下一刻便将手缩了回来。 齐景之皱着的眉头却并未放松下来,匆忙起身,赶着上前追问道:“若是无事,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晕倒?” 第13章 柴熙筠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恍然察觉出他眉宇里的关切,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你难道没看出来,我在装晕?”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世上的男人大多自以为是,这样被嘲弄,不可能毫无反应,况且他还一身的伤。 可他在片刻的恍神之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齐景之,我是不是很卑劣?”看着他逐渐舒展的眉峰,她有些不死心,一点点逼近他:“这样的事,我八年前就会了,每当我有事相求,或者闯了什么祸不敢面对父皇,就会装晕。” “因为三岁那年我得过一场大病,他和母后日夜照料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所以我知道,他怕。” “他怕我生病,我一病,他便会想起母后,便会对我多几分垂怜。” “你说,我是不是很卑劣?”她一口气不停歇,对着他说着这些不相干的往事,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齐景之立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靠近,脚下却未挪动分毫。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直指他灵魂深处,容不得他有半点躲闪,然而他却觉得,此刻她对他的逼问,更像是在求证。 他不知道这些事她是否同别人说起过,然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他突然再次想起那句“你若是你见到真正的我”…… 可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若是她的父皇足够爱她,她根本不用装可怜扮柔弱来博得他的一丝垂怜,他想起前世她的模样,这才发现,原来他以为的她,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就像她此刻一脸桀骜地看着他,说着自己那些拿捏和手段,不过是强撑。 他曾以为她是幸福的代名词,只是遇人不淑才有后来的祸事,可是今日他才明白,即使没有沈修远,她的人生也是一片泥泞。 看着她倔强的嘴角,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眼里已经泛起晶莹。 齐景之的心突然一阵揪痛,他缓缓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一双褐色直探向她的眼底。 “你只是不想和沈修远成婚。” 他的眼神清亮,干净得像高山上从未有过人迹的湖泊,湖泊中心有个漩涡,一点点将她吸到湖底。 “跟我回洛南。”他说。 不是请求,不是询问,他头一次在她面前说的这样笃定。 她有片刻的失神,然而他掌心的灼热将她拉回了现实,再看向他时,竟无法直视。她的眼神随即飘向别处,胡乱应付了一句:“春儿死的不明不白,我得查清楚。” “好”,他似乎全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拒绝,不带丝毫犹豫:“我和你一起查。” “还有你的事,谁下的手,我也要查。”她的语气依然很生硬。 “不重要。”齐景之的手抚上她的发鬓,强迫她看向自己:“柴熙筠,我的条件是,你,跟我回洛南。” 知道她过得并不好,这一世,他不会再远远凝望。 齐景之走后,柴熙筠推开窗,望着窗外高悬的明月,那句“跟我回洛南”,不停地在脑中盘旋。 她没有当即应下,只是随口推脱“让我再想想”。当然,在今夜之前,这个念头从未在她脑中产生过。 她的计划是,利用齐景之甩掉沈修远,至于后面怎样,无论如何,她总会有办法。前世吃的亏,足以让她清醒,绝不至于今生再把自己草草托付给另一个男人。 可是当齐景之说跟他回洛南之时,她却心动了,他明明除了这句话什么都没说,她却忽然想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前生她从未离开过京城,或许重活一世,不该再受此等困宥。 有了昨夜的事,父皇定然不会再将她和沈修远扯在一起,至于其他的,权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样想着,柴熙筠走向了春儿生前住的屋子,她早已事先摸准了,这个时候云芝会在房里。 门虚掩着,她伸手敲门,然而不经意地一抬头,却透过门缝,瞥见云芝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随手塞在了枕头下面。 “谁?”叩门声落,门内传出一个急促的声音,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我。”柴熙筠应了一声,抬脚走了进去。 似是没有想到公主会过来,云芝“噌”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立在床边。 眼看着柴熙筠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云芝脸上的慌张更甚:“公……公主怎么过来了?” “云芝,关于春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丝毫掩饰,柴熙筠径直问道。 话音刚落,云芝拼命地摇头:“奴婢不知,公主,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 “真的……”云芝咬了下嘴唇,挤出了“不知”两个字,声音微颤。 看到云芝脸上的惊恐,柴熙筠没有继续逼问,她知道,云芝不是个胆子大的,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近不得她的身。 她在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开口:“春儿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没有指责,没有正义凛然,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有一丝悲戚。这事处处透着不对劲,然而她与真相之间,仿佛始终隔了一层纸。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云芝,如果你我都放任不管,偌大的皇宫,一个宫女的死,又有谁会在乎呢?” 第14章 云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随后更是不由小声啜泣起来,她在宫中十几年,深知深宫之中,人命向来危浅,她们这些小宫女,更是如同草芥一般,经不起一点风浪。 即使如春儿,做到了公主身边的大宫女又如何,多少个不为人知的暗夜里,她们二人抱头痛哭,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我记得,你和春儿是同乡吧”,柴熙筠坚定地说:“此事一了,我放你出宫。” 从云芝的房间出来,柴熙筠嘴唇发白,气得浑身颤抖,扶着门柱才堪堪站住。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快要喘不过气,她竟不知道!她竟什么都不知道! “禽兽!”她想起那个人的身影,一拳重重地砸到墙面上,对疼痛毫无知觉。 “公主,公主”,韩仁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六皇子请您赶紧到重华宫。” 第8章 “怎么回事!”见来传话的人是柴熙和身边的张复,柴熙筠心里一沉,瞬间紧张起来,阿和年龄小,却不是乍乍乎乎的人,让张复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乾清宫里的陈公公带了人,要抬走齐公子。”张复着急地说。 陈垣?柴熙筠瞬间反应过来,这无疑是父皇的意思。看来昨日的事,她还是带累了齐景之。 想到阿和还在那里顶着,她不敢耽搁,转身就朝重华宫的方向而去。 “陈公公,这是做什么?”一进宫门,看到一群内侍围在齐景之房门口,柴熙筠冷冷地问道。 看到柴熙筠来了,柴熙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门口堵着,阿姐不来,他寸步不敢让。 “公主”,陈垣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传陛下口谕,将齐公子送回聚贤坊。” 闻言,柴熙筠皱起了眉,她清楚地记得齐景之曾说过那日长门宫中,他是被人所害,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楚,他又带着一身的伤,这时候把人送出宫,那不是羊入虎口? “陈公公应该知道我同他是什么关系,今日我在这里,便没有人能把他带走。”柴熙筠不着痕迹地把柴熙和挤到一边,自己站在了屋门正中央,大有和陈垣对峙之势。 “公主”,见柴熙筠态度十分强硬,陈垣好言相劝:“您的婚事,陛下并没有松口,奴才这一遭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公主莫要为难。” “那就烦请陈公公辛苦一趟,请父皇过来。” 见公主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陈垣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乾清宫。 柴熙筠挂念着齐景之,门口的人一走,便立刻到了他的床前。 一夜未见,他的情况变得更糟。满头大汗,几缕碎发胡乱地粘在脸上,她伸手轻轻拨开,却在触碰到他的脸颊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怎么这么烫?她的手背贴向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脸颊通红,额头也烫得惊人。 “快请太医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柴熙筠突然有些内疚,自己昨天满脑子想着躲开与沈修远的婚约,完全没考虑到他。 若不是昨夜他抱着自己跑了一路,又在她屋门外吹了半夜的冷风,绝不至于这样。 也许是她一路走来身体清凉,也许是他实在烫得难受,当她的手再次经过他的脸颊时,他竟靠着蹭了蹭。 她像触电了一般,立马把手缩回来,偷偷瞥了一眼旁边,见阿和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惊慌才减了几分。 他昏睡得一点都不安稳,额上沁出了一层汗,她心中不忍,掏出袖中的手绢,轻轻为他擦拭着,却被他一下抓住了手腕。 “阿筠。”他喉间传来微弱的声音,极细极小,她却清楚地听到了。 这个称呼似乎有些格外亲昵,除了父皇和母后唤她筠儿外,她极少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前世就连沈修远这样的身边人,都一直唤她公主。 她这才后知后觉,似乎在今日之前,在昨夜,在前几天,齐景之曾不止一次唤她柴熙筠,只是彼时她没有察觉,如今想来…… 或许是带着几分歉疚,她没有将手抽出,直到太医进来。 然而太医留下药方后,前脚刚走,后脚皇上便黑着脸进来了。 “父皇。” “不要叫朕父皇。”皇上在桌边坐下,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发觉凉透了,将茶杯随手抛在桌面上。 茶杯失去了平衡,在桌子上转了几圈,茶水流的满桌都是,柴熙筠赶紧过去用手绢盖住,以防茶水顺着桌沿留到父皇身上。 她使了个眼色,柴熙和乖乖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顿时只有父女二人,以及昏睡着的齐景之。 “筠儿,你到底怎样想的?”良久,皇帝才开口:“京中世家公子这么多,你怎么就偏偏瞧上了他?” “那父皇为何偏偏瞧上了沈修远?” 对她的反问,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耐心解释道:“沈修远才貌双全,放眼整个京中都是极为出挑的,更重要的是,家世清白,沈家只他这一支,将来势必全仰仗你,你嫁过去,依旧开开心心做你的公主,无需为旁的操心。” 然而皇帝不知道的是,他越说,柴熙筠心里越难受,父皇为她筹谋好了一切,可偏偏没有看出沈修远生性凉薄。 “而齐家呢?”皇帝话题一转:“你可知齐家内里已经烂透了?” 第15章 “你有没有想过,同为百年氏族,为何只有齐家,人丁兴旺却人才凋零?” 皇帝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联想起齐景之最初的话,柴熙筠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你虽有公主之尊,可作为父亲,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嫁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她心里窝的难受,齐景之不过是她的借口,她只是不想嫁给沈修远,并不是非谁不可。 可父皇却仍旧一心为她考虑,即使那日俞林殿上她闹成那样。但眼下她若松了口,齐景之怎么办? “父皇,我……”这厢她刚开口,却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她马上意识到是齐景之醒了,回过头便看见他强撑着起身,下了床,一步一步朝这边挪,她好心过去搀扶,却被他轻轻拂开。 挪到皇帝面前,他“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有事要禀奏。” 皇帝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将信将疑。 “请公主回避。”他明明在对她说话,却没有抬头。 柴熙筠看向父皇,见他犹豫了一番,微微点了点头,才慢慢退了出去。 “阿姐。”见柴熙筠出来,柴熙和立马凑了上去,焦急地探听里面的情况。 “他要说什么?”听了阿姐的话后,他有些费解。 “我也不知道。” 姐弟俩并排在院中站着,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皇帝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什么都没说,从姐弟俩身边径直走了。 柴熙筠小跑着进去,见齐景之一手撑着地,一手抓着桌子的边缘,艰难起身,立马过去扶住他。 他明显比之前更加虚弱,她和阿和一样好奇他同父皇说了什么,但看他眼下的状况,站着都困难,显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柴熙筠又在重华宫待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眼看着齐景之喝了药睡下,才起身离开。 回到凤阳宫,她关上门,在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不住地摩挲着。 这块玉佩是皇家的物件,背面刻着一个让字,而柴廷让,是赵王的名讳。 她幼时曾在父皇书房看到过相似的玉佩,只不过父皇那块背面刻的是烨,为此她还特意问过,所以她清楚地知道,这块玉佩意味着什么。 这是先帝给所有皇子的信物,而她手中这块,是赵王的象征,这样的玉料,背后刻着让字,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件。 而它,是春儿的遗物。 依云芝所说,那天是阿和的生辰,也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日,当时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沈修远的背叛,重生的惊慌让她缓不过神来,所以她让春儿带着准备好的生辰礼,去重华宫替她跑一趟。 可春儿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喝醉酒的赵王。 她不知道那一天,春儿是怎样回来的,她甚至还来向自己复了命,可那天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曾察觉。 哪怕在长门宫,她救下齐景之那日,面对赵王时,春儿的恐惧她依旧不曾察觉。 若是那天她发现了春儿的异样,没有推开长门宫的门,回去之后细细追问了春儿,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或许她的生命就应该结束在上一世,她本不该有这一生,这一生于她而言是再活一次的机会,带给别人的却是祸患。 将玉佩小心收好,她去看了春儿。这是自那日在宫门口之后,她第一次来看她,这时的天气还不算热,但房间里已经有了些味道,她看着春儿毫无生机的脸,开始出现的青色的尸斑,忍不住伏在床边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外面的动静,她才止了声,扶着床沿站起来,许是起的猛了,一时竟头晕目眩,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倒。 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撑,半边身子靠在了尸床上,脸险些朝着春儿摊开的手指撞上去。 春儿素来有留指甲的习惯,她这一撞,少说也得划出一道血痕。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陡然发现春儿的指甲边缘极不平整,明显是断裂的痕迹。 她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波动,借着微弱的光,握住春儿的手细细观察,竟在指甲缝中,发现了少量暗黑的血迹。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屋子里的阴凉迅速袭遍全身,她迟疑了一会儿,颤抖的手犹豫着伸向春儿的衣领,一颗一颗将纽扣慢慢解开…… 柴熙筠把门打开,缓缓走了出去,双目无神,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韩仁担心地看了一眼,刚要开口询问,身后的陈垣却几步上前,面露喜色: “公主,给您赐婚的圣旨颁下来了。” 第9章 韩仁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麻木地跪在地上,听着陈垣一字一句认真地念,圣旨很短,她依稀听到了齐景之的名字。 以她当日在俞林殿上那副非齐景之不嫁的模样,此时此刻,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可当陈垣把圣旨递到她面前,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的脑海里,全是方才在屋内看到的景象。 仵作说春儿是溺水而亡,可她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痕,而且颜色深浅不一,明显是旧伤又添新伤。 她的心里一团乱麻,连陈垣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阿和绝不至于哄骗她,眼下需要找人重新验尸,可放眼四周,她竟想不到有谁可以求助,十岁那年后,她第一次有了无力感。 第16章 思来想去,她只能来了乾清宫。 门口的小太监不敢怠慢,轻声告诉她皇帝正在里面接待使节,她静静地站在外面等,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爽朗的大笑,听在她耳朵里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或者更长,一个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很明显是异族人,窄袖上衣,小口长裤,头戴一顶胡帽,上唇留着一层胡须,从样貌上看却是极为年轻。 从她身边经过时,那人有片刻的停留,眼睛上下打量着,眼神里的审视让她如芒在背。 “三公主,陛下请您进去。”陈垣适时出现,将她从强烈的不适中解脱出来。 “筠儿是来谢恩的吗?”一看见柴熙筠,皇帝便开口问道。 看着父皇脸上的笑容,她心里的疑惑更深,不知先前齐景之避开她和父皇讲了什么,竟使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完全转变。 可她此次前来,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她手里捏着那块玉佩,看着上面的人,突然有些犹豫。前事历历,赵王与父皇,毕竟是兄弟,这事他能下几分决心,全然未知。 可是事到如今,牵扯到皇亲国戚,阿和不宜再插手,她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事情最终还是会摆到父皇面前,等他裁决。 于赵王而言,他是兄长,可于天下百姓,他是君,是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古宜然,即使是皇亲国戚也概莫能外。 他纵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也该是一个英明的君主。 于是她从袖中掏出玉佩,呈上案前,将查到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他凝视着那枚玉佩,久久没有伸手去拿:“你先回去,此事我会派人去查。” “父皇……”柴熙筠还想说些什么,看见皇帝已经拿起桌上的奏折,又咽了回去,施了个礼退了下去:“那女儿等父皇的消息。” 出了殿门,她依旧惴惴不安,悬着的一颗心久久放不下,即使全力劝说自己除了此道别无他法,终究是难以平静。 她回头望向乾清宫,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大殿只剩一个角,那里是整个大周朝的中心,坐在里面的人,大笔一挥,便能决定万千黎民的命运。 包括春儿的,也包括她的。 “在想什么呢?我的三公主。”一张男人的脸突然凑到近前,柴熙筠毫无防备,吓得连连后退。 那人却不依不饶,欺身上来,脸距她不过半尺:“公主这样美丽,跟我回去,做本王的王妃可好?” 看清了眼前的人正是方才在乾清宫撞见的男子,言语无状,柴熙筠身上的不适再度袭来,他既然自称本王,想必有些身份,她不想与之有过多牵扯,便又后退几步,再次同他拉开距离,“请自重。” 他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大步朝前将她逼到墙角,凑到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好香啊。” 深感被冒犯,柴熙筠怒目圆睁,脸气得通红,抬起右手,朝着他的脸狠狠地扇过去:“放肆!” 那人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脸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脸上荡漾着笑容:“有脾气,更好。” 柴熙筠一阵反胃,两只胳膊胡乱地推搡着,想要从他的禁锢下挣脱出来,无奈力气实在悬殊,最终只是徒劳。 此时她大脑飞快运转,努力想着脱身的办法,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赫连王子请自重。” 赫连?她突然想起前世,她的二姐柴沅儿远嫁塞外,嫁的正是赫连一族,然而不出三个月,便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人送了回来。 “你是赫连炎?” 赫连炎刚被身后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回头却看见她眼神一变,突然锋利了起来。 “怎么,公主认得我?”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戏谑着问。 说话间,一个身影横插在赫连炎和她中间,将她稳稳护在身后。她该感谢有人来解围,可偏又是他,沈修远。 “大周礼仪之邦,还请王子入乡随俗。”柴熙筠有些意外,他一向待人温和,倒是难得见他说话带刺。 说完,回头俯身,朝她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臣送公主回宫。” 柴熙筠固然对沈修远满心的厌恶,但也不至于看不清眼前的形势,什么都没说,在他的护送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留步!”刚走到宫道上,她便做了一个手势,将沈修远拦在身后。 沈修远果然停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多走,躬身作揖,远远地目送她离开。 柴熙筠独自在宫道上走着,心里却像猫爪挠着一样难受,她突然停下脚步,偏过头,用余光向后扫了一眼。 只一眼,便马上回头,加快了脚步。 春儿的事仿佛石沉大海,她去了乾清宫几次,都被挡在宫门外,陈垣只是推说让她再等等。 然而几天后,宫里却传遍了柴沅儿要远嫁的消息,同前世一样,依旧是赫连炎。 柴熙筠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闯进椒房殿,气还没喘匀,劈头就是一句:“你不能嫁给赫连炎。” 看见来人,柴沅儿显然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多少年了,你可从来不踏足我这椒房殿。” 明知她阴阳怪气,柴熙筠此刻也顾不上那许多,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嫁给他。” 柴沅儿冷哼一声,睨了她一眼:“纵然得父皇娇宠,妹妹管天管地,难道如今还要管我嫁给谁不成?” 第17章 “二姐”,柴熙筠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袖口:“无论你与我怎样置气,都不能嫁给赫连炎,他……”看着眼前一脸懵然的柴沅儿,柴熙筠有种有口难辨的感觉,自己明明知道结局,却不知该怎样同她说。 一句“二姐”,柴沅儿脸色缓和了几分,然后沿着桌边坐了下来,瞥了眼桌上的圣旨:“不是谁都有妹妹那样的运气,想不嫁谁就可以不嫁谁。” 她没有再像以往那样,跟她说起话来总是剑拔弩张,这次只是陈述而已,然而柴熙筠却沉默了。 跟柴沅儿比起来,她大抵还是幸运。毕竟在父皇面前,她还有过世的母后这张牌,可柴沅儿,什么都没有。 她的母亲淑妃,能得妃位,全是因为在潜邸时便跟着父皇,自打父皇成了皇帝,便再也没有去过她那里,父皇对她大抵还有几分尊重,也只是尊重罢了。 而皇室里,最不缺的就是公主,一个育有公主的妃子,要比一个诞有皇子的嫔日子难过得多,后者好歹还有盼头。 “柴熙筠,你是真心喜欢齐景之吗?”柴沅儿突然问。 柴熙筠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整个皇宫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包括父皇。他们有的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地里议论纷纷,有的将其作为笑料,笑她有些不知廉耻,更有甚者,随意编排,不过是要坏掉她的名声。 只有她这样问。 “你若是说不喜欢,我心里会舒服得多。”柴沅儿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你若是也嫁了不喜欢的人,我总算跟你,还差不太远。” “我……”答案是很明显的,她的确不喜欢齐景之,然而她能当着他的面这样说,却不能在旁人面前这样说。 即使是交易,也得互相尊重。 “罢了。”柴沅儿有些倦怠:“你回吧。” 柴沅儿的反应狠狠地刺痛了柴熙筠,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柴沅儿总是憋着一股劲儿,事事要同她比,她总是不甘心,同为公主,却要分个嫡庶,同为女儿,却要有个亲疏。 可是如今,她却认命了。 不行,柴熙筠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叫嚣,柴沅儿不能认命,她一认命,此生便无法再回头! “跟我去见父皇!”她生拉硬拽,愣是将柴沅儿从凳子上拽起来。 “柴熙筠你发什么疯!”柴沅儿用尽力气想要把袖子从她的手中甩出来,却徒劳无功。 柴熙筠眼睛已经有些发红,言语中更加激动:“你不是要同我争吗?你现在跟我去乾清宫,去见父皇,去告诉他,你不要远嫁,更不要嫁给赫连炎!”她不能看着柴沅儿白白去送死。 争执中,柴沅儿脱口而出:“我不嫁他,难道你去嫁吗?” 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下来,柴熙筠顿时卸了力,手中的衣袖滑落,她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看着柴沅儿问。 第10章 柴沅儿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满是嘲讽:“柴熙筠,父皇现在应该很庆幸,早早为你赐了婚吧。” 柴熙筠心里一阵剧烈的震颤袭来,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撕扯,仿佛要将她彻底撕裂。 原来是这样吗,柴沅儿,竟是代她受过。 可笑她每每想到柴沅儿的结局都扼腕叹息,还义正严辞地让她不要嫁过去,她有什么资格! 柴熙筠突然提起裙裾,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被远远抛在身后,柴沅儿不能嫁给赫连炎,尤其不能因为她嫁给赫连炎。 一路跑到乾清宫,门口的一个背影猛地撞进了她眼睛里,一股酸涩立即涌上心头,淑妃吃斋念佛青灯相伴,已经多年不出宫门,一宫妃位,即使不受宠,也该有几分尊荣的,如今却弃簪散发,跪在那里。 她周围人来人往,不曾断过,每个打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不免多看一眼,可她却置若罔闻,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背始终挺的很直。 柴熙筠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关,怒火在胸中翻腾,绕过淑妃,一把推开拦在门外的内侍,硬生生闯了进去。 “淑妃犯了什么错,父皇要这样羞辱她!” 皇帝脸上显然有些不悦,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案上,墨滴溅得到处都是。 “她愿意跪在那里,跟朕有什么关系!” 柴熙筠听得一阵心凉,淑妃从潜邸时就跟着他,迄今二十余年,他的话里却没有半点情分。 “她只有二姐一个女儿,你把二姐嫁那么远,你让她怎么办?” 面对柴熙筠的质问,皇帝眉毛拧成一团,顺手抄起案上的砚台砸了下去,砚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她脚边,把她的裙边染上了一层墨晕。 “你还有没有规矩!” “你在俞林殿上闹成那样,要死要活非要嫁给齐景之,朕依了,别人的事,你也要管?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分能耐?你当真以为你那些把戏,朕看不穿?” “滚回你的凤阳宫去!” 面对皇帝铺天盖地的怒气,柴熙筠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笑出声来:“父皇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女人算什么,女儿算什么,至于春儿,更不算什么了,这些与父皇的江山相比,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蝼蚁,合该为了大周的江山献祭!” “当年的母后盛宠一时,依旧死的不明不白,至于我……”她的嘴角弯起一抹冷笑,走上前抬头看向他:“母后已经不在了,父皇的情深,演给谁看?” 第18章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一时间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燃烧起来,火辣辣的疼。 “滚!” 柴熙筠却寸步不让,一点点逼近,势要撕破最后一点脸面:“我原先只以为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没想到在国事上也如此无能昏聩。” “真正的和平,只在刀锋剑刃之上,哪会在女人的枕席之中!” “你丢的,是大周皇室的颜面,践踏的,是大周儿郎的尊严,柴家的列祖列宗哪怕在地下也不得安寝!” 皇帝脸气的发白,浑身颤抖,踉踉跄跄取下挂在龙椅后的佩剑,拔剑出鞘,指向柴熙筠的喉间。 柴熙筠却梗着脖子,朝着剑尖更进一步:“父皇要杀了我?因为我说了真话,戳到了父皇的痛处?” “呵”,她冷笑一声:“差点忘了,父皇一向喜欢听话顺从的孩子,可惜从此以后,我不是了。” 说完,柴熙筠回到大殿中央,端端正正朝前行了个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淑妃还在外面跪着,柴熙筠走到她身边蹲下,轻声说:“娘娘别跪了,没用的。” 淑妃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的红肿和嘴角的血迹,眼里满是心疼,殿内纵深,她听不清楚三公主究竟说了什么,但方才大殿里的动静和她脸上的伤痕说明了一切。 对那人的女儿,他尚且没有一丝垂怜,她在这里,又跪什么呢? 在柴熙筠的搀扶下,淑妃缓缓起身,两个人扶持着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 跪的时间久了,浑身使不上力,身边的柴熙筠几乎承担了她一半的重量。靠着她时,淑妃不禁想,先皇后温婉娴静,竟生出了性子如此刚烈的公主。 可是话说回来,三公主如今这个样子,又是拜谁所赐? 潜邸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究也成了冷漠无情的君主,一身寒凉,逼得人不敢靠近。 刚出乾清宫,便见柴沅儿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从柴熙筠手里搀过淑妃,确认无恙后,朝着柴熙筠,低声说了句:“谢谢。” “对不起,我……”柴熙筠看着柴沅儿,想起自己那些不自量力的模样,满心的愧疚溢于言表。 “人各有命,你无力左右。”淑妃拍了拍她的手背。 说完,母女二人相互搀扶着,回了椒房殿,看着远去的背影,柴熙筠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突然觉得整个皇宫,像一座巨大的牢笼,而这个牢笼,只是一个人的绝对领域,牢笼里的故事都围绕他发生,牢笼里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他的喜怒哀乐。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回到凤阳宫,远远地瞥见宫门口有一个身影,看见她,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却在走近了看清她的脸时,面色突变。 “你的脸怎么了?”齐景之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却在距她的脸只有半寸时停下了动作,凝在半空。 “是谁下手这么狠。”他的脸贴近了些,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柴熙筠瞬间觉得她的右脸仿佛烫得更加厉害。 “很难猜吗?”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一说话,嘴角扯的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上手就要摸。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摸”,拉着她就往凤阳宫里走:“先上药。” 柴熙筠脑子懵懵的,任由他拉着,一路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竟忘了松开。 “韩仁,传太医吧。”见齐景之像自己之前一样,埋首于药箧之中,半天挑不出来一瓶,柴熙筠转头说。 “找我什么事?”她对着镜子,不停地换着角度,察看着自己的伤势,漫不经心地问。 “你这几天没来重华宫,我以为……”他站在她身后,偷偷瞄着镜子里的她,她一个不经意的扭头,正与他目光对上。 他立马偏开了头,继续说:“抱歉,春儿的事……” 他耐心地解释:“我说过要和你一起查,却失了信,昏睡了过去,这几天……” “没事”,柴熙筠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便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本就和你无关。” “况且”,她看着镜中的他:“你的话,我也并没有当真。”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接着往下说:“就像我的话,你也不必当真一样。”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她重活一世,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春儿的事,齐景之的事,柴沅儿的事,她没能帮了任何人。 “公主反悔了?”齐景之一着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袖口撞到她头上的步摇,发出清泠泠的声响。 柴熙筠偏过头,看向她肩上的手,眸子瞬间冷了几分,她讨厌质问,更厌恶解释。 “你回去吧。”她淡淡地说,话里没有一丝温度。 齐景之的心像被冰锥刺穿了一般,疼痛和冰冷过后,只留下几分苦涩,他能察觉到,此时,她不想见他,可他的脚仿佛钉在了地面,挪动不了分毫。 “究竟怎么了?”他蹲了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望着她肿的很高的侧脸,心中酸酸涩涩。 相比她对他的冷言冷语,他更在乎的是,她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他等来等去,空气中只有一阵沉默。 他的眼眸渐渐黯淡,他曾以为,她既然选中了他,那他们之间,终归是有些不同的,可如今看来,的确是他多想了。 第19章 他的腿有些发酸,起来时打了一个踉跄,她丝毫不为所动,像全然没有察觉一般,他要走,却有些不甘心,转身之际,还是开了口。 “我纵然没用,公主却不要事事都憋在心里,公主不妨看看我,权当是多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的声音极轻极小,却布满了委屈。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他心里怎样想,她不会全然不知,可是,她真的好累。 她没有办法在任何人面前,把往事一一吐露,那无异于自揭伤疤,□□着给人看。她不习惯,她会害怕。 她前生唯一一次鼓足勇气,想要跳出泥潭开始新的生活,试着去平心静气地过日子,试着去爱沈修远,试着打开心扉迎接他的到来。 结果呢? 齐景之渐渐的有些失望,他始终得不到回应,她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一样,将自己尘封,与世人隔绝。 他开始往外走,脚有些麻了,仅是挪动一步,便像有上千只蚂蚁在啮咬,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他撑着桌面,拖着右脚艰难前行,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齐景之,我们回洛南吧。” 第11章 二公主柴沅儿的婚礼,办的仓促而盛大。 柴熙筠从阿和口中听说,北齐皇帝赫连鸿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赫连炎着急回去,婚事便加快了进程。 可她总觉得,父皇满口答应,极力促成这桩婚事,不乏有迟则生变的担忧。 “柴熙筠,我今天的妆好看吗?”柴沅儿穿着红彤彤的嫁衣,满头珠翠,眼睛瞥到独自枯坐的柴熙筠,开口问。 柴熙筠走上前,侧过身子,从她额上梅花状的花钿,柳叶弯眉,一路扫到嫣红的双唇…… “好看。”她真心夸赞。柴沅儿本就生得珠圆玉润,浓妆之下,更是显得雍容华贵。 柴沅儿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她从梳妆台上取下一只木箧,翻来翻去,最后取出一对珍珠耳环塞到了柴熙筠的手里。 “我知道你是什么都不缺的,只是这一去,怕是再没有相见之日,这个你收下,权当作个念想。” 看着掌心的一对珍珠,圆润饱满,泛着淡淡的光泽,听到她说那些话,柴熙筠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耳环音同“儿还”,今日柴沅儿出嫁,该是她得这个才对,以示无论嫁到哪里,终归有家人在远方挂念。 自己拿了又算什么呢? “怎么,嫌品相不好?”见柴熙筠低头看着掌心的耳环,思绪早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柴沅儿作势要拿回来。 柴熙筠一听,右手立马握紧,旋即藏在身后,这一套动作看在眼里,柴沅儿险些笑出声来。 眼前人的笑靥,瞬间把她拉回了前世,一副金丝楠木棺材停放在椒房殿的正中央,淑妃趴在棺材上,还没哭出声就当场晕了过去。 她不敢相信,好好的人嫁出去才几个月没见便化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于是走上前。 棺木中的那张脸未施粉黛,白生生的,毫无血色,下一秒,却变成了眼前柴沅儿的样子,两张脸在她面前不住地分离、交叠…… 柴熙筠重重地闭上了眼,又猛地睁开,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竭力不让别人察觉自己的异样,然而棺材里的那张脸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犹如一只惊弓的鸟,忽地抓住柴沅儿的手:“你千万要珍重,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回到大周的一日。” “打住”,柴沅儿一向见不得别人哭,见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下一刻立马就要掉下来,抽出手来,睨了她一眼:“别在我面前演,你我何时感情这么好了。” “再说……”外面的鼓乐声越来越近,柴沅儿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自古远嫁的公主,有几个活着回到故土的。” 吉时已到,迎亲队伍欢天喜地地将人接走,唯有淑妃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女儿在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柴熙筠没有去送,自己偷偷跑到城墙上,看着外面十里红妆,果然如柴沅儿所说,盛大而隆重。 只是,在这一片红海里面,柴沅儿的马车显得格外渺小,马车里的她,更是微不足道。 柴熙筠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就那样远远地望着,直到马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没了踪影。 宫里又恢复了宁静,仿佛方才的喧闹嘈杂只是一场梦,一阵风吹来,她抱紧了双臂,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你怎么在这里?”抬眸看清来人,她有些意外。 “城楼上风大,公主还是早些回去。”齐景之说着,又离她近了些,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前,极力挡住身后西北向的风。 “就要回了。”柴熙筠随口应道。 然而她刚一转身,便见他立即向右挪动了半步,刚迈出步子,他就马上跟上来,不论她朝哪个方向走,他始终在她右后方。 “齐景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她蓦地回头,齐景之没收住,身子一个前倾,双唇离她的额间只有半寸。 “嗯?”齐景之站稳后摸了摸鼻头,假装无事发生,随后微微低下头,一双清澈的眸子望向她。 “八面来风“,柴熙筠一字一顿:“风,是挡不住的。” 齐景之有一瞬间的错愕,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直到发觉她嘴角那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才反应过来自己险些被带到沟里。 第20章 “公主莫要诓我,这词可不是这样用的。” 此时一阵风吹过,他的几缕碎发飘动起来,眼里的一泓清水泛起了涟漪。看惯了他病弱的模样,此时竟添了几分倜傥。 “还不算太笨。”柴熙筠丢下一句,自顾自地往回走。 齐景之也不恼,仍旧像方才一样,紧跟在她身后。 风能不能挡得住,那要看挡风的人是诚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了。 四月十三,春闱过后第一个黄道吉日,三公主柴熙筠下嫁洛南齐家嫡子,齐景之。 若说柴沅儿嫁的仓促是事出有因,到她头上,就不免惹来一些议论了。 皇帝嫁女儿,尤其是嫡公主,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大半年,如今却说嫁就嫁,场面相比柴沅儿,更是差了一大截。 一时间各种传闻铺天盖地而来。 皇帝站在廊檐上,看向宫门的方向,眼神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陛下,公主的车驾已经出了皇城。”陈垣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 “六皇子,公主请你过去一趟。”送亲队伍正匀速行进着,韩仁一路小跑着过来传话。 柴熙和闻言,调转马头,到了马车边上,翻身下来,立在车窗前:“阿姐找我?” 车帘并未掀起,隔着马车,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阿和,可以了,你回去吧。” “阿姐”,柴熙和又靠近了几分,侧着身子朝里说:“我想再送送你。” “你已送出城外十里,足够了。” 听了这话,柴熙和的声音不禁低了几分:“阿姐此去洛南,山高路远,你我姐弟再见,不知何年何月,阿姐真的不想下来,看我一眼吗?” 他伫立在一旁,仔细听着车里的动静,然而始终寂静无声,良久,才得到回应:“你有你的路要走,阿姐也有自己的。” “是不是春儿的事,阿姐还在生我的气?”说着,便有些着急,掀起衣袍,就要往车上跳。 齐景之却突然出现,拦在了他的身前:“六皇子,离别愁苦,人所不愿,六皇子还是回宫吧。” 话一入耳,柴熙筠心里一阵酥麻,害怕分离,这是她从未宣之于人的秘密,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免不了要解释,她厌恶解释。 可似乎她不说,他却懂了,就像她至今不知道那日他为何会出现在城楼上。 对齐景之的话,柴熙和不以为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才认识我姐几天?”却听话地没有再上前。 “阿和,别送了。”细弱的声音隔着马车传来:“你只需答应我,回京那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一定要来接我。” “我一定。”柴熙和抢着答应,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涩。 “公主,我可以上去吗?”柴熙和走后,齐景之叩了叩车壁,小心询问。 “上来吧。” 得到应允,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纵身一跃,轻巧地跳上了马车。 柴熙筠已经取下头上的喜帕,就这样,她的模样猝不及防撞进他心里。齐景之身上的欢脱劲儿瞬间消散,坐在一旁不住地搓着手,时不时地还偷瞄她一眼。 “有什么事?”见他呆坐在那里不说话,柴熙筠好意问道。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她姣好的面容,他喜欢她说话,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她今天很美,是他从未见过的明艳。 “不是每次找别人,都一定有事的。”他习惯性望向她的眼眸,贪婪地想要获取更多。 “所以你找我……” 看她油盐不进,齐景之心里有些无奈,只得一五一十解释道:“没别的事,此行路远,只是想陪公主走一段。”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静静地坐着。 马车还在继续向前走,齐景之突然掀起车帘,此时正经过一个湖泊,湖边杨柳随风飘摇,蓝幽幽的湖水轻轻晃动着,水光潋滟。 隔着车窗往外看,柴熙筠不免有些惊诧,此处离京不过二十余里,竟有这样的景色,而这些年她在京中,却从未发觉。 她不由自主地挪过去,趴在车窗边,托着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出她眼里的向往,齐景之问:“公主想下去走走吗?” “可以吗?”她瞄了眼身上的喜服,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既已出了宫,公主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好。”柴熙筠满脸飞霞,眼睛都亮了起来。 两个红色的身影在湖边并排走着,众人都觉得这不合礼体,嘴上却也不敢说什么。 走到一处停下,柴熙筠蹲了下来,掬了一把水,湖水清澈晶莹,让人心头也宽亮了几分,她将手伸入水中,来回拂动,感受着水的轻柔和温润。 忽而眼睛瞥到蹲在一旁护着她的齐景之,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悄悄捧起一汪水,朝他泼了过去,他也不躲,只笑盈盈地看着她,任湖水从他头上、脸上浇下。 他的脸上都是水,眼睛却显得更加透亮,看着他,她鬼使神差地说:“齐景之,这湖水好像你的眼睛。”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令齐景之有些错愕,然而很快,他面上飞起一阵酡红,抿着嘴,垂下了眼眸。 “你为什么不泼我?”看着他身上湿了大半,自己却一身干爽,柴熙筠有些不好意思。 第21章 “春寒犹在,婚服厚重,打湿了,公主会着凉。”他的话温温柔柔,像柳丝一样拂过她的心头。 “这样好像我在欺负你。”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他手里。 “我甘愿被公主欺负。”他双手接过,慌忙解释。 看着他殷切的眼神,柴熙筠蓦地想起之后的事,脸上的愉悦瞬间消失:“齐景之,到了洛南,齐家的事,我不会插手。” 第12章 洛南不比京城,四月间天已经有些热了,县令郑皓抬头看着无处可躲的日头,心里有些急躁。 说是三公主今日到,整个县衙的人辰时便到了城外,陪着齐家的人一起等,如今三个时辰过去,眼看着到了未时,官道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百无聊赖间,他看了眼旁边的齐二老爷,见他屏气凝神,青松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免有些佩服。 齐家嫡子进京这么些年,家主卧病在榻,整个齐家,乃至整个洛南,都是他说了算,眼看着要把自家哥哥熬走了,齐景之竟回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驸马。 既成了驸马,此生在仕途上大体也没有什么盼头了,可天大地大,皇家最大,官做得再大,终归也是臣,几十年的呕心沥血未必抵得上公主在圣上面前的一句话。 况且还是三公主,想到这里,郑皓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齐家公子,难免多了几分钦佩。 名义上是进京求学,实则质子而已,不知他用什么手段,竟得了公主的芳心,俞林殿上那一闹,连远在洛南的他都知道了。 正在众人耐心将尽之际,不知谁喊了句“来了来了”,抬眼看时,便见几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出现,后面是大批卫士,约莫二三十丈之后才看到公主的车驾。 这时为首的已经走到近前,看清盔上的红缨,郑皓心里一惊,三公主此行,竟是御林军一路护送。 齐家虽是大家族,但齐二老爷毕竟不是官身,看到京里来的御林军,自然得客气些。见过了礼,才领着齐家老小来到公主的车驾边。 “公主,到洛南城外了。”齐景之下马走到车前,隔着车帘同柴熙筠说。 柴熙筠起身,小步挪到车门边上,抬手掀起车帘一角,正准备下车,便见一个中年妇女朝齐景之扑了过来。 “景之啊,你在京中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可算是熬到了头,现下终于回来了。”那妇女死死抓着齐景之的双臂,边说边抹泪,连带着旁人都红了眼眶。 循着模糊的记忆,齐景之犹豫着叫了声:“二婶?”见在场的人面色如常,方知自己没认错人,再回头时,却见不知什么时候,车帘已经放下。 “车外是谁?”吵闹停下来后,车内幽幽传出一句。 齐二老爷赶紧上前,躬着身子答道:“回公主,是贱内贺氏。” 车内半晌没有声音,他也不敢起身,直到腰都酸了,才又听到一句:“你又是谁?” 短短四个字,齐二老爷却从中听出了轻蔑,他眉头轻皱,心里有些不悦,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老老实实回答:“小民齐思安,是家主的胞弟。” “驸马在京十年,求学上进,哪里来的委屈?” 柴熙筠轻描淡写,没有一句质问,齐二老爷额上却冒出了冷汗,一把拽过贺氏,拉着她跪下。 “景之在京多年,幸得陛下和公主庇佑,齐家上下深感皇恩浩荡,贱内无知,见了侄儿内心激动,口无遮拦,还望公主恕罪。” 柴熙筠像是没听见一般,全然不予理会,直言道:“驸马,我有些累了,早些回府吧。” “是。”说完,齐景之翻身上马,一队人浩浩荡荡进了城。 贺氏扶起齐二老爷,嘴里小声念叨:“好大的威风!” 齐二老爷狠狠瞪了她一眼:“管好你这张嘴。” 齐二夫妇一路相送,直到庭院深处的一个院落才止了步,柴熙筠抬头一看,门上赫然三个大字——“松风亭”。 见人停在了门口,齐思安赶紧上前解释:“这是景之之前住的地方,时间紧,别院还在修缮,还请公主先在这里委屈几天。” 齐思安的话,柴熙筠直接忽略,转身看向身边的齐景之:“你幼时住在这里吗?” “是。”齐景之这厢刚说完,便被柴熙筠隔着衣袖抓住手腕。 “把门关了。”丢下一句话,她便领着人扬长而去。 调试好水温,柴熙筠褪去外裳,木桶边上站着四个侍女,她挨个儿看了一遍,都是生面孔,根本分不清谁是陪嫁过来的,谁是齐府的人。 “你们下去,唤驸马进来。”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显然机灵些,应了一声“是”,扯了扯后面人的衣袖,前后相跟着出去了。 不多时,听得“吱呀”一声门响,知道是齐景之走了进来,柴熙筠的心才安下心来。 “不是要你来伺候,都是生人,我不习惯。”她解释道。 “公主放心,我就在屏风外面。” 屋子里一片寂静,齐景之背对着屏风立着,精神高度紧张之下,听觉变得格外灵敏,窸窸窣窣,是衣衫褪去的声音,水声荡漾,是水溢出了木桶。 哗啦哗啦,是她拂起水顺着皮肤流下…… 齐景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敢再往下想,但耐不住脸颊发烫,脚底仿佛生了刺,怎么站都不稳当。 第22章 “怎么站那么远?”柴熙筠穿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入眼便是齐景之的背影。 听见她的声音,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不敢动,更不敢转身,直到她走到他面前,见她衣衫完整,才舒了一口气。 她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刚换的衣服立马又浸上了水渍,他见了,轻声说了句:“我来吧。” 柴熙筠将信将疑地将帕子递给他,坐到了镜前,看着他小心地将她的头发拂到身后,轻轻地擦拭着。 “齐景之,今日怎么没见你父亲。”她有些好奇,从城外到齐家,齐二老爷事事在前,俨然一副家主的模样。 “公主恕罪。”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却依然揣着她的湿发:“父亲卧病在床多年,早已不能起身,因而无法出来相迎。” “无事,他是长辈,照理我该去拜会,今日太累了,明日吧。” “好。”齐景之应着,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毕竟今日面对二叔二婶,她可没管什么长辈不长辈。 “先前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我再允你一件吧。”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长门宫他被人所害那次,她曾发誓要帮他找出真凶,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事。 “我……”他正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公主要帮我什么?” “帮你斗倒齐二夫妇,夺回齐家的大权如何?”她说着,拿起桌上的梳子,转身递给他。 看着她的眼睛,他有些犹豫,毕竟她在路上还明确表示,不会掺和齐家的事。她好不容易从宫里的漩涡中挣脱出来,他又怎么能让她趟齐家这趟浑水。 “齐家的事有我。”他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她却不肯罢休,站起身来,与他对立而视,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内宅那些腌臜事,我比你熟。”明明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听在他耳里,却有些苦涩。 “我曾同你说过,好好想想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如今想的如何?难道你的志向,仅在齐家而已?” 柴熙筠这一问,问出了他一身冷汗。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齐家虽不是洛南的父母官,但毕竟百年基业,根基深厚,说话做事,要比县老爷管用的多。” “从京城一路过来,洛南比其他县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她不想让他插手,是因为,这些年在宫里,她最清楚,内宅的事琢磨久了,心气儿也就小了。 就像他那个二叔,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劲儿,她可不想齐景之变成那样。 至于她自己,解决这些事,不过是顺手的事。 一番话听得他热血沸腾,前世他费尽心机只为回到齐家,却意外死于非命,再世重生,他依旧把回到齐家作为最大的愿望,可是今日,她却为他开启了另一扇门。 她告诉他,他耿耿于怀的事,她会为他做到,他可以跳出齐家走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心境瞬间豁然开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回到洛南,他们之间的交易便已完成,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可她却愿意跟他说这些,鼓励他到更广阔的天地。 她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心里泛起丝丝甜意。然而下一刻,毫无征兆的,一盆冷水便浇在他头上。 “此间事了,你我便和离,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明明是早就预料到的事,从她嘴里听到,他却脑子一懵,半天缓不过神。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柴熙筠散着头发不好见人,便走到床边,借着纱幔遮挡。 齐景之上前开了门,一见他,侍女便慌里慌张地说:“公子,老爷不好了。” “不好了”这三个字可轻可重,他一时慌了神,看向柴熙筠所在的方向。 好巧的事!柴熙筠心里疑窦丛生,她今日刚落榻,齐家家主便出了事。 接收到齐景之的目光,她一手挽着发,一边对他说:“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第13章 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柴熙筠在侍女的带领下,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院落。 已是四月中了,门外还挂着厚厚的门帘,打帘进去,一股热流夹杂着些许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 她心里有些奇怪,即使齐家家主卧病多年,齐家这样的大家也该把人照顾得妥妥贴贴,按理说屋里也不该有这样的气味。 她怀疑自己闻错了,又仔细嗅了嗅,的确不是药味。 “怎样了?”她走到齐景之身边,小声问道。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大夫身上,不防身边有人,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小步,看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柴熙筠也跟着揪心起来,她二人才刚到洛南,若是他父亲真出了什么变故,外面指不定怎么编排。 大夫还在把着脉,她探着身子往前看,这一动,隐约感觉到哪里似乎有一个目光在盯着自己。 她四下扫视了一番,果然看见角落里缩着个女人。 女人抱膝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一身粉红,满头珠翠,显然不是侍女的装扮,脸上挂着两行泪,眉毛紧簇,眼里透着惊恐,显然吓得不轻。对上她的视线,立马低下了头。 她马上察觉出不对,拉了拉齐景之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第23章 “里面的女人,你可认识?”来到外间,她径直问道。 “不认识。”他一口否认,神情却有些不自然。 “你父亲的小妾?” “大概是吧。”他说着,刻意避开她的眼神,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想他多年没有回家,对家中情形自然不大清楚,她没有再往下问。唤过身边侍女附耳说了什么,不一会儿,粉衣女子便摇摆着腰肢出来了。 “见过公主,见过……公子。”娇滴滴的声音,直惹得柴熙筠打了个寒颤。 看着女人跪倒在地上,好好的一件衣服,不知怎的突然□□半露,她挑了一下眉,明明自己在这儿,她唤自己公主,却叫齐景之公子。 “怎么回事?说说吧。”柴熙筠说着,踱步到主位坐下,齐景之站在她身侧。 “贱妾叶氏”,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抹上了:“方才贱妾服侍老爷喝药,喝完了药,老爷突然让贱妾脱衣服,贱妾担心老爷身体,不敢听从,可老爷坚决如此,贱妾……贱妾只得照做,然后……然后……老爷就……” 叶氏潸然泪下,小声啜泣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双美目有意无意瞥向齐景之,那副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柴熙筠当然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你是料定老爷不会醒过来,才敢如此编排吗?” 叶氏听完一脸惊恐,爬到齐景之脚边,齐景之却像见了洪水猛兽一般,吓得赶紧退后两步,叶氏扑了个空,索性就势伏在地上,仍是不肯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不住地辩解: “冤枉啊,公子,贱妾冤枉。” 这时大夫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眼前这幅场景,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心领神会。 “大夫,怎样了?”齐景之看见,立马迎了上去。 “老爷体内阴阳失调,阳气不足,一时激动,才导致晕厥。”见有女眷在场,大夫努力斟酌着词句。 “好好躺着,又怎么会阳气不足?”柴熙筠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追问道。 “大概……大概是房事上……”大夫说着,瞄了地上的叶氏一眼。 齐景之此刻如芒在背,根本不敢回过身去看柴熙筠,慌忙作出一副请的姿势,把大夫送了出去。 “既如此,这段时间,你先不必在老爷房里伺候了。”他刚踏进门,柴熙筠的话便传入耳朵。 却不防身后还跟着贺氏,一个箭步抢在他前面:“别啊,公主,叶氏伺候大哥多年,最是尽心尽力,换了旁人可不一定行。” 然而对贺氏的帮腔,叶氏却不买账,冷着一张脸跪着不出声。 柴熙筠轻蔑一笑:“尽心尽力到这么多年,老爷起不了身?” 碰了一鼻子灰,贺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很快调整过来,凑到柴熙筠身边说:“叶氏毕竟是老爷房里的人,公主是儿媳,插手公公房里的事,传出去不好听。” 柴熙筠瞟了她一眼:“谁要往外传?二婶你吗?” “府里的事,有人敢拿出去说,我撕烂她的嘴。”说罢,柴熙筠朝叶氏丢下一句:“明日我要是在这若庭轩再看见你,齐府你也不用待了。” 眼看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门,齐景之赶忙追了上去:“我再待一会儿,看着父亲喝完药就回去。” 柴熙筠上下扫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随你。”转身出了若庭轩。 “景之啊,就算是公主,如今也嫁进了我们齐家,怎么能如此跋扈……”他刚回屋,贺氏便凑了上来,吐着苦水。 然而话说一半,便被齐景之打断,他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眼里充满了警告:“二婶慎言。” 直到了戌时,天完全暗下下来了,齐景之才回了松风亭。 “公主,我回来了。”推开门,见柴熙筠倚在榻上背对着他,手里拿了本书看得入神,完全没理他。 他绕到她身前,手指轻轻拨开她的书,从后面钻出来,殷勤地喊了声:“公主?” 柴熙筠瞅了他一眼,拍掉他的手,把书挪过来挡住他的脸,嫌弃地说:“快去洗洗,一身的味儿。” 齐景之有些讶然,半信半疑地嗅了嗅,怎么自己没有闻到?却还是听劝地走向浴间。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柴熙筠猛然想起今日在若庭轩那股暖烘烘的臭味儿,怕他误会,又添了一句:“一身的脂粉味儿。” 话音入耳,他又停下来,抬起袖子闻了闻,没有啊,正疑惑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到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笑。 沐浴过后,齐景之躺到了榻的另一侧,手撑着头,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然而皂角的香气过于浓烈,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他正看得入迷,书后幽幽传来一句:“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还荤素不忌。” 齐景之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偏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噤声。 见没有动静,柴熙筠放下书半坐起来,盯着他问:“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齐景之一脸懵懂地望向她。 她看着他那个样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索性挑明了:“叶氏长得美吗?” 见她一脸认真,齐景之强忍着笑意,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吐露出四个字:“庸脂俗粉。” “明白就好。”柴熙筠显然很满意,腿一横,又倒在了榻上,自顾自地说:“酒色财气,最能摧毁人的心志。” 第24章 “你放心,我守得住。” 书后面,她撇了撇嘴,这话说的倒有意思,她不过是好心提点,他守得住也好守不住也罢,她放的哪门子心。 也是怪了,他没来时,这书她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如今他躺在这儿,哪怕不吱声,她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心思乱窜,东一下西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上你睡哪里?”她随口一问。 “公主想让我睡哪里?” 她不过随口一问,他也不过随口一答,却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柴熙筠索性把书丢在一边,翻身下了榻。 “我看你在这儿躺的挺舒服,今夜就睡这里吧。” 睡这儿倒是没什么,他也没指望现下能睡到她床上去,可是她这个语气……他不禁疑惑,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 在若庭轩触了霉头,贺氏忍不住回去抱怨了一番。 “她又是什么善茬?你在公主面前替她说话?”齐思安从木盆中伸出了脚,等着贺氏给自己擦干。 “公主也太跋扈了,这才刚来第一天,闹的府里鸡飞狗跳,偏景之还不让人说。”贺氏将齐思安的脚抬放在自己膝上,小心擦拭着。 看着她的发顶和手下熟练的动作,齐思安人生中第无数次觉得,自己怎么就娶了这么蠢的一个女人。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孩儿问父亲安,问母亲安。” 正是姨娘吴氏生的庶子,看见他贺氏就来气。偏偏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倒显出他来。 模样最俊不说,把自己这个嫡母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尊敬,面上挑不出一丝错,每日晨昏定省,早晚请安,雷打不动。 一看见他,贺氏便不由想起自家那两个祖宗来。 “知道了,回去吧。”她没好气地说。反正齐思安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庶子,他自己怕是也不喜欢,她索性也就不装了。 “是。”齐昱之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看着齐昱之临出门前留下的一个侧影,齐思安若有所思,他先前没发觉,如今看起来,他这个庶子的模样,倒与齐景之有七八分像。 待贺氏为自己擦干了脚,穿好了鞋,他站了起来,刚要往床上走,突然转身看向贺氏:“你说,公主看上了景之什么?” 第14章 翌日,柴熙筠穿着小衣,散着头发出来,齐景之已经将榻上收拾得齐齐整整,完全看不出睡过人的痕迹。 看着她坐在镜前,他自觉地走上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如瀑的长发。 “公主昨夜没有睡好?”瞥见她眼底的乌青,他试着问道,言语里透着关切。 “突然换了个地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的回答让他想起昨日沐浴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宫里跟着来的宫女她不熟,齐家的侍女她又不放心,春儿走后,她身边总是缺个照顾的人。 他努力思索了一番,脑中突然浮现起一个人影:“今日我出府,公主可要同去?” “出府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去看一个人。” “谁?” 他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说了句:“去了公主就知道了。” 这下她心里更加好奇,想着自己在府中也无事,出去走走也好,便应了下来。 于是用过早膳,夫妻两个便乘着马车出了门。 昨日来时一身乏累,经过街巷时也未曾细看,今日出来倒是发觉,洛南城内热闹得紧。 街上都是些她在宫中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与宫中死气沉沉的景象大不一样。 “齐景之,见过了你说的那人,我们在城里逛逛好不好?”她看向他,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嘴上还是那句话:“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问我。” “只是我对此地不熟,你不在身边,我总是不放心。” 一番话听得他心花怒放,嘴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公主要逛,我当然会陪着一起。”虽然离家十年,他对洛南也是一片陌生。 马车从东门出了城,七弯八拐绕了一大圈,来到了一户农家。 扶着柴熙筠下了马车,齐景之来到门前,门虚掩着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个老妇正扫着院子,看到来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公子,你找谁?” “阿母,我是景之啊。”说着,齐景之走上前。 