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殊》 第一章非竹非马 覃隐 这是什么字呢,父亲? 这是什么字呀,夫君? 当我好奇且天真烂漫地这么问的时候,说明我正处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说话都含糊不清的年纪。 而我的母亲这么问的时候,是已为人妻为人母的状态。她自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相反她是大家闺秀,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以及端庄大方的气质仪态。 当然,除开面对我父亲的时候。我用求知若渴,天真懵懂的语气这么问,而她是用一种娇嗔软糯的吴侬软语在跟我父亲调情,拖了好长的尾音,以及婉转的声调。 卿卿,你要学的,不如为夫晚上教? 不要,你好讨厌…… 每到这种时刻,我自觉自愿从父亲腿上下来,轻手轻脚离开,贴心地带上房门,做她们爱情的小保安。懂事极了。但不值得一声夸奖。 在关上房门的一霎那,透过门缝看过去的一瞬间,书有“谪仙居”三个大字的画纸从书桌上飘然而落。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拥有近乎完美的爱情。 是的,完美。令人称妒。 - 我怀疑我们家或许有胡人血统,体现在汉人普遍还是跽坐时,我们更习惯高椅矮凳。然远离世俗已久,外界人们习性如何也全然不关心。因着家坐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山的山脚下,底下有一处不知名的小山村,而我们隐居于此。 虽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胜在风景秀丽,山水可入画,就像父亲给我讲过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条件下,应当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劳作方式。但父亲腿有疾,并不强壮甚至羸弱的身体,注定不能与黝黑壮实,野蛮粗俗的乡野村夫做同样的体力劳动,因此,我们一家靠卖字画为生。 有人传说,覃氏一脉,世间流传画作甚少,若说知名高第书画世家苏氏一幅画千金,但凡附庸风雅人世皆收藏得有几幅。那么,我父亲的字画,在世数量却是以单个数为计,得一幅,值千万两黄金。 在我对钱的数字有概念之后,十分怀疑,我认为我娘在吹牛。千万两黄金,那不是值好几亩良田,好几处俊宇豪宅。他却不直接卖给富人,而是转送给穷人,只换得足够我们家一年半载的粮油米钱足矣。 母亲也不像寻常的乡下农妇——她们最爱做的事便是聚在一起磕瓜子唠家常,东家长西家短,动嘴皮子又不费力,这是她们每天固定的饭后娱乐。母亲一向是不屑的,她钟爱上流小姐们都不懂的古音韵律,诗词歌赋。 在舞艺上,鉴于容貌弥补了大部分不足,勉强评个中等偏上。 据说母亲未嫁父亲前,每每在宴会上起舞,都引得各家公子争相前来捧场,纷纷提亲上门。这些人注意力全程集中在母亲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不知在舞什么。母亲有时故意不按学的来,随性起舞,看客也会纷纷叫好,颇有见地的举出舞姿合曲的精妙绝伦。 到底世家之女出身,她的琴棋书画也算一流,唯独赶不上父亲。我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使她甘愿放弃世俗的荣华富贵,金銮凤殿,跟我爹这样一穷二白的公子做了隐士。但娘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眼睛看不到的。 娘亲并不受那些妇人待见,但她始终和蔼可亲,在被村子里的孩子叫做师娘的背后教导学生也尽心尽力——我爹兼任村子私塾的教书先生。跟村子里大多数人家不一样,她优雅风致,从不灰头土脸地洗衣做饭,皮肤保持着二八少女的吹弹可破,好似不会衰老的容颜也让人心生嫉妒。 说起来,从我记事起,家务都是我在做。 我娘说,男孩子要从小培养做家务,不然以后没人要的。 嗯。 - 村民对我爹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一向以“那位仙人”为代称。小孩子也很尊敬地称呼他“仙君先生”,然后找他讨要城里才买得到的糖果角黍吃。我很少能吃糖,娘亲不准。 山中住宅修好那一天,我站在檐下抬起头艰难念出“摘……仙……居”三个字,父亲嘴角含笑,摸着我的头发,“隐生,那个字念谪。” 我似懂非懂,呆呆仰首望他,晨曦初阳笼罩薄薄一层微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 白衣素锦,墨带乌发,真真好个兰芝玉树,清风朗月。 我想,还好刚才是爹,要是娘的话,不止是摸一摸头而是两个脑崩了。 不知是不是天下父母都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通病,我娘对我是恨铁不成钢。爹娘虽不凡,我却独独跟那锈掉的豆芽菜似的,哪哪不开窍。作为他俩的结合体,她寄予我的期望比平常父母要高些。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落差感之大,那叫一个天上掉到地下。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数术九章,而我的表现,不能说一无是处,只能说六窍通了五窍吧。 对我而言,这是生在这样的人家的一大不幸。 于是在她“除了长得像我天赋才情却一点不随我和你爹”的长嘘短叹中,接受了我不是下一代诗仙书圣的事实。变得跟爹一样不再要求什么。 爹总说:“天生我才必有用,隐生只是还未表露或难以发掘罢了。”他们不限制我做想做的事,以放养的形式来养育。总的来说,我有一个快乐而一事无成的童年。 - 颐殊 这个名字的含义一目了然,颐殊,遗珠。 我很高兴,我是父亲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我不高兴,我是娘亲留给尚在人世的我爹的宝物。 父亲抱着我玩的时候经常会说,阿殊,你娘难产死掉了,我呢,也不打算再娶,这以后的家产都是你的,你看中什么你就拿什么。但是你到五十岁之前都不准跟男孩子来往! 这着实吓人。我说,爹爹,张芸儿上次来府上玩,就说她爹爹已经把她许给了袁家的公子。 张芸儿是我的手帕交,她爹也是极为宠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的那种宠。两家交好的缘故,我跟她应当称之为闺蜜。打心里来说,我不是真的喜欢跟她玩,虽然我喜欢她这个人,温婉庄雅,大家闺秀。 不像欧阳家的千金,娇里娇气,小姐脾气。 但我跟她同处一室,不是留在书房听她念书,就是看她绣花。她尤其钟爱才子遇佳人的浪漫故事,情窦初开的年纪嘴边念的就是如意郎君,理想爱情,三句话不离意中人。 而我对爱情这个东西有种天生的趋利避害感,这两个字在我看来约等于不详。 这不比叫我念书还痛苦,常听得睡意正酣,她叫我做绣活,我就边点头瞌睡,边穿针引线,十个手指头全是针眼。 最大的噩梦莫过于张芸儿她爹,张大人的攀比心理。他总会问我,书背到第几章,礼记论语学得如何,琴棋书画歌舞诗词可有长进。然后顺带夸耀一番,我们芸儿背了多少,诗词如何善长。看我不服气还说,琴练得怎么样,我们芸儿可是能歌善舞哟。 这种内卷精神,让人甘拜下风。 他把我逼急了,我就向父亲求救,他只望天,今晚月色好好,张大人我们再去喝两杯…… 老天在上,我对琴曲舞乐毫无天赋,让我学这些,是强人所难。 我爹开始还赶时髦,听从张大人欧阳大人的建议把老师请到府上教授,一段时间后,老师也辞请不干了。父亲就没再勉强过我。他总是担忧地看着我,少学点东西也好。 府中下人的小孩比较对我胃口,虽总有外人劝诫他们是奴我是主,当划清界线,不然主仆不分,成何体统。但我爹都不管,一个外人指手划脚什么?于是我总爬上爬下,捡石子,树枝做长矛,玩行兵打仗的工程游戏,俨然一个野孩子。 只有奶娘站在树下焦急地大喊,小姐,快下来,唉呀太危险了。 第一次月事来,奶娘在床边守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绝望地问父亲,我是不是快死了? 奶娘说,傻孩子,这是高兴的眼泪。父亲忧心忡忡,昨儿个居然有提亲的人上门,我呸,以后的女婿必须给我入赘! - 大户人家,我最痛恨的就是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原以为我爹不像寻常人家管教姑娘一样管教我,可他也逐渐限制我的出入,豆蔻之年,居然要黑纱覆面,带三两随从才能出门,还要速去速归。这样一来,跟那些迂腐世家有什么区别。 但我觉得他如此要求,并非与旁人同样的理由,什么教条准则,繁文儒节,他并不在意。 他自己也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喜好摆弄新奇玩意儿,连我也被带着对一切未知事物充满好奇心。故而讨好他非常容易,金屋银山不如民间巧手做的稀奇古怪破铜烂铁。 这爱好相当不值钱了,他看见这些破烂的表情也相当不值钱。 听他向列祖列宗祈愿:保佑我女平安顺遂,尉然愿以变丑变胖交换……菩萨赐予的福分太大我们寻常老百姓受不起受不起。他说的福分,是我睡着时他看着我面容的连连叹气。 后来长大一些奶娘告诉我,我出生之日有僧人预言,此女命里有劫数,若跨过此劫,就有凤凰之命。父亲听了喜忧参半,忧大于喜,最后他决定:那和尚是骗子。 他的人生不可谓多坎坷,但也充满矢志不渝的奋斗历程,代代都是平凡人家,到他好不容易混成小官,哪那么容易飞出凤凰。直到我越长越大他才不得不正视这个预言。 但这不是好事。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屠戮杀虐,骄奢淫逸,民不聊生。僧人应该不是好僧人,他那副殷勤模样谄媚嘴脸哪能是个高僧呢?因此不足为信,反正,我信他就有鬼了。 可怜我的傻爹,一面给人数钱一面忧思如何化解劫数,我深深为自己遗传的智商担忧。 - 到十二三岁那年,爹招待了一位江湖手艺人。那打扮像位道士。据传他有失传的江湖秘术。总有这样的骗子,骗我爹这样的傻子。前不久他才请自称会打造木车流马的鲁班后人到家中小住,好酒好肉地招待,结果自然是被骗走一大袋银子。我呸,江湖骗子。 几杯好酒下肚,父亲便开始向他探求“易容术”之秘技。传闻这是门邪术,扮上跟换了个人似的,亲爹亲娘都认不出。附在脸上的面具用秘密的材料做成,不仅看起来,摸起来都跟真人皮肤一模一样,甚至有人说,这人皮就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 “那怎么可能,吓唬小孩罢了。不过我这秘术确实是名不虚传,这人脸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我是一清二楚,至于这面具是用什么做的,那就无可奉告了。” 爹嘶一声,把我叫过来,“高人可否为小女做一个?” 那人审视我,“这要做什么,无面中缺陷,无须比例调整,实不相瞒,是有些大人为遮丑寻这改妆易容之术,但令媛……” “非也,就是要遮掩。”我爹坚持,“请先生做张丑脸。” “丑脸?” “对,越丑越好。” 不久面具做好,道士先生收取我父亲一大笔费用,但我爹觉得物超所值,沾沾自喜。这面具于我是钥匙也是桎梏。它非常不方便,轻易不脱落,但沾水就掉,透气轻薄,但就寝仍得取下,晨起再戴上,十分麻烦。那人千叮咛万嘱咐,除取下入睡外,万不可碰水。 想想也是,在外面玩着玩着一层皮脱下来,那多惊悚啊。 它也很方便,从此我犹如开笼的鸟儿,想去哪儿去哪儿,天高地阔任我飞。父亲不会再刻意约束,只是每每都会喋喋不休面具的事,戴好面具,不要碰水。我乖乖听话,兢兢恪守,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元宵灯会那天,他还带我去了赏花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这么热闹。 街市上买了一个狐狸面具,本就戴了一个再戴一个,说来可笑。奶娘的女儿跟我一般大,那天陪她去放河灯。她把自己的纸船灯放在河上,顺着水流飘走,闭眼许愿。我把狐狸面具拿开,说河上那么多灯,你还认得你的是哪个吗? 她说认得的,每个人的所思所念不一样。 她还求了姻缘,把一块红带子系在树上,踩着我的肩膀——非说要系在高的地方说这样神仙才能看到。她说掌管姻缘的神仙是月老,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子都要求个好姻缘。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羞红了脸不肯告诉我。 阿殊有一天遇到喜欢的男孩子就知道了。她刮刮我的鼻子。 糟了,我郁闷地想,爹爹直到我五十岁之前都不会让我和男孩子接触的。 第二章非竹非马(二) 覃隐 意外地,我在医术方面倒有些天赋。 植物草药的名字看一遍就不会忘记,功效作用也记得清楚,相佐忌冲也清晰明了,针灸手法看过一次也基本可以重复。古籍药典,生僻字诸多,冗长乏味,晦涩难懂,但我看得下去,甚至倒背如流。但若叫我背诵诗歌古文,一盏茶的功夫就要睡着。 父亲也算久病成医。腿疾不时发作,我跑得快,就去请村子里唯一的郎中过来。看完病并不马上离去,坐下与父亲攀谈一阵。谈到兴头上直至夕阳落山乘兴而归,母亲总会留他吃饭。 一来二去,与我父亲结成故交,久而久之,就成家中常客。 郎中先生也是一名隐士,自幼饱读诗书,出身书香门第。因喜爱田园风光归隐山居,与目不识丁的山野村夫自然是有天壤之别。他常说没想到竟能在这种地方遇知音,与君秉烛夜谈实在是酣畅淋漓,舒心痛快。 时下正逢乱世,社会动荡不安,多数人前途黑暗看不到光明,文人墨客流行玄学清谈,醉酒集会,避世之意显而蓬发。在这隐世之中,郎中与父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父亲跟他分享观山观水,领悟人生的心得体会,我坐在一旁晃荡脚丫,自然是听不懂的。但看见父亲笑也跟着傻笑,郎中总是逗我,要不要跟我回家呀,叔叔家有很多好吃的。 不要,你给爹爹的药都苦苦的。我拧着眉毛想到那味道就觉得难受,真不知道爹怎么喝得下去,一点表情也没有。 隐生,你偷喝了爹的药? 彼时父亲正手执一棋,思忖着下一步。 嗯,帮爹爹熬药的时候。桂枝,牛夕,地龙,秦艿,苍术,杜仲,防风,桑枝,丹参,乳没,羌活,独活,灵仙……我都吃了一遍。 他们都转头惊讶地看着我,郎中手里的棋子掉了也不知道。 娘对我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深信我的废柴人生不是不可挽回,一脚把我踹到郎中家里学医术。于是正式拜了师,在郎中的医馆帮忙抓药,四处跑腿,望闻问切针灸接骨,我都学得很快。 但我并不具有悬壶济世拯救世人的心,只是希望在父亲腿伤复发时帮得上忙。后来郎中先生不必每次都登门造访,但他还是常来看望父亲。 - 郎中没有孩子,因此把他惟一的徒弟我当作自己的孩子般疼爱。他原先有一任妻子,结发妻子去世那日,他便在庭院中种了一棵树,到今天,那梧桐树已亭亭如盖矣。 深爱的人撒手人寰的感受,我还没有体会过,但一定是很痛的吧,他在庭院中手扶大树树干流泪,月亮都替他哀愁。自他决定归隐山林终生不娶,树就没有生过病,一直陪着他。 如今这棵树都有参天之高了,郎中还缅怀着妻子在回忆中走不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听着他念诵悼亡妻诗赋,我也好悲伤,几欲落下泪来。 原来悲伤是那么巨大的东西。大到郎中那么多年都消化不了它。反而随着亲手栽下的树木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在心里结成痂。那树春去秋来,落光了叶子又长出新的来,永远不会结出果实,却在心上开出一朵花。 彼岸花。 他妻子生前说很喜欢这个地方,安宁,祥和,平静。 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但我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 长大一点跟父亲学弈棋,每每与之对弈都以输棋告终。他笑着讲,弈棋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思考,不止思考下一步,往哪里走,如何赢这一局,而是自己,要往哪里走,与你的心较量。思维之开阔,可以容纳天地之万物,人生之苍狗变幻。 一花一树木,一草一菩提。可惜我远远达不到父亲的境界。 这样说起来有几分禅意。 有一次下棋,我询问父亲一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父亲,什么叫‘动心’?” “就是我看见你娘亲时的模样。” “哦……那为什么夫子说‘儿女情长为大丈夫不耻也,男儿应当心怀天下,胸怀家国,不应拘泥于小情小爱’?” “心,有时很大,有时很小。在遇到你娘亲前我曾经也雄心壮志,立志报效国家,遇到你娘亲后,只装得下一个她。” “哦……是你的心变小了,还是娘太大?” 父亲微笑,“如果你遇到一个人,顷刻间装满了你的心,不管你的心原来是大是小,那就是‘动心’,明白了么?” 我似懂非懂,“可是我怎么可能遇上娘亲这样的女子呢?要怎么分辨她是不是好女子呢?” “天下女子普遍心小得多,只装得下一个男子,就是她们的夫君。女子总被教导觅一任郎君,做一位贤妻,相夫教子,尽贞守节。好与不好非你我能够定义,人有何种境遇,造就何种的人。她若遭人冷落,凭何不能生妒,她若遭人负弃,凭何不能生疑?” “不论女子如何,你的所作所为都要正直,洁身自好。再好的人家的姑娘,若已心有所属,就要坚若磐石,绝不动摇,否则糟蹋人家清白,毁人一生幸福,好女子也变得不好。” 若有所思,思什么我还没想通。 “最后一个问题,郎中先生为什么那么难过,他的妻子过世已久,他的痛苦却延续到今日。若如爱情是导致人不幸与痛苦的源泉,又为何要追逐它,吟诵它的伟大?你教给我,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不就是‘情爱易殇,非善之物’这个道理吗?” 父亲眼中笑意渐深,若笑若叹。他转头看向院子里在给花草浇水的母亲,神思俱往。 “也许你到年纪,去尘世中,寻找所有困惑的答案。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你会带着你的答案回来,像今天这样跟我坐在窗下,再谈起这番话,相信你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那天我又学到了另外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 颐殊 到别人家做客我向来不会排斥,但我很不愿意到季府去,真的,很不愿意。 宁愿锁在家中一整天,也不愿意拜访季府,就算山珍海味款待,也别想让我出门。季家公子,肥头大耳的小霸王,实在是我的心头大恶。 俗话说官大一阶压死人,季大人比我父亲官大不止一阶。这间接导致,他儿子对我冷嘲热讽,挖苦奚落,欺负辱没时,不能回嘴不能还手。他还有一堆婆子奶娘护着他,犹如一群斗胜的公鸡,围着它们的鸡冠王。 他颐指气使,从我头评价到脚,“脸,真丑,衣服,真脏,脚,真难看。”接着喊上他的小伙伴一起欺负我,或拿弹弓打,或拿箭头戳,恶毒刻薄的语言不断进行外貌羞辱。 我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哭了就让他达到目的。 他见我咬着牙梗着脖子坚决不低头,变本加厉欺负更厉害。 若跟大人告状,训斥的定是我。离开季府后,我爹跟我道歉,季伯伯的官比我大,有一笔赈粮款要通过他拨下来,知道吗?我吼:那关我什么事!他说,你小的时候他见你一面,欢喜得很,就要配给他儿子做娃娃亲,咱再让他见一见。 行,我不生气了,我都长残了,之前的事当然做不得数。 大人的事就是这样,复杂,难懂,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他好了。 我发现我爹是一个擅长很巧妙地说话不算数的人,他可以头天答应给县衙分赃,隔天就被家贼盗窃搞忘收好赃款。 之后不管再怎么受欺负,再怎么被羞辱,为了不让父亲为难,我都没有告诉他。 - 一次季府大宴宾客,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受邀前去。大人在酒席上相互巴结,阿谀奉承,小孩在旁边追逐玩闹,好不热闹。更小的孩子是这样,我们这样不大不小,处在懂事与非懂事的尴尬阶段间,学着大人模样,跪地而坐,以茶代酒,敬茶以谈。 “我父亲前天去宫中面见圣上,”赵家公子吹嘘道,“圣上说他救灾有功,赏赐一把东虚昆仑尚方宝剑。那剑反射银光,削铁如泥,现在就在墙上挂着,爹说我弱冠之年就送给我。” “那有什么呀,”燕家二郎擦擦鼻涕,“我爹去岁出使关外,去了一趟西域,给我带回来好多新奇物什,其中一把紫月砂壶,口如针尖,底如盆口,盛进去的水永远装不满!” “嗐,你们都算什么,”龙将军的儿子道,“我爹打了胜仗,从敌人那儿缴获装满金沙的流金河带,龙颜大悦,在皇宫设宴摆了三天三夜,随便吃随便玩,御赐天冥九龙锁,父亲随手给了我,说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啧啧,还是将军厉害……” “那是,龙将军的名号谁不知道啊,战功赫赫,护国大功臣!” 将军之子一脸得意神色,“出生那天我母亲做胎梦,梦见一个神仙跟他说,你是贬落凡间的斗战胜佛,你儿子是天蓬元帅……” 我很没修养地笑出声。 这才被他们注意到一个其貌不扬,不对,奇丑无比的我在旁边偷听。 “喂,丑八怪,你不去那边和女生一起绣花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不是你太丑了她们都不要你啊哈哈!” …… 不出意外地扭打在一块儿。 一般来说,占尽下风暗吃明亏的事我不干,譬如他们人数之多,敌众我寡。但我那日就是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非得揍几个王八蛋解气。 回去奶娘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得要命,悬泪欲泣。而我爹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面具有没有事?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马上要掉下来,我委屈,我委屈啊。面具的重要性都超过了我。 挨打群殴一滴眼泪没掉,羞辱欺负也不觉难过,就是他这一句话,弄得我满腹委屈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从此以后再不会那么傻了,乖乖站在原地挨打,我都是冲上去踹一脚就跑。 - 时过境迁,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对事物的判断上,受美丑的佐使极大。 譬如打碎一个花瓶,赵小姐指使是我干的,只因她外表纯真可爱,眼睛大而无辜,我就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很离谱。 她哥哥跟她在季府,玩闹过程中不慎失手,将名贵花瓶打翻在地,季公子第一反应是封住所有人的嘴,谁敢告诉大人就把谁吊起来毒打一顿赶出去。奴婢们都悻悻不敢开口,说半个不字,他又威胁,谁要不说是丑八怪曲颐殊干的,就把手坎下来剁碎了喂狗。 季大人还是发现了花瓶的事,府中上下众口一词指认是我。找来乖巧诚实的赵姑娘当面对质,他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并深信不疑。 起初他试图谆谆教诲,“阿殊,要是你干的就勇敢承认,世伯不会责罚你,撒谎不是好孩子。” 不是我干的我认什么认。 我说你拿出证据。 他逐渐烦躁。 “长得丑就算了还没教养!” “叫你爹来好好管教你!” 于是我头次知道外貌不佳也能成为定罪的理由。 就在那一天,我咬了小胖子的耳朵,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后来父亲跟季大人赔礼道歉,送了很多东西,远比那花瓶值钱。