老妇手里死死抓着扫帚,仔细回忆着景之这个名字,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敢伸出手,抓着他的手腕,颤抖着声音问:“是齐夫人的孩子,景之吗?” “是啊,阿母。”齐景之的手覆在老妇的手上:“我回来了阿母,回洛南了。” 老妇眼里噙着泪,当即哭出了声,时隔多年,她万没有想到与这孩子还有相见的一天。 齐景之扶着老妇来到柴熙筠面前,介绍道:“这是公主……” 一听“公主”二字,老妇瞬间惶恐起来,马上就要下跪,柴熙筠和齐景之一左一右赶紧把人扶住。 “娘,谁来了?”屋里出来个小姑娘,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人长得水灵,声音也很好听。 老妇着急忙慌地说明情况,拉着小姑娘就要叩头。 “阿母,我与景之刚成婚,随他来看看您。” 第25章 听到柴熙筠随着自己叫阿母,齐景之心里一阵暖意。 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住,趁着老妇去倒水的功夫,齐景之才有空跟柴熙筠说起了事情的始末。 他母亲去世的早,父亲没有续弦,一直都是阿母在照顾他,八岁那年,父亲要把他送到京城去,阿母死活不同意,抱着他不肯撒手。 “阿母一介农妇,哪里知道世家大族那些规矩,只是看我年龄小,怕我出去受人欺负,更怕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有去无回。” 说着,齐景之回想起那日的情形,堂上,齐家的家仆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硬生生把人拖出去,赶出了齐家。 所有人都知道进京是他难逃的命运,只有阿母,这个跟他毫无血缘,却有养育之恩的人,发自肺腑地担心。 “我想把阿母接回齐家。”他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乞求。 这时老妇突然走了出来,奉上两碗茶,不停地搓着手,明明在自己家,却拘束得紧。 “阿母,景之想接您回齐家,您愿意吗?”柴熙筠伸手将老妇的双手紧紧握住,殷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看着这个场景,齐景之扶着茶碗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感动。在他面前,她时常把交易、和离这些字眼挂在嘴边,可自相识以来,桩桩件件,无不为他着想。 老妇有些受宠若惊,犹豫了半晌才说:“我年纪大了,怕帮不上什么忙。” “阿母,你无需做什么,你照顾景之多年,他奉养您是应该的。” 从阿母家出来,刚上马车,齐景之便忍不住道谢。 “别谢我”,柴熙筠撇过头看向窗外:“实在是因为你们齐家,没有好人。” 随后,二人在城内逛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到府中。 柴熙筠在前,齐景之提着满手的东西跟在后面,刚进门,就被告知齐二老爷有请,在芙蓉榭设了宴,要为他接风洗尘。 她对镜卸着头上的珠翠,瞥见他投过来的目光,开口说道:“去呗,不是今日也是明日,总归是要去的。” “那我不久待,坐坐就回。”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柴熙筠“嗯”了一声,见他准备出去了,又把人叫住。 “你小心些,仔细着那些酒菜,别再着了别人的道。” 齐景之高兴地应着,欢欢喜喜出了门。 芙蓉榭建在荷花池中,三面环水,四面开敞,凉快得很,幼时他常来这里玩,一转眼,竟也十年没来了。 齐景之一进去,便发现人已经到齐,席上除了齐思安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嫡子晏之、冕之,庶子昱之。 大家十年未见,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所谓在京十年,只是他接不到洛南的消息,这些堂兄弟,可没少在京中活动。 “大哥。”见了他,几个堂兄弟纷纷站了起来,上演着兄友弟恭的滑稽戏码。 柴熙筠让他注意着酒菜,他便格外小心,他们动过的他才敢举筷,没动过的坚决不碰。 只是这酒,眼前的酒杯,他几次举起又放下,迟迟不往嘴里送。 “大哥,既是接风洗尘,不喝酒怎么能行?”齐晏之不死心,提起杯来频频相劝。 “二弟,我酒量小,一杯就醉,一身酒气回去,公主难免要生气。”齐景之说着,将酒杯搁在一边。 “大哥尚了公主,眼里便没有我们这些兄弟了,真叫人寒心。”齐冕之在一旁帮腔,手捂着心口,惹得一阵逗笑。 “是啊景之”,齐思安说着,走过来,拿起桌上的酒杯,递到齐景之面前:“你就喝一杯,只一杯。”他信誓旦旦地说:“一杯公主不会怎么样。” 齐景之本是不想接的,但无意间瞥见一个身影远远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瞬间改了主意,接过齐思安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座的人拍手叫好,他假意陪着笑,偷偷注视着来人的方向,确认无误后,心里默数到三,便倒了下去。 “大哥?大哥?”齐晏之走过来,轻轻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迫不及待地对齐冕之说:“晕了晕了,快过来扶一把。” “药劲儿这么大?”齐冕之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里不放心,又晃了几下,见他的确没反应,才放下心来。 “走吧走吧!”说着,兄弟俩一左一右把齐景之架起来就往外走。 “这是要去哪?” 柴熙筠突然出现,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面对质问,兄弟俩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齐思安。 “韩仁,扶驸马回去。”她上前查看了一眼,扑鼻的酒气熏得她头晕目眩,懒得与人周旋,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然而心头始终憋着一股气,便回过头睨了齐思安一眼:“齐二老爷,这便是齐家的家风吗?” 见柴熙筠正在气头上,齐思安只得闭上了嘴,不敢解释,更不敢辩驳。 韩仁从齐家兄弟手中接过齐景之,但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浑身软绵绵的,险些一头栽到池塘里去。 这时一双手适时伸了过来,撑住了齐景之的身体:“我送大哥回去。”便同韩仁一起跟在柴熙筠身后。 回到松风亭,看着齐景之完全瘫倒在床上,柴熙筠不放心,差人去请了大夫。这才发现床头还站着一个人。 见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自己身上,齐昱之赶紧躬身行礼:“公主,小民齐昱之。” 第26章 见她全然没有理会,他不死心,又继续说:“大哥只饮了一杯酒,没什么事,公主不用担心。” 柴熙筠本就有些烦躁,偏他又在身边说个不停,一股怒火升腾而起,声音也高了起来:“出去!” 齐昱之被镇住了,不敢多留,行了个礼便默默退下。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公主坐在床头,手里拿着帕子为齐景之擦汗。 心里的不平悄然滋生,他凭什么! 齐景之醒过来时,自己正靠在柴熙筠的身上,她环着自己,身体的绵软和清香,让他沉醉其中,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柴熙筠一把把人推开,他完全来不及反应,一整个后背直接砸在护栏上。 “齐景之,你能不能长点心,我要是不过去,你指望明天早上在谁的床上醒来!” 第15章 齐景之“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背后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不明就里地问:“什么谁的床上。” “若庭轩那位,此刻正在床上等着你呢。” 柴熙筠没好气地说。 “不能吧。”齐景之小声嘀咕着。 “怎么不能!要不是韩仁恰巧在路上看到贺氏行色匆匆,一路跟着她去了若庭轩,你以为你今晚还能好好地躺在这里?” 见她气鼓鼓的,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野猫,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己的关心,齐景之心情大好,腆着一张笑脸,讨好似地说:“这不是有公主吗?” 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她更为烦躁,她强行压抑着心底的怒火,压平声音问:“你知不知道那杯酒有问题。” “知道。” “知道你还喝!” “因为知道公主会来。”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她却当即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齐景之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不对,立马翻身下了床,鞋都来不及穿,走到她面前,弯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柴熙筠闭上眼不想看他,长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出去。” 他一下子慌了,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语气急促:“我错了公主,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同我说。我……” 她睁开眼,瞥了一眼叩在肩头上的手。 “齐景之,你逾矩了。” 她的语气冷淡至极,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寒冬腊月,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入骨髓,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这个样子,他不敢问。 慢慢地把手松开,他转身出去,关好了门,隔着窗户看着她一个人在屋子中间默默站了好久。 柴熙筠气得浑身直发抖,但生气之余,让人更难过的是失望,她甚至开始怀疑,来洛南这个决定,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根本不明白,今晚针对他的是什么。 直站得脚都麻了,她才脱了鞋,躺回床上。 可也只是在床上躺着,她干瞪着两只眼,望着帐顶,怎么都阖不上。 不知这样躺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她撑起身来看了一眼,一个影子贴在窗边,来回几次,手抬起又放下。 她索性拿起灯罩,将灯吹灭了。 看着里面突然漆黑一片,齐景之又在后悔,不该犹犹豫豫不敢敲门,如今人睡了,有什么事都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想到她现在一肚子气,他心里就懊悔,都怪自己,怎么能不把话问清楚。 可她当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叫他怎么问。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天人交战,抓心挠肺似的难受。 迷迷糊糊间,里面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他立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着她穿着里衣一路走到榻边。 “齐景之,我想跟你谈谈。” “好。”齐景之嘴上应着,手里忙不迭地把被子裹在她身上,自己坐到了另一个角。 “我跟父皇闹僵了,是因为二姐、春儿,也不是。总之宫里,我是肯定回不去了。” 他想起那日她脸上的巴掌印,当时只当是父女两个闹别扭,没想到事态竟这么严重。 “我需要借着已婚妇的身份来逃离皇家,逃离京城,所以我来洛南,不是来跟你过日子的。” 明知这是事实,此刻他的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 “你不能出事,因为我们是盟友的关系,他们这样闹,无非是想让我厌弃你,这样你便借不到我的势,他们就可以把齐家紧紧攥在手里。” “一个和姨娘不清不楚的驸马,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料,会是我的耻辱,更是皇家的耻辱。” 她说的都对,但他心里却窝得慌。他渐渐懂了,她为什么今天会那么生气,她想的是存亡,他却满脑子都是男欢女爱。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竟一次次把她的盘算她的忠告当成是对他的关心,自以为是到一次次确信她并非对自己无意。 “臣知道了,臣以后会小心行事,不会带累公主。” 然而看到他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一点生机,她又忍不住想,自己的语气是不是过于冷漠,太不近人情,蓦地想起早前两人的对话,便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喝下那杯酒。” “因为看到公主过来了。”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在陈述,却在柴熙筠心里激起涟漪。 第27章 只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身影,便确信她一定会救他吗? “罢了,早些睡吧。”她不愿再深想,便扯下被子还给他,准备回自己床上。 刚一起身,屋外劈过一道闪电,还没来得及反应,随后一声惊雷响起,“轰”地炸开,霎那间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颤抖。 “啊!”柴熙筠尖叫一声,立马捂着耳朵缩回了榻上。 人还没缓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巨雷,她双手抱住头,紧紧缩在角落里,灯光映衬下,她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齐景之立马爬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将她搂在怀里,触到她的手时发现一片冰凉,又摸到她的脚,更是冷的厉害。 感受到脚上的温度,她往回缩了一下,“逾矩”两个字马上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一把抓过旁边的被子,将她裹紧,自己隔着被子把她圈在怀里,不住地在她耳边念叨着:“公主不用怕,我在这里。” 春雷滚滚,一声大似一声,伴随着道道闪电,直到下起了瓢泼大雨,才停了下来。 听着外面的雨声,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在被子里动了动,他一察觉到,立马松开了手。 她下了榻,穿上鞋往里屋走,“谢谢”两个字梗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屋外雨声不绝,潮气仿佛已经渗到了房间里,她长发如瀑,在后背上直直垂下,显得身体有些单薄。 “公主。”他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 “今晚我可不可以睡在里面。”她没有出声,他慌忙解释道:“我不到床上去,就睡在地上。” 她没有立即答应,回到屋里后却没有伸手关门。 齐景之会到意,兴冲冲地卷起被子跑进去,重新点起了灯,把被子在地上铺好,只是这样一来,身上便没有可以盖的东西了。 床上倒是还有多余的被子,只是放在里侧。她已经背对着床沿睡下,怕吵到她,他便作了罢,索性就那样躺着,反正已经是四月天了。 熄了灯,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这时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竖起耳朵听着,怕她再害怕起来。 毫无防备地,一个大件砸到了他身上,倒不十分重,只是来的突然,把他吓得不轻,伸手一摸,是一床被子。 他心里一阵欣喜,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听着外面的雨声,伴着她细微的呼吸声安心闭上了眼,心里却还在默念,今晚可别再打雷。 翌日,齐景之早早便醒了,蹑手蹑脚地起来,开始收拾。 “上来躺着吧。”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回过头去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柴熙筠已经起身。 “灌了一口蒙汗药,少说也得躺几天。”说着,她从他手里接过被子,把人推到了床上。 齐景之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还是照做,掀起被角钻了进去。 被窝里暖烘烘的,还留有她的体温,甚至残留着她身上的余香,那是一股淡淡的兰香。 虽然她昨天话说的冷漠,但此刻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背影,任她的气息包裹着,事在人为四个字不住地盘旋在他头顶。 她口口声声说着要走,但那毕竟是将来的事,既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整个上午,齐景之在里屋躺着,柴熙筠则窝在外面的榻上,有时他也会悄悄起来,偷偷看看她在外面做些什么,可一旦被她发现,瞪他一眼,就立马灰溜溜地回到床上。 齐景之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果和她有这辈子的话。 临近晌午,外面突然来了人。 听着应该是个女子,说了几句就走了,齐景之心里好奇,便摸了出去,却看见炕桌上放着一篮荔枝。 此时倒是荔枝成熟的时节,只是岭南离洛南,足足有两三千里,这一篮荔枝实在算得上是稀罕物。 “快来尝尝。”见他出来,柴熙筠从篮子里捡了一颗红透了的,笑嫣嫣地递过去。 齐景之剥开咬了一口,她迫不及待地问:“猜猜是谁送来的?” 他嚼着嚼着突然停下了动作,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的好弟弟齐昱之。”她眨了眨眼,又追着问:“甜吗?” 他一时愣住了,待反应过来,连忙把嘴里的吐了出来:“酸死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荔枝连带着皮扔回了炕桌上,半颗荔枝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 “明明是你躺在床上,你猜,他为什么给我送来了荔枝。” 齐景之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第16章 “他怎么敢!”他的堂弟,还是一个庶子,就这么明晃晃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自己的妻子献殷勤? “怎么不敢?”柴熙筠拿起一颗荔枝,剥去外皮,盯着白花花的果肉,幽幽说了句:“男人不一定会臣服于女人,但一定会臣服于权力。” “韩仁,把荔枝给送回去,就说驸马嗜甜,吃不得一点酸。” 这一刻,齐景之才真正觉得,这齐府里,危机四伏。 传出身体抱恙,齐二老爷一家也假模假样地请大夫来看过,柴熙筠一句“以后二老爷的酒,我们是不敢喝了”,吓得夫妻两个跪地连连。 当然,最后那层窗户纸,谁都没捅破。 两天后,阿母带着女儿巧儿,提着几个包袱,如约来了。 第28章 齐景之高高兴兴地迎出来,然而阿母看见他,一脸的震惊:“公子怎么在家里?” 柴熙筠和他对视了一眼,心一下提起来了。 “城东的铁矿塌了,埋了好多人。” 他的笑容瞬间凝在了脸上,柴熙筠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搀着阿母坐下:“阿母是怎样知道的?” “来时看见的,好多人都往山下跑,在城门口还瞧见二老爷和三个公子匆匆出了城。” 是了,阿母住在城东,铁矿也在城东。 “是齐家的产业”,他看向柴熙筠,眉头拧在一起:“我得去。” “你小心些。” 她的话刚落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齐景之片刻不敢歇,骑着马一路从齐府赶到矿场。 然而在矿场门口,却被几名壮汉拦住了去路。 “我是齐景之。”话音刚落,随即被为首的男人推开:“去去去,莫要来凑热闹。” 他重新站稳,整了整衣冠,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齐家少主,齐景之。”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模样穿着的确不像一般人,几个壮汉嘀嘀咕咕,拿不定主意,却也不敢轻易放他进去。 双方正在门口对峙,一声“大哥”,齐晏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放肆,什么人都敢拦?”说着便把众人推开,搂着齐景之的肩,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洞口围着几十号人,齐景之一一拨开人群,走到齐思安旁边,还未开口,便听见他对齐冕之说:“这条矿道算是废了,照例,银子送到他们家,明天换条道采。” “是。”齐冕之刚应了一声,抬头却瞥见齐景之正站在父亲身后。 “大哥?”他声音中透着惊讶:“你怎么来了?” 齐景之却没理会,朝着齐思安径直问道:“里面的人出来了吗?” 此时齐思安心里本就烦闷,见他语气不善,也很摆出一副好脸:“每逢矿难,十死九伤,哪里有人能活着出来?” “先救人。”齐景之懒得废话,挽起袖子就往前走,然而走到了矿洞口,一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 “动手啊。”他吼了一句,然而围着的人手里拿着铁锤和木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而齐思安父子嘴角噙着笑,眼里满是嘲讽。 他孤零零地站在洞口,这才感受到他们父子二人对齐家的失控。 他少小离家,在外十年,没有人会想他是因为齐家才有此遭际,都只当是他的命,十年之后归来,没有人认他。 而他的父亲卧床八年,八年里,齐思安对齐家的产业鲸吞蚕食,上上下下都只知齐家二老爷,他们要靠他生活,靠他吃饭。 对他们而言,齐家在谁手里,没有分别。 “随我去救人的,每人赏银五两!” 说完,底下躁动一片,只是人人都在观望,犹犹豫豫着不敢上前。 齐景之往腰间一摸,将银袋扯了下来,提在手里高高举起。 “二十两!” 有人眼疾手快,上来就要抢钱袋,其余人见了,一蜂窝涌上前,那可是二十两!就算在矿难里死了,也不过赔十两。 齐景之把银袋放在手里掂了掂:“这里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二三十两碎银,加起来约摸七八十两。” “你们推举一个人出来,先把这些收好,待把人救出来,随我回齐家取剩下的。” “哎……”齐冕之刚想说什么,却被齐晏之一把拦住。 “哥”,齐冕之急得直冒汗:“死个人才赔十两,他救人就出二十两,这么些人,少说也得八九百上千两银子,他这大手一挥,顶上整座矿山两年的工钱了。” 齐晏之安抚着他,示意他稍安勿躁:“他要做好人,就让他去做。” 说完嘴角勾出一丝诡异的笑,想要沽名钓誉,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 齐思安在一旁冷眼看着,始终没有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齐景之也越来越着急,矿道已经塌了,不能见明火,一会儿两眼一抹黑,救人更困难了。 齐家父子喝着茶,像个没事人一般。 齐思安不动声色地看着齐景之忙前忙后,齐家这铁矿开了几十年,就没有像他这样做事的。 暮色掩映下,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朝齐晏之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 齐晏之“噌”地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悉数泼到了身上。 有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还不到跟前,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 “塌了……又塌了……”报信的人语无伦次,他在矿上这么多年,还没见出过这样的事。 “人呢?” “大多数人都跑出来了,为首的几个,埋在了里面。” 把空茶杯甩在桌上,齐晏之一路小跑,拉着矿洞外的人挨个儿看了一遍。 回到茶棚时,正对上齐思安的眼神。 “父亲,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他狡黠地笑了笑。 “公主,天都黑了,公子怎么还没有回来?”阿母从外面进来,摆好碗筷,看着一旁发着呆的柴熙筠,忍不住问。 她右眼皮跳了一天,本就心神不宁,又听得阿母这样问,便唤来韩仁:“你去看看齐二老爷他们回来没?” 约摸一刻钟后,韩仁回禀道:“都回来了,齐二老爷和三个公子,正在院里吃酒呢。” 第29章 她听着,一颗心砰砰直跳,虽不是一起去的,但都是城东的矿山,他们父子几个都回来了,怎么单单不见齐景之? 这不对劲!她突然想过劲来,心慌得紧,带着韩仁一路杀了过去。 “驸马呢?”柴熙筠闯进齐二老爷的院子,劈头就问。 齐思安放下手中的筷子,不疾不徐地站起来答:“景之不是身体抱恙,正在松风亭里躺着吗?” “城东矿山,你没见他?” “不曾见过。”齐晏之抢在前面,信誓旦旦地说。 柴熙筠的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扫了一遍,最终落在角落里的齐昱之身上。 他没有吭声,却在父兄不备的时候,偷偷点了点头。 她心里一下有了底,吩咐韩仁:“叫上管家,带上家里所有男丁,随我出城!” “是!”见这情形,韩仁心里早已有了猜测,片刻不敢耽搁,立马去传令。 柴熙筠满腔怒火已经烧到了顶,看着满桌的珍馐,口中的话像利剑一样劈下来:“驸马今天要是回不来,这一餐,就是你们父子的断头饭!” 已是戌时末了,看门的人早就犯了困,忽然一抬眼看见山下来了一波人,气势汹汹,足有七八十号,立马清醒过来,招呼左右,齐刷刷地挡在前面。 人走近了,才看见为首的是管家齐放,即刻换上一副笑脸:“齐管家,这么晚了,您这是?” “少废话,马上集合所有人,矿洞前听令。” 看门的人连连称是,这才发现人群正中央,居然有个女人。 “公主,开始挖了。”前面都布置好了,齐放才来回话。 “都问清了?” “是,驸马就是从这条矿道下去的。” “你去前面看着。” “是。” 柴熙筠闭着眼,极力调整着呼吸,哐哐啷啷的声音却异常刺耳,每一声都在提醒她,齐景之如今正被埋在地下。 “如何?”一个时辰过去,她坐不住了,忙不迭凑上前去问。 齐放摇了摇头。 她的心瞬间跌入谷底,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不行,仅仅一瞬,她又重新提起了劲,今夜月明千里,齐景之一定会没事。 “拿我的令牌去见郑皓,让他调府兵过来,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郑皓听得战战兢兢,矿山上出事很常见,尤其这是齐家的矿山,平日里更是容不得他插手,谁知今日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三公主的威严,他那日在城外可是见识过,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他升任府台的调令已经出京,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有事! 于是,一接到令,他马上召集府兵和衙役,马不停蹄地跑上山来。 在场的人有什么拿什么,铁锹、镢头……各式工具齐上阵,也有没抢到的,直接上手挖,几百号人足足干了一整夜。 直到临近破晓时分,齐放跑着来报:“公主,人找到了!” 柴熙筠只顾着跑,竟忘了提裙裾,脚踩到裙边,差点摔倒在地,亏得韩仁扶住了她。 然而她跑到洞口,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顿时凉了一截儿。 第17章 地上不止一个人,统一被摆成了头朝南,并排躺着,衣衫破破烂烂,满脸的脏污血污,再加上天未大亮,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柴熙筠蹲下来,一个一个找过去,看到身形与齐景之相似的,就拨开头发仔细辨认,这些人有的姿态扭曲,有的疼得嗷嗷叫,有的歪着脸吐着血水……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是他,还不是他……越往后走,她的心跳渐渐如擂鼓,振得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都在这儿了?”验过大半的人,她突然很难往下进行,猛地站起来,不敢再往下看。 “是。”齐放如实回答。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时间天旋地转,险些站不稳。这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力道不大,却抓得很牢,她不敢转身,更不敢把那人一脚踢开,她有些怕,怕万一不是他。 直到脚下一声微弱的“公主”传来,她慌忙蹲下,看到地上的人,鼻子一酸。 “是我。”她说。 在矿洞里困了一夜,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大腿上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逐渐向全身蔓延,像极了前世最后一刻的记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左胸也开始隐隐作痛,意识一点点涣散,她的脸慢慢变得不真实。 前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触碰到了她,那一刻,是欣慰,是餍足,是可以含笑赴九泉。 如今,他的手脚虚软,抓着她脚踝的手却丝毫不敢松开。 终究是变得贪婪了。 “快来人,将驸马抬回府中。”经历过内心的震颤,她依旧保持着清醒。 府里的人渐渐围了上来,伸手就要抬人,他却撑着一口气,对上她的眼:“公主……可认得我?” 他的目光坚定,她脚踝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执着于这一问,在每个身受重伤、虚弱至极的瞬间。 “你说呢?”她反问道。 踝间的手渐渐卸了力,一点点滑落下来。 回到齐府,齐景之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个夜里,柴熙筠躺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的侧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有时会忽然想起前世她和沈修远刚成婚的时候。 第30章 那时她刚从宫里搬出去,有了自己的府邸,又嫁了如意郎君,心里的安宁大过欣喜。那时她未必有多爱他,却觉得自己终于逃脱了泥淖,做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一切变得可控起来,她不用在父皇面前费尽心思,也不用穿自己不喜欢的衣服,更不用压着自己的脾性,只为了时时让他想起母后。 当然,齐景之不是沈修远。可是她对生活的希望,对日子的盼头,已经在上一世燃尽了。 “他们都活着吗?”齐景之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起那些和他一道被埋进矿坑里的人。 柴熙筠点点头。这实在是难得的喜事,那些人大大小小都受了些伤,但好在命都保住了。 他立马松了一口气,又忙不迭地解释起当天的事。 “我答应叫他们事后来取。”他看着柴熙筠,话里有些虚。那些银子不是小数目,他没有和她商量就贸然许诺,着实不太合适。 “银子已经备好了,就等着你醒过来。”说着,柴熙筠指了指床头一个小匣子:“我都换成了银锭子,好叫他们去分。” “你既然醒了,就叫为首的过来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齐景之“嗯”了一声,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下。 “好好躺着,越虚弱越好。” 直到见了那日为首的人,他才明白她说的越虚弱越好是什么意思。 那天赶着救人,没来得及细看细问,如今才发现,此人的确是一条好汉。 “我一醒了就惦记着你们的银两,希望不会迟了。”柴熙筠出去的时候,听见里面的对话,笑容不自觉浮上嘴角。 总还不算太笨。 她去园子里逛了一圈,估摸着事情谈完了,才回去。然而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女子伏在床头,下一刻却被用力推开,连带着齐景之,两个人双双滚落在地上。 他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这才发现他那条伤腿刚好砸在踏道上,立马跑过去把人扶起来。 “他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她背对着叶氏,将齐景之一点一点扶到床上去。 叶氏拍拍手站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丝笑,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轻蔑:“公主好清高啊。” 语气里的冷嘲热讽令柴熙筠皱起了眉。 “出去说。”安置好齐景之,她丢下一句,转身刚准备走,却被齐景之拉住了手腕。 “无事。”她给他掖了掖被角:“你在这儿等我,别睡着了。” 柴熙筠坐在上位,端起眼前的茶抿了一口,抬眸凝视着下面的人:“为什么要自绝后路?” “原来公主也知道,守着那个糟老头子是后路啊。” “五年!我伺候了他整整五年!”说着,叶氏瞪大了双眼,渐渐失去了理智:“你可知道这五年,我是怎样过来的!” “五年里,每每想到他那双脏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就觉得恶心!” 柴熙筠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一脸平静:“既然这样不情愿,那我现在放你走,如何?” “我凭什么要走!”叶氏表情狰狞,气息急促:“我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熬到他快死了。” “熬到齐景之回来,对吗?”柴熙筠步步逼近:“男人薄情寡性,忘恩负义,这些年你还没看透吗?” 叶氏眼睛布满了惊恐:“你知道什么?” “全部。你的父母,怡红楼,你怎样到的齐家,又怎样在家主瘫在床上后成为他的小妾……” 一时之间叶氏有些愣怔,眼神带着一丝困惑,又掺杂着愤怒:“你查我?” “整个齐府都知道的事,你说,用得着查吗?” “叶雪儿,一个人的过去,是抹不掉的。” “那又如何!我是曾经沦落在烟花之地,是用了些手段才留在齐府,那又怎样!” “这是你的事。”面对叶氏的叫嚣,柴熙筠始终很冷静:“出了齐府,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提醒你,与其依附男人,不如和我做交易。” “叶雪儿,你的后路,是你自己。” 叶雪儿突然冷静下来,脸上竟隐隐露出了笑意:“看来公主殿下,也不太沉得住气啊。” 看着她的变化,柴熙筠起初有些疑惑,随后立即明白过来。 齐景之的父亲都病得起不来了,齐二老爷又一手遮天,她一个小妾,愣是在齐府稳稳地生存下来,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如今想来,她几次三番接近齐景之,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好说,你有什么筹码,又有什么条件,直说吧。” “公主果然有些气量。”叶雪儿装模作样地夸赞一番后,即刻收敛了表情:“白银十万两,和齐景之。” “你一个女子,这银子,有命拿也没命花。”柴熙筠思忖了片刻:“不如城南的庄子,外加五千两现银。” “公主真会做生意,一下就砍去了一大半。” “财能留住,能生财,才是正经。” “那就城南的庄子,五千两现银,外加齐景之。” 对叶雪儿的条件,柴熙筠没有丝毫犹豫:“别的可以,齐景之不行。” 转瞬便见叶雪儿冷笑了一声:“公主在这儿渡我,原来也是为了个男人。” “那我就好心提点公主一句,齐家的男人,可没一个好东西。” 第31章 柴熙筠也不辩解,回怼道:“相比我,你更应该操心,自己的筹码,值不值这些。” 叶雪儿走了之后,柴熙筠进去了内室,迎上齐景之的眼神,开口就问:“齐景之,你不至于太吝啬吧?” 齐景之一头雾水:“怎么了?” “我刚许了叶氏城南的庄子和五千两白银。” 他有些疑惑,联想到叶氏的所作所为,小心翼翼地猜测:“让她离开齐家?” 柴熙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却又耐心解释道:“要和齐思安争,就绕不过你父亲,她伺候你父亲这么些年,手里定是有些东西的,比如家主的印信,或者是旁的什么东西。” “叶氏就像父皇身边的陈垣,得罪不得。” 见她拿叶氏去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比,他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她嗔怪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没听过?叶氏的本事,兴许比这要大呢。” “你说的对。”见她越比越离谱,齐景之努力憋着笑,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不过是城南的庄子外加五千两,不亏。”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防齐思安带着两个儿子闯了进来,见面也不行礼,脸上堆着笑,热络得紧。 “景之醒了,铁矿是不是能重开了?” 柴熙筠瞥了他们父子一眼,不留一点好脸色:“二老爷说的轻巧,齐家少主,当朝驸马,差点死在那里,一句醒了,就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都来了,真的不点个收吗,星星眼…… 第18章 不等齐思安开口,齐晏之咬着牙,勉强压下心里的火气:“那公主想怎样?” “彻查,事情查不清楚,这矿,谁也别想开。” 齐冕之一听,急得直跳脚:“停的久了,人都跑没了,到时候怎么生产?” “害怕留不住人,那就工钱照发。” “公主知不知道,停一天损失多少银子,这些天的工钱谁去负担。“ 看着这兄弟俩,一个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一个恶狠狠地瞪着她,而齐思安自进来一言未发,稳稳地站在那里,她心中不禁冷笑起来。 “在谁手上出的事,谁来担。”说着,她把目光投向齐思安,不再给他躲藏的机会:“二老爷不至于缺这点银子吧。” 齐思安垂着眼,面上不动声色,良久,嘴里挤出一句:“公主未免也太不公平。” 柴熙筠一手握着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杯里的水混着茶叶溅出来大半,整个桌面顿时一片狼藉。 “驸马在京十年,这十年,城南的矿一直是你们父子在打理,他第一次踏足那里,好好的一个人,被人抬着回来,你如今跟我说不公平!” “那就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柴熙筠盛怒之下,在场的人都知趣地噤了声,偏齐晏之满脑子都是铁矿的事,小声嘀咕了一句:“齐家的矿,哪有让官府插手的道理?” 话一入耳,柴熙筠眼中寒光一闪,这是第二次从齐家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了。 “住口!”齐景之撑着起来,眼神像利剑一样射过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没有官府管不到的地方。” 齐二老爷父子灰溜溜地回去了,柴熙筠随即关上门,端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的可怕,齐景之倚在床头,望着离自己不过丈余的她,重生以后,头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公主的威严。 此时的她,比前世的她,还要陌生和遥远。 “齐景之,有句话,我须得同你讲明白。” 她对上他的视线,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 “公主请讲。” “我帮你,是你我之间的承诺,但是齐家的人胆敢有二心……” “不会!”齐景之坚决地打断,坐直身子,从床上一点一点挪下来,一瘸一拐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次,她稳稳坐着,没有上手去扶。 “我可以起誓,齐家世世代代效忠于大周,效忠于社稷,绝无二心。” 她坐着,他站着,她微微仰着头,盯着他的眼睛,直到脖子有些发酸,才站起来按下他举起的手。 “发誓是没用的,你猜,这话会不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她的话顿时令他毛骨悚然。 齐二老爷当然不会去报官,事实上,也不会真的去查,但这事总得有个结果,柴熙筠和齐景之心里很清楚,当下能做的,便是沉住气。 柴熙筠不知近来在忙些什么,总是往外跑,这天阿母一进来,便看见齐景之干瞪着两只眼,直直望着帐顶。 “今天日头不错,公子也不能整日躺在床上,也该出去晒晒太阳。” 齐景之干笑了一声。 见他兴致不高,阿母心里更笃定了,出去了一圈儿又回来,这次身后跟着两个仆役。 “已经在外面准备好了躺椅,让他们把公子扶出去,晒暖了身子,就回来。” 阿母眼神殷切,他不好再拒绝,只得应了一声“好”。 刚出了屋子,头顶的阳光便照了下来,他不自觉地眯起眼,抬起手背挡住,好一会儿才适应起来。 他不喜欢晒太阳。 阳光会照得人无所遁形,他经不起这么照。 于是当他在躺椅上躺好,果断从胸前抽出手帕,叠成长条状,盖在眼睛上。 第32章 春末夏初阳光正好,他闭着眼,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自己一点点变得温暖干燥。 好像这样也不错。他渐渐地放松下来,心里压着的那些事也没那么重了。 柴熙筠从外面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躺椅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来回摇晃,他翘着腿,双手交叉叠放在身前,头微微向后仰,喉结的凸起更加明显。 来到近前,看着他眼上蒙着一块月白色的帕子,清风拂过,垂着的边角开始轻轻晃动,一下,两下,扫得人心痒痒。 她俯下身子,双手捻住帕子的两头,轻轻从他眼上移开,刚一动作,他却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不像平常那样温和,眉头轻皱,充满了防御,看见是她,才一点点舒展开来。 浑身被陌生的气息笼罩,她有些不太自在,脸上一阵发烫,眼神飘忽,就要往后退。他却拉住帕子不肯松手,更是一个用力,将她生生拽了回来。 她的上半身瞬间失去了平衡,贴上了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才勉强撑住。 此时她的脸离他不到半寸,彼此间呼吸可闻,她的视线扫过他饱满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梁…… 她没忍住,伸出食指,从上到下,描摹着他面部的轮廓,他浑身一阵颤栗,“逾矩”两个字从脑海中闪过,瞬间清醒了过来。 “公主。”他小声嗫嚅。 她的手指刚好停在他嘴唇中间。 两颗心扑扑直跳,阳光下,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手指沿着他的脸滑向下颌,又滑向喉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喉结在她的指下来回滚动。 像水里的一条小鱼。 她的脸又靠近了一点,鼻尖碰上他的鼻尖,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张,交叉着的手一点点分开,一寸一寸移向她的腰间。 “公主。”正当她的唇要触到他的时,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柴熙筠马上从他身上起来,抚了一下鬓,顺手将碎发别在耳后。齐景之的手悬在空中,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什么事,巧儿?” 巧儿自方才进来,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面,听到公主问自己,才抬起头来:“新来的县老爷前来拜访公主。” 县老爷? 柴熙筠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齐景之,刚对上他那张脸,想起方才的事,又慌忙扭开。 “让他进来吧。”考虑到齐景之挪来挪去比较麻烦,她索性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等着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 “既然来了洛南,日后行事少不了要和公主打交道,来拜访,也是应该的。”齐景之拼命在脑海里搜刮,努力挤出一句话,试图化解尴尬。 “嗯。”柴熙筠随意应着,眼睛关注着来人的方向。 不一会儿,巧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乍一出现,柴熙筠的手便抓紧了扶手,半个身子站了起来。 齐景之注意到她的异样,回过头去看,竟是他!沈修远! “见过公主,驸马。”沈修远拱手行礼,脸上没有一点异样。 “你怎么在这里?”她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真是阴魂不散! “郑大人升任府台,臣补了他的缺。”沈修远不疾不徐地答道。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臣带着陛下的旨意,还请公主莫要为难。” 柴熙筠冷嗤一声:“你倒是本事了,敢拿父皇来压我。” “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脸上却毫无惧色,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不多说也不多问。 今天如果不让他说出口,恐怕他日日都会来她面前晃悠。 “罢了,你跟我来。”柴熙筠起身回屋,经过齐景之的身侧,余光瞥见他正幽幽地望着自己,想停下来说些什么,临出口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无须同任何人交代。 关上门后,室内只剩下他二人。 “陛下让公主,早做打算。” 这话没头没尾,引得柴熙筠满脸困惑:“做什么打算。” “臣来洛南的任务,是盯着齐家。” 听完,她脑子嗡的一声,一瞬间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叫嚣。 “有手谕吗?”她尝试着冷静下来,开口问道。 “没有。” “有圣旨吗?” “没有。” “无凭无据,我凭什么信你?” 沈修远愣了一下,好似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逼视下,缓缓说道:“臣只负责传话,至于公主信不信,不是臣能左右的。” “旨意传到了,如果公主没有什么事,臣便退下了。” 看着他躬身施礼,她忽然想起那日在俞林殿外,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 “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以后见着我,滚远点。”她突然说。 “臣记得。” “那你为什么来洛南?” “朝廷的命令。”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面对她的逼问,他对答如流,仿佛事情和自己完全不相关。 看着他这幅样子,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真是昏了头,竟会去问这些!他来洛南也好,去别处也罢,哪怕死在大街上,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第33章 自两人进去,齐景之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那扇门,那扇门紧闭着,将内外分隔成两个世界,让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好像很在意沈修远,这让他没来由生出一份紧张。 他怕她重蹈前世的覆辙,劝她不要嫁给沈修远,她不仅没嫁,还跟他成了婚,来了洛南,他得偿所愿,一直沉浸在幸福的喜悦里。 可如今想来,为什么,难道仅凭他几句话? 沈修远走了以后,柴熙筠迟迟没有出来。 齐景之干坐了许久,终究还是压下心头的忐忑,瘸着一条腿,吃力地挪了进去。 相较外面的艳阳高照,屋子里一下暗了许多,她坐在那里,显得落寞而苍凉。 察觉到脚步声,她抬起眼来,见是他,脸上有些木然。 “齐景之,在重华宫那天,你究竟对父皇说了什么?” 他准备关门的手凝在了半空。 第19章 这件事齐景之原本计划永远烂在肚子里,但她既然问出了口,他突然就不想瞒了。 “齐家选矿的秘密,炼铁的工艺,以及铸造兵器的技法,我拿去和陛下做了交换。” 他说的轻巧,柴熙筠却听得心惊,这些可是齐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换了什么?”她强行压制住内心的翻涌,故作镇定地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直视着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公主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柴熙筠毫不犹豫。 “娶你。” 他的目光犹如一张巨网,将她紧紧束缚在原地,容不得她有丝毫后退。 “那假话呢?”她的眼神四处游移,最后停留在面前的茶杯上,端起来就往嘴边送。 齐景之眼疾手快,从她手里接过放到自己手边:“别喝了,凉透了。” “无论是约定也好,情分也罢,齐家已经荣耀了上百年,齐家引以为傲的这些,是烫手的山芋,更是催命符。” “所以你拿它换齐家一条活路?” “公主忘性真大,这是假话。” “起初就是为了娶公主,而这些,不过是事后安慰自己的说辞。” 柴熙筠的心顿时凉了一截儿,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筹码。 可笑她还闹到乾清宫,上蹿下跳,为柴沅儿鸣不平,为春儿叫屈,痛诉他无能凉薄,如今看来自己才是那个天大的笑话。 看着她表情扭曲,眼神中充斥着自嘲和不甘,一颗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他的心一下慌了。 “公主?”他靠过去,抬起手就要为她擦泪,却被她直接避过。 她望着眼前这张脸,视线渐渐朦胧。他明明要动齐家,他早就想动齐家,却还是把自己嫁过来,如今又让她早做打算,那她算什么! 早做打算,好一个早做打算,既然他要动齐家,那齐家,她保定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齐景之有些懊恼,也许是今天沈修远的出现让他有些着急,或许是她突然的暧昧让他失了分寸,他这才发现自己那一番话,说的很不合时宜。 “我不是借此来……我只是……”他试图解释,却有些笨拙。 “不是因为你。”柴熙筠努力平复着情绪。 “我……”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她心里烦躁,声音不自觉拔高,甩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内室。 跟他没关系,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堵在他胸口,这件事关涉齐家,关涉她,怎么会跟他没关系。 “公子,该换药了。”阿母一直等在外面,听见里面没了动静,才敢敲门。 “进来吧。” 换完了药,看见齐景之失魂落魄瘫坐在榻上,阿母心里有些不忍,开解道:“过日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气急时候说的话,可不能当真。” “公主是真心实意对公子的。” “真的吗?”齐景之脸色瞬间缓和起来,看向阿母,一脸期待。 “真的。”阿母笃定地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况且阿母怎么可能会骗他。想到这儿,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过了两日,齐思安派人来传信,说凶手找到了,请齐景之夫妻两个去正堂。 “驸马还没好利索,下不了地,让他把人带过来。”柴熙筠放下手里的书,朝内室看了一眼,吩咐道。 不一会儿,齐思安父子几个风风火火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藏蓝粗布衣服,五花大绑。 “公主,凶手找到了。”齐思安回禀道,看着他们夫妻两个,一人一边,倚在榻上,怠慢得很,心里很不舒服。 “这么快?”柴熙筠故作惊讶,随后扫了堂下的人一眼:“怎么个事,说说吧。” “那日……”男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通通说了一遍。 “流利的很,倒像是在背书。”听完,她漫不经心地说。 齐思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就算二老爷心里着急,也不能随便抓一个来唬人吧。” 不等齐思安开口,齐晏之坐不住了,几步上前,站到那人身侧:“公主莫要血口喷人,凡事得讲证据。” “那本公主就让你瞧瞧,什么是证据。”说着,她坐直了身子,喊了一句:“来人。” 随后便见一名壮汉押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后面的男子一看见齐晏之便扑到他脚边:“公子,公子救我。” 第34章 见是丁二,齐晏之心里一惊,立马往后退了几步,跟他撇清关系。 “李大柱”,柴熙筠对前面的壮汉说:“把证据给他看看。” “是。”李大柱听命,从胸前掏出一方丝帕,里面包着几个银锭子,递到齐晏之身前。 “这是在丁二枕头下面找到的,当时在场十几个人,可都看到了。” 李大柱?这名字倒是很陌生,但是这张脸……齐思安皱起了眉,拼命在脑海中回想,竟是他!那天第一个站出来响应齐景之的人。 他心里暗叫不好,一直以为他这个侄子对城东的铁矿一无所知,没想到他竟以此为契机,从这个李大柱身上打开了突破口。 齐晏之瞥了一眼,立刻看出这正是自己给丁二的银子,但面不改色,嘴硬道:“银子而已,能说明什么?” “丁二一年的工钱不过三四两,他哪来这么多银子?”柴熙筠盯着他质问道。 “兴许是攒的呢?”齐晏之不以为然。 “这些钱,就算不吃不喝,他也得攒三十年,他到城东的铁矿,拢共不过七八年,你告诉我,他怎么攒?” “难道单凭银子就可以定罪?”见哥哥落了下乘,齐冕之赶紧上来帮腔。 柴熙筠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睨了他一眼:“你且瞅瞅那包银子的帕子是谁的?” 李大柱抖落了一下,帕子的一角,赫然绣着一个“晏”字。 “这是污蔑!”齐晏之急红了眼,伸手就要上去抢,幸得丁二动作快,退了一步,藏在身后。 柴熙筠不紧不慢,对着齐冕之说:“听说二婶闲暇时爱做绣活儿,要不你把自己的拿出来,和你哥的比对比对?” 齐冕之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袖口,意识到了什么,又慌忙缩了回来。 “赃物有了,证据有了,不如我们再听听证词吧。丁二,你把先前同我和驸马讲的,再讲一遍,给二老爷和公子们听听。” 丁二在齐晏之脚下,战战兢兢地开口:“那日,公子找到我,让我在矿洞的缝隙里填上炸山的火药,然后趁驸马他们进去救人,悄悄引爆。” “说清楚点,哪个公子。” 丁二小心地看了齐晏之一眼:“二公子,晏……” 话未落地,不防齐晏之一脚踹上去:“好你个刁奴,竟敢污蔑我。” 柴熙筠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是做工的百姓,可不是奴!”随后走到齐晏之面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由不得你不认!” 齐晏之还要说些什么,只见“啪”的一声,齐思安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个孽子,竟然做下这等事,还不跪在你大哥面前,求他原谅!” “还好你大哥没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父子折了这条命也赔不起!” “我……”齐晏之捂着脸,想要辩驳,却被齐思安强行拖着,拉到榻前。 “跪下!” 柴熙筠气得语塞,这对父子竟然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她快步走过去,拦在齐景之身前,正要开口,却被齐景之按下。 他将她拉到身侧,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稍安勿躁。 “大哥,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只是想吓吓你,真的没有其他想法,你要相信我啊大哥。” 齐景之没有说话,就那样冷眼看着他。 齐晏之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不禁往回缩了下脖子,咽了口口水,死乞白赖地说:“大哥我真的没有。” 齐景之欺身上前,手撑在炕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真的没有吗?” 被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下,齐晏之一阵畏缩,辩解的话就在嘴边,却死活说不出口。 “齐家的人从生下来就知道,矿山上不能出事,一出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天在矿洞里的,算上我,有四五十个人。” “四五十条人命,你说炸就炸,现在跪在这里,说是无心之失。” “你真当家法国法,都是儿戏吗!” 柴熙筠从来没见过齐景之发这样大的火,他一拳重重地砸在炕桌上,眼睛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想到自己毕竟是长辈,儿子被一个晚辈这样训斥,齐思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转圜道:“都是自家兄弟,说开了就好,况且晏儿也知错了。” “依我看,这事就此打住,传出去,咱们齐家脸上也不好看。” 齐景之却寸步不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命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齐思安脸色铁青,语气也重了起来:“如今大哥病倒在床上,何人执掌家规?” “二老爷,家主是病了,不是死了。”柴熙筠冷冷地说,随后朝着韩仁吩咐道:“去若庭轩看看,这个时间点儿,家主醒着没。” 第20章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后,韩仁回来报:“公主,家主现在醒着。” 随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若庭轩。 屋内依旧隐隐有一股异味,柴熙筠搀着齐景之进去时,齐思礼靠在床头,叶雪儿坐在床边。 踏进房门的一瞬,柴熙筠明显感觉到齐景之的身体僵了一下,她这才后知后觉,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清醒状态下的父亲。 “景儿。”即使多年未见,即使老眼昏花,齐思礼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柴熙筠扶着齐景之上前,他却停下了脚步,远远叫了声“父亲”,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第35章 齐思礼眼中有些失落,这才注意到了柴熙筠。 “公主恕罪,臣本应远迎,实在是如今这幅身子……” “无妨”,柴熙筠知道他撑不了多长时间,不想在这些虚礼上浪费功夫,开门见山:“咱们今日来,是请家主给驸马做主的。” 随后便把齐晏之谋害齐景之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 “先前齐晏之对此事也供认不讳,二老爷也嚷嚷着要让家主执掌家法,还请家主说说,按齐家的家法,齐晏之该当何罪?” 齐思礼气得发抖,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叶雪儿连忙拿起枕头边的手帕,给他擦干净。 “大哥,事情并不是这样……”齐思安急了,还欲辩解。 “按家规,当逐出齐家……” “谁要把我儿子赶出去!”齐思礼话还未落,贺氏便从外面闯了进来,一把搂住齐晏之:“谁敢把我儿子赶出去!” 然而一看见贺氏,齐晏之恍然看见了救命稻草,发了癫地乱叫:“娘亲,手帕是娘亲绣的,钱也是娘亲给丁二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贺氏的表情瞬间凝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顷刻间凉透,抱着他的手渐渐松开,正要垂向地面时,却又回过神来,反手将齐晏之紧紧抱住。 “是我给的,是我给的,跟我儿没关系……”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儿子,眼泪横飞,满脸的绝望。 “你给了谁?”柴熙筠冷眼看着这一切,话里没有一丝波澜。 若是不明就里,看见这样的场景可能还会动容,可是血债之下,容不得半点感动。 “丁二。”齐晏之在一旁提醒。 贺氏马上接道:“对,丁二,我给了丁二。” “将人逐出去吧。”柴熙筠摆了摆手,巴不得这场闹剧早点结束。 在场的家仆却没有人敢上手。 “逐出去!”齐思礼怒火攻心,卯着全身的劲儿用力喊,随后便是剧烈的咳嗽。 柴熙筠余光看见齐景之眉头一紧,手死死地抓着扶椅。 家仆架着齐晏之往外走,贺氏哭着喊着追了上去,齐思安父子跟在身后。 事情一了结,齐思礼便晕了过去。 回松风亭的路上,齐景之一言不发。 “怎么了?”头一次见他这样低落,柴熙筠有些担心,今天的事闹成这样,他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齐景之停下了步伐,倚着旁边的假山勉强站住:“他毕竟是我父亲。” 想起他看见齐思礼时的表情,她心里有些愧疚,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恐怕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对不起,这件事我应该提前跟你说。” “我没有怪你。”看着她的碎发飘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拨开,手抬起来,却有些犹豫。 他不自然地把手放下,认真地注视着她:“我只是在想,那天我提到拿齐家的秘密和陛下做交换,公主一定很难过吧。” 柴熙筠神情一滞,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还有公主捂着脸从乾清宫出来那天,我应该留下,多陪公主一会儿。” 他的话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向她心中冰冷的角落。 “都过去了。”她忍住心里的委屈,别过脸说。 他却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问:“时间过去了,公主的心里,过去了吗?” 他用左腿支撑着,努力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向她,这只是一个拥抱,一个不会逾矩的拥抱。 “洛南不是世外桃源,齐家也不是,可是公主既然逃离了宫中,为什么要把心困在那里呢?” 他的怀抱很温暖,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耽溺其中。 可她的手最终没有回抱他。 不留有幻想,就不会失望。 虽然她不愿承认,但是这一刻,她想起了沈修远。 同样的跟头,她不会再摔第二次。 齐晏之一倒,齐景之拿着家主的守令,借机接手了城东的铁矿,然而了解的越多越后怕,齐思安父子这些年,事事都在凑活,处处埋下了隐患。 这样的铁矿,不出事是运气,一出事可就是大事。 这些时候他日日早出晚归,对府宅中的事也没有多加注意,直到有一天回来得早,才发现一路进来都是新面孔。 “怎么都换了人?”铁矿上尘土重,怕她嫌弃,他在门口就褪下外衫,穿着一身中衣进去。 “不想放些耳目在身边,束手束脚。”柴熙筠点到为止,不想细说。 齐景之心中会意:“洛南穷乡僻壤,人也不如宫里嬷嬷会调教,笨手笨脚的怕你使不惯。” “本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宫里的也一样使不惯。” 见她说话归说话,手里的书却不肯放下,他好奇地凑上去,看她在看什么书。 她把书一合,随手塞在了枕头底下:“不过是些闲书,没什么特别的。” 他也不再追问,笑了笑,准备去沐浴。 恰碰上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盅汤。 “这是什么?”他随口一问。 “二奶奶送来的补药。”丫鬟如实答道。 “补药?”他眉头一皱:“给谁的?” “给公主的。” “好端端的喝什么药?”他把药从丫鬟手里接过,凑到鼻间嗅了嗅,也没嗅出个所以然来。 第36章 “去请大夫来。”打发丫鬟出去,他把药放在桌子上,来来回回地看。 “送了几日了?”他指尖沾了一点,用舌头舔了舔,微苦,倒也不算特别难喝。 “有三五日了吧。”柴熙筠见他围着那碗药钻研,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我怎么不知道?” 柴熙筠从榻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她既然送,当然要趁你不在的时候送来。” “你没喝过吧。”齐景之看着她,一脸担心,虽然不知药里有什么,但贺氏又能安什么好心。 柴熙筠白了他一眼:“当然,我又不傻。”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齐景之连忙将汤药递到他手里,让他赶紧辨认辨认。 眼看大夫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什么药?”他急切地问,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肯放过大夫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大夫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柴熙筠,吞吞吐吐地说:“是……是让妇人不孕的药。” 齐景之满脸的愤怒,端起药碗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柴熙筠见他有些失控,赶忙拦在他身前:“我又不会喝,你何必在意?” 他却无法释怀,绕开了她,不管不顾地往贺氏的宅院冲。 柴熙筠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不管怎样呼唤,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景之?”见他一声不吭,气冲冲地闯进来,贺氏有些意外。 “给她灌下去!”他把药往身后的丫鬟手里一塞,恶狠狠地盯着贺氏。 丫鬟不敢不从,一人拽住贺氏的一条胳膊,另一个捏着她的下颚,就要往里灌。 外面的丫鬟听见动静进来,见自家夫人被逼成这样,就要上前阻拦。 “谁敢过去!”齐景之一声怒喝,吓得她们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柴熙筠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贺氏死死地闭着嘴,拼命地晃着脑袋,不肯吞咽,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再去熬!她送了几碗,今日就灌几碗!” 柴熙筠走到他身侧,衣袖之下,他双拳紧握,眼里快要冒出了火。 贺氏嘴里不停地骂,后来又开始求饶,齐景之始终不为所动,硬是看着药一碗接着一碗往下灌。 “你记住!”他朝着贺氏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贺氏就往后缩一点,直到整个人完全缩到了柜角。 “今后你往松风亭送什么,自己就得喝什么,再有下次,我让你连药渣都一并吞了!” 说完,牵起柴熙筠的手,转身回松风亭。 今日的他太过惊骇,她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没有缓过劲来,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他满腔的怒火。 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想,如果自己的父皇也能像他这样坚决,自己的母后,和后宫那些可怜的女人,是不是就不会…… 回了屋,齐景之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他身上一股凉意,她这才发觉,他一路上竟都穿着中衣。 “不要忍,阿筠”,他的头埋在她颈侧,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嘴里不住地重复:“不要忍……今后都不要忍。” 第21章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唤她阿筠。 两个人距离近得她有些不习惯,却并不因此感到厌恶,他似乎有些恐惧,尽管她并不十分清楚,这份恐惧的来源是什么。 “她送来的,我都不会碰。”她冷静地解释道:“我知道那药有问题,只是觉得,她终归是要有些动作的,让她以为得逞了,就不会再……” 他慢慢松开她,弓着腰,手握着她的肩,直视着她的眼睛:“万一你误用了呢?” 他眼里的认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这种手段在后宅之中实在太过稀松平常,那药看着就有问题,她怎么会着了道。 “你放心”,她拍了拍肩上的手,宽慰道:“这种雕虫小技……” 他注视着她,目光从她的眼睛一点一点下移到她的嘴上,渐渐地,耳边的声音开始消失。 从始至终她都很冷静,冷静地劝他,冷静地看着他发疯,冷静地对他解释,她的冷静,让他刚才一系列的举动像是个笑话。 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去,白天在铁矿上累积的疲累顷刻间袭来,压得他再也撑不住。 “我去沐浴了。”他突然说,说完就走,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机会。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背影显得孤独而疲惫。 这是怎么了?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柴熙筠也没想明白。 齐景之双臂搭在木桶的边缘,闭上眼,脑子里都是柴熙筠的模样。 她不会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失控,因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曾亲眼看着最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那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长剑穿过他刺进她的身体时,她眼中涌现出难过、绝望、恨意…… 却没有一种情绪,是为他而生。 随手把湿透的帕子糊在脸上,不一会儿觉得气闷,只好拿下来。他想他刚才离开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沐浴完,齐景之顶着一头湿发出来,却见她捧着一块沐巾,在门外站着。 一看见他,什么也不说,拉了拉他的衣袖,拽着他一路往前,走到榻边,说了句:“坐下。” 第37章 他立马听话地在榻沿坐好。 她脱了鞋,跪坐在他身后,手里的沐巾包住他的头发擦起来,手法生涩,动作却很轻柔,他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消解。 “齐景之,谢谢你。”她忽然附在他耳边说,说完又像一阵风似的躲得远远的。 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想到此刻自己的头发在她手中,像一束绵延的线将两人连接在一起,刚才的情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我什么?”他抿着嘴,故意装糊涂。 她却当了真,一本正经地回答:“谢你把我的命放在心上。” 哪怕她应付得来,还是应该感谢他挺身而出。 “我何止是把你的命放在心上啊……”他嘴里念叨着,含混不清。 “你说什么?”她趴上他的肩,侧着脸问。 齐景之循着声音回头,完全没想到此刻她离自己这么近,毫无征兆地,双唇正贴上了她的脸。 两个人都愣住了。 此刻他的鼻尖充斥着一阵脂粉的香气,她的脸很软,他却一动都不敢动。 柴熙筠连忙闪开,整个人从他肩上下来,绕到榻的另一侧,伸直了腿准备穿鞋,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在他那一头。 齐景之很有眼力界儿,连忙把两只鞋提起来,在她脚下摆好。 “夜深了。”她丢下三个字,头也不回,趿拉着鞋快步回了内室。 他嘴角噙着笑,一回头瞥见了炕桌上的沐巾,回想方才,一脸的荡漾。 翌日,齐景之刚出门不久,管家齐放就来了松风亭。 “公主,门外有个妇人,自称是驸马的姨母。” “姨母?”柴熙筠仔细回想,似乎并不曾听齐景之讲过。 阿母正在收拾碗筷,一听”姨母“两个字,不慎手一滑,汤勺掉进了汤碗里。 看见她回过头,抱歉地笑了笑。 “就说驸马不在家,先请她到正厅坐着。” “是。” “阿母可知道景之姨母的事?”齐放一走,柴熙筠马上问道。阿母做事向来稳妥,方才这一下,怕是在提醒她。 阿母放下手中的碗筷,走上前来:“这事同公主说,原是不大妥当,但公子的性子,想必说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老妇不得不斗胆提醒公主几句。” 柴熙筠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夫人的确有个嫡亲的妹妹,先前夫人在时,来的也勤,可是每次她一走,夫人屋里总会少点什么东西。” “开始是耳环戒指,再又是坠子、发簪,后面开始丢银锭子,夫人粗心,只当是自己放错了地方,直到有一回,竟当面给撞上了。” “你是说,这姨母手脚不大干净?”柴熙筠有些疑惑:“可听闻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会……” “毁在一桩婚上。”说起旧事,阿母也不免心中惋惜:“好好的女子,招赘了个穷书生,一时要赌,一时又要进京赶考,几番下来,家产败了个干净。” “后来呢?” “夫人出殡时,来过一回,后来就不再来了。” “这事我本来已经烂在了心里头,就连公子也不说的,只是……” “我明白。”看出她心里的不安,柴熙筠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母不是嚼舌根的人,是怕景之吃亏。” 阿母退下后,柴熙筠反复思忖,齐景之对齐家颇有怨言,但是对他母亲感情很深,他外祖一家如今就剩了个姨母,阿母的担心不无道理。 不行,在他回来前,她得先会会这个姨母。 巧儿把人请过来,乍一见,倒是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安姨母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料子是好的,只是颜色有些旧了,身材富态,裹在身上有些不合身。 向她请安时,总是低头看着脚尖,声音也不大亮堂,梗在嗓子眼。 着人看了座,安姨母裙子往上一提,柴熙筠眼尖,立马就瞥见缎面的鞋子开了线。 安姨母闷不愣登的,柴熙筠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派人去催一催,驸马怎么还不见回来?”她踱到门口,背着安姨母,小声嘱咐巧儿:“你守在门口,把此间的情形同驸马说清楚。”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齐景之才赶回来。 谁知安姨母看见他,却像变了一个人,猛地扑进他怀里,嘴里念叨着“景之”,哭的声嘶力竭。 齐景之有些不自在,张着手臂,一点点把人往外推。 “你母亲如果还在就好了。”听她提到母亲,他的手突然凝在半空。 柴熙筠见状,立马上前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他面前:“姨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用膳吧。” 安姨母的情绪被打断,表情一僵,柴熙筠这才看清,她脸上哪有半分泪痕。 坐定之后,众人正准备动筷,安姨母突然叹了一口气。 “今天来了府里才发现,姐姐早前带过来的丫鬟婆子,竟一个都不在了。” “说起来,当年姐姐身边有个丫头叫颂雨,听说跟了府里的二爷……” 颂雨?二爷?柴熙筠下意识地看向齐景之,只见他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不知现在还在府里吗?” 空气中一阵寂静,只有丫鬟前前后后忙着上菜。 安姨母仿佛没有察觉,仍旧自顾自地说:“听说还生了个哥儿,倒是好福气。” 第38章 “当年她对你母亲很是衷心,如今算起来也有十来年没见了。” “不知今日能否见见她?”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向齐景之。 “姨母既然相见,待用过膳,把人请来便是。” 柴熙筠始终没说话,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安姨母,说是故人多年未见,然而齐景之答应了,她却并没有很激动,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而且齐思安只有三个儿子,齐晏之和齐冕之都是叶氏这个正妻生的,妾室生的,只有齐昱之,难道安姨母所说的颂雨,竟是齐昱之的母亲? 齐昱之的母亲曾是齐景之母亲的陪嫁丫鬟?她怎么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正想的出神,碗里突然多了一块排骨,一抬头,却见齐景之正注视着自己。 要是在平时,他免不了又要说几句,如今对着外人,两人都默契地缄了口。 不知他何时吩咐了人,待用完了膳,一切收拾妥当后,不消一刻钟的功夫,颂雨便打帘进来。 身后还跟着齐昱之。 颂雨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只是浅浅行了个礼,便站在了一边。 齐昱之立马出面解释道:“母亲已经多年没有出来见人,听说夫人来了,才肯出来相见。” 这个柴熙筠倒是信的,她来了之后,齐思安一家上蹿下跳,就他母亲还算安稳。 安姨母对着齐昱之上上下下一番打量,看着倒比对颂雨的兴趣更大:“你是颂雨的孩子吗?真是一表人才。” “多谢夫人夸奖。” 安姨母看了看齐昱之,又看了看齐景之,幽幽吐出一句: “还是齐家的水养人,这孩子看着,倒有几分像景之呢。” 第22章 这话说不上哪奇怪,但就是听着不对劲。 柴熙筠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不消说,这一看,眉眼处竟真有六七分相似。 “妾身还要回去给佛祖上香,先失陪了。”颂雨留下一句话,就匆匆忙忙往外走,临出门时,给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多亏齐昱之在旁边扶住。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她何至于这么大反应,想到这里,柴熙筠不由看向安姨母,竟看到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齐景之,你觉不觉得安姨母这一趟,来的有些蹊跷。”送走了安姨母,两人回到屋里,柴熙筠忍不住问。 “怎么?” “十几年没有登门,见了面,不问你在京十年过得如何,不问我在洛南是否习惯,偏偏非要见齐昱之的娘亲。” “也许是人老了,念旧。”齐景之褪去外裳,背对着她说。 “你真是这么想的?” 他一转身,正对上她怀疑的眼神,慌忙避开。 “今日正得空,公主想不想到后山上看看?” 见他有意岔开话题,显然不想深聊,她便作罢了,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她这么轻易地应下,他反倒有些退缩:“只是一座荒山,不知公主会不会觉得粗野。” 柴熙筠笑着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勾起别人的兴趣来,又说没什么可看。” 说着,从衣桁上取下外裳递给他,催促道:“快走快走,整日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平日里进进出出,总能看到这座小山,她见惯了北地的山,眼前的与之相比,着实算不上高,可当真正开始往上爬的时候,才觉得吃力。 “我背公主上去吧。”齐景之从外侧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下。 柴熙筠侧着身子,大着胆子往外看,往下是一片荆棘,心里不禁有些胆寒,拍了拍他的背:“算了算了,别掉下去了。” “那公主牵着我。”他伸出右手,摊开来,她想都没想就把左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心很暖,让人莫名心安。 爬到了山顶,他轻车熟路,带着她来回穿行,直到面前出现一个篱笆院子。 “这是?”她有些好奇,挣开他的手小跑了几步,轻轻推开柴门,院内杂草丛生,却充满了生机。 “我娘亲去世前,曾在这里住过两年。”他跟上来,解释道。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来,停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 “无事。”他站在她身侧,隔着衣袖牵起她的手,一路走到屋门前,轻轻一推,上面的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张开衣袖遮在她头上,面带歉意:“我忘了,这里有十几年没人来过了。” 他站在屋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独自一人先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简单的物什摆得整整齐齐,她的视线从那些陈设上一一扫过,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质朴又素净。 “你的娘亲为什么住在这里?”彼时她不过二十出头,如何就能撇下红尘,在这里深居简出。 “小时候总觉得是母亲喜欢清净,如今想来,大抵是与我父亲,相看两厌吧。” 她蓦地回过头,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不满和失落。 “父亲喜欢花枝招展的女人,母亲这样的,他不喜欢。” 她想起了叶雪儿,突然觉得那日她嘲讽他父亲荤素不忌,似乎歪打正着,怪不得他当时一脸的尴尬。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娶她?” “大概是见惯了莺莺燕燕,眼前乍出现一个不一样的,便觉得新鲜,待娶回家了,新鲜感一过,怎么看怎么碍眼。” 第39章 即使沈修远与齐思礼没有半分相像,此刻她还是想到了他,在她还在浓情蜜意缠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早已看她碍眼。 “男人都是这样吗?”她突然看着齐景之问。这一问,分不清是为他母亲,还是为自己。 “不会。”压着话尾,他立马否认,眼里的急切掩都掩不住。 两人又逛了些时候,直到日头偏西了,才开始往下走,走到山下,天已经全黑了。 一进门,阿母便走上前,压着声音说:“二爷屋里的姨娘没了。” 柴熙筠看向齐景之,正与他四目对上,两人眼神一交流,不由心里一沉。 “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一会儿,将将传过信儿来。”阿母看着齐景之,眼里有些担忧:“不会讹上咱们吧。” 颂雨深居简出,把自己关在房里十几年,今天来了趟松风亭,回去人就没了,也难怪阿母心里忧着。 “不会。”柴熙筠给她宽心:“她来咱们这儿,连一杯茶都不曾吃过,与咱们有什么干系?” “可有说是什么缘由?”齐景之在一旁听了会儿,见始终没有提到死因,于是开口问了一嘴。 这时巧儿正好打探消息回来,回禀道:“二房那边关门闭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倒也奇怪。”柴熙筠嘴里念叨着,一抬头见大家都在这里干站着,便说:“阿母,巧儿,你们先回去,有什么消息记得过来报一声。” 用过了晚膳,屋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这右眼皮一直跳。”两人隔着炕桌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看看。”齐景之凑近了看,她浓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颤动,呼扇呼扇的。 “看不出来。”他故意逗她。 “又跳了又跳了。”她两根手指撑着眼皮,邀他来看。 他握着她的手腕按下,嘴里哄着:“看到了,快放下。” “总觉得今晚要出什么事。”说着,她望了眼窗外,随手捏起一块杏脯放进嘴里。 “安心睡吧。”齐景之抬手倒了杯茶,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事要挨着咱们,这会儿也该找上门了。” 话音刚落,巧儿收了伞进来,踩出两道长长的湿脚印:“公主,公子,昱之公子从外面闯进来,扑通跪在了院子里。” 这又是演的哪出?两人对视一眼,心底一阵疑惑。 “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说?整这一出。”柴熙筠穿好鞋,下了榻,和齐景之一起往外走,心里不由对齐昱之生出几分嫌恶。 门一开,外面的细雨吹来,卷进一阵凉意。 “你衣衫薄,别站在这儿吹风。”齐景之挡在她身前,把人往里挤。 “他做什么?”柴熙筠指着院子正中央跪着的人影,一脸费解。 天黑黢黢的,细雨之下,廊檐的灯光更加微弱,齐昱之一身白衣,看着怪瘆人。 “公主驸马救我!”他嘴里喊着,膝行几步上前,随即被人拦住。 这时,一个小厮过来,贴近齐景之小声耳语了几句。 听完,他抓着门框的手一点点握紧,指节发白,眉头拧在了一起。 注意到他的异样,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果然出了事,没想到他随口一句话,竟一语成谶。 “怎么了?” 她刚一开口,他便果断关上了门:“回去睡吧。” 回了内室,熄了灯,一个在床上干瞪着两只眼,一个在地上翻来滚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想到齐昱之还跪在外面,心里总没个安宁。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滚到床沿,支起脑袋,看向床下模糊的人影。 齐景之翻了个身,脸朝向她,几次欲言又止。 “我们如何能救他?”见他不好回答,她换了个问法。 “他不是二叔的血脉。” 柴熙筠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瞬间想通了什么。 “难道他……他是……”黑暗中她看不见齐景之的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我父亲的儿子。” 说完,他从地上起来,光着脚走向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儿。风立即涌向他,宽大的衣袍瞬间鼓了起来。 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一整天发生的事,柴熙筠突然发现,对于今晚的事,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安姨母的突然造访,莫名其妙提到颂雨,随后便是齐昱之母子一同出现,安姨母看似无心的那句: “还是齐家的水养人,这孩子看着,倒有几分像景之呢。” 然后颂雨落荒而逃,安姨母明知道路程远,回去要擦黑,却依然坚持着要回家…… 而齐景之,忽然带着自己上了后山,探访他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样看,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会毫无征兆地想到他母亲。 她犹豫着下了床,拿起一件衣裳走了过去,披在他身上,随后绕到他身前,替他拢了拢,无意间划过他的前胸,这才发觉他的里衣已经湿透了。 见她过来,他立马把窗关严实。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齐景之只是站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然而他内心的潮湿和难过,却像席卷而来的海浪,一波一波侵袭着她。 第40章 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好像在进行深长的思考。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转过身就要往外走。 柴熙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真的想好了?” 第23章 空气中一阵沉默。 良久,齐景之转过身来,握住她抓着他袖子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是。”他艰难地说。 “嫂嫂的陪嫁丫鬟,怀着哥哥的孩子嫁给了弟弟,传出去,外人会怎么看?”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察觉到,他身形晃了一下。 柴熙筠反握回去,死死抓住他的手,一遍遍确认:“认回他,就是承认当年你父亲抛弃亲子,认回他,就是认回了无数的麻烦。” “你真的想好了?” 她的手指触到他的掌心,指尖一片冰凉。 “况且今天的事,内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即使这样,你也要认他?”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这一步迈出去……”想到后面的事,她很难不担忧。 “我明白。”他声音低沉,背上像压了一座无形的山,满身疲累,喘不过气来:“可……他若真是父亲的儿子,他回来,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身份,值得跪着去渴求被承认。”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知道了他母亲的事,此刻面对着他,她心里竟泛起一丝心疼,这事原本和他毫无关系。 齐思礼欠下的风流债,怕是连自己都不想认的。 “公主是否觉得我太过心软?”见她不说话,他出声问道,话里透着小心。 柴熙筠摸索着向前,手扶上他的腰,给了他一个鼓励的拥抱。 “不,我对你刮目相看。” 齐昱之浑身早已湿透,在冷风冷雨里跪着,瑟瑟发抖。 原本看到房里熄了灯,他心里的愿景也跟着熄了大半,可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二房那边是决计回不去了,如果齐景之不能接纳他,他的下场显而易见。 他跪在这儿,是逼,也是赌。他手里的筹码有限,除了对自己狠一点之外,别无他法。 房间里再度亮了起来,齐昱之瞬间打起精神,伸直脑袋遥遥地望着,等着命运的审判。 不一会儿,一个侍女撑着伞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待走近了,他一眼认出,是公主身边的巧儿,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请公子里面回话。” 他一抹脸上的雨水,提起湿漉漉的衣角,卯着劲儿往里冲,几步便将巧儿甩在了后面。 屋里只有齐景之一个人,衣衫齐整,端正地坐在桌旁,冷眼看着他进了屋,身后留下两条长长的水迹。 “大哥……”他平日里也这样叫,只是今天这一声,突然有些别扭。 “今天二房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昱之两眼一红,眼泪唰的流了下来,颤抖着手,从胸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了齐景之跟前。 “娘亲今日回去后,不知怎的想不开,竟寻了短见,我照例过去问安,一开门,一条白绫悬着,身子已经僵直。” “爹闻着动静过来,一眼看到了桌上留下的信,恼羞成怒,拿着剑就要杀我,我这才知道自己竟然……” “竟然是大伯的儿子……” 齐昱之抹着泪,偷瞄了齐景之一眼,却见他盯着娘亲的遗书沉思,似乎并未认真听他的话。 “我无路可走,这才来求大哥和公主。” “你想怎样?”放下手中的遗书,齐景之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 见齐景之的反应和先前预想的完全不同,自己一时也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齐昱之索性心一横,跪在了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喊道:“求大哥给我一条活路。” 齐景之皱起了眉,拧着劲儿往后退,不曾想齐昱之抱的很牢,他只好用力往后撤,齐昱之一个不慎跌倒在地上。 “随我去若庭轩。”看了眼伏在地上的人,齐景之转身走了出去。 若庭轩?齐昱之立时反应过来,慌忙起身追了上去。 若庭轩外,门口小厮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见是齐景之,瞬间清醒了过来。 “公子,老爷睡下了。” 齐景之不由分说,大步朝里走,到了正厅一屁股坐下:“那就等在这儿,等他醒过来。” 齐昱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叶雪儿进来,一眼便瞧见,一个男子落汤鸡一样站着。 “公子,老爷刚用过了药,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她对齐景之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齐昱之身上瞄。 看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二爷屋里那个整日跟在齐晏之兄弟俩身后,一言不发的庶子。 “无事,你回去吧,醒了差人过来叫便是。” 叶雪儿有些意外,没想到有时候没见,齐景之对自己说话竟然客气了许多。 她施了个礼,转身离开,临到门口,又回过头望了一眼,嘱咐小厮说:“你拿件干衣服进去,淋成那个样子,怪可怜的。” 齐景之闭着眼,耐心等着,父亲的情况,他通过柴熙筠也知道了不少,一天之中,醒着的时候极少,大部分都在昏睡的状态,他早已做好了等一宿的准备。 不是死脑筋,只是拖着齐昱之,除了这里,他实在没有地方可去。 第41章 没想到约摸半个时辰后,昏昏沉沉间,竟有人来报,老爷醒了。 齐昱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把小厮送来的外裳往椅子上一扔,立马跟在齐景之身后。 “父亲,当年您和母亲身边的颂雨,是否有过肌肤之亲。”一进屋,齐景之冲着齐思礼径直问道。 “你……”齐思礼连着咳嗽了几声,脸涨成了猪肝色。 见他没有否认,齐景之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一把拉过身后的齐昱之,把颂雨的绝笔塞在他怀里。 “自己的儿子,父亲还是认了吧。”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齐昱之偷偷抬起头,望向这个从来都是远远看着,从未走近过的父亲,他脸色泛青,浮肿得厉害,是久病之人才有的面相。 府里早就盛传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他硬是撑着,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这个所谓的父亲,目光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一瞬,哪怕在听到自己是他亲生儿子的时候。 “景之,当年……”他只看向齐景之,极力解释着当年的事。 “不久她就搭上了你二叔……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后来觉察出不对,却也晚了。” 一句不知道,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齐景之心中冷笑,不愿再说更多。 齐昱之心里却难以平静,他一直以为,此事齐思礼是不知情的,是娘亲因着对夫人的愧疚,算计着攀上齐思安,将实情苦苦瞒了十几年。 可是齐思礼,他居然早就察觉,却在十几年里,任由他们母子在二房苟且偷生,十几年里,他见着自己,脸上未曾表露过一点异样。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妾,是丫鬟,便上不得台面吗?难道庶生的子便不是子? 然而纵使心里不平的浪翻过一迭又一迭,此刻此刻对着这对父子,他却不敢有只言片语。 齐思礼还没有松口。 齐昱之屈膝跪下,双腿微微颤抖,双手奉上颂雨的遗书,膝行着向前,膝盖隔着潮湿的布料摩擦得生疼,今晚他已跪了太久。 然而齐思礼并没有伸手去接,别过脸去,床前狼狈的身影,他看都不愿看。 “血脉至亲,却得求着自己承认,传出去,父亲不怕被人耻笑吗?”齐景之见他逃避的模样,心里仅存的一点亲情荡然无存。 “你在逼我?” “没有人敢逼齐家家主,儿子只是在提醒父亲,世上有责任二字。” “好……”,齐思礼连说了三个“好”字,喉咙里堵着一口痰,上不去也下不来,嗓子里像石头在摩擦一样。 “你莫要后悔。” 从齐思礼那里出来,安顿好齐昱之,已是后半夜。 齐景之正要回松风亭,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追上来。他住了脚,回过头看,原来是叶雪儿。 “公子,老爷时日不多了。”见齐景之并未搭话,她接着说:“这次是真的。” “为何告诉我?” “公子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是相信公主罢了。再说,这事我若背着你先告诉公主,那在你面前,她成什么了?” 齐景之突然想起那次齐晏之的事,见着齐思礼病的不成人样,他心里难过,曾当着柴熙筠的面说:“他毕竟是我父亲”。 她竟听了进去,给了他极大的尊重。 “谢了。” 他语焉不详,叶雪儿只当他在谢自己传信的事,随口说:“拿钱办事罢了。” 拜别了齐景之,叶雪儿回了若庭轩,却见一个身影在自己门前站着,走近了,才看清是齐昱之。 先前那套湿衣服已被他换下,此刻他一身月白,挺拔如松,瞧着竟有几分倜傥之姿,与先前狼狈不堪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身世,她之前一点儿也不知情,往常这若庭轩他来的又少,便是来了,也是躲在角落里,是以两人见面的机会极少。 如今细看下来,比之齐景之,倒也差不太多,尤其是那张脸。 “折腾了大半夜,公子不回去歇着,站在这儿做甚?” 第24章 “那件衣裳……”齐昱之大大方方看着她,没有一丝扭捏:“谢过姨娘。” 叶雪儿迎上他的眼神,觑了一眼,“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顺嘴的一句话,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不再理会他,径直回了屋,关上了门,心里嗤笑一声,青瓜蛋子一个,竟也招到了她头上。 齐景之回到松风亭,远远便瞧见屋里亮着一盏灯,身上的寒意瞬间散了许多。 轻手轻脚走进去,褪下外裳搭在衣桁上,却见柴熙筠穿着一身中衣倚在榻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怕她蜷缩着身子睡醒了难受,他俯下身,想要把人抱回床上,手刚扶起她的头,从脖子下面穿过去,人却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 “事情了了吗?”她手撑着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立即清醒了几分。 “算是吧。”他应了一句,脸上有些歉意:“快到寅时了,公主先到内室睡会儿吧。” “你不说完,我睡不安稳。” 齐景之只得把在若庭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白白替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这口气,齐思安不可能咽得下,还得小心堤防才是。” 他点点头:“我已经吩咐了叶雪儿,这些日子紧闭门户,别让他进去。” 第42章 “我是怕他把帐算在你头上。”齐思礼那儿,叶雪儿严防死守这么多年,他讨不到什么便宜,但是齐景之就不一样了。 “你放心,我会留意的。” 后来经叶雪儿的口,柴熙筠得知齐思安确实到若庭轩找过几次,但都被小厮以家主有恙为由拦在了外面。 入了夏,天气越来越热,整日闷在屋子里,憋得人越来越燥。 盯着桌案上那些翻烂了的书,柴熙筠有些坐不住了。 “巧儿,你随我出去一趟。” “公主是要去买书?”巧儿心思活泛,看柴熙筠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公主可以把书名写下来,我差人去买了来。” “眼下我也列不出,还是亲自去一趟。” 到了裕盛书斋,柴熙筠沿着一排排书架挨个儿查看,见巧儿跟着自己颇为无聊,便叮嘱她到一旁等着。 巧儿听命,在前面柜台等着,与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公主出来。 忖着时间差不多了,她过去找人,谁知从前往后找过去,愣是没看到柴熙筠的身影。 “夫人……夫人?”巧儿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这才有些急了,又回到柜台,逮着掌柜的问:“可曾看到我家夫人出去?” 掌柜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你同我一起在这里,若是人出去了,哪能不喊你?” “可是人呢?”巧儿急得直跺脚。 掌柜的不信邪,又找了一遍,的确不见踪影,一拍脑袋想起自家书斋还有个后门,赶忙跑过去看。 因怕丢了书,他每日开了张都会上好锁,可眼下,门开着,锁躺在地上。 他顿时慌了神,看这主仆二人的穿着作派,无疑是大户人家,若是真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也怯了起来,对着巧儿小心询问:“姑娘是哪户人家,要不我差人报个信?” “齐家。” 一听“齐家”这两个字,掌柜的一颗心冷得像掉进了冰窖,洛南只有一个齐家,只手能遮天的齐家。 可是下一瞬,他想起那位夫人的模样,顿时寒毛直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绝望,那个年纪,那个气度,该不会是三公主吧? 他马上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清除出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敢吱声,更不敢捅破。 “也许夫人一时兴起去了别处,要不姑娘在这里等着,我差人上门传信。”见巧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试着出主意。 巧儿没有立即答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考虑了片刻,说:“我回府一趟,你守着书斋,若是公……夫人回来了,务必请我家夫人在这里等着人来接。” 一个小小的口误,掌柜的几乎确定,自己想的没错,今天的确摊上事儿了。 巧儿前脚刚走,他在店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乱作一团,公主在他这里丢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他这一家老小的命都得赔上。 忽然,他眼睛瞥到断在地上的锁,犹豫了片刻,心一横,赶紧捡起来藏好,找了把新锁把后门锁上。 巧儿慌慌张张跑回齐府,一进门却迎面撞上了齐思安。 “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知道这人跟公主向来不对付,巧儿低着头退避一边,让开了路。 谁知齐思安经过她身边时,突然开口问:“你一个人出去的?” 此刻巧儿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编不出什么话,只能噤声不答,等他走开了,才又撒腿往松风亭跑。 然而齐思安并没有离开,看着巧儿仓惶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对着小厮吩咐:“把门关了,就说府里丢了东西,没有我的准允,谁都不能出府。” 回了松风亭,巧儿不敢声张,只偷偷把事情告诉了阿母。 阿母听了,心里着急上火,看见自己女儿被吓得不轻,却也不敢发作,只唤过小厮张世,让他立马到城东矿上寻齐景之回来。 她一面安抚着巧儿,一面焦急地等着回信儿,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张世却回来了。 “大娘,大门落了锁,说是府里丢了东西,谁都不让出去。” 阿母心里一慌:“这是谁的意思?” “二老爷亲自下的令。” 一听是齐思安的意思,她瞬间明白事情不妙,搜肠刮肚,想着应对的法子。 “你去找齐放,就说传公主的令,要驸马即刻回府。”她知道齐放在府里多年,面上不偏不倚,心里还是向着齐景之的。 然而片刻后张世又跑了回来,额头上沁着汗:“齐管家一早随公子上了矿山,并不在府里。”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齐思安这次,显然是有所准备,完全冲着公主来的。 专门挑这么一个公子和管家都不在府中的时候,家主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整个齐府,还不是他说了算? 她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但是公主若是出了什么事,别说公子回来没法交代,便是公子本人,怕是也承担不起。 齐思安简直是疯了! “去把咱们院里的人都集合起来,随我去二爷的院子。”事到如今,管不得那许多了,没有什么比公主的安危更重要。 齐思安正在院子里美滋滋地品着茶,转头便见一行人风风火火闯进了自己的院子。 第43章 “公主走失了,请二老爷开府门,咱们要去寻。” 齐思安倒也不恼,望着为首的人轻蔑地笑了一声:“松风亭的人何时这么嚣张了,连个老仆都敢上我的门大呼小叫。” “大娘不是仆,是咱们公子的乳母。”张世平时受着阿母的照拂,自然看不惯他那幅颐指气使的样子。 齐思安懒得理会,自顾自地说:“府里丢了东西,等找到了再说,公主这么大个人,能丢到哪去?” “二老爷,公主出了事,这府里谁都担待不起。” “威胁我?”齐思安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招了招手,过来一个小厮。 “去报官,就说公主丢了。”说完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慢悠悠走了出去。 双方都不肯让步,僵持在院子里,巧儿突然了什么,从人群中偷偷跑了出去。 “你的机会来了。”齐昱之正在屋里干坐着,忽然叶雪儿一声招呼不打闯了进来,迎头就是一句。 “什么机会?”他听的糊里糊涂。 叶雪儿三言两语把事情的始末讲清楚,额外交代道:“你现在立马到城东矿山给齐景之报信,若要他日后信你,把你当自己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齐昱之听得心潮澎湃,只是想到前院,又犯了难:“府门上了锁,我又如何出得去?” 叶雪儿像是铁了心要助他,没有丝毫犹豫:“随我来。” 两人在若庭轩里七拐八拐,来到一个隐蔽的院落,拨开层层荒草,便看见两扇掉了漆的木门,这门不知多久没人开过了,上面挂的锁已经锈迹斑斑。 齐昱之刚在心里惊叹,叶雪儿果然有些本事,便见她在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朝着那锈了的锁哐哐一通砸,没几下,锁竟然自己开了。 “你记着”,叶雪儿把石头一丢,几下拽开锁,把门拉开,叮嘱他:“务必要快,迟了,好可就落不到你身上了。” 齐昱之满口应着,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这是一条临河的街,一边是河,一边是齐府的高墙,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走动,立时放心了不少。 他的脚这厢已经踏了出去,又折回来,凑近了,挨着叶雪儿的耳边说:“还是姨娘疼我。” 叶雪儿身子一颤,待人走了,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第25章 沈修远正在衙署看着公文,衙役冷不丁地来报,齐家的人找上了门。 “是谁的人?” “还是上次那个。” 沈修远眉头一皱,他刚到此地赴任时,依着皇命拜会了公主,第二天齐家的二老爷便派人抬着几箱珍玩上门,生怕别人不知道。 是以他对这人没有一点好感,如今听说他又派人来了,自是没有好脸色。 “就说我不在府衙。” 衙役出去转了个圈又回来:“大人,他说事关公主,一定要见到您。” 一提到柴熙筠,沈修远不敢小视,啪地把手中的公文一合:“让他进来。” 听完那人的话,他大吃一惊,光天化日之下,公主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不见了,这可不是小事。 “同去的都有谁?把人带到府衙来。”他立即下令,说完,又觉得不妥:“算了,点清衙役,随我过齐府一趟。” 阿母和巧儿在府里等着,惴惴不安,直到申时,才有人来传,说是县老爷过来了,点名要见巧儿。 巧儿毕竟年纪小,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一阵紧张,身上止不住地颤抖。 “不碍事”,阿母在一旁安慰着她:“县老爷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问清了事情的原委,沈修远不敢有片刻耽搁,带着巧儿一道去了裕盛书斋。 等了大半日没有动静,外面又没有风声,掌柜的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下,不住地安慰自己或许人找到了。 然而没想到临近申时末,书斋都准备关门了,乌泱泱闯进来十几个衙役,他心中暗叫不好,大祸临头了。 简单问了几句,见他说的与巧儿无异,沈修远便不再追问,命人四处搜查,寻找蛛丝马迹。 天色眼看着渐渐暗了下来,他心里着急,自然也坐不住,四下里查看,走走停停,掌柜的在后面跟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沈修远在后门跟前停了下来,拿起那把十成新的锁上手掂了掂:“这门常开吗?” “不常开,整日里锁着。”掌柜的斩钉截铁地说,呼吸都快停滞了。 沈修远冷眼盯着他,质问道:“不常开,锁却常换?” 掌柜的被吓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大人,此事确实与草民无关啊。”随后忙不迭地把自己换锁的事交待了个明明白白。 眼下寻人要紧,沈修远不想和他纠缠,直命他开了门,衙役们一股脑儿地涌出去,是一条僻静的巷子。 “向附近的百姓打听打听,今日早些时候,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马车在这里停过。”青天白日,一个大活人的目标可不小。 几乎是沈修远前脚刚离开齐府,齐景之就回来了。 听到齐昱之的传信,他一路骑着马从城东赶过来,到府门口勒停,翻身下马,马鞭一扔,直奔齐思安的宅院。 见了人,不由分说,拎着衣领就往外走。 “景之……景之”,齐思安心里发虚,却还是装模作样地追问:“你这是做什么?” 第44章 齐景之一路黑着脸,一个字都不说,直到了门口,把他甩给齐放:“带他上马,前面领路。” 齐思安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集合了二三十号人,各个手拿刀剑,一脸的煞气。 他当然知道所谓何事,瞄了眼天色,杵在原地,死死拽着缰绳不肯上马。 “叔父尽可以拿自己的命拖延。”说完,不等齐思安反应,齐景之一剑刺向他的左臂。 “从现在开始,每隔一刻钟,我便刺你一剑,什么时候找到公主,什么时候作停。” 齐思安的视线顺着剑一直看向自己汩汩流血的左臂,疼痛后知后觉,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齐景之,后者熟练地收了剑,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这是滥用私刑!我要到官府去告你!”齐思安捂着左臂,疼的龇牙咧嘴,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罪? 齐景之使了个眼色,李大柱会意,立马将人一把扛起,甩在了马背上。 李大柱打头,一并牵着齐思安的马在前面带路,一刻钟过去,一行人还在城西转悠。 齐景之毫不犹豫刺出了第二剑,齐思安本就失了血,又加上在马背上颠簸,霎时脸色发白,全无一点血色。 “我真的不知道……” 见他依旧嘴硬,齐景之也渐渐没了耐心,拔出剑就要往他右腿上刺。 “燕宕山!”剑尖刺穿布料的那一刻,齐思安心里的恐惧到达了顶点,拼尽全身力气喊出那三个字。 “他们在燕宕山。” 齐景之勒紧缰绳,双腿用力一夹,甩下一句:“带上他!”就扬起鞭往城门口冲。 众人不敢有片刻耽搁,紧随其后。 柴熙筠一睁眼,瞬间天旋地转。嘴里的布散发着汗臭味,熏得她一阵干呕,手脚试着动了动,才发现都被捆得死死的。 八岁时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她这种经历不多,却也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压下心头的恐惧,环顾着四周,这是一座破庙,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她的头上不远,便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上面爬着一只花蜘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她费尽气力朝旁边挪了挪,以防它一个不慎,正好掉到自己身上。 门口有人嘀嘀咕咕,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涌进了三个人,一人肩上扛着一把大刀。 不是山匪!柴熙筠第一时间断定。 她日日看着齐景之研究兵器,自然也知道些门道,他们手中的刀是军制,不是一般山匪可以拥有的。 “大哥,让她透口气吧。”一个男子说着,走到她跟前,伸手就要去扯她嘴里的布。 柴熙筠眼尖,一下瞥见刀柄下方的标识,不由得心里一惊,这是齐家产的刀! 齐家的兵器专供大周北防线上三十六路军,非这三十六路军的将士,一概不得用,他们手头怎么会有! 许是此处地偏,料她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答应,那人揪出了她嘴里的布,并没有人阻拦。 她一下轻松了许多,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抬起头问:“你们是谁?我在洛南从未与人结仇,为何绑我?” “你别问了,咱们不伤女人,你耐心等着人来救就是。” 一句话说的云里雾里,却让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伙人果然不是山匪。 “等人来救?等谁来?”她顺口问道。 “你的夫君。” 齐景之?柴熙筠脑子飞快地运转。 “既然绑了我,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是谁。”她坐直了身子:“他不过是齐家子,而我,是堂堂公主,你们有事,放着我不求,却去求他?” 心思被猜中,另两个人立马回头看向为首的那人,三人交换着眼神,半晌后突然开口:“齐家的事,怕你做不了主。” 这下她心里有眉目了,思忖了一番,正色道:“既然是齐家的事,你们何必把自己搭上?” “绑架公主可是大罪。” 三个人明显慌了,面上却还在强装镇定。 “就算不为自己想,也替父母妻儿想一想,你们拿着齐家的刀,劫持了我,等同谋反,依大周律例,夷灭三族。” 方才扯下她口中布的黑衣男子听了,瞪着眼睛冲上前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那我就杀了你!” 她不仅没往后退,反而伸长了脖子送过去:“你这一刀下去,诓你们的人马上一纸告到官府,县老爷即刻就会来拿人。” “就算你们有幸,拖家带口从洛南逃了出去,沈大人一纸奏章送往京城,不出半个月,整个大周就会遍布你们的画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届时你们又能逃到哪去?” “我不知道是谁怂恿你们这样做,这人居心实在险恶,竟诓着你们送命!” 说到此处,柴熙筠便不再往下说,黑衣男子眼睛左右飘忽,豆大的一颗汗滴在地上。 她知道他信了,然而她并没有骗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她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蠢还是坏,父皇有心要动齐家,整个洛南肯定不止沈修远一双眼睛,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不管矛头对准她还是齐景之,齐家都难脱干系。 若只是兵器丢失,最多治个不察之罪。 但他们用齐家的兵器劫持了她,这里面便大有文章可做,哗变,欺君,甚至谋反! 第45章 想到这里,她后背一阵发凉。 齐家选矿的秘密,炼铁的工艺,以及铸造兵器的技法,齐景之一股脑儿都交了出去,那齐家,还有什么用? 齐家从前便是大周历代皇帝的眼中钉,想要拔掉,却得顾及会不会生疮化脓,伤及根本。如今根本不用顾及了,拔掉便成了顺手的,甚至迫不及待的事。 她心头烦乱,既看不惯父皇的做派,又有些怨齐景之做事不顾后果。 可想来想去,却不得不承认,当时的齐景之,手里的确没有更好的牌,他为了齐家也好,为了娶她也罢,都不重要。 齐家,她必须救。 而要救齐家,今日的事,必须了结在自己手上。 第26章 齐景之率着众人一路赶到了城外五六里处,远远看着一群衙役在前面跑,待离近了些,才看清为首的竟是沈修远。 “驸马可是在找公主?”沈修远拦在马前,齐景之的马高高跃起,险些朝他踏上去。 齐景之本不想理他,见他这样问了,想着他或许知道什么,强压下心头的情绪,绷着脸:“你有什么消息?” “燕宕山上有座破庙,公主兴许在那里。” “谢了。”沈修远的话印证了齐思安所说,齐景之瞬间心里有了底,双腿一夹马腹便向前奔,回头看见沈修远双手提着官服一路跑着,狼狈得紧。 “匀一匹马给他。”时间紧来不及细问,眼下没有什么比找到人更重要。 上山的道路狭窄,马匹勉强可以通行,看着边缘不断掉落的沙土碎石,想起她也曾踏着这条路往上,齐景之心里的恐惧开始一点点蔓延。 一行人马到了沈修远所说的破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把庙围了。”齐景之利落地翻身下马,握紧手里的佩剑,沉了一口气,带着人就往里闯。 沈修远见状,立即跟上。 然而人刚到阶前,“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在场的人都屏息凝神,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刀剑不自觉提了起来,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人手一支火把,将门前照得透亮,柴熙筠刚迈出一只脚,便见一个身影朝自己扑过来,下一瞬,立马跌入一个怀抱。 “齐景之?”一股熟悉的气味袭来。 齐景之立刻把人放开,从上到下一通打量:“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火光映衬下,他的眼睛熠熠发光,流露出的担心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没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悬着的心却在这一刻瞬间放松下来。 话音刚落,冷不防地,再度被齐景之拥入怀中,夏日的衣裳单薄,隔着衣物,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有力地跃动,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 这个距离,似乎有点太近了,她的手攀上他的臂膀,想要把人轻轻往外推,却在不经历地偏过头时,一眼瞥见了不远处的沈修远。 他怎么来了! 柴熙筠马上清醒过来,用力从齐景之的怀里钻出来。 “你听我说。”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一脸严肃:“庙里的人带回齐家,一个都不要落下。” 齐景之点了点头。 “另外,马上着人去铸剑坊,找到一个叫宋武的人,看管起来。” 说完,柴熙筠没有丝毫流连,马上走向沈修远。 齐景之见状,像如临大敌一般紧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 “我同他说句话。”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沈修远是此地的父母官,今天也算出了力,只是说句话而已,他没有理由阻拦。 可是抓着她的手却松不了一点。 “我刚才讲的事,关涉齐家存亡。”柴熙筠一边说着,一边挣开了他的手:“你快点去办,耽搁不得。” 细腻的布料从手中一点点滑落,他抬眸看向对面站着的两人,沈修远足足高出她大半个头,此刻正微微俯下身,认真听着她的话。 他与他们相距并不远,沈修远的脸正朝向他,轻轻皱着眉,却并未开口反驳。 齐景之的心一阵刺痛,前世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曾经无数次看过的景象,今日再度重演,他只是和她站在一起,什么都不做,竟也如此登对。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终日里上蹿下跳,乞求她的一点点垂怜,沈修远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出现,便能牵动她的情绪。 就像他刚到洛南上任,第一次来齐府那日,他犹记得沈修远离开后,他打开门看到她的那一刹,她脸上的失落和木然。 她明明只是匆匆见过沈修远几面,不该对他有什么情愫的,可是她每次看见他时,脸上的神情和身体的反应,无一不在说着,她与他之间,有他不知道的纠葛。 而他,却连问都不敢问。始终像个局外人。 “即刻带你的人回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命令,沈修远有些不解,绑架公主,罪不在小,齐家既然找到官衙,他便不能坐视不管。 “沈修远,这是齐家的家事。”柴熙筠斩钉截铁地说,一句话便将此事定性。 沈修远有些犯愁,她这样说,是在警告他不要插手,可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公主,在洛南,皇上的眼睛可不止有一双。”他好心提醒道。 第46章 虽然自己眼下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作为当事人,她也摆明了有意遮掩,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就算他不查,过两日,此间的实情也会出现在皇上的案头。 “你也看到了,我是自己走出来的,今日看见什么,你就给父皇报什么,其他的,就不必管了。” 见他有些犹豫,柴熙筠有些不耐烦:“沈大人,孔孟之道,仁义为先,你是读圣贤书的人,也不想因此间的事,手上沾血吧。” 说服了沈修远,一回头不见了齐景之,她下意识地来回看着,四下搜寻他的身影。 却见他牵着一匹马过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上马吧。” 柴熙筠只当他折腾了半日,身上乏了,也没太在意,仍像往常一样伸直胳膊,等着他抱自己上马。 齐景之迟疑了一下,还是拦腰把人抱了上去,自己却牵起缰绳往前走。 “你不上来吗?”她这才觉察出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下山路险。”他半天挤出四个字,多的话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回了齐家,阿母和巧儿都围上来问东问西,只有他,一脸恹恹地远远坐着。 待旁的人都散了,屋子里只剩他二人时,柴熙筠走到他面前:“我看你剑上染了血,可有受伤?” 他剑刺齐思安的事,她方才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这样问,不过是找个话头。 “多谢公主挂怀,不曾。” 今天的事牵连众多,齐思安怎么处置,那些匠人怎么处理,还有宋武……她本想和他好好谈谈,可如今却一盆凉水迎头浇下。 “今日的事,多谢你。”她的语气也不由冷了下来。 齐景之听的很不是滋味,本就是因为齐家这一摊子事,连累她受这些折磨,他心里歉疚、悔恨,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可是他又止不住地频频想到沈修远,想到他和她站在一起的画面…… “对不起。”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门。 柴熙筠一脸错愕,原本看到他冷脸,以为他肚子里憋着什么无名怒火,对不起又是什么意思? 在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人回来,她实在是困极了,便出去寻他。 这个院子之所以叫松风亭,是因为主屋后面真的有一处亭子。柴熙筠提着个灯笼找过去,他果然在这里。 齐景之一个人坐在亭椅上,胳膊靠在上面,眼睛盯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柴熙筠上前,打着灯照了照他的脸,却见他的脸庞低垂,眼神黯淡,就连肩膀都佝偻了几分。 她心里一阵发慌,赶忙把手中的灯放在地上,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抖了抖肩膀,长出一口气,努力提起精神,却在回头之际看到她眼里的关切,心头犯上一阵酸涩。 “天气凉,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他强压着情绪,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我不冷。”听到他话里的鼻音,她推脱着不要,却根本拗不过他。 “齐景之,到底怎么了?” 他看了她半晌,心头萦绕的问题一个个从嘴边滑过,却一个都挤不出来。 “齐景之,今天的事……”见他干瞪着眼,什么都不说,柴熙筠索性自己开口,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齐家如今的处境可谓是命悬一线,所以我希望你我之间,可以做到基本的坦诚……” “你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话说到一半,陡然被他打断,这没来由的一句,听得她心里一阵疑惑:“什么?” 他坚定地看向她,不依不饶:“公主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视线灼热,盯得她无所遁形。 “公主也知道,我喜欢你吧。”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平地惊雷,在柴熙筠心中炸了个天翻地覆。 他的眼神坚定而锐利,她根本避不开,更无法迎着他的目光违心地说不知道。 “齐家……” “不要拿齐家说事了。”齐景之步步紧逼:“公主先前告诫我,不要得陇望蜀,公主又怎么知道,对我来说,孰轻孰重?” “那些选矿的秘密,炼铁的工艺,以及铸造兵器的技法,算什么!一个藏污纳垢、烂到根上的齐家,算什么!” “所谓百年基业,家族荣耀,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怕煊赫一时,光芒万丈,死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眼见他越说越激动,眼睛发红,渐渐失去了理智,柴熙筠的脊梁骨突然一阵发冷。 “齐景之,你不会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在看的姐妹别忘了点收哦。 第27章 “自然不是为了公主”,齐景之一口否认:“只是我不明白,公主当时,真的只有我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公主若是对沈修远有意……” 听他提到沈修远,柴熙筠“噌”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分:“谁说我对他有意?” 看到随她动作滑落到地上的衣服,齐景之默默弯下腰,从她脚边捡了起来,嘴角挤出一丝笑,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明的痛苦。 “真的无意,公主又怎么会让下人去探听他是否有红颜知己。” 第47章 齐景之的话像一束光闯进了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带给她的不是光明和希望,而是难堪和窘迫。 “你窥探我?”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声音禁不住发颤。 她眼里的不信任深深刺痛了他,她口口声声说着要彼此坦诚,却因为一句话,往最坏处想他。 “公主信便信,不信就罢了,我只是凑巧听到,并非有意窥私。” “公主说要彼此坦诚,那我便问公主一句,公主为何要帮我?”他终于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总还有个盼头,一旦出了口,便覆水难收。 “算了……”他很快后悔了,想要阻止她往下说,却为时已晚。 “既然你想听,那我今日便说明了,阿和在太子之争中并无优势,我嫁给你,不过是看你对我有意,为他找个助力罢了。” 齐景之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他确实曾以这个理由妄图说服柴熙和,却从未想过以此相协,让她嫁给他。 况且那日在重华宫,陛下曾当着她的面历数齐家种种不是,摆明了厌弃,依她对六皇子的照拂,怎么还会找齐家作为后盾。 “这不是真话。”冷静分析后,他笃定地说。 “这是真话!”她不依不饶地说:“这次齐思安的事一了,在齐家,便没有人能跟你争了,你我钱货两讫,从此各不相干。” 齐景之的心仿佛被上千根针扎过,他以为这么多天的相处,他们之间会渐渐变得不同,她总会生出哪怕一点点留恋。 可事实却是,每每提到交易一事,她就变了脸,立马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公主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站到她身前,看到她眼睛里的防备,立马想起她装病那次。 她就像刺猬一样,保持距离便安然无恙,一旦有人靠近,浑身的刺马上竖了起来。 “公主能不能……” 柴熙筠觑了他一眼:“齐景之,你对我,又是十分坦诚吗?” 话说到这里,心里的气早就消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懊悔,是无奈,是无计可施。 他爱她入骨,却只敢轻飘飘地说喜欢,除此之外,十分坦诚。 可汹涌的爱意,恰恰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一旦说出来,便如锡箔纸一样轻薄。 还有,他不该提沈修远。 听到铁链哐哐啷啷的撞击声,齐思安整了整衣服,端坐好,冷眼看着齐景之推门进来。 叔侄俩此前曾十年未见,当初得到他回洛南的消息,自己也曾想象过十年里,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可他万没有想到,仅仅一个多月,自己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幽居还是报官?驸马爷打算怎么处置我?” 齐景之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半晌才开口:“叔父应该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回来吧。” 齐思安眸子一闪,一丝不安转瞬即逝:“你这话什么意思?” “京城之中,叔父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吗?” “我远在洛南,手又如何能伸到京城去?” 见他还是嘴硬,齐景之冷笑一声:“看来叔父喜欢挑明了说,也罢,那这笔账,我就同叔父好好算算!” “廖师傅是怎么死的?” “临街杀人,杀人偿命。” “廖师傅生性平和,且与那人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为何当街杀他?”提起前事,齐景之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还有,杀人大案,为何不审不判,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齐思安嗤之以鼻:“你是亲历者,既然有冤,当时为什么不伸,事后倒来质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齐景之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挑事的人身上挂着齐家腰牌,你跟我说与你不相干?”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知他手里并无真凭实据,齐思安自然心平气和。 齐景之枯笑了几声,面色爬上几分狠戾:“多谢叔父教我,有些罪,原是不需要证据的。” 齐思安顿时警觉起来:“你要做什么?” 齐景之睨了他一眼,眉宇间透着一股阴狠:“家法与国法,孰重?” 公主被劫一事,很快在洛南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事发当天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反倒是第二天,公主收拾了行李嚷嚷着要回京,驸马满城追着跑,直到城外三十里才把人给追回来。 这事很快传遍街头巷尾,不少人亲眼所见,城中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公主在齐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这些街头巷议比公主的亲笔书信还要更早递到皇上的案头,一时间龙颜大怒,当即下了一道申斥八百里加急送往洛南齐府。 听说宫里来了人,柴熙筠和齐景之匆忙出去相迎,看见陈垣从马车上下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公公,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垣脚刚着地,就立马给柴熙筠请安,眼里布满了心疼:“公主,你受苦了。”眼神却是半点没有往齐景之那边瞟。 柴熙筠有些不大自在,一路将人带到正堂,命人奉了茶。 “公公,父皇下了什么旨意?” “一道申斥。”陈垣招了招手,底下人捧着一个木盒上前,柴熙筠和齐景之对视一眼,双双跪地准备接旨。 第48章 陈垣赶紧将人扶起:“公主,这申斥不是下给您的。”说着,瞥了齐景之一眼:“也不是下给驸马的。” “那是?” “是下给齐家家主,齐思礼的。”说着,正色将木盒双手捧起:“还请驸马带路。” 一行人一路浩浩荡荡来了若庭轩,叶雪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齐昱之听了来意面露难色:“父亲刚用完药,不知何时能醒过来,不如公公稍事休息,待父亲醒了,我派人去唤您。” “不必了。”陈垣没一点好脸色:“我今日就算等到天昏地暗,也得把这道申斥当着齐老爷的面一字不差地念出来!” 齐思礼瘫在床上这么多年,齐家谁在主事,皇上心里清清楚楚,如今这样做,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为三公主撑腰来了。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齐思礼刚睁开眼,迷迷糊糊间被人扶了起来,听完那道申斥,出了一身虚汗。 “家主,公主在信中言明这是齐家家事,陛下本不想插手,但公主嫁进齐家刚一个月便出了这等事,在本朝实在闻所未闻。” “所以陛下命老奴留在洛南,亲眼盯着家主处理,事情不解决,不许回京。” “是”,齐思礼刚应了一声,随之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捂着胸口,艰难地说:“怎样处理,不知陛下可有明旨?” 陈垣不知齐思礼是生性愚笨还是老糊涂了,话说到这个地步竟还能问出这样的话。 “陛下的旨意,老奴已悉数传达,具体怎样处置,家主自己掂量着办。” “家主好生休养,老奴就先退下了。”说罢,便朝柴熙筠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回头望了齐景之一眼,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带着人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齐思礼和齐景之父子二人,一个瘫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边,都沉默着不说话。 “此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良久,齐思礼有气无力地问。 齐景之一股火气腾地升到心头,都到现在了,他居然还想着替齐思安开脱! “父亲难道还不明白?齐家绵延两百多年,在大周治下,也有一百多年了,上百年里,何时受到过皇上的申斥!” 齐思礼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这都是陛下宠爱三公主的缘故。” “难道时至今日,父亲仍不觉得叔父做错了?”齐景之心头涌上一阵凉意,他竟昏聩到这种地步。 “劫持公主的人,手里拿的是齐家为铸造的兵器,此事若不是公主兜着,整个齐家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这事柴熙筠只告诉了他,别人都不知道,就是怕横生事端,但是他没想到,这等关乎齐家存亡的事,他父亲听了,竟然毫无反应。 “可他毕竟是你叔父,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齐景之望着那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顿时失望透顶。 “祖父将家主的位置交到你的手上,不知父亲有没有想过,何为家主?” “这些年因你不闻不问,一味偏袒包庇,你可知你这个兄弟,在外面作了多少恶?” “克扣工款,草菅人命,所行的罪恶,罄竹难书,廖师傅是怎么死的,我又是怎么回来的,你就一点都没觉出有问题?” 齐景之将心头的质问一股脑儿抛出,换来的却只有沉默。 作为家主,此时如果他还拎不清,那就只有共沉沦了。 “父亲,开议事堂吧。”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了,齐景之背过身丢下一句话,随即离开了若庭轩。 第28章 “公主,陛下老了。”陈垣突如其来的一句,柴熙筠端着茶碗的手凝在了半空。 “陈公公,这是洛南产的黄茶,当季的新茶,虽然比不得宫里,但好在喝个鲜。” 见她有意转了话题,陈垣心底不由叹了一口气:“接到了公主的信,陛下气的一夜都没睡,鬓间的头发都白了几根。” 柴熙筠知道陈垣在父皇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难免会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说几句话,可是这些听在她耳里,却并不会激起什么触动。 她端起茶汤品了一口,鲜爽甘甜,放下茶碗,才抬眸问道:“公公觉得,父皇真的在乎我们姐弟吗?” 怎么会不在乎呢?陈垣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他也算看着她长大,最是知道她的脾气,她这是心里有怨气。 “当年先皇后离世,陛下沉湎于悲痛,这才忽略了公主和六皇子,这些年里,着实也在尽力弥补了。” 听他提到母后,柴熙筠心里一阵刺痛,不由嗤笑一声,当年所谓的帝后情深,其中又有几分真? “我不会再像母后一样,依着他的喜怒过活了。” 这些年里,人前她在陛下面前撒娇、示弱,可他始终觉得,面对陛下时,她眼里透着股冷漠,可他没想到,她心中的怨恨竟然这样深。 陈垣有些无奈,天家的事,他说这么多,已是有些倚老卖老了,况且如今看来,他们父女二人的矛盾远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公主,陛下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非是自己有意开脱,只是高处不胜寒,其中的烦扰忧虑常人难以得知。 然而下一刻,柴熙筠一手指向窗外:“公公,你看看这天下人,谁没有几分不得已?谁又没有难处?” 第49章 “他是皇帝啊,他坐拥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果他都叫冤抱屈,那普通百姓该怎么活?” 陈垣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恰巧这时齐景之回来了,他便匆匆告了辞。 “陈公公说了什么?”见她有些恍惚,他自然地问。 “齐景之,你说这天下,是皇帝难,还是百姓难?” “那自然是百姓难。”他不假思索。 “为何?”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辛勤耕作才勉强维持一家温饱,遇上荒年或者战乱,食不果腹易子而食,不是新鲜事。” “想出头,举全家之力都未必供得出个举人,参军打仗,十之八九会死在战场上,大多数人庸庸碌碌一辈子,不过为衣食二字。” “这还不提乡绅恶吏,强盗劫匪,从天而降的人祸,巧立名目的赋税……”说到这里,他看向她:“至于皇帝的难,公主想必比我清楚。” 柴熙筠低着头静静地坐着,不置可否。 “皇帝的难,满朝文武、后宫三千无不上赶着为他分忧,即使决定做错了,罪责也好,后果也罢,终归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况且……” “况且怎样?”她好奇地抬头。 “况且有人文过饰非。”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柴熙筠有些意外:“齐景之,你这几句话可是大不道。” 他索性伸直手臂,手腕合在一起送到她面前,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那公主把我绑了吧。” 她瞥了他一眼,眉目间带有几分娇嗔,伸手轻轻打在他手背上:“油嘴滑舌。” 齐景之瞬间心情大好,从若庭轩带出来的烦闷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齐思礼生性放浪,年轻时便不大理会家中琐事,病倒之后更是做了甩手掌柜,一应事务都交由弟弟齐思安,没有他这个家主坐镇,是以齐家议事堂的门已经多年没有开过了。 柴熙筠和齐景之并肩走进去时,堂上几个白须老者都皱起了眉。 “公主止步。”看着她只顾着往前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有人坐不住了,立即出言制止。 “这议事堂,是族中男子议事的场所,不是女人应该出现的地方。”听了他的话,其余几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早就想开口了,可又碍于公主的身份,这才犹豫再三。 柴熙筠睨了上位的人一眼,抬起的脚又放下,偏过头看向齐景之,想征询他的意见。 却猛然察觉腰上传来一阵温暖,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她腰上,轻轻发力,挟着她往前走。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齐家最大的功臣。”齐景之将人扶着,坐在了下首第一个座位上。 “说实话,便是叔公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奉她为上宾也不为过。” “你!”三叔公手指着他,气得浑身直哆嗦:“没规矩。” 说着,拄起拐杖,颤颤巍巍地就要往外走:“这事我不议了!” “还没开始,谁要走啊。”门口传来一个男声,声音发尖,甫一落地,陈垣便抬脚进来。 随即觑了三叔公一眼:“这位老者家中有什么了不得的事,竟比这事还紧要?” 事先齐思礼派人和他们通过气,他自然知道来的人是谁,一时脸涨成了猪肝色,纵使心中有气,也只能灰溜溜坐下。 “齐家老爷可来了?” 齐昱之立马从屏风后面钻出来,应了一声:“来了。” “人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齐思安、参与绑架的那几个铸剑师,宋武一一传了上来,挨个询问了一番。 柴熙筠渐渐觉得有些无聊,这些人她和齐景之事先都审过,那些话颠来倒去听了好几遍,都快背下来了。 唯有齐思安,死活不承认。 “公主怎么看?”齐元率先发话,他是堂上最年长的人,此次议事也是由他主持,只见他左右看看,又细细观察了陈垣的脸色,最后看向柴熙筠。 “此事关涉公主,列位还请先自己拿个主意。”担心她说了什么落人口实,于是不等她张嘴,陈垣便率先拦在前面。 “家主呢?”齐元回过头,看向屏风后。 “家主想先听听各位叔公的意见。” “认与不认,此事都无可辩驳,直按家法处置便是。”柴熙筠循声看过去,竟是方才的三叔公。 看来这人是个直性子,她心里暗忖。 “按家法,杖责五十,举家迁回陵南,看守祖墓,不得擅离。” 满座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听说”,齐景之突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家法里最重的刑罚,是溺毙。” 溺毙!听到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齐思安顿时吓破了胆,膝行着爬到他面前,揪住他的下摆:“景之,景之,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齐景之用力从他手中抽出衣服,使劲扽了扽,使它恢复先前的平整。 “原先是有,只是此法有些过于残忍,故而……故而已经多年没有人用过。” “当然,我只是随口一说,至于叔父犯的错够不够得上这项,还要看叔公们的意思。” 一股凉意陡然袭来,柴熙筠莫名有些心绪不宁,放在扶手上的手开始往回缩,齐景之的余光瞟见了,左手立即覆了上去,触到她指尖的冰凉,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团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第50章 局面有些僵持,这时屏风后传出一阵咳嗽声。 只见齐昱之招了招手,两三个小厮上来,撤走了屏风,齐思安躺在一张榻上,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兄长!”