他没有责怪我,我也没有试图争辩,我们在诡异的默契中,将“丑陋”的事实消化殆尽,并自得其乐。 “丑如今是你的代名词,打架也是,兴许越丑就越能打呢,是不是?” “爹,我说了我不去学武功!万一打到河里那不是功亏一篑……” “有道理,别想夺武林盟主之位反被武林盟主抢去当夫人,你那三脚猫功夫……” 他有句话说得对,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与外表美丽与否无关。 而一个人内心强大,是不会去管别人说了什么的,闲言碎语抑或流言蜚语。 第三章桃花节宴 覃隐 到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里的草药铺子贵不贵。 原先不是没有下过山,进过城,父母要到南城办事,都会带我逛逛集市,买糖人葫芦。我们不是完全地与世隔绝,因此独自下山都不能算是挑战。更不是乡下人进城! 但找路是个挑战,不小的挑战,我正迷路迷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 对于前路,未知的因素太多,我还是些许迷茫。站在护城河边,柳絮纷飞,落英缤纷,树下好乘凉,眺望远处大雾弥漫的河对岸,仿佛看到我充满迷雾的人生路。烟雨朦胧中,亭台楼阁,琼楼玉宇,无不蒙上一层灰薄的水膜,细雨勾勒出屋檐角兽的古香轮廓。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我他妈在哪儿啊? 摆渡撑舟的老者摇桨而来,我以为他要跟我对歌。一时心头划过无数诗词绝句,好词佳赋,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暮烟幂幂锁村坞,一叶扁舟横野渡…… 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靠近,隔老远向我招手,“公子,这次第……” “怎、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吃的地儿可多了,公子可要去酒楼?都在对岸,来我载你,不贵不贵就四十。” 属实没见过世面,对不起。 - 破浪行舟,穿过层层大雾,立于船头,此时一切对我都是新奇的体验。潮湿的雾气迎面扑在我的脸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在雀跃着绽开。山色空蒙雨亦奇,人亦奇。不时会有别的船只擦过,暗自揣度对方的身份来历,是富家公子泛舟湖上的寻欢作乐,还是文人才子的闲情逸致。抑或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春色尚浅,晨初露后微暖和煦的太阳升上当空,雾尽散去,河面波光粼粼,犹如细密的金沙织玉带,流光碎影浮动在水上,辉色耀目。蛇妖化人尚能在西湖上偶遇书生,这样明媚的潋滟之景,实在撩动人心。就一个篷船借伞的故事,翻来覆去听过好些年。 现在真真到了篷船之上,倒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大抵佳人婷婷而立,手执油伞,青萝纱裙,嫣然一笑,城门失守的故事太深入人心了罢。 佳人斯何在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公子进来坐吧,天寒易受凉,初春留心染上风寒。”摇浆的老翁看不下去了,好心提醒,“别看啦,谁家姑娘搁外边站着呀,那不纯傻嘛!” 浮想联翩之中,来而往之好几条舟,没见着什么才女佳人。 应该是我运气不好吧,改日再来碰碰运气。 - 入尘世以来,极易念家。每每思念及父亲母亲,都不觉眼泛酸意。 我以为那会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黄历说宜远游。 跪在父母面前,“娘,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叩头三拜。 “爹,以后儿子不在了你腿脚不便要保重身体。”又是三拜。 出门前还要再拜再叩,受万千不舍与教导嘱托,最好像岳母刺字一样在我身上留下印迹,万一死在外面了好为我收尸。 但是那日天气不好也不坏,我娘养的锦鲤死了,蹲在池边伤心着,我安慰她,“娘,你就想,它们去往更大更广阔的自由天地,好过困于这一方小小水池。” 我娘利索地收拾行囊包袱,一脚把我踹出门,“去找你更大更广阔的自由天地!” 郎中先生听说我要出远门挺高兴的,正正式式地为我践了行。他一边倒酒一边给我说,为师医术不高,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你要精进学习,谦虚谨慎,不断修炼至精至纯的医术。酒易坏事,你的酒量不行,不像为师,千杯…… 话音未落就倒头不起,不省人事。我看了看杯子,原来是签杯不醉。 父母应当是舍不得我的,我可是他们惟一的孩子。虽说孩子的到来完全是个意外,自我出生那天他们就计划甩掉我去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在他们是个姑娘的期盼声中,我呱呱坠地,备受嫌弃。姑娘及笄之年就能嫁掉,男子弱冠之年还不一定成家。 而今视若累赘的包袱终于甩掉,大大方方去过二人世界了。 在船坞思绪万千不知何处的时刻,船靠了岸。船夫向我张开虎口,其余三指弯曲。我战战兢兢竖起拇指,“帅,太帅了。” “八十啦八十,公子你是不是被船颠傻了?” 刚刚还说四十,转眼涨了一倍! - “所以你真的给了八十?!” 蒋公子手拿鸡腿,脸上沾着饭粒,大笑不止。他告诉我一个极为残忍的事实,我被坑了五十。欲哭无泪。蒋公子名昭,字闻柬。听了我的事迹大为叹服,“世上竟有如此纯良心善之人——他叫你给你就给?都不打听一下渡舟的行价?” 望着红鹤楼底下人来人往的街景,惆怅不已。红鹤楼,如此山寨的名字,菜肴价格却不菲。在我比较着琳琅满目的食店客栈的时候,蒋公子看出了我的为难,好心地邀我至这家酒楼共进晚餐,顺便畅谈人生,结交朋友。我欣然同意了。 但我并没有欣然同意结账……我勉为其难地同意。 城中热闹非凡,街市人流往来,商贩云集,吆喝声四起,挑担的推车的连街叫卖,喧声聒耳。蒋公子只顾埋头扒饭大快朵颐,我惦记着账单食不知味。这家伙好似几天没吃饭,据他说他在赌场输个精光,被他爹赶出来了。等他爹过几天气消就能回家,到时便可接济我。 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连讲话都语带轻浮之意:“覃公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貌若其女,刚远远乍眼一看,还当是女扮男装。”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朝我使了下眼色,“看,曲府小姐,曲大人的千金。” 心下一动,抬目向外望去。这是我入城看到的第一位大家小姐,但是为什么,如此的……如此的……其貌不扬。 实在找不出更委婉的形容词了。 与我所想不止是毫不沾边,而且是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曲家小姐就是全南城的笑话。”轻蔑一笑,“长这么丑,还喜欢招摇过市,不就是仗着她有个做官的爹。疯疯癫癫,我行我素,行为举止哪有半点丑女该有的自觉……” 若说美的最高境界是美而不自知,那丑而不自知,对一个人是幸还是不幸? “等会儿我们去哪儿,勾栏听曲,还是赌场豪掷?”他兴致盎然,一脸坏笑,“这全南城的青楼,赌场,坐馆,乐坊,没有我不熟悉的,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得他这话,不禁皱起眉头。思忖着说一点正人君子的说辞婉拒他。家父再三教导,做人,良心最为可贵,要为人正直,洁身自好,不为诱惑所动,坐怀不乱,修身养性,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糟糠之妻不下堂,吃饭要光盘…… 最后我挑眉,只说了两个字: “没钱。” - 颐殊 又是一年桃花节。 除保留摘桃花,喝桃花茶,吃桃花酥,游桃花园的传统项目外,今年的桃花宴由赵府承办。一是赵府前年长女入宫为妃,今日回乡省亲,宫中娘娘莅临边陲小城,就值得赵府大设高宴三天三夜会客,好好显摆一番。二是跟随娘娘回娘家的据说还有玦城来的大人,那是真的达官贵人,贵客自是以最高规格礼待,除赵府外,别的大人没有这资格。 所谓宴会,席间公子小姐秋波暗送眉目传情。女人们私相比较郎君品貌才情,男人们高谈阔论,卖弄学识,少不得对女娘评头论足。富家纨绔,无非谈赌钱,谈女人,喝花酒。 富家儿女对于婚姻并非完全没有自主选择权,一次次宴会就是一次次机会,同门当户对的人家提前接触的机会。穷苦人家的媒妁之言,是为维持生计的两厢权衡,资源交易,但官道士族,富商巨贾,在尊重儿女意愿上实实在在要高于吃不饱饭的人的。 做官行商需交朋结友,我爹广结善缘,也在受邀之列。南城出皇妃一事,使众人大受鼓舞,铆足劲跟王室攀亲戚,那么巴结奉承赵家,就是首要之事。我爹认为,赶紧趁机交好,以后好办事。他眯眼看我,这张脸皇妃就别想了。 赵府庭院错落有致,别有意趣,桃花林苑布置精美,满园清香,各处枝灯高悬,流光溢彩,竹雕杯盏,酌酒宴酣之乐,为此而尔。案上菜馔丰盛,女子耳坠琅环相碰,琮琮叮呤,男子舄头交错,逸笑声爽朗。各色美人、各路公孙穿行桃花林中,有婀娜袅婷,也有俊逸丰朗。 吃饱喝足,我跟我爹坐于宴席最后方,在这不被人注意到,摇腿晃脚,好不自在。 这赵府,连侍卫都狗眼看人低,磕着瓜子跟我爹抱怨,刚才被拦在苑子外进不来,费大半天口舌,还是不让进。要不是霍家小姐前来解围,恐怕要站在外面吹一晚上冷风。 霍家小姐,有南城第一美人之称。幼时与我交好,后来长残就没有了。人与人似乎是不知不觉地疏远,我早就看透并接受。孰不知,我的面具遭人嫌弃,与我玩甚是丢脸。 霍小姐不止我一个童年玩伴,若为了我得罪其他人,划不来。情有可原。 非常匪夷所思的是,宴会开席之前,霍小姐差人来请,说许久不见,要与我闲叙,再同去赴宴,实不相瞒,我受宠若惊,忘乎所以。 但是,两个时辰过去,她还在梳妆,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在别人家,不敢不守规矩,香氲缭绕,烛头一点一点烧尽燃灰而落,午后悠阳尽数落进窗台室内,晕染得空气暖烘烘,很不幸,我昏昏欲睡。 上下眼皮打架之时,她屏退侍女,同我开口道:“颐殊,让你等这么久,无聊了吧?” “还好,女郎尽心竭力打扮,就是要那么长时间,可以理解。” “你真好,这次宴会对我们有多重要你定然明白的,”她转身握住我的手,殷殷期切,“听说太子已到充盈东宫的年纪,赵妃这次也有任务,选才貌俱佳女子陪侍太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若被太子看中,往上晋升太子嫔太子妃也是有可能的。” “那得先被赵妃娘娘挑中对吧,霍妹妹在我们南城名头响当当,除了你还能有谁,别担心,你肯定能成的。” 她眼露感激,又问一句,“阿殊,你从来不化妆,那家里是不是镜子也没必要呀?” “……”大谢特谢。 不,我画,天天画,只是画得简单,面具覆脸戴好完事。 她施施然起身,拿起两套色彩艳丽的缎裙问我哪套更好看。不等我做出选择,又自顾自欢欣雀跃道:“为太子物色新人,还有许多宫中贵人会来,听闻玦城女郎都身着艳丽,那自是要选艳色的了……”换好问我,“好不好看?” 我穿得很素,相形见绌。她说,“在你旁边我更显亮了。” 看来也不是真的想与我叙旧,起身,借口爹爹唤我提前离开。 她也不甚在意,丹砂描唇,“嗯,走吧。” - 天要弄人生生把我拦在这苑子口。 也许我没有那么多屁话要跟他说的,但我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两句屁话好了。 “我不像小姐吗,侍卫大哥?” 他白眼一翻,“不像,太丑。” 而后霍家的马车到了,她下车来,并没有装作不认识我,略过我扬长而去。反倒替我解了围,好言好语,温声细气对我表示关心。我很抱歉,是我错怪她了。 那人贼心不死,“丑人……”我回头看他,他抱臂靠在拱门上,鄙夷神色不减。 虽然习惯了冷嘲热讽,但未免欺人太甚。我端正了姿态,学着霍小姐的模样,玉足轻迈,三步一摇五步一晃,大摇大摆地从他眼前过去。 恶心不死你。 身后传来一阵嗤笑,而后极轻的一句讽刺轻飘飘地钻进耳朵。 “东施效颦。” 树影下三三两两个公子哥儿,看见刚才那一幕,压低了声音笑,憋得难受。 冷哼一声,继续走我的路。 - 这种事太多,要计较真计较不完。美食佳肴很快抚平我的不忿,舞乐演奏深得我意,酒酿丸子醉人心脾,世间美好之物甚多,不必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在跟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置气上。 世间虚名钓誉也甚多,我爹说起公子小姐的头衔,一一指给我看。王公子是南城第一才子,霍小姐是南城第一美人,季家是第一富商巨贾,赵家第一名门望族。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八卦,“……陈词滥调,柳龙年年都是这个话术,要勾搭人家也得付出努力吧,背一套新的很难吗?”我爹凑我极近,手在面前赶苍蝇一样挥,“不行不行,老钱这女婿靠不住。” “曲尉然,这套话术又不会用在你身上,你管那么多呢,好用就行。” “所以是真蠢,会被柳龙骗到的姑娘是真蠢,他女儿真蠢!” “行行行,就你不蠢行了吧?” …… 说话间,有人来向爹爹寒暄,他起身敬酒,我在旁边插不上话,故而随时准备溜走。他们似乎谈到一个人,我爹话语里满是惊奇,“他怎么来了……”奇怪地喃喃道,“不应该呀。” “陛下身边的大红人怎么会来?”李大人也奇怪着呢,“说是妃子出宫,他来护送,莫非又是圣上老毛病犯的事儿……他一个侍中侍郎,干的可不就是这寻花觅鸟之事。” 两人说着摇头叹气。在议论那人的时候,他也突然看向这边,我心里一悸,难不成有顺风耳不成。赶紧拍父亲,“爹,他、他好像过来了……” 来人面脂若粉,眉目狭长,樱唇含笑,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身材颀长,黑舄玉带,锦衣华服,一身气派不俗,翩然贵气。犹如听曲里的戏子小生。 他走近躬身施礼,就与父亲李老交谈,我对这种相貌出众的人有种天然地抵触,对抗情绪,已然向后退了三步,就等不经意间溜之大吉。 刚转身,他们相谈结束。他一笑,告辞而去,正正擦过我身旁。 本该松一口气,或者舒心地坐下。只是那人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让我在这不甚寒冷甚至还有些热度的天气里起了凉意,遍体生寒。 明明南城还是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煦意正浓,我却手脚冰凉,血液倒行。 五年了,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 “好一张人皮面具。” 第四章缘由方起 覃隐 说起当今圣上,往往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好淫。 若百年后后人翻阅史书,会看到如下记载:圣上食不能进夜不能寐,问何故,曰,无娇娥美娘作陪,难已矣;邻国战乱,派使者向大璩求援,陛下问曰,西域美女今到乎;陛下未临朝至今已五日,追问之,乃新进嫔妃夜夜相缠;圣至尼姑庵祈雨求福,甚忧。…… 士人多醉生梦死,钟爱清虚谈玄,谈及此,也是连连嗟叹。 蒋昭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道:“这些事情我们私下说说就罢,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叫官员府吏听到,传到皇帝耳朵里,是要杀头的。” 他把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我心领神会地点头,“自然明白。” 他又转而叹口气,“好在前朝皇帝为后世打下大好江山,我们才有这安稳度日,当今圣上就算无所作为,只要沿用前人的制度经验好好维持下去,也能安享几年。” 安公子见我杯子空了,斟一杯酒给我,与我攀谈道,“覃公子不像是南城人,安某以前从未见过。南城的公子有名的我都结交过,像覃公子这样出众的不可能不知。” “覃某确实不是南城人。”谦逊有礼记心间,笑道,“公子谬赞。”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用曲三十斤,得成酒五石。会饮流觞,十分盛行,文士雅客普遍沉迷饮酒,纵情山水,超脱世俗。人人都自觉满怀才学抱负,却无法施展,人生苦闷,唯有靠酒舒缓,解忧化愁。 投壶掷箸,我输了,要赋诗一首,我从父亲那儿抓来的诗词,借花献佛,信手拈来。行酒令,便以父亲教过的对上,在我以为冷场,寂静的片刻后,风雨欲来排山倒海的掌声响起,众人交头接耳称赞不已。这算什么啊,我做的诗行的令连父亲的千分之一都赶不上。 自此加深了我对父亲由衷的敬佩之情。 不想一战成名,在南城得了个玉质兰心的美名,还有“翡玉公子”的诨号,让人哭笑不得。 -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酒足饭饱,尽兴之后,几位公子站起来,宽幅袖袍下手相交迭,行礼道:“诸位,就此道别,期待与各位下次再聚。”而后几人摇摇晃晃互相搀扶起身离开,我谨记师傅的教诲,对饮酒量慎之又慎。 这几位双腿发软,走路呈蛇形,还有直接软成一摊烂泥的。我跟蒋昭帮忙叫了车夫,把烂醉如泥的家伙放上去,叫车夫自己辨认一下谁家公子,“哟,这不是经常逛青楼的李公子吗?”愉快地向李府进发。但是,车钱却是我垫付的。 如此一来就只能徒步走回城里,寻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了。 蒋昭府上派马车来接他,对于他父亲终于消气很是欢天喜地的。他邀请同乘,我拒绝了,反正离城也不是很远,走路亦可,正好醒醒酒。 他不勉强,临上车时跟我说:“要不是恐怕父亲还在气头上,绝对接你到我府上住去。但是怕你现在过去,会被我爹当作那些赌场的狐朋狗友给打走。” 我摇摇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别又惹了父亲不高兴,把你打出府去。” 末了他又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城郊有条小路是出了名的恶人路,你别往上去。恶人喜欢聚集在那一块,常有打劫抢杀的事故发生。因为路段实在太偏僻,衙门有好几起案子破不了。而且……你生的如此秀气,我怕你被劫色啊!” “快走快走,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癖好叫……”他忽得住了嘴,“算了,你自己保重,一定要多加小心。等过几天我手头宽裕些差人去找你,只要你住在任何一家客栈,没有我找不到的。记住千万别走那条路啊!” - 但是我,是个路痴啊。 浑然不觉走错了路,又觉得处处都眼熟,正疑惑是不是遇到鬼打墙,在河岸边驻足停留,稍想片刻,突觉阴森鬼魅,忍不住打个觳觫。 白天城外的景色是极好的,夜晚山荒人稀略显恐怖。这山的轮廓在月光的照耀下分外清晰,山峦奇形,山峰突兀。山的剪影和月的倒影映在护城河里,水波微荡,泛开一层一层,接二连三的涟漪,连带我在河面的身影,都扭曲至极。 这条河流是否有尽头,源头在哪儿,又流向哪里。只知道它环了南城一周,却不知道它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会不会流经我的家乡,灌注在房屋门前的那块田地里。 母亲会不会打一桶这河里的水,倒映过我的模样的流水也倒映着她的容颜,看到眼角新起的皱纹娇嗔不已,父亲好言好语哄上一整天才破涕为笑。 郎中先生院子里的树又长高了不少吧,这样的夜晚先生说不定又会失眠,披了衣裳走到院中来扶着树干叹气,和我望着同一轮明月,思念自己所爱之人。 对岸恍若有一女子,轻纱薄裙,身姿曼妙,她站在那里,清冷月光罩在她身上。她以夜色为幕,以山岭为帐,以河水为屏,以月光为烛,在这悠悠天地之间,好似不是人间之物,乃天上仙子,不小心掉落凡尘。 再一恍眼,什么都没有,看来喝得还是有点多。 所见所闻,乃所思所想,小酌之后的幻觉罢了。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遇到所爱的人,我又有多大的运气? 突觉脑后一阵剧痛。 随后失去了意识。 - 真没想到啊,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 荒山野岭,鸟不拉屎的地儿,也没人为我收尸。 醒来惊觉贼人连同我随身的财物,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撑着爬起来,摸着后脑勺吃痛连连,狼狈而凄惨地走在回城的路上,比起身体上的痛苦,我更忧心以后怎么办,没了银两住店都是问题,难道真的要沿街乞讨,一路靠人接济? 太丢人了吧。 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路中央,我使劲晃了晃晕眩的脑袋,模糊不清的视线。根据我的经验,可能有颅内出血,要死了。怎么办啊,要死了。 会不会发现我的尸首都是一个月后,早就被鸟虫野兽啃噬得不成样子。 我身上又没母亲刺字,我娘怎么认我啊,我爹怎么把我领回去啊。 可能也就变成山间的孤魂野鬼了罢。 我倒在地上,脸颊被石子硌着,呼吸困难,意识模糊,毫不夸张地形容,就是很累,累到想睡一觉,昏迷过去就醒不来。在眼前黑朦上来那一刻,隐约听到远处嘚蹄而来的马步声。 马背上的人看到我翻身下来,回头喊道:“季老爷,这有个快死的人。” 马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扬扬手指,“别管他。” “且慢,”另一个声音说话了,原来马车里有两位大人,“季大人,今天的郊游我就不去了,我回自己的马车,劳烦车夫搭把手,把这人抬到我的车上。” 前头那人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人来路不明的你就收留他,恐怕不是什么善茬……” 第二位说话的老爷坚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哼,”季大人冷哼一声,“曲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 颐殊 哪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怎么可能,一夕洞穿他人最隐晦的秘密。 彻骨寒意使我冻住了般,手脚发颤,转头看向父亲,他浑然不觉发生何事,还在跟李老闲聊。这种惶恐不安,我不能开口,也无法告诉他。 小时候,我爹第一次动怒,罚我跪在门前白雪皑皑的地上。也是为着面具的事。 今年的桃花飘落好似那年的大雪纷飞。我硬生生地跪着不肯低头,雪明明是软的却硌得我的膝盖骨生疼。父亲大开房门,叹口气让我进去。站起来的一刹那是真疼。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父亲掩好房门,郑重地问道:“你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不该摘下面具。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殊儿,你要记住,面具就是你的第二张脸。为父,实在不想失去你。” 第二张脸,跟失去我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那时我不懂。 今天我依然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向来我犯错误,他把事情理得太顺太过,我很少有反思的余地。但这件事,他却不肯多做解释,多言几句。 尹辗走出很远,我依然死死盯着他,他被人拦下,便同那人交谈起来。微微敛目垂首,表情看不出与方才有多大变化。那他说那一句有什么意思,有何必要特地点出来告知。 转过头去,却见父亲一直在看我,对上他的眼睛,内容复杂。 