齐思安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跪伏在榻前,哭着叫喊。 柴熙筠看得清楚,齐思礼脸上竟流下两行浊泪。 “思安有今日,不全是他之过,是我作为兄长,作为家主,没有尽到职责。”说着,他吃力地伸出手,在胸前一番摸索,最后掏出一个丝绸包着的东西。 “我儿景之,比我聪明,比我清醒,比我更能担当起家主的责任,所以我今日把它带了过来……” 他颤抖着手,一层一层把绸布拆开,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柴熙筠感觉到齐景之的手颤了一下,侧过身子望向他,却见他死命咬着牙,浑身绷得僵直。 齐景之心中袭来一阵悲凉,顷刻间传遍全身,这便是他的父亲! 那天自己对他说的话仿佛一拳砸到了棉花上,他竟然以为自己要置齐思安于死地,是为了家主印信。 他宁愿将错就错,宁愿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假惺惺地认错,也要保下他这个为恶不作的弟弟。 他甚至将这看作一场交易,用家主之位,换齐思安的命! “景之。”齐思礼勉力将胳膊抬起,伸向齐景之所在的方向。 见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齐思礼朝齐昱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送过去。 从父亲手中接过印信,齐昱之心中嫉妒的火焰立即升腾四起,凭什么!齐景之不要,他还要双手奉上,求着他收,自己明明也是他的儿子…… 可不管内心怎样翻腾,他最终还是将印信双手捧到齐景之身前,面色如常叫了句:“大哥。” 那枚印信传了好几代,身上满是磨损的痕迹,一道一道生生刺痛了他的眼,面对这赤裸裸的裹挟,齐景之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转身出了议事堂。 齐昱之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装作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向齐思礼:“父亲,这……” 却不防被柴熙筠一把抢过:“这原本就该是他的,无须任何人让。” 说完,朝齐景之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29章 柴熙筠从来不知道,齐景之走起路来竟然这样快,她不过晚了一步,出来竟连他的背影都没瞧见。 想着他该是回了松风亭,于是她也往回赶,一进门看见巧儿便问:“驸马回来了吗?” 巧儿朝里努了努嘴,柴熙筠这才看见榻上躺着个身影。 “怎么走的这样快?”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却见他闻声回过头,眼眸暗淡而沉重,一脸茫然地望向她。 她心底生出一丝疑虑,快步绕到他身前,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她终日看的那本《吴园杂记》。 她心里一沉,顺手将印信放在炕桌上,立即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掖到枕头下面,全程都避着他的眼神。 “这印信我不想要,可公主还是给我拿回来了。”就像她一直做着离开的打算,嘴上却不肯跟他透露分毫。 柴熙筠把印信朝他那边一推,耐心解释道:“你本就是齐家嫡子,这是你应得的,再加上齐思安一倒,整个齐家再没有人能拦着你。” 任那印信在桌上放着,齐景之瞟都没瞟一眼,视线直接越过去,直勾勾地望向她:“公主是想离开了吗?” 话题的转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狼狈地别开脸,暗自垂下眼眸,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她也没想到事态的发展会这么迅速,原先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可没想到突然一夜之间,预想的那些问题居然迎刃而解。 见她没有否认,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一时间各种疯狂的念头如杂草一般在心中疯长。 他从榻上下来,半跪在她面前,手撑着榻边,仰起头,眼睛通红:“可不可以……”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可即使这样,“不要走”三个字在嘴边溜了一圈也说不出口。 他比她更清楚,她是自由的。 对上齐景之的眼神,柴熙筠恍然记起了长门宫那日,他抓着她的衣角,伏在她脚下,也是这样看着她,霎时间,她的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 她竟然对一个男人,生出了怜悯。 她心一横,提起裙裾走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斗倒齐二夫妇,夺回齐家大权,我已经做到了。” 却不防他一个闪身过来,从身后紧紧拥住她,头靠在她的肩上,双手环在她腰前。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停了下来,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衫传过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你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那日的话再一次闪现在她脑海里。 交易,只是一场交易,答案如此明显,可她却容忍他,一次次的“逾矩”。在皇宫里,在齐家,在燕宕山上,只要看见他,就莫名安心。 就像现在,孤男寡女,他们本不该如此亲近,他只是环着她,什么都没说,风沿着门窗渗进来,她却觉得,似乎就该这样。 可怕的习惯。 “齐景之,谢谢你。”她强迫自己从虚幻的贪恋中抽离。 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直接撞进她的心灵:“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从来没想过,要你一个谢字。” 第51章 她该感动的,可偏偏此时,脑子空空。 “那便祝你,长命百岁吧。” 离开齐家这件事,有人比她更急。 柴熙筠坐在椅子上,看着叶雪儿忙前忙后,嘴里哼着小曲儿,心情不由也轻松了起来。 “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吗?”她呷了一口茶,顿时满口生香。 叶雪儿偏爱各种香气浓郁的东西,就连茶都与各处的不同,她的喜好简单而统一,包括从始至终爱着浓艳的装扮。 柴熙筠初时有些不习惯,她不爱浓烈,浓烈的人、浓烈的物,都不得她的喜欢,她一向一向认为,淡的东西才能长久。 可如今看着叶雪儿,却觉得像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不走,等着跟糟老头子回那鸟不拉屎的祖陵吗?” 把最后一个包袱捆好,叶雪儿笑嘻嘻地坐到柴熙筠面前,朝她眨了眨眼:“拿来。” “什么?”柴熙筠一脸疑惑。 “别装了。”叶雪儿眼波如水,一颦一笑都透着股妩媚:“公主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儿不会空着手吧。” 柴熙筠笑了笑,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里:“房契、地契、银票,都在里面了。” “谢过公主。”叶雪儿起身福了一福,脸上从未如此明媚过。 “齐昱之那儿……”柴熙筠故意顿了一下,偷偷观察着她的反应:“你当真舍得下。” 若不是这些时日传出些风言风语,依她的眼力,还真未必能察觉到。 “这也是我得尽快离开的原因。”叶雪儿随后答着,眼睛却没从荷包上移开过:“这种事,要浸猪笼的。” 柴熙筠一脸错愕,自己只是旁敲侧击,没想到她却这样坦然。 点齐荷包里的东西,叶雪儿满意地重新装好,紧紧攥在手里,朝她飞了个媚眼:“况且,男人而已。” “是啊,男人而已。”柴熙筠下意识地重复道。 这几天,齐景之似乎对她要离开的事似乎已经淡然了,只声声嘱咐,让她无论如何过了端午。 端午这日,他早早就穿戴好,然后倚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她上妆。 “左边的眉毛有些淡了。”说着,他拿起妆台上的螺子黛,凑到她面前,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只手细细地描摹。 他离的过于近,彼此间呼吸可闻,她的视线从他的眼一点一点移向他的唇,一时不知该定在哪里。 “好了。”直到她脸颊开始发烫,他才放开了她,牵起她的手:“游船已经备好了,我们走吧。” 柴熙筠点点头,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截儿五色丝线缠成的索。 “伸出手来。” 齐景之什么都没问,乖乖照做,随后便见她拿着五色丝线在他手腕间绕了两圈,最后打了个死结。 她似乎还不放心,又用力扯了扯,确认拉不开了,才扬起头:“这是长命缕,齐景之,祝你长命百岁。” 看着她的笑靥,他眼眶一热,这是小儿才佩戴的,他幼时兴许也戴过,可自他记事以来,这物什便与他无关了。 看他一脸感动,柴熙筠有些不自在,赶紧解释道:“这是阿母做给巧儿的,我一时兴起,要了一截儿过来,我说要祝你长命百岁嘛,就……” 话还没说完,齐景之倾身过来,措不及防间,一个吻轻轻落在了她额头,温温润润的,直让她“借花献佛”四个字生生噎在了嗓子眼儿。 “快走,迟了就看不到赛龙舟了。”齐景之抿着嘴,拽着人就往外跑。 到了江边,柴熙筠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过了端午再走。 洛南的百姓大概都挤到了这里,沿江两岸围得水泄不通,江面上,十几艘龙舟一字排开,蓄势待发。 他一路护着她,穿过人群,到了江边停着的一艘画船上。画船四周皆悬着灯笼,上书一个“齐”字。 “你看好哪艘?”齐景之抬手一指,示意她往远处看:“今年加了彩头,头名足足有五百两赏金。” 见他伸直了五指,一脸兴奋地在她面前晃,一副邀功的模样,她便顺着他说道:“这个彩头,不会是你加的吧。” “正是!” 他此刻满脸得意,尾巴恨不得摇到天上去,她这才把他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对上了脸。 画船动了起来,划了约摸几百米,选了个最佳的位置停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十几艘龙舟尽收眼底。 “齐景之,你看好哪艘?” 闻言,他兴致勃勃地看向她:“莫非我赌赢了,也有彩头?” 柴熙筠一时语塞,恰巧这时齐放过来问:“公主,驸马,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齐放得了令,随即岸上、江上鼓声雷动,十几艘龙舟犹如十几条巨龙,一道道桨随着鼓点插入水里,纷飞翻腾,激起层层波浪。 龙舟迎着浪前进,打破了素日里江面的平静,颇有几分激流勇进的味道。 岸上的百姓似乎比划桨的人更为激动,一声声呼号叫喊,声浪滔天,像要把舟都掀翻了去。 柴熙筠终日闷在深宫,日常所见无非是藏钩、投壶这些游戏,看个蹴鞠,就算是激烈的了,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甫一开赛,便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看着一条条龙舟翻涛越浪,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第52章 “那艘,我看那艘能赢。”她指着江面正中的位置,回过头,一脸雀跃地朝齐景之喊。却在回头的刹那,笑容凝在了脸上。 倏忽之间,一道寒光闪过,阳光照耀下,正射向她的双眼,明摆着是冲她而来。 剑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剑速快得她来不及躲避,她慌忙喊了声:“有刺客!”然而“客”字还未落地,那人已经飞身到她面前。 手起,剑落,只在转瞬之间。 剑尖触及她的衣裙,连最外面的一层都未刺破,然而剑上却滴着血。 她满眼惊恐,顺着剑身往上看,齐景之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一柄长剑足足将他右胸刺穿。 第30章 齐景之早已支撑不住,却不敢向前倒,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一双眼深深望着她,嘴上欲说些什么,然而一张口,血便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眉毛拧在一起,眼角通红,脸上肌肉抽动,一双唇被血染得嫣红…… 是他! 一瞬间,前尘往事朝她奔袭而来,眼前的画面和死前的景象一一交叠,是他!是齐景之! 脑中一道闪电横空劈下,激得她浑身颤栗,她渐渐难以呼吸,一只手死死地扯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阿筠……” 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她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眼前一片模糊,现实与梦境恍然难辨。 不对,这不对! 她与那人明明素不相识,他怎么知道她叫阿筠,他怎么会是齐景之! 可是阿筠,只有他会叫他阿筠。 “别怕……”面前的人已经发不出声,每说一个字,鲜血便不住地往外涌,他用力抬起右手,覆上她的脸颊,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腕间的五色丝线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那便祝你,长命百岁吧!”先前说过的话从她脑中闪现,然而当时明明是祝福啊。 “齐景之,齐景之……”她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双手捧起他的脸:“我在,我在……” 然而他嘴角的血还是在往外溢,血迹糊了大半张脸。 深深的恐惧感像漫长冬夜里的暗影一样笼罩着她,她手忙脚乱地擦着他脸上的血,低头却瞥见他胸前的大片暗红,浓厚的血腥味肆意扑鼻而来。 他的眼神渐渐迷离,浑身卸了力,膝盖一弯,跪倒在地上,头已经垂了下去,却还是用尽全力往上抬,想要再看她一眼。 好遗憾啊,重活一世,还是没能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不过还好,这次没有伤到她。 “齐景之,齐景之……”她眼见着他的身体渐渐瘫软,不管怎样唤他,再也没了回应。 “公主,我已命人去请大夫,眼下还是先把公子抬进船舱。”齐放上前来禀。 一听“大夫”两个字,柴熙筠瞬间回过神来。 “好,去请大夫,把全城的大夫都请过来!” 她一声令下,齐放马上安排人下船,剩余的围上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将齐景之往舱里抬。 柴熙筠紧紧跟在人群身后,眼睛没有从齐景之身上移开过分毫。 看到船上出了事,沈修远便立即带人从岸边赶过来,同齐放的人一起将刺客抓住,押在一旁等候柴熙筠发落。 “公主。”等她从身边经过时,他躬身行了个礼,想要报告此间情形,可柴熙筠却像全然没有听到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眼看着她转身进了船舱,他愣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大人,你看……”呆呆地站了半晌,手下人看的着急了,指着缚住的刺客向他请示。 “先押回牢里吧。” 伤者是新任的齐家家主,又是当朝驸马,没有人敢不尽心,大夫来来回回请了不少,然而一连几个,都不敢动手拔剑。 柴熙筠的心越来越沉重,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场面一时僵住了,齐放犹豫再三,咬了咬牙,上前说:“公主,还有一个人,或许可以试试。” “谁?”柴熙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孟玄清。” “此人是谁?” “多年前曾是宫中的太医,医术很是了得。” “赶紧去请。”一听是太医,她没有丝毫迟疑。洛南偏远,本就没有什么好大夫,太医院向来不养闲人,这个孟玄清定然有几分真本事。 齐放面上有些为难:“孟太医已经封山十年了。” 柴熙筠沉吟片刻,随即抛下一句:“照顾好驸马,我亲自去。”转身下了船。 马车驶进城东一个巷子,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等不及摆好轿凳,她提着裙裾就跳了下去。 “是这里吗?” “正是。” 院门大开着,齐放在前面领路,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入眼便是十几个笸箩,高高架在木凳上,上面铺着满满的草药。 柴熙筠不禁有些疑惑,不是说这位孟太医封山多年?那这是…… “你们找谁?”一位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横着个眉,语气不善。 齐放随即放低了姿态:“请问阁下可是孟太医?” “这里没有什么太医。”孟玄清收回视线,走到一个笸箩前,手在上面来回拂动,仔细查看是否完全晒干。 “孟太医,这位是……”齐放刚开了个头,便被柴熙筠打断,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自己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第53章 “孟太医,我是柴熙筠,驸马被人一剑刺穿了右胸,危在旦夕,还请太医救他!” 一听“柴熙筠”三个字,孟玄清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片刻后,缓缓直起身子,视线从下到上,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 他没拒绝,却也没立即应下,只是盯着她,半晌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知道太医封山多年,本无意打扰,只是……”想起齐景之奄奄一息的样子,她说着,声音也不自觉带出了哭腔。 “驸马如今命悬一线,还请……孟太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算举齐家之力我们也一定会办到。” 然而孟玄清仍是那副表情,对她的许诺没有丝毫反应。 柴熙筠渐渐有些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在这小小的洛南,眼下除了孟玄清,没人能救齐景之的命。 这时她的余光突然瞄到齐放手里的剑,脑中登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 眼见孟玄清随手把手中的药草丢进笸箩里,转身朝屋里走,柴熙筠一个闪身,伸手就去拔齐放手中的剑。 剑还未出鞘,孟玄清忽然在门前停了下来,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公主稍安勿躁,我去拿药箱。” 柴熙筠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然而低头看着剑柄上自己的手,有些难以相信,前世今生,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是方才…… 她竟想以命相逼。 自上了船,孟玄清拧起来的眉就没松开过,显然齐景之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糟。 “准备些干净的布,烫一壶酒。” “已经备好了。”孟玄清话音一落,东西便端了上来。他从托盘上挑挑拣拣,最后选定一块儿递给柴熙筠。 “待会儿塞他嘴里。” 此时齐景之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她抱着他的头,轻轻掰开他的嘴,把布放好,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眉头微皱,额上立即渗出豆大的汗珠。 手边没有帕子,她就抬手用袖子去擦,毫不在意染上的血迹。 也许是颤抖的手,也许是眼中的焦虑出卖了她,临动手前,孟玄清对上她的眼神,郑重地说:“公主放心,若是治不好,老朽这条命赔给你。” 说完一个用力,齐景之大吼一声,争个上半身都蜷了起来。 “放松!放松!”孟玄清大声喊道,可是此时齐景之被剧烈的疼痛包裹,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浑身紧绷,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齐景之,齐景之,放松,放松……”柴熙筠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手不住地摩挲着他的脸,血溅到了脸上全然顾不上擦。 齐景之竟渐渐平静下来。 孟玄清利落地止住了血,洒上药粉,又往他嘴里塞了两粒药丸,一番动作下来,身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齐放早已准备好了净水,待孟玄清洗净了手,又奉上一杯茶。 “此番多谢孟太医了。”齐放使了个眼色,便见一个小厮双手举着漆盘上前,里面是一排金锭子。 孟玄清扫了一眼,纵使这趟不为诊资而来,也不得不为齐家的阔绰感到心惊。 “不知小可,是否能同公主说几句话?” 见孟玄清并未将手伸向漆盘,而是提出要见柴熙筠,齐放明显愣了一下。 “请稍等。” 片刻后,柴熙筠出来,身上、脸上都是未干的血迹。 “谢孟太医救驸马性命。”一见孟玄清,她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话里话外满是感激。 孟玄清立马伸手去扶,又觉得于礼不合,只好局促地回了个礼。 “只是驸马当前,并未完全脱离危险。” “怎么回事?”柴熙筠心中惊诧,声音不免拔高了几分,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驸马应是有些旧伤未养好,身体本就虚弱,此次又伤及了根本……” 是了,长门宫初见他时,便一身伤,后来又被齐思安父子做局埋在矿洞里,如今又受了这么一剑,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那,可有什么调养的办法?” “不是调养,是救命。”孟玄清一脸严肃地看向她:“有一种药丸,叫生元丹,可以救驸马的命,这药,只有宫中才有。” 一听宫中,柴熙筠不禁犯了难,且不说她与父皇一场吵闹以后已是覆水难收,单说齐家现在的情况,齐景之若是没了,父皇不知会省多少力。 这样的情形下,他怎么会施药。 “若是……求不来呢?” “依我之力,可以护他五到七日,七日之后,必死无疑。” 第31章 柴熙筠脑子一震,随即跌坐在椅子里。 从来大夫说话总会留有余地,可方才孟玄清竟然用了“必死无疑”四个字。 平心而论,她并不想回京,更不想回宫,可是,她没有选择。 “齐管家,你差人回府嘱咐巧儿,为我备些换洗的衣物和干粮,另外,把李大柱找来,让他带几个兄弟,随我进京。” 齐放听完面露难色,略一思忖:“公主,李大柱毕竟不是府里的人,行事怕是不妥帖,不如在下随公主前去。” 柴熙筠一口回绝:“你留在这儿,守好驸马。” 知她行事一向果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齐放也不再坚持,立即着手安排。 第54章 “等一下。”小厮得了命,还未下船,便被柴熙筠叫住。 “让四公子也打点行装,一同出发。”四公子便是齐昱之,景之、晏之、冕之之下,他排第四。 “孟太医,驸马这边……” “公主放心”,不等柴熙筠说完,孟玄清手指着天:“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守到公主回来。” 李大柱如今已不在矿上做工,而是跟着齐景之在外面办事,一听他受了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一上船便喊着要见人。 “驸马需要静养,不必进去了。”柴熙筠拦在门前:“事态紧急,点齐你的人,即刻与我进京。” “公主也要去?”李大柱一脸诧异,方才他话听了一半就匆匆赶来,并不知道柴熙筠也要随行。 “怎么?” “公主不会骑马,不如写封信,让咱们带着,快去快回……”李大柱快人快语,并未觉察出话里的冒犯,齐放拼命朝他使眼色,他愣是看不见。 好在柴熙筠满脑子都是齐景之的安危,并不计较这些:“所以咱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城。” 说着,一眼瞄到船下齐昱之的身影:“人齐了,出发吧。” 齐昱之几次都想开口,但柴熙筠一上了马车就坐在角落里闭上了眼,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除了实在必要,几乎日夜不停,即使这样,也没能赶在日落西山前进了城,马车驶到城墙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七天之期,如今已是第四天,眼前城墙高耸,城门紧闭,如一座绵延的山,横亘在她面前。 月色朦胧,洒了一地的余晖,一行人静静地望着她,谁也不敢开口。 “公主,不若在城外找个栖息处,明日天一亮便进城。”齐昱之大着胆子上前,小声提议。 “谁在城下,速速离开!”巡行的将士听到下面有动静,朝下大声喊。 “公主……”见她站在原地岿然不动,齐昱之忍不住出言提醒。 “我是安阳公主柴熙筠,有要事进城,请开城门。” 声音一起,齐昱之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她是天潢贵胄没错,但日出开城日暮闭城是规矩,这里又是京畿重地,夜半在城下逗留都要治罪,她竟敢扬言要进城。 城墙上没有人回应,许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城门已关,请公主明日再进城。” “我有紧急情况要进宫面圣,贻误时机,诸位担待不起。” “大人,怎么办?”属吏看着司门,盼着他赶紧拿个主意。 司门睨了他一眼:“什么怎么办?守了这么多年城,不知道规矩?” “可城下是三公主。” “她一个嫁出去的公主,能有什么急情要半夜面圣?”说完清了清嗓子,喊道:“安阳公主,依我朝规矩,城门关了之后,除非有陛下诏令或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否则,概不开门。” “我有陛下诏令,速开城门!” 几句话听下来,齐昱之出了一身冷汗,可看到柴熙筠一脸坦荡,他心里不禁犯了疑,难道她手里真有诏令? 吊桥缓缓放下,柴熙筠的心也跟着放下来一点,她环视了一圈,目光依次在随行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齐昱之那里。 “昱之跟我进城,其余人在城外等着。” 齐昱之一阵胆寒,此前他想了一路,柴熙筠之所以点名要他跟来,是对他有所猜忌,担心她走后,自己会对齐景之不利。 可眼下要他跟着进城,摆明不是好事,他有些后悔,那日称病也好、躲起来也罢,实在不该跟着她来,如今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李大柱先站了出来:“公主,我们陪公主一道去吧。” “不必了。这是齐家的事,自然由齐家的人来担。”说着,眼睛望向齐昱之:“昱之,你说是也不是?” 吊桥缓缓放下,一驾马车从上面缓缓驶过,到了城门口,司门等在那里,伸手要看诏令。 柴熙筠掀开车帘,拿着一个明黄色的东西朝他晃了晃:“事涉朝廷机密,你确定要看?” 熊熊燃烧的火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将他半张脸熏得滚烫。 “昱之,走吧。”犹豫的功夫,柴熙筠已经下令。 马车扬长而去,属吏关好城门,重新落了钥。看着司门心事重重,开口问道:“大人,那东西真是诏令?” 司门随即瞪了他一眼:“公主说是就是。”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皇城上下睡的正酣,就连守宫门的小太监都打起了盹儿。 陈垣刚服侍皇帝睡下,关好内殿的门走出来,今夜轮到他值守,照例是不能回去睡的,于是沏了杯浓茶,坐着等天明。 却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神色慌张。 “嘘,小声些,陛下刚睡下。”怕他没轻没重吵醒陛下,陈垣率先嘱咐。 “三公主在宫外叩门,说是有急事要见陛下。” “你说谁?”陈垣怀疑自己听岔了,忙又问了一遍。 “三公主,安阳公主。” 他仍是不信:“三公主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皇城?” 小太监急得直跺脚:“公公,宫外除了三公主,哪还有别的公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垣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二公主远嫁异邦,其余公主年幼尚且养在宫中,此时宫外除了柴熙筠,哪还有旁人。 第55章 此前她在齐家受了那等委屈,当着他的面都不曾哭诉,这次寅夜前来,定是出了大事。 “你就在此处等着,我去唤醒陛下。” 听到柴熙筠的名字,柴珏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同陈垣反复确认:“阿筠回来了?” “是啊陛下,三公主此刻正在宫门外候着,像是有要事要面圣,大家伙儿不敢擅开宫门,都在等陛下的指令。” “快!让她进来!”柴珏套上长靴,随手披了件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外,望着宫门的方向。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许是夜深了灯光暗,又或许是他在外面站了太久,他竟从飞奔而来的人身上看到了先皇后的影子。 那人扑进他怀里,一声“父皇”,叫得他心头百感交集。 “发生了什么?”将人扶进了殿,见女儿鬓发散乱,泪眼汪汪,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求父皇赐生元丹,救驸马的命!” 一听与齐景之有关,柴珏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扶着柴熙筠的手顿时松开,冷着脸坐下。 柴熙筠三言两语将事情简单交代清楚,然后双膝跪在他面前:“请父皇赐药。” 柴珏高高坐着,凝视着地上狼狈的身影,心里越发恼火。 “朕让沈修远带给你的口谕,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 “既然收到了,你这又是做什么?”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怒意升腾而起:“这是第二次了!”当日俞林殿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是为了这个人! “你千里奔袭,连叩城门、宫门两道门,就是为了他?” “是!”帝王盛怒之下,柴熙筠仍倔强地抬起头,坦然承认。 柴珏眼中的怒意愈染愈烈,然而面对眼前这张与先皇后足有七分像的脸庞,又渐渐平息,他缓缓离开椅子,蹲在最宠爱的女儿面前,眼中满是不解和悲怆:“我的儿啊,这个齐景之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抹去了帝王的威严,丧着一张脸,仿佛只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父亲。柴熙筠的心明明已经足够硬,此时仍免不了一阵酸楚梗上喉头。 “你慌称有我诏令,逼开城门,又夜闯皇城,五重宫门为你而开,此等行径,大周上百年间也未曾有过。” “你可知,兴许明日一早,宫门一开,群臣弹劾你的奏章便会如雪片一般飞到朕的案头。” “你可知,连闯两门,便是流徙十年抑或终身□□也不为过。” 柴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就为了一个男人?” 柴珏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柴熙筠心头,自她认出齐景之便是前世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她心中便生出一种巨大的亏欠。 这种亏欠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路上她少言寡语,不敢有片刻停歇,一想到他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等着她救命的丹药,她心中的罪孽便肆意铺展蔓延。 她曾以为自己先前一番顶撞,又远走洛南,便能和皇宫、和父皇划清界限,可是如今,她却不得不再次求到他面前。 先前的强硬瞬间化为乌有,筑牢的堤坝顷刻崩塌,她跪在地上,哭得泪雨滂沱。 “父皇,孩儿不能欠他两条命啊。” 第32章 “无论什么样的罪名,孩儿都认了,只要父皇赐药,待他一醒,孩儿便立即回京请罪。” 这事本无可商榷,齐景之一死,齐家便分崩离析,他就能腾出手来对付其他三家,四大望族百年荣耀便可终结在他手上。 大周只能有一个皇帝,一个说一不二的皇帝。他隐忍几十年,就是为了等一个契机,齐景之的死便是这个契机。 可他终究还是心软,更怕父女之间,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人救过来之后,和离,回京,你若应了,生元丹即刻给你。”说完,柴珏招了招手,陈垣捧着个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一个小瓷瓶。 齐昱之在宫门口整整等了一个多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他想了很多。 依陛下对柴熙筠的宠爱,极有可能大事化小,那他便可以不受牵连,等柴熙筠拿到了药,回程的路上他再想办法拖延则个,回到洛南说不定齐景之已经一命呜呼。 当然,如果陛下龙颜大怒,要追究公主的罪责,那大概率不会赐药,他虽事后受些牵连,但齐家还得等着他回去撑起门面。 无论怎样,他都能得偿所愿。 可他万万没想到,柴熙筠出来时,身后跟着一队御林军。 他只得歇了旁的心思,一路跟着到城外,同李大柱等人汇合。 “李大柱,你先带兄弟们回洛南,把药交给孟太医,验明之后,给驸马服下。”把药交给李大柱后,她深深行了个礼。 “驸马的安危就在你的肩上,请务必要快,务必亲手交到孟太医手上。” “是。”李大柱慎重地接过,立刻去牵马。 “公主,可以让咱们兄弟去送,咱御林军的马快。”校尉在一旁提议,齐昱之脑子转得快,立马附和:“小弟也可随行,如今府中的情况,终归得有齐家的人坐镇。” 柴熙筠一口回绝:“别争了,你们护送我回去。” 回程的路上,一行人摒弃了原先的车驾,换了皇家的马车。坐在车里,她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瓷瓶,从陈垣手中接过之后,一出殿,她便要了个空瓶,将拿到的生元丹一分为二。 第56章 不是不信李大柱,只是齐景之的命,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一亮,宫门洞开,百官觐见,昨夜的事瞬间传的沸沸扬扬。 “陛下果然宠爱三公主,前几年阜阳宫走水,宰辅们跑遍了九道宫门,无一敢开,愣是任大火将偌大个宫殿烧得一干二净。” “听说三公主是为了她的驸马……” 柴熙和自御花园中经过,看到几个太监宫女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闲话,若在平时,他是不大管的,只是这次,似乎听着与皇姐相关,他便留了一份心。 “你们方才在说谁?” 宫女太监们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抬头一见是柴熙和,更是个个吓破了胆,齐刷刷地跪了一排。 “三公主出了何事?” 三公主和六皇子关系亲厚整个皇宫人尽皆知,如今见他雷霆大怒,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不敢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主子。 “说!” 柴熙和这一吼吓得在场的人一个哆嗦,为首的太监见不说不行了,便大着胆子回话:“回六皇子,昨夜三公主夜闯城门,还……” “还怎样?” “扣开了宫门。” 柴熙和脑子“嗡”的一声,拔腿就往乾清宫跑。 陛下刚下了朝,正在里面用膳,陈垣在门口守着,见柴熙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立马将人拦下。 “阿姐还在吗?”柴熙和张口就问。 陈垣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赶紧把人拉到一边,悄悄说:“回六皇子,公主昨天夜里就走了。” 两人正说着话,里面传来柴珏的声音:“是老六吗?让他进来。” 陈垣一面答着“是”,一面嘱咐柴熙和:“今日早朝因着三公主的事,陛下与群臣闹的很不愉快,殿下一会儿可千万不要再提。” 柴熙和点点头,随后打帘进去,抬眼便见父皇手中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皇家的马车又稳又快,柴熙筠回到洛南时,只比李大柱他们晚了半日。 因齐景之伤势过重,不好来回挪动,便一直待在船上。柴熙筠上了船,一见齐放就问:“驸马醒了吗?” 齐放摇了摇头,孟玄清听见外面的动静,赶紧出来见礼:“公主放心,驸马已经用过了药,虽然没醒,但性命已经无碍。” 柴熙筠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眼底泛着乌青,一脸疲态,孟玄清有些于心不忍:“公主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府歇歇,这里有我和齐管家盯着。” “不了”,柴熙筠摆摆手:“我去看看他。” 齐景之躺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颊都陷了下去。 他睡的似乎并不安稳,眉间总是有意无意蹙起,柴熙筠悄悄伸出手,替他轻轻抚平。 孟玄清说他伤了元气一点都没错,回想认识他的这几个月,事情桩桩件件接踵而至,他也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若不是殿试那日自己为了避开沈修远,走了长门宫那条道,她大概不会撞上他,更不会有之后这些纠葛。 就像上一世一样。 公主……可认得我? 他若再问起,她该如何说? 一过端午,便到了洛南的雨季。 晚些时候,柴熙筠用过了膳,坐在床前,琢磨着之后的事。许是几日里接连赶路太过辛苦,想着想着,她竟趴在床边睡着了。 窗外不知何时狂风漫天,忽得一个惊雷乍起,她猛然惊醒,身子下意识地朝里缩了一下。 “阿筠,别怕。”耳边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得散。 柴熙筠猛地坐了起来,看向床上,只见齐景之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右手朝自己慢慢挪动。 她大喜过望,伸出双手覆了上去,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晶莹:“你醒了?” 看着她泫然欲泣,齐景之一着急便咳嗽起来,偏他如今又虚弱得紧,一咳嗽震得五脏六腑都是疼的,稍动一下又扯到了伤处,包裹着的绢帛很快浸出了血。 “孟太医,孟太医。”柴熙筠着急地大喊。 孟玄清听到声音,立马推门进来,看到齐景之醒了,面露喜色,嘴里小声嘀咕:“没事了,人醒了就没事了。” 柴熙筠指着他右胸的血迹:“为何七日了伤口还没长好,要不要再吃一粒生元丹。” “不可。”孟玄清断然拒绝:“生元丹是大补之药,两日一粒足矣,驸马今日已用过一粒,断不可再用。” “可是这……” “公主帮忙将人扶起,老夫为驸马换上新的绢帛。” “好。”柴熙筠二话不说就要上手,齐景之立马按住,低声说:“让齐放来。” 说完又怕她误会,赶紧解释:“伤口狰狞,我怕你……” 他的小心翼翼戳中她的心窝,登时涌上一股酸涩。“没事的”,她安慰着他,却暗暗别过了脸。 白色绢帛一层一层拆开,他的伤口也一点一点出现在她面前,这伤她并不是没见过,那日,她曾亲眼见着孟玄清拔剑上药。 可如今人醒了,看着他右胸那样大一个伤口,血肉外翻,她心上像是爬过了成千上万只蚂蚁,不住地啮咬啃噬。 换药的时候,齐景之紧攥着拳头,强忍着不出声,可他越是这个样子,她看着越难受。 第57章 “疼吗?” “不疼。”他嘴角扯出一丝笑,却不防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流下,凝在睫毛上滴落,扎得他赶紧眨了眨眼。 柴熙筠掏出绢子,覆在他眼睛上轻轻抿了抿,馨香扑鼻,齐景之顿时觉得身上的疼痛也减了几分。 孟玄清离开后,柴熙筠低头胡乱收拾着,不敢对上他的眼。 “阿筠,抱抱我。” 她身形一顿,手上的动作瞬间凝住。 “可以吗?”他心里忐忑,担心她会不会觉得自己逾矩,然而下一刻,一个温热的怀抱却将他裹住。 “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他附在她耳边说,却听得她小声啜泣,不消片刻,颈窝便湿了一片。 江上毕竟潮湿,不利于休养,于是等齐景之稍好些时,齐放就张罗着将人抬回了齐府。 自从听说齐景之受了伤,阿母总偷偷地哭,之前几次去船上看他,又被齐放拦下,如今见了人,越发收拾不住,捂着脸嚎啕起来,叹他命运不济,几次三番遭这样的罪。 齐景之如今情况好了许多,倚在床头,拉着阿母的手一个劲儿地劝慰,看着这幅场景,柴熙筠有些动容,怕自己眼眶一热一时忍不住也哭起来,便悄悄走开。 来到正厅,却见孟玄清一个人在那儿枯坐着,她这才恍然觉得有些失礼。孟玄清信守承诺守了齐景之大半个月,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自己竟还未真心实意地谢过。 “此番多谢孟太医全力相救”,她福了一福:“孟太医想要什么,只要我和齐府有的,一定双手奉上。” 孟玄清有些惶恐,赶紧拱手还礼,坐定之后却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柴熙筠知道他有话要说,也不催,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等他开口。 半晌过后,孟玄清才下定决心,抬头看向她:“公主既唤我一声太医,当年在宫中,对我可有印象?” 第33章 柴熙筠迟疑片刻,依着孟玄清的模样在脑海中反复搜索,的确从未见过,又不好明言,只得推说自己记性差,见过的人转身就忘。 孟玄清自嘲地笑了笑:“公主当年年纪小,不记事也正常,可是公主的模样,臣记了十几年。” 听他这样说,她有些好奇,二人先前居然有些渊源,不禁暗暗猜测,难道他肯再度出山,竟与此相关? “成安七年那年……” 柴熙筠的神情立时僵住了。 “臣曾于长乐宫外见过公主一面,当时是七月下旬,天正下着暴雨……” 孟玄清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夜正轮到他值守,长乐宫的宫人跑到太医院说皇后突发恶疾,先前一直负责皇后病情的张太医前几日刚告老还乡,其他太医都被各宫召了去,于是他提着药匣子匆忙赶往长乐宫。 皇后的病来得急,等他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然而他却从病症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皇后体弱、久病缠身这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然而他瞧着皇后的症状却不像是久病难医,倒像是中毒,于是他避着众人,向陛下提及此事。 陛下沉吟片刻,让他退下,一再嘱咐对旁人莫要提及。他虽心有疑虑,但后宫之事本就不宜插手,况且毕竟涉及皇后,料想陛下必会彻查,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出了大殿。 “就是在这时,老夫见到了公主。” “公主当时只有这么高”,孟玄清用手比划着:“见臣从里面出来,昂着头问,太医,我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说着,他有些哽咽,胸中积攒多年的情绪再也收拾不住,最后竟掩面痛哭起来。 提及旧事,柴熙筠心里自然不好受,只是这些年里,当夜的情形,她已经反复咀嚼过无数回,哭也哭过了,泪也流干了。 可她没想到事情过了十年,仍有这么一个不甚相干的人为此事泣不成声。于是离开椅子踱步过去,拿着一条绢子递到他面前。 “我当时,只当母后像往常一样发了病,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没想到……” “后来呢?”她坐在离孟玄清最近的椅子上,待他心情平复了些,继续问道。 “我在太医院枯坐了一宿,时时关注着后宫的动静,没想到天明后却传出皇后沉疴难愈,薨逝的消息。” “皇后不是生病,是中毒,公主,你相信我,是中毒!”孟玄清一时情急,死死地抓着扶手,身子前倾,恳切地望着她,不容许她有一丝怀疑。 “我知道。”柴熙筠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他脸上的痛苦更甚:“陛下也知道!” “可皇后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乾清宫、长乐宫、御花园……我在每个可能遇见陛下的地方死命守着,一心想着劝陛下彻查此事。” “可是没等见着陛下的面,就被人以救治不力的罪名赶出了太医院。人人都道我是因为没能救得了皇后才被黜免,可是其中真正的缘故,只有我自己清楚。” “这事过后,我心灰意冷,从此封山,不再出诊,只采些草药发卖,用以度日,可十年里,一想起那日见着公主的情形,便彻夜难眠。” “我欠公主一条命,还欠公主一个真相!” 孟玄清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柴熙筠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片阴郁笼罩在心头。 第58章 她为人女,怀着为母辨明真相的执念,将此事背负了十年,可孟玄清,一个局外人,只是偶然卷入,同样背负了十年! 他本可以悬壶济世,救更多的人,抑或钻研医道,成为一代名医。却因这份心中难安,蹉跎了十年! 背后的真凶固然要严惩,可她的父皇,又怎么值得原谅! “您放心,此事我定会查明,只是事情过去这么久,孟太医心中也该放下了,这是后宫争斗,与太医无关的。” 柴熙筠小心劝慰,生怕一个不经心又戳到他痛处。 这件事在孟玄清心中积压多年,与外人不足道,也不能道,他原以为要带着入土的,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见着了柴熙筠,还好她的驸马,他终归是救下了。 只是乍一说出来,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瞬间置身一片虚无之中。 “洛南地偏无名医,此番若不是孟太医,驸马恐怕就……太医若能出山问诊,也算是当地百姓的造化。” 柴熙筠真心相劝,她不愿看着他沉湎于过去,荒废了自己这一身本领,然而孟玄清眼中却始终一片混沌。 齐景之毕竟是世家子,平日遇人都是以礼相待,只除了沈修远。 下人来报县老爷求见公主,甫一露面,柴熙筠还没开口,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沈修远怔了一下,随后朝柴熙筠拱手行礼:“臣下有事要单独回禀。” 柴熙筠拍了拍齐景之的手:“我稍后回来”,便带人去了正厅。 “陛下立了六皇子作太子,敕封太子的诏书已下,恭喜公主。” 这事她倒不意外,前世也是这样,老二老三费劲心思明里暗里拉拢群臣,在父皇面前抢着立功,忙活半天,殊不知掌权人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 不过沈修远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这些日子忙着看顾齐景之,倒忘了日子,如今已经进了六月,离父皇五十大寿只剩一个月了。 “你有心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若是没别的事,便回去吧。” “还有一件事,要请公主示下。”即使柴熙筠送客的心思很明显,沈修远依旧不慌不忙。 ”先前刺伤驸马的人在监牢里押了快一个月了,臣顺藤摸瓜,查着这事与齐晏之有关,该当如何处置,还请公主拿个主意。” 齐晏之?真是阴魂不散!她一阵嫌恶,觑了他一眼:“该拘就拘着,该流放流放,衙门的事,还要我教你办吗?” 沈修远吃了瘪,脸色不大好看,应了一声“是”准备退下,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公主是不是,很厌恶臣?” “是”,柴熙筠毫不犹豫:“不可以吗?” 她的干脆让他有些吃惊,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落地了。 “当然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觉得,公主的恨,似乎没有缘由。” 呵,没有缘由,看着他那张“无辜”的脸,她不禁笑出声来。 她也曾想过,这种怨恨是不是一种迁怒,前世这个时候,他们还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而今生,迄今为止,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他什么都没做。 可沈修远就是沈修远,他是不会变的。如果今生没有齐景之,俞林殿上,父皇依旧会把他俩的名字连在一起,后面那些事,他一样会做。 “沈修远,你有心上人吗?” 话题的转换让他猝不及防,饶是如此,他还是认真答道:“没有,兴许我没有驸马那样幸运,心上人,还不曾遇到。” 然而他越认真,柴熙筠心中越想发笑,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所言有多荒唐。 她斜睨着他,唇角露出一丝嘲讽:“你不是没有他幸运……” 沈修远一脸好奇地看向她,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却见她闭上了眼,似乎不愿再看他,轻轻挥了挥手:“退下吧。” 转眼便是六月初六,这日柴熙筠起了个大早,早早用过了膳,待到日头升起来,立马张罗着院子里的人前往东边阁子里搬书。 见她用襻膊把袖子绑起来,自己也要上手干,齐景之慌忙拦住她:“何必这么辛苦,让巧儿放些兰草和芸香过去,也是一样的。” 柴熙筠搀着他的胳膊,将人带到竹椅边按下:“六月初六晒书,才不会长蠹虫,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安心在这里坐着。” “那你拣轻的搬,别累着。” 柴熙筠朝他挤了挤眼睛:“我晓得的。” “哎……”谁知刚走出两步,便听到齐景之唤她。 “又怎么了?”她语气中有些无奈,但还是转身回去。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等她俯下身子,他便倾身过去,掏出一条绢子,将她的下半张脸围住,在脑后打了个结。 “那些书经年累月堆在那里,积了不少灰尘,一旦吸进去,免不了要咳嗽。” 一时间他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柴熙筠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她从外面回来,见他眼上蒙着一块月白色的帕子,随清风拂动的样子。 月白色的帕子?想到这儿,她立马垂下眼睑,似乎正是自己脸上这条,顿时一抹嫣红爬上双颊。 两人呼吸和眼神交缠,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度,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初春的薄雾,沁人心脾,又让人沉浸其中。 第59章 “公主驸马好兴致啊。”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人双双回过头,见齐昱之远远走过来,随即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不等他近齐景之的身,柴熙筠便笑着迎了上去:“昱之啊,你来得正好。” 第34章 见柴熙筠笑得灿烂,齐昱之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前脚刚打过招呼,后脚自己便被拉到那一摊子书面前。 “下人们不识字,听说你打小书念得好,几个哥哥都不及你,快帮着拣一拣。” 他登时脸色一变,转身就想走,可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能咬咬牙忍了。自打随柴熙筠进了趟京,她倒像是盯上了他一般,一有脏活儿累活儿便惦记着他。 足足搬了大半个时辰,阁子里的书才动了一半。 “公主,院子里晾不下了。”巧儿跑到柴熙筠身边回话,齐昱之立马竖起了耳朵。 “那就这样吧,剩下的明年再晒。” 摊开最后一本书,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柴熙筠走过来,解开身上的襻膊,齐景之连忙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快歇歇。” 齐昱之坐在边上,满脸的汗,偏丫鬟也不肯上前,他只得自己动手斟了一杯。 “昱之近日过来,所为何事?”等他一杯茶下肚,气喘匀了,齐景之开口问。 不知怎的,齐昱之总觉得这次受伤之后,齐景之待人似乎和善了许多。 他偷瞟了柴熙筠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硬着头皮说:“来看看大哥好些了没。” “好了许多,只是不能长时间坐着。” 想到自他进来,齐景之便坐在了这里,齐昱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爹随着二叔回了祖陵,二哥三哥又不在了,偌大一个齐家,转眼剩下了你我兄弟二人。”柴熙筠不动声色地喝着茶,茶盏后面,嘴角不自觉闪过一丝嫌弃。 在齐思安身边待了十几年,齐昱之别的学没学会不知道,这股虚伪劲儿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如今看来他兄弟几人,齐晏之狠,齐冕之脑子里只有钱,齐昱之年纪最小,却城府最深。 “大哥此次的伤极为凶险,须得好好休养,以防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儿。近日里我晚上总睡不着,齐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事,不能总累着公主,总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替大哥分忧。” “难得你有这份心,眼下倒有一件。” 齐昱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城东的铺子换了新掌柜,我有些不大放心,你去盯着吧。” 本以为要费一番心思,没想到他这样轻易就松了口,齐昱之心里一阵狂喜,二话不说马上应下。 “昱之可要留下来用午膳?”柴熙筠笑语盈盈地问,笑得他心里发毛。想到外面满院的书,他连忙摆摆手,若是留下来用午膳,那些书他怕是得一本本搬回东阁子去。 方才搬书出了一身的汗,黏腻得难受,柴熙筠便去沐浴,出来却见齐景之手里拿着一张拜帖。 “近日这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登门。”她擦着湿发从他身边走过,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随口问道:“吴方岳是谁?” “东陵吴家。” 她立即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别过脸问:“产盐的吴家?” “正是。” 吴家在东边,背靠大海,上百年来把控着大周超过半数的盐,自古盐铁对一国而言极为重要,是以为了避嫌,吴家和齐家从来不来往。 吴方岳这一来,显然坏了规矩。 柴熙筠当然不希望齐景之见他,如今齐家是什么情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你见吗?”她看着他问,话里带着几分小心。 齐景之将手中的拜帖随手丢在一边:“不见。”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吴方岳这个举动,不管是何居心,无疑是把齐家架在火上烤。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见不着齐景之,吴方岳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你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是不是不太合适?”一想到自己出了齐府的门就被人盯上,一时兴致来了吃个茶却被人堵在了雅间里,柴熙筠就心气不顺。 “还请公主出手,救救我吴家。” “若是犯了法,自有律法制裁,若是清白无辜,罪责也落不到你头上,求我有何用?” “只怕是欲加之罪。” 见他有话不直说,拐来拐去,她很快没了耐心:“吴公子有功夫在这儿揣测,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办法。”说完,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吴方岳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 “放肆!” 巧儿立马上前把人推开。 明知惹恼了她,吴方岳却一点也不慌,仍是不疾不徐地说:“公主虽是太子的亲姐,可如今齐家的状况又能好到哪去?” 柴熙筠嗤笑一声:“二皇子回了封地,远在西南,而你吴家却在东边,相隔千里,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当初站队的是你,如今站错了,却想拉齐家下水,吴公子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面对讥讽,吴方岳却不放在心上:“京里这趟浑水,自然淹了不少人,可公主怎么就确信,齐家干干净净?” 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一时辨不清,只是他既然这样说了,想必其中有些她不知道的内情。 第60章 先前她还觉得奇怪,齐景之好歹是齐家嫡子,怎的在京中混的那样落魄,如今想来,当初他那句“他们一个个的,都想要我死”,背后另有故事。 “吴公子慎言,况且我姓柴,齐家的事,原与我也不相关。” “公主说笑了,所谓出嫁从夫,齐家的事公主如何脱得了干系?” “皇家对我们四大家族对忌惮并非一朝一夕,太子眼下与公主姐弟情深,可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须知天家可是不讲情面的,届时公主夹在皇家和齐家中间,该如何自处?” “大胆!”柴熙筠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怒不可遏:“你竟然敢离间我们父女、姐弟之间的感情。” “公主若觉得我说得不对,大可一纸将我告到陛下那里,恐怕公主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事不能拿在明面上说,说了伤了面子,更伤了和气。” “现下唯有我们四大家族联手,才能保住这百年基业。” “哦?”柴熙筠来了兴趣:“怎样联手?” 见话头有些松动,吴方岳兴致大起,滔滔不绝地将脑海里的计划细细说了一番,讲的眉飞色舞,唾沫乱溅。 柴熙筠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他停了下来,才淡然开口:“吴公子说完了?” 吴方岳一脸得意:“公主觉得如何?” 柴熙筠不慌不忙地踱到他面前:“既然公子问了,那本公主便奉劝公子一句,人要懂得顺势而为,大势之下,不要想着以卵击石,这一点,驸马可是比你聪明得多。” 然而打发了吴方岳,她的心却久久静不下来,一个人在茶楼上坐了许久。 回到松风亭,屋子里安安静静,她里外看了看,并没有齐景之的身影。 “驸马去哪了?” “公子在会客。” “会客?”她心里奇怪,自打受了伤,他便以此为由,谢绝了所有来访,怎么今日倒破了例? “是什么人?” “是一个姑娘。” 柴熙筠怀着疑窦到了正厅,果然看见一个姑娘,身着绛红色衣裙,干净利落,眉宇间有一股侠气。 齐景之一看见她,便迎了上来,拥着她的肩走进来,比平常还要亲密几分。 那女子见状,也不再久留,起身告辞:“还望公子日后给我一个交代。” 柴熙筠心里一阵疑惑,待人走了,急忙问:“什么交代?” 察觉她目光里的审视,六月天里,齐景之竟然打了个寒颤:“你莫要这样看着我。” 见她不依不饶,没有罢休的意思,又赶紧解释道:“是关于她父亲。” “当年我离开洛南前往京城时,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姓廖,是家里最好的铸剑师,父亲怕我离家多年,忘了齐家的根本,便让他跟着我,做我的师傅。” 柴熙筠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所以你跟父皇说的那些,都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幼时在家便知道的。” “那廖师傅现在人呢?” 齐景之眼睑垂了下来:“死在了刑部大牢。” 随后他又把廖师傅如何被诬杀人,又如何未审未判离奇地死在牢里一一道出。 “你是说,这些都是齐思安所为?可他远在洛南,又如何能……”说到一半,柴熙筠恍然想起吴方岳的话。 公主怎么就确信,齐家干干净净? 她隐隐约约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一切都连了起来。 吴家支持二皇子,赵王在此事上也毫不避讳。而齐景之,在京十年都平安无事,廖师傅被人陷害,他也一朝落难,好巧不巧,正是落在了赵王手里。 她回忆起那日的情形,当时便觉得不对,如今想来更是大有问题。齐景之怎么会平白出现在长门宫这个常年锁着的冷宫,又怎么会偏偏遇上赵王? 赵王的事,京中隐隐有些传闻,所以齐景之,是投名状? 柴熙筠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些心疼,更有些后怕,如果她那日没有从长门宫前经过…… “齐思安搭上的,是赵王?”她看向齐景之,声音有些颤抖。 第35章 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起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见她一脸忧心,齐景之立马开解道:“如今没了齐家做靠山,他也掀不起什么浪。” 然而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她心里就越是难过。 当初贺氏给她下药,她一滴未沾,他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以牙还牙一通发作,后来贺氏看见他都胆寒。可到了自己身上,他却只有一句“都过去了”。 她实在欠他良多。 柴熙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外界全无反应,直到额上传来一阵温热,一抬头,对上了他关切的眼神。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她却一阵窝心。 “我今天见了吴方岳。”怕他担心,她隐去了一路被跟踪的事,直接进入正题。 齐景之自然而然地把她此刻的反应同这件事联系起来,急切地问:“他说了什么?” “他想促成四大家族联手,应对父皇的逐个击破。” “不自量力。”他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如果……我说如果……”,柴熙筠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下去:“有一天我夹在父皇和你中间,你希望我怎么选?” 第61章 无论是她先前的计划也好,与父皇的约定也罢,她会离开齐府,离开他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早晚的问题。可是无论处于哪种关系,父皇对他动手,她都不会置之不理。 齐景之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握起她的手,定定地说:“信我,我不会让你难做。” 他坚定的眼神让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早已锚定了齐家的未来,只是不说,或者不便说。 孟玄清依旧是两日来问一次诊,每次看了伤口、诊了脉,再对着上次的药方增增减减,齐景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平和。 “公子的身体已经无恙,后面只要好好养着就行。” “孟太医留步。”见孟玄清写好药方递给巧儿,收拾完药箧准备走,齐景之赶紧穿好衣服追了上来。 “驸马还有何事?” “有一件事,要征询一下孟太医的意见。” “哦?”孟玄清有些意外,除了治伤之外,他与这位驸马爷好像很难扯上关系,怎么如今却要征询他的意见? 他定了定心神,冷静地说:“驸马请讲。” “城南回春堂坐堂的老医倌年纪大了,不日就要返乡,我寻觅了大半个月,思来想去,没有比先生更合适的人选,不知太医可愿意去坐堂?” 事情来的突然,孟玄清不免有些惊诧,回春堂他倒是不陌生,有时会到他那里买一些不太易得的草药,也算是他的主顾之一。 而且因着他们常给穷人施药,所以每次他都会让利,只多少收些辛苦费。 “坐堂之外,其余一应事务都有专人打理,先生只管问症开药,别的都不用操心。”见他有些犹豫,齐景之补充道: “药铺所得,除去药材成本,剩下无论多少皆归先生所有,此外,齐家每月再给先生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孟玄清有些难以置信,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公子这是做生意,还是做善人啊。” 面对这明晃晃的调侃,齐景之却也不恼,悉心解释道:“齐家开回春堂,本也不是为了赚钱,孟太医若应下,其他都好说,只是有一件必须得做到。” 这话瞬间勾起了孟玄清的好奇心,他立马站直了身子问:“哪一件?” “每月逢一和五,于回春堂外设棚义诊,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孟玄清微微颔首,思忖道:“一月里有六日,多者七日,倒也不难。” 齐景之脸上随即闪过一丝欣喜:“孟太医答应了?” 孟玄清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抬起头问:“这可是公主的主意?” “是”,齐景之答的坦坦荡荡,没有一丝遮掩:“公主说,齐家以矿藏起家,可这些并不是齐家的私物,取之于民,理应让利于民。” 孟玄清怔了一下,他不知道齐景之是没听懂,还是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他本想问,找他坐堂是不是柴熙筠的主意,可眼下他再接着追问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既是公主的意思,那我便应了。” “那我替洛南城的百姓谢过孟先生了。” 孟玄清一走,柴熙筠便从内室走了出来,朝着齐景之打趣道:“公子真会往我脸上贴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话不是这个话,意思却是这个意思。”他笑着回:“何况你我之间,何须分得那样清楚?” 用过晚膳,齐景之同李大柱等人在书房里议事。如今已是六月天,即使窗户大开着,屋子里头还是闷。 “别摇了,回去歇着吧。”柴熙筠原本在看书,回头见巧儿一头的汗,便从她手里接过扇子,把人赶回去休息。 来洛南这么多天,总算念起来一点京城的好,那就是夏日里没这么难熬,而且皇宫里墙又厚,倒能遮住一半的暑气。 巧儿一走,周遭更是没有一丝风,她手里摇着扇子,越摇越热,愈发坐不住了,索性放下书出了门。 原本只是随处走走,吹吹风,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然而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书房门口。 兴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又或者屋里实在太热,书房两侧的窗都敞着,一抬眼,便透过窗子看到了齐景之的身影。 他身着一件青色的道袍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在上首坐着,下首依次是齐放和李大柱。 三个人应当是在议事,齐景之一会儿专注地听他二人讲话,一会儿蹙着眉沉思。 短短几个月,他现在的模样和她初次见到他时已经完全不同。相比那时的惊慌无措,现在的他俨然是一个家主的样子…… 她看得出神,不防他突然回过头,似是有感应一般,径直朝她所在的方向望过来,四目对上,柴熙筠竟然有些心虚,慌忙别过了脸,转身离开。 然而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得身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就像踩着鼓点,一下一下离她越来越近,随后一阵风扑过来,腕间传来一股温热。 她是嫌热才出来乘凉的,可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时,却没有任何不适,只一颗心跳个不停,被他拉住的那刹那,胸腔里像是有什么要冲破而出。 “不是在议事?怎么出来了。”柴熙筠转过身,廊檐下,灯笼照映着,他的脸并不十分清楚。 “议完了。”齐景之刚说了几个字,就咳嗽起来,一咳嗽,便牵引到了伤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右胸,手抬到一半,想起她在跟前,又立马放下。 第62章 “跑这么急做什么?”她小声埋怨了一句,手绕到身后轻轻给他顺着背。 这时一前一后两道阴影从齐景之身后走过来,近了一看,却是齐放和李大柱。 他二人也不多言,默默行了个礼便先后离开,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李大柱问:“齐管家,公子怎么话说了一半就跑了?那这件事我应该……” 随后便是一阵“嘘”的声音,两个人脚步越来越快。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了柴熙筠的耳朵里,她挑眉看向他,眸中闪烁的笑意意味不明。 一片晦暗下,齐景之的脸忽然有些发热,抢着说:“今夜天气太闷了,要不,我们去外面转转?” 她嘴角轻扬,一时兴致大起,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自出了上次的事,齐放就多了一份小心,知道齐景之要出门,便派了一队家丁跟着,还特意嘱咐只需远远地护着,没有危险状况不要上前。 洛南的夜市倒也十分热闹。他们一路来到町门桥上,桥两岸打着幡的酒楼茶肆,街边摆着的各式花样,叫卖声络绎不绝,竟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一个老翁挑着担打他们身边经过,嘴里叫着“冰杨梅、冰桃子……”,只听着便觉得酸甜冰凉,口里生津,柴熙筠的兴趣一下被勾了起来。 “老丈”,见她的眼睛不住地盯着那副挑卖担子,齐景之立马把人叫停,要了一份,然后带着她拐进了一旁的茶肆。 甫一坐定,他突然想起了后面跟着的那些家丁,探出窗外一看,果然七八个人齐刷刷地等在屋檐下。 他掂了掂腰间的钱袋,站起身来,轻声说:“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回。” 柴熙筠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桌上那碟子凉冰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顾不上管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待店小二摆好,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桃子送进嘴里。 桃子脆脆甜甜,又浸过了冰,刚一入口,暑气便散了一大半,叫人瞬间通体舒畅。她心里一阵满足,正要伸手去夹第二块,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年纪轻轻,黑发黑衣,高尾束冠,一双眸子更是如墨如漆,脸上没有一丝笑,劈头便是一句:“答应陛下的事,公主忘了吗?” 第36章 “你是谁?”柴熙筠立马警惕起来,上下扫了一眼,猜测道:“梓凌卫?” 那人却不予理会,双手抱拳,朝着京城所在的方位:“传陛下口谕,望公主信守承诺,择日返京。”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瞬间兴致全无,口中余香未尽,却突然寡然无味。 “知道了。”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一个闪身,从另一侧的窗户口跳了下去,不多时,楼梯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怎么,不好吃吗?”见她一脸恹恹地坐着,与方才他离开时截然不同,齐景之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尝了一块杨梅,试探着问:“是不是太冰了?” 柴熙筠敛去不安的情绪,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都安顿好了?” “暑气难消,他们一路跟着很是辛苦,吩咐了领头的带他们在楼下吃茶。” 天气明明很热,她心头却涌上一丝暖意。 “这样看我做什么?”见她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脸上,他笑着,一点一点凑过去,话里带有几分戏谑:“难道公主……” “齐景之,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家主。”她别开脸,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他怔了一下,自知无趣,又坐了下来,悄悄把凉冰移开,把豌豆黄推到她面前,过嘴的东西最忌讳乍冷乍热。 