等等,他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 把我穿肠烂肚的盯视当作含情脉脉的注目了吧?! - 后半场他似乎屡次绞尽脑汁想跟我谈谈“情窦初开”这件事。 不是我说,第一时间的否认很有必要,但没那么有用。他第二次把手指放在嘴边,张嘴又闭上,想发出音节但没发出,张合几次后,我终于忍不了了。 “爹,你也太不了解你女儿了吧?”我说,“我的理想型从小到大都是赫赫威名的将军,什么时候见我多看一眼小白脸了?” “刚才,你看他超过三个呼吸,三个呼吸啊!”他比出三根手指,“你什么时候看男人那么久过。我就是太了解你了,要么让我忧心不开窍嫁不出去,要么就看上个大的,你知道他是谁吗?求求你保住你爹的乌纱帽吧!不对,保住我这颗项上人头,好不好?” 不屑跟他多说,为了证明我对铁血男儿的毕诚衷心,狠狠对那边的龙将军看了五息,看得他因为丑女的注视出现不适,表情不好,拳头捏紧想打人的症状浮现。 不对,无论涂脂抹粉的男人,还是杀人如麻的男人,本质上都是男人,是我爹说五十岁之前不让我接触的男人,何必要厚此薄彼,应该一起厌弃。 - 张芸儿过来把我叫走,她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说。周围的人无不惊叹她的容貌气质,而这样一个受人瞩目的人,同场中看起来最不可能与她有交集的我说话,这很爽。 到了林苑后边,深墙柳处,她扭扭捏捏,半天开不了口。脸色涨红,白皙皮肤氤氲一片绯色,越追问,越不说话,越不说话,越红,快滴出血来,我都替她着急。 “我跟袁公子的事你知道对吗?”她赖赖唧唧开口了,声如蚊蚋。 我去,“你爹发现了——?!” “没有。”她失落失意写在脸上,“我爹想让我进宫侍陪太子。” “你爹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罔顾你的意愿呢?” “我也是这么觉得,我都不敢相信,他一定有难言苦衷吧。” 什么苦衷,都是借口,我看他就是卖女求荣! 眼见机会来了不肯放过,甚至逼迫他俩分手,断了来往,明明说好过秋就提亲。 “口头之约做不得数的,爹爹说。”她愁眉不展。 想着想着落下泪来,哭得可伤心。我默默递上手绢。 是该哭,若是违抗君令,轻则丢官卸职,重则满门抄斩。 正发愁呢,一辆运送酒桶的推车从我们身旁经过。不知怎么回事,板车忽然倾斜,木桶滚翻落地。推车的仆役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桶就到了跟前。我那时来不及多想,千钧一发之际,把张芸儿抱进怀里,用背去抵挡泼洒出来的酒水。 下人慌张爬起来,“小姐!小姐没事吧?” 张芸儿吓惨了,我低着头不发一语,头上簪子掉落,头发便披散下来。 犹如厉鬼。假如我抬头让她发现面具正在脱落,更像了。 张芸儿反应过来,“不行!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在此处,定会追问我们交谈内容,那我和袁公子的事不就瞒不住了吗?”她拦住仆役去找人,又对我道,“阿殊,你可不可以帮我?” 我低着头,挥了挥手让她走。 清晰地感觉到,面具完全脱落了。 宽袖掩面,到了僻静无人烟的地方,匆忙擦干脸上的水渍。现下的情况我也没法立马把面具安上去,就想着头发拢在面前,半遮半掩,先回宴席上,叫走我爹。 他听曲听得专注呢,我吱吱几声都没听到。 “曲尉然!” 他吓一激灵回身,发现藏在树后的他女儿,又被吓一激灵。 “你扮鬼啊!” 随后他面色阴沉下来,“你面具呢?” 我没法细致跟他解释刚才遭遇的意外,正要叫他快走,场地中央,一人举着手中之物高声道:“方才后院发生一起酒桶车翻倒事故,不知冲撞了哪位小姐,这是在现场捡到的手帕,可否请手帕主人出来认领一下?” 爹回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悚然,我回给他一个抱歉的笑。 张芸儿低头沉默,肩膀在轻微打颤。 假若被仆役指认是她的帕子,那她跟袁公子暗通款曲的事就会顺藤摸瓜被牵出来。 她一定害怕得要死吧。 电石火光之间,我垂着脑袋冲出去跪在手拿帕子的尹辗面前。 身子伏地:“听闻赵府运来一批宫中御酒,闻之令人生醉,饮之不觉上瘾,回甘经久不去,小女一时好奇,才到酒窖附近去偷酒……请大人治罪。” 父亲冲过来跪在我身侧:“大人,小女愚莽,是我管教不严!” “都怪我教导无方,整日疯疯癫癫,做出这般不合规矩的丑事!罚我便是。” 尹辗手背在背后,慢慢俯下身。 “是赵府下人冲撞你,你何罪之有?” 他声音轻且淡,我心跳如鼓。 下一句,重重砸在我心上。 “抬起头来。” 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观摩着这边的事态。 不知不觉中,双手十指抠进泥土里,感觉不到痛。 我没动。 父亲说:“大人,小女脸上有疤,奇丑无比,怕吓到您啊……” “我说,抬起头来。” 声音不大,命令意味极重。 尹辗看我半天没有反应,啧了一声,似有些不耐烦。 挣扎了一下直起身子,并没有抬头。 那些年受的屈辱,忍的欺负,走马观花一样在眼前闪过。 谁知道会在今天功亏一篑。 早知如此,是不是何必当初。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高呼打破僵局,“快去后院救火!” 冲天的火光腾地一下起来,如火龙在舞,一飞冲天。 我只抬头看了一眼,迅速低头。 身边脚步凌乱,跑动急促,拥挤推攘,没有人顾得上我们。 面前的男人看着起火的方向,眼眸缩紧一刻。 “……先救火,疏散人群。” 最终下令。 我拉着父亲混入逃难人群,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的大喊大叫,捂住口鼻,我以袖掩面的动作显得顺理成章。当然,不掩口鼻,浓烟进去也是会呛死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我起身跑走那一刻,听见他声音不大不小的一句。 “别急,我慢慢跟你玩。” 第五章幸事或否 覃隐 我没死,醒在一间空屋子里。 房间空荡静谧,窗台兰草幽香,是个适合养病的好地方。 但我原以为床边会围绕两三个婆子,郎中大夫,慈眉善目的恩人,关切眼神问我感觉如何,对我嘘寒问暖,现在什么都没有,留我一个人不管是死是活,生出了点落寞。 起身在床边坐了一阵,揉揉发疼的脑侧,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现状。为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找个机会去与他亲自道谢,最好举杯畅饮,一舒这么多天来的心中郁结。 我走到门边,扯了扯门把手,听到厚重铁链的哐当声。 门打不开,锁起来了,似乎还加了几层链条。 不会吧? 但是,人家锁我可能仅仅出于安全考虑的必要,毕竟一个来路不明,身份不正的人,南城也没几个人认识,他怕引狼入室,是说得过去的。在将他的行为自我合理化后,我放弃了,回到床上坐着,等着人来开门。如果他们想得起的话。 在这安静的几刻钟内,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诸如杀人狂魔、奴役劳工、囚禁分尸此类骇人听闻事迹,又安慰自己不会的,何至于这么倒霉,不要自己吓自己。 到了晚上,月光从窗牖漫进来,清冷得让人觉得越发孤寂,而且,肚子饿呀,是真没人打算管管。正烦躁不安之时,门外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人利落地拨开链子和锁,如我所料,缠了不止一条。那些链条哗啦掉在地上,门被推开,来人仆役打扮,手上拎着食盒,我似乎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他把食盒放在空地中央,打开盖子,取出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吃吧。” 沉默的进食过程中,他就在旁边看着,等我吃完。 或许借机打探一下救我的大人什么情况,是什么想法比较好。 “老爷说,公子且安心住着,养好伤再说。” “那我何时能去拜访大人,想亲口跟他道一声谢。” 他仰面打了个哈欠,困出泪意。 “顾不上你,曲大人正在训女儿呢。” “训女儿?为什么?” 他手撑向后:“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不知为何,心头隐隐浮起不安的感觉。 “听老爷的意思,是想找个人把小姐嫁了。小姐气哭,正闹着呢。” 食毕,他收拾碗筷,就要出去,“公子早些歇息。”退出门槛,把门关上,锁链缠上。 月色空明几净,我却翻来覆去,既然失眠已成定局,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 如果说原来心头还存了一丝侥幸,那在曲大人走进来时,这点侥幸顷刻荡然无存。 被关的几日里,我说无聊,麻烦每天给我送饭的小厮给我找点书来。最好是一些《风流记》《秘闻野史》《春闺阁录》之类的,他表情有些为难,说我尽力吧。隔天,他就偷偷在袖子里揣了一本来,对我挤眉弄眼:“收好,别让老爷看到。” 自然是要收好,现在它就明目张胆地摆在案牍上。 为了多些做旧的折痕,还特地每天翻十几遍,翻到书页都快散架为止。 然后,我又找到些宣纸墨砚,一连伪造了十几封欠债书,卖身契。左右手换着写模仿不同人的笔迹,欠债书上显示我是个十恶不赦的赌徒,混迹几十家赌场,欠下不菲的数目,一大屁股债,把老家地契都抵了出去。 写完后,我对着自己反复咬破的大拇指吹了几口气。 同样要多些折痕跟旧迹。 还有什么,对了,涂脂抹粉。时下阴柔之风盛行,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濯濯如春风柳的男人,最受人追捧。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这样的人活得越好,就有越多人选择迎合这种风气。那我迎合一下不为过吧? 又找小厮拿到一些胭脂水粉,每天对着铜镜涂涂抹抹。 盖得越厚越好,惨白如尸体,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我自己。 曲尉然进来时,我正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殷红的唇。他一挑眉,脚步一顿,又镇定自若地走进来掸袍坐下:“不错,知道我女儿喜欢小白脸。” 我规规矩矩叩拜见礼,忐忑开口:“大人,小生感激您的救命之恩,若如可以,来世愿做牛做马报答您,但还请多加考虑,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他捻着胡须,不答。背后雕花座屏加深了凛然的气势,窗牖订上的木板打下道道黑影朦朦胧胧罩在他身上。气氛是沉重而凝固的,我双手放在膝上,垂首以待,大滴汗珠落在手背上。 “既然如此,也不好勉强。”他发话道,“那成亲后就和离吧。” 我猛然抬起头,怎么还是要成亲? 那人家以后怎么看我,不就是个为了攀亲结贵,靠女人的小人了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要我娶你的女儿,也绝对不可能! “怎么,公子刚才还说,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做牛做马也愿意呢?” “是小生……是小生配不上您的千金。” 我没有尊严的吗?你是救了我的命,不是霸占我整个人生! 在心里嘶吼,就差把“不可能”三个字呐喊出来。 他又换了问话:“你可知,当今圣上荒淫到了什么程度?” “只是有所耳闻,并不曾切实知晓。” 他用手比划了一座山,“那玩过的女人,尸首堆成山啊!” 我心中慑然,但仍旧坚持:“不知这与要在下娶小姐有什么联系?” 他步下低阶,走到窗边,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挡住月光投下的阴影,现在我就在跪在这阴影里,听见他叹息一声说:“我的女儿,不能入宫。” ……您没睡醒吧?要不再回去接着做梦? 我十分艰难地忍住笑,打心底来说,我同情曲小姐,但她这个父亲好像毛病更大。 为她造了一座谎言编织的蜜罐糖屋,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地都分不清事实如何,不会分辨美丑,善恶是否能分尚且不知,如果一家人都是这样疯癫,那估计是有疾。 还是家族遗传病。 对待疯子,你能认真吗,平心静气劝说:“入宫有何不好,那么多人为入宫争破头?” 他转身看向我,眼神坚毅,面容平和:“我要选择权,捏在我女儿手里。” 老实说,我受到了深深的触动。 “入了宫,她就是被挑被捡等着别人选的那个,意愿生死全不依她。当一个女人,变成男人的附属品,你觉得,她还有独立存在的可能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不想入宫,难道还有人强迫她?” 排八百辈子都不可能排到她吧? 大人,要不你先正面现实好不好,我们再来谈自由存在虚无? 如果清谈,辩论没人比我更擅长。 “大人,你也说了,想把主动权交到自己女儿手中,我听说,您女儿可是非常不愿意出嫁的,说什么样的男人也不嫁。那她不喜欢的我,你又怎么能强塞给她呢?” 他并不觉得是个问题:“所以我让你们结了再和离嘛!” “你的背景我可调查清楚了,几日前突然至南城,家中父母是谁不知,有几口人不知,几亩地不知,南城没有亲戚朋友,身上仅剩的盘缠也被抢走了。”他掰着手指头数,“你说你不是天生的赘婿是什么?那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让我捡到的!” ……赘婿还能用天生来形容? - 他见我是说不通,竟然改变了策略。蹲在我面前,好声好气道:“你不跟她接触,怎知我女儿不好呢,我女儿可非常好,天底下难找出第二!” 您自己的女儿当然是父亲眼里出西施。 然后用一种恶心的,诱骗的语气,形状极其猥琐:“你怎么这么死脑筋,我女儿虽然容貌不佳,但是那个身材……非常曼妙呀。”他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蛇形,“关了灯不都一样嘛。” 恍然以为他是老鸨,在拉客,这副倒贴卖女的样子,十分卖力。 或许我可以——“你许我什么好处?” 他见我松口,兴高采烈:“你没资产,我给你资产,你没住宅,我给你置办住宅,你办实业,我全力资助,你要读书,我费用全包!” 不得不说很心动。 但是——“那我要纳妾,纳几个漂亮的。” 他往我头上就乎了一巴掌:“臭小子,我都没纳妾没续弦,你就敢跟我提,你是上门女婿,要把我们家的优良家风传承下去知不知道……” “曲家有男人不能纳妾的优良传统?”这倒是稀奇。 “从我开始的不行啊!”作势又要打我,我赶紧抱住脑袋。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我得开始有所行动了,不然难道真的便宜那丑女。 - 曲尉然牵来狼狗到我院子里,看着我。那条凶恶的大狼狗颈上的链条很长,每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关我的这处偏院,据我观察,除我之外再没有别人。 我每天偷偷攒下一些肉,再剩下些油汤保存。据曲尉然定下的婚期越来越近,那天,估摸着是最后的机会,趁着整座府邸下人都在布置喜堂,这边无人在意,管理疏漏。我把门打开一道缝,将一些肉放在生锈的铜锁和链条上。 同样被疏于喂食饿了一天的狼狗猛地扑上来冲撞门锁。 我听见链条掉落在地的声音。 接着,又故技重施,如法炮制喂了第二块,第三块肉。 那门锁被撞得越来越松,希望就在眼前。 到快喂完的时候,铜锁哐当一声落地,成功了! 我毫不迟疑,跑到马厩偷走一匹马,下人奴仆这才后知后觉,纷纷来拦,我骑着大黑马,撞开抬喜桌的人,挂灯的人,剪纸花的人,谁都拦不住我。自由的感觉,真好。 但我着实方向感很差,府邸又很大,骑着马乱跑了一阵。 路过一处亮着灯的小院时,忽有一阵隐隐的啜泣声。 大黑马嘶一声抬起前蹄,停下来。 她在哭。 不知为何我有一丝怜悯,心里的悸动。 哭声中有种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的无奈。 她哭是因为不知道差点成为她夫君的我如此帅气。 这样想着,我就下马去准备敲一敲门,叫她见识一下,到底是谁吃亏。 但我走到门前,又犹豫了。改变主意,收回手,站了半刻钟。 天色晚了,日头已经落下,天边黑沉沉的,那片黑云就像身披铠甲的敌军,不日就将到达战场,汹涌而来,滚滚而至,如果再不撤离,恐怕又要落入恶人道。 那么,就此别过吧。 后会无期。 - 颐殊 有些闺阁小姐,极少出门。去得最多的左不过胭脂钗头铺子,右不过布料衣裳店铺。为人妇后便将侍奉公婆夫君当作毕生宗旨,若男主人有其他房妾,就在宅子里斗来斗去。 那样的人生于我还不如自杀来得痛快。 幼时父亲领我到上官小姐府上。上官若清身子虚弱,不住咳嗽,出不了门。她就是传说中的病弱美人,养在室内的花朵。她爹对她精心呵护,以汤药浇灌之,以暖房庇护之。虽中药日夜不离,火炭三月不撤,身体依然不见调理好。 父亲带我跟她接触,她爹是热烈欢迎。说她女儿自病了后就没什么朋友,我来陪她说话解解闷儿,可以让她心情好些。上官大人寻遍大大小小天下名医,甚至民间专治疑难杂症,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都没我陪她玩那段时间的效果好。 上官大人这救女心切,属实是病急乱投医。 如今我跟上官若清算是境遇相同,也是哪里都不得去,更多几分同情。 那日赵府桃花宴后,父亲就将我禁足在家中。 有时我能理解他那种恐惧,有时又不能。 就像赵府出事这次,他把担忧恐惧转化为怒火,发泄在我身上。他指责我为何要去后庭,为何要让打翻的酒桶泼到身上,为何要惹事,那是有史以来我看他发的最大的一通火。 他不知道是尹辗先看出我的弱点,就擅自误会我,埋怨我,责怪我,这让我很伤心。因为太过失望,我连为自己争辩都懒得争辩,只在他情绪激动时,偶尔出声呛他一两句。 “我养个女儿,多不容易,你娘亲她,半点也不愿你承受这些,这是她的遗愿,我答应过她,你就别给我出难题了好不好?我不想到九泉之下愧对于她!” “原来我娘的遗愿就是希望我丑,丑一辈子。” 他骂不出来了。 彼时我不知道张芸儿在她家跟她父亲争吵,只是争吵的内容完全相反。 她父亲让她入宫,陪侍太子,还是陪侍皇帝身旁也好,总之罔顾她的意愿要她跟袁公子断得一干二净。她是吵不过她父亲的,只能扑簌簌地流眼泪。 当晚爹说了一大通,走的时候门上落了把锁,很沉很笨重的大锁。 我心里不豫,在小院中走来走去,难道躲可以躲一辈子?避世竟是他惟一想出来的主意。 我铁定得翻墙逃跑,坐以待毙不是我的性格。 - 三月街市,春日繁华。 河岸柳条枝被高高扬起温柔鞭笞春风,街头小贩叫卖声合辙押韵,声调悠长。我在街市漫无目地闲逛,想去见张芸儿,又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但我知道每月中这个时候,她的侍婢就会来选采新一批珠簪宝饰,故而在店铺门外等,想打探一下她的消息。不多久,她的侍婢翠儿到了,我叫住她,她把我拉到一旁。 “我们小姐,今晚打算随袁公子私奔。”她悄悄跟我透露。 这消息无异于一个平地惊雷,震得我大脑空白。 “他们约好在曼硰湖边,紫藤树下见面。” “万一姓袁的没来呢?”我问。 “她说她会等到他来,不来就从湖中跳下去。”她暗自着急,“曲小姐,你快劝劝她吧,我们也拦不住。” 算算时间,张芸儿大抵已经在去程的马车上了。我抓紧雇了辆马车,请车夫加快速度,给他加钱,加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自古男子多薄情郎,怎么这么糊涂! 太阳已经落山,我在湖边绕了一周,终于在一棵并不特别的藤树下找到了她。她站在水里,湖面没到小腿往上,看起来十分惆怅迷惘,显然,他没有来。 我大喊了一声,叫她不要动,等我过去接她。 她看到我,眼泪簌地一下就流下来。 现在我也在水里了,鞋与襦裙下端全部浸湿。提脚往前走,到她身边,她突然回身扑进我怀里哭起来,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一直在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很快,我就理解了这个“对不起”蕴含的意思。 树林中多出许多人,鸦默雀静,慢慢往这边靠近,他们全部着夜行衣,动作极其缓慢而稳健。张芸儿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对不起,都是我爹跟他串通设计好的,我爹也不想我入宫。阿殊,你跑吧,快逃,尹大人说好不会伤害你……” 几乎没有犹豫,我放开她,往前跑几步,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泳,好在水性不错,只要到另一侧没有伏兵的地方上岸,就有把握甩掉他们。 面具被我紧紧抓在手中,双手不断拨开水面。前方就是湖岸,而且相对安全。我是直线距离,他们追过来要绕很大一个圈,这是我所能利用的时间差。 在树林间奔跑,被地底长出的树根绊倒,爬起来继续跑。但跟学武之人相比,体力终究有限,黑影越逼越近,悄无声息,似乎很轻松,也许这场追逐对他们来说就是猎食的游戏。 再次被绊倒,我跑不动了,手撑在地面上,向后瑟缩,有人已经离我很近了,他们一身黑衣,像暗夜中的鹰隼。他腕上架着一把弓弩,缓缓走几步到我面前。 激烈跑动后我还在急促喘息,而他仿佛就像没动过,一点不觉着累。 因为过度恐惧,我只能僵着湖水泡过发寒的身体,死死盯视他。 他看了一阵,抬起弓弩。我立即拿袖子挡住眼睛。 等了很久,也没有预想中的声响和痛楚。 放下袖子,他不见了,全部,所有人都不见了。 树林阴森幽暗,大地归于一片寂静。 只有树顶盘旋的几只乌鸦。 - 闯祸了,是真的闯大祸了。 翻墙回到家中,依旧心有余悸,府中似乎还没人发现我翻墙出去的迹象。换下湿衣服,打开被子,躺下,眼前盘旋的都是那些摇晃动荡可怕的画面,死亡的恐惧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此后我没有生出过跑出去的念头,老老实实待在府中,等着父亲把我嫁掉。 这很诡异,又很离谱,一个口口声声说我五十岁之前不得跟男孩子接触的老父亲,居然要把女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野男人。无论从伦理、道理、良心哪一点上来说都不合理。 奶娘给我梳头时,我正趴在浴桶边昏昏欲睡,她致力于将每一根头发梳得顺滑,还说我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珍宝。是,就是不知道成亲后要被哪个野男人糟蹋。 她试探地开口:“小姐,你就不想知道你要嫁的郎君如何吗?” 说实话,我不关心。大抵是我爹找的一个“可靠男人”。 他最好是个托,老老实实跟我和离,别讹我家产。 有人叫她,换她女儿,我从小叫到大的姐姐进来,她麻利地卷起袖子要给我开一场北方搓背大全套一条龙服务,他娘刚给我抹完香膏,她就准备给我搓掉。 闲来无事,我叫她说说那个野男人。 “我也没见过,是二狗子给他送饭。”她想了想,手上捏肩的力道适中,“但是狗子说他找他买了许多淫书艳本,还有春宫图。” ……我爹什么眼光? “二狗子还说在他房里发现很多催款欠债的契书,看样子好赌,输了不少。据说他以身还债把自己都抵出去了,押的地契估计家里祖产也败光了。” ……欠债为钱,好拿捏。 “哦对了,他涂脂抹粉,擦香拭绢,青天白日像个吊死鬼一样!” ……总不能因为我是个丑疯子,找个真傻子来相配吧? 昏礼那天,我已心如死灰,坐在铜镜前由着婆子奶娘梳髻上妆,莲花钗头戴上,头上沉甸甸的,走路珠坠环配相碰,如流水般琮琮,闻之悦耳。华而不实,影响我跑路的速度。 奶娘从小看我长大,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小姐啊,你也有今天。” 她的鼻涕眼泪抹在梳子上,梳子又落在我头上。 离仪式还有几个时辰,她们全部退下,留我独坐在院中。 估计等会儿没时间吃饭,边啃香梨边拿着话本看,先垫垫肚子。 这居然还是个生离死别的悲剧,虽然我对爱情没有感觉,但见不得别人一朝生一朝死,执手相看泪眼,空余泪两行。我哭得抽噎,吃不下去。 外头似乎有人,我听到马的嘶鸣。 不过不重要。 父亲只想在家中小宴,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昏礼大抵能低调且不张扬地办下来。 