柴熙筠撑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齐景之则看着她,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府里,柴熙筠早早就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齐景之仍是睡在地上,背对着她,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便转过身来,朝向她所在的方向:“公主在想什么呢?” 然而回应他的是长长的沉默。 因为她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在想怎样跟他告别。 “你知道梓凌卫吗?”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柴熙筠却突然问。 “陛下身边有四卫,梓凌卫是其中之一,能入梓凌卫的都是勋贵子弟。”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更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公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四卫里面,其余三卫都是明卫,只有梓凌卫是暗卫,你可知什么样的人会被梓凌卫盯上?” “既是暗卫,自然是见不得光,被梓凌卫盯上的人,想必都是……”齐景之刚想说明面上不好动的人,却猛然心思一动。 “公主是说,洛南有梓凌卫出没?” 柴熙筠缄口不言,他却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我齐家,何德何能啊。” ”还有沈修远,父皇在洛南不止一双眼睛,你要当心。” 沈修远?听到这个名字,齐景之本能地厌恶。无论是前世刺杀发生时他眼中的漠然,还是今生为数不多的几面,他都对这个人没有半分好感。 可她这个时候提到他,先前发生的许多事瞬间在他脑中连了起来。 比如沈修远以奉皇命为由,三番五次来府里找她,又比如燕宕山上的破庙前,她支开自己,特意对沈修远嘱咐的那些话。 第63章 齐景之心中的酸涩一点点消散,她果然还是惦着他的。 所以她明里暗里提醒他,只是从未像今日这样明白。不过相比这些耳目,他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她下定决心把陛下在洛南的底牌全抖出来。 “我会当心的,只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被她打断:“别只是了,早些睡吧。” 翌日,一大早齐昱之便大步走进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几日不见,倒像是变了一个人。 “公主找我何事?” 柴熙筠指了指下首的凳子,示意他坐下,笑着说:“四公子最近心情不错啊。” “托公主的福,铺子经营的不错。” “你说你娘若是泉下有知,会觉得她这条命是值,还是不值?” 齐昱之脸色大变,眉头一拧,方才的高兴劲儿立时一扫而空,压低了声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柴熙筠从袖间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按在炕桌上,冷眼瞧着他:“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昱之心凛了一下,桌上的信,正是那天他求上门时,手里拿的母亲的遗书。 “颂雨其实,不识字吧。”她凝视着他,眼中的审问不言自明。 “怎么会?”他扯出一丝笑,嘴角明显不太自然:“母亲常年吃斋念佛,若是不识字,大段大段的经书怎么背得下来?” “景之的母亲未出阁时,你娘亲不过是个粗使丫鬟,是跟着到了齐家后,才进了内院,景之的母亲时常诵读经书,你娘亲耳濡目染,自然也就会了。” “可是不识字终归是不识字,不然你怎么解释,她吃斋念佛,房间里却连一本经书都没有?” “这全是公主的臆测,她只是不常动笔,并不是不会。” “是吗?”柴熙筠睨了他一眼,又从榻上拿出一本册子,朝他晃了晃:“这是城东铺子里的掌柜送来的账册,上面有你的笔迹,要不要我教教你,字迹该怎样比对?” 齐昱之此时后背汗涔涔的,透着股阴凉,从齐晏之到齐思安,他早已窥清她的秉性,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和自己摊牌。 此时他只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既然单独见了他,说明并不想将此事捅出去。 “遗书确实是我伪造的”,他黑着一张脸,理直气壮地说:“但我的确是齐思礼的血脉无疑。” 见他梗着脖子承认,柴熙筠暗暗松了一口气:“没人怀疑你的身份,只是昱之啊,动心思的时候不要写在脸上,做坏事的时候不要留下把柄。” “安姨母会因为银子应了你,也会因为银子卖了你。”柴熙筠从账本里抽出一张纸,正是安姨母的供状。 从齐昱之夜跪松风亭,逼着齐景之承认他的身份,她就觉察出不对,当下便差人寻到安姨母,软硬兼施,得了这份供状回来。 “齐昱之,你怎么忍心?她的一生,过的还不够苦吗?”起初只是想验证齐昱之的狼子野心,可是没想到在查这些事的过程中,慢慢拼凑出了颂雨的一生。 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行乞被齐景之的外祖家买走,因为不识字,只能做粗使丫鬟,在人人都能念几句诗的府里抬不起头来。 来到齐家,得了主母的赏识,却被齐思礼强迫,意外怀上了他的孩子,怀着对主母的愧疚施计嫁给齐思安,本想青灯黄卷中了此残生,却架不住亲生儿子要将真相撕开在众人面前。 为了脸面,她只能死,为了齐昱之,她也只能死。 “公主说的好轻巧啊,可凭什么,同为他的儿子,齐景之在外十年都有人惦念,而我,窝在齐家的一个角落里,发臭腐烂也无人问津!” “他天生便是少主,就算不在洛南,齐思礼的家主之位藏着捂着也要等他回来,可我呢!我不为自己筹谋,谁又会管我!” 齐昱之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涨红了脸,眼中布满血丝,腾地扑向柴熙筠,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还有你!” “你清高什么!我对你的示好你看不见吗?你看看我这张脸,同他有什么分别,他能做驸马,为什么我不能!” 柴熙筠瞬间感觉脖颈有撕裂般的疼痛,四肢挣扎着,死命地抓着齐昱之的手,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可凭她的力气,根本无济于事。 她特意支开阿母和巧儿,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本想用这件事拿捏齐昱之,告诉他,他头上会始终悬着一柄利剑,只要他敢对齐景之不利,这些事足以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疯子! 齐昱之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随时都会突然发力扭断她的脖子,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甚至有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再次体验到利剑穿过身体时,那种不甘和绝望。 她几乎认命了,眼角划过一滴意味不明的眼泪,她这一生太过短暂,短暂到濒临死亡时都来不及细想应该回忆什么。 柴熙筠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慢慢流逝,然而平静下来,却能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她猛地睁开了眼! 她不能死!害死母后的人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春儿还没有昭雪,她欠齐景之的,还没有还清…… 这辈子,她还没有过过一天想要的日子! 第64章 她的意志瞬间清明,右手悄悄摸向头顶的发簪,蓄足了精神,用尽全力朝齐昱之颈间刺去,不料他一个回头,将她的动作看了个真真切切,立即松开脖子上的手,夺下了她的发簪。 他脸上的怒意更甚,恶狠狠地瞪着她,将发簪举过头顶,不带丝毫犹豫刺向她,然而在离她的脸还有一寸时,却忽然停下了动作,整个人轰然倒地,发簪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柴熙筠这才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然后看向她,嘴里挤出三个字。 “杀了他?” 第37章 方才命悬一线无暇顾及,如今颈间的禁锢一松,整个人顿时卸了力,伏在榻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感受到黑衣男子升腾而起的杀意,柴熙筠立马出言阻拦,刚说了一个“不”字,喉咙便里火辣辣地疼,随着竟接连咳嗽起来。 黑衣男子有些手足无措,抬眼望见桌子上的茶瓯,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这并不是他的职责,况且活这么大,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 可那咳嗽声实在有些刺耳。 罢了,他踢了地上的人一脚,确认晕得死死的,随后转身,准备给她倒杯茶过来。然而脚上刚挪了半步,袖口便被人拽住。 他自小习武,反应自是比常人灵敏,再加上一身箭袖轻袍,便是有人轻轻一碰,都能即刻感知,何况她还用了力。 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谁知她毫无防备,小臂遽然落下,手腕重重地磕在炕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黑衣男子眸子一闪,面上隐隐有些不安。 “不要……杀他。”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他刚想说什么,便听到有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有人来了。”说罢,不等柴熙筠吩咐,利落地扛起地上的人,一个跃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刹那间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两扇窗还在左右摇晃。 她赶紧拢了拢袖口,整理好鬓发,装作无事的样子。 “怎么枯坐着?”齐景之推门进来,看到柴熙筠坐在榻边,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倒像是专程等着他一般。 “阿母说昱之在这里,怎么不见他人?”见南向的窗户半开半阖,他自然地走过去。 柴熙筠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着急回他的话:“早走了。”出口才惊觉声音与平时大不同,右手立即抚上喉间遮掩。 “你嗓子怎么了?”齐景之半道折回来,凑到她近前。 “兴许是着凉了,还有些头晕。”她垂下眼眸,目光有些躲闪。 齐景之半信半疑,视线慢慢下滑,忽地眼神停留在她的腕间,上面赫然一片红肿。 他想要把她的手拿开,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刚碰到她的衣服,却觉察出她身体绷得僵直,甚至暗暗回避。 他几乎确信,从昨夜到现在,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这时窗间忽地挤进一丝凉风,从他心头拂过,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孟太医在府上,我去找他过来。”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柴熙筠心里的纠结登时化为乌有,不能再久待了。 许多事,原先萦绕心间时,怎样做都觉得不圆满、不妥当,可真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心瞬间就放平了。 就像她一直为难该怎样同齐景之告别,此刻却坐在松风亭,面对一桌子的酒菜,静静等着他过来。 此地开阔又僻静,两个人能平心静气地好好说说话,好聚好散,也不枉相识这一场了。 “阿筠。”齐景之的声音清冽干净,柴熙筠回过头,看着他提着衣袍,拾阶而上,原本平静的心,忽然有些凝重。 暮春相遇,如今已是盛夏,与他相识,说来不过三个月。三个月,足以让一个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他,与长门宫初见时比,何曾有半分相似。 而这三个月间,她过的都是上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日子,没有一天不是鸡飞狗跳,也几次陷入险境,但是好在,他是齐景之。 她事先准备了很多话,有感谢,有歉疚,为这场离别做铺垫,可当真与他面对面时,却简简单单脱口而出:“齐景之,我要走了。” 他斟酒的手一抖,洒出了几滴,幸而夜间看不真切,倒也不用刻意掩饰,送到嘴边嘬了一口,一股桂花的清香充斥在嘴里。 “是桂花酒?” “你拿的是我的酒杯。” 被提醒拿错了酒杯,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囧意:“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柴熙筠心一凛,早先孟太医为她问诊时,他并不在跟前,她也嘱咐了孟玄清,若有人问起,便说自己染了风寒,他怎么…… “不必想了,你腕间的伤我一早就看见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与人道别。”良久,柴熙筠开口:“可是这样离开,心里总是有几分……” “那便不走!”齐景之突然提高了声音:“如今的齐家,你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投任何人所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敢置喙!” 见她不说话,他想起她藏在枕下的那本《吴园杂记》。 “吴地就那样好?”他颤着声音问,眼睛已然有些泛红。 第65章 “洛南就真的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和人?” 柴熙筠身上一阵酥麻,喉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然而难受过后,终是暗暗攥紧衣袖下面的手:“齐景之,你我各自有要走的路,我不能再误你。” 他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深深地望向她:“你去哪,走什么路,为何不能告诉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就像我们这些时候一样,不好吗?” “不好!”她用力把手甩开:“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任何人为我迁就。” “这不是迁就!跟爱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是迁就?” “可是我并不爱你。”相比齐景之,柴熙筠冷静得多:“爱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是几句嘘寒问暖就能生出来的。” “可是那日在院里,你明明……” 柴熙筠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天。 “那又如何?”她挑起眉,觑了他一眼:“不过是那日阳光正好……” 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忽然欺身上前,双臂将她禁锢在怀里,盯着她的眉眼,一点点靠近,直到两个人鼻尖相抵。 “那这样呢?”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杂着方才入口的桂花香瞬间包围了她,目光灼灼,专注地望着她,眼神中的每一次流转都让她心跳不已。 她很快心猿意马,不得不逼迫自己强装镇定,敷衍地笑了一下,随即偏过了头。 他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然后俯下身子,吻上她的唇。 他的唇柔软而滋润,细细地在她唇上辗转,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大胆,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很快他便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一手搂上她的后腰,一手抚上她的鬓发,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地意乱情迷,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珠。 她明明没饮酒,却有些醉了,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张开檀口迎接着他,双手逐渐伸向他腰间。 察觉到腰间的手,齐景之突然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目光一片清明,只是唇仍紧紧贴着她的。 “阿筠,你看清自己的心了吗?” 柴熙筠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将人推开。 看出她有些气恼,他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惶恐,反而一脸镇定地迎上去:“我不是沈修远,你推不开的。” 她愣住了,他两次挡在她身前的画面在她眼前交替出现,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像走马灯一样掠过。 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况且他的爱意汹涌,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这份浅淡的好感,几分出于恩情,几分出于心动,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的脑子很乱,始终提着一颗心,直到齐景之走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要走的,不管自己对父皇有何看法,不解也好,不喜也罢,说出口的约定便是镌刻在心间的承诺,她不信鬼神,却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本是为了齐景之去求的药,轻易背弃诺言,这一报,怕是会还在他的身上。前世的纠缠,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很难向他解释,可是这一世,她不能再牵连他了。 松风亭下便是一片池塘,六月间,荷花也沁出了清香。 其实,活了两世,好像没有人比齐景之更了解她。她确实对洛南生出了眷恋,对巧儿,对阿母,对这松风亭,还有远处一片墨黑的山。 若是能像齐景之的母亲,独自一人,住在山间那座小小的院落中,似乎也不错。 明日还是要走的,眼下没人拘着她,她索性提起酒壶,朝着口中灌了起来。温过的桂花酒已然有些凉了,味道却更加清冽。 倒出去的酒沿着下颚,顺着脖颈往下流,淌湿了她的衣襟,又在前胸流下一片酒渍。 刘行俨双手抱剑坐在树上,看得直摇头,堂堂大周公主,如此行径,实在有些荒唐。 况且陛下只说把她带回京,并没说回京之后会怎样,况且依陛下对她的宠爱,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做做样子,堵住群臣的口罢了。 她倒作出了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个跃身从树上下来,几步跳到她面前:“那个人,公主打算怎么办?” 看到熟悉的黑影,柴熙筠这才想起来,齐昱之还在他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追更的公主别忘了点收藏哦! 第38章 柴熙筠有些犯难。 齐昱之虽然用了些龌龊手段顺利脱离齐思安的阵营,但是齐景之对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厌恶,也不拘着他,而是放手让他去做。 这便是齐景之的磊落之处,哪怕知道齐昱之背后有些算计,他的那一份,仍旧会给他。 但她对这个人却不那么放心。 可是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正发愁间,忽然,她的目光扫过刘行俨,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你们梓凌卫是不是有些去处?” 刘行俨马上警惕起来,立即答了两个字“没有”,唯恐避之不及。 柴熙筠当然不信,却也不想为难他,思忖片刻:“那便送到县衙的牢房去吧。” 他点了点头:“那人犯了什么事?进了县衙,我也好有个说处。” 她瞥了他一眼,随之投去异样的眼光,这人嘴上喊打喊杀,关键时刻却守起了规矩。 第66章 “以你的本事,把他丢进牢房,很难吗?” 刘行俨立刻会意:“明白了。” 以沈修远的审慎,发现齐昱之不难,届时定会带人上门,齐景之自然有办法应对。 她只需要让齐昱之知道,即使自己不在洛南,依旧会有人替她盯着他。兵法讲围三阙一,他这样的人,惯于在夹缝中生存,留他一口气,比逼上绝路要合适得多。 动了一番脑筋,酒醒了一半,转眼已是月上中天,该回去了,柴熙筠猛地站了起来,身形晃了晃,扶着石桌才堪堪站稳。 “属下送公主回去。”刘行俨嘴上说着,但没有她的应允,并不敢贸然上手去扶。 她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翌日,马车早早等在了门口。 阿母和巧儿一路将柴熙筠送出来,前前后后嘱咐了好几遍,要她早去早回,她只笑着应下,并没有说实话。 齐景之没有来,确切地说,自昨晚松风亭后,她便没有再见到他。和离书她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他总会看到。 不过看不到也不要紧,到时候圣旨一下,他同不同意,签不签字并不重要。 轿凳已经摆好,刘行俨化作车夫,立在一旁等着她上马车。 齐景之还是没出现。 罢了,不见便不见吧。她透过齐府的大门,朝里深深望了一眼,随后提起裙裾,躬身钻了进去。 然而刚坐定,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她的心立刻提起来,掀起车帘看向外面。 “公主要出门吗?” 原来是沈修远,身后站着齐昱之,她心里一阵失望。 不过不得不他的确有几分本事,这才仅仅过去一夜,他竟然已经发现了。 “沈大人这是?”她嘴上问着沈修远,眼睛却瞄着齐昱之。 他浑身脏兮兮的,神色收敛了不少,与昨日的疯癫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只是她眼尖,一眼便瞧见他左手包裹着白色绢布,还浸出了血。 “今日牢里的狱卒……” 沈修远刚开口解释,柴熙筠便一脸不耐烦:“我着急赶路,府里的事还是同驸马讲吧。” 说罢,睨了齐昱之一眼:“受伤了就好好养着。” 马车刚出了巷子,柴熙筠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立即问向刘行俨:“他的手怎么了?” 刘行俨似乎毫不在意,专注着前面的路,头都没回,轻描淡写地答:“一根手指而已,小示惩戒。” 她撇了撇嘴,倒是忘记了这一茬。这人虽然帮她办了事,但是梓凌卫有梓凌卫的规矩,好在此举虽有些自作主张,细想之下,却没有什么不妥。 “公子,这不是去往吴地的方向啊。”李大柱驾着马车,始终与前车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然而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公子昨夜传信,让他今日一早跟着去趟吴地,吴地在东边,可前面的马车出了洛南便一路往北走。 齐景之听到他的话,掀开车帘,探头出去,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倒像是要进京。”这时李大柱小声嘀咕了一句,瞬间将他点醒,难怪他会觉得眼熟!两个月前,他正是沿着这条路回来的。 “你去过京城?”齐景之随口一问。 “是啊,上次跟公主……”李大柱话说了一半,突然噤口。 齐景之却敏锐地听到了“公主”二字,立刻起身坐到他旁边:“什么时候的事?” 李大柱此刻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都怪自己嘴快,一下竟给秃噜了出来,面对齐景之的逼问,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公子别问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答应过公主,不能说。” 齐景之沉默了半晌,李大柱一直悬着一颗心,直到身后传来一句:“你知道前面是谁吗?”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 “正是公主。”齐景之眉头紧皱,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思来想去,她若是瞒着他回过京城,那只有他受剑伤那段时日了。 “我不是让你背信”,他的心跳得七上八下,语气里竟有一丝哀求:“只是如果她不去吴地,而是改道回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大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大柱其实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是他知道,齐景之是不会害她的,纠结了片刻,索性心一横:“公子,我说,我都说。” 听到她声称奉陛下诏令进京,半夜闯进京城,齐景之两眼一黑,“哐”的一声,整个人沉沉地砸在车壁上。 李大柱听见动静,赶紧把马车停在一边,掀开车帘,却见齐景之瘫坐在地:“公子,你怎么了?” 齐景之此刻心中如擂鼓一般,脸色煞白,她竟然瞒着他,担下这样大的事! 先前她与陛下闹成那样,手中怎么可能会有诏令,而一个出嫁了的公主,怎么寅夜进的宫……这些搁在常人身上,条条都是脱不了的死罪。 难怪她一路向北,她根本不是去吴地,过书上所写的那样惬意悠闲的日子,而是去领罪! “大柱,快,快跟上他们!”他立即清醒过来,催促着马车继续往前走。 他宁愿她一辈子浪迹天涯,吴地也好,别的地方也罢,哪怕躲着自己,不见自己,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尤其是不能为了他。 李大柱得了令,片刻不敢耽搁,手执马鞭重重地挥下,然而半刻钟之后,却一脸歉疚:“公子,我们跟丢了。” 第67章 临近东临门下,柴熙筠心里很是复杂。 四月份从这里出京时,她曾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再不回京。然而不过两个多月,她却一再违反誓言,念及此,她不由暗自苦笑,可见人一旦指天发誓,离背誓也就不远了。 马车徐徐前行,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询问,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姐,是你吗?” 阿和,居然是阿和!她恨不得立即跳下车,几个月未见,不知他瘦了没有,可是车帘旁,抬起的手却凝在半空。 他是太子,而她如今处在风口浪尖,更是群臣眼中的戴罪之人,若还是像从前那般亲昵,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然而柴熙和却不顾忌这些。 “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说罢,见车内久久没有动静,他索性钻了进来,这些天他似乎长高了不少,原本宽敞的马车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回家”两个字,本该让人感到温暖,于柴熙筠而言,却仿佛针扎一般,柴熙和闯进来的一霎那,她心里累积的酸楚顷刻间一涌而出。 “阿姐别怕。”他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拥住她:“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哪怕是父皇。”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柴熙筠心里一惊,慌忙朝外看了看,见刘行俨独自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太子慎言!” 见她过于小心谨慎,尽管心里不以为意,柴熙和面上仍点了点头。 然而柴熙筠并没有放下心来,哪怕他仍像过去一样顺从,她却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变了。 马车从东临门驶进京城,从城中穿行而过,最后来到宫门口,柴熙和扶着她下车,然而脚刚一落地,抬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公主不是要去吴地?怎的来了京城?” 齐景之一步步走近,她的心怦怦直跳,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你怎么来了?” “如果我不来,公主打算瞒我多久?” 她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李大柱,两人视线一碰撞,他便低下了头,她心里一下全明白了。 “你莫要自作多情,我有什么必要瞒你?” 齐景之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恳求:“跟我走好吗?我们去吴地,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别回宫里。” 柴熙筠还欲说些什么,柴熙和却突然挡在他的身前,毫不掩饰地将两人从中间隔开。 “阿姐,父皇还在等着。”说罢,牵起姐姐的手,连拉带拽进了皇宫。 齐景之正要跟上去,到了门口却被内侍拦下:“驸马,陛下并未召见你。” 第39章 “终于舍得回来了?” 柴熙筠伏在地上,低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回荡在乾清宫空旷的大殿里。 她缓缓闭上眼又睁开,心中一口郁结之气努力往下沉。孟玄清前脚刚诊了齐景之无恙,后脚梓凌卫的人就找上她,洛南也好,京城也罢,她何曾真的逃出过他的手掌。 “父皇放心,女儿虽不肖,但还是讲信誉的。” “起来吧。” 柴熙和立即上手扶了一把,柴珏眯着眼:“太子,先前臣上的折子你都一一看过,你说,安阳公主的事该怎么处置?” 当着柴熙筠的面,他提的自然不会是别的,柴熙和心知肚明,不慌不忙地扶起姐姐,站到大殿中间:“儿臣认为,此事虽越了法度,但其罪可恕,其情可悯。” 柴珏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眼睛盯着他,沉吟半晌:“这就是你的交代?” “父皇也不必为难太子,女儿一早就说过,无论什么样的罪名,女儿都认。” “阿姐!”柴熙和心里一急,脱口而出:“没来由的罪,认什么!” 柴珏把手中的朱笔一掷,冷着一张脸:“太子!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礼法!” “父皇,礼法之外,不外乎人情。况且阿姐这次……” 然而话没说完便被柴珏打断:“若是事事讲人情,那置国法家规于何地?” 柴熙筠嗤笑一声,呵!国法家规,多么正义凛然,若是以前她可能还会同他辩驳一番,如今,她已经厌了。 “父皇要教太子,尽管在军国大事上教,莫在这些小事上耽误功夫,女儿已经说过,无论什么罪责都一力承担。” 柴珏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只是女儿最后还有一个请求,万望父皇看在父女情分上应下来。” “什么请求?” “下个月初三是父皇五十岁寿辰,不管父皇计划怎么处置儿臣,还请在寿宴之后。” 柴珏眼眸微动,似乎有些意外。 待姐弟两个走后,见柴珏眼睛盯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陈垣叹了一口气,趁机说:“陛下明明念着公主,怎么就不肯好好说,让公主知道呢?” “她心里只有那个齐景之,可曾有半分把我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 “怎么会没有?”在柴珏面前,陈垣一贯顺从,难得这样反驳:“若是眼里没有陛下,公主怎么会记得您的寿辰?” 柴珏嘴上不说,但是心里颇为受用,面色稍霁,随即话锋一转:“听说那个齐景之也一路追了来?” “是”,陈垣恭敬地回答,片刻后又补充道:“人就在宫门外。” 第68章 “宣。” 出了乾清宫,望着眼前一重又一重,层层叠叠的宫门,柴熙筠心里不免有些心灰意懒,此前的努力似乎都白费,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看出柴熙筠有些消沉,柴熙和安慰道:“阿姐莫要忧心,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一定会保你平安无事。” 性命,又是性命,先是齐景之,再又是阿和。有人愿意以命相护,她似乎应该感激,应该感动,可是于现在的她,只有万般沉重。 她摇了摇头,认真地看向柴熙和:“各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事情远没有到那一步,就算到了,阿姐也不愿让你拼上性命。” “阿和,作为太子,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刚才父皇的刻意刁难,柴熙筠头一次体会到他的不易。 前世的她婚后便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天真地以为,父皇肯把太子之位给阿和,便是对他的喜爱和信赖,可是君父君父,终归是君在前,父在后。 “是。”她的说辞,柴熙和并未否认。 “可是这和保护阿姐,矛盾吗?” 柴熙筠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回。 正在这时,前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个宫女,虽然离宫数月,柴熙筠还是一眼就认出是椒房殿的墨玉姑姑。 墨玉急匆匆地朝柴熙和行了个礼,随后立马看向柴熙筠:“公主,请您去看看我家娘娘吧。” 柴熙筠脸色一变,下意识问:“淑妃娘娘怎么了?”恍然不觉自己称呼错了,自柴沅儿远嫁,原先的淑妃已被封成了贵妃。 墨玉偷偷瞄了太子一眼,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推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见她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又神色匆忙,柴熙筠不敢耽搁,马上就要跟着走。 “阿姐,我与你同去。” 看到墨玉面露难色,她犹豫了一下:“那你别进去,在椒房殿外等我。” 或许因为柴熙和跟着,墨玉一路上都缄默不言,然而一进了椒房殿,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求公主救救我家娘娘。” 柴熙筠立时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自二公主远嫁,娘娘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更是连床都起不来了。” “太医怎么说?” 听到这里,墨玉两行泪径直流了下来:“太医不曾来过。” “奴婢天天往太医院跑,可里面的人总推说太医们都去了别的宫里,连门都不让进。” 柴熙筠一阵惊愕,竟有这样的事! “你可知是谁的意思?” “是……常嬷嬷。” “严贵妃?她和你家娘娘同是贵妃,她怎么敢?”然而说完,她脑海中立即闪过严贵妃主仆的嘴脸,马上推翻了这个念头,她怎么不敢! “陛下呢?陛下知道此事吗?” 提及柴珏,墨玉有片刻迟疑,但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先前您因着二公主的事,与陛下翻脸,陛下似乎有些……有些迁怒娘娘,之后虽然依着惯例,晋娘娘为贵妃,却暗自下令,再不准椒房殿的人踏足乾清宫半步。” 柴熙筠听着,不由得怒火中烧,当今陛下,她的父皇,竟然薄情至此!淑贵妃也是为他生儿育女的人,为了边境一时的安稳,更是连唯一的女儿都没守住! 他以为一个贵妃的名号便是天恩浩荡,谁稀罕! “你去外面告诉太子,让他差人传太医过来。”墨玉赶忙起身,一抹脸上的泪,就要往外跑。 “罢了,拿我的牌子去。”说着,把牌子从腰间解下来,递到墨玉手里:“告诉他们,我就等在这里,若是半个时辰内没有太医过来,本公主即刻去掀了他们太医院!” “是!”墨玉脸上瞬间燃起了希望。 墨玉走后,柴熙筠独自走到淑贵妃床前,她闭着眼躺在那里,脸色青白,颊上瘦得根本挂不住肉。 许是听见了动静,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定定地看向她,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叫:“沅儿?” 她的声音微弱,柴熙筠有些于心不忍,便轻声应下:“是我。” 淑贵妃有片刻的恍神,之后脸上攀上些许失望:“是三公主回来了啊。” 不知怎的,她与淑贵妃交集并不多,此刻能深刻感知到她的绝望,甚至心灰意冷,然而她眼下除了好声劝慰,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娘娘不要灰心,二姐终有一日也会回来的。” “沅儿么”,提到柴沅儿,她疲弱的眼中闪出了一丝光芒,然后即刻黯淡下来:“她不会回来了。” 随之便是无声的沉默,她向来不会说谎,更不曾在人前拍胸脯保证过什么,即使她是真的希望有一天柴沅儿能回来。 “公主,太医来了。”墨玉一路小跑着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太医,提着药箱。 柴熙筠瞥了那人一眼,避让到一边:“张院使,我就不同你叙旧了,劳烦你上前看看,淑贵妃娘娘得的是什么病。” 她话说的客气,张今却心虚得紧。眼前的三公主,宫里宫外传的邪乎得很,本以为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却是个不管不顾的狠角色。 不过是为宫里的贵妃出趟诊,他也不明白,她怎么就放出那样的狠话。 柴熙筠就在一旁看着,他一边为淑贵妃诊着脉,一边汗如雨下。 第69章 说了病症,留了药方,柴熙筠拿起来看了一遍,给了墨玉,然后觑了张今一眼:“听你说的,淑贵妃娘娘这病,能治。” 张今忙不迭地附和:“能治,能治,只要细细调养。” “医者从不说夸大之词,我信你,但是……”她眼中精光一闪:“这药要是不管用……” 他的眉毛抽搐了一下:“臣以后每日过来问诊,直到淑贵妃娘娘病体痊愈。” “既然这样,那我便好心提醒张院使一句,莫要只顾着问诊,也要尽到院使的职责,太医院的天,可不能随意让谁遮住了。” 在小黄门的带领下,齐景之一路来到乾清宫,他无官无职,与这地方本不想干,可偏偏短短几个月间,竟来了两次,上次来是送选矿的图纸,而这次…… 大殿之上,他行了跪礼,陛下却并未允他平身,他只能保持着跪姿,等着上位的指令,直到垂着的头隐隐有些发晕,陈垣才过来扶着他起身。 然而他刚一站直,陈垣就站在他身前,手中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页纸,卷首赫然三个大字:和离书。 “签了吧。”柴珏的声音幽幽传来。 第40章 齐景之觑了一眼纸上完全陌生的字迹,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臣不会签。” 阶下颀长的身姿立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柴珏批完手里的奏章,随手放到一边,抬眸睨了他一眼:“不签,你今日走不出这泰和殿。” “臣自问安分守己,并无逾矩之处,若是陛下公私不分,臣无话可说,但臣绝不会签这和离书。” “驸马!”陈垣在一旁小声制止,他对齐景之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公主把他看得极重。若是他惹怒了陛下,吃了亏,公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父女之间免不了再生龃龉。 果不其然,柴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筠儿放肆也就罢了,他算什么东西! “你要是签了,朕可以考虑,放齐家一条生路。” 齐景之想都没想,断然拒绝:“齐家是齐家,她是她,臣不会再用公主做任何交易。” “天家无私事,齐景之,齐家如今这步田地,你就没有想过,公主也参与其中?” 齐景之没有丝毫迟疑:“她不会。” “她怎么不会!”柴珏坐直了身子,撑着桌案:“她是朕的女儿,是大周的公主!” “在陛下的眼中,或许是,可在臣的眼中,她只是她。” 柴珏万没有想到一个没落的世家子,无权贵相扶,无功名傍身,在他面前竟也这样硬气。 “你不怕死?”他的语气锐利如刀,浑身散发出一种威胁和恐吓的气息。 “臣当然想好好活着。”齐景之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但是我不能让她觉得,所谓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齐景之走后,柴珏枯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说话。 “你说,当年若是朕……”提及往事,他的眼神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痛。 “陛下有陛下的难处。”陈垣劝慰道。 “是啊”,柴珏脸上流露出苦涩的表情,自言自语:“朕也有朕的难处。” “阿姐。”看见柴熙筠从椒房殿里出来,太子立马迎了上去:“淑贵妃好些了吗?” “不太好。”她耷拉着脸,脑子有些乱,一时难以提起精神。 感知到了她的情绪,柴熙和马上说:“淑贵妃这边,我往后会多注意,阿姐舟车劳顿,我先送阿姐回凤阳宫。” “不了。”听到凤阳宫三个字,柴熙筠摇了摇头:“我回宫外的公主府里住。” 柴熙和本想着这次她回来,姐弟两个同在宫中,终于能够好好说说话,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都没来得及好好消化。 可看她这副样子,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好”。 “阿和。” “嗯?” 出宫的马车上,柴熙筠突然问:“这些时日,有二姐的消息吗?” “没有。”他如实答。 柴沅儿出嫁时的情形再次在她眼前闪现,“自古远嫁的公主,有几个活着回到故土的”,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 “阿和,可否修书一封,问问二姐的近况。” 柴珏早已厌弃了淑贵妃母女,自是不会管柴沅儿的死活,没有母家的支持,她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前世的她早早殒命,怕是与之不无关系。 “好,我今晚就动笔。”柴熙和只当皇姐是看了淑贵妃心里难受,爽快地应下。 从东华门出来,齐景之第一时间问李大柱:“可曾看见公主出来?” “没有。”李大柱搓了搓手,怕错过公主,不好向公子交代,近两个时辰以来,他一直紧紧盯着进出的人,确实没有看到柴熙筠的身影。 她不会住在宫中,齐景之冷静下来,仔细盘算着她可能前往的去处,想来想去,便只有城西的公主府了。 那是她大婚时,皇帝赐下的府邸,之后他们便到了洛南,说起来,她还从未在那里住过。 “走,去西直门。” 李大柱面露难色:“公子,我不认识路啊。” “怕什么,有我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人各牵着一匹马,并肩走在京中的暗巷里。不少人家早早关了门,巷子里没有烛火照着,到处黑黢黢一片。 第70章 “公子。”李大柱本来想问还有多久能到,刚一开口,却听到一片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甚是奇怪,似乎是脚步声,但与常人比起来,又轻了许多,他身上有些粗笨功夫,耳朵自然也要灵敏些,竟渐渐判断出由远及近,直奔他们而来。 “公子小心!”李大柱猛地将人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右臂上挨了一刀,登时冒出血来。 几道黑影一闪而过,立即连人带马围了起来,李大柱有些懊悔,若不是自己沉不住气暴露了方位,绝不至于这样被动。 “是洛南的齐景之吗?”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约莫三四十岁,粗旷浑厚,中气十足,一听便是常年习武之人。 “你们是什么人?”齐景之说着,暗暗从腰间抽出了剑。 只是这些人都是练家子,一丁点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刀剑无眼”,为首的人说:“公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主人只是想同公子叙叙旧,无意伤及公子的性命。” 叙旧?齐景之揶揄一笑,他在京中,根本没有什么故交,何况,天底下哪有这样请人的方式。 见他并未答话,那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公子还是自己过来吧,莫要带累他人。” 齐景之正思忖着怎样脱身,忽然一阵风起,一道明晃晃的剑影闪过,随即与那些人缠斗起来。 “前面巷子口等我!”掠过他身边时,来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齐景之立即会意,拽着李大柱,在来人的掩护下,沿着墙边慢慢退了出去。 “公子,我想上去帮忙。”依言到了巷口,听到巷子里不断传来的刀剑撞击声,李大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莫要添乱。”齐景之连忙制止。京城里卧虎藏龙,那人是什么身份他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就凭他一个人能牵制住一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果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打斗声便渐渐消了下去,不知何时,方才的人一个闪身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多谢侠士相救。”齐景之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听得“侠士”二字,刘行俨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住在哪?” “还没有住所,但准备去明福街上找一家客栈投宿。” 明福街?刘行俨略一思忖,那后面不就是公主府?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好,我送你们过去。” 见他说话十分痛快,齐景之一阵感激:“不知侠士尊姓大名,日后也好……” 刘行俨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受人之托,旁的不必问。” “那便劳烦侠士谢过所托之人。”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有没有受伤?”刘行俨刚回到公主府,说了所遇之事,柴熙筠立刻紧张起来,凑到他跟前,忙不迭地问。 许是距离过近,他不大自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才回道:“天色太暗,没注意。” 柴熙筠听了,眉毛微蹙,立即转身走开,然后翻箱倒柜,找出几个瓶子,挨个儿摆在桌子上:“劳烦你再去一趟,把这些带给他。” 刘行俨瞄了一眼,脸上显然不大乐意:“公主,我是你的暗卫,又不是别家的家臣。” 相处这些时日,柴熙筠自然知道他出身梓凌卫,身上有几分傲气,心里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说:“那这样,你一个月多少俸银,我给你出双倍,你跑一趟好不好?“ 然而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从小也是见过世面的,哪里会把零碎的银子放在眼里,一听这话,眼中露出一丝鄙夷:“我做梓凌卫,又不是为了那几两俸银。” 见他油盐不进,实在难使唤,柴熙筠只得说:“那我只有亲自去一趟了,反正就在前面街上,离得并不远。” 说完,偷瞄了他一眼,不巧正与他四目对上,索性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等着回话。 “罢了”,刘行俨立即缴械投降,避开她的眼神:“我去一趟便是。”说完,便拿起桌上那些瓶瓶罐罐一一塞进怀里。 看到他的样子,柴熙筠哑然失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相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行俨身形一颤,随即转过身来,眼中充满了警惕:“公主问这做什么?” “你不要紧张”,见他反应那样大,许是梓凌卫中有些她不知道的规矩,柴熙筠赶紧解释道:“只是为了方便称呼,没有别的意思。” 他这才放松下来,思索了片刻:“公主叫我阿俨吧。” “阿俨?”她自顾自地念叨。 这样一听,这两个字没姓没名,似乎没什么诚意,他立即补充道:“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刘行俨到了茂威客栈,齐景之刚沐浴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见他精神济济,不像有伤的样子,刘行俨便没有再问,从胸前掏出那些药瓶:“还是那位,差我给你送来。” 齐景之随意拿起一个白瓷瓶,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后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你是她的人?” 第41章 刘行俨愣了一下,料定齐景之已经猜出来了,他只是随手帮个忙,没有替她保守秘密的义务,于是也懒得解释,放下药瓶就准备走。 只是刚迈出去一步,齐景之立即反应过来:“你是来京路上替她驾车的人?” 第71章 刘行俨本就不愿跑这一趟,此刻更是有些不耐烦,二话不说,拂了拂袖子,一个闪身从窗边飞了出去。 窗户晃了几下,停在了半开的状态,一袭凉风透过缝隙吹了进来,齐景之忽然想起离开洛南的前一日,他回到房间时,也曾被一扇窗户吸引了注意。 一模一样!他快步走过去,围着窗户左右看看,随即脑子一震,眼下的情形与当日的一模一样! 难道那日,他回去之前,同她共处一室的,竟然是这个人?只是以他的身手,她为何会受伤? 茂威客栈前门对着明福街,背面便是公主府。此刻他负手立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她就在前方那一团漆黑里,他只知道大概的方位,至于其间隔着几重门、几道墙并不十分清楚。 她身边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那人身法灵活,能够以一敌十,是个绝对的高手,有他在身边,她定能安全无虞。 不像自己,他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苦涩,自保尚且不能够,关键时刻能拿出的,唯有这一条命而已。 “公主,驸马递了帖子求见。”翌日,柴熙筠刚梳洗完毕,云芝便进来回禀,将齐景之连夜写的拜帖双手呈上。 她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确是他的字迹,随之安放在一侧:“他人在哪?” “现下在大门外等着。”云芝小声回道,她并未在柴熙筠身前服侍过,先前公主允诺春儿的事一了,便放她回宫,可是后来春儿的事不了了之,便暂且将她安置在了公主府。 虽然她的好姐妹春儿生前多次提过公主和善,并不为难人,她却不敢擅作主张。没有公主的准允,即使是驸马,她也不敢私自放人进来。 “告诉他我并不在府中,让他回去吧。” “是。”云芝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韩仁过来回话,见云芝站在门口逡巡不前,好心问了一句:“怎么不进去?” 柴熙筠循声向外望,看到云芝的身影,才把她叫进来。 “他怎么说?” “驸马说,知道了。” “那他走了吗?” “还在原地站着。” 柴熙筠似乎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片刻后,见韩仁等着回话,而云芝还在原地站着,便对她说:“你去忙你的事吧。” 韩仁在一旁看着,好心替云芝说了句话:“这丫头回话倒也利索,只是胆子小。” 柴熙筠叹道:“有时候胆子大,也未必是好事。” 春儿自小就胆子大,在一众宫女中颇为出挑,所以才被先皇后一眼选中,派到她身边,后面几年面上倒也威风,可是结果呢。 见着公主叹气,韩仁知道她又想起了春儿,心里难免有些唏嘘。在宫里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每年总会有几个春儿,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不关己,都能过得下去。 可是柴熙筠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看了眼手里的信封,一时难以判断她的这种执着究竟是好是坏。 “公主让奴才查的事,有眉目了。” 他细细禀着这些天查到的东西,却发现柴熙筠貌似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地瞟外面一眼。 看着渐渐升高的日头,韩仁心下了然:“依驸马的秉性,见不到公主,怕是不会轻易离去。” “嗯?”听到“驸马”两个字,她立马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说到什么地方了?” “奴才说,驸马不会走。” “他愿意等着就等”,柴熙筠随口一答,说完却用手中的信笺挡住了脸:“这与咱们的事有什么想干?” 看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韩仁有些无奈,只得又将话题转到所查到事上。待商讨结束,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 京中虽比洛南凉爽许多,但毕竟是炎炎夏日,单看外头一眼,都觉得热浪滔天。 公主府的门口除了那两个石狮子,什么都没有,丝毫没有可以遮蔽的地方,齐景之若是还等在那里,怕是要脱好一层皮。 “公主,真的不让驸马进来吗?”准备退下时,韩仁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 外面的暑气已经侵袭到屋里,柴熙筠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心头不免有些烦躁:“让他等着,莫要管他。” “是。”在长乐宫待了多年,他深知她的脾气,并不辩解,只在转身之际嘀咕了一句:“这个天气,一味晒着,难免要中暍。” “慢着”,韩仁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听到柴熙筠的声音又立马收了回来。 “你去看看他走了没,要是还没走,就派几个人把他轰走。” 韩仁一时怔住了,脸上写满了意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下这样的命令,但还是应了一声“是”。 韩仁走后,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不安稳,才擦了额上的汗又立马沁出来,团扇一下一下摇着,却也没个风,她心里一恼,索性随手丢在了榻上。 不久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柴熙筠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公主,驸马晕过去了!”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她“噌”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快步迎了上去,两道眉紧蹙着:“怎么回事!” “像是……”府里的小厮低着头看向地面:“像是旧伤复发。” 柴熙筠脑子轰的一下,险些没站稳。 第72章 “公主,都怪小的们下手没轻没重……”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脸的惶恐,忙不迭地请罪。 那毕竟是驸马,都怪自己办事不经心,公主一句戏言,他们竟然当了真,真个上了手。 “快,快把人抬进来!”柴熙筠心中懊悔不已,此刻只想着齐景之的伤,哪里还有空追究旁人。 “是。”小厮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她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来人!去宫里请太医来。”宫里既然有生元丹这样的药丸,想必对他的伤也…… 刘行俨倚在房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开口提醒:“只是推搡,能受多重的伤?” 柴熙筠抬起头,环视一圈,寻到他所在的位置,狠狠瞪了一眼:“我没空和你调笑。” 刘行俨撇了撇嘴,抱起了双臂,立马噤口,心里暗想,真是翻脸不认人,他可是提醒过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抬进来时,柴熙筠一眼就看到了齐景之右胸那一抹嫣红,那日在船上的情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攥在手里,疼得无法挣脱。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眶已经湿了,心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手颤抖着,一层一层解开他的衣衫,直到去除最后一层束缚,看到愈合的伤口上重新绽开的皮肉,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韩仁悄悄退了出去,派人再去太医院催,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了,刘行俨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见她哭的不成样子,眉毛不由拧在了一起,疑着心,凑上去看了一眼。 这伤口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齐景之这样的体格,当时是能要了命的,可眼下……真不至于。 他瞥了柴熙筠一眼,见她哭的涕泗横流,丝毫没有公主的样子,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这伤没事。” “出去!”这次她连头都没抬。 两个字噎得刘行俨哑口无言,他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偏又不能和柴熙筠计较。只得安慰自己,事不过三,他可已经提醒她两次了,若是日后想起来,可别赖自己身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太医才急匆匆地赶来,汗都来不及抹一把,就径直扑在床前,查看起齐景之的伤势。 自昨日训了张院使,三公主的名号在太医院便如雷贯耳,一听是她召人,整个太医院上上下下几十号太医没人敢推脱,个个候在原地待命。 之所以派他来,是张院使听来人说,要看的是驸马的旧伤,而剑伤,他向来最拿手。 “是不是要喂一粒生元丹,你带了没?” 丁平吓得冷汗直流,生元丹的炼制极为复杂,整个皇宫只有十几颗,专供陛下使用,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他们带出来。 但是此药三公主已经用过,念念不忘,显然看到了它的好处,随口解释又怕她觉得自己敷衍,于是忖度着说:“眼下天气燥热,不宜服用这样大补的药。” 说着,他又重新清理了伤口,上了药:“驸马没什么大事,后面小心看护即可。” 柴熙筠着才放下心来,待丁平走了,替齐景之擦拭了脸上的灰尘,又换了衣服,好生折腾了一番,才想起阿俨似乎跟太医说的大差不差。 方才她情急之下态度恶劣,此时想起来不免有些愧疚。 “阿俨?”她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阿俨?”她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 第42章 梓凌卫的人,脾气都这样大?柴熙筠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不防刘行俨一个闪身飞进来。 “公主找我何事?” 见他面上平静,似乎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她也就宽心了。 “无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柴熙筠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褶:“你守在这里,如果他醒了,唤韩仁便可。” “公主要去哪?”刘行俨脱口而出,忽又觉得有些失礼:“我的意思是,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公主,理应随着公主一道去。” “你放心,我就在府里。”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拒绝,然而柴熙筠前脚刚走,他便有些后悔。 梓凌卫只听皇命,这是规矩。而他,如今却硬生生成了三公主的家臣,这事要是被上峰知道了…… 他正抱着剑沉思,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绕开桌子过去,齐景之正一手捂着胸口,挣扎着起身。 他牢记柴熙筠的嘱托,转身就要去寻韩仁。 “请留步。” 刘行俨皱眉,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他与齐景之先前并没有太多交集,是以也无所谓评判,然而此刻却有些瞧不上他。 “你是……梓凌卫?”齐景之试探着问,紧紧盯着他脸上的反应。 方才他并没有完全晕过去,于是清楚地听到了柴熙筠唤他“阿俨”,阿俨……多么亲密的称呼。 刘行俨眼眸一闪,一抹杀意瞬间升腾而起,梓凌卫不可随意在人前暴露身份,除非上峰授意。 “失礼了。”见他的表情完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齐景之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些皇家暗卫规矩大,知道太多完全是引火烧身。 若不是先前在洛南时,她隐隐提过梓凌卫的事,他恐怕很难往这上面想。 “你在装晕。”刘行俨睨了他一眼,满脸的不屑。从柴熙筠解开他的衣服,他便看到了,他那个伤口,根本不是自行裂开。 第73章 摆明了是刚刚划伤,而从刀口的位置和纵深来看,他可以确信,是齐景之自己所为。 “是。” 他直接承认,刘行俨多少有些吃惊,但看到他此刻羸弱的样子,他嘴边还是挤出了两个字:“卑劣。” “是”,齐景之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并不为自己辩解:“还请你……莫要告诉公主。” “既然怕她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敢问阁下,梓凌卫做的事,就一向光明正大吗?” 刘行俨显然被问住了,刚想开口,又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同他解释。 “我不会害公主,只是有些不得不这样的缘由,还请阁下高抬贵手。”齐景之拱手,朝他施了个礼。 刘行俨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半晌迸出来一句:“无耻。” 一直到天快黑了,柴熙筠都没有再回来。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齐景之偷偷找到了韩仁,问柴熙筠的去处,韩仁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明天是先皇后的祭日”,他显然有些急了:“你若是知道公主在哪,还请务必告诉我。” 韩仁似乎有些犹豫,眼下他也拿不准公主对驸马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别问了,人在清延阁。”刘行俨不知从哪飘了过来,丢下一句话,又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韩仁连他的影子都没看清,更别提身形和样貌了。 “清延阁在哪?”齐景之径直问道,没有再向韩仁求证。 “在……”韩仁眼睛看向西北角露出来的屋檐。 齐景之心领神会,转身之际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驸马”,韩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其实今天才是先皇后的祭日。” 凉风四起,齐景之穿梭在公主府的小径里,手捂着右胸,一头的冷汗,血透过指缝浸出来,他这才惊觉,自己下手似乎狠了些。 风越来越大,树影摇曳,豆大的雨滴开始掉落下来,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他推开阁门的刹那,惊雷响起。 “啊!” “阿筠!”齐景之立即判断出是柴熙筠的声音:“阿筠别怕。” 然而没有人回应,也没有别的动静。 清延阁里并未点灯,四处一片昏暗,他摸索着前进,走了几步,伸出的手突然碰到了木质的坚硬物。 他上下左右来回摸了摸,企图判断出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像火蛇一样瞬间照亮了夜空。 借着外来的光,他这才看见,手下竟然是一个漆木棺材,惊惧遽然爬遍全身,不由往后退了两步,然而这一退,却恍然发现棺材旁边蜷缩着一个身影。 “阿筠!”就在他扑向她的同时,一声轰天巨响,像是要把天砸个窟窿。 “别怕,别怕……”他死死将人拥在怀里,手抚上她的后背,不住地摩挲。饶是这样,仍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后背正好抵着棺材的一角,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一处,戳得人生疼,他却不敢变换姿势,她埋在他的颈侧,不一会儿便一阵凉意。 哭了?齐景之更加手足无措,将人抱得更紧。 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倾泻而下,灰尘夹杂着湿气从外面闯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氤氲开来。 “齐景之?”她摸上他的胸口,一股黏腻立即从指尖传来。 柴熙筠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一时间担忧和懊悔双双在心底滋生。 “我们回去。”她说完,挣脱着要从他怀里钻出来。 早些时候他还在泛酸,那个梓凌卫,她唤他阿俨,实在过分亲昵,这时从她口里听到齐景之三个字,竟然觉得顺耳得多。 可是今天这种情况,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走了。 “阿筠,这是?”他掏出火折子,照向身后的棺材。 微光之下,看清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心猛地一抽,想起刚才韩仁的话,小心翼翼地问:“是……你的母后?” 柴熙筠缓缓站起来,手覆在棺材的边缘,他紧紧跟在身后,这才发现,棺木并没有盖上,里面除了一套衣服,空空如也。 也是,作为皇室中人,又是有谥封的皇后,自然是该葬在皇陵,怎么会孤零零地躺在这样一具棺椁当中。 “十年前的六月二十四,丧钟一响,整个京城都知道皇后薨了,可是……” “六月二十三,也就是今天,才是她的祭日。” 齐景之心里一惊,死生大事,出生定八字,辞世定来世,两个时间同等重要,更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刻意改了时间,定不是草率,怕是有些不能说的缘故,于是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心疼。 她眼神幽幽,忆起那些深远的往事,话到了嘴边,却换了一种口吻,变得利落、生硬。 她反复描述着那日的天气,暴雨、惊雷,布满人却寂静无声的大殿和床上冰凉的尸体,她那时不过几岁的年纪,却一直记到了如今。 原来她对陛下的怨念、对雷雨的惊惧,一切都有迹可循。 齐景之觉得自己离她又近了一点,可是每近一点,他对她的心疼,心中的懊悔便会增添几分。 原来她一直都不是他前世所见的,笑颜灿烂、没有忧虑的公主,皮囊之下,是如此鲜活,如此让人揪心的生命。 第74章 他不应该一直躲在暗处,他应该早点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这样她就不会为沈修远所惑,把那人浮在面皮上的敷衍当成是爱情。 他伸出手,将她覆在棺材边缘的手整个包住,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妄图驱散她心里的潮湿。 “我和你一起查,一起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柴熙筠沉默着,缓缓把手抽出来,然而在他炽热的目光下,迟疑了片刻,又把手覆上去,同他十指相握。 齐景之大喜过望,举起相携的手放在左胸,在心中默默起誓,却没有注意到,其实她并没有将“好”字说出口。 真相,她早就查清楚了,她要的,是一个契机。 除了柴熙筠和齐景之本人,谁都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当这二人过于儿戏。 当初俞林宴上,不顾陛下的颜面,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前些时候齐景之身负重伤,为了一颗救命的药丸,她闯了城门、闯了宫门,直到如今,言臣都没放弃对她的弹劾。 正当众人感叹他二人情比金坚时,她又闹着和离,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府里的小厮,直接把人推了出去。 驸马失了宠的消息才刚刚传遍京城,转眼之间,两人不知何时又和好了,开始如胶似漆起来。 哪怕加上前世,两辈子,齐景之都没这么幸福过。 他倚在床头,就着柴熙筠送过来的药,一口一口吞咽着,眼睛像是长在了她身上一般。 这不是头一次她纡尊降贵,这样伺候他,但于他来说,大不同。 她终于肯放下戒备,将真实的自己展示给他看,哪怕只是露了一条缝,都足以让他开心许久。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可是昏睡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长。 第43章 七月初三万寿节,是当朝陛下柴珏的寿辰,循着旧例要设宴神光阁,接受百官和皇亲朝贺。而今年恰逢他五十岁整寿,自然会更隆重些。 这日一早,柴熙筠端着药碗进来,像往常一样坐在床前,熟练地舀了一汤匙,试了试温,送到齐景之嘴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浓黑的药汁盛了满满一碗,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听说今晚陛下在神光阁设宴,公主……会去吗?” 柴熙筠手一抖,大半汤药回到了碗里,她微怔片刻,把剩下的也倒回去,手里拿着汤匙不停地来回搅动。 “自然得去。”她依旧低着头不去看他。 齐景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那我,可以去吗?” 她手上的动作滞住了,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今晚的宴席在室外,你身体还没……” 她话还没说完,便察觉自己腕间的手一点点松开。 “药凉了。”齐景之小声提醒,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方才只是随口一问,能去与否,他完全不在意。 柴熙筠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并没有更进一步。 “我再……”她本想说再去换一碗,却见齐景之接过她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只是凉了而已。”他唇上染了药汁,变得晶莹起来,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笑得坦然。 片刻的错愕过后,柴熙筠收回药碗,抛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夺门而出。 “阿筠?” 听到他唤自己,她背影一僵,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什么事?”她回过头,却见他直直望着她。 “没什么。” 她“嗯”了一声,继续往外走,不过两三步,又听得屋里传出一句:“晚上当心。”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她下的迷药,不多不少,刚好够他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她把手中的碗倒扣过来,里面空空如也,一滴不剩。 睡了好,有些事,本就和他不相干,该治的人,该清的帐,今晚她挨个儿算。 听得外面没了动静,齐景之从床上翻身下来,几步走到窗前,挽起衣袖,手里拿着匕首慢慢移向左臂。 刀刃锋利,刚触及皮肤,瞬间划出一道血痕。他忍着痛,又往里划得更深,额间沁出豆大的汗珠,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他可以配合她,放手让她去做,但今晚不行。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柴熙筠一踏进神光阁,立即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仅仅过了四个月,她如今的风评便与之前大不相同,今夜她一路昂着头走到自己的座次上,左右两侧的人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人主动上前攀谈。 不屑,或是不敢,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所图之事是否能如愿。 “云芝”,她撇过头,看向跪坐在自己左后方的婢女:“一会儿莫要紧张,放心,有我在……” 这厢正说着,眼睛却不经意间瞟到不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显然还未出阁,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梳着一个垂鬟分肖髻,乖巧地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坐定之后,似乎察觉到有人正在看自己,便抬起头四处寻觅。 终于,两人目光对上,是她! 柴熙筠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随即传来一阵阵的绞痛。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那张脸…… 她一手握拳,紧紧攀在桌案上,一手捂住胸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是她!是前世沈修远宁愿舍弃她,也要护在身后的女子。 第75章 沈修远呢?她猛然想起,四下里搜寻着他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当她的视线再次扫过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时,那人却微微颔首,对她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 本以为时过境迁,她早已放下了,况且母后的事,春儿的事,甚至于齐景之,哪个不比沈修远重要。 可当情景重现,那个女子就坐在那个位置,和她前世临终时所见,一模一样! 屈辱和不甘再次占据了她的理智,她曾差人打听过,沈修远是否有红颜知己,又当着他的面旁敲侧击,终是徒劳无功。 可今天,那个女子就在自己面前,那个前世让她输得一败涂地的女子! 柴熙筠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走向她,同席的中年男子见了,慌忙起来向她行礼:“见过三公主。” “大人是?” “臣安远侯贺文博,见过公主。” 安远侯?她在心中默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朝廷上有这一号人物。 见她脸上疑云密布,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处,贺文博也不恼,耐心解释道:“陛下五十整寿,臣特意从西南边邑赶来,为陛下祝寿。” 说着,又朝旁边挪了一步,露出那抹鹅黄色的身影:“这是小女,贺敏之。” 贺敏之……柴熙筠咀嚼着这个名字,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越是细品,越觉得这个名字与她极为相衬。 “见过三公主。”贺敏之低头行礼,发髻上的垂下流苏来回摇摆,如她脸上的梨涡一样灵动。 “贺姑娘可认识一个叫沈修远的人?” 贺敏之疑惑地抬起头,又恍然觉得有些失礼,立刻垂了下去:“回公主,此人臣女并不认识。” 柴熙筠不死心,盯着她的发顶追问:“真的不认识?” 见她逼问得紧,贺敏之回话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臣女真的不认识。” 贺文博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此前素未谋面,不知怎的竟像是得罪了这位三公主,慌忙回道:“不知公主说的这位沈修远,是哪里人氏,小女头一次进京……” 头一次么?她牢牢抓住了这几个字眼,根本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呵!竟是头一次! 沈修远是燕赵人氏,高中探花之后便一直留在京中,从未离开过京城,怎么会与一直养在西南的贺敏之相识。 所以,竟是初次相见吗?仅仅是初次见面,就毅然抛弃了自己这个发妻?仅仅是一面,就甘愿为她去死? 一面而已呐! 那自己与他成婚之后,相依相偎的日日夜夜,又算什么! 夏夜闷热,一旁的人不停地摇着扇子,贪图一丝丝微不足道的凉,她的心却寒风吹彻,结为冰霜。 原来苦苦追寻的答案,不过是两个字——不爱罢了。 “沈修远,你有心上人吗?”在洛南时,她曾这样问过。 “没有,或许我没有驸马那样幸运,心上人,还不曾遇到。”他这样回答时,她只觉得虚妄、荒唐。 可如今看来,他说的,竟或许是实话。 哪怕前世他遵了皇命,尚了公主,凭着一场科举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赢得了众人的艳羡,少走了许多弯路,可他的心上人,从来不是她。 他从未爱过她,从未…… “公主?”见她久久不回应,贺文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没什么”,柴熙筠脸上挤出一丝笑,重新看向贺敏之:“我不过随口一问,兴许是记错了。” 父女两个都长舒一口气,贺敏之缓缓抬起头,那张脸青涩而昳丽。她不禁想,沈修远爱她什么呢? 是初识便毫无缘由的一见倾心?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命中注定? 她环视一周,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四下还是没有沈修远的身影。 然而转念一想,倒是自己糊涂了,他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此刻应该安守在洛南,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面见天颜。 可惜啊,不管是什么,他前世甘愿为之生死的人,今生,怕是遇不到了。 她的脸上爬上一抹笑,是释然,更是快慰。 临近开宴,神光阁的人越来越多,座位渐渐被填满,柴熙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冷眼从那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 一个不落,很好。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太子的座次依旧空着。 柴熙筠惴惴不安,隐隐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阿和一向守时,今日迟迟不出现,定然有些缘由,是以她一直悬着一颗心,生怕有什么变故。 幸而最后一刻,柴熙和安然出现,看着他稳稳入座,她才稍稍心安。 陈垣已经先行到来,在场的人纷纷噤了声,静候圣驾。 片刻之后,柴珏坐在高台上,全场一片肃穆,而后齐呼万岁。 “平身吧。”看着台下的皇亲国戚,满朝文武,他频频点头,面色红润,显然兴致不错。 皇子们祝过寿后,公主后妃们先后站出来按品阶排好。 中宫之位空悬了十年,哪怕太子已立,其余成年的皇子们都离了京去往自己的封地,就连严贵妃诞育的二皇子也概莫能外,可是如今的后宫里,依旧没人能压得过她。 “臣妾率后宫……”严贵妃站在最前端,领着众人叩首,她今日的衣着繁复华丽,瞧着一副正宫的做派,势在大殿之上出尽风头。 第76章 鸠占鹊巢!柴熙筠觑了她一眼,抢白道:“父皇,儿臣有要事回禀……” 然而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啸破长空,十几道黑影倏忽之间从天而降。 第44章 “有刺客!快护驾!”柴熙筠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此时大殿之上瞬间乱作一团,席间的人四处逃窜,刺客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齐力向高台上杀去。 眼前的场面比前世所见还要混乱,尖叫声、打杀声不绝于耳,柴熙筠眼前一黑,这不对!前世明明是第三个歌舞期间,席上的人酒足饭饱之后,才发生了行刺,绝不是在此时! 她的眼中一片茫然,周遭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了一般,一个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跑过,碰撞、推搡,将她撞得东倒西歪。 众人只顾着逃命,什么身份、地位,全是水中泡影,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间。 怎么会这样!记忆的碎片不断在她脑际交叉,前世今生的画面不停地分离、重叠,现实与梦境让人难以分辨。 一阵头晕目眩过后,这不对! 她猛地望向自己的座次,前世的今晚,她正是倒在了那里,可如今却空空如也,连云芝也没了身影。 云芝呢?她心里布满了惊慌,此时已经顾不上其他,急切地四处搜寻,可是当前实在太乱了,惊恐之下,往哪个方向跑的人都有。 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不断地告诉自己,云芝不能丢,若是丢了,便没人能为春儿作证! 大批的护卫已经赶来,然而今夜的刺客比想象中要多,又分散在四处,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阿筠!”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只是眼下无暇他顾,找到云芝比什么都重要。然而一回头,却见一个黑衣刺客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杀过来! 死前的记忆突然袭上心头,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与那人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杀气毫不掩饰地射过来,他提起的剑从未放下,下一刻,就会向她刺来。 按照前世的剧情,齐景之会先他一步挡在她身前,那人的剑来势凶猛,刺穿了他的右胸后又刺进她的身体。 想到如今他昏睡在公主府,她的心不免轻松了几分。随后快速抬起右臂,按下腕间的机关,今天,无论齐景之在与不在,她都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袖箭刚发出去,她整个人就被扑倒,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时,已到了一处屏风后面。 “齐景之?”她被搂得严严实实,还未看清身边人的脸,便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是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阿筠别怕,我来了。” 她的心酸涩酥麻,像在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他竟然来了…… 她推开他,远离他,算计他,明确告诉自己并不需要他,可是,他依然来了。 齐景之一出现,事情好像突然迎来了转机。 大批的护卫把个高台围得铁桶一般,柴熙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陛下身边,正护着他往外撤。 原先遍寻云芝不见,眼下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轻易便发现她正好好地躲在案几下面。 宫中的侍卫在对阵中完全占据了上风,喊杀声渐渐小了下来,柴熙筠从齐景之身下钻出来,想察看当下的态势,一抬眼却瞥见了贺文博父女。 贺文博手持长剑,将贺敏之护在身后,剑身干干净净没有一滴血迹,一丈之内并没有旁人,更遑论刺客。 只是细看之下,他身后一片银光,贺敏之手上,竟也拿着一柄短剑! 她这才想起来,能在西南边邑封侯,靠的,只有战功。 看到此情此景,她不禁冷笑起来。前世的沈修远多么像个跳梁小丑,他自以为遇着了此生挚爱,怜香惜玉,以血肉之躯为她遮挡。 可齐敏之明明是个将门虎女,就算没有他,也会无恙。 “阿筠?”齐景之见她表情复杂,低唤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这时,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声:“陛下晕倒了!”柴熙筠一听,立马提起群裾,匆匆朝乾清宫跑去。 到时,外殿已经跪倒了一片,严贵妃端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她进来。 “公主”,内殿的门紧闭着,陈垣守在门前,好生说道:“陛下的令,除了太子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只想进去看一眼。” 陈垣轻轻摇了摇头,脚下没有挪动半分,只是附耳过去,小声说:“太子正在里面。” 柴熙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叫她放心,她也不好再为难,便立在一边,可是一颗心仍然惴惴不安,眼睛不住地看向内殿。 “不愧是三公主,皇子公主们都跪着,愣是瞧不见。”严贵妃牙尖嘴利,不肯放过一个阴阳她的机会。 柴熙筠沉了一口气,此刻她心里焦灼得紧,并不想和她逞一时口舌之快。 只是跪在地上的皇子公主们一向被严贵妃压得死死的,有的不免被她几句话撩动了心思,暗暗抬起头来看柴熙筠。 严贵妃瞅着这情形,更加得寸进尺:“皇子公主们年纪尚小,三公主这样,怕是会带坏了弟弟妹妹。” 柴熙筠觑了她一眼,转头对陈垣说:“陈公公,父皇需要静养,再有人聒噪不休,立马轰出去!” “是。” “你!”见陈垣答得爽快,明显同柴熙筠站在一起,严贵妃怒不可遏,却又不敢轻易开罪他,起来指了半天,只得又坐了回去。 第77章 约莫一个时辰后,内殿的门开了,太医走了出来。一见是张今,柴熙筠偷偷跟了出去。 张今似乎料到她会跟着出来,早已在殿外等着她。 “公主。” “父皇的身体……怎样了?” 他仔细斟酌了一番,半晌才回:“不太好。” “怎么回事?”柴熙筠心里一惊,不由蹙起了眉,父皇并未受伤,她以为只是晕厥而已。 张今有些犹豫,按理说陛下的病情不能同任何人说起,这是规矩,可是方才殿内的情形……眼前的人,他怕是得罪不起。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陛下的咳血之症,已经有了大半年,公主还是心里有数为好。” 张今话说的隐晦,她却全明白了。 她的祖父成祖皇帝就是因为这个病症,人在壮年轰然而逝,如今又轮到了她的父皇吗? 大半年……按这个时间来算的话,应是今年年初就有了,他竟然瞒得这样紧,他们姐弟二人从未察觉。 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公主,陛下传了旨意。”正恍惚间,陈垣出来提醒,暗中瞟了张今一眼。 张今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不知他和三公主之间的对话,陈垣到底听去了多少,却也来不及细想,赶紧施了一礼退下。 随陈垣回到殿内,却是柴熙和站在大殿正中,手持一道明黄。姐弟俩对视一眼,碍着外人在场,什么都没有说。 “阿姐。”柴熙和轻唤了一声,拿着圣旨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 “父皇有什么旨意,宣吧。”柴熙筠说完,掀开裙摆跪下。 “阿姐,父皇的旨意,是单给你的。” 柴熙筠满脸惊诧,立即抬起头来,看到阿和眼里的不忍,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殿里的人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她。 她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翻腾,冷静说道:“宣吧。” 柴熙和一寸一寸打开明黄色的卷轴,看着上面的字,眼睛生疼,这些字,是他一笔一划写下的,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分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阳公主柴熙筠无视法纪宫规,责令其即日起幽禁公主府,未有明旨,不得擅出。” 柴熙筠低着头,缓缓闭上了眼,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幽禁”这两个字……她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可能明日就出来,也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 公主府么,也不错,她在心中宽慰自己,早知有今日,何必费尽心思在吴地寻那清静之所。 “安阳接旨。”她以头触地,十分虔诚。 事态的发展,严贵妃有些出乎意料,不仅是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更令人意外的是,柴熙筠平静接受了,竟然没有闹。 她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走向柴熙筠,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柴熙和一手护着,将人送出了大殿。 “阿姐,你安心在公主府里待着,我……” 柴熙筠食指放在嘴唇中间,示意他噤声,而后拍了怕他的肩,转身朝宫外走去。 到了乾清宫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 “你……”她想问他怎么醒过来的,怎么出的公主府,又是怎么到的宫里,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甚必要。 罢了,她垂下眼眸:“齐景之,到此为止吧。”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前路难测,实在没必要再拉上一个他。 她等着他的回应,却始终悄无声息,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额间传来一抹冰凉。 “阿筠,信我。” 他的唇仍像往日一样柔软,只是大概在外面站了太久,少了些许温热。 她没有多说,也没有点头,眼下的她已经给不起任何承诺,给不起,也不想给。 刘行俨驾着车等在宫门口,早早摆好了轿凳,她一上去,便看见云芝在里面坐着。 一路上柴熙筠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公主府,才突然察觉出不对来。 第45章 “阿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柴熙筠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云芝见状,也屏住了呼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重重地砸向地面,一听便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而且人数不在少,刘行俨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凝重。 不过是幽禁而已,何须这样大的阵仗? 柴熙筠沉吟片刻:“先进去。” 然而到了正殿,这厢刚坐定,韩仁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公主,怕是出大事了。” 柴熙筠一颗心瞬间跌到了谷底,韩仁向来老成持重,此刻却气喘吁吁,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慌。她稳住心态,耐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西北向有甲兵声。” 西北向!那是……皇宫的方向!她心里咯噔一声,脑中万千思绪奔涌而来,一时如一团乱麻,杂乱无端,难以理清头绪。 “阿俨,你去查探一下,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一边施令,一边听着韩仁继续汇报,可惜他说了半天,都是府里下人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她只得等着刘行俨回来。 只是外面的情形似乎在不断地印证韩仁的猜测,西北向火光映天,生生照亮了半个天际,有如白昼一半。府里的人个个焦灼不安,都举了火烛聚在堂前,交头接耳,议论声越来越大。 第78章 柴熙筠眯着眼,抛除杂念,努力捋着今夜发生的种种。前世她死在神光阁的寿宴上,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如今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场刺杀并不是针对她,或者说,自始至终,她不过是个冤死鬼,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当朝天子! 而有这个动机又有能力部署这一切的…… “公主”,刘行俨一个飞身进来,习惯性地隐在暗处,悄声在柴熙筠耳边说:“二皇子反了,正带人杀向皇宫。” “什么!”她径直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刘行俨,两道目光逼视着他:“没有认错?” 他没有丝毫退缩,笃定地说:“千真万确。” 柴熙筠心中暗叫不好,父皇晕倒在床,眼下宫中只有阿和一人苦苦支撑,届时二皇子与严贵妃里应外合…… 先前父皇一道圣旨,成年的皇子各自回了封地,二皇子在京中原本一呼百应,后来却灰溜溜地到了西南,她料想他一定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大胆! “门外是御林军哪位将军?”她突然问。 刘行俨有些意外,自他进来,并未提起门外的守军,她又是如何得知? “是……”他目光有些躲闪:“忠武将军刘行明。” 然而柴熙筠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招呼韩仁:“去把刘将军请进来。” 刘行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着京城里危机四伏,皇宫那边是什么情形尚且不得而知,可他一个堂堂的忠武将军,却被派来给一个公主守门。 而对三公主柴熙筠,他更是印象不佳,从小养在深宫里的无知妇人,根本不知道城门的重要,竟敢深更半夜去闯,有今日的下场实属罪有应得。 “将军。”这时韩仁拉开一条门缝,朝外小声喊了一句。 刘行明回过身来,见他私自开门,心里的怨气更甚,这公主府,果然上上下下都不懂规矩。 他本不想理会,却又转念一想,此处人多嘴杂,莫要生出什么事来。只得几步上前,黑着一张脸问:“什么事!” “公主请将军进去说话。” 刘行明顿时心中烦躁起来,真是流年不利,竟然招惹上了这位,然而犹豫了半晌,辗转纠结,最后依然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殿里只有柴熙筠一个人,然而他刚一进去,便觉得气息有些不对,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柴熙筠身后的屏风处。 “刘将军。”见他眼睛死死盯着那里,柴熙筠起身站在了他对面:“将军带了多少甲兵围在我这公主府外。” “臣奉命行事,还请公主见谅。”只是他嘴上说着见谅,面上却无一点愧色。 “奉谁的命?” 刘行明犹豫片刻,坦然说出两个字:“皇命。” 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柴熙筠不再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父皇病重,二皇子围宫,还请将军率所部将士即刻同我前去西直门救驾。” 即使对她所说颇为意外,刘行明还是断然拒绝,并且再次强调:“公主,臣在这里,奉的是皇命。” 柴熙筠眼中登时闪过一道寒光:“陛下和太子若是有什么闪失,谁能证明,你奉的是皇命?” “届时,我,你,还有你外面那些部下,无一可以幸免。” 刘行明立时吓出一身冷汗,他虽是行伍中人,但毕竟自小长在京中,深知朝廷争斗不比战场上的厮杀,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手段。他们刘家在对皇子的态度上一向不偏不颇,颇为谨慎,可眼下却不同。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带兵护卫公主府,还只身进来,而公主,是太子殿下的胞姐,这队,他不站,也已经站了。 见他无意识地摸着下颌的短须,似乎仍在权衡,她心里着急,不由得出言提醒:“刘将军,没时间犹豫了。” 在她的一再催促下,刘行明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如此,不如搏一把。 随后朝柴熙筠行了个大礼:“臣在府门外等着公主。” 刘行明前脚刚走,柴熙筠立马唤过韩仁:“你拿我的印信,到程国公府、张国公府,还有武元侯、宣平侯处,让他们立即带着府兵到西直门。” 韩仁面露难色:“公主,他们肯去吗?”府兵只有护卫之责,私自出现在皇宫,无异于谋反,眼下的情形,谁敢担这样大的干系。 “你放心,他们一个个精明得很,告诉他们别想坐山观虎斗,本宫率着三千精兵,这就要杀进宫去护驾,只要在西直门见不着他们,等到了御前,定然会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地报上去。” 屏风后,刘行俨的嘴角不禁抖了一下,刘行明的麾下,哪里有三千人! “阿俨。”待人都走干净了,柴熙筠才想起来他还躲在后面。 刘行俨一个跃身跳到她面前,等着她的指令。 “阿俨”,她的语气突然和缓,与面对刘行明和韩仁时判若两人。他顿时心一紧,知道她定然又有事要求自己。 “你可否帮我查一下齐景之的去处?”柴熙筠仰着头,一双杏目望向他,言辞恳切:“最好是……把他带回公主府。” “不行。”他语气生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的职责是护卫公主,必要时,寸步不离。” 她显然有些失落,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却没有再强求,只是低声说了句:“好,那你跟紧我。” 第79章 见她无言转身,刘行俨忽然觉得心中憋闷得慌,三两步追上去:“我差别人去找,此行凶险,公主……莫要分心。” 柴熙筠眼中顿时明亮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臂:“阿俨,谢谢你。” 他有些不自在,随即偏过头看向别处,待她转身后,手却不自觉地一点点向上,停留在方才她触碰过的地方。 刘行明的兵马自然没有三千,怕是连八百都不到,尽管如此,柴熙筠还是如约同行,一路赶到西直门。 宫门紧闭,两军对峙,她只身策马出来,停在队列前面,见着二皇子,轻声唤了句:“二哥。” 二皇子却并不买账,冷着一张脸:“我福薄命浅,当不起安阳公主这一声二哥。” “那好,二皇子不认我这个妹妹,就连父皇和自己的母妃也不认了吗?不知二哥受了谁的蛊惑,竟做出这等悖逆之事,你有没有想过,严贵妃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听到严贵妃,二皇子眼神微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随即睨了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嘲讽,他母妃一生所求,无非成难成事,做人上人,若是能亲眼看到他杀进宫中,坐上皇帝的宝座,不知道有多开心。 而且……他对着柴熙筠,上下扫了一眼,眸子里多了一份狠戾,接着手暗暗伸向腰间,从箭袋里抽出一只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起弓射了出去。若说有什么事能让母妃高兴,除了他荣登大宝,便是,让眼前的人去死! 事发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眼见着那箭径直朝柴熙筠飞去。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里飞出一个剑鞘,迎着那支箭撞了上去,箭簇划过鞘身,迸发出一道电石火光,却也彻底偏了方向,坠落在距她三尺的地方。 在场的人无不捏了一把汗,唯有刘行明紧盯着剑鞘飞来的方向,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二皇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原来安阳公主有高人相助,怪不得有恃无恐。” 知他阴鸷恶毒,柴熙筠心里也多了几分忌惮,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偷偷望向外围,焦急地等待援兵过来。 然而就在此时,西直门却自己朝里开了。 第46章 二皇子面露喜色,一声令下,手底下的士兵相继往里冲。 “公主!”刘行明策马上前,催促着柴熙筠下令。西直门内不能妄动刀兵,他不过一个忠武将军,三品武官,哪能下这样大的决断。 眼下情形不明,宫门为何会无缘无故开了,是有内应还是有别的原因,门内是敌是友,一切都不得而知,她过往的经验并不足以支撑她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做出完全正确的判断。 但,没有时间了。 “跟上!”事已至此,形势瞬息万变,不容她有片刻迟疑。 两帮人马乌泱泱地全挤了进去,随后划出两个鲜明的阵营,虽然还未动手,却早已剑拔弩张。 “宫门关了!”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柴熙筠回身一望,前后几道宫门都已关上,如今进也进不得,出也出不去,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词——瓮中捉鳖。 底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拿着长矛大刀做好防备,随时准备动手,就在这时,双阙之上,宫墙之上,出现了一排排的弓箭手。 她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大声喊道:“上面是哪位大人,我是安阳公主柴熙筠,闻二皇子谋逆逼宫,前来护驾!” 围攻的人显然是朝二皇子而来,此地空旷,她若不自证身份,手下的人便会同叛军一样变成活靶子。 “王爷,三公主好像在下面。” 赵王眼睛一眯,嘴角上扬,笑意中透着一丝阴险,嘴里轻轻吐露出一个字:“射!” 霎时间,四面八方万箭齐发,密集的箭簇一排接一排黑压压地射过来,下面顿时人仰马翻,根本难以抵挡。 刘行俨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将柴熙筠从马上抱下来护在身后,手中挥着长剑,拦着周遭的箭,慢慢退到一只铜制的麒麟身后。 她这才瞥见他今日竟然带了一个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地倒下去,柴熙筠心一横,紧紧抓住刘行俨的小臂,坚定地望向他。 “阿俨,若是现在要你去取二皇子的首级,做得到吗?” 刘行俨有片刻踟蹰,他知道她的意思,可险境之中,他首先要确保的是她的安危。 就在刘行俨犹豫之际,刘行明不知何时退了过来,一一击落飞到她面前的利箭:“公主三思,那毕竟是二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天威难测,一旦陛下追究下来…… 柴熙筠拔出身上的佩剑,递向刘行俨手中:“放心去做,你是代我行事,不论谁追究,后果都由我来承担。” 看到她如此决然,刘行俨不再犹豫,利落地接过长剑,朝刘行明丢下一句“护好公主”,随即朝二皇子所在的方向杀过去。 不过片刻,便被淹没在人群中。 “刘将军,即刻收拢人马,全部围在北门。” 话音落地,却无人回应。她下意识地看向他,却见他紧盯着刘行俨离开的方向,眼里满是担忧。 “刘将军?” 他这才回过神来:“公主说什么?” 第80章 她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是。”刘行明领命,一路护着她往北门收缩,却有些心不在焉,动作也迟滞了几分。 “刘将军如果认识他,便该相信他的本事。”知道阿俨身份敏感,她并没有提及他的名字。 “还是说,在战场上刘将军也一贯这样三心二意,拿将士们的命当儿戏?” 她一如平常,并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刘行明却听得一阵脸红,握紧手中的剑,奋力厮杀起来。 待一行人退到北门边上,不多时,刘行俨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柴熙筠面前。 “幸不辱命。”他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却没想到她竟真的伸手来接,不由得往后一缩,悄悄避开。 “公主莫要脏了自己的手。” 他微微扬起头,脸上的鲜血仍在往下滴,身下更是一片血迹。 “无事。”她冷静地接过二皇子的头颅,高高举起,大声喊道:“逆贼已经伏诛,请停止射箭!” 只是她一人毕竟势单力薄,声音很快被喊杀声盖过,刘行俨见状,起身站在她的身侧,同样喊道:“逆贼已经伏诛,请停止射箭!” 身后的士兵紧跟着,齐声喊了一遍又一遍,阙台上却并没有人响应。 如果说先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争权夺利的是皇家,但她不能让跟着前来护驾的将士们寒了心。 “撞开宫门!”她果断下令。 刘行俨第一个冲了上去,随后更多的人涌了上来,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顶上去,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终于,门开了,将士们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柴熙筠的面前豁然开朗,三丈之外,赫然立着一个身影。 果然是他,赵王。 她一步步走过来,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看清她手里的头颅,赵王抬起手,眯眼笑着拍了两下:“三公主果然让人刮目相看。” “宫阙上的弓箭手,是皇叔的人?” “怎么样?”赵王笑着凑过去:“箭法可还准?” 柴熙筠冷哼一声,赵王却一眼瞟见她身后站着的刘行俨:“呦,这又是哪位小将军?”随即露出猥琐的笑:“难怪公主厌弃了自己的驸马。” “父皇在哪?”不想和他做无谓的纠缠,她径直问道。 谁知赵王却一下变了脸,轻蔑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以为,还能见着陛下?” 话刚说完,他大手一挥,两侧的将士瞬间涌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柴熙筠,你只需顺着你父皇的意,乖乖待在府里便能安然无恙,日后我看在她的份上,或许会放过你,可惜了,你偏要多管闲事。” “看在谁的份上?”她敏锐地嗅到他话里隐藏的玄机。 赵王的眼里立即闪过一丝嫌恶,恶狠狠地说:“你不配知道!” 说完,他眼中升腾起一股杀意,高高举起右手,正准备放下,几道宫门洞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赵王,伏诛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柴熙筠惊讶地回过头,对上那人的视线,手里拎着的人头轰然坠下。 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到她身侧,将手里捧着的衣服一抖,一件明黄色的龙袍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在你府邸搜出的,此外还有数不尽的刀枪器械,你意图造反,铁证如山。” 赵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明黄,这龙袍他一直藏在暗室里,保管得极为隐秘,除了他之外几乎没有人知晓! “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知道?”看到他的表情,齐景之释然一笑:“你府中的水牢、暗室、地库,都被我清了个干干净净,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这种感觉怎么样?”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齐景之俯身,在他耳边悄然说到:“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你在我府中安插了眼线?”赵王仍是不甘心,脑海里搜索着每一个可能的名字。 齐景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柴熙筠抬眸看向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阿筠,信我!”昨日在乾清宫外他这样说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可他眼下成竹在胸的样子,倒像是一切都早有准备。 所以即使她今天不出现,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二皇子还是会被诛杀,赵王的狼子野心也会被揭发,所有她忧心的事,其实早已有了结局。 她的眼睛忽然瞥到正前方的天墀,高阶之上远远立着一个身影,天色微明,笔直挺立的身躯同她年迈的父皇没有半分相像。 她立刻辨认出,那是阿和,是当朝太子。 齐景之和阿和? 所以他能出现在神光阁,能等在乾清宫外信誓旦旦叫她信他,能适时地出现在这里,给赵王最后一击。 所有事都有条不紊,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担心着每个人的安危,父皇、阿和、还有他……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前世一样,临到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悄悄地将右手从齐景之的手心里一点点抽出,然而这一微小的举动,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侧过脸问她:“怎么了阿筠?” 说时迟那时快,赵王瞅准时机,把手伸向腰间,只是剑还未出鞘,便被一剑刺穿胸膛。 第81章 他瞪大了眼睛,视线顺着剑身缓缓移向剑柄,最后定格在持剑的人身上,怎么会是他,齐景之! 几个月前,长门宫里,自己不过略施拳脚,他便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若不是柴熙筠恰好出现,他决计无法从他手中逃出去。 只要撬开了他的嘴,整个齐家便能为他所用,进而掌控整个北防线上三十六路军,他又何须为了几件兵器发愁,可是,偏偏遇到了柴熙筠。 她一个公主,为什么那日会去冷宫! 剑身已经刺入肺腑,胸口的血越流越多,赵王渐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意识逐渐开始涣散。 他看到齐景之蹲下身,取出自己腰间的短剑,熟稔地拔出鞘,手指触及剑锋又忽然移开。他看到他嘴角布满了嘲讽,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句: “王爷的剑,还是这样慢。” 第47章 二皇子死了,赵王死了,严贵妃也被一杯鸩酒送到了阴曹地府,柴熙和以太子的名义悉数列举各人的罪状,其中有一条是毒杀先后。 可柴熙筠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那日之后,她默默回到了公主府,陛下还处在昏迷之中,太子监国,不能擅改皇命,大臣们似乎突然对她宽容了许多,对她在幽禁当日就私自出府,一柄御赐的苍龙剑割下二皇子头颅的事,默契地缄口不言。 她也乐得自在,除却上了一道折子,为当日追随她的将士们和阿俨请功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每日在府中养养花、喂喂鱼,除了身边没有沈修远,与前世的富贵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公主,驸马又来了。” “不必管他。”她专心修剪着斜出的花枝,随口说了一句,半晌却没了声响,她疑惑地抬起头,面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张俊脸。 “你怎么进来的?” 齐景之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花剪,递了块干净的帕子过去。 柴熙筠并没有接,而是转身在备好的水里净了手。 “你心里有气,无论是骂我、打我,怎样都好,只是不要不理人。”他凑到她面前,赔着十分小心。 “你伤好了吗?”她冷着脸问。 他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关心自己,脸上绽开了花,忙不迭地说:“好了好了。” “那就行”,她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把手擦干,又塞回他怀里:“阿俨,把他给我丢出去!” 话音刚落,刘行俨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身下来,伸手就要去拽他,齐景之见状,一把搂住柴熙筠的腰,任她怎样挣扎都不肯放手。 “你松开!”一想到阿俨还在旁边看着,柴熙筠有些气急,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不。”他不仅没松开,还调整了个姿势,两人之间契合得更紧。 “你还要不要脸面!”她朝着他拳打脚踢,殊不知这些落在他身上不过挠痒一般,不仅不能逼他松手,反而多了几分情趣。 “不要,我只要你。” 见他如此油腔滑调,她脸上羞红了一片。 刘行俨看不下去了,手按在剑柄上,将剑抽出半尺:“公主,不如属下把他胳膊剁了。” 柴熙筠闻声看向他,表情迟滞了一下,他脸上写满了认真,让她一时辨不清真假。 “算了”,怕他真的动手,她只好作罢:“你下去吧。”说完,低头看见齐景之整个人攀在自己身上,又朝他的背影补充了一句:“走远一点。” “你先松开,有什么话好好说。” “你肯同我好好说吗?”他垂眸看向她,眼眶竟然有些泛红。 她的心忽然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习惯性地侧过了脸不去看他,她让他好好说,可是,自己真的准备好面对他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手却慢慢松开,往后退了一小步,同她拉开一点距离。 “你离开洛南那日,我便一路在后面跟着,可后来跟丢了,于是我先来了京城,找到了太子。” “你不理我,后来又突然……对我那样好,我察觉出不对,只有去求太子,赵王要谋反的事,我们确实事先得了消息,他教唆二皇子谋逆,想要借此机会逼宫,我们只能将计就计。” “但是,我和太子确实没有想到当夜你会出现在西直门。”天知道他在赵王府听到她出了府后,心里有多着急,根本来不及细搜,火急火燎地闯进暗室,取了龙袍就往宫里赶。 他说的这些,她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她在意的,并不是真相。 “齐景之,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事后再解释,那坦诚,还有什么意义?”她抬眸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不够坦诚,直到今日在你面前我仍有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可是阿筠,这辈子我不能再看到你有哪怕一丁点闪失。” “所以我们不合适”,她的眸子冷了下来:“我无法忍受被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活着。” 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美好里,最后在猝不及防间一切被戳破,她不想再去承受这样的突然和不确定。 齐景之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许多话梗在喉咙里,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说什么,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如此荒唐的事,她只会当作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她不会相信,甚至会更看不起自己。 第82章 他只能俯下身子,向她一遍遍地确认:“阿筠,你真的无法理解我吗?” 他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伤痕:“这是那日我喝下你端来的药后,为了保持清醒,亲手划的。如果事事要坦诚,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给我下药,都要阻止我在那日进宫。” 那日在神光阁,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在疑惑他怎样出现在她面前,可她没想到是这样,这两道伤口并不浅,还未完全结痂,隐隐渗出了血渍,酸涩和懊悔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你怕我有事,阿筠,我又何尝不是?”他的手轻轻扣住她的肩,俯下身子,深深地望向她:“你还没看清自己的内心吗?你心里明明有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横亘在你我之间,可是阿筠,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挡不住的生老病死、难防备的种种意外、横生的各处枝节,都可能成为阻碍,你真的甘愿为了逃避这些不确定,畏畏缩缩地活着?” 他的眼神明亮炽热,让人无处可躲,她站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变了,再不像长门宫初见时候的他,变得更勇敢,勇敢得让人害怕。 他对她太好,好到她有些恍惚,时常怀疑是不是梦境,他对她的爱来得太快太莫名,她怕他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甚至会为她去死,无论今生还是前世,可今生尚有解,前世的事他自己都不清楚,她又该如何问? “我……”她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解释。 漫长的沉默里,两人各怀心事。蓦地,钟声响起,一下、两下…… 她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周遭开始变得空灵而寂静,万事万物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钟声。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她在心中默默数着。 当第二十八声响起,柴熙筠腿一软,若不是齐景之伸手扶住,定会瘫倒在地上。 钟声足足响了四十五下,她跌坐在他怀里,期盼着一丝渺茫的可能,可是,第四十六下却再也没响起。 天下没人比九五至尊更大,所以钟声不会为任何人敲响四十六次,四十五声是大丧之音,国丧。 她心中大恸,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齐景之跟在身后,一路护着。然而当她跑到门口,公主府的门却由外向里开了。 陈垣白衣白冠,手里捧着白色的丧服,见着她,两行泪径直流了下来:“公主,陛下驾崩了。” 柴熙筠两眼一黑,当即晕了过去。 三年不改父之道,柴熙和在扶柩即位的第一天,就解了她的幽禁。 从柴珏驾崩之日起,一连十日,阴雨绵绵,柴熙筠一身丧服,枯坐在灵柩旁。 她还是无法原谅他,他冠以母后盛宠,却在她遭毒害之后保持缄默,他无力护她,却又要心安理得地霸占她,母后在世时,喜怒哀乐都被他牵动,活生生熬成了后宫的一尊佛。 可是跪坐在这里,同他隔着一道棺木,她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从此自己失恃失怙,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哀子。 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其余的皇子公主都回去歇息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阿和也早早进入了皇帝的角色。 唯有她,还在原处跪着,宫人都道她同先帝父女情深,是以不愿离去,她能做的,只有闭耳不闻、闭口不言,全了这份体面罢了。 “公主,请到后殿进点食吧,这么熬下去可不行。”陈垣进来,跪在一旁劝解。新帝即位,自有用得惯的人,二十余年了,他终于闲了下来。 “陈公公?”她偏过头来,声音已然有些沙哑。 他看着她一脸憔悴,不免想起先帝生前,顿时哽咽起来:“陛下若在世,定看不得公主这样折磨自己。” 她沉默不语,缓缓闭上眼,和柴珏相处的画面在一一在脑中浮现,这才发现,对陈垣所说的,自己竟无力反驳。 她一向认为,他不是个好皇帝,也算不得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夫君,都说皇帝一言九鼎,皇权更不容亵渎,可她一次次驳他的颜面,挑战他的权威,他却都忍了。 “陛下给公主留了件东西,请公主随老奴到后殿来。” 由于长时间跪着,双腿已经发麻,起身时陈垣扶了她一把,两个人晃了一晃才站稳,她恍然发觉,印象中神采奕奕的陈公公,原来也已经老了。 陈垣一路带着她到了后殿,不知在何处扭动机关,从暗格里取出一个陈旧的卷轴,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她面前: “陛下说,给公主做个念想。” 第48章 柴熙筠接过卷轴,一点一点打开,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刚露出一截发簪,她心里就有了答案。 一股陈年的潮湿蓦地涌上她的心头,与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并将过去掀翻。 画上的人是她的母后。 “这幅画,陛下珍藏了多年,每当夜深人静时,就会拿出来偷偷地看,有时看着看着,泪就流了下来。” 卷轴继续在她手中延展,当母后的面容呈现在眼前时,她便知道,陈垣的话大抵不假。画上褪色严重,各处都斑驳得厉害。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当年在潜邸时”,陈垣眼睛迷蒙,似乎回忆起了往事:“那时先后刚进王府,便赢得了先帝的心。” 画上人笑靥如花,整个人洋溢着明媚气息,想必当时是真的顺心顺意,可是,想到自己记忆中的母后,柴熙筠一阵心绞。 第83章 “可他后来还是负了她。” “当年公主的外祖父不过一介翰林,若不是先帝爱着、心里记挂着,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封她为后?” “只是先帝毕竟是一国之君,小家之外还有大局,有些事他不得不斟酌,也不得不退让。” 柴熙筠小心翼翼地收起卷轴:“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强罢了,若是够强,何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陈垣有几分无奈,轻叹一口气:“公主啊,难道这世上只有最强的人才配去爱么?” “他已经劳心劳力、倾尽所有去呵护这份帝王之爱,世间哪会有完美的情人,在爱之一字上,公主何必如此苛责。” 卷轴上的手凝滞在半空,她低下头,看向露在外面的那支发簪,那发簪再普通不过,和后来她一国之后的身份半点不相衬。 所以她,苛责么? 走出大殿时,外面依旧下着雨。陈垣追到廊下,撑开一把纸伞,遮在她头顶:“老奴送送公主。” 她小心护着怀里长条状的木盒,抬眸一看,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雨的尽头。 齐景之一身素缟,左手持伞,右手垂身而立,头上并未戴冠,一抹素白将头发高高束起,余处飘在风中。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砸在他的纸伞之上又一一飞溅出去,身边偶有走动的人,无不提着衣角狼狈跑开,唯有他,坦然地站在风雨里,不躲不避。 陈垣一路送她过去,他快步迎上来,手里的伞移过去大半,让她完完全全处于正中央。 “你怎么来了?” “三日已到,我来接你回家。” 眼睛瞥到他肩头的水渍,她心一软,朝他挪动了一小步:“怎么不进去?” “先帝的梓宫停在里面,我想他应该不想见我。” 他半个身子留在伞外,已然遮不住头顶的风雨,这时一滴雨滴在他的额间,顺着眉骨、眼角一路往下流,她挽起袖替他轻轻拭掉,掌心的温热覆上他的右颊。 他的脸冰冰凉凉,应是在外面站了许久。 “可是我想见你。” 他心如擂鼓,激动的情绪像汹涌的海水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声音都颤抖起来:“公主说什么?” “我想见你。”她搂上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每一次律动,在无尽的飘渺中,他的存在是那样真实。 “阿筠”,他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像深秋即将凋零的树叶,只需一阵风,便能吹散。 “阿筠”,他似乎在低声哽咽,一只大掌轻轻地按在她背上,不敢用力,更不敢挪动分毫。 雨落的声音千篇一律,枯燥而单调,世事变幻无常,她好像只能抓得住他。 “我想在宫里住几天。”待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她扬起头看向他,征询着他的意见。 “好,我送你回凤阳宫。” 齐景之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她的肩,两人并排走在幽长的宫道上。 跨过一道宫门时,迎面的人提着药匣冒冒失失地跑过来,险些同他二人迎面撞上。 来人已经浑身湿透,发上、须上,水珠不断地往下滴,大雨之中显得尤为狼狈。饶是如此,柴熙筠还是一眼辨认出眼前的人正是张今。 “张院使?”她试探着叫了声:“你这是?” 张今听到她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一时倒不急了,拱手施了一礼:“见过公主、驸马,臣为淑贵妃诊完脉,刚从椒房殿出来。” 听到他提淑贵妃的名字,她才恍然想起上次的事后,自己已有多时没有去看过她了。 “淑贵妃最近怎样?” “精神比先前强了不少,至于身体……”张今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才说:“只能一日一日熬着了。” 柴熙筠心下了然,心里并不意外。上次见她时,便有几分油尽灯枯之象。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得了应允,张今又一路小跑着离开。 此处离椒房殿不过百步,她心中挂念,正好去看看。 通禀之后,她一人走了进去,淑贵妃倚在床头等着她,一身素衣,显得更憔悴了。 “娘娘这些时日可好?” “好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淑贵妃的目光中似乎多了几分柔和。 “前些时候听墨玉说起你,还好如今没事了。” 知道她提的是幽禁的事,柴熙筠不想多提,便附和着:“是。”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她将木盒横在膝前,回道:“是母后的画像。” 淑贵妃一双浊目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努力坐直了身体:“我可以看看吗?” 柴熙筠没有犹豫,掀开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故人的样貌就这样呈现在淑贵妃面前。 “她还是那么漂亮,当年一进王府,就把我们比了下去。” 室内光线昏暗,柴熙筠一时不知她看到的,是画像上的人还是记忆里的人。 “娘娘,您怨父皇吗?”她收起卷轴,盯着面前有些枯槁的脸,不由想起幼时见过的她,何尝不是个妙龄美人? “怨啊,怎么不怨”,她垂眸看向自己一身素衣,似乎在提醒自己先帝已经崩逝的事实。 “可那不过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个人的自怨自艾,这二十年里幽居在深宫,对他的那点怨气早已消磨殆尽了。” 第84章 “如今啊,只希望,死了之后能离他远远的。” 柴熙筠听得心里窝得慌,淑贵妃一向恭谨守礼,言行均是后宫嫔妃的垂范,如今在她面前却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是没有怨气啊。 可若她是答应常在这些低级嫔妃,或可抱有一丝希望,可她是贵妃,注定要葬在帝后之侧的。 她心里再怨、再恨,生前挂着他赐予的名分,就连死了,都得在他身边陪侍,这样想着,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丝绝望,这何尝不是一种凌迟? “娘娘,该喝药了。”正当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当中时,墨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朝她行了个礼:“公主来了娘娘高兴,平时都不会说这么久。” 柴熙筠起身避让:“娘娘不嫌烦,日后我便常来,只是今日须得走了。” 淑贵妃笑着点点头,见她真个转身,又忽然伸手想要阻拦,可是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都没有开口。 “娘娘心里记挂着二公主,为何不问问三公主有没有消息?” “算了。”淑贵妃看着柴熙筠消失的方向,想起这些天她经历过的事,眼神不由落寞了下来,她又何尝容易? 这些时日柴熙筠索性在凤阳宫里住下,白日里去灵前尽孝,夜里便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大丧之期禁食荤腥,加上她又确实辛苦,是以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齐景之几乎日日来看她,可见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却毫无办法,只得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再快些,好早点把她接回公主府。 如今已是先帝驾崩之后的第十八天,柴熙筠照例一大早前往乾清宫,一路上遇到的宫人看着她便远远避开。 她心下奇怪,一见着陈垣便问:“陈公公,出了什么事?” 陈垣目光有些躲闪,却又不能不答,一番斟酌之后回道:“公主,军国大事,老奴不敢妄议。” 军国大事?那与她有甚相关?如此想来,许是自己多心了,便不再追问,像往常一样跪在灵前。 陈垣却手足无措起来,唉声叹气了许久,终是按耐不住性子:“公主还是去问问陛下吧。” 柴熙筠动作一滞,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狐疑,难道真同自己有关?知道在他这儿问不出什么,便将手里的黍稷梗洒向火盆,起身去往勤政殿。 通禀之后进去,齐景之竟然也在。 看到自己的胞弟,她习惯性地想叫阿和,但看着他一身丧服之下,袖口透出的明黄,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改口道:“陛下,可是边境出了什么事?” 新帝脸上并不好看,齐景之更是满脸黑线,她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几步走到齐景之身边,小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然而不等齐景之开口,柴熙和便咬牙切齿地说:“半月前,赫连炎出兵越过了边境,连下我大周五座城池,如今又送来了和书,指明让阿姐去和亲。” 第49章 柴熙筠霎时脑子一片空白,赫连炎?让她去和亲?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赫连炎的手书,看到“娥皇女英”四个字,长出一口气:“太好了,二姐没事。” “阿姐!”柴熙和怒火攻心,“噌”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你往后看,他要你去和亲,赫连炎,他居然敢!” “我看到了。”她平静地把手书放在桌案上,她与赫连炎不过一面之缘,哪里就如他信中所写的那样两厢有意了。 “我堂堂大周的公主下嫁给他这一偏远蛮族,已是折了颜面,如今他居然胆敢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当真是不把我大周放在眼里!” “陛下莫要生气,他无非是想激怒陛下,这等伎俩阴险龌龊不足为虑,陛下真正应该忧心的,是他如何半个月里连下五城。” “阿姐是说,边境出了问题?” 柴熙筠没有直接回答,将话题转到了和亲一事上:“若是我大周江山金汤永固,父皇又何须为了一时的安稳,急匆匆地把二姐嫁过去?” 齐景之沉吟片刻,彻底冷静了下来:“皇姐有话不妨直说。” 这些本不该由她说出,但父皇此前实在将阿和保护得太好,总想着为他扫清道路,国事可以慢慢再上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阿和当上太子不过三个月,父皇便撒手人寰,留下了这堆理都理不清的烂摊子。 “我在洛南时,听驸马提起过”,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齐景之便多了一份心。 “这些年,齐家接到的刀枪兵械的单子,逐年在减少。” “怎么会?”柴熙和一脸惊诧:“各部近些年的开支朕刚翻阅过,北防线上三十六路军是每年军费的大头,占了兵部开支的一大半,光是军饷一项,连年都在上涨。” 空气中一阵沉默,片刻后齐景之站出来:“陛下,公主说的没错,自臣回到洛南,便逐步着手查看各项账目,其余的暂且不论,但每年运往北防线上的兵器军械,的确是一年比一年少。” 柴熙和眉头紧蹙,一股寒流悄然在心底流淌。 “阿姐先回去吧,容我好好想想。” 出了勤政殿,齐景之执起她的手:“从今日起,回府去住吧。” 见她没有回应,他俯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透着不安:“你独自在宫中,我不放心。” 第85章 看到他眼中闪烁着担忧,她有些于心不忍,便应了一声“好”。 他拧在一起的眉顷刻间放松下来。 “何必这样紧张?”她勉力挤出一丝笑:“难道阿和还能真把我送去和亲不成?” 齐景之怔了一下,也随着笑了笑,他或许不了解陛下,但他了解她,她不会坐以待毙的,更不会把问题抛给别人,自己闲庭独坐。 两人一起从西直门出来,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柴熙筠想透透气,一手掀开车帘,却瞥见福明街上个个惊慌失措,挎着包裹四处奔逃。 “停车”,她用力扣着车壁:“快停车。” “怎么了?”齐景之连忙叫停了马车,先她一步跳了下去,看到百姓朝着城门的方向逃窜,立马牵紧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出什么事了?”他奋力拽住一个青壮汉子,拦着他问。 “哎呀!”那人瞅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赫连一族打过来了!” “哪里的消息?”齐景之追问道,那人却一扭身子,转身跑了。 “先回府吧。”她挽着他的胳膊,登上了马车,一颗心却悬得更高,事态兴许比她想的还要糟。 回了府后,他二人哪儿也没去,枯坐在正堂里,左等右等,终于等到韩仁打探消息回来。 他接过云芝递过来的茶,咕咚咕咚几口下肚,彻底解了渴才开口回话:“回公主,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柴熙筠与齐景之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解,他们刚从宫里出来,消息何以传得这样快。 “这里是京城,距边境足足几千里,一时半会儿哪会兵临城下?百姓跑什么?” 韩仁抬起头,偷瞄了一眼她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 柴熙筠注意到他的表情,知道其中大概还有些别的说法,耐着性子鼓励道:“听到什么便说什么,不要有顾虑。” “坊间传言,赫连炎点名要您去和亲,而……”韩仁一咬牙:“您是陛下的亲姐姐,陛下定然不会把您交出去,所以打过来,是迟早的事。” 她一时怔住了,齐景之适时开口:“若是没别的了,暂且退下去吧。” 等到正堂里只剩他二人,齐景之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她两只手拢在手心:“你不必忧心,这事说到底并不真的关乎你,陛下自会有方法应对。” “纵使陛下经验浅,还有满朝的文武大臣,军国大事事关社稷,怎么就能系于你一人身上?” 柴熙筠点点头,嘴上说着没事,却显然心神不定,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 晚些时候,她和齐景之正用着膳,韩仁来禀,兵部尚书卢芳达、户部尚书孙千佐前来拜访。 兵部和户部的当家人这个时候来,定然是为了边境的事,她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碗筷,漱了漱口就赶往前厅。 行过了礼,卢芳达瞟了眼一旁的齐景之,似乎是不大方便开口。 “二位大人既然找上了本宫,那便没有什么是驸马不能听的。” 孙千佐和卢芳达对视一眼,搓着手,踟蹰片刻才张口:“臣等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见他二人始终躬着腰,并不敢抬头看自己,柴熙筠心下登时明白了几分,这是在等自己开口呢。 “你们想让本宫去和亲?” 此话一出,卢、孙二人双双跪在了地上,膝行着来到她面前:“公主,这仗再打下去,大周就要亡了啊!” “去年全年的税收共计八百一十万两,光是兵部、工部两部开支就花去了六百二十万两,再加上其余开支,现下国库里还剩不到二十万两,秋粮十月份才能征上来,这仗,我大周打不起啊!” “所以呢,二位大人就出了个主意,把本宫卖给赫连炎?你们若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俸禄,为何不敢当着陛下的面提,却要私下来找本宫!” “公主,社稷为重啊,京城的百姓已经惶惶不可终日,遑论其他地方的?公主难道真的忍心看着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柴熙筠站起身来,踱步到他二人面前,质问道:“亏空是本宫落下的吗?兵部的军费又去了哪里?还有你孙大人,作为户部尚书,开源节流、节制开支你又做到了吗?” 说完她冷笑一声:“如今日子过不下去了,想起本宫来了,屎盆子往本宫头上一扣,妄图让本宫替你们的无能付账,想都别想!” “本宫这就进宫找陛下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要卖了本宫这个皇姐!”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卢、孙两人马上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不敢再往下说,只得跪在原地不住地磕头。 “一帮软骨头!”柴熙筠啐了一口,转身回了内室。 看着卢、孙二人灰溜溜地离开,齐景之的心揪得更紧,她今日一番痛骂过足了嘴瘾,可他们的态度何尝不是朝中的一种风向? 朝廷上下,心存这种想法的必然不在少数,无论如何,为了避免风波再起,陛下都该早下决断才是。 翌日天还未亮,齐景之便偷偷起床,揣着自己连夜写好的奏章进了宫。 此时正是早朝时分,百官陆陆续续到了,见着他无官无职,却也出现在勤政殿外,又联想起昨日的传闻,不免多看了几眼。 齐景之却视若无睹,只专注着前方的路,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到殿门外,直挺挺地跪下。 第86章 官员们不知他要做什么,心里好奇,饶是站好了位,仍不时回过头,朝外瞟几眼。 “陛下驾到!”百官闻言叩拜,柴熙和坐到龙椅上,一眼瞥见殿外正中跪着一个身影,眯起眼来看,由于逆着光,怎么也看不清楚。 “殿外跪着的是谁?”他偏过脸问刚上任的太监总管李和。 李和不敢妄言,上前几步,细细观望了一番才回道:“回陛下,是安阳公主的驸马,齐景之。” 柴熙和本来怎么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姐夫,却因着上次合力对付赵王的事对他有所改观,再加上看得出他对柴熙筠的确真心实意,渐渐地便也把他当自己人看待。 “宣他进来!”料想他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便给了这个面子。 在大臣们注视下,齐景之缓缓走进大殿,渐渐离得近了,柴熙和才看见他双手捧着一本奏章。 齐景之来到他的正前方,在阶前跪下,背挺得笔直,手里的奏章高高举过头顶。 “国事当前,臣洛南齐景之,愿将齐家名下全部家产捐给朝廷,用以抗击赫连一族!” 一言既出,满座骇然。 第50章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孙千佐的眉毛轻轻挑起,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的表情。昨夜在公主府里闹成那样,这个驸马站在一旁闷声不吭,怎的今日突然这般…… 难道是,公主的意思?他心里拿不准,偷偷望向身侧的卢芳达,见他一脸沉静,如若无事一般,自己也就宽了心。 这事说到底,还是兵部挑大梁,他户部不过是打打配合,至于银子的事,他又不是财神爷,府库里有多少就是多少,他还能变出来不成? 新帝即位不久,对他的脾气秉性臣子们实在是摸不准。是以朝堂之上,各人议论纷纷,却没一个敢站出来率先发表意见。 “驸马公忠体国,实在是人臣之楷模。”柴熙和沉默了半晌,不咸不淡地说。 “陛下所言极是……” “驸马公忠体国……” 群臣笑着应和,谁知这一句过后,却没了下文,陛下只是让齐景之到书房去等。 这就……完了?殿上的人无不面面相觑。 散了朝,柴熙和回到了书房,齐景之已经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站得腿都有些僵了。 “这是皇姐的意思,还是驸马的意思?”柴熙和坐在案后,重新拿起那份奏章,又细细看了一遍。 齐景之躬身,毕恭毕敬地答:“回陛下,是臣的意思。”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奏章:“你是说,此事皇姐并不知情?” “是。” 柴熙和眉头一皱,怨他有些自作主张。据他所知,上次宫变的事,皇姐背地里可没少同他置气。 “为何不知会一声?” “这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若将它看作国事,陛下、公主都会有自己的反应,可若看作家事,作为丈夫,这便是臣的反应。” “妻子受辱,做丈夫的就是赔上这条命,也要争个输赢出来!” 见他如此硬气,柴熙和不由在心中叫了一声“好”,险些拍案而起,可想到兹事体大又牵扯到柴熙筠,他并不敢擅做决断。 “那朕也同你交个底,不管之前如何,齐家,朕原是不打算动的。没有别的原因,单是因为皇姐嫁了过去,朕只想她余生过得平安顺遂,不想她再生一点波折。” “你如今这样,叫朕很难办。” “陛下不必忧心,臣……”话说到一半,李和进来,余光瞟了他一眼,朝柴熙和禀报:“陛下,三公主来了。” 齐景之一下慌了手脚,急得团团转,四下搜寻可以藏身的地方,柴熙和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朝着内殿的方向胡乱一指,齐景之立即投来感激的目光,随后一路小跑过去关上了门。 “传。”柴熙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坐定了才后知后觉,心虚的是齐景之,自己什么都没做,慌什么! 不多时,柴熙筠黑着脸进来,双手呈上手书,还没等他拆开来看,便直接问道:“齐景之呢?” 柴熙和眼神游离,避开她的视线,偷偷指了指内殿。 齐景之正趴在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唰”地一声,门却突然开了,他险些没收住力摔出去,待站稳了,却瞧见一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阿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是仿佛黏在了喉咙里。 柴熙筠把他往里一推,反手关上了门。 “齐景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偌大一份家产,百年基业,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昨天他们二人不过是哭穷,朝廷要打仗,自会有人想办法,和你有什么关系?” “朝廷就算再缺钱,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去,你上赶着做什么!” 