宴请的都是些亲近好友,往来频繁的同僚,还有交情甚好的大人。他们一来,便喜气洋洋地道贺:恭喜恭喜,女儿终于要嫁出去了,不容易啊。 谁也没想到,这个意外竟出自新郎君身上。 有人附在爹耳边说了两句话,他惊出一身冷汗:“跑了?” 不错,我这倒霉冤种夫君跑了。 我躲在门廊后,正欲返身回去,堂上席间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被卫兵簇拥着,脚踩黑舄款步而来,他面上舒意自得神色,仿佛猎物终于落网。而捕获的网,便是手上拿的黄帛。 是尹辗,他带着圣旨来的。 - 父亲跟我,不得不出来接旨,但基本从头到脚都是麻麻的。 宣完旨,堂上一片议论声哄起。很难以置信,但的的确确念的是我的名字。 我拽着父亲的手起来,接过那巾黄帛。他的手好凉。 尹辗走了,我父亲也累了。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甩开我的手,嘟嘟囔囔地,没意思,没意思,去好好休息啰。 第六章擦身而过 覃隐 根据以往的经验,蒋昭这个花花公子应当不是在赌场就是在伎院,整日风流快乐,销金罐子。眼下我无法,一没盘缠,二无行李,惟二仅有的只有一匹大黑马,一身干净衣服。 大黑马在涣月楼停下,记得他说这里有他的相好,翻身下马就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来,我心头着急,急着找人,拨开她们径直往里而去。 不知怎地,她们一拥而上,我越是着急,越是表现得对她们不感兴趣,这些女人就越是要拦住我的去路,一阵大呼小叫,竟来了更多人,看异兽似的都从房里跑出来。我一抬头,二楼长廊上就站着不少人,探着身子往下望。望着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好不聒噪。 别挡路了,我没时间!这可是在亡命天涯! 礼貌询问身旁娘子,是否知道蒋公子在哪儿,她给了一个答案。 接着就在我背后发出难以理解的怪叫,以及狠拍她的小姐妹。 踏上木质楼梯,迎面下来一位粉面油头的妇人。我虽没来过花楼,但在书上读到过,大抵是伎院管事的老鸨。她起了皱纹和堆肉的脸上轻蔑与谄媚共存,毒辣的眼光在我身上扫视一遍,这将决定她是用轻慢的态度对待我,还是殷勤讨乖。 不用太久,弯了眉眼笑道:“哟,这么俊的公子,可是第一回来?” 她判断失误,我浑身上下一分钱没有,是个穷光蛋。 “大娘,在下是来找人的。”躬身行礼。 “找哪位姑娘?” “我……不找哪位姑娘。” 她顷刻变脸,摇着扇子不说话,傲慢地道:“小倌阁不在这边。” 又似是想起什么,“你该不会要卖身吧?” ……我还没沦落到那地步吧。 走近一步,“我找蒋昭,蒋公子。” 她又笑逐颜开,“原来是蒋公子的朋友,来,你随我来。” - 蒋昭在花魁娘子惜玥房里,听得小厮通报,立即叫人上来。他把门拉开,大力拥抱我,“兄弟,我找了你好久,又见面了!”隐隐闻到他身上栀子浮粉的味道。 他拽我入房,那位花魁娘子也在,她不甚规矩地随意坐着,藕白的手臂搭在蜷起的膝盖上,襦裙底下什么也没穿,睁着点漆黑眸从下向上看我。秉着非礼勿视原则,我轻轻移开眼睛。 看来我坏了他的好事,但当务之急我得借些路费。他先稀奇道:“你竟然会来这种地方,之前拽你你都不来。”又跟惜玥说,“别不懂事,看茶!” 惜玥倒了杯茶,借钱这种事不好开口,于我是第一次,只好先坐下。案几旁,蒋昭落坐在我身边,高兴地道:“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也不在客栈住,难不成睡桥底下?” “你知道南城的疯子女人曲颐殊吗?她爹更不正常,竟然想奴役囚禁我。”我说得很夸张,但没告诉他逼婚的事情,这事曲尉然想低调,大抵不会往外说。 他不相信:“曲大人在南城,那可是风评极好,沿街见着谁无家可归,就快要冻死饿死,都会好心捡回家去接济。你应该是被他当作走失青年了,他让你住他家是想帮你呢。” 惜玥表示就是如此,附和道:“街上的小叫花子,没钱吃饭的,就去他那儿讨个馒头。” 先不论这些,我问蒋昭:“近来曲小姐身上有什么反常的事吗?” 否则为何叫他生出他女儿要被接入宫去的错觉? “还真有。”蒋昭来了兴致,坐起来道,“不知哪一天起,说她是妖怪所变,这城中的谣言呐,那是风生水起。说她白天一张面孔,晚上一张面孔,到了月圆之夜,在血月的照射下,周身发生剧烈的变化,她爬上山顶,蹲在石头上,引喉长嚎——” 说着自己蹲在地上,先嚎了一声。 我俩都愣愣地看着他。 三息过后,惜玥试图替他圆话:“覃公子,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传言,说她有法术,日丑女夜美人,这种荒诞谣言,不足为信,大抵是有人要害他家罢了。” “怎么害?”巨大的不安在我心里浮浮沉沉,七上八下。 “虽是谣言,无根无据,可也有人信有人不信,众所周知熵皇帝一是好美色,二是痴迷玄学,卜卦道术,这放出谣言的人是何居心?不就是等到传进皇帝耳朵里,好奇找来看看,要发现被骗了,这女子又这么丑,欺君之罪,勃然大怒,曲家有几个脖子以上保得住的,不夷三族都算轻的。” 我哐地一下站起来,蒋昭吓了一大跳。 看我冷汗簌簌,双眼发直,奇道:“这就吓着了?你不是最喜妖怪志异的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看不明白? 若曲大人不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也不会这么着急绑人成亲啊。 深知对曲大人有愧,偿还救命之恩来日再报,但先得保证有来日,若没有来日,谈何报恩。 道谢后就要告辞,蒋昭见我急色堆眉,也不阻拦,还欲询问,我撇开他跑走。 “——喂!别告诉外人我来过这儿啊,特别是我爹!” - 来晚一步,踏入内堂时正在宣旨,宾客跪倒一片,入眼皆是黑黑的人头。门廊边上有人拽我裤腿,扑通一声被他拽得跪下,同所有人一道双手伏地,垂首帖耳。 念完御诏,一双黑舄从我面前经过,那人走了。但留在堂内接旨的人却始终安静。人们陆陆续续起身,不住议论私语,陷入一片巨大的嗡嗡声中,聒噪得紧。 天是黑的,烛光跳动,背后的喜字有些讽刺有些惨淡。我看到曲颐殊握着他父亲的手,曲大人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慢慢将手抽出来,轻轻撂开,转身离去。背影看起来沧桑许多,没了气势,触目有些凄凉。 “唉,这老曲是得罪什么人了?皇帝要看到心心念念的美人是这副样子,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呀……”身旁老者痛心道。 “老曲平时已经够小心的了,交朋结友又不得罪谁,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貌丑都够惨了,还被人这样陷害,究竟是听了谁的谗言……” “要不我们联名上书给老曲作证,谣言就是谣言,罢罢罢,还是别牵扯进去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曲小姐,她站在那里,无悲无喜。 原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如范进中举一般高兴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一直以为自己美若天仙,像她一贯的疯癫。她当该像模仿霍小姐走路一样,耀武扬威,毕竟宫中圣旨诏她,既不是欧阳家也不是霍家,可谓一朝翻身,出人头地。 但她就是沉默,低着头沉默,不言不语地沉默。 数息后,返身回了内堂。 我跟过去,见她站在庭院中,月色如庭下积水。 她站着,站着站着忽然就哭了。起初很小声地啜泣,而后呜呜地呜咽,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虽然,不是她父亲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原来她也不想进宫的吗? 若她是一位美貌女子,这会儿只会招人心疼,可她容貌丑陋,就听到一些恶毒的声音不绝于耳。兴许是哪几家公子小姐,来吃喜宴顺带看个笑话,幸灾乐祸攻击她:“别给圣上吓着了,一病不起,不得好好治她,真不要脸!” “谁知道不是她爹给宫中大人行贿呢,就是要把他这个丑女儿塞进去,自讨苦吃……” “她可没有自知之明,那日学霍小姐走路,可把人恶心坏了……” 世事如此不公,仅仅是因为曲小姐生得不端正,没有一副好皮囊。 庭院中,她背对着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月亮自言自语道:爹,我可是南城惟一入选的,不值得骄傲吗?娘,你说是吧? 说罢轻快地提起裙裾跑进去。 - 颐殊 到玦城的马车已行进数日,我天天坐车赶路,昏昏沉沉的。 对于皇宫,从来不敢想过,那是很遥远的存在,远到最有可能去的方式就是魂游过去。我爹嘱托我到了那边要处处小心,谨言慎行,端起礼仪规矩,可太久不用,我早就忘光了。 入了玦城,纵使玦中之景再繁华恢宏,对前途陌路的忧思远虑,加上疲累不堪,很难提起兴致向外张望。马车停在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院墙外深春茂竹,环绕一周。 门外并无人相迎,护送我的侍卫下去,叩门作响。门开,与门内人相谈几句,便回来赶我下车,“尹大人说,你先在宁府住着,后续安排等通知。” 扬鞭驾马,毫不留情,留我在原地吃车尾灰尘。 宁还珏应当是接到过信儿,尹辗要把我安置在他府中,下人把我带往书房等候。不多时,有人跟在他身边,踏入书房,我跪在他跟前,规矩见礼,不敢怠慢:“小女曲颐殊拜见宁大人。” 他扶我起来,细细审视,端详半天,转身对随侍的仆从道:“你去报吧,就按我交代过的说。” 如果没猜错,大抵是要澄清,那谣言并不属实。若说轻易就能面圣,那岂不是全天下大大小小的有个冤屈就能闹到皇宫里去。这把关流程走得甚合我意,心存感激。 他对我道:“我与你父亲,之前有过相交。你可以叫我一声伯父,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舟车劳顿,你先下去歇息,晚些时候叫你吃饭,待上面懿旨下来,看是遣送你回家还是如何。” 当下我心里放起了烟花,欢呼雀跃,面上恭恭敬敬道谢。之前我在路上就想过,要以怎样的状态面对即将遇到的陌生人,固然不能像在南城那般放肆造次,试想,一个面貌丑陋之人,在南城备受嫌弃,到乱花迷人眼的皇都,还能张扬跋扈吗? 是不是该自卑颔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这样一见就知藏在深阁的丑娘,无可置疑。 拿起脚边细软包袱,又行过一道礼,唯唯诺诺离开书房,到被安排的偏院耳房下榻。 关上房门那一刻,如释重负,身轻如燕,五脏六腑,七经八络,通体舒畅。 想到再过不久就能回家,止不住兴高采烈,又想,既然好不容易到了玦城一趟,就给父亲带点礼物回去,这可是大璩最昌盛最繁荣的都城,为我这趟一日游画下完美的句号。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为了两日游、三日游、五日游……十日游。 我按耐不住,去找宁大人,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圣上的意思,曲小姐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时日,若是刚来就被送回,驳了曲大人的脸面,岂不落人笑柄。” 这有必要吗?笑话它就是笑话,不会因为进玦闹了个乌龙就有大笑话和小笑话之分。 就像我,没有大丑和小丑之分,只要心中怀有无畏,它就是盖世绝丑也没关系。 “大人,我刚到南城那晚,您夜里派人窥视,我脸上根本没有任何变化,那就是无稽之谈,妖言惑众,这样我不该速速回到南城,破除迷信,以正风气吗?”据理力争。 自那晚太过疲累倒头就睡后,第二日发现原本关紧的门竟有丝丝开缝,隔晚我便开始在门框下压纸条,房梁上撒面粉,直到不再出现手指掌印脚印,才放心取下面具入睡。 他正书信的笔一顿,面露窘迫之色:“再等两天,安心住着,令尊那边我已派人打过招呼,叫他好放心。你不愿在这多住,可是我儿为难于你?” 为难倒是没有怎么为难,宁还珏嫡子宁赜住的东屋离偏远客房西屋相去甚远,这深宅大院,一间府邸就有我家三倍大,别说养几十名家奴仆从,再来些门客幕宾都是住得下的。 但他相当不客气,初来宁府那日,我出门游玩,带回些街市上买的新奇物件,就被他堵在廊亭上警告。他颐指气使,不把我当客人,只当来蹭住的叫花子。夺过我手上的布袋,随手一扬,夜明珠,七折扇,琉璃塔散落一地。 我还没质问他,他先恶语相向:“丑妇,来攀什么亲戚,谁有你这样丢脸的亲戚,在我宁府一天,一天别想有好日子过!胆敢出门让人笑话,我剥了你的皮!” 他咬牙切齿,手指就差戳到我脸上,想来大概是有消息传开,叫他受他的朋友嘲笑了。虽有心理准备遇到的不会皆是善茬,但事情发生时,还是猝不及防让我头顶上火。 他扬长而去,我翻着白眼哼了一声,但又耐他不了何,到这来,纯受气了。 没什么,就是心疼几大两银子给我爹淘的琉璃塔摔碎,多好看呐,他肯定爱不释手。 我把东西捡起,拼又拼不回去,忽然就很想家,我在家里绝不会受这种委屈,虽不至于横行霸道,肆意妄为,但要受欺负奚落,还是能纠结得起一群至亲好友找茬。就算季胖子小时候对我诸多不敬,长大还不是得叫一声大哥,靠我罩着。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自第一晚后我就推托身体不适,不与宁家人一道进食。每到饭点,仆从记着给我打两个饭菜送来,再在隔天收走碗筷。与其他宁家人也尽量避开接触,不产生交集,只当是女子深居简出,更何况是宁赜叫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在我身上有一点与别的小姐最大的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没有贴身侍婢。这让人有点孤独,白日里话本看完了,就戴上头巾面纱出门逛逛,但很快回来,见着什么也没人分享。捉些蛐蛐来玩,放竹筒里养着挑唆它们打架,打赢了呢,也没人叫好。 在这越待越烦腻,那天,终于来了有关我的消息。 在他宣完口谕那一刻,我难以置信,抬头看他:“……什么叫没入奴籍?” 我爹做错什么了吗,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公公呲一口黄牙朱唇的笑:“这事儿呢,其实是尹大人自作主张,圣上根本不在意你的事儿,就是不知你呀,为何得罪了尹侍中大人。你要去认个错儿,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看,选择在你手里。” 他不让我起来,我也不敢起来,只好跪在地上挺直腰板:“意思是,要么我去服软,要么我就为奴为婢,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是吗?” 公公会心了然地笑,看我懂事,估计还想夸几句,但我下一句话就让他笑僵在脸上。 “干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为奴为婢,任人驱使,任打任骂,谁都不会这样选,但奴婢可能有一天恢复良民,打发回家,而入了宫,却是绝无可能再出宫。若是得宠,葬入皇陵,若是失宠,冷宫枯坐到死。 “你想好了?”老东西目光阴恻,挤在牙缝间问出这句话。 这还用想,反正哪条路都是死,我就是爱找死而已。 他拂袖而去,我才能得起身,脑中一片混乱,周围四下无人。 不久他就会告知宁府人尹辗的决定,他们又该如何对待我呢? 由客人到奴婢,会不会转换太快难以适应? 事实证明,难以适应的只有一个受害者我而已。第二天,管家就来提人了。 但宁还珏说跟我父亲是旧识故交的话已经放了出来,所以没有要我搬离客房,到下人住的院子里去,还是允许我住单独的房间,特地打过招呼不要太为难于我。 他那天语重心长跟我说:“我每日上朝,管不得府中之事,那日与你伯娘大吵一架,她说你既没为奴就没有养闲人的道理,尹辗大抵是拿你撒气,我们不好得罪。你且做做样子,伯父争取早日将你送出府去,你看如何?” 我当然连声应是,低眉顺眼:“阿伯待小女已经竭尽所能了,肯收留我就是万幸,不敢多奢求什么。” 他昂首阔步地走开,下一刻,宁赜就路过走廊,一脚踢翻我提过来的水桶。 溅出来的水湿了鞋面裙底,我叹一口气,又提起水桶重新打了一回。 第七章吾之友人 覃隐 我伏于曲大人脚下,向他谢罪。 他撑着额头,不住叹气,仿佛丧女之痛,切肤入骨。这样说不吉利,那便是丢女之痛吧。他已经悲痛了好几日,这天才答应见我。 “我就不该奢望嫁人能起什么作用……”他换只手撑额,又叹气,“本想此等荒诞谣言,不足为信,念及已出阁,便能作罢,没想到啊没想到。” 当下我就问了:皇帝为何会下这样一道圣旨? “为什么,还不是我太没用,遭人陷害,连女儿都保不全!要我女真是美人,那还能叫陷害吗,那是助我高升!”他负手站起,气郁化火,“要不是我在这做官,都舍了一切陪她去,可怜我女,没有侍婢,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他乡异壤,她该多孤独多害怕。” 我又叩首一拜:“大人,当时我不知事情严重性,只想着勉强的姻缘毁了两个人的一生。大人的恩情小生一定要报,请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夜色浓厚得沉重,他沉默,我低头。兴许一切都晚了,兴许一切还有希望,兴许他要我配冥婚赎罪,兴许他要我跟他女儿尸骨合葬……我越想越多,越跑越远。 片刻后,我愕然地看到他回来,郑重地在我面前合膝而跪,双手交迭伏地。 “请公子代老夫护得小女周全!” 震撼我心。 我们面对面跪着,眼神交汇间,达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高度。 他的眼神在说:臭小子,敢不答应我杀了你。 如此正式地拜托,我也只好正式地应下。接着,问题来了。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我一介布衣,无门无路,如何去到天子脚下?”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 第二日,曲尉然带我拜访上官府,虽不知何故,但应当与他的计划有关。上官为淮南郡守,曲尉然是他底下的一个县令,官阶品级上去,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郡守的权势地位,能接触到的人,自然不是小小县令能比的。但他带着我来走后门,会不会过于明目张胆了? 曲尉然昨日问我:“公子才名颇盛,可有仕途之想,写过什么诗,做过什么赋,我好呈上去给大人看一看。也许可以通过引贤纳才举荐,到玦城谋个一官半职……” “啊……其实,我不会写诗作赋。” “什么?你不是南城盛传的才华横溢,一表人才,世无双的翡玉公子吗?” “徒有虚名罢了。”说得心虚。 曲尉然摸着胸口,顺了半天气。 “那书画弈棋呢?” “一般……” “那琴艺音律呢?” “不善……” “那你还不如女人!女人能做宫女,你能做太监吗?” 他接连几掌拍在案上,痛恨不已。 我低眉顺眼:“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学过一些医术……” “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女婿!老夫真是没有看走眼!” 上官府中,曲廊回折,假山荷池,僻静生幽。我跟曲大人踱步在长廊上,偏头听他压低声音嘱咐:“不要跟他提我女儿的事,什么时候开口,如何开口,我心中有数……”迎面走来府中下人,向我们作揖行礼,曲尉然突然住口,还以一礼后接着道,“我们要做的事,全然跟颐殊没有关系,否则她会有危险,你可记住了。” 我虽疑惑,却也应承下来。曲大人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他接着道:“尹辗这个人看中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担心他威胁小女性命。这几天的事,跟他都脱不了干系,他是出了名的有手段,心计深。” “敢问大人,这尹辗是谁?” “他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亦是最亲近的宠臣,据说,圣上甚至让他在宫中留宿。他这官职,侍中郎,本非权势滔天的实职,可他就是实权在握,一手遮天。若说有实无名的摄政王是谁,无人出其右了吧。他这人手段不是一般的……” 院墙后,传来一阵悠扬古琴声,切切如珠,心旷神怡。 忽地琴声戛然而止,响起女子的咳嗽声。 正说着,上官大人派人来请,他方才有些琐事缠身,这会儿才得空,请我们到议事厅。 在厅堂落座,上官命人斟茶,他方颅阔庭,浩然正气,是一点杂质都没有的正直不阿之感,这样的人,恐怕不好走后门吧? 上官同曲蔚然问候几句,注意力就转到我身上,他示意道:“这位是……” “这位公子是我府中客人,就是最近才名颇丰的翡玉公子。” “上官大人,”我抢过话头,“上官小姐这样可是积疾多年,久病不愈?” “正是。” “咳嗽频声音清亮,多为外感风热或痰热咳嗽;咳嗽声音清脆短促,为外感风燥或燥热咳嗽;晨起咳嗽,阵阵加剧,或食生冷后咳嗽加重,多为痰湿咳嗽;午后或傍晚咳嗽,声音清轻短促,多为阴虚咳嗽;夜间睡卧咳嗽加重,声音喘促少气,多为虚寒咳嗽。小姐久咳,应该是内伤咳嗽。内伤咳嗽,起病缓,病程长,发病多先有脏腑失调的症状,或肺与其他脏腑病症同时存在,多为虚证或虚中夹实之证。” 他殷切目光放在我身上:“公子可有法子?” 有的,自然是有的。 - 刚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向上官大人求见小姐,这才见到琴声的主人。那是个极其清雅秀丽的女子,点点淡淡愁绪,似在心头,似在眉头。说起来,上官若清不常出府,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长相模样,外界传得颇为神秘,我算是极少数得以一窥真容的。 她坐在苑子里的树下,自顾自拨弄琴弦,我也不便走近,担心吓到她,清咳一声,她就注意到了这边。拨开面前桑枝叶,过去行礼:“在下姓覃,单名隐,是来为小姐看病的。” 说完抬眼看向她,四目相对,久久不语,她脸红了。真有意思。 为了缓解气氛,我先低头笑道:“方才在外面听见小姐抚琴,以曲度人,就猜一定是位美人,兰心蕙质,不可方物,得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半点没猜错。” 好像个风流的王八蛋啊。 她眼眸躲闪几下,终于决定不避,正面迎击:“你笑什么?” “哦……覃某在想,要不是小姐久居深闺,这南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要易主了。” “油嘴滑舌。”她似嗔怒,就要起身,又想起,“你不是来给我看病的?” “大人就是让我来为小姐诊治的。”我说,在她对面坐下,“如若不嫌弃,可否伸出手腕,让在下为小姐把一把脉?” 若说刚才她面上只是薄红,现在已经快熟透了。 半是娇羞半是犹疑地拢起袖子,伸过来,我的手指搭在她腕上,她瑟缩了一下。 号完脉,仔细询问过症状,就一心一意写药方。她忸忸怩怩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哪一句?哦,南城第一美人易主那句。 “自然是真的。”我答得很认真。 她声音极小,不无遗憾:“若我身体康健,大抵就能选进宫去,助爹爹一臂之力了。” 我心中大为感慨,有人千方百计不入宫,有人想入宫却只能抱憾。可谓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曲颐殊此刻已经到达皇宫了吗,会不会被关在冷宫,受尽欺辱凌虐,看起来圣上也不打算把她还回来,兴许折磨致死,也就找块地埋了。 难道仅因为相貌丑陋就要承受这些吗? 再者谁家不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堆,她这样的换任何一家都是不被重视的弃子,受尽欺凌,可有可无。可曲大人不同,他只有一个女儿,他珍之爱之,别人无法理解。 上官哀叹疾病困扰,惹人怜惜,可是没有人会听曲小姐是否还有呼吸心跳声。 我虽听过她的啜泣声,可只是叹其不幸,命运不公,不会产生怜惜。 