见她进来就一顿数落,自己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齐景之索性一言不发,只垂下头认真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他摸了下桌上的茶壶,里面还温着,便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柴熙筠瞪了他一眼,接过后一饮而尽。 看来是真气急了,他抿了抿嘴,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你倒还委屈上了,没了齐家,便没了护身符,若是日后有个万一,你如何保全自己?” 其实他想说,齐家那份家产早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不如借此机会抛出去,可是想到柴熙和还在外面,只得嘴硬道:“不会的,不会有万一。” 第87章 孰知柴熙筠听了心里更是着急上火,偏又说不得重话,只得沉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与皇家打交道,未可全抛一片心。” 碍于公主的身份,她已经说的足够隐晦,古往今来,且不论别的朝代,便是大周,先帝这一朝,教训还不够多吗? “你这样说,陛下听到了,可是要伤心的。” “我不是在同你说笑。” “我也没有说笑。”他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阿筠,我这颗心早已全抛给你了,你愿意接便接,不愿意,大可任它丢在地上,我心甘情愿,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 “齐家的家产于我不算什么,我这辈子,只为你而来。” 齐景之的话像狂风中的巨浪一般迎面撞来,将她的思绪搅得天翻地覆,她心里酥酥麻麻,平复了好久,才找到残存着一丝理智。 “可是齐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她不能任他赤裸裸地将自己曝在阳光下,曝在世俗的冷眼和嘲笑中。 “齐景之,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自私?”为了不伤到他,她话里夹杂着试探和小心。 可她没想到他却坦然承认:“是,我要成全自己,便顾不得旁人。” 他的目光深邃,直直地照进她的心底,仿佛能洞穿她的灵魂,一片赤忱更是照得她无所遁形,她再一次败下阵来。 “你不必这样,我……我已经递了手书,不日将前往季州。” “季州?”齐景之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此刻仿佛一只惊弓之鸟,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握紧她的双肩:“你去季州做什么?” “我做不到隔岸观火,更不能让别人代我受过。”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急切地解释:“守疆卫土本就是将士之责,不论赫连炎拿着怎样的借口来搪塞,这场战争都避无可避,何来代你受过一说?” “不”,她笃定地望向他:“守疆卫土并不单是将士之责。况且我指的并不是这个,我是说,我要去季州,接我二姐回来。” 柴熙筠将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拿下来,双手握住,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摩挲:“齐景之,我不知道我下面所说你是否能理解。” “我只是一介公主,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我手中没有权力,也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所以当日即便与父皇撕破脸皮都没能阻止他拿二姐去和亲。” “可是,真正的和平只在刀锋剑刃之上,哪会在枕席之中,国运衰亡更不应该系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出嫁那日我劝她珍重,她说‘自古远嫁的公主,有几个活着回到故土的’,可是大周的公主就该生于大周葬于大周,所以我要接她回来,接大周的公主回来!” 她言语激荡,声音微微颤抖,他就那样看着她,甚至能听到她腹腔的悲鸣。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城墙之上,她背对着他,遥遥看着柴沅儿的十里红妆。 彼时他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猜测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今天他终于知道了。 那是不平,是不甘,是屈辱,在她心中,柴沅儿远嫁的屈辱比赫连炎今日的大放厥词更甚。 她的手指湿润,即使在七月间,依旧微微有些凉,他用力握紧,都说十指连心,他在触及她的时候,他的心仿佛也同她一起跳动。 “我陪你去季州。” “此去不是鹏程万里,是刀光剑影,命悬一线。” “我要去。” “是命丧黄泉,是身首异处。” “我要去。” 齐景之执起她的手指,轻轻吻了一下:“你生,我今生今世朝夕相伴不离不弃,你若差了点运气,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死,也同你死在一起!” “你!”她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她最忌讳的,便是他轻言生死,他的情意、他的决心,她都懂。 可是她,不舍得。 书房里,柴熙和读完她写就的手书,气得满脸通红,不过是赫连炎的一句妄语,他说什么了?他们一个个的就要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势要与之共存亡! 驳回!驳回!通通驳回! 他拿起朱笔,在上面画了大大的一个叉字。可在他看到这封手书之前,柴熙筠要亲赴前线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根本就是覆水难收。 七月二十三,先帝二十七日丧期未过,安阳公主柴熙筠麻衣披身,随军出征。 大军出城之时,城中百姓站在两列,想要一睹三公主的风姿。 这时,一个女子策马过来,马蹄急踏,在她的车架前稳稳停住,随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臣女贺敏之,愿追随公主前往季州!”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沈修远刚从洛南回来,正巧遇上出征的盛况,一个人被挤到了巷角,却在听到那个声音时猛地抬起眼眸。 是……她! 第51章 贺敏之?柴熙筠“噌”地一下掀开车帘,突然眼前一亮,她穿着一身戎装,身披暗红色披风,不禁在心中感叹,好一个英气的女子! “公主”,见柴熙筠探头出来,贺敏之立即从马上翻身而下,双手抱拳:“臣女愿追随公主前往季州!” 虽然她今日的装扮与自己此前所见全然不同,但柴熙筠透过她的眉宇,还是恍然看到了那个人,面色不由冷淡下来:“却是为何?” 第88章 “我习得一身武艺,关键时候可以保护公主。” “我身边已有侍卫。” “我可作先锋,打头阵。” “大周的军营中,想要建功立业的小将数不胜数。” “可大周的军营中没有女子!”贺敏之脸上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像一根尖刺触及她的神经,随之一股颤栗爬遍全身。 “世人都觉得女子娇弱,哪怕我有一身武艺,危急关头还是被阿爹拉在身后,可我不想此生湮没在后宅之中!” 她清亮的声音与一身厚重的铠甲并不相协,可所说的话却引得前后的将士频频侧目,柴熙筠更是听得心中一片激荡。 再看她时,与沈修远已无半点相关。 “公主在大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若说我这份心愿天下间还有人能懂,那便只有公主您了!” 说完,贺敏之单膝跪地:“请公主成全!” 沈修远踮着脚,远远地看着贺敏之一系列动作,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心里着急,拼命地往前挤,可越是用力却是没人相让,反而被人一路推搡,离得越来越远。 他伸直了脖子,挥动着手,想要她回头看一眼,可话到嘴边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又上了马,随着柴熙筠的车驾越走越远。 长长的队伍不断地往前压,片刻后,她的身影便杳无踪迹,看着队列中清一色的男人,他忽然有些恍惚,真的是她吗? 毕竟一晃十年了。 一出京城,柴熙筠便差人把刘行俨叫到马车上,递给他一副卷轴:“我从陛下那里要来的,你从此自由了。” 听到自由二字,他瞳孔一震,马上意识到她手中是什么,颤抖着手接过,下意识地想要打开,却被她立即制止:“找个没人的地方销毁了。” 他点点头,将卷轴放到胸前收好,看向她时,眼里已经泛起层层微波。 看他这个样子,她轻叹一口气:“此去季州九死一生,我不能平白让你担这风险。” “况且,将门之子,又一身本领,就应该金戈铁马,立不世战功,哪里能身处黑暗之中,与鹰犬爪牙为伴。” 他面色一僵:“公主知道了我的身份?” “只是有些猜测。”她摇了摇头,对别人的密辛她向来没有多大兴趣,是以那副卷轴拿到手后并没有拆开来看。 “不过我想,阿俨这个名字,你或许并没有骗我。” 刘行俨沉吟不语,思绪随着马车一起晃动,不知过了多久才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是宣宁侯之子,刘行俨。” 早前同他相处时便觉得,他身上那股子拗劲儿,不像是被驱使惯了的人,如今这样便说得通了。 方才说起宣宁侯时他并不情愿,显赫的身份似乎并没有带给他荣耀,身为侯府之子却投身梓凌卫,其中必然有些缘由,只是他不说,她绝不会主动问。 “不论怎样,从今日起,你便是刘行俨了。” 大军一路向东到了平城,在城郊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休整之后再继续北上。 柴熙筠一进营帐,便见齐景之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你回来了?” “你身后是什么?”她怀着好奇,径直走过去,手从他腰侧绕过去够,齐景之见瞒不过,索性也不藏了,拿出一封信笺交到她手里。 柴熙筠接过后粗粗看了一遍,一抬眼便见他面色凝重,眼里布满了担忧。 “从陵南到洛南,少说也有六七百里,再由洛南到京城又要费些功夫,如今辗转到你这里,怕是已经过了不少时日。” 齐景之闷声不吭,轻轻点了点头。 “你父亲身体一向……”柴熙筠观察着他的脸色,斟酌着用词:“前次又因家里的事受了那样大的打击,信上既然说他不好了,怕是真有其事,照我看,你还是得回去。” 他依旧沉吟不语,犹豫了半晌:“陵南有二叔在,可是你这边我放心不下。如今已经到了平城,三五日便可到利州,这个关头我不能走。” “我这儿有千军万马,又有阿俨在,不会有事的,倒是你父亲那边,如果这次真有什么好歹,我怕你日后后悔。” 他踟蹰片刻,还是坚决道:“不行。”即使知道刘行俨的本事,他也难以放心。 “至少回去看一眼,从平城去往陵南,路还算好走,一来一回快则五日慢则七日,大军辎重难行,到利州也没那么快,你去了再回来,来得及。” 对上她的眼,齐景之心里不禁疑窦丛生,谁送来的信,他又如何接到,她竟没有半分疑虑? “那我快去快回,五日后同你在利州会面。”他顺着她的意思应下,再看她时,发觉她竟像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说定之后,齐景之说走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刘行俨便进了营帐。 “安排稳妥了吗?”她随即换了一副面孔,再三确认。 “公主放心,不会有问题。” 齐景之骑着快马,昼夜不敢停,一日一夜后,终于到了云州地界,此处距平城已走出三百余里,即使人还能勉强支撑,马也受不住了。 他放缓了速度,在一处溪涧边停了下来,松开缰绳,任马在周围寻觅些嫩草吃,自己则蹲在河边,拘了一把水扑在脸上。 第89章 河水冰冰凉凉,一上脸,完完全全解了乏,整个人清醒了不少,手再伸向河里时,却察觉出身后有些动静。 荒野之地没有人迹,僻静得很,一丁点儿声响便能被无限放大,他立刻警惕起来,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着,很快辨认出是脚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人似乎对他也颇为顾忌,并没有大的动作。待人走得近了,齐景之握紧手里的剑,倏地一下起身。 那人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转身,惊了一下,随即翻身上了他的马,拽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猛地冲了出去。 齐景之追赶不及,用力掷出腰间的短剑,那人身法灵活,一个侧身避让,短剑擦过他的衣角,旋即坠落在地。 跟他一路竟然只为了抢一匹马?齐景之心里疑惑,几步走过去,将短剑弯腰捡起,却在即将起身时,一眼瞥见草丛里似乎有个东西。 他拨开杂草伸手拿起,那是一个腰牌,大概是黑色玄铁所制,模样精致,朝向他的这面刻着一个奇怪的纹样,翻过来一看,背面无字。 只是这纹样,他却越看越眼熟。他手指不住摩挲着这个花纹,拧着眉,仔细回忆。 刘行俨! 那天在茂威客栈,他曾在他的腰间瞥到过! 齐景之紧握双手,指节捏的发白,仿佛要将手中的玄铁捏碎一般。 柴熙筠!第几次了! 满腔怒火在他心中升腾而起,他要见到她,马上见到她,要当面问个清楚,她究竟想做什么! 战场毕竟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柴熙筠一路上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却没料到一到季州,就碰上了赫连炎攻城。 主帅朱丞来不及休整,更来不及将她安置,道了句“抱歉”,立即作出部署,加入到守城的行列,她摸不清楚状况,不敢上去添乱,只得在州衙等消息。 整座州衙都空了,外面的喊杀声持续了整整四个时辰,战争的惨烈,她从来只在文人的诗里见过,如今人都还没出去,便已嗅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临近黄昏时,外面突然静了下来,她便知道,今日这城是守住了。 在刘行俨的护卫下,她从州衙出来,穿街过巷,城中还好,只是一上城楼就看见,将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两侧,地上流动的血带着热气沾湿了她的裙裾。 “公主,你怎么来了?”朱丞正同一个人附耳说着什么,看见她的身影,一脸的惊讶。等不得她说话,立即上前劝阻: “赫连炎刚下令撤退,人还未走远,此处危险,公主还是先回去。” “哪个是赫连炎?” 朱丞怔了一下,随后朝着远处一指:“那就是。” 柴熙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望见一面帅旗渐行渐远,但是周遭的人已经小得看不清了。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去问朱丞,正在这时,对面突然有一人脱离队列,纵马朝着城门的方向奔来,到了百步之内,才停住马。 那人扬着头,高举马鞭指向城墙之上的她,声音遥遥地传来:“安阳公主,本王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第52章 “是赫连炎!”朱丞立马反应过来,眼睛盯着那一人一马,手往后一伸:“拿我的弓来!” 话音未落,却见旁边一人已经搭上了箭,拉至满弦,“嗖”地一声,箭矢急冲向前,直奔赫连炎的方向而去。 赫连炎登时瞳孔放大,挥剑去挡,箭身却先他一步扎进马颈,马儿吃痛,前蹄腾起,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他一个不防,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落下来,接连滚了几圈才从地上起来。 “好箭法!”朱丞立即向刘行俨投来赞赏的目光。 这时远处又有一骑飞奔而来,到得近处,伸手将赫连炎捞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共骑一骑,扬长而去。 座下宝驹命丧在这里,赫连炎似乎全然不觉得狼狈,逃窜之际,仍不忘回过头,朝柴熙筠桀然一笑。她通身打了一个寒战,他今天丢了面子,日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待打扫完战场,稍作休整之后,晚些时候,季州先前的守将和后来的将帅齐聚在州衙。 “公主可有训示?”议事之前,朱丞先向柴熙筠请示。 “大帅该如何就如何,不用管本宫。” 朱丞并不意外,起身朝她行了个礼,才又坐下说道:“今日赫连炎主攻北门,经此一役,北边的城墙损毁严重,当务之急是连夜加固城防,以防敌人偷袭。” 座下的人频频点头。赫连炎在季州已经徘徊了半个月,这半月里,季州的守军奋力抵抗,扛住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城墙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今天实在是险,赫连炎来势汹汹,比以往的攻势要强上数十倍,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随后又议了些别的,柴熙筠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 “大帅”,临近结束时,她才出声,朱丞不敢怠慢,伸直脖子认真地听。 “依本宫看,季州的将士们守了大半个月属实不易,你手中的虎翼军如今个个摩拳擦掌,冒着劲儿要同赤狄人比试一番,不如将他们全部替换下来,稍作休息,之后再……” “不行!”她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抬眸一看,镇北将军周怀安正梗着脖子瞪着她,眼中透着一股刀口舔血的人特有的狠劲儿。 第90章 “我的人不能撤!辛辛苦苦大半个月了,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这样的孬事老子不干!” 他是个粗人,又久不在朝廷,这十几年在北境,山高皇帝远,散漫惯了,自然不懂得迂回婉转,不由分说一顿抢白,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自赫连炎出兵,周将军节节败退,连丢了五城,从延州一路溃逃至此,也就是在季州,才堪堪站稳,这还是朱大帅及时赶到救了你的命!” “你说做嫁衣,做的什么嫁衣!季州一旦陷落,你我都得把命留在这里!你的人?这天下的兵马,一兵一卒,都是朝廷的人!” “大周的奖赏不会遗漏任何一名有功的将士,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蠹虫!” 听得“蠹虫”二字,周怀安脸涨得通红,赤狄是蛮族,世世代代以游牧为生,仗着自己擅骑射,骚扰大周边境是常有的事,通常得些好处便回去了。 就算得了个把城池,他们也住不惯,过些时日自己就走了,他在北境这么多年,对此早已习惯了。 便是闹得大了,事后兵部下个文书斥责几句,朝廷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惩处,罚点俸禄便过去了。 谁知赫连炎这次竟然来真的。 而柴熙筠不过一个公主,竟然当众驳他的面子,对边防之事指手画脚,他眼里看不惯,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张口闭口朝廷、大周,公主不过一介女流,如何能替天子发声!” 柴熙筠“腾”地站起来,一把夺过墙上的长剑,横在周怀安面前:“本宫手握天子剑,代天巡狩,岂容你来置喙!” 天子剑一出,在场的人纷纷下跪,周怀安浑身一凛,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 柴熙筠微微颔首,看着他的发顶:“周怀安,你先前的事尚未查清,本宫暂且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大敌当前,你若再这样自矜自傲,这天子剑,本宫第一个斩的就是你!” 周怀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弱弱地答了一声:“是。” 连日里的长途跋涉,柴熙筠身上如同散架了一般,回到房间沐浴过后,仍是放心不下,便拿起边防图来看,看着看着,图上的线渐渐糊在了一处,不多时眼皮就打起了架。 齐景之横冲直撞,气冲冲地闯进来,势要讨个说法,前脚刚跨进了门,一抬眼却见她伏在桌案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偷偷凑到跟前看,确实阖着眼。环视一圈,发现门窗都开着,担心她着凉,于是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自己则坐在一旁,窝了一肚子火。 她一向觉浅,他就这样干坐着,脑子里不住地想等她醒了之后自己要说什么问什么,谁知等了大半个时辰,人竟然还没醒。 他又忍不住看向她,她蜷缩成一团,身子扭曲得厉害,这样睡怎么会舒服! 齐景之叹了一口气,悄悄将人拦腰抱起,柴熙筠已经睡熟,自然没了意识,胳膊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这一顿,人居然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的脸,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糯糯地问了句:“齐景之,你怎么来了。” 刚说完,人立即清醒了一大半,眼睛瞪得滚圆,齐景之! 再次对上他的目光,她立马避开看向别处,两只手一松,就要跳下来。 齐景之不由分说,将人搂了个满怀,一路把人抱到床边,恨不得将人狠狠地丢上去,然后压在床上问,为什么又骗他! 可是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他又瞬间心软,最后只轻轻地放上去,给她脱了鞋,然后越过她,拽出里面的被子平平整整地盖在她身上。 “齐景之,我……”他这个样子,她心里虚得很。 他冷着一张脸,却狠不下心,语气依然残留着一丝温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柴熙筠抿紧了嘴,识趣地闭上了眼睛,却又偷偷眯了一条缝,悄悄地看他。 “睡觉!”他的右手覆在她眼上,把光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看着你睡!” 他的手温温热热,一种难得的安全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然而鼻间那抹咸湿的气息却让人无法忽视。 “齐景之,你有多久没有沐浴过了。” 他面色一怔,待明白过来,猛地抽回手,脸颊开始微微泛红。 “我这就去。”倏忽之间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柴熙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下一刻却满面愁容,他说明日再说,明日就一定会说,这种事他向来记得清楚。 可是明天,她该怎么解释啊。 齐景之擦着头发进来,人已经睡熟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听得她的呼吸清浅而均匀。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娇艳的唇,待到近前却又放下,只是在她眉心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罢了,就再原谅她这一回。 但是明天,绝不能让她知道他就这么算了。 赫连炎吃了亏,心中不大爽利,部属们见他黑着一张脸,气都不敢大声喘,跟在身后默不作声。 谁知到了主帐门口,他却没有掀帘进去,马鞭随手一丢,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妃,你猜我今日见着谁了?” 听到声音,帐内的女子身形一滞,抬眼看见来人,把手里的佛珠顺手放在桌案上,缓缓站起身来,眼眸低垂,微微弓着身子走到他跟前,抬手就要去解他身上的披风。 第91章 赫连炎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在她碰到自己前,便三两下解开往她身上一扔,她眼前一黑,披风沾染着厚重的尘土,大片的血渍早已凝固,土腥味和血腥味融合,熏得她胃里一阵恶心。 他径直走到桌案边,大剌剌地坐下,一手提起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季州的城墙上,你的三妹柴熙筠,好风采!”说起时,他的眼睛望向某处,仿佛越过重重阻碍,又回到了在城墙根下。 柴沅儿眼神微动,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将披风叠得整整齐齐:“大王的披风破了,待臣妾浆洗之后,再为大王缝好。”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赫连炎大步上前,一手扣住她的肩头,逼视着她,眼中狠戾尽现:“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拿五座城池,大周都不换,你就不嫉妒?” 她仍是眉眼低垂,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人各有命。” “好!”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他渐渐兴味萧索,他放开她,撂下一句话:“那我就发发善心,明日攻城,让你们姐妹相会。”转身出了营帐。 柴沅儿抿紧了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第53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柴熙筠睡的正熟,不防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地意识到这是在季州,“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谁?”她散着头发,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锁骨。 “公主,赤狄人开始攻城了!” 该死的赫连炎!简直让人不得安生!她在心中咒骂了一句,掀开被角就要下床。 “等一下。”身侧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随后便见床前迸发一线光亮,随即齐景之的脸映衬在灯下。 她竟忘了,他还在这里! 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她挪到床边,伸出脚去摸索,好不容易找到鞋,左踢右踢,怎么也塞不进去。 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脚腕,她垂眸一看,齐景之正半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鞋,耐心地帮她穿好。 一个“谢”字梗在喉咙,正犹豫间,又见他取来她的衣服,展开在她面前。 心头萦绕着前线的战事,两个人都缄默不语,伺候柴熙筠穿戴好盔甲,在她开门之际,齐景之三两下收拾齐整,立在她身后。 门一开,彼此对上眼神,看到齐景之出现在房里,刘行俨眼里写满了震惊,他前日才在柴熙筠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任务已经完成,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取一身盔甲来。” 听到柴熙筠的话,他才回过神来,答了一声“是”,马上去办,临走之时仍不忘回头看了齐景之一眼,竟真的是他! 盯着她的背影,齐景之嘴角浮上一抹微笑,不用明说,也知道盔甲是取给他的。她一向面皮薄,关心的话从不会挂在嘴上。 城墙上,朱丞望着城下整齐的队列,表情凝重。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三十步!” 手底下的士兵不断地报着数字,到一百步时,朱丞举起右手。 “慢着!”正要下令时,身后传来一声喝令,随即便见柴熙筠走上前来。 “公主请退后,前面危险!”朱丞连忙出言制止,然而眼睛却又密切关注着城下的动静,赤狄的大军已在射程之内,如果再不放箭,便贻误了战机。 谁知随着柴熙筠出现在城墙上,城下的赤狄军竟然停止了前进。 “大帅,二公主在下面。”柴熙筠拧着眉,言语并不平静,似乎在为刚才行为作出解释。 他这才看见城下的队列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身影,万绿丛中一点红,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 那女子并未着戎装,仍是寻常装束,却不是大周的式样。 “安阳公主,娥皇已在,就等你这个女英了!”赫连炎搂住柴沅儿的肩,高高地扬起头,得意地望向城墙。 “放肆!无耻!”朱丞气火攻心,不由得破口大骂。 天下无不知道赫连炎递到乾清宫里陛下桌上的手书,他这话一出,自然也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公主,赫连炎欺人太甚,只要公主一声令下,臣……”他暗暗握紧手里的弓,恨不得将赫连炎这个狂徒一箭射穿,只是话未说完,便被柴熙筠一语打断。 “大帅,我二姐在下面。”这次她说的不是“二公主”。 在赫连炎的禁锢下,柴沅儿的身躯显得更为弱小,一百步已在一箭之地,可要看清她的表情,一百步还太远。 自到了城墙上,柴熙筠的眼睛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可柴沅儿却像赫连炎裹挟下的一只木偶,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因为,身处其中的她比谁都明白,这是一场羞辱,对她,对柴熙筠,更是对大周! “怎么,不想见?”赫连炎觑了她一眼,然后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还是没脸见?” “听说你在大周时,同她关系并不好,可是柴珏把你赐给我时,她却不惜和他反目也要为你出头,你说,她是看重你,还是瞧不上我?” 赫连炎咬牙切齿,手上的力渐渐加重,捏得她下颌生疼。 “她既看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柴沅儿挑眉看向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她是为了她自己。” 第92章 赫连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随后松开手,柴沅儿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两道红印。 “安阳公主!”他朝着高处喊,身下的马在原地打圈:“我给你三日时间修缮城池,好好备战,三日后,我来接你回赤狄!” 说完,一声令下,赤狄全线撤退,赫连炎扬长而去。 “大帅,要不要追?”见敌人大张旗鼓地来,又一箭未发有序撤回,朱丞手下的副将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朱丞一脸黑线甩给他一句话:“修城墙去!” 柴熙筠在城墙上站了许久,直到赤狄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尽头。 “希望朱帅记住今日!” 朱丞听了,立马拱手赔罪:“是臣无能,让公主受此屈辱。” “我不是这个意思”,柴熙筠将他扶起来:“今日他还只是言语挑衅,可若是利州城破,赤狄的铁骑踏进中原……” “臣誓与利州共存亡!” 柴熙筠摇摇头:“大帅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说着,她望向利州城内,眼神坚如磐石:“利州只能存,不能亡。” “城门一破,你我都是罪人!” 柴熙筠从朱丞处议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齐景之伏在桌案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进来。 担心会打扰到他,她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坐下,只远远地看着,直到他停了笔才走过去。 “在画什么?”一眼望过去,桌上横七竖八全是废弃的画稿,看着大差不差,都是一柄弯刀的模样。 齐景之收了笔,并不急于解释,拿起刚画就的那一幅,轻轻吹了吹,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的砍马刀,似乎更实用。” “嗯?”柴熙筠脸上有些困惑,看了眼他手上那幅,仔细察看了桌上其他的,并未看出有什么区别。 “以前远在洛南,对北境的敌人并不了解,现在想来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今日我细细观察了赤狄的马匹,这样的,会更合适。” 他眼中充满期待,仿佛已经想象到它锻造出来的模样。 难怪他当时一直缄默不语。想到今日赫连炎在城下言语无状,她突然开口问:“赫连炎的话,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你不生气?”在洛南时,沈修远不过去了趟府里,他都气得跳脚,赫连炎的举动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筠”,他放下手中的画稿,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略微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来季州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我知道你骗我回陵南,是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听他主动提到这件事,她急于辩解,一张嘴却发现,辩无可辩。 “若是我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或者像刘行俨那样,一身的武艺,便是如贺敏之一般足以自保,你都不会对我如此不放心。” “可是我……”,想到自己,他勉强挤出一抹苦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无奈和无力:“自小只从师傅那里学了锻造的技艺,同沈修远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当你遇到危险时,除了以命相护,我没有别的本事。” 柴熙筠喉头涌上一股酸涩,渐渐地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拼命吞咽,试图将它压在心底,却是白费力气。 “你就当成全我。”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眼里充满了哀求,她的心蓦地一阵刺痛。 “况且”,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画稿:“我也不是毫无用处,你看……” 他正要解释新设计的砍马刀,以证明自己的用处。却不防柴熙筠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径直吻了上来。 她的唇柔软细腻,浸淫着独属于她的香气,他对此毫无防备,直到完全被她的气息包裹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将手里的画稿随手一掷,躬下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一手托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里。 像是在临崖崎岖的山路上,两个人狭路相逢,彼此都不肯相让。 在他的攻势下,她的双唇微微开启,是偃旗息鼓,也是诱敌深入,他的手指在她的背上游走,每一处停留都激起她一阵颤抖。 他一挥长袖,将桌上的残稿一扫而空,整个人弯腰抱起她稳稳地放上去,她双手抱得更紧,上身无尽地贴向他,感受着他此刻的燥热。 他双手抓着桌案,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灯罩下,烛火摇曳,屋内晦明变换,交缠的身影悬在墙上,一会儿恢复原样,一会儿拉得细长。 末了,只留下重重的喘息。 然而此时赤狄的军营里,柴沅儿正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根针穿插在白天赫连炎的扔下那件披风上,突然地上投出一个黑影,她一个不慎,被针扎了一下,指尖立即渗出一颗小血珠。 “你是谁!”她盯着面前的黑影,一脸防备。 第54章 刘行俨扫视了一圈,确认帐内没有其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公主莫要害怕,我奉三公主的命令前来。” 柴沅儿眉梢颤了一下,眼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来做什么?” “三公主让在下传话,淑贵妃病体抱恙……” 她“腾”地坐直了身体,眉头紧锁,急切地盯着他:“我母妃怎么了?” 第93章 面对她的询问,刘行俨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淑贵妃的情形,三公主并未和自己细说,于是只能生硬地避过。 “三公主只说,公主若是愿意,她可以设法将三公主送回京中,与贵妃团聚。” 她嘴唇紧抿,仿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末了,缓缓道:“你回吧,我不走。” “公主……” “你回去告诉她,她是大周的公主,我也是,我既背负着皇命堂堂正正地来,便不能窝窝囊囊地回去!” 见她态度坚决,刘行俨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劝解,这显然不是柴熙筠想要的答案,据他所知,她已经在暗中筹谋如何把眼前的人带离。 “快走吧,这里随时可能有人过来。”柴沅儿观察着帐外,一再催促。 “公主保重。”他说完一个闪身,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她下意识地朝他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却见眼前空荡荡一片,帐内除了她哪还有人影,方才的一切像是在梦中。 听得他说“保重”,她其实想托他带话,让柴熙筠当心。 赫连炎此次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大周的军队连连败退,她自小养在深宫,比不上那些久经沙场之人,即使身边有人相护,也该当心才是。 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 当年自己出嫁时,她曾劝自己千万要珍重,彼时不甚在意,如今易地而处,倒意外理解了她当时的用心。 只是身为大周的公主,自小享受着万民的供奉,如今她领兵拒敌于国门之外,而自己,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回到府衙,刘行俨敲门进去,桌案四周满地的纸,齐景之正弯腰一张一张地捡,柴熙筠则在一旁端坐着。 “怎样?”一见他进来,她似乎颇为激动,身子微微前倾,忙不迭地问,脸上还泛着红晕。 刘行俨摇了摇头,把柴沅儿所说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她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沉吟良久才开口:“是我欠考虑了。” “只是……”回想起方才和柴沅儿会面的情形,他心一横,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属下觉得,二公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二公主的营帐,离主帐还有一段距离,守卫不算严密,但是公主却一再催促属下赶紧离开,说随时会有人过来。” “你是说,赫连炎并不信任她?” 刘行俨忖度了一番,缓缓说道:“恐怕不止如此。” 翌日一大早,柴熙筠便去找朱丞,齐景之在身后跟着,手里拿着昨夜的画稿。 朱丞犹豫着接过,听了他的介绍之后面上一喜,随之赞不绝口:“好!不知驸马如何想到要改进砍马刀?” 齐景之望了柴熙筠一眼,见她暗暗朝他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我没有打过仗,若是说的不对,还望大帅海涵。” “驸马谦虚了。” “季州的城墙损毁那样严重,恐怕不单单是因为赤狄军攻势凌厉,还与我军守城办法过于单一有关。” “将军比我更清楚,守城不能只靠几道防御工事,如今季州的守备,赤狄人杀到城下太容易了。” 朱丞听完面色凝重,连齐景之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季州并不是边防重镇,防御守备处处不足,如果不是这次赫连炎攻势凶猛,季州绝不会成为阵地的前沿。 “不知公主怎么看?”他心里明白,齐景之既然能当面说出这些,想必不只是他个人的意思。 “按理说朱帅是一军主帅,军中之事,本宫不愿插手,但是大帅既然问起了,那么本宫就姑妄言之,大帅姑妄听之也就罢了。” 柴熙筠话说的随意,朱丞却低头颔首,并不敢真的随便对待。 “昨日议事时,不少将领都倾向于严防死守,恕本宫直言,依当下的情形看,似乎太过保守,太过被动。” “这几个月,先有二皇子和赵王发动宫变,后有赤狄出兵南侵,陛下初登大宝,局势并不安稳,我们不能在季州耽搁太久。” 朱丞点点头,心里不禁对柴熙筠多了几分敬意。昨日议事她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给足了他颜面,今日又开诚布公同他讲这些,可见着实是个敞亮的人。 “所以这砍马刀,不只是为守城而用。”他看着画稿,自言自语道。 “朱帅既然明白,那本宫便明说了。”柴熙筠朝门外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昨夜我的人,夜探了赤狄大营。” “哦?”朱丞瞬间眼睛放光,一下来了兴趣。 “进来吧。”柴熙筠一声令下,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推门而进。 朱丞立即认了出来,这不正是那日在城墙上,一箭射死赫连炎身下宝驹的那个男子? “你便是夜探敌军大营的人?” “是。” “好一个勇士!” 见朱丞看向刘行俨时,面上满是欣赏,柴熙筠便放下心来:“这位是刘行俨,曾是……”她想了想,隐去了他的经历和出身。 “武艺超群,跟着我实在屈才,即日起,你便归到朱大帅麾下,听大帅差遣吧。” “是。” 朱丞惜才,自然一脸高兴,朝柴熙筠作了一个揖:“多谢公主割爱。” “你把昨夜看到的,再讲一遍吧。” 第94章 于是刘行俨又把昨夜同柴熙筠讲的重新复述了一遍,只是省去了与柴沅儿见面的一截。 朱丞认真地听着,罢了说道:“公主,臣心里有数了,待臣仔细斟酌一番,再向公主回禀。” “好”,柴熙筠起身,临走之际又嘱咐道:“请大帅务必牢记,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考虑到二公主还在赤狄军营里,迎二公主回朝和打赢这场仗,同样重要!” “是。”朱丞暗暗记在了心里。 “对了,还有一个人追随本宫来了季州,本宫也把她交给大帅,她和阿俨都是第一次上战场,还请大帅担待着些。” “不知公主说的是?” “贺敏之。” “这砍马刀和绊马索都好制吗?不知季州的匠人有没有这个手艺。”回到房间里,柴熙筠手里拿着他的画稿,不由皱起了眉。 齐景之从她手中接过画稿,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右手抚上她的眉心,强行将她拧着的眉舒展开。 “你放心,不是什么难事。我先按着画稿打造出样品,匠人们照着做就行。” 柴熙筠”嗯“了一声,轻轻啜了一口茶,又听得他继续说:“还有一件事要同你商议。” “我准备调一些齐家的工匠来季州。” 她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嘴角一弯:“这何须同我讲?你调便是。” 看着她的表情,齐景之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其余倒没什么,有一个人务必得要你知道。” 见他一脸神秘,她不免来了兴致:“谁?” “廖师傅的女儿,你见过的。” 廖师傅的女儿?她脑中霎时闪过一个身影,几个月前在洛南齐府里,的确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来便来,你自己做主便是,同我讲什么?”柴熙筠扭身走开,齐景之立马追了上去,解释道:“这不是怕你心里不高兴吗?” 他清楚地记得上次见到廖榆时,她可没什么好脸色。 “笑话,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柴熙筠展开一张纸,笔上蘸了墨,临下笔之际,却突然忘了要写什么,眼见着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她把笔搁下,抬眼看向正在研磨的人:“齐景之,你心虚什么?” 齐景之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立马朝她哭诉:“公主,小人冤枉啊。” 晚上躺在床上,齐景之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此次调集齐家的匠人到季州,是为局势所想,当然,对匠人也是一次历练,想着想着就困了,迷迷糊糊间,听见床上一个声音传来。 “齐景之,到底为什么,非要调廖榆过来?”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噌”地坐了起来,嘴不停歇地解释了一大堆。 “你是说,有一道程序,只有她会?”柴熙筠将信将疑,然而他却没听出来。 “也不全是”,齐景之耐心解释道:“那是廖家祖传的技艺,只传廖家的人,师傅只教了我皮毛,廖榆不过来,我怕失手,还得她亲自操控才能放心。” “既然教了你,为何又不教全?” “师傅说,他只有廖榆这一个女儿,除非我娶了她,否则永远无法得知它的全貌。” “若是全然不会也就罢了,如今学了一半,岂不可惜?” “没办法,师傅他虽然平日里好说话,但在有些事上,脾气拗得很。”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一出口,却越品越觉得不对劲。 待想过劲儿来,他一下翻上了床凑到她耳边:“阿筠,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元节,不管什么节,都祝大家财源滚滚,得偿所愿! 第55章 “睡觉!”柴熙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阿筠?”见她毫无反应,齐景之不死心,又贴了上去:“阿筠?” “这原就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廖师傅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的做什么,而且依廖榆的性子,恐怕还瞧不上我……” 她眯着眼,听着他贴着自己的耳朵诉说着这些细微而琐碎的事,心里如同一汪春水一般,这样的亲昵,是前世与沈修远相处时不曾有过的。 “至于我……”说到自己,他却突然停下了:“罢了,你既不想让她来,我便再去一封信,让她留在洛南。” 她立马转过身来:“那可不行!战事可不能耽搁!”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长臂一伸,一把将人揽在怀里:“放心,我晓得的。” 意识到自己受了骗,柴熙筠伸手摸上他的腰,然后狠狠地掐了一把,齐景之吃痛,惊呼了一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此时夜已经深了,屋里没有一丝光亮,他的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呼吸喷洒在她脸上:“阿筠,你好狠的心。” 不过是一句呢喃,说完,两个人的身体立时僵直了起来。 柴熙筠的脸上悄然爬上一抹红晕:“下去。” 齐景之不应,低头俯身,一张脸埋在她颈侧,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 “我心里早已有了你,任谁说什么,都动摇不了的。“他喃喃道,嘴巴一张一合,像细细密密的吻,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她全身酥酥麻麻,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明明只穿着一层寝衣,身上却越来越热。 “你下来。”她的手扶着他的肩,想要把人推下去,他却趴着一动不动,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证明他此刻依然清醒。 第95章 他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连带着她也一阵燥热。 柴熙筠从未发现他这样沉,她竟丝毫推不动,正当作罢时,齐景之却蓦然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走。 “你去做什么?” “我……”他背影一僵,斟酌着说辞,末了才含含糊糊地说:“我出去凉快凉快。” 翌日,柴熙筠去往朱丞的书房,有些事同他商议,刚到廊檐下,却见一个女将身着戎装从他的房间里匆匆出来。 这季州的女将除了随她过来的贺敏之,再没有旁人,想着昨日向朱丞举荐她之后再没见到,刚想叫住她叮嘱几句,谁知她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刚从大帅这儿离开的,可是贺敏之?”柴熙筠踏进房门,见着朱丞随口问了一句。 见她进来,朱丞连忙放下手中的笔,从桌案后走出来行了个礼,客客气气答道:“是。”等她坐下奉了茶,才又继续回: “不敢有瞒公主,昨日公主向臣举荐了贺敏之后,不多时,贺侯爷的书信便到了季州。” “哦?”柴熙筠闻言,抬眸看向他:“这倒是巧了。” 朱丞连连称”是“,与此同时也在心中暗忖,看来此事公主并不知情,于是便将信里的内容禀报了一番。 “贺侯爷和大帅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看人用人自当不会有错。”刘行俨也好、贺敏之也罢,纵使她颇为欣赏,将人引荐给朱丞已是她能做到的上限。 至于如何用,她并不想过多插手。 “公主谬赞了,臣昨日也同贺姑娘聊过,得知她在西南时,的确偷偷跟着贺家的家将押送过几回粮草,于是臣今日派她跟着裨将赵初前去接应兵部运来的军粮。” 柴熙筠点点头,心里又有几分疑虑,毕竟贺敏之来季州,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如今让做在西南做过的事…… “她肯去吗?” “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倒也没说什么,利落地领了命。”见她不再追问,朱丞犹豫再三,还是接着往下说:“不过另有一件事,说起来有些奇怪。” “什么事?”他的话一下勾起了柴熙筠的兴趣。 “兵部今次派来的运粮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且过往并没有运粮的经验。”朱丞说着,暗暗观察着她的脸色。 他这一提,她不由想起了兵部尚书卢芳达,微微皱起了眉:“这人是什么来头?” “倒是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时,今科的探花郎沈修远。” “沈修远?”他如何去了兵部!柴熙筠瞳孔立即放大,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看她的反应,朱丞便知道,自己提这一句,是对的。之前先帝意图为二人赐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那时刚好在京中。 虽然不知道三公主同这位探花郎有什么过节,但主动告知总是好的,这样不至于之后万一两人有什么接触,她心里毫无准备。 真是阴魂不散啊,再次听到沈修远的名字,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厌恶,神光阁先帝的寿宴上,他未能出现,她还以为同他的纠葛已经彻底了结。 可是他,竟然也来了季州! 尽管心里浪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她依然牢记着此行的目的,强压下情绪,同朱丞商议偷袭的事。 只是议事时尚能心无旁骛,议完之后除了门,脸却立刻拉了下来。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太阳的光晕一圈一圈照得人脑袋发昏。 所以真是,姻缘命定吗?事情的发展与前世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兜兜转转,竟还让他二人得以见面。 不知怎的,眼前突然有些发黑,她身形微晃,使劲眨了眨眼,一个高大的身影霎时立在她身前。 “公主不舒服吗?” 刘行俨刚要伸手去扶,却见她已然抬眸看向自己,双眼清明,袖子下的手握了握拳,又垂在身侧。 “无事。”柴熙筠摆摆手,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迎着日头继续往外走。 “那属下送公主回去。”说完不等她拒绝,刘行俨赶紧跟了上去。 远远地见他二人一前一后进来,齐景之脸上原本不大好看,但看到柴熙筠神情恍惚,心头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怎么了?”他立即走过去扶着她坐下,手心覆上她的额头,眼睛看向刘行俨,目光中满是探询。 “你去忙吧。”她心里清楚,因着先前的事,齐景之对刘行俨心存芥蒂,于是率先把人支走。 “我差人去找大夫来。”齐景之着急上火,立刻就要动身,然而转身之际,却被柴熙筠拉住衣袖: “我没事。” 他一脸狐疑,显然并不相信。 “真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她紧紧攥着他的袖口:“我有些渴,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齐景之轻叹了一口气,将茶放在她手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成这样了?” 柴熙筠端起茶盏送到嘴边轻啜了一口,他这才发觉,她手上竟然有些发抖。 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放回桌上,他半蹲在她面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轻轻吻了吻:“究竟怎么了?” 她并不想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沈修远,于是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习惯性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可他眼中流露出的关切,却让她于心难安。 第96章 所以最终还是开了口。 “沈修远”,听到这三个字,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面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他来季州了。” 沈修远,又是沈修远!他心里嫉妒得快要发狂,只是一个名字,只是听到他要来,她便这样了吗? 当日在俞林殿上,她明明对婚事拒绝得那样干脆,何以之后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可纵使心中翻腾无数遍,他恨的,也只有沈修远,面对她,他还是只有心疼,甚至连质问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轻轻拨开,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对上她的视线时,眼中的怒火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没事,他来了季州,又能如何呢?” 他言语轻柔,却微微有些沙哑,她听得一阵窝心,双臂搭上他的肩膀,交叉在他颈后,整个人靠在他肩头。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即使现在可以自如地做着亲密的动作,可沈修远却始终横亘在二人之间,谁能想到,仅仅三个字,也这样难缠。 就当齐景之以为这次又要像从前那样,一牵扯到沈修远便不了了之时,柴熙筠却突然收力,牢牢抱紧了他。 “我曾做过一个梦。”她在他耳边说。 猜测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齐景之身子瞬间绷紧,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声音也开始颤抖:“梦到了……什么呢?” “梦到我嫁给了沈修远,他却负了我。” 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天她面前也是他,然而她的眼神却隔过他,看向了护着贺敏之的沈修远。 她身上不可抑制地发抖,却不知此时拥着自己的人,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后背,双臂将人完完全全圈起来,心底的冲动就要喷涌而出,梦!哪有那样巧的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股冲动压制在心底,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那你的梦里,可还有旁人?” 第56章 柴熙筠身形一滞,摸索着从齐景之怀里钻出来,与他四目相对,眼前人的样貌与前世最后的记忆完全重合,可是…… “不曾。”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无法告诉他,梦里的他为自己而死,这样的话,在眼下这个时刻面临生死考验的环境下,对他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和绑架。 “真的没有?”他眼中含着热切,仍然不死心。 “的确没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木然,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应该有吗?” 他似乎怔住了,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后默默垂下了头,待再抬起时,已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只是一个梦而已,作不得数的。” “兴许是这几天累着了,我扶你到内室休息。”他搂着她的肩,一路进去,帮她脱了鞋,看着她躺好。 “你去哪里?”见他要走,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这几日的画稿,我要赶着锻造出来。” “大人”,副使策马来到沈修远面前:“我们已经到了季州地界,是否要原地休整,等朱大帅的人马前来接应?” 沈修远环视了一周,如今整队人马正处在一个山谷之中,两边的山虽然不高,但树木林立,风一吹,树影摇晃,看得人心里发虚。 他这次运的粮,数量不在少,整支队伍拉的很长,若是有人在此设伏,从中间一拦,他首尾难顾,届时将十分被动。 “此地不宜久留”,他速速作出了决断:“通知前后,加速通过。” 传令官骑着马一路将命令往后传,沈修远也勒紧缰绳,双腿用力一夹,加速跑了起来。这批粮草关乎着前线的战事,他一路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闪失,早点送到便能早点安心。 况且他也有私心,自那日在京城见到她,尽管只有一面,他却笃定,就是她无疑。原想着此生不会再有相见之日,年幼时的相遇不过是残存心中的念想。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眷顾他。 随着那日的举动,她在京中声名鹊起,他也有幸知道了她的名字,贺敏之。敏之,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想着不久就能见到她,脸上的笑容便收拾不住。 队伍行到山谷中间,已经临近午时,运粮的士兵们头上的汗顺着脸滴下来,整个后背都已经浸湿,人人头昏脑胀,靠意志强撑着。 更要命的是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前面的士兵心里还有个奔头,排在后面的只是麻木地推着运粮车,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这时,两侧的山上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树木也开始大幅摇晃,沈修远顿时警惕起来:“快戒备!” 他这一喊,士兵们立即放下推车,拔出刀护在左右,但是显然为时已晚,不消片刻,喊杀声响彻山谷,一波又一波的士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是赤狄人!”沈修远没有见过,这些运粮的士兵常年游走在北境的边防线上,对他们却是不陌生,山上的人一露面,立即有人认了出来。 能在此处埋伏,自然是冲着这批军粮而来,他们见人就砍,整个山谷顿时陷入一阵激战。 沈修远弃了马,被一小队人护在中间,然而一群人聚在一起,相比单兵作战的人更为显眼,很快便吸引了赤狄人的注意。 第97章 “抓住他!”为首的赤狄将领马鞭一指,大股的士兵蜂拥而上,不一会儿便将他外围的人杀了个干净。 那人像看猎物一样看着沈修远,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高兴:“绑了带回去!” “是!”他手下的士兵正四处找着绳子,山谷前端却有一人策马飞奔而来,还没到跟前就开始喊:“不好了将军,周军朝这边杀来了!” 赤狄将军转头望了一眼,后面自己的人和周军运粮的队伍正杀得难解难分,退是不能退的,后面都是大周的地盘,原路返回的话,两边的山坡虽然不算险,但粮食就带不走了。 为今之计,只有迎面一战! “来了多少人?” 士兵眼睛转了一圈,忖着说:“估摸着有一千。” “怕什么!”赤狄将军脸一横:“他一千,咱们也一千,今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时不知谁指着沈修远提醒了一句:“将军,咱们还有他呢!” 自进了山谷,便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赵初心知前面已经出了事,心急如焚,命令全军上下极速前进。 “赵将军,看此处地形,是否要分一队人马出去,从两翼包抄?”贺敏之追上去,与赵初并驾齐驱,出言献计。 “不可。”赵初虽然对她的提议一口回绝,但是看向她时,眼睛里却有几分欣赏:“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运回军粮,不是全歼敌人,若是围得死了,敌人狗急跳墙,同我们殊死相搏,不是什么好事。” “是!” 与赤狄正面对上时,敌军已经列好了队,严阵以待。 “你们来迟了!”赤狄将领一脸得意,随后两名士兵用力一推,沈修远双手被绑在身后,顿时失去了平衡,打了个踉跄,才堪堪站稳。 赤狄将领一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得他不得不抬头看,然而这一抬头,却瞥见前方高坐在马背上的,正是他一路心心念念的身影。 一声“敏之”就要叫出声,可念及自己眼下的处境,那两个字梗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为何见她时,他总是这样狼狈,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十年前她是风光无限的大家闺秀,他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可十年里他苦读诗书,十年后金榜题名,再见她时,她是意气风发的女将军,他却是敌人刀下的俘虏。 他偷偷地望向她,却见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为首的赤狄人,目光从未落在自己身上。 “这是你们的运粮官,想要他的命,就让开一条路,否则……”赤狄将军说着,手中的长刀又往前送了几分,刀锋挨住沈修远的脖子,很快留下了一道血痕。 被挟持的沈修远霎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意识到四周投过来的目光,他立即闭上眼,他不想看到她眼中的自己,更不要以这样的方式和她重逢! “看来你们并不打算救他,要眼睁睁看着他死!”赤狄将军嗤笑一声,高高挥起长刀,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支利箭飞过来,从他刀下穿行而过,径直插入沈修远的心脏。 沈修远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望向箭飞来的方向,却见贺敏之面无表情地收起弓,拔出腰间的长剑冲了过来。 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的,他看清了她的脸,看清了她的眉眼。十年了,他时常在梦里遇见她,却从未离她这样近过。 他看着她飞奔而来,从他身侧倏忽而过,看着她与赤狄将军缠斗在一起,一寸长一寸强,可她手中的长剑面对那人的长枪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真是可笑啊,父母双亡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为沈家之子能怎样?从籍籍无名一介书生到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又怎样?这样的她,自己怎么配得上? 胸口似乎更痛了,他早已撑不住跪倒在地,厮杀声愈来愈烈,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战马来回奔驰,周遭灰尘四起,将士们个个手握刀枪,唯他格格不入。 突然一大口鲜血呕出,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裂了,她已不知道到了哪里,他手撑着地,四下搜寻着她的身影,不是她,不是她,还不是她…… 他几乎快要绝望了,却艰难地在人缝里发现了她,她在赤狄将军手下,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招…… 左胸痛,全身都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所在的方向爬过去,一寸……两寸……她却越走越远。 终于,他再也爬不动了,眼前渐渐模糊不清,她的身影和无数个人交叠在一起,一点一点消弭在他的视线里。 月枕桥下,碧澜溪旁……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美梦,可既是梦,终有醒的时候。 “大帅面前,知道该怎么说了吗?”赵初站在贺敏之身侧,一再同她确认。 “知道。”她面无表情地回答,看着手下的士兵将那人抬走,他身体里还残留着她的箭头。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赵初感叹了一句,随后翻身上马,一声令下,率军回了季州。 坐在马上,他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军粮是保下了,其余的,回到府衙,面见了朱帅再说吧。 “公主,出事了!”柴熙筠正同齐景之一道用着晚膳,却见刘行俨脚不离地飞了进来,一脸的凝重。 她心里一沉,片刻不敢耽搁,连忙放下碗筷就往外走,知她今日心里不太痛快,齐景之放心不下,也立马跟了上去。 第98章 一路上匆匆忙忙来不及细问,刘行俨也缄默不语,一行三人穿过回廊到了正堂,一进去,便见地上赫然跪着一个身影,她侧过身子一看。 居然是贺敏之! 第57章 “发生了什么?”柴熙筠悬着一颗心,从贺敏之身前绕过去,坐在了上首。 朱丞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自己跟公主说吧。” 贺敏之跪直了身子,并未抬头看她:“臣学艺不精,在阵前误杀了运粮官。” 她平静异常,话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似乎所说的事与自己并不相关,柴熙筠却不敢轻易相信自己耳朵。 “谁?”她身体微微前倾,有意离得更近。 “运粮官沈修远。” 柴熙筠瞬间瞳孔放大,满脸的不可置信,第一时间看向了身后的齐景之,他紧抿着嘴唇,对上她的眼神后,默默把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屋子里一阵沉默,赵初观望了一番,随之站了出来:“回公主,命令是臣下的,敏之是奉命行事……” 接着他便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臣本意是打算射杀赤狄的主将,没想到日头正盛,阳光晃眼,这才偏了几分……” 朱丞听着皱起了眉:“不管什么由头,运粮官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这是事实。” “大帅说的是”,赵初朝着朱丞拱手道:“臣并非有意为下属辩解,只是希望大帅和公主可以酌情考量,此次能够从赤狄手中顺利夺回粮草,敏之功不可没。” 见柴熙筠尚在沉思,朱丞朝他摆摆手:“知道了,你二人先下去吧。” 待到屋里只剩下他及柴熙筠、齐景之三个人时,他才出言请示:“贺敏之该如何处置,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公主示下。” 柴熙筠还处在一片惊骇当中,方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梦境,沈修远就这么……没了? “公主?”朱丞又提醒了一声:“请问贺敏之,臣该如何处置?” 她这才回过神来,无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军有军规,作为一军主帅,理应秉公持正,你自己作主就好。” 朱丞面上有些犯难,正是因为这事不好办,他才想着向柴熙筠讨个主意,可眼下…… 此事她本不想插手,事关沈修远,贺敏之又是她举荐的,如今出了这事,若是有心之人刻意编排,她也要惹一身骚。 可如今大敌当前,她又不能看着他为此事劳心劳神,于是沉吟片刻后忍不住开口:“圣上天资聪慧,若是拿不定主意,大帅不妨差人问问陛下,不必急着这一两日做决断。” 得了主意,朱丞脸上的乌云一扫而散,连忙朝她作了一揖:“谢公主提点。” “还有一件事,沈修远的遗体是运回京城还是……” 他这样一问,柴熙筠蓦地想起她那前世只见过一面的公婆,沈家子嗣凋零,他们也只有沈修远这一个儿子。 “运回陈州吧,他本就不属于京城。” 从正堂出来,齐景之穿过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踏进门,就远远地看到檐下站着一个人,灯光昏暗,但看那人身形,柴熙筠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待走近了,果然是贺敏之,她依然一脸沉静,见到她,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公主,臣有些话,想和公主单独聊聊。” 柴熙筠有些意外,朝齐景之点了点头,对她说:“进来吧。” “你想说什么?” “今日那一箭,我并没有射偏。” “什么?”她“噌”地起身,桌上的红烛随着衣袖的拂动而左右摇晃,她绕过桌案来到贺敏之面前,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为何要这么做?” “赤狄人把他作为筹码来要挟,相持不下势必乱了军心,所以我只能当机立断。” 若说沈修远身死一事已经让她颇为惊骇,贺敏之嘴里的真相更令她心生震颤,虽未亲眼所见,但此时她眼前却已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今生未能在神光阁相遇,今日恐怕是沈修远见贺敏之的第一面,亲眼看着她手中的利箭朝自己飞来时,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是庆幸遇到了她,还是惊诧、不解,最后凄然一笑,叹自己自作多情。 “方才在正堂,为什么不说实话?” 贺敏之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为了保命。”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当日在神光阁,公主问我的那个人,是他吗?沈修远。” 柴熙筠全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随即怔在原处。 “我想知道,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公主为何会将他与我牵扯在一起。” “不过是认错了人。”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公主将我认成了谁?” 柴熙筠面色一凛,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冷冷道:“此事与你无关。” 贺敏之这才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咄咄逼人,连忙拱手道歉:“公主见谅,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白天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看我的眼神,倒像是认识我。” “那你认识他吗?” “不曾见过。” 不知怎的,听到这个答案,柴熙筠竟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大战在即,莫要多想了。” “公主觉得,这件事,我做的对吗?” 第99章 “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贺敏之拿出纸笔,依着记忆,画出了在沈修远身上见到的那个图案,又写了一封信,将图案和信一并装到信封里,用火漆封好口。 看来关于沈修远,公主也是一知半解,这件事,她务必要查个明白。 夜深了,柴沅儿正在帐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个东西径直落在了身侧。她遽然惊醒,猛地睁开了双眼,却不敢乱动,更不敢声张。 “谁?”她小声问,然而周遭没有一点动静。 在一片黑暗中干瞪着眼睛,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晌,确认帐内确实没人,她才摸索着起身,点燃了蜡烛。 举着蜡烛走到床前,颤抖着手将那东西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大包全是白色粉末,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隐隐有一股子药味。 她心里疑惑,一时却也想不通这东西的来处。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她顿时心慌,三两下将手里的东西重新包好,随手扔到床下,还未来得及吹灭蜡烛,赫连炎便掀帘进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一阵凉风顺着缝隙进来,柴沅儿瞬间清醒了几分,张口回道:“已经睡了,口渴得紧,又起来喝了杯水。” 赫连炎一脸狐疑走到近前,左右看看,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从她手中接过蜡烛,一口气吹灭:“夜深了,睡吧。” 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随后身侧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柴沅儿心里紧张,却也不敢多问,不多时床上便多了一个人。 她心中暗叫不好,自出征之后,赫连炎从未在她这里留宿过,怎么今日忽然前来,越想心里越虚,莫不是这几日他发现了什么? 她又想起丢在床下的那包药,难道是他仍进来的,可又是为什么呢? 兴许是心中有事,她竟一夜没有合眼。 翌日一早,赫连炎也不急着离开,鲜见地在她这里用膳。 “王妃心里在想什么,昨夜里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柴沅儿本就心不在焉,又一夜未睡,正是精神虚弱的时候,经他这样一问,手心开始出汗,手指头也变得冰冷起来。 “抱歉”,她强压下心里的紧张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惊扰到大王了。” 赫连炎埋头喝着碗里的粥,倒也没继续追问,快要见底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不好了大王!”那人不由分说,“噗通”一声跪下,嘴里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知吃了什么……营中不少士兵开始腹泻、呕吐……” 赫连炎听得模模糊糊,手上的汤匙往碗里一甩:“急匆匆地做什么!” 这时又有一名副将闯进来,满头大汗:“大王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赫连炎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衣袖将碗带到了地上,碎片洒了一地也浑然不知。 柴沅儿从始至终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直到人都走了,才缓缓蹲下将地上的碗片一一捡起,然而起身之际,却猛地看到了床下包裹着的药粉。 她赶紧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会突然进来,利落地走到床边,半跪着伸直了手臂将它够出来。 腹泻、呕吐……她回忆起方才士兵禀报的内容,心头的疑虑一点点加深,她再次拆开包裹,捻了一点白色粉末放到嘴边抿了抿,微苦,好像确实有一点药味。 这是什么药?谁又会在这个关头,给她送药呢? 将包裹重新包好,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柴沅儿迈出营帐,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了路上巡逻的士兵。 “大王呢?”士兵见是她,立马行了个礼,然后随手一指。 她点了点头,顺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到一处营帐门口,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一句: “会不会是……时疫?” 第58章 “你来这儿干什么?”赫连炎见她进来,立刻皱起了眉。 “我听到……过来看看。” “这里没你的事,回去。”说完,他随即别过脸,继续议事。 柴沅儿默默退了出来,外面开始变得喧嚣,士兵们胡乱奔走,周围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呻1吟声。 她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隐在人群中,七拐八拐到了西北角的一个帐篷。 “姑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帐里的人躺得东倒西歪,一个中年男子见她进来,立马走过去挡在她身前,阻止她继续往里走。 “吴方,他们都……” 中年男子一脸忧色,无奈地点了点头,一边说一边把她往外推:“眼下都在传这是时疫,姑娘还是快点儿离开吧!” 柴沅儿偏过身,又朝里望了一眼,不大的帐篷里挤了二三十号人,一眼望去,一大半的人都中了招。 “我不便再过来,你一会儿找个由头到我那儿去一趟。” “好。”吴方赶紧应下,催促她:“姑娘快走吧。” 回到营帐,柴沅儿坐到床前,看着藏药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凭空出现的那个黑衣男子,他说,奉柴熙筠的命…… 也是,当下除了她,谁还会担心自己的安危?可若是她所为,那绝不会是时疫,纵使两军交战,她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第100章 况且时疫一旦从这里传出,受难的可不止是赤狄人。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惊诧,自己居然对这个从小看不顺眼的妹妹,生出了这份自信。 可若是大周的人投了药,这药下在了哪呢?她走到桌前,端起那碗粥,舀起一勺凑到鼻尖闻了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不怕死你就喝。”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手一抖,勺子连带着碗一同掉在了地上。 抬眼便见赫连炎闯了进来,并不看她,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就要走。 见他要走,柴沅儿立马追上前问:“大王何出此言?” 他回头瞪了她一眼:“别瞎打听。” 赫连炎刚掀开帐帘,便和一人迎面撞上。 “没长眼睛?”大清早的出了事,他本就心里堵得慌,此时更是没好气。 吴方不敢多言,赶紧低头弯腰避让在一旁。 “做什么的?”见面前的人有些脸生,赫连炎心生疑窦,盯着他问。 “回大王,后厨上的。” 柴沅儿听得外面的动静,心里一紧,连忙掀开一角偷偷往外看,见赫连炎并没有继续追究,才松了一口气。 赫连炎走后,吴方刚进到营帐,她便把一包药粉塞到他手里:“拿回去,找个人试试有没有用,若是有用,再给其他人。” “这是……” “不要多说,不要多问,也莫要让别人瞧见。” “好。”吴方谨记在心,收拾好碗筷退了下去。 “怎么一夜没有回来?”听到推门的声音,柴熙筠回过头,果然是齐景之。 他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镜中人描眉花眼:“把先前画的手稿,连夜做了出来。” 透过镜中看见他双眼通红,她转过身,搂着他的胳膊,挎着他往内室走:“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况且大帅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我这里一定不能……”齐景之忙不迭地解释,抬眸却见柴熙筠正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他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偏过头,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我不能拖后腿,贻误了战机。” 她欺身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真的是这样?” “不是因为沈修远?” 齐景之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避不开一点。她的眼睛晶莹剔透,满载着诚意,直抵他的内心。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完,他搂上她的腰,将人拥进怀里:“昨夜贺敏之走后,我看你似乎……有点难过……” “我难过?”他话未说完,便被柴熙筠一把推开:“沈修远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难过?” 齐景之愣住了,自听到沈修远身死的消息,他明明看到她一直哭丧着脸,提不起精神来,跟贺敏之谈过后,更是愁眉紧锁。 “然后呢?” “然后?”齐景之一头雾水。 “你看到我难过,之后呢?” “我想你可能需要空间,消解一下心里的情绪。” 柴熙筠睨了他一眼:“所以你就跑出去,打了一夜的铁?” 听到“打铁”两个字,齐景之面上一阵尴尬,小声辩驳:“不是打铁,是锻造。” 她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将他推到在床上:“睡你的觉吧。” 他哪敢真的睡了,一个翻身从床上起来,立马追了出去,却见柴熙筠坐在榻上,一脸平静地喝着茶。 索性自己也脱了鞋躺上去,头枕在她的腿上,抱着她的腰:“阿筠,我说错什么了吗?” 见他青天白日的,大剌剌地躺在自己怀里,柴熙筠面色一红,伸手把他往外推:“你干嘛,茶都要溅出来了。” “不打紧,左右湿的也是我的衣裳。”抬头看她唇珠上沁着一层水雾,越发娇艳欲滴,于是又挣扎着起来。 “阿筠喝的什么茶,让我尝尝。” 柴熙筠扫了一眼炕桌,上面空荡荡的,并没有别的茶盏,只好推说:“你日日喝着的竟山茶,尝什么?” “我不信。”说着,他把脸凑过去,就着她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后盯着她的唇:“好香啊,是你口脂的味道。” 她这才发现他方才碰到的杯沿上面染了一圈红,立即涨红了脸,把手中的茶盏搁在炕桌上,伸手就要去打他。 齐景之也不躲,只是笑着看着她,挨了一拳又一拳。 “你起开”,她晃了他一下:“我要出去。” “不”,他紧紧贴过去:“让我靠一会儿,我是真的困了。” 许是真的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搂着她,沉沉睡去。 他的整个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相识之后,好像每一天,他都真真切切地存在。 不像前世的沈修远,总是活在虚无缥缈中。她曾以为是性格使然,直到看见他愿意为贺敏之去死她才发现,他只是不爱自己。 在这个事实面前,她前世的那些欢喜都像是一个笑话。齐景之说她为了沈修远的死难过,她怎么会难过呢? 一想到前世自己还曾为他洗手做羹汤,幻想着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甚至想着将来为他生儿育女,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第101章 如今他死了,没有人比她更高兴,她终于可以把他和她前世那些糟糕的回忆一起埋葬! 她伸手抚上齐景之的脸,从眉骨一点一点滑向鼻梁,渐渐生出了一丝无力。 她恨沈修远,不止是恨他心有所属背弃自己,更是恨他对自己的扼杀和消磨。 若是在前世,她遇到的便是齐景之,如果一直是他,她定能给他同等的爱,同样的热忱,同样的不留余力,可是现在,她只能在爱着他的同时,夹杂着亏欠。 刘行俨一进来,便看到柴熙筠望着齐景之出神,她的眼神如同秋水一般,既含着柔情,又存着忧虑。 一时间,一种无法言说的憋闷在他心中蔓延,心底竟慢慢涌上一丝苦涩。 “公主……”片刻后,他朝着她的位置,低声唤了一句。 柴熙筠闻声抬起头,立马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随后轻轻从榻上一点一点挪下来,整理好衣衫随他出来。 “什么事?” 看她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理着鬓发,刘行俨有片刻的恍神,直到她又看向自己,他才回过神来,把手中的东西双手递上。 “这是什么?”柴熙筠接过后,前后翻看着,不过是一个信封,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从哪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用火漆封了口,她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太阳的方向眯着眼看。 “今早臣在府衙外截住的,公主要不要拆开看看?” 柴熙筠一下警惕了起来,她虽帮他脱离了紫凌卫,但他旧时那些本事却不是白学的,况且依他漠不关心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截别人的信。 “谁写的信,送往哪里?”她把信拿到眼前,打量了一番依然无果。 “信是贺敏之的。” “她?”闻言,柴熙筠不免有些惊讶:“她托了什么人,要将这信送往哪里?” “她把信交给了一个青衣男子,让他送往京城。”见她默不作声,似乎在考虑什么,他继续说:“为免打草惊蛇,我把那人扣下了,公主可要亲自审问?” 柴熙筠有些摸不着头脑,贺敏之,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手指不住地在火漆的位置轻轻摩挲,最后停在封口处,就在刘行俨以为她要撕开时,她却停下了。 犹豫了半晌,柴熙筠重新把信交到他手里,嘱咐道:“把信给那人,放他回京城。” 第59章 “公主……”刘行俨眉头紧锁,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公主真的不拆开看看?万一……” 柴熙筠向他投以一个宽慰的眼神:“放心,她不会害我。” 午时一过,朱丞派人来传信,请柴熙筠去正堂议事。 她正和齐景之商议着兵器的事,两人对视一眼,隐隐约约觉得与昨夜的动作有关。 “要不要我陪你去?”齐景之放下笔准备起身。 柴熙筠轻轻把他按回椅子里:“不用,我去去就回。” 待到了正堂,众人皆已落座,见她进来,纷纷起来行礼。她扫了一圈,几个主将都在,刘行俨也在,心里便有了数。 “公主,人都到齐了。”朱丞朝她禀报。 “那便开始吧。” “是。”朱丞清了清嗓子,对着堂下诸将说:“昨夜本帅差人前往赤狄营中,在水源里投了药,方才有消息传来,如今敌方大半的士兵腹泻呕吐无法作战……” 话音刚落,底下的将领突然炸了锅,彼此间小声议论,这才发现大家事先都不知情。 “肃静!”朱丞拍了下桌子,随后看向柴熙筠:“此事公主也是知道的。” 她点了点头:“是。”当日议事时,只有朱丞、她和刘行俨在场,为免消息外泄,此事只有他三人知道。 众人见状立马安静了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赤狄驻扎在城外十五里,呈东南——西北走向,我已着人观了天象,今夜丑时一过,风起东南,今夜,将是我军反攻的绝佳机会。” “请各位来,便是议定此事。” 今夜?柴熙筠有些惊讶,虽说按原先的计划,若是昨夜事成,很快便会有下一步动作,但今夜是不是快了些? 齐家的工匠如今还在赶来的路上,而柴沅儿那边的情况她还没有彻底摸清楚。 若是今夜就行动,混乱之下如何保全她,自己心里并没有十足把握,可她心里明白,所谓军机,即是稍纵即逝,一错过,攻守易形形势大变,再找机会便难了。 “大帅是想用火攻?”赵初率先发问。 “近几日天干气燥,火攻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裨将吕先应和道。 “正是如此。” 见众人都没意见,朱丞又请示柴熙筠:“公主以为如何?” 她略一思忖:“各位将军认为可行,本宫自然没有意见,只是二公主那边……” 朱丞立马会意:“公主放心,臣会事先派人潜入敌营,届时火一起,即刻有人相救。” “如此多谢了。” 有了柴熙筠的准允,朱丞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后对晚上的行动一一作出部署,为了避免走漏风声,直等入了夜,才放诸将回去准备。 “阿俨”,待众人走了,柴熙筠叫住了他:“今夜是你去救二姐吗?” 刘行俨迟疑了一下,回道:“是。” “那我就放心了。”她脸上的忧色瞬间消散了几分:“两军交战,凶险异常,你要十分小心,切莫大意。” 第102章 “谢公主……挂怀。” 齐景之早已在屋里等着她,看她进来,便迎了上去,替她褪去外裳,换上常服。 “怎么去了这么久?”待她净过手后,他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碗里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却只是看着,迟迟没有下箸,末了干脆放下了筷子。 齐景之见状,轻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 “我吃不下,二姐能不能回来,就看今夜了。” “这样”,说着,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等他们出发后,我陪你去城外等。” 夜渐深了,丑时一到,果然刮起了东南风,赵初仰起头一看,月亮被层层乌云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禁面露喜色。 “传令下去,点火!” 将令一下,士兵不敢耽搁,当即点燃火把,朝周遭的帐篷扔了过去,说话间浓烟四起,火势随着风势加速蔓延。 刘行俨早已打晕了看护粮草的守卫,见东南方亮起一片火光,立即围着贮存粮草的帐篷接连点了好几把火。 等到完全烧了起来,他才吩咐同来的人:“你们赶过去同赵将军汇合。” “都尉不同去吗?” “我另有任务。” 军营里已经乱了套,各处的士兵四处奔走,到处都是“救火”的呼喊,刘行俨隐匿在人群里,凭着记忆朝柴沅儿所在的帐篷飞奔。 临到了却看到门口倒着两名赤狄士兵,他心里一慌,立马掀帘进去,一道明晃晃的刀光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他躲避不及,横着剑鞘接下,见对方是同样的装束,立即收了剑:“自己人。” “公主呢?”他环视一圈,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仨,哪还有旁人? “不曾见过,我们来时帐篷便是空的。” 刘行俨暗叫不好,一想到柴熙筠此刻正在季州城中等着他的消息,心里更加急躁,来不及多说便冲了出去。 此时偌大一个军营,火光四起,大周的将士们已经杀了进来,赤狄人到处逃命,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这叫他到何处去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折回帐内仔细察看,里面整整齐齐,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此处离赫连炎的王帐并不远,会不会…… 二公主是他的王妃,更是他手里的筹码,赫连炎一定不会轻易丢掉,想到这里,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跑出去,寻了一匹快马,朝着西北快马加鞭前进。 赫连炎要逃,只能逃往西北,这是他们一早的推论,那里也布满了周军。他如今只希望,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他一路疾驰,待跑得远了,离了火光的照耀,天色仍像往常一样黑,伸手不见五指。 刘行俨渐渐觉得不对,四周有些过于静了,赫连炎就算仓促之下轻装简行,但毕竟是逃命,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 他停住了马,翻身下来,蹲在地上努力查看,上手摸来摸去,地面平整得很,根本不像有大批人马刚刚通过的痕迹。 坏了!他心头一凛,西北是他们布防的重点,可是赫连炎并没有往西北方向逃! 柴熙筠站在城墙上,遥遥望着远处,等了半晌,除了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这么快的,便是什么都不做,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齐景之走上前,展开手里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又绕到前面,为她系好带子。 他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只是不知怎的,自朱丞他们走后,她心里便惴惴不安,除了对柴沅儿的担心外,总觉得还有别的事一直悬在心里。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她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齐景之,你的兵器准备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只等廖榆他们来,便可以……” 他说到一半,回过头时,却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怎么了?”他手搭上她的肩,忙不迭地问。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她的心越跳越快,手心里顿时冒出了汗:“是时间,齐景之!”慌乱之中,她紧紧攥住他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略微消解心头的慌张。 “两军交战,兵贵神速,多一日便是一日的负累,赤狄兵强马壮,唯独缺少粮食,赫连炎怎么可能等我们十天!等我们一切准备就绪再开战?” 齐景之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他是在引我们出去?” 她紧抿着嘴唇,望向他时,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绝望。 然而她更明白,大敌当前,她根本没有犹豫的机会,于是旋即举起手中的天子剑,向四方传令:“传我的命令,即刻紧闭城门,城中的士兵无论老少都上城墙来,随时准备迎战!” 身后的校尉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小声请示着:“公主,朱大帅他们还在城外!” “城中的斥候都派出去,四下散开,寻找今日出城的将士,凡见到一队便令他们速速回程救援,不得耽搁!” “公主,这……”校尉不知就里,有些迟疑。 柴熙筠“唰”地一声拔出手中的剑,横在他面前:“在季州,本宫的令就是天子的令!若是贻误了时机,即刻拿你的头去祭旗!” “是。”校尉不敢再多言,连滚带爬下去传令。 再度望向远处的黑暗时,柴熙筠不由凝起了眉,夜幕沉沉,十五里外是何情形城中的人是一概不知。 第103章 是她太过轻慢,赫连炎能在半月里连下大周五座城池,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在他之前,赤狄不过在边境小打小闹,可自他即位,一切都变了。 是大周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依旧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正统,承天命,殊不知昔日的野蛮部族,已经足以和自己抗衡。 也怨她,看不上赫连炎的为人,便认为他用兵也会如此。 为今之计,只有期望她想到的,朱丞也能赶紧想到,又或者,赫连炎来得更慢些。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便听得一阵铁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他们来了。”她说着,握紧了手里的剑。 第60章 许是汲取了上次被刘行俨一箭射翻的教训,赫连炎刚到一箭之地便猝然停下。 “城上的人可是三公主?本王信守承诺,来接你了!” 齐景之匆匆跑上城墙,附在柴熙筠耳边说:“刚清点完,城中所剩兵马不过两千,都已上了城楼,另外,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我们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等着他们回援。” “好。”柴熙筠应了一声,随后朝着城下喊:“赫连炎,我二姐呢?” “自是在家中等你呢。三公主,是我上去请你,还是你自己下来?”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攻破季州的城门了。” “算了,还是你自己下来吧。”说完,赤狄军前亮起了数十支火把,瞬间照得亮堂堂,柴熙筠这才看到赫连炎马前跪着一排人,个个双手缚在身后。 “你们大周的公主不是都喜欢逞英雄吗,这些可都是大周的百姓,三公主,你若是自己下来,我就把他们都放了!” 柴熙筠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将信将疑上前一步,趴在城墙边上往下望。 “从装束上看,的确是我大周子民。”校尉朝下看了一眼,立即禀报。 “不尽然”,齐景之拽住柴熙筠的手腕,将她往回拉:“怕是故意找人扮作周人模样,诱你下去。” 知道他此时满心担忧,她回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随后朝赫连炎喊道:“空口白牙,我怎么相信?” “那你看好了!”说罢,赫连炎长刀一挥,只见一道光影闪过,血溅三尺,他收刀的功夫,马前一颗头颅掉落,顺势在地上滚了几滚,片刻后,那人的身体才缓缓倒下。 众人都反应不及,不过一个闭眼的功夫,好端端的一个人便身首异处,饶是亲历过战场厮杀的将士都不得不感到骇然。 四下里一片静谧,单单回荡着赫连炎的声音:“本王的刀,从不砍向自己人,三公主可还要本王来证明这些人的身份?” 说着,再次挥起了长刀,眼看着就要朝另一个人落下去。 “住手!” 赫连炎唇角勾起一抹笑,挑眉看向城楼上的身影,刀却未放下,依然悬在那人头上。 “阿筠……”齐景之心里一紧,仿佛已经预感到她要做什么。 柴熙筠却并未理会,径直朝下面喊道:“你把人放了,我下去。” “好说!”赫连炎十分爽快,立即着人解开那些人身上的绳子,二十多个人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股脑儿奔向城门。 柴熙筠转过身,抬眸看向身后的男人,不知怎的,心里蓦然升腾起一股悔意,早知道有今天,她就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 “齐景之,我原想……”她拂开他脸上飞舞的碎发,眼中流露出一丝凄然,还未继续往下说,手却突然被他抓住。 “不行!”他把她紧紧拉向自己,搂了个满怀,只身入赤狄军营,无异于独闯龙潭虎穴,今日她若下去,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是有来世……”他身上的盔甲坚硬冰冷,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寒潭:“若是有来世,我一定……” 齐景之急红了眼,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不行!今生已是来世!”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遍,今生他绝不允许她有一点点的意外! 然而柴熙筠此时眼里心里都是城下的百姓,对他的话根本没有细想。 “可此一时彼一时。”她吃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捧起他的脸:“齐景之,且不说我是大周的公主,有庇佑万民的职责。下面是二十多条人命,如果我不下去,他们都会死!” “如果坐视不管,我有何颜面再面对身后的将士,身背这样的业障,余生又岂能心安?” “那我呢?”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深深地望向她:“你满口道义责任,那我呢?” 他眼眶渐渐湿润,声音开始颤抖:“柴熙筠,你有没有想过,我前世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才能同你有今生?” 她的心像被一柄尖刀刺入,然后不断地来回转动,生生要剜出一块肉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说着,两片薄唇覆上了他的,轻轻落下一吻,这时他一滴眼泪划过,滑到嘴里咸咸的。 “可是眼下,我只能舍弃你。” 她的唇未能温暖他半分,她的话更是像最凛冽的北风将他狠狠撕裂,他不由笑出声来,脸上的眼泪显得格外可笑。 “行。”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脸上露出几分释然:“大不了把天上的神再求一遍。” 他捡起地上的刀掩在身后,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同你一起去。” 第104章 她本能地想拒绝,可看到他眼中的坚定,终究还是不忍开口。 “齐景之,若是有来世……” 他却立马打断了她:“柴熙筠,我不要来世,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也陪你。可若是你我侥幸都活了下来,我只求你往后余生,能诚心待我。” “我一定。” 随后,城门半开,柴熙筠和齐景之率先出来,接着城墙下的百姓鱼贯而入。 听得背后的城门重重关上,她才放了心,走向赫连炎。 “他是谁?”赫连炎高高坐在马上,觑了齐景之一眼,看向她问道。 “我的驸马。” 话音一落,他举起马鞭,一鞭抽在了齐景之身上,齐景之不备,生生挨了这一鞭子,紧接着一个踉跄,跌倒在一旁。 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赫连炎嗤笑一声:“堂堂一国公主,就选了这么个男人?” 趁他得意的功夫,齐景之果断出刀划向马腿,马儿吃痛,发出一阵嘶鸣,随即前蹄双双跪地,将赫连炎整个掀下来。 没等到他站稳,柴熙筠抽出长剑拦在他脖子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赫连炎却一点都不慌,呵退围上来的士兵,伸出两根手指缓缓从剑锋边缘划过,脸上浮现一丝戏谑:“多日没见,三公主竟也动起了刀枪。” “少废话!”她的剑贴上去,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好好好……”赫连炎双手举起,连说了几个“好”字,当即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长臂一伸,将她手中的剑抢过,又一个闪身,夺下了齐景之手里的砍马刀。 “剑是好剑,刀也是好刀,可公主未免也太托大了。”他将手中的刀剑随意往后一丢,身后的士兵稳稳接住。 “难道没有人跟公主说过,这两样东西,都是要下功夫的吗?”裨将眼疾手快,已经将二人拿下。 “这样的刀和剑,在我这样的人手里自然是利刃”,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脸上满是不屑:“在公主这样的人手里,便是一块烂铜废铁。” 说完起身,又看到了另一侧的齐景之,意有所指:“哦,还有你的驸马。” 柴熙筠勉力压下心中的不适,冷静地说:“赫连炎,你想要什么,万事好商量。” “你知道的,我想要的自然是你啊,我的公主。” 她冷笑一声:“大王莫要自欺欺人,也莫要欺我。我虽武力不济,却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蒲柳之姿而已,哪里当得起大王这样地惦记?” 赫连炎一怔,随之大笑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片刻后斥候来报:“大王,周军从后面追上来了!” 他眉头一皱,竟来得这样快! “撤!” 话毕,身后的士兵让出一匹马,他一手搂起柴熙筠一个翻身上去:“公主要商量,那便回营好好商量商量。” “大王,这个人呢?”裨将指向已被击晕的齐景之。 赫连炎看了看瘫在地上的人,又看了看怀里的柴熙筠,犹豫了片刻,下令:“一并带回去!” “留下他!”柴熙筠在马上挣扎:“我同你们回去足够了!” 赫连炎哂笑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朱丞带着大批人马赶到时,城下已然没有一个人影。 见是自己人回来了,季州城内的守将心里一松,无不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立马打开城门迎了出来。 刘行俨的目光在出城的人身上扫视了一圈,随后又看向城楼,脸色越来越沉:“公主呢?” 守将们你看向我,我看向你,纷纷垂下了头,谁也不敢开口。 刘行俨见状,一个跃身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跑到为首的人面前:“安阳公主呢!” 朱丞马上意识到事态不对,登时紧张了起来:“快说!” 那人自知无法交代,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大帅,公主被赤狄人劫走了!” 朱丞脸色一变:“到底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刘行俨脸色铁青,心底一片慌乱,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解释,问清了方向,立即上马去追。 不知在马上过了多久,柴熙筠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个营帐里,她环视一周,想要了解当下的状况,抬眼却见赫连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三公主,你是想和你的二姐待在一起,还是和你这个驸马?” 第61章 柴熙筠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脸色一变:“你把我二姐怎么样了?” 赫连炎抬眸看向她,脸上爬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在哪?” “想好了?”他走到齐景之身边,顺势踢了一脚:“你这驸马不管了?” 柴熙筠上前一步,把他用力推开:“赫连炎,你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 “不急,看了筹码才好讲价钱。”说罢,摆摆手,招呼门口的士兵过来:“带三公主去看看王妃。” 柴熙筠看着晕倒在地的齐景之,双眉紧蹙,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 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赫连炎有些不耐烦:“三公主,你想要的未免太多了。你们这些周人,凡事都要讲道义礼法,什么都没做,倒先把自己困住了。” 然而她并没有耐心听他的说教,睨了他一眼:“我去去就回,你和他,都在这里等我。” 第105章 赫连炎微怔,随即冷笑出声:“公主这样猖狂,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猖狂的是你!赫连炎,你有筹码,我也有,你要挟我谈交易,我也可以让你的筹谋毁于一旦!” 他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我的公主,你诓谁呢。” “如果我死在这里呢?” 赫连炎脸色骤变,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欺身上前,对上她的视线:“你舍得吗?” 她却没有丝毫躲闪,坦坦荡荡地望向他:“大王不妨试试。” 两个人仿佛在阵前对峙一般,谁也不肯想让,末了,赫连炎眨眨眼:“还是三公主的脾气对我胃口。” “罢了”,他转过身坐到主位:“本王就退一步,你快去快回。” 柴熙筠瞪了他一眼,跟在士兵身后去见柴沅儿。 “你看看”,看到齐景之睁开了眼,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赫连炎不免冷嘲热讽一番:“听说你为了她,把整个家族都搭进去了,值得吗?” 齐景之强撑着站起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赫连炎,你不会以为我连挑拨离间都听不出来吧?” 在她那儿讨不到好也就罢了,没想到在他这儿也会吃瘪,赫连炎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眼中闪现出一抹凶光:“嘴硬可是要吃亏的。” 柴熙筠从赤狄军营中穿行而过,一路上提心吊胆。自柴沅儿远嫁后,自己只在季州城楼上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当前两军交战,她夹在当中,自然不会好过。 “到了。”她正沉思间,带路的士兵突然停在一顶帐篷前,掀起了帐帘。 她的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儿,抬脚就闯了进去。 帐里只有一个身影,许是听见了动静,只见她猛然抬起头,看见来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柴熙筠?”柴沅儿“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跟前,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的忧惧:“你怎么来了?他们把你抓来了?” 看着眼前人,柴熙筠登时湿了眼眶:“二姐。” “别哭,我没那么可怜。”柴沅儿一把拉过她坐下来:“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于是柴熙筠便把前因后果大致讲述了一遍,听到被俘的百姓都进了城,柴沅儿立即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头看到柴熙筠却不免又皱起了眉。 “你打算怎么办?”她一个和亲公主,回朝本就是奢望,想着趁乱将那些百姓救出去,没想到赫连炎第一个把她拴在身边。 如今又搭进来一个她,还有她那个不经事的驸马,着实让人头疼。 柴熙筠稳了稳心神,很快冷静下来:“他要谈,我便与他谈。” “别傻了,军国大事,你能做得了什么主?” “怎么不能?”她挑眉望向柴沅儿:“陛下赐我天子剑,我如今是代天巡狩。” 柴沅儿听完轻笑一声:“天子剑不过……”说着,突然噤了声,眼睛瞄向帐门的方向,又回过头看向柴熙筠。 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柴沅儿心下便明白了,所谓代天子巡狩,说到底只有监察之责,并无其他效用。 说白了,柴熙筠允下的事,到头来不过是一张白纸,可这些门道,赤狄人当然不会清楚。 “那你可要好好同他谈。”说罢,她又蓦地想起一件事来,便靠过去,附在柴熙筠耳边说了一通。 “当真?”柴熙筠听完面露喜色。 柴沅儿忖度了片刻:“我听到的是这样,至于真假,恐怕还得你自己判断。” “嗯。”柴熙筠谨慎应下。 “我得走了二姐”,她握住柴沅儿的双手:“你要好好的,咱们一定可以回到大周。淑贵妃还在宫中等着你。” 柴沅儿不由想起当年在椒房殿,她曾对自己说千万要珍重,总有回到大周的一日,那时自己淡然一笑,心中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因为远嫁的公主,没有回头的路。可是她没想到,在艰难的日子里,正是那句话让她捱到了今日。 如今她又说,一定可以回到大周。 她信她。 从柴沅儿的营帐出来,柴熙筠满脑子想着她的那句话,如果是真的,那么就能解释赫连炎这些动作了。 他此番出征,原本是想剑指中原的,可没想到后院失了火。 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不捞点什么回去,不是赤狄人的作风。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瞬间有了底。 然而当她回到原先的地方,甫一进去,看到眼前的场景,气血直往头上涌。 “赫连炎!” 她冲进去,径直奔向赫连炎,伸手就要去夺他手里的鞭子,却被他一个反手制住,然后狠狠甩开。 “你做什么!”她挡在齐景之身前,脸涨得通红,一声喝止,快要撕破了喉咙。 赫连炎收起鞭子,一副不关己的表情:“公主去得太久了,我有些无聊……” “本不想让你看到的,毕竟……”他侧过头,视线停留在齐景之的身上:“有些血腥,不好看。” 此时的齐景之被绑在木架上,脑袋快要垂到地面,身上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渗出一道道血迹。 她转过身,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一阵钻心的痛袭遍全身。 “疼吗?”她颤抖着手抚上他的面颊,擦着他嘴角的血,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第106章 他像是有感应一般,咳了几下,肺里如同刀割一样,一个没忍住,吐出一口黑血。四肢都被绑着,根本动弹不得,却依稀听到了她的声音。 “阿筠”,他缓缓睁开了眼,慢慢抬起头,看到她眼里的焦急,勉力挤出一丝笑:“我没事。” “齐景之,齐景之……”她哭出了声,袖口在他脸上胡乱地擦着,他这个样子,怎么会没事! “不过是皮外伤”,赫连炎轻描淡写地说。话音刚落,柴熙筠背影一僵,下一瞬,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到了他脸上。 他当即愣住了,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刚准备开口,却见她抬手又向自己袭来,他眼疾手快,立即长臂一挥半路拦下。 “你疯了?” 她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赫连炎,既然这样,我们没有往下谈的必要了。”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前脚说要和谈,后脚就伤我的人,毫无信誉可言,我凭什么相信你。” 赫连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点点移向她,高大的身影有如泰山压顶一般,逐步侵夺着她眼前的光亮,直至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的上身几乎贴着她,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们都杀了?” “可以”,她坦然望向他:“反正前世已经死在了一起,也不差今生。” 齐景之身形一颤,身上的疼痛将他反复撕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看着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赫连炎的眼前恍然出现了柴沅儿的身影,一样的逆来顺受,顿时觉得索然无趣。 “我再给你一个晚上。”他松开手,眼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希望你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考虑。” “如果明天得不到我想要的答复,你们……统统都去死。” 赫连炎一走,柴熙筠立马转过身,去解齐景之身上的绳索。那绳子绑得极紧,她越急,越无从下手,一阵手慌脚乱,快要哭了出来。 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在她身侧出现,待他的手伸向绳结时,她才恍然发现。 “谁?”她瞬间警惕起来,却见那人一身赤狄的装扮,立刻转过身。 “公主,是我。”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刘行俨满心愧疚。 “阿俨”,她小声唤了他一句,下意识地看向帐外,见并没有可疑之人,才压低声音问道:“大军如何,回城了吗?天还亮着,你怎么就闯了进来?” “大军就在附近,此处隐蔽,还没搜到这边来。”说罢,他把齐景之安放在床上:“公主,等天色一黑,我带你离开这里。” 柴熙筠立时拧起了眉:“我暂时还不能走。” 第62章 “公主!”刘行俨一急,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我的职责是保护你,无论如何今天我都要带你走。” 柴熙筠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刘行俨察觉到她的躲避,自觉有些失礼,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不自然地把手收回。 “阿俨,你已经离开了紫凌卫。”她郑重地说:“相比保护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你听着”,她紧接着说,丝毫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赫连炎兵行险招,是因为赤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天,他的弟弟月申王在部落里蠢蠢欲动,这是我们放手一博的机会!” “公主的意思是?” “这样……”柴熙筠压低了声音,细细交代了一番:“你速速出营,与朱帅碰头,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他,若他觉得可行,立即行动,莫要耽搁!” “是!”他一一应下,回头却见柴熙筠的视线已经贴在齐景之身上,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心口蓦然泛起一抹酸涩,恍然发觉自己似乎一步步走进了她设置的骗局里。 她说他应该活在阳光下,于是自己从紫凌卫离开,她说他应该顶天立地,有一番作为,于是自己投到朱帅门下,如今她又说,他应该顾全大局,于是自己毫不犹豫地领命。 可是齐景之,似乎并不那么顾全大局,也并不那么听她的话…… “还有什么疑问吗?”见他还站在原地,柴熙筠出言问道。 “没有”,他立即否认,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格外牵强:“公主保重。” “你也是。” 然而他刚转身,却听到她又叫住了他:“阿俨。” 他立马转过身来。 “还有一句话,请务必转达给朱帅。” “什么?” “这次,请一定先救二姐。” 想到上次自己满口应下却食了言,他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 此刻她眼神流露出的情绪,他一时分不清那是命令还是乞求,艰难地答了一句“好”,准备离开。 然而转身之际,他却忽然想,若是齐景之是他,会怎么做? 他一定不会走,即使力有不逮,就算死,他也一定会挡在她身前。无论她以什么理由劝诫,甚至相逼。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家族荣光,什么高官厚禄,都不会让他动摇半分。 这是自己不如他之处。 所以于她而言,自己再出色,不过是个听话的下属。 走出营帐时,阳光洒在身上,他突然有几分释然。 她从未针对自己制造过什么骗局,她不过是懂他真正想要什么,懂他身上的束缚,也懂他内心的渴望。 第107章 就像她曾经想尽办法逃离皇宫,后来却义无反顾地将公主的职责扛在肩上,而这份职责,可能源自十几年的耳提面命,也可能源于数次的训诫。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他们似乎是同一种人。 齐景之躺在床上,对周遭的感应渐渐模糊,身上的鞭痕火辣辣得疼,每一道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相似的痛感不断地袭击前世的记忆,他的神志越来越恍惚。 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血腥味和铁锈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根本分不清楚,哗啦哗啦的声音一点点由远及近,先前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有人涉水而来。 一大桶盐水迎面扑来,他浑身的伤口遽然绽开,四肢痉挛,身上的铁索承载了他全部的重量。 他猛地抬起头,面前赫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还没想好吗?”那人从下属手中接过鞭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样,挂满倒刺的三尺长鞭,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浑身都卸了力,已然说不出话来,只好任他嘲讽。 “三日后便是陛下的寿辰,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湿漉漉的头发下,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陛下的寿辰?那她是不是也会在? “陛下的寿辰,王爷可以带我去吗?”他含混不清地说。一张嘴,黑血便顺着嘴角流下来,瞬间和前胸上的血迹淌在一起。 赵王却听清了,一脸嫌弃地看向他,满腹狐疑:“你去做什么?” 他却没有解释,提着一口气缓缓抬头:“我可以先画一部分,寿宴之后,再把剩下的画完。” 赵王颇为意外,目光里充满了审视。眼前的人在这水牢里关了半年了,只除了留他一条命,刑讯的那些手段几乎挨了个遍,怎的就突然松了口。 “你去陛下的寿宴做什么?”他不死心,仍旧继续往下问。 齐景之却怎么也不说话了,侍从上前探看了一番,回话道:“王爷,他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桌上备着笔墨,齐景之知道,赵王这是答应了。 接下来的他度过了生平最难熬的三天,身上的伤口时痒时痛,痒时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痛时则如烈火焚身,他却不敢停笔,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三天之后,他惴惴不安地跪坐在赵王身后,时不时望向右侧,期待着她的出现。 心里的念头发疯似地折磨着他,然而一直到寿宴开始后,她才携着自己的驸马姗姗来迟。 这是他这辈子离她最近的时候,他就那样罔顾礼法,不知餍足地盯着她,可她笑吟吟地看着沈修远,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舞乐声戛然而止,兵刃叮当作响,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沈修远不知为何跑向了别处,她眼里的震惊、愤怒一丝不落悉数落入他的眼。 这时一支利箭啸破长空,竟直奔她而来,慌乱中他猛扑过去挡在她身前,毫无意外地,利箭刺穿了他的左胸。 “阿筠”,他低下头,却发现那只箭同样插进了她的身体。 她还是没有看他,此时右胸的疼痛盖过了一切,他捂上胸口,又唤了一声:“阿筠……” “齐景之……”似乎有人在唤他。 他强撑着睁开眼,却见她好端端地趴在他面前。 “阿筠?”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是我。”柴熙筠回应着他,视线却定格在他的右胸。 她颤抖着伸出手,吞咽了一口唾沫,将他放在右胸上的手轻轻拿开,然后一层一层解开他的衣服。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新旧交加,有鞭痕,也有剑痕,唯有右胸,光洁细腻,周边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他方才面色痛苦,嘴里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可为何一身的伤痕,他却独独捂着右胸! “阿筠?”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她却像没有听到一般,手抚上他的右胸,摸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是一片光滑。 不可能!这不可能! “齐景之,你方才梦到了什么?”她俯身上前,整个人几乎贴在他的身上,瞪大眼睛,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感应到了,她真的感应到了,他身上的秘密马上就要呼之欲出! 他跟她一样,他一定跟她一样! “我……”她的激动让他莫名感到慌乱,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中一一闪过,她曾说,对他常觉亏欠,他知道她是在指端午时节,在船上他为她挡剑那次。 可是,她不欠他的。 “我记不清了。”他平静地说,看向她时,目光清冽。 四目相对,看出他没有半分躲闪,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冷却。 到了后半夜,入夜便陷入宁静的营里乍然喧嚣起来,柴熙筠一夜未曾合眼,听见声响就立马跑了出去。 所有的士兵几乎倾巢而出,嘴里嚎着听不懂的赤狄话,衣衫不整,在营中四处逃散。 看到眼前的乱象,她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轻笑,看来二姐所言非虚,朱丞也的确按照她的指令行动了。 她虽然听不懂赤狄话,但她知道他们来来回回喊的都是同一句,而那句话翻译成大周官话便是:“月申王反了!” 第108章 赤狄人重利轻义,所以赫连炎一再嘲讽大周人满口仁义道德,殊不知,在他之下,他的将士们也是这么想的。 在赤狄,没有绝对的忠诚,也没有绝对的王,谁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带着他们喝酒吃肉,谁就是王! 赫连炎也曾是这样的王,面对大周的反击,他以为自己将计就计,成功化被动为主动,在大周这儿捞上一笔便可迅速返回,着手扼杀月申王的势力。 可是他却没有察觉到,这几天,一再的意外已经击垮了赤狄人的信心,这时的他们只需要一把火,一把足以让他们崩溃的大火。 而什么火,比胜利之师一夜沦为部落弃子,前不能向大周进一步,后地盘已被占尽更令人惶恐呢。 赤狄人已无心恋战,而此刻的大周军队恐怕已将这里重重包围。 她心中正盘算着如何趁乱出逃,一匹马却径直飞奔过来,在她面前猝然停下,高高腾起的前蹄险些踏上了她的脸。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身体碰到了帐篷边缘,差点跌倒在地。 抬起头一看,方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第63章 “三公主,请吧。”赫连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朝她伸出右手。 柴熙筠自然不肯就范,拔腿就跑,然而刚跑了两步,便察觉有什么东西缠在腰间,下一瞬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了他的马背上。 后腰磕到了马鞍,传来一阵疼痛,她朝前边挪了挪,这一动,脑部充血得更加厉害。 马儿毫无征兆地跑了起来,一颠一颠的,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挤到了一起。 “你要带我去哪?”她忍着痛大声喊。 随即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托你的福,逃命去。” 柴熙筠听完,立时松了一口气。她不觉得都到这个时候了,赫连炎还有心情同她开玩笑,这意味着她的计划几乎完全成功。 营啸事件成为压倒赤狄将士的最后一根稻草,慌乱之下,赫连炎带走了她,不难猜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这种情形下,与柴沅儿相比,自己当然更有利用价值,看来即使陷入困境,他依然想东山再起。 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不知跑了多远,疾驰的骏马突然停了下来。 “大王”,这时有人来到赫连炎马前禀报:“前面是一条极窄的山道,只能一人通过!” “马也过不去吗?” 那人似乎有些为难,迟疑了半晌才回道:“怕是很难。” “试试。” 话毕,只见一人下了马,人在前牵着缰绳,马在后面跟着,一点一点往前移动。 待走到中间时,马的后蹄一滑,即刻失去了平衡,前面的人反应不及,竟没逃脱了,连马带人一同掉了下去。 “救命啊,救命……”呼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听着不算太远,但着实凄厉。 赫连炎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看看下面是什么?” 士兵听令,小心地探出头去看,不过片刻的功夫,待回过头来时,脸色已经一片苍白。 “回大王,下面是一片沼泽。”他一阵心悸,声音也微微发颤,方才他亲眼看见马儿挣扎了几下,便整个沉了下去,掉下去的人也渐渐没了声音。 “大王,弃马吧。”裨将在一旁劝道:“后面周军追得急,我们没时间了!” 赫连炎不再犹豫,立即翻身下马,顺势把马上的柴熙筠一道抱下来,谁知裨将却一把拦住了他。 “不能带她走,只要带着她,周军一定会穷追不舍!”说罢,不等赫连炎发话,朝下属使了个眼色,七八个人顷刻间一涌而上,簇拥着他去往山道。 “大王快走,周军追来了!我来断后!”裨将朝他大喊,赫连炎心知已经不能再耽搁,心一横,转身走向山道那头。 裨将回过头看向柴熙筠,脸上闪过一丝凶狠,拔出腰间的刀,死死盯着她,步步紧逼。 柴熙筠不得已一点点往后退,直到听得碎石往下滚落,方知自己已经踩在了路的边缘,她往后一看,不由得握紧双拳,全身紧绷起来。 “以我的命,换你这个大周公主,值了!”话毕,随即寒光一闪,长刀高高挥起,眼看着就要朝她头上砍去。 这时一个人影冲将出来,将那人狠狠撞开,然后立即将手伸向柴熙筠,她这才看到眼前这个一身赤狄装扮的人竟是齐景之。 “阿筠拉住我!”她当即反应过来,把手伸过去,却不防脚腕上一个力量将她猛地往后一拽,她一脚踩空,整个人仰面跌了下去。 “阿筠!” 看着他朝边上跑过来,柴熙筠的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马上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你回去!”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声嘶力竭,想要喝止。 可是在这种时候,他向来不会听她的话,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跟着跳了下来。 泥浆已经没过了胸口,身体不可控制地开始往下沉。 “你就在那儿别动!”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伴随着细微的动静。 “你别过来齐景之!”感觉到他在靠近自己,她内心深处的慌张即刻向全身蔓延:“刚才那人说,朱丞他们已经赶来了,你别动,我们一定可以等到!” “我知道。”他低声回应着,可是,来不及了。 第109章 不消片刻,她的腰间突然出现一股力,把她开始往上托。 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景之,你住手!住手啊!”她哭喊着,双手向下摸索着,碰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去掰,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齐景之,你非得这样吗?”她恍然回到了前世,当她从沈修远身上收回目光时,眼前那张陌生的脸。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哭腔:“我不想再欠你了!” “你不欠我的……”他着急撇清,一张嘴,却灌进了一口泥浆:“你从不欠我的。” 他将泥浆吐出来,却挡不住泥浆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只是,喜欢你比较久。”他含混着说,却渐渐觉察到,泥浆正一点点钻进他的喉咙,他的鼻子,他的耳朵…… “有多久?” “前世吧……”他不知道这句话,她是否能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黑暗挡住了最后一丝光亮。 原来窒息,是这样一种感觉。 这样的死法,可比前世窝囊多了。 朱丞率军回了朝,只留下刘行俨在季州,搜寻赫连炎的下落,然而整整两个月,都一无所获。 “公主,北境不比京城,更深露重,公主还是多注意些。”刘行俨双手捧着一件绛红色的披风,来到柴熙筠跟前。 “是啊”,她摸了摸胳膊,却没有伸手去接,望着远处的一轮明月,喃喃道:“更比不上洛南。”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柴熙筠转过身,却见韩仁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喜气。 “公主,醒了!” 她怔了一下,提起裙裾就往回跑,刘行俨看着前方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的披风,随即从城墙上一掷而下。 “他怎么样!”她回到房间时,大夫正在诊脉。床上的人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四目相对,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回公主,驸马的身体已无大碍。” 驸马?衣袖之下,齐景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 送走大夫后,屋里只剩下了他二人,他看着她贴着自己的肩头将自己扶坐起来,然后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送到自己的嘴边。 “张嘴。” 他不敢违逆,听话地张开嘴,就着勺子喝下去,药汤又酸又苦,一口下肚,他的头脑似乎又清醒了几分。 “做什么一直盯着我?”须臾后,她把空碗放到一边,看着他,眼眶泛红。 他心里一阵酸楚,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靠近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终于,他触碰到了她,冰凉的眼泪侵蚀着他掌心的火热。 “公主,你……你可认得我?” 她欺身上前,手摸向他的左胸:“前世挡在我身前的,是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正文到此就完结啦,感谢各位公主的陪伴!本周内会不定时降落番外。 下本开《重生在先帝驾崩后》(追妻火葬场,破镜不重圆),文案如下,感兴趣的公主可以先收藏哦! 文案一: 俞瑾安一生从不给自己留遗憾,因此驾崩时他走得很安详,硬要提一件,那便是,没活够。 也许是前世求神拜佛真的起了作用,他竟然重生了。 选后时,他翻着名册,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想起前世她恭顺无趣的样子,提起笔,毫不犹豫划掉。 重活一世,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日日对着那样一个木头。 可是,怎么离了他,她好像不木了。 看着她在别人面前笑靥如花,看着她渐渐明媚耀眼,他心中的嫉妒像杂草一样疯长。 终于,他后悔了。 “阿宁,你我之间,真的再没有一丝可能?” “俞瑾安,我前生的后三十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嫁给你。” 文案二: 前世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贤良淑德,端庄贞静,做到了世俗意义上一个女子所能做到的全部。 皇帝在位时,她是《贤女传》里的开篇人物,皇帝驾崩后,她是《世宗实录》里的挂件女主。 世人皆知贤皇后,无人在意吴熙宁。 她在宫里苦熬三十年,熬走了相敬如宾的夫君,熬走了四妃九嫔和数不清的昭仪美人,熬得新君即位,熬得自己油尽灯枯。 终于,她死了,她活了。 这一世,她要撕碎女诫,脚踩卑弱,肆意地活。(第一版2024.1.14,第二版2024.2.26) 第64章 番外一 “不能不去吗?”柴熙筠坐在一旁,看着齐景之从衣桁上取下外袍,嘴角微微下垂:“今天可是上元节。” “我晓得的。”他穿戴整齐走过来环住她的腰,轻言软语地哄着她:“只是有件事必须今天做完。” 说着,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你放心,我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晚间咱们去灯市。” 她依旧一脸的不情愿,手上却开始把人往外推:“那你快些去,早去早回。” 齐景之一走,柴熙筠百无聊赖,拿起花剪修起了残枝。 韩仁捧着个食盒进门,瞥见她手里拿着花剪,赶紧将食盒放在桌上,几步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剪刀收好。 第110章 “公主放过这些可怜的花儿们吧。” 柴熙筠脸一红,韩仁是爱花之人,自从上次见她修了一盆腊梅,从此一看见她拿剪刀,心里就犯怵,于是她只能背着他偷偷修,没想到这次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她目光停留在韩仁带进来的漆木盒子上。 韩仁闻言,笑眯眯地将食盒打开,取出几碟糕点摆在桌上:“宫里送来的,应是陛下想念公主了。” 她捻起一块儿桂花糕放进嘴里,随即便是满口的桂花香,香得过分,也甜得过分。 “阿和真是糊涂了,宫里的桂花糕如何比得上这儿的。”她吃完擦了擦手,嘴里嘟囔着,视线又转移到旁边的豌豆黄上。 “公主这样说,陛下听了可是要伤心的。公主难道忘了,陛下打小最爱吃的,便是这桂花糕吗?” 韩仁这样一说,她的手立即凝在了半空,不由忆起了前事。 那时母后已经辞世,严贵妃统领后宫,一时风头无两。阿和不过是在宫宴上打翻了一碟桂花糕,她便以训诫为名,罚他在灵昱殿跪足整整三天。 彼时阿和年纪小,身子骨又弱,三日后人送回来时,全身滚烫,已经烧糊涂了。 她同春儿一道为他擦身,这才看见他身上到处是青紫淤斑,有新痕更有旧伤…… 于是在那天,她独自走到乾清宫,学会了在父皇面前示弱,讨好,才有了后面受尽恩宠的安阳公主。 自那之后,阿和再也没有吃过桂花糕,她却爱上了它的味道。 想到这里,她把手从豌豆黄上面移开,端起面前的桂花糕:“这个我留下,余下的你同大家分一分,毕竟是宫里御厨的手艺,在这地方也算稀罕。” 念着晚上去逛灯市,除了这几块桂花糕,柴熙筠几乎一整天没有进食,左等右等,终于捱到了夜幕降临时。 齐景之一向守时,天刚擦黑就抬脚进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兴致勃勃地凑到她跟前,从身后取出一个长条状的木盒递过去:“打开看看。” “什么?”她疑惑着接过,抬眸看向他问。 他只笑着,并不说话。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里面的长剑,不免有些紧张:“怎么样,喜欢吗?” 柴熙筠摸着剑身的花纹,一眼就瞄见剑柄处刻着一个“筠”字,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你铸的?” 齐景之得意地扬起头,见她喜欢得紧,悬着的一颗心才安放下来。 “刀剑是伤人的利器,原本只是想打个精巧些的匕首,让你拿着玩,可是看过你手持天子剑的样子,便觉得还是长剑与你更相配。” 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的剑吸引,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想着做这个的,我怎么不知道?” “前世吧。”他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 “你贵为公主,凡尘俗物自是不稀罕,我身无所长,只有这铸剑的功夫还算拿得出手,便一直想着做点什么来博你的欢心。” “后来呢?”她转过身,贴在他身上:“后来怎么没做?” “后来我被关进了赵王府,你也……嫁了人。”说起这些,他神情有些落寞,但是低头看向她时,又立马换上一副笑颜。 “你喜欢就好。” “喜欢。”她抢着说,随后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我喜欢,喜欢你的心意,更喜欢你。” 他的额头贴着她的,两人四目相对,眼波间流转的都是浓情蜜意。 四周寂寂,突然“咕噜”一声响将两人拉回了现实,她面上一片尴尬。 “我饿了。”齐景之说罢,推着她出了门。 街上挂满了各式花灯,将个黑夜照得透亮,他拥着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沿街的嬉笑声,叫卖声……嘈杂喧嚣之下不是吵闹,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到了顺星楼,在二楼临街的位置坐下,窗外明月高悬,夜风拂来,他看着眼前人,眼里不禁攀上几分迷醉。 前世在宫中,他第一次见她时,也是上元节。 那时他刚从洛南到京城,和其他三个家族的嫡子一道奉命入宫,她乘着轿辇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像悬在遥远天际的星辰,美丽而不可亵渎。 柴熙筠从楼外收回视线,见他一脸痴痴地盯着自己,不由出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着问:“你看我做什么?” “我此生圆满了。”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他笑着偏过头,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对着月,一饮而尽。 “齐景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一脸懵然。 “谢你一次又一次地坚定走向我。谢你……弥补了我所有的遗憾。” 此生她没有再和沈修远纠缠,不用再附和讨好谁,阿和仍旧做他的陛下,二姐如今好好地陪在淑贵妃身边,赤狄称了臣,边境安稳……而她与他,在心心念念的吴地。 第65章 番外二 我叫沈修远,但我不是他,我只是沈家远得不能再远的一个旁支。 我从不曾见过生身父母,自小寄居在叔父家,叔父并不苛待于我,可家里并不宽裕,从小到大,不过有口饭吃。 叔父说,城里并不太平,我并未放在心上,仍旧喜欢在外面游荡,直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劫走,才发现自己对世间的险恶一无所知。 第111章 那里有七八个同我一样大的孩子,那些黑衣人在我们腕间刻字,逼迫我们读书识字,却又日日不给饱饭吃。 有一天,大门突然被撞开,一群士兵冲进来,黑衣人被杀得一干二净,我们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往外跑。 刚跑出门,我便撞见了她。 她跟我们不同,穿得光鲜亮丽,被一群人簇拥着,神色有些焦急,似乎在找些什么,当然不会是找我,但我知道,是她救了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当时看见她时,在月枕桥下,碧澜溪旁。 后来我被叔父带回了家,久不见生人的家中竟然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简单几句话后,那个女人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们的儿子。 我失孤失怙,他们没了儿子,可巧我又刚好姓沈,一切顺理成章,我没的选择。 于是我摇身一变,成了沈修远。 沈家治家极严,对诗书颇为重视,而我或许有些天分,竟越读越通。科考更是一路顺利,大殿之上,又靠着一副皮囊被皇帝点了探花。 但我心里明白,养父母不需要我,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呼风唤雨,扭转沈家颓势的棋子。 我不明白都要绝后了,他们为何还对家族荣耀如此执着,但我不得不照做,因为沈修远和沈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俞林殿上陛下赐婚,我没有拒绝,也不能拒绝,违抗皇命,是死罪。 可是我不喜欢三公主,即使她温柔体贴,美艳动人,即使她为我铺就了进身之阶,当然,她并不知道,因为面对她时,我会时刻提醒自己,守好本分,为臣的本分。 我有时会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那时便会想起她,西南与京城相隔千里,即使我早已名满天下,此生见她的机会依旧渺茫。 可是上天眷顾,在陛下的寿宴上,我竟见到了她! 十年未见,可我知道,一定是她! 一时间我惊慌失措,可谁曾想到当天竟来了刺客,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奔向她,挡在她身前。 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了我是谁。 因为我,公主死了。 陛下迁怒于我,将我贬到了西南,我欣喜若狂,可是她却没回去,留在京城,完成了她的婚约,月枕桥下,碧澜溪旁,只是我一个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