神思回笼,我也没有必要非去可怜曲颐殊,跟我毫无关系的一个人罢了。 面前的上官粉琢玉饰,更显楚楚可怜。“写好了。”把药方递给她。 向她告辞,她小心翼翼问我以后是否还来,我笑着点头。 -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曲尉然挑眉:“如何?” 我假装不知:“病因不在肺上,咳嗽只是表象,恐怕根源还是在……” “谁要问你这个。”他摆手,“先说好,你是我曲家的上门女婿,别绿我。” 我看他一眼,低头翻看医书。 神色轻鄙:“上官,哼,我女儿要十等,她也就七八等。” 好好好,你女儿百等万等我都没意见,爱定几等定几等。 曲尉然:“我女健康活泼美丽大方,她哪点都不占,浑身上下都是病……” 这我就忍不了了:“她神志清醒,不患眼疾。” 曲尉然提着我衣领要把我丢下车。 - 颐殊 宁赜两房妻妾,十分厉害。害我吃了不少苦头。 宁府下人管大房叫黛夫人,二房做顾夫人。有她俩在的地方麻烦事就一定不少,前段日子,黛夫人就遣散了一批侍婢,美名其曰节省府内开支用度,府内的事通常都是她俩在管,只有争执不休时才会找老夫人定夺。她遣散的侍婢里面有顾夫人的心腹,顾夫人气到老夫人面前哭诉,两个人就这样斗来斗去的。 家中闹翻天,宁赜也不管,照常在外面鬼混,惹一身腥回来。他在外面有相好的,他爹不准他娶过门,就养许多外室,常不着家。他长相算不错,又自有一股风流之气,招蜂引蝶,沾花惹草,不足为奇,两位夫人对自家郎君也是看得见,骂归骂,打不着。 黛夫人发落的有一些姿貌俏丽的婢女,留下的大多外表不好看。我刚为婢,默默干活,不被放在眼里,之前又是客人,处于一种该做的做完,该干嘛干嘛,我们不管,视而不见,半隐形半透明的状态。 晨时起来喝碗米粥,就听训,做管家分配的活计。大婆子说修缮房顶,二婆子说着急赶制绣衣,吵吵嚷嚷一早上,我的活相对比较简单固定,不是擦廊柱,就是清洗地面。偷懒,不仔细,都会被说。不过地儿就那么大,忙完,太阳就西斜了。 爹说,如果你选择快乐,你就会快乐。我在擦廊柱时,发明了七步之歌,就是说,柱子与柱子之间刚好七步,走完这七步调子刚好哼完,曲子也是我自己发明的,世间绝无仅有。 我这么忍,是为着有一天能回家,若我不甘心,我闹,尹辗就会说那你入宫,做主子。可是除皇帝外,上面就没人了吗,即使得宠,也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全凭一人做主。 但是人如果太忍,就会被人认为好欺负。主子对奴才打骂,奴才就对更下层的奴才打骂,人与人的压迫总是存在的,不会消失,不会泯灭,只会转移。 她们私下嘲笑议论我,我倒无所谓,从小到大这么过来的,左右不差这么一段时间。既没打算在这种地方发展什么姐妹感情,也没有结交深厚友谊的必要。在廊下擦地时,三三两两婢女结伴而归,路过长廊总会对我窃窃私语,捂嘴偷笑。 客人变奴婢,是,很丢人。但我凭我的双手劳动,辛苦苟活,又不是吃白食,又有什么丢人? 我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扔,提桶回去倒脏水走人。 - 顾氏宅斗的手段,不可谓高明。 宁府捉贼,命众人站作一排。她说自己丢了绣囊,借故挑衅,除了老夫人屋里的,不论哪个屋的下人奴婢都被叫出来,一一盘查。 “今儿要给一些手脚不干净的教训。”这话是说给黛夫人,以及她的侍婢听的,“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们看着这王爷府看家守门的人少了,院儿也冷清了就觉得机会来了是吧?当初我就说不要把守院儿的裁掉,这下好了吧,丢了东西事儿大了。” 郑媪出声打圆场:“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实在不能说跟大夫人有关系,二夫人要不您再想想这绣囊是放哪里去了……” “你少和稀泥!”她不依不饶,来回巡视,“是谁拿的,自个站出来!” 那厢门一推开,躲在门背后偷听的黛夫人袅袅婷婷踱着步子过来:“我当多大个事儿,吵吵闹闹的,听妹妹的意思,是在指责姐姐办事不利,考虑不周。这还不好办,家规处置。” 下人们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因为我没有体会过家规,暂时不能与之共情,但也头皮发麻。 假如这是话本,那我就是不重要的配角,心里祈祷,快点演完快点结束,赶紧翻页。 她要所有人伸手,一人五大板。这五大板下去,手肿两三天不能干活。 轮到我,她提着板子站到我面前,空气凝滞,压力极大。 “你刚到府上时间不长,是不是你拿的?” 又来,看脸抓贼?我在心里叹气。 “不是。” 她五大板下来,一点没轻,反而比别人重,只因为我是“外人”。 硬扛了这几板子,疼得麻麻,我把账记到尹辗头上。 太该死了,宅斗就宅斗,牺牲的总是我。 - 隔天听闻府中婢女争相在说二爷回来了,他们口中这个二爷,似乎被调配到东城做都尉。这次回玦归家,待不到两月就要走。二爷到家那天,大主母带了一群侍婢到门口去迎,二爷从马车上下来,老夫人就扑上去泣泪连连道:“二郎,我的二郎!” 迎他的队伍里自然没有我,我都是听说的。宁大人是高兴的,家宴其乐融融,但宁赜并不欢迎,融不到气氛中去,他对这个弟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食毕便离席。宁二爷不恼不怒,不嗔不怪,好似没脾气。 看得出他人缘颇丰的一个人,亲和力十足,奴婢下人簇拥着,争先恐后告知他府内大小事。 “前些日子来了个丑女,本来是客人,突然之间变成奴婢……” “就是南城疯疯癫癫的那个曲小姐,可有名了,不止是长得丑……” “她挺怪的,形事做派都怪得出奇!……” 到长廊我刚好在擦地,走到这里,他看见擦地的我,惊了一瞬。按理说,府上做活的人多了去,主人家都抬腿略过,看也不会看一眼。但我刚好抬起头看见他,见他惊那一下,心说是不是挡住了路,就要提起桶走开一些。 可能我脚蹲麻了提桶的模样太过狼狈,这些人笑得前仰后合。 宁二爷对我笑笑,抱歉地作揖道,“下人不懂事,小姐莫怪罪。既是家父府上客人,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宁某到得晚些,不知小姐饭否,要是没有就请小姐一道。” 据他说,他吃了,没吃饱。又叫人热来一些烧鸡烧鹅,摆上两壶小酒,坐在院子露天处开席。我很久没吃过这些好东西了,很难拒绝他。他说不必客气,那就不用客气,难吞虎咽。 人要许久不跟人说话,找到个聊天对象,就如开了闸的洪水,收都收不住,我从莫名其妙到南城说到入宁府,从做客人变奴隶,家中就我爹一人,他现在肯定很想我。说了好些,他只是安静听着,适时插一句表示在听。 我问他:“二爷为何与众不同,不在乎我外表丑陋,还……热情款待?” 他道,“古有四大美女,也有四大丑女。嫫母自不用说,女性之典范;钟离春拯国救民,齐宣王娶她;孟光虽丑却品德甚高,嫁儒雅倜傥的美男子梁鸿;许允之妻同样丑陋,却教给他一个道理,徳,比色更重要。曲小姐你看,这些丑女都嫁与外貌出众的男子为妻,你也不必自惭形秽,只要修炼好涵养品德,一样会嫁给好人家。” “可是我不想嫁个好人家,我想当个好人家。” 他愣了一下,“努力就有希望的。” 太令人感动了,他无论什么狗屁发言,都能接得上话。 可能喝了点酒上头,脑袋一热,冲口而出:“那不如二爷娶我吧!” 他又是一愣,猛烈摇头:“不成。” “看,你还不是嫌弃。”男人的嘴,呵。 “那倒不是。”他好声好气解释道:“是在下已心有所属,那女子是东城孙府二姑娘。” 东城……孙氏……我好像有印象。 想起来了,“东城第一美人孙二小姐?与南城第一美人霍小姐齐名那个?” 我震惊,失望,不敢相信,他在我诧异的眼神中羞涩地点了点头。 原来,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我除了冷笑还剩什么。 “不过宁某与女娘交谈,深感姑娘亦是随性畅快的性子,十分有趣,不知可否与在下结个相识酒友。”他说得很认真,眼睛里是难得的真诚。 听起来是种婉拒,不过没关系。举起酒杯回敬。 “真巧,吾亦有同感。” 第八章思念所及 覃隐 几天后我到上官府去,上官大人欣喜地告知,他女儿的病好转许多。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么多年寻医问药未果,还是多亏公子,气色红润不说,已无之前白淡之色,而且,笑容也多了起来,清清还经常向我说到你,许久不见她这么高兴。” 这倒令我有些意外。前几次开给上官并不是治咳嗽的药,她的身子太虚,怕受不住,没敢开烈性药,先开一些调理的补药罢了。不过,病人好了,就是好事。 “上官大人,恕我直言,您的房屋布局有问题,还有花粉。” 上官若清住的别院,常年照不到阳光,窗外一片花圃,风一吹,暗香随风送入室内,自然还有花粉尘絮,我给他搬离主屋,素清花草的建议。过几日来,就变作兰花苑。 踏进兰苑,见她在竹榻上倚着,痴痴看着兰花草,也不知在想什么。我走过去,正想陪她一起看,她回过神来,抬头见是我,眼神一动,嫣然一笑:“你又来了?” “怎么是又,莫非不欢迎我?”放下药箱,“来吧,诊脉。” 复查过后,见她手边有书,便问:“最近在看些什么书呢?” 她面上一红,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女儿家常看的闲书罢了。” 可能怕我觉得敷衍,进一步解释:“不过是我父亲找来给我解闷儿的,像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也没个什么消遣,平时看看民间话本讨个乐子。” 我好像见过这类话本,什么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什么撕心裂肺的上古神话,什么荡气回肠的武侠传说,噱头搞得十足,名字也简单易懂,什么《王爷的小娇妻》《逃不掉的太子妃》。 “小姐过谦,你父亲说你自幼聪慧过人,饱读四书五经,通晓古语甲文,如此博学,颇负盛名的才女,看什么书都不用不好意思。” 她脸红到滴出水来,垂首顺眉,手按在胸口,再度抬头:“那公子读些什么书?” 我也没好到哪去,“鬼神志怪,白日奇谭,断命破案,这些我都看。” 她听完便笑了,煞然宽心,“覃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说罢拿起手边一本书册,细细摩挲:“我喜欢这类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总觉得,很圆满。”她抬头看我,目光中有希冀,发着熠熠的光:“这里面有个情节,我一直不理解,媚娘与张生相恋之后,因为终日思念,郁郁寡欢,抑郁成疾,公子可否解释给我听?” “据古书上记载,抑郁二字,一指郁塞状态,二指患者体内精气血气不畅通,或者亏损的病理,三指七情六欲得不到抒发,造成情志失调,引发抑郁类疾病。《证治汇补·郁证》中提出:‘郁病虽多,皆因气不调,法当顺气为先。’……” “那为何张生借探病之名,与媚娘幽会后就好了呢?” 话题逐渐走进我不擅长的领域,她在设下圈套,引我上钩。 我收回目光,挥一挥笔,继续写药方,“小姐既然身体好一些,平时还是多出去走走,少看这些虐身又虐心的书,说不定在寺院庙门还能碰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她笑笑,不再多言,似乎不打算将我逼上死路,来日方长。 我搁下笔,准备溜之大吉,回头看她,见她斜倚在竹榻上,轻摇手中圆扇。 老实说,我不想成为她要生要死,今天抑郁明天好转,甚至维系生命的理由,她应该找点自己的事情来做,真诚建议。但我提步走到院门口,想了想,还是对她道:“你可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的?” “那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我替她答了。 - 半月后,来曲尉然府上拜访的人多了起来。多是慕名而来,慕我的名。 客人很客气地跟曲大人寒暄,两个人拱手拜来拜去,绕了一周才终于说出了他前来造访的真实目的:“听说曲大人府上的医士治好了上官家小姐多年的顽疾,确有其事?” 虽有得意,但父亲教育我要不形于色,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默默端起茶杯喝茶。 “实不相瞒,南城的翡玉公子的确在府上做客,公子不仅俊逸非凡,才华横溢,而且妙手仁心,乐善好施,德行兼备,菩萨心肠。”天花乱坠夸一通,“有什么事,您请直说。” 我没有很受用,也就一般受用。 “其实我是有一事相求,家中老母已重病多日,请了很多郎中都束手无策,吃了很多药都无济于事,不知可否请公子前去问诊,这个费用尽管开口……” “好说好说,这就叫下人准备马车。”揽着客人往外走,他还回头对我眨眼,回过头去:“费用嘛好说,只是需要你多宣传宣传……” 突然在南城声名鹊起,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还得多亏曲大人的卖力造势。 登曲府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无非就是问医请诊,有甚者不辞万里辛苦驾车而来,就差把曲府门口的牌匾换下,变成医馆。 有时门口排起长队,经常出诊到夜里方至归。有时半夜被人叫起来出急诊,衣冠戴反,狼狈滑稽。最严重的一次,是上官若清半夜突烧,高热不退。 半夜有人叩门,我被下人叫起来,摸黑找了两件衣服套上,随车赶到上官府。 府内下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一路小跑碎碎念:“小姐这次莫不是真不行了吧?无论如何公子一定要去看看她罢,昏迷着一直念你的名字呢……” 我脚步一沉,越发觉得心里发紧。 下针时手都在抖,我不确定她能不能熬过今晚,服过药,我便守在她床边,高热退之后,还是没有醒。想到前几日对她说的话,竟有些后悔。府里上上下下都乱成一锅粥,有人在外面看着我们内部的状况嘤嘤哭泣,我烦躁得很,吼了一句,“闭嘴!人还没死呢!” 假若她死了,我会不会自责一辈子,我不知道。 正当垂头叹气之时,忽然听见很轻的一声“公子……”,我推开凳子起身,见她睁开眼,大大舒了一口气。一夜未合眼的疲倦感涌上来,顿时困意就起。从房里出来掩上门,见曲大人站在门外,于是我们结伴回去。 “你能不能答应我别让我女儿有事。”他忧心忡忡。 我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他说:“别伤她,别……辱她清白。” 这担心有点多余了吧。 后来我将上官从鬼门关拉回来一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超今绝古,说得我自己都不信。 直至有一日,从外边归来,府宅门前停了辒辌车,不速之客已在厅堂等候。曲尉然喜不自胜,笑容满面,那人对我作揖道:“赵大人请公子府上做客。” 赵大人,赵勐获,是皇帝心腹大臣之一,府郡就置在玦城最贴近皇宫的位置,好随时召应。看来这名声,已经传到了玦城。 该来的终于来了。 - 颐殊 宁诸提两壶酒,带活血化淤药就来看我,白天被夫人责罚,又挨了两板子。在我笨拙地涂抹裂的口子时,他就在旁边无奈地看着:“你这是何苦呢,遭这种罪。” “若我不这样做,我父亲就要受牵连。”我问他:“你不知道我父亲曲尉然是谁对不对?”他点头。那就可以得出结论:“在两位娘家父亲是六部官员的夫人面前,我有什么话语权吗?我父亲这样的无名之人,无法给我撑腰做主,我不是客人,只是奴婢。” 他坐在桌对面,烛光下眼眸忽明忽暗,“也许,你说了你的身份之后,跟那些穷苦人家买来的婢子不同,能入屋内服侍夫人,做个清闲丫头,不用干体力活。” “不,我就要干最低贱、最卖力气的活。”那也是尹辗希望我受的罪。 若我能偷奸耍滑,油嘴滑舌找轻松活儿,为何不能削尖脑袋往后宫钻?但我若连最辛苦最脏的活都能忍受,好让他知道我拒绝的心多么坚定,他就能放我回家了呢? 他不理解,没关系,正常人很难理解。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闪电,电闪雷鸣,顷刻间下起瓢泼大雨。宁诸起身把窗牖拉上,我想起来:“哎呀,衣服没收!” 他宽慰道:“算了,已经打湿了。”一想也是,随即作罢。 以前我哪里担心过这种事,天阴衣服自会有人收,被褥潮了会有人去晒,隔天非要穿没干的衣服,奶娘就抱到炭盆旁烤干。如今锦衣玉食变成节衣缩食,坐享其成变成亲力亲为,要说没有落差感的失意那是不可能的。 “我听说,她们偷偷欺负你,把活指给你干,私底下议论你,排挤你。” “就那一次!我不懂,她颐指气使指着院墙叫我擦了,以为是什么管事的,后来才知道就是个黄毛丫头,被我识破后,除管家婆媪外再没听别人指派了。” 他摇头:“你呀,把身上首饰做好处送完了,要怎么办?” 我悄悄告诉他:“放心吧,到时我就离开宁府,回家了。” - 然而四月之后,我还在宁府,一点信儿也没有。虽心怀希望,但这点希望也在被时间慢慢冲淡,我身上饰物所剩不多,但跟老媪混得很熟,捡她们爱听的话说给她们听,再忍受老妈子的碎碎念,厚着脸皮腆上几句,态度就缓和许多。 这是生存之道。在宁府下人分帮结派,跟黛夫人顾夫人各自身边的郑媪高媪,势不两立,站对了派别,就赢了一半。我没有特别跟谁亲近,但两个老婆子都挺喜欢我。尤其郑媪,对长相好的婢子恨之入骨,一口一个贱蹄子,据说她丈夫就是被侍婢勾了去。 郑媪跟龙婆坐在石桌边,嗑瓜子:“那小贱蹄子,出嫁不到三个月守寡,守节三年期不满,又去招惹别家汉子,别提多浪。”她眉毛一挑,眼一斜,刻意压低声音:“温家另外一个儿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冬天的啊,说要吃鱼,让老人家出去钓……” 表演的时刻到了,我吐出瓜子皮:“是是是,怎么这样啊,你说这不给肚子里的孩子造孽吗。” “哎呀那孩子没生下来!阿殊,找儿媳就得找你这样的,放心,能干,好生养!” 她们给我一顿好夸,我只能讪笑回应,然后及时把话题转到某某不孝子身上。 抬眼看见宁诸远远对我招手,放下瓜子跑过去,拍拍手上的瓜皮屑:“怎么样,有消息吗?”我让他去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南城来的送信。 得到的又是摇头的回应,我不失望,就是有点失落,都在意料之中。 “去外边吃饭吧,我请客。”他说。 酒酿铺子在行人过路的当口,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宁诸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特地为他留了二楼雅间,他们高门贵府的人来,总有空位整暇以待。伙计问我们要吃什么,宁诸询问我以后,又点了一些我爱吃的甜食。 “你父亲的事,你不要太着急,倒也不用天天找。“他边吃边说。 我嘴里塞了一个醪糟圆子,跟他讲:“不是我要着急,是他太磨叽,我爹做事,要求稳、准,就是不要求快,我怀疑他要再不快点,就带两匹马革,给我裹尸算了!” “有我在你不会死在宁府的。” 他吃相优雅,话也说得漂亮,就是轻飘飘的,更何况,他不知道背后对付我的人是谁。 “那我要死在玦城呢?”我说,“你不一样了,过两月回东城跟孙小姐郎情妾意,就管不了我这个丑女了,眼里只有如花美眷,哪能管别人死活呢?” “你这样说就看不起友谊了啊。”他放下筷子,“再说我跟孙小姐,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不要乱说。” 原来还没互通心意,我问他进展到哪儿了,他支吾说才与她见过几面,自己单方面爱慕中,又认真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跟家君商量这件事,爹同意了,备下厚礼,回去就向孙府提亲。我们私底下交换信件,起初她并不回我,到十封信后才开始回,她对我应当是有意的。她还在信里说会等我。你说,这是不是代表她开始喜欢我了?” “你们面都没见着多少呢!”以信传情,了解得都很片面,但是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跟你说,女人是很容易感动的,她们有时分不清感动和喜欢,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但是难道只需要爱,不管兴趣爱好脾气秉性如何,这能长久吗,你想,我爱你,但我不理解你,这合理吗?” “那对不被理解的人来说,应该是种负担吧。” “所以你不能凭此来爱她,你要了解她,关心她,到她愿意对你敞开心扉。” “真想不到,你竟然理论知识还挺足的。”他笑道。 当然,看过那么多话本,纸上谈兵,谁不会。 “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对她好,以后也会对她好,总有一天会接受我。”他把红酒枣糕推到我面前,“光说我的事,你呢,我说那么多,你也说说你的意中人?” “我哪有那东西啊,太看得起我了。”摆摆手,“我看得上,人家也看不上我,对不对,还是别费力气了,我每天想的人,我爹,我奶娘,我养的狗子,别的没地儿想了。” 他倒酒给我:“那不是很可怜,身无所靠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无所靠,长这么大没有喜欢过人,那就不知道心被牵挂着是什么感觉。一颗心浮浮沉沉,总要找个归宿。有没有想过,你爹以为你在玦城过得幸福,所以不来找你,他又不能管你一辈子,操心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说得我愣住。我跟他说的是我到玦城来嫁人,但夫家突然反悔不要了,还想把我卖入宁府做奴婢,宁大人给了钱,好心收留我。除了细节不一样,不就大差不差。 但他这番说的,好像是我自己不争气,嫁不了好人家,就等着娘家来拯救。 “我爹不会的。”他不一样,“他说过养我一辈子。” “是你的一辈子长还是他的一辈子长,再者你也说他在南城,分身乏术,顾不上你,难道真要舍弃所有来寻你?” 他说得对,但不全对。希望我幸福是他最迫切的,但我现在不幸福。 有些时候,我在想,父亲是不是把我忘了。 第九章路骨未寒 覃隐 曲尉然替我置办行李,蝉衫麟带,还有金银细软,犹如得皇命拔擢到玦中赴任。是日整装待发准备上路,蒋家派了马车来接,说是蒋昭想与我道别。 刚出城外,有一凉亭,亭下坐一人,身前一盘棋,执子仿佛在斟酌如何下,正是蒋昭。 无语又好笑,走进去调侃道:“怎么不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不像你的风格啊。” 虽装得如此谦谦公子,文人雅士作派,但恶劣本性不改,捻着棋子嘴角一扯:“是不是该恭喜你,翡玉公子,在南城布那么长时间的局,我真是小看你了。” 什么狗屁,我坐下道:“要下棋就下棋,不下别耽误赶路。” 但是看到棋盘,我一下愣住了,不像排兵布阵,倒像是用棋子在画画,棋盘画布上,黑子围成一个圈,白子又围成更大一个圈,交错排布,最后竟形成七周的同心圆。 他自顾自把多余的棋子拈起放回棋龛,表情淡淡的:“我虽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声名鹊起,名声大噪,但能吸引来玦城的人的注意,还是有点手段。小翡玉,我以前怎么不觉得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呢,难道看错你了?” “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玦城不是你这种一清二白的素人该去的地方。” 我伸向白色棋盒的手,闻之一顿,堪堪收回了。 “如何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固然,想功成名垂,扬名立万之人,大大有的是,必要到玦城皇都闯荡一番,行走江湖,哪能不经受试炼。然而,玦城,尤其是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杀人地。或许覃公子与蒋某这种出生商贾之家,只想赚大钱,无大志向的人不同吧,我没什么抱负,但也见得多。作为好友,有几点不得不提醒你。” 见他说得认真,我也正色起来,稍挺直上身,洗耳恭听。 我若不回以虚心受教的模样,岂不浪费了他布置场地的一片苦心?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大惊失色。 他拿起同心圆最外的一颗棋子,说这是玦城正东门。白色是河流,黑色沿街住房商铺,白色将每一个黑色同心圆隔开,不需要城墙,河流是天然隔断,逐级向中递进,靠拢。 “玦城的布局呈圆形,东西南北各开一门,分别对着正东西南北城。以玦城为中心,众城池名字中都带有一个东西南北字以示方位,比如东淮城,西泺城。只有最靠近边境的我们这种偏远小城,才只有纯粹的东西南北。” “我们的河流贯穿整片土地,四通八达,支流弥散,各城就以河堤为界,形成一市。玦城内为人工河渠,专以分开不同的圆,最中心就是皇宫,被很好保护在其中。” 他点了点圆心的那颗白子,也就是皇宫。 “同心圆的最外层,住的平民百姓,商贩马夫,给钱就伺候人的人。往内一圈,第六层,住的富商巨贾,或祖制良业,家财万贯的人,这类人多有为官的亲戚。再往里走,便是朝中各位大臣,第五层也许是考试遴选的士族寒门,世家分等级,也分为上三门,下三门。第四层,不用我说,你也想得到,第二三层都是王公贵族,天字脚下,那是股肱之臣,极为亲近之人。” “那里只有四所府邸,尹府,张府,殷府,还有你要去的,赵府。” 他点了那四颗棋子的其中一颗。 “民间有句俗语,‘大圈套小圈,大圆包小圆,从外到里越是谎话鬼,从大到小越是马屁精’。反映出的三条定理,越是里面的人官越大,位子越高,心机越深,越不可信。” 他站起来,拂袖一挥,“此外,玦城还有许多暗门小道,想都想不到的地方,亦不知通往哪里去,虽前朝皇帝下令堵死了一些,但依旧没填完。朝廷规定,逮到从暗道出来的,杀无虞。” 他懒洋洋地走回来:“当然,这样布置有个好处,你知道每年进献入宫的美女有多少吗?各地都在掏空心思搜刮人才,数之不尽。” “然后呢?”我问,让他继续说下去。 “不可能都送进宫,怎么处置呢,叫手下看一看,不行的就打发回去,行的再接进宫,玦城最外圈以娼伎业最为繁荣,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没被挑走的,都是容貌不佳的女子,是吗?” “不一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以打发。比如给官员的银子没到位,你的女儿就有可能因鞋子一边大一边小而落选。兴许大臣看上你女儿,那还算结局好的。结局不好的,护城河边,暗娼泛滥,屡禁不止。唉,皇帝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现在若不是倾国之姿,或者背景深厚,恐怕也难以入眼。” 曲颐殊没有回到南城,要不是没被打发,那就是没有办法,譬如没有盘缠,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后者可能性更大,这么说,我只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就好。 心下盘算结束,就准备起身告辞,他忽然凝重道:“若你在玦城出了什么事,及时传信让我得知,我想办法帮你。蒋家做的传信递物生意,只要定下接头地点,或者口头暗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将信息送达。而且,密保工作天下第一。” 听了这番话,竟有些感动,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远大抱负之人,等我做完该做的事,回来找你喝酒吃肉可好?” “那我就放心了,”他伸出手来,我们握拳为盟,“我等你,一言为定。” - 玦城,宫城以外,天子脚下。 荒山的半坡上,有人在劳作,休息间隙,放下锄镐,草帽摘下,上下摇晃作扇子用,但是并没有多大缓解,汗水还是大滴大滴地往下淌。老伯坐在石上,放下水壶,擦了擦嘴。 那城墙后一个偏僻角落,开着一个极小的侧门,叫做阴门。如果说东西南北门是给人走的,那这门给谁走的不言而喻。农夫装扮的人,拉着推车,不断从此门运出“货物”,一麻袋一麻袋死猪一样的东西。抗出来直接扔在车上,不断堆积着,乃至牛车上越来越多,形成一座小山,他们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劳作着,有人拿麻绳捆紧,将袋子固定在车上。 坐车的人扬起皮鞭,抽在老牛身上,牛车便踽踽向前行动。我换了粗布麻衣的服饰,向赶车人礼貌搭话:“老伯,不知可否询问,这运的什么东西?” 困麻绳的男人停下手中的活,打量我:“公子请回,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人找个活干,都是混口饭吃,如何说我该来不该来?” 以前父亲腿脚不便,家里的粗活基本都是我在干,这一点还算对自己有信心。 “那好,我告诉你,这一麻袋一麻袋的都是尸体,我们要运往荒山上埋了。”他一脸挑衅地看着我,“怎么样,干的了吗,这活,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 自行医以来,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看见这么多,一麻袋一麻袋堆成山的,还是第一次。我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十几座小山。若真是人,可谓壮观。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如今的太平盛世,真的如此平静安宁吗?是否只是一个假象,这底下潜伏着多少波涛暗涌的危机,谁又能知道。 而在朝为官者,谁又制造了这成山成堆的尸身,以表面的繁华为掩护,做着多少不为人知骇人听闻的事,又有多少人在这里被胡乱埋下,身首异处。 干了三个时辰,我坐在运尸的板车后,烈日灼烤着头顶。 “这麻袋里都是什么人?犯了错的奴婢吗?还是处死的犯人?” “女人,使君们玩废了的女人。” 我心里一颤,又狠狠往下沉。 “我想问问,这些尸首中,是否有印象深刻的,比如样貌特别丑陋?” “每天那么多人,哪能记得住。” 他接着道,“干我们这个的,都要保密,不然会被杀头的。要不是有些死人身上还有没被捡干净的财物,油水多,谁愿意干这晦气活儿。” 从死人身上捞财,这与盗墓何异,“做这种事,不怕死者难安,良心有愧?” “大家都是为生计所迫,谁也没有资格论断谁道不道德。要说天理难容,那些谋财害命的劫匪绑徒不更应该去死吗?那些玩弄女人,把人当畜牲对待,死了之后随意丢弃的上位者不更该遭天谴吗?可是你看看,歹徒依然横行霸道,猖獗嚣张,权贵依旧寻欢作乐,草菅人命。这个天下真的公平吗?真的有王法可言吗?” 我说不出话。 “公子,你只顾着读书了,走入仕途报效国家,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个世道是个什么样子,你想报效的国家又是个什么样子。不盼后来人改变世道,只希望将来的为官朝政的人,能不被同化为这副野兽模样。”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无论我处在什么位置变成什么人,也不会化为野兽。” 但后来,这诺言就如落在水上的泡沫般晕开化没了。这水并不是一汪清泉般的死水,而是潜伏暗涌的沼泽瘴地,瞬间将人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淌入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身处他的瘴气之中,被蚀骨的毒物包绕,再难以自拔逃脱不得。 直到化为同一种怪物。 - 颐殊 我在宁府日子过得舒坦,显然不是尹辗想看到的。 他派人传来口信,要我即刻收拾行囊离开宁府。那日宁大人找我,我隐约有些预感,宁老夫人在旁侧,简单转述了尹辗的意思,大意就是打发我走,我跪在下首,默然听着。 宁还珏大抵有些不忍,塞了些银票信件给我,信是他写来叫我交给下一任主子的,信上介绍了我的身世来历,事情原由,他是如何不能再留我在府,通篇下来,显示出他是一个从头到脚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好人,全力帮助,好事做尽,现下是无奈之举。 “谢宁大人,老夫人,这段时间的照顾之恩。”我看侍女被打发的时候都要这样煽情一下,含泪表达不舍,宁还珏拍拍我的背以示宽慰,然后又塞了两张银票。 正收拾东西,有人来踹门,宁赜这个霸王爷,他不客气地冷哼一声:“丑东西,终于走了,你知道你自打来这儿,传出去叫我朋友听见,害老子丢了多少脸吗?” “宁爷,眼不见为净,以后再也不会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了。” 我对他才是眼不见为净,不想跟他掰扯,敷衍两句打发他走得了。 他估计没想到我这么顺着坡下,一腔怒火顿时没了气势,但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我。他环顾屋子一周,我没管他,收拾着手上的东西,突然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狠狠逼问道:“你哪来的钱?跟我爹要的是不是?是不是!” 早知道他来发瘟,我就先躲起来,他一把将我摔在地上,就把钱抢了去,我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他把所有银票胡乱塞进自己衣襟:“臭婆娘,还会要钱!” 他要过来踢我一脚,我拳头攥紧,后槽牙咬得发疼,准备生生扛这一下。但这时屋子外边有人叫喊:“大爷,您在里边吗?”宁赜中途转了方向,踏出门槛走了。 郑媪问他在里面做什么,他扯着嗓子喊:“她爹不要她,丢这儿来,我们这是茅厕吗!别下家不要她,又给送回来,看我不打死!” 外边昏黄寂静,只有一束胧光照进来,我坐在地上,转头望见那束光。觉得这光是暗的又是哑的,安静只因为又哑又聋。 叹口气,今晚还得去喂鱼。 - 水虎鱼是波斯使臣来访时进献给皇帝的,皇帝遂即赐赏给宁赜。这水虎鱼又名食人鲳,长着尖利的牙齿和奇形怪状的脑袋,丑陋无比。看,这世上还是有丑东西招人稀罕的。喜热畏寒,要不停烧水,添热水,以保持炎热地区的水温。从名字可以看出,它吃肉,每日以猪肉牛肉羊肉喂食。很可笑,百姓吃不上肉,却要给鱼吃这么好。 宁赜专门辟了一间暖房修鱼池,整个屋内烧着木炭,暖烘烘的,进去待不到一盏茶功夫满身大汗,别提还要提起几公斤重的大桶将肉质饲料倒入池中,池底有肉渣骨头,再经温度一高的烘焙,整个鱼池房内一股恶臭。 别人都不爱干这活,最后落到我头上,半点不意外。 喂过鱼,回屋沐浴,搬过木桶,又自己打水烧水,忙活半天,才入桶泡浸全身,得以休息。坐在桶里,想着明天离府的事,本来有点银钱到了新地方,也好打点打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原先租辆马车回家的计划也落空,似乎前路茫茫更不可测。 - 晋府宅邸不如宁府,种满院梨树,送满屋花香。宁还珏考虑周到,走的那天还安排马车送我,站在车前叹一口气,也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由于我是坐着宁家的马车来的,晋府人并没有冷落我,相反将我迎进屋内。 晋夫人拿着信件,眼睛快速扫视,几十行字,她寥寥数眼就看完了,把信纸一折,审视着我:“县令之女?”听见她微不可察,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怎么沦落到此番境地?” 确实,怎么会沦落到此番境地。 应该沦落到更惨的境地,比如在冷宫数墙砖。 “行了,既然是介绍来的,你就去后院报道吧,至于这要单独的房间嘛……也不是不行。”我正要表达一番感激之情,她话锋一转,“咱家后院没有宁府人多,你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行,包吃包住就行。 - 大清晨的,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你来干什么,给老娘滚出去——” 噼里啪啦一阵往外砸东西,正要去请示夫人安排活的我吓得生生愣在院子口,怕误伤。 另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跟她和道:“老子的家老子想回就回不想回你留都留不住,老子的东西老子想拿就拿,老子的钱老子想花就花,你管得着个屁!” “那是你的钱吗?那是我和你爹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攒的救命钱,养老钱,埋土钱,都被你个孽障拿去花光了!滚!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钱来的多干净?还不是讨好上面得来的,你以为我爹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就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娘,你明明比我更清楚。” 院落地上已经砸得满是碎瓷片,还在不断增加,跟她毫不客气对骂的陌生男子从屋里出来,怒火冲天地离开,摔门声重重响起。再看屋内,晋夫人气到跌坐在椅子上,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侍婢在旁边帮她揉胸口扇扇子顺气。 “老夫人,老夫人,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我心想:这是什么环境恶劣又充满危机的地方,竟要上演家庭大战。 在门口踌躇不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晋夫人看见了我。 她接过侍婢呈上的茶喝下缓缓心神:“不是说了叫你听阿一安排?” “是,可是……” 她打断道:“她是有些痴傻,可府里要做什么她最清楚,你只管听就是!” 我只好恭敬告退,刚回后院,叫阿一的小婢子就紧紧贴上来:“姐姐……”吓我一跳。 她抱着一大盆脏衣物,拧着眉毛撅起小嘴:“洗不完了,帮帮我……” 我接过来:“好,我帮。”不帮还能怎么办呢,堆着不洗也不会自动消失。 正当我卖力搓衣时,眼睁睁看着她进屋去收拾一堆根本不脏的绸布出来,丢进盆里:“夫人说了,每天都要洗。”我犹如遭晴天霹雳。 每天要洗,就真的一天不落。 那盆里堆得高成小山一样,这么洗就算给我三个月也洗不完啊! “估计我洗完这些手就废了,”我回去就跟霜儿抱怨道,“你说她会不会看我没有手可怜我多给些月钱?” 霜儿一边抖衣服一边嗤笑一声:“你信不信手废掉了她让你用脚继续洗?那死老太婆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抖衣服的水在阳光折射下熠熠生辉,我不由地感叹:“阿一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被卖进来,还是晋大人的府中,洗那么多东西她怎么办到的?” “谁不是那个年纪进来的,生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不是很正常?阿一是个傻子,被卖掉理所当然,就会干苦力做劳事,丝毫不埋怨,老夫人能不喜欢她?” 晋府不似宁府,估摸着因为人不多的缘故,虽是下人住的地方,却很宽敞。第一天来推开门进屋,就见座小山一样的壮硕女子,左脚翘在右脚上,一手拿画册,一手拿香蕉,嘴角还粘有果屑。在她身上,你看不到规矩、体面、礼数、拘谨这几个字,只感到一股原始的力量。这股力量从她胸腔中喷薄而发,食物残渣都喷到了我脸上:“你丫谁啊不敲门!” 在我悬着一颗心,带着不知道跟谁同住,会不会刻意刁难的不安中,见到如此放浪不羁之人,差点濡湿了眼眶,心里由内而外生出无尽的喜悦。 苍天不负我,终于找到同路人,以后到街上要饭有人结伴了! 霜儿虽样貌不好,但如她所说,品德犹如她的体重,重若泰山。她常常自夸,绝不浪费一粒米,绝不漏过一颗粮,她吃进去的,都是农民伯伯每一滴汗水。听着有点恶心,但我懂她的意思,着实很好的将进食的米粮反映在了每一寸肥肉上。她常说,你来了,吾甚感欣慰,至少比你,我还是好看那么一些些。 怎么说呢,为何要拿本来我们俩都不长处的东西来比寻找安慰。 “没那么重要,对漂亮的人重要,对咱们,就不重要了啊。”我拍拍她的肩。 “我要瘦下来,还是能看的,但是你——”她上下打量我,嘶道:“你怎么这么吃都不胖啊?”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碗里的肉,这个信号太危险,我抱住碗。 但没护住食。 她美滋滋地把我碗里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吃了不长也是种浪费啦。” 她总说自己吃得少,奴婢的饭都是有量的,哪能像主子一样大鱼大肉。还说吃得比耗子少,干得比畜牲多,怎么还是不见瘦呢?彼时正坐在软榻上偷懒,扫帚靠在一旁,嘴里塞着一个从供桌上顺的苹果,含糊不清地跟我抱怨道。 到了晚上,她两眼放光,饿虎扑食,谁都阻挡不了她寻找食物的脚步。我刚进府就带我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半夜摸到厨房偷东西吃,还有一件是偷跑出门买东西吃。无法描述刚进人家就偷东西的心情,总之那天我一边怀着愧疚感一边听指挥将馒头包子往兜里塞,边塞边跟灶王爷道歉,求他保佑我不被捉个现行。 上街采买,她眼睛一路追随着一个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忽然跟我说,你等着,我给你变个戏法,你看这枚铜钱——往上一抛,只见她风驰电掣,消失不见。闪身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串糖葫芦,身后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我很凌乱。 一旦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多了,胆子就会越来越来大。譬如,能在偷馒头时顺走两个鸡蛋倭瓜。晋夫人责问怎么少了两个,还能毫无负担不假思索地把对方推出去。回头发现她也在指我,竟然还假装若无其事吹口哨。 结局就是我们俩顶着水桶双双在院子里罚跪。 第十章天涯路迟 覃隐 赵大人站在鸟笼边逗鸟,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往笼子里投食。谁都知道赵大人是爱鸟之人,时常提着鸟笼在后花园遛鸟,陛下也总是召他陪逛豫园,深得帝王宠信。就连这只八哥也是皇帝赏赐的西域珍奇名贵品种。他闲闲地开口道,“小翡啊,夫人的病怎么样啊?” 我一直恭敬伫立在旁等候,早就结束了看诊。只是大人似乎对鸟的兴趣比对夫人的病的大,逗鸟不亦乐乎,我也只有安静地待着。这阵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了,我才答道,“回大人,尊夫人气血不畅,郁结在胸,又偶感风寒,病症加重,才卧床不起。我开了几副药,但还是要大人多陪陪夫人,劝夫人想开一些,心情好了才能好得更快……” “行了行了,”赵大人挥挥手,招来下人把我写好的药方收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嘱咐一声注意事项,赵大人就让他下去了。 “小翡你看,夫人的病,还要多久?” 我在心里略略计算了一下:“以夫人的情况来看,不出两月,可以痊愈。” “哈哈哈哈哈……”他就笑了。这笑声里面有些意味不明。 我只恭敬地低着头,不曾抬眼。不会去窥探他脸上的神情,也不想去探寻那笑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看病期间,小翡你就在府上安心住下,若有令我满意的结果,定重重有赏。” 我赶紧俯身一拜,“谢大人。” 自此便在赵府住下了。 - 我成了赵府的门客。与部曲和佃客不同,我的主要职责是医病,因此还算过得清闲。与其它舍人以礼相待,但也互相并不走动,他们知道我是医客,并不来打扰。这天我正在抄书《刘涓子鬼遗方》,忽有人敲门,只好搁下笔前去接待。 来人韩俍是赵勐获的幕僚之一,论经学大璩无人能出其左右。在案牍前跽坐下,不安问道:“敢问公子,赵夫人张氏的病情你以为如何?” 他着重强调了“你以为”几个字,这很奇怪,我答道:“形症之重,其实无惧,若妥善医治,不出月余可愈。” 他依然忧心忡忡地不安:“恐怕这只是开始。”然后便告辞离开。 几天以后,我听说赵大人将其遣走,在当今门阀士族垄断选举的情形下,寒门子弟投身王侯贵族门下不失为一条入仕道路,他这一被遣,意味着之前的出谋划策、生死相随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不知道是否与张氏病重一事有关,但他那日提起就似乎是个预兆。 在赵府,要出门,被护院拦下来,要采买,管家派人跟着,看得极严。不让随意外出,形同软禁,但刚来府邸就是外人,防备也无可厚非。使君与门客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府下门客出事,大人跟着出事,再者门客易被政敌撺掇收买,与舍下,多小心敬慎,就怕什么举动招致门主怀疑。 出不去,就打探不了曲颐殊的消息,第一次深觉在陌土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还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我还没蠢到逢人便问认不认识曲颐殊,见没见过丑女,时间长了他们将我的名字和曲颐殊联系起来,以为我慕丑,那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再者,若曲尉然真有得罪什么人,知道我在找她,恐怕对她不利。 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出得外去,成了一个大问题。 - 那天常大人来拜访赵大人,我刚好在。说起自己儿子染病,传染了几名下人,现在全府不敢靠近他,又听说赵大人府上来了一位南城有名的神医。我立马起身,朝赵大人拱手道:“大人,请允许我跟随常大人回去看看。常大人,令郎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赵勐获面露不悦:“以夫人为重。” 我又赶紧道:“不会耽误夫人的治疗。但是常大人公子的病一拖再拖,若不及时医治,不仅一条人命保不住,若扩散开来,形成疫疾,不止常府所有人遭殃,玦城之内也要生灵涂炭!” 赵勐获一听,厌恶地皱起鼻子:“去吧去吧,但别忘了你还要回来照顾夫人病情的。还有,别被传染!” 常运惟对此高风亮节义举赞不绝口,殊不知我是有私心的。只要走动的地方多一些,范围大一点,希望就扩大。他道我是菩萨心肠:“敝府原先请了大夫也不肯来看,只叫准备后事,草草火化了事。我们做父母的,哪能狠心试也不试放弃。幸得遇见公子仗义为人,赵大人也是心肠好,放了公子来为犬子看病……” 我扯扯嘴角,回“过奖过奖”,一面在心里吐槽赵大人,我猜他转头就跟管家说,下次常运惟再来,不许他进门。 到地方他请我下车,这发现这已是为官的圈层最外,他官职不高,怪不得赵勐获不待见他。居住环境条件也确实不如最内层。不知我想寻的人有没有在这。 以酒液沾湿棉布系在口鼻处,手掌隔以织麻进屋探查情况,常公子形容枯槁,唇色发乌,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似一具骷髅。任何人看到都知道其命不久矣,叫家属早早准备后事为好。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都愿意试一试,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沉思片刻,将脑海中看过的关于伤寒的症状都搜寻出来,又结合以前遇到过的疑难杂症的病例经验,很快写出药方。但这只是目前治疗的初阶段,还没办法下一个完全的定论,只能看前面的反应如何再决定接下来如何处理。 一个时辰后,我推门出去,他们都等在门外,常运惟欲走近前,夫人迟疑着还想拉住他,他也是爱子心切,不管不顾地迎上来,焦急问道:“小儿的病怎样了,还有没有得救?” 将药方交于下人,嘱咐道,“从今天开始,府中上下,所有衣物进行高温蒸煮,特别是二公子与染病的下人所接触过的,每人每天食大蒜茶叶白醋,于水缸内放置白矾,还有,在二少爷的房间里焚烧苍术、艾叶、白芷、丁香、硫黄等药以进行空气消毒,用药物阻断,以此可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传染不再蔓延。但是,二公子的病情,拖了太久,我开了一些药,能不能熬过最开始的阶段,只能看造化了。” 常大人一听,几欲晕倒,但想到并不像其他大夫那样,一出来就是摇头叹气,叫他早点做好准备又稍感安慰。我真怕常夫人哭哭啼啼的,那样我还要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来安慰病人家属。但常夫人只是抹着眼泪,对我道:“辛苦公子来,还要来给我们家这个断了一半气的儿诊治,我都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命随时捏在阎王手里,指不定哪天就去了……请人来看徒徒增加了染病的风险……” “覃某多谢夫人关心,夫人放心吧,”扯了嘴角一笑,“就算要被阎王老子收走,也要从他手里抢回来。” - 回程的路途上,我靠在车壁闭目养神,马车颠簸,脑袋反复磕在壁上,但不愿睁眼。白日青光刺进眼帘,半醒半梦之间,那封信的只言片语又跃入脑海。 “……如今我的病渐好,父亲大喜。搁置了多年的我的婚期一事又被提上日程。经历了生死劫难,父亲也不要求我入宫,只四处寻觅良婿。但我听闻那些才人,又总是想到你。但我又想,我的身体已这般,不知何时又病发,何至拖累于你。何将这随时西去的人儿生生拴在公子身上。我想过了,乃至一夜不眠,公子既无意若清也并非休缠,自此,你我缘尽,也祝公子早日觅得良缘。” 扪心自问,为她遍查古籍,研读典着,只为找到一个可以治疗她的良方,熬的那些夜,担的那些心,真的还能只把她当做一个病人看待吗? 我不知道。 这是诀别信,算了,多情总被无情恼,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然而我要找的人,此时此刻身在哪里,才是更为紧要之事。 - 颐殊 拜晋大少爷败家子所赐,府内拮据,家徒四壁,空有那么大宅子,甚至下人遣散到除了房里近身服侍的,干粗活的就剩几个婢子,几个劳工奴仆。粗活使的丫头,没太多讲究,什么都干,什么都干得不细,晋夫人身心俱疲,不大管。晋大少三天两头回来要钱,跟她吵架,惹人心烦,迟早气出病来。 他在外面赌钱喝酒,败的都是家里的存蓄。输了钱不算,嗜酒最要命,跟人打架,还得晋大人去摆平。这事花钱,要请客,还得打点关系。府内开支就不够了,晋嘉难得回来一次,还是要钱。 “晋玮——”他喝醉了酒,站在外面大喊大叫。 屋内纷纷亮起灯,窸窸窣窣摸索起来准备迎接一场恶仗。在门口站着,霜儿皱起眉头:“喊晋玮干嘛,还不如喊他阿母,晋老爷就是个摆设。每次母子大战就知道钻到里屋躲起来,不闻不问,以为装聋作哑就可以!” 另外一人说道:“晋老太婆这么彪悍,母老虎似的,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还不就听她的。你见府里谁要拿主意去请示过晋老爷了?” “这倒是。”我点头道,“不过这晋老爷的二太太是不是病着?鲜少看到她出过房。” “二夫人性格太温,柔柔弱弱的哪里敌得过大夫人,为避免争端,或被伤及无辜,只有关门闭户躲起来了。其实二夫人生性懦弱,不过晋老爷当初就是看上她的温柔贤惠,也是,在这种彪悍的大婆的压力下,自然会被温顺的小女人吸引。只是我们很好奇他是怎么说服他那个恐怖的正妻接纳小妾的?” 与我们一同干活的婢女显露出八卦的神情:“我听说是晋老爷吃醉了,起了熊心豹子胆,敢情酒量是遗传!不过这才有了二房出的晋小少爷,特别懂事,祖上积德……” “走走走别看了,回去睡觉,他喊一阵发发酒疯就走了。”还有一人招呼道。 回去躺在床上还没熄灯,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霜儿起身去开门,看见小少爷站在门外。递过一个篮子来,淡淡地道:“呐,昨天你说想吃的桂花糕。” 霜儿对着他又亲又抱,在他九岁的小脸上狂啄:“唉哟,爱死你了小少爷,整个晋府就你最有人情味儿,要是我瘦成曲颐殊那样我就嫁给你……” 晋灏别扭地躲开,一副小大人模样嫌弃地说:“看来这辈子是没有可能了。”又看向我,“殊姐姐,你可有想吃想要的东西?” 我笑着摇头:“你能经常来给霜儿带吃的东西就很好了,她半夜老是喊饿。” 他的娘亲比起大夫人,总是很关心我们这些下人,从晋灏就可以看出来,她教子有方,克己复礼,应是知书达礼的一个人,再加上下人说的温柔贤德,对她好感度拉满。 我好奇问道:“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母亲吗?” 他郑重其事地说:“娘常说,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时候,马有失蹄,人有失意。若是尽可能在别人遇到困境的时候帮一把,以后我们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别人才不会冷眼旁观,摔倒了都没人来扶一把。” 又道:“颐殊姐姐,娘亲听说你原是小姐出身,要我特别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会尽力去办。还有一句话带给你:万事得成于忍,心志不毁于坚。” - 这几日因为常府设宴备礼的事,被安排出去采买。虽每次都有三四人同行,但还是借机将玦城街道布局熟悉了个遍,沿途的酒家,马厩,驿站,哪里人多,哪里人少,我都默默记下来,记在脑子里。常府宴席这天,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晋夫人只打算带一个婢子去,其他下人留在家中,我跪在二夫人面前,求她:“二夫人,我不能瞒您,确实,我有逃跑的打算,常府宴席,晋大人晋夫人不在府中,能请您帮忙引开管家好留出空门,无论能不能成功,我绝不会供出你。” 我说得笃定,迫切,义无反顾,她连忙扶我起来,答应帮忙:“这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并没有多大难度,倒是你,此举冒险,前路坎坷,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非常清楚,再在这里待一时半刻都是煎熬。 常府宴会那天,霜儿欢天喜地打扮规整,同晋老爷晋夫人上马车,两位主子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没她那么高兴,剩余的人都在门口把礼箱装上车。我看似心无旁骛地搬着箱子,脑中却是不断演练着逃生路线,手心尽是湿汗。 亥时后,府中渐渐落得个干净清静,我在门廊亲眼看见二夫人带着酒壶走进管家的屋子,因晋夫人没在,管家跟下人们聚在一块喝酒,她就不断地为他们送去。 片刻后没了声息,抓住时机翻过院墙,落上地面,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往南边去,只要出城门,坐上渡船,便就是回家的路。不难的,不难的,你看一点都不复杂。 大璩河道诸多,曲曲绕绕,众横交错,只要顺着河流,总能有一个分岔路口到南城,在船上,那便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故里乡音在近前。 我现在虽是奴籍,之前相关的一切身份凭证都还在,出城时向门侯展示,没费多大力气就被放出去。剧烈的砰砰声跳跃在我耳边,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还有些恍惚,我不断问自己:我出来了吗,真的出来了吗。 河上许多客船聚在角落摇摇晃晃,船家坐在船头吹水,这个点一般没什么生意了,再晚就要收船。我刚过去,有人见生意来了便站起来:“姑娘去哪儿?” 听到我说的地方,笑容一下僵在脸上:“那可远了。”他对粗布麻衣面容丑陋的我怀疑,很合理,意思是我恐怕付不起钱。 但之前我攒下许多月的月钱,再加上掏家底当掉的首饰珠宝,应该能够。 我把包袱露出一个角,展示给他看,客人来就是财神爷,他们应当懂这个道理。 但见他向同伴们使了一个眼色,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以我超前卓越的危险感知能力,当即我就跑了。大不了绕到另一个河口再找船家就是,冒险登这万一是贼船出了意外得不偿失。 我是这么想的,河上那么多船家,总有愿意老实载客的,若有其他回南城的人,也能顺道搭个伴。在只有游船船舫上挂着灯笼的昏黄光影下,我终于发现一位白发老翁,独坐舟头。 我跟他说了目的地,也说了自己有钱,他客客气气同意,引我入船舱。但我下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一艘花船。除倒伏箱子上坐的几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外,还有几个被捆缚得严严实实,或躺或跪,昏迷的没有动静,能动的嘴里塞着棉布拼命向我呜鸣流泪求救。 他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只瞬间脑子清晰得出这个结论。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趁他摔倒还没站起来之际,从楼梯跑上去,但船只已离岸太远,呼救也听不到。 老头从背后追上来,吐了一口唾沫:“妈的,这货品相不好,抢了钱弄死得了。” 他身旁帮他的人深以为然,一步一步慢慢逼近过来。 我可以跳船泅水,但他们常年生活在河边,能不会水性吗。为防止我逃脱告官,大概率会杀人灭口。至少我没有看到任何让我活着的必要。 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者身后,只一刀,快速而又不留痕迹地抹掉了他的脖子,向我逼近那人感觉到异样,回头看时,同样死于刀下,未能幸免。 血溅到了我身上,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那人站在我面前,年轻男子,是极凌厉的相貌。 他提着刀口染血的刀,说话语气轻快且松弛。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椎史,是负责看着你的。” 之前我总抱有一种侥幸,认为我逃掉就是逃掉了,尹辗不会拿我怎么样,我跟他既无前尘瓜葛,又无感情纠缠,他有什么必要逮着我不放,我这样平凡的人,不值得他放太多注意和精力在我身上。但今天—— 我好像错了。 他并不需要放太多注意和精力,一点点,我就逃不出去。 第十一章喜悲之世 覃隐 几日过后,虽频繁往返于内圈外圈之间,终有成果,常枫栎已有见好,张氏病情趋于稳定。 常枫栎自被诊断为伤寒以来,府上人人避之不及。有自幼跟随身侧服侍的下人念及着常家的恩情照顾,但被染上这病也倒了之后就更没有人敢接近。来看过的大夫都摇头叹气,常大人不舍得放弃,命人将二公子的住处搬到偏僻的别苑,免得府里再增加新的病人。 一回生二回熟,管家带我到二公子的别苑。远远地就住了脚,不肯再往前一步。我看他踌躇不定支支吾吾的自然知道他在怕什么,向他行礼道:“李管家,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他一副如获大赦的样子:“好。那我就带到这儿了,公子要多加小心。” 向他道了谢,推门而入,比起上次来,唇上乌黑尽退,面色好许多。将纱布覆于其腕上,轻轻拢二指,脉搏平滑且有力。推注药液进入血管后,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二公子的别苑萧瑟凄凉,院子里全是落叶,也没个人打扫,根本不像有人住。外人不敢踏入的地方,于接头地点来说是正好。蒋函门不愧为江湖一大消息递送门派,门内人皆轻功水上飞,飞檐走壁,那人翻入墙内,拿到信件就走,绝不多问一句,多说半个字。 我就只管散银子,曲大人给的那么多,用在找人上当然不能吝啬。 - 常府宴客,我也受到了邀请。常运惟在门前迎接客人,看到我从马车上下来,走上前来客气地道,“赵大人回绝,我还担心公子不能来,公子于我有恩,定要奉为座上宾客,我儿的病,还劳烦公子多费心。” 我笑道,“对待病人,我们身为医者自当尽心竭力。常大人客气了。” 他在前面为我引路,一路与我攀谈,我在了解常二公子近来状况之后,又打听了一下会有哪些大人前来赴宴。他与不知名的我走在一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说话之间到了后院,都是些陌生脸孔。觥筹交错之间,熟稔程度一眼就可判断大概。有人气宇轩昂,有人高大威猛,有人昂首阔步,有人高谈阔论。 我看他们陌生,他们看我应如是,这样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孔突然闯入这场合,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视线交换,隐秘窥探,窃窃私语,我稍有点那么不自在。 席间一位大人看起来温厚和善,他旁边坐了一位公子与我年龄相仿。他呵呵笑着,站起来与我道:“这位就是南城来的有名的翡玉公子吧?今日一见,果然犹见天颜。听闻公子医术高超,才情卓绝,若这天下有个十大公子榜,公子必定名列前茅!” 我恭顺地低头作揖道,“宁大人缪赞。覃某只是寂寂无名小辈,对医术略有研究罢了。” “坐坐坐,来人,给这个这个……翡玉公子倒酒!”黄将军大着嗓门,我依言在席间坐下。对面就是那位跟我年纪相仿的公子。 他气质安静,古井无波,未曾抬眼看我。据我所知,宁家有两位公子,只有二公子与我年龄接近。大公子矜贵自恃,风度无俦,暗自打量对面的人,他并没有这样的气质,相貌非恣意地惊艳,是内敛含蓄的,让人舒服的长相,清雅温润。盖棺定论,应是宁家二公子无疑。 我为自己的判断满意地点头。闲来无事四处打量,有三三两两举杯交谈的大人,也有坐在席间投掷酒壶的文人雅士,有胖乎乎的偷吃的婢女,甚是有趣。 在我思忖的片刻,对面之人视线落向我,友善地道:“鄙人宁诸,字炆宇。敢问公子贵姓?” 他先向我搭话,我很高兴,笑着回道:“免贵姓覃,单名一个隐字,字,隐生。” “隐生,真是个好名字。”他兀自点头。忽得压低声音凑近我道:“公子身上围绕诸多传闻,难辨真假。在下实在有些事情好奇,公子可否给予解答?” 我说请讲,他道:“听说你治好了南城花坊坊主妻子多年不治的老哮喘,确有其事?” “什么呀,她对花粉过敏她自己不知道。” “那钱夫人一到冬天就不停地喷嚏流涕打呵欠呢?” “哦,你说那位贵妇啊,她对动物的毛发比较敏感,偏偏非要跟风戴什么狐狸皮制的围脖,在其他妇人面前显摆。” “那,诸葛家小姐外出游玩,回来就中邪了,一病不起,又是怎么回事?” “装的。她在游玩途中和一位公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但是又有婚约在身,于是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装神弄鬼,假装病倒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同时笑起来,因为是公众场合又不敢放声大笑,只好憋着。 低低的笑声传入宁还珏耳中,他气定神闲地道:“诸儿,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一乐。” 宁诸马上换了一张脸,一本正经:“父亲,刚才我与覃公子探讨了一下学识,发现他的睿智渊博,幽默风趣远在我之上,愚子羞愧难当,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了。” 宁还珏欣慰点头:“年轻人就是要多学习,多交友。人生结交在始终,莫为升沉中路分。” “是,儿子谨记在心。” 座间有位大人,看见这幕触景生情,叹口气道:“唉,如若犬子能有两位公子一半懂事,让我少操心些,我都死得瞑目了!” 看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像是被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深深刺痛到了一般,竟面露痛苦之色。听其他人安慰他的口气,大抵亦是了解他们家状况的。他悲诉道:“吾儿要能结交像两位公子这样正直好学的君子为朋友,也不至于闯下如此大祸!” 常运惟闻言道:“晋大人最近愁眉不展的,想必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可是那位小霸王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都是他在外面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所害,交友不慎呐。吾儿最近卷入一桩巨盗案,遭到江湖中人追杀,我们没办法,只能先将他藏起来。还请各位大人出出主意,帮个忙,帮小儿洗清罪名!” 听闻的人纷纷咂舌,众说纷纭。 “笑话,晋大人好歹身居一官半职。爱子岂用偷盗?这不是在笑话我朝给的奉禄不够吗?”黄将军义愤填膺。 “这……若是官府怪罪或要缉拿,我们都可以帮的上忙,可是得罪江湖上的人,我们怕是爱莫能助了。” “是啊是啊,朝廷官员与江湖中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行事分明……” 我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宁诸,他也正好微微抬头,眼神澄明的看着我,那一刻,好像认识很久般,互相都意会了对方的想法。他牵起嘴角,像是在做出谦让,我便开口道:“其实这很好办,既是得罪江湖上的人,反过来利用官场之人不就行了?”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只好解释道:“既是有人重金买晋少爷的人头,取他性命,那目的自然是赏金。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杀手不会为了那点钱跟官府作对。虽然晋少爷并非在职官员,但是却可以利用这一点脱身,保住性命。” 常运惟还是不解,“请公子明说。” “让晋少爷身处牢狱,对外宣称犯了事被抓起来,查明真相再放出来。江湖恩怨时时发生,那人不至于逮着晋少爷一辈子不放。等这阵风头劲儿过了,再把晋少爷接回家。我想那人就算在江湖上再有名望地位,也不敢劫狱将晋少爷杀掉。” 一时间席上嗡声四起,晋大人颤颤巍巍地道:“你的意思是,要小儿去坐牢?” 宁二公子接着道:“跟掉脑袋相比,坐个牢怕是算小的吧?按在坐各位大人的能力,让衙门狱卒行个方便,让晋少爷坐得舒服些想必还是非常容易的。他只要忍耐一段时日,就可以完好无损风平浪静地回来了,岂不快哉?” “这个好办,你只要说一声,我就去跟庆东衙门的吕大人打声招呼,叫他好好照顾晋公子。”席尾的一位大人马上跟晋大人说道。 “对对对,我夫人娘家有位亲戚是刑部的人,我可以叫他去打点此事……” “负责审议的大人与我是老交情了,我要跟他说这点忙不可能不帮……” “我有个熟人是……” 众人热情高涨,积极出谋划策,晋大人依然眉头紧促:“要是出来之后,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小儿怎么办?” “到时候由覃某开出一张晋公子狱中病重的证明如何?”我笑言道,“如果由‘翡玉公子’这个名医都治不了的病,说明真的是病危了。江湖人重江湖义气,有一个规矩就是不杀命不久矣之人。就算仇家依然欲出重金买其性命,也不会有杀手接这一单子。” 晋大人怔忪过后,展颜舒眉,过来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地说谢谢,热泪盈眶。我尴尬地欲抽回,发现他拽得太紧了拉都拉不动。 宁诸在旁边瞧见这一幕乐不可支。我一面想法儿脱身,一面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瞪他一眼,他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打开扇子捂住嘴,只剩一双弯弯笑眼露在外面。 - 颐殊 好在,晋家人并没发现我离开过。我经常做噩梦,尹辗手提鸟笼,稳坐如山,我就是那鸟笼里的夜啼,焦虑、狂躁、不安分,哀声啼血,在笼子里把自己撞得遍体凌伤。 半夜响起一阵急促而狂暴的敲门声,我以为是霜儿出去偷吃东西又没带钥匙,衣衫不整地爬起来给她开门。 没想到来人并非霜儿,而是一个身长七尺的男人。那人一身酒气,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某个名字,一开门就倒在了我身上。我已经在苗头不对时向后撤半步,但因为退的距离仍在此人身长所及之处,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抓住了。 他紧紧抱着我,双臂有力地禁锢,紧到我快透不过气来。我心中恐惧做不出反应,手脚冰凉,推也推不开,而且,他还把我摔在床上,然后压上来,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像座山一样,我根本没法挣扎。手上下粗鲁揩拭,力道之大,像捏揉一块猪肉,当时就吃痛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借着微弱月光,我认出他是晋府大少爷晋嘉,但这个人神出鬼没,很少能见到他。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醉醺醺不说——呵出的酒气都喷在我脸上——还上下其手,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嘴里喊:“霜儿,霜儿,我好想你……” 不是,此人胃口为何如此之重。不是说他喊霜儿有什么问题,而是他抱着的人是我,是我呀! 心说我也没摘面具,但发起疯来的男人可能在挑选猎物上跟相貌没什么关系,只跟自己的欲望有关。偏头瞥见床头的摆件,艰难伸出手去,探向烛台,拿到手的那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他头顶上打去。 砰地一声,世界安静了。 但他并没有如我所愿倒下去,只是暂停了动作,疑惑地往头上摸去,摸到了满手的血。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凶狠地朝我看过来。 “丑八怪!丑东西!你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 他看清我的脸后恼羞成怒,用手掐我的脖子,锋利的指甲陷入皮肉。这人双眼发红,杀心大起,我腿脚乱蹬,呼吸不畅,殊死搏斗中,又拿烛台底座砸了他好几下。 接着他就吐了,吐着吐着慢慢滑下床榻,委顿在地,意识不清。 我看向自己的衣服,沾了他的呕吐物,真恶心。 - 情况有点棘手。霜儿不在,她母亲生病几天前回了老家。当下我想去找宁诸,出了房门又停住,我跟宁诸,非亲非故,这种时候去打扰他,怎么好得。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去找谁。叹口气又回到晋府,敲开二夫人的门,求她让我躲一躲。 她问,我就说了,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她没有笑我,找给我干净衣物换上,严肃道:“你不用管了,明天什么都不要说,交给我就好。” 隔天早晨,许久未同大夫人正面交锋的二夫人,这天走出房门,去与大夫人交涉,下人啧啧称奇,纷纷猜测所为何事。谈话的结果,据说大夫人怒不可遏,带着人将晋嘉连捆带绑地带回来,扔进屋子关起来。 她脸色极为难看,叉腰站在院子里呵骂,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在屋子里听着都觉得过瘾。后来才知道,二夫人跟大夫人说,那晚晋嘉喝醉冲撞冒犯的是她。她没有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反而选择了保护我的清誉。 她解释道:“你这样的身份,冲撞了便是冲撞了,他得不到报应,我这么说才会让他没有好果子吃,狠狠教训!我们女人,活着都不容易,无论丑或美,始终都是男人的玩物。” 这件事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话,一些道理,比如以前奶娘常常感叹说:女人呐,一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老实说,以前我听到这种话气愤难当:你自己消极,放弃抵抗,便用类似说辞来洗脑别人。失败者的论调,反正我绝不可能软弱。 当今天,方才知,若我没逃得掉,受他辱没,也便就受了,因为我只是个奴婢。 我如此反驳揶揄奶娘,她只是宽容地苦笑,说我长大就会知道,有些事无可奈何。 大人对我是什么,无聊,消极,长吁短叹,庸人自扰。我说我不要长大,不要变成大人。 可惜她没有告诉我,就连长大这件事,都包含在所有无可奈何、无法避免的事里。 - 晋嘉之后就有月余的牢狱之灾,原以为我可以暂时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打击报复地过日子,没想这晚所有府内下人被叫到正堂领罚。 晋夫人怒目圆睁:“说!是谁偷吃了厨房的雪蛤膏!” 偷吃东西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是霜儿被叫走,我以为会像之前那样,骂几句就给放回来,可谁知这次过了这么久不见动静,反而将所有人叫进去。似乎,事态严重。 每人背上挨了几板子,霜儿因为嫌疑最大,多挨了几下,嚎得跟杀猪一样,我实在不忍,看不下去就承认是我。我说:“雪蛤膏而已,之前我又不是没吃过,只当是平常零嘴,夫人未免太小气!”是我又怎样,吃你几块雪蛤膏又怎样? “你在跟我强调你原来是小姐?”她拿板子指着我,咬牙切齿,“你现在就是个奴婢,请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我低下头去:“夫人,不能再打了,会打死人的。” “呵,”她笑一声,“原是个听得懂话的。” “有些人听不懂话,嘴馋,就该打。”说着扬起木板要打下去。 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扑过去生生挨了那一板。 打得我皮开肉绽,晕头转向,手劲真大,操。 好疼,疼死了。 我感觉我屁股被打烂了,是被人搀着走下去的。 晋灏站在旁边,吓得嘴唇发白,牙齿打颤,哆哆嗦嗦,他来问我:“姐姐,你为何不说是我……”我费力地抬起食指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再说。 他迷茫又呆滞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手放在他头上停留半息,跟霜儿一起离开。 “小少爷是无心之失,你做得对。”霜儿说。 他爹的,我骂道:“你要不嘴馋,屁事没有!” 她把膏药捣匀,抹在我背和屁股上,我趴着一动不动,碰一下就很疼。 她也是,疼得眼梢眉毛鼻尖冒汗,没我这么能忍,上药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杀猪呢。 “你说你原先一小姐,父亲犯多大错遭这罪呀?”她边抹边说,“我们这种做奴隶的命,生下来就是下等人,打骂少不得家常便饭,从小这么经历过来,都习惯了。你从那么高掉下来,得多不好过呀。” 她说得我一阵难受,但我还来不及可怜自己,听见她讲起她的童年。 “我呀,小时候吃不饱饭,染上的这坏毛病,粮食少爷小姐的随意浪费,我们不敢,一口都是命。饿急了什么剩饭菜叶都抓着吃,到今天那饿的感觉还盘桓在我身体里,改不过来。” 我心里泛酸,侧过脸去看她,她圆圆的脸盘子被月光晕出柔美的边。 第十二章予付予错 覃隐 “你是说,这一池子的鱼,皆死于非命?” 我对这个说法很是怀疑。 两刻钟之前,宁诸来急急忙忙叫走我,他一把抢走我手上的书,就把我往外拉。门外有一辆宁家的马车等着,管家出来看情况,我向他恭敬拘礼道:“宁二公子有急事,覃某需得赶过去一趟,烦请管家知会大人一声……”还没说完就被宁诸薅上车。 一间屋子,室内恶臭,潮湿闷热,环境恶劣不说,漂浮在水里的腐肉都快溢满到池外,宁诸跟我捏着鼻子,忍着不适进去,鱼池里有些鱼翻了白肚皮。但底下还有很多,正恣意欢快地畅游其中,在污浊的水面下来回穿梭。 “负责看鱼的婢女走了之后,就没人管了。”他挽起袖子,拿起捞网,站在池子边上,一网捞起水面上的藻肉渣滓,“这是波斯使臣晋献的水虎鱼,就是食人鲳,圣上命好好饲养。” “据说这种鱼原先都是生活在沼泽烂泥湖泊地带,生存环境恶劣也存活得下来,你看看吧,鱼都快死了,有没有办法救活?” “照你说的,这鱼生命力顽强,怎么会死这么多呢?”我奇道。 “那婢女走的时候给鱼池放耗子药。” 是我我也投毒,可以理解。 “兄长开始养的时候还很上心,为了给它们营造家一般的氛围,每天叫人劈柴加热水池,水温一直保持在南亚小国普遍的温度,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气候差异太大,怎么也不能活蹦乱跳,难道是水质问题?后来死得太多,就不管了。”他边铲边说。 池边地湿,宁诸脚滑,幸好我及时拉了他一把,他抚着胸口:“好险,差点藏身鱼肚。”看向我道,“你说我掉下去是被耗子药毒死,还是被鱼咬死?” “先溺死,再浸毒,最后被吃掉,剩一具白骨。”我面不改色告诉他。 看着一池食人鱼,我问:“你为什么非要救它们?” 他答道:“我不想爹爹和大哥被治罪,万一圣上问起来。” 忙活一下午,清理池底残肉碎骨大半。我蹲下身看着那些骨头,突然觉得不对。他看我脸色大变,便问我怎么了。我拿起一块股骨。 “这是,人的骨头。” - 晋嘉出狱平安归家那日,晋府设下宴席,宴请帮忙出力的诸位大臣官吏。 宁诸问我去不去,自是不好推脱,不能不去,可又似乎有揽功的嫌疑,说实在的,真正去落实的都是那些官员府吏,我们不过是提供了主意和布局规划。那天去吃饭,晋玮就详细询问了该怎么去办,我在给他细说的时间,就发现宁诸这家伙偷偷溜不见了。 快走的时候才冒出来,问他他不说,只说去见一位朋友。 我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就没多问。但他却很有八卦精神。 那天我身边跟了一小姑娘,宁诸讶然不已:“原来你好这口的?”但他随后意识到在陌生姑娘面前先入为主论断男女关系实非君子所为,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口的——凤梨,这姑娘不会是你在玦城的小表妹?小堂妹?义妹什么的吧?” 我不好说是赵勐获送来给我做侍女的婢子,过程还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就说:“赵勐获府上的侍婢,他拨给我的,强行要我选,只好勉为其难留了一个。” 那日我从常府出诊回来,就见一侍婢打扮的人,慌慌张张撞到我身上,躲到身后,拽着我袖子道:“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他们在抓人!” 我往上拽了拽被她扯低的半边袖子,轻声道:“怎么了?” “我听到了些不该听的东西……赵大人正带着人找过来,我不想被灭口,公子救救我!” 环顾四周,离得最近的就是我的屋子,当机立断把她带到房里,推到床上,不由分说撕开她胸前衣襟,狠狠心扯出大口,她的表情愈加惊恐,急忙捂双手在胸前,脸烧成一块焦炭,耳朵红得滴出水来。我也来不及解释了,叫她赶紧躺下,又打开一坛琼酒洒了一地,把空坛子扔在地上,酒缸滚了几下在床脚边停住。 又打开另外一坛,把今早泡在水缸里的死耗子扔了进去。 刚做完这一切,追来的人就到了门口。 我装腔作势地大声喝骂:“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检点的女子,偷跑进来喝我的酒……” “小翡!”赵大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难得见你发这么大脾气。” 推门进来,看了看床上的女人,看了看我,“你这是……” 施礼解释道:“这婢子,趁我不在,爬到我的床上,偷我的酒喝,想是待了一上午了,喝成这样,我的床铺还叫我怎么睡……” 那侍女一阵恐慌,忙不迭地爬起来跪下连连磕头:“小奴知错了请大人原谅……” “投怀送抱,对你有意思,行事挺大胆,看其姿色不错,就应了吧。”他要转身离去,又忽地转过身来,目光阴毒地射向地上磕头的人:“我且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小婢女浑身瑟瑟发抖,语气颤颤巍巍:“大人,我……” 她小心翼翼抬眼,又坚定道:“奴婢喝了酒,睡着了,没踏出过房门半步。” “小翡,”他又转向我,“你可有办法辨别她是不是在撒谎?” 我假装狐疑地看她,四处环视一番:“这么说,这酒是刚打开的?” 说着蹲下身检查酒坛,捏住死老鼠的尾巴提起来,皱眉道:“不像,这老鼠死了至少三个时辰以上。” “如何见得?” “回大人,这鼠就跟人一样,是可以根据死相推断出死时的。人掉到水里溺死,跟这老鼠掉到酒缸里溺死是一样的。刚死之时,只是尸表温度较低,皮肤苍白,口鼻泡沫,之后会出现尸僵尸斑,结膜瘀血,口唇紫绀……” “不必说了。” “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将鼠尸送往太医院做解剖再详细检查。覃某只是凭肉眼判断,若是把腹腔打开来看食物消化程度,不出三天一定可以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们离开后,我跟她都瘫坐在地上,浑身发软。 之后,赵勐获就把这主动投怀送抱的婢子送给了我。 - “你要带她去吗?”宁诸指我身旁的仟儿,就是之前留下那婢女,我给她起的名字。 “不带。”才跟在身边没几天,像马不停蹄带出去炫耀似的。 虽然让她留下,但我安排她住到苑子的别屋,从没让她做事。抓药送药时会让她跑跑腿,也在教她简单的医家术语,学得差不多便可以带去出诊,针灸让拿铍针至少知道是哪种针。 去晋府,坐宁家马车,就不劳烦赵大人安排车。他现在对我信任增多,也不太刻意限制我的出行,只说在外别给他丢人,后面又改口,你记得要说是我府上的门客,给我长长脸。 马车里,宁诸提到他憋了很久的一个话题:“仟儿姑娘刚及笄,你不会就要了她吧?” “你看我长得像禽兽?”微笑回答。 “像。”不假思索。 “你就一点儿不像,别说风流,看着就是一正直的好小伙子。”他十分受用,得意扬扬,我接着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你兄长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说着就要扑过来掐我。 “说真的,”他继续强调,“玦中哪个公子哥儿身边没有侍婢,陪床丫头,我大哥就是‘成为男人的必经之路’这一说法的忠实拥趸者!我的担心不无道理。” “忠实拥趸者?包括你吗?” “当然不包括!” “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突然发问。 我愣了一刹那。 “没有。” “对了,你没有,你可能会跟她发展出感情,仟儿这丫头,长相俏丽水灵得很,”他开始跟我分析弊端,“万一日久生情,我怕你把持不住,然你来玦城,是要往上走的,断不可能给她名分,就算她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服侍你一辈子,你不肯断送前程,却耽误人家大好姻缘,你良心何在?你玩玩就扔,人家却付出了真感情,你说说你不是禽兽是什么?” ……来人呐,把这人给我丢下车。 - 颐殊 月事这几天,对我都是极大的折磨。当我在榻上翻来覆去时,宁诸恰巧来看我,侍从把煮好的蜂蜜红糖水放到他手上,他吹冷递给我:“要不还是请大夫看看?” “大夫有什么用,我最讨厌大夫!”我赶紧打断他,翻过来,看到他一张苦瓜脸又翻回去,“开的药又苦又涩,难喝死了。” “多大人了,还嫌药苦。”他无奈摇头。 我说你快走吧,来别人的府上做客看我算怎么回事儿?他站起来,走出两步又不放心道:“听说你总犯错惹晋夫人不快挨打,虽不高兴听你说什么奴婢的命就是这样,但还是自己看着点事吧,不能老这么放纵任性。” 他是为我好。鼻头一时有点泛酸。但他帮不了我,他也是属于“主子”那一方的人。 生来就注定了如此。 屈打并不能成招,只能得到上位者想要的答案。同理,晋夫人的教训不会改变我什么——她妄图教会我“一些事情”,但我确实学会了伪装——这叫灵活变通。比如她要我不再忤逆她,我就表面先答应着,背地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夫人的颜面要维持,颐指气使,我就迁就应和,私底下另说。 不得不说这很管用,或者说,这是上策,人生在世的上策。好像又会做人做事了那么一点儿。 身上的疼痛好了一些后,又立马勤勤恳恳回到后院做工,她是一时半刻都不放过我啊,霜儿更是神人,我干活还扶个腰,生怕屁股伤口裂开,她就已经猫腰、跳跃、前滚翻、后滚翻,无所不能,在为翻墙做准备,甚至因为瘦了几斤敏捷度有所提升。 这几天过得很快,无波又无澜的,很快,生活给了我一个惊天大波大浪。 那天刚吃过饭,外边有人大喊大叫,匆忙跑出去一看,晋老爷晋夫人差点晕过去。晋嘉喝多了,用剑挟持着晋灏,站在屋顶上耍酒疯。 小少爷脸色惨白,一动也不敢动,那剑就放在他脖子上,不到一寸的距离。 又在喊:“霜儿,霜儿!我的霜儿……” 我问霜儿:“他为什么要喊你?” 她回答:“不是这个霜,成双成对的双。” 懂了。白月光,永远得不到的白月光。 谁也不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晋玮想先稳住他,好言好语相劝:“儿啊,你要什么,你跟爹说,爹都给你找来,你……你先把刀放下!” “我要双儿!双儿……”他像个小孩子得不到心爱的玩具,哭哭啼啼,“你能把双儿找回来还给我吗?” “这个双儿,是死了吗?”我问。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 正要细问,晋大少爷又开始发作:“找不回来了,你这个老畜牲!为了升官发财,把双儿……把我的双儿……献给了那老淫贼……” 的确,跟死了有何异。 皇帝身边的人,怎么可能要得回来? 晋嘉絮絮叨叨,不死不休:“我喜欢她……你明知道我喜欢她……我们两情相悦,你说可以的,可以在一起的……不嫌弃她是婢女……但你骗我,背叛我,不能原谅……我要你尝尝,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如何,你不是最爱灏灏了吗?” 晋灏的处境十分危险,他就站在屋檐边缘,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把收拾的碗筷水盆放到霜儿怀里,找到一个他们身后不易发现的位置,提起裙裾就要往上爬,霜儿抱着水盆低低惊呼,极力劝阻:“你冷静!你连我都打不过上去做什么!” 她声嘶力竭死命劝我是为什么,我手上拿了块砖头。 我气不顺,我意难平,洒下豪言壮语:“放心,争取这次一板砖拍晕他!” 抱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我就上了。砰砰两声,晋嘉跟晋老夫人同时倒地。不同的是,晋嘉是先听到一声巨响,感到脑袋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再倒下去,而晋夫人是先呆滞两眼一翻,再是一声巨响。总而言之,我的行动同时对两个人造成了伤害,都说母子连心呢。 我闯了大祸,惹了大事,我知道。会看事的都知道该老老实实打好包袱走人。但我内心里是不服气的:救下晋灏反被赶出府,虽然砸晕晋嘉,那不是非常形势采取非常手段吗? 至于双儿,晋嘉口中的双儿,心心念念的初恋情人,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晋老爷口中得知的真相。“——所以,被要求主动进献给皇帝的是她自己,是她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脑袋发生了混乱,嘴张得有两个鸡蛋那么大。 晋老爷无奈缓缓点头,“是的。” 好像这两个字承载的他一生的秘密,沉重到压住了他的脖子。 他拍拍衣袍,起身离开后园花亭,起初是我打扫后园,见他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就想过来谈谈心,但这个谈心,谈的是他心里的堵。有些堵疏解开,淤化了,自然就好了。但这是个无解的事,说了又如何,她也回不来,只可能是让他将对父亲的憎恨转移到她的身上。 假如说这样能缓解他俩的父子关系,减轻矛盾,也不能说是无半点益处的,可他不打算告诉他,这个秘密,罪责自己永久地背负下去,就好像这样留给他的孩子的,只会是心爱女子干净美好纯洁的那一面。 这算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不得而知,干脆也不去想。何苦自烦其恼。该烦恼的有的是,没隔几日晋夫人的催赶上路符就命人送了过来。 那人传话,“晋夫人说了,要你赶紧走,能多早滚多早滚,别出现在她面前。”她在袖子里掏半天,扔出一张纸,“这是你要去的下户人家,走了狗屎运啊,大富人家,你个酉鬼去了磕碜不死!” 等她骂骂咧咧地离开,阿一走过去把那张纸捡回来给我:“上面写的什么?” 我们三个脑袋挤在一张写了个“韩”字的信纸前,都是大大的问号。阿一是不认识字,看不懂写的什么,我是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霜儿是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不会吧,韩府?玦中第一富贾贪官韩府?” - 据霜儿说,当官的里面韩老爷是最有钱的,最有钱的里面只有韩老爷是当官的。没人知道韩浣的财富从何而来,如何起家,只知道他做官政绩平平,出行却行头豪奢,出手大方。 站到韩府府邸前,由百余丈高门,黄金砖琉璃瓦,金漆兽首门环,房檐四角金蟾含珠屋脊麒麟獬豸中提前感受到一点韩老爷的作派,那就是浮夸,非常浮夸。淫逸之气,奢靡之风,为官要求清廉者大忌,全占了,可能都不知道低调二字咋写。 这次没有介绍信,只身“赴任”,想到可能会遭遇不好的脸色,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那老仆是韩府的管家,我说明来意后,他一句话没说,回去同看门的小声说了什么,接着就把我关在外面,大门紧闭,直接让我人吃闭门羹。 其实我听到他说什么了,他说我丑,别放她进来。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翡翠镶车辙,玉石坠珠帘,金漆刷厢身,盘蛇雕轨辕,连马都是上好的苏绣配鞍,毛发油光水亮,高贵冷艳。车上下来一人,氅裘庸华,身披绮绣,朱缨宝饰,腰佩玉环;身长八尺,五官凛冽。他把玉缕手套脱下来,扔给车夫,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经过,大门敞开,府内下人驻足垂首行礼,年纪小一点的丫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行注目礼。 “老、老爷!”管家叫住他。那人没有回头,只微微侧颈。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门口来了个丑八怪,说是尹大人指派来的,您看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他只扔下一句随便,就在万众瞩目中抬脚走了。 第十三章此喻人间 覃隐 晋府晚宴结束,就要离开,在同最后一批人道别后,我收起展颜笑意。累,太累,这一晚上虚情假意。宁诸抱怨我拿一张冷脸对他,我登车登到一半回身:“你喜欢假笑?” 先前在席间,向宁还珏打探曲蔚然交代要我问的事,但要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因此我问的比较委婉,得到的回答也有些含糊。我问:“曲大人在玦城是否有招惹过什么人?”他摇头,我急道:“只需透露一点,那人官权爵位如何?” 他道并非不愿透露,是不知。 只是这个人,与尹辗应当有深厚的交情。 尹辗,曲蔚然提过的尹辗,众臣难以越过权级,讳莫如深又心向往之,独掌大权,叱咤风云的尹辗。他为何要协同什么人对付南城一小小县吏呢? 这其中有什么渊源? 正按着眉心闭目自沉,听见宁诸在对面咔咔剁东西的声音,他膝盖上放一张小砧板,一手按着桃核,仔仔细细地拿小刀把果肉切下来,放入盘中。虽是平路,马车上摇摇晃晃还是多有颠簸,他却稳稳当当,切成大小整齐的方块。 他把盘子递过来,要我拿上面的牙签吃,宴席上只顾着喝酒,没吃什么。很快一扫而空,宁诸拿帕巾擦手,忽然说起:“护城河南的那桩囚卖案破了,这事你知道吗?” 三月前有人报官,说在护城河南岸边上发现一船被监禁的受害女子。那时我对此消息格外关心,三天两头向宁诸询问,他问为何如此关心,我说我虽行医治的是活人,亦可做仵作查验死者为官府效力,其实是想知道有无想找的人在其中。 赵勐获跟衙门打过招呼后,便通融我去殓尸房看看,万幸的是,没有她。不幸的也是,没有她。哪里都没有。 宁诸道:“犯案的人原先是一些匪盗水贼,做些鸡鸣狗盗的事,看到护城河周边有许多暗娼,觉得是笔大发横财的生意,纠集起来做买卖,绑架威胁,逼良为娼。若不是有一女子侥幸逃脱,恐怕很难被发现。有意思的一点是,河底打捞上来两具罪犯尸体,同伙指认是那逃脱的女子所杀,真真侠女义士。” “她若能告官,为何要杀人?她若杀了人,又为何不杀光?”我觉得很奇怪。 “报案人不是她,是被解开绳子放走的受害人之一。你这样说,确实蹊跷,她可能奋起反抗,殊死搏斗,失手杀了两个人,慌不择路就跑了,但她还顺手放了船里的人,也不像慌得没有方寸。”他思索道:“莫非她没法去报官,只能帮到这了?” 等等,“罪犯同伙有没有说,那女子登船的目的是什么?” “据说侍仆打扮,看她小心翼翼,半夜独自前往,还带金银细软的样子,多半是要跑路。夫家虐待,被卖为奴,都有可能,现在也找不到那女子。” 若是跑路,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敢到官府报官,也不敢出堂作证,甚至不敢暴露行踪。也不知她逃掉没有,问宁诸是否有报案失踪人员,他回想后说没有。如果没逃掉,那更不敢轻易被人揭发曾试图逃跑的事实,藏头缩尾比较好。 但我隔天到了衙门的殓尸房才知道,被杀沉水的两名男性犯罪者所受是刀伤,看刀伤的切口整齐,利落程度,深浅均匀,分明是习武多年的使剑高手。这样的人在明知有人追她的情况下,为何不将追逐者全部解决,而只杀了两人呢? “高大人,你刚才说当时那女子先招惹了一船人,然后跑走,绕了一圈才找到第二只船的是吗?”我问衙门负责审理的官员。 他说正是,“她不知江上的这几支船都是同谋,沆瀣一气,误登此船,想快点走掉,那女子要去的地方是南城,路途较远,故而带的银两较多……” “你说她要去哪儿?” 高庆被我惊骇地打断弄得匪夷所思:“南城啊。” 就连从其余犯人口中审讯得知的外貌特征也对得上,基本可以肯定,那女子是她。但照曲蔚然的说法,她未曾习过武,又怎么可能以如此精湛的刀剑之法干掉两个体型巨大的成年男子呢?若是有人帮她,又为何不帮她回家,反倒让人无处可寻。 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抓她回去的。 由此可以推断,有另外的人在阻止着曲颐殊出逃。 - 近晚定昏,我在屋里点烛燃灯抄写医书药方,宁诸就在旁絮絮叨叨地埋怨,我赶他也没用,还说赖在我这儿不走了,无奈之下,只能放任自流,随他去了。 “黄将军的女儿,从小习武,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捏死的奇女子!她说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国家打仗,披甲上阵,精忠报国,如花木兰、杨门女将等巾帼英雄。在下实在倾佩,只是太过好战,如此还要外交官周游列国四处游说维护和平作甚?” “上次你父亲要你见的叶氏姐妹花呢?” 犹记得类似的话他前几天已经抱怨过一回。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说姐妹俩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一个有才一个有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呐,左拥右抱,岂不美哉?” 他从竹榻上跳起来:“我一心一意,情有独钟好不好?你这种不开窍的人,不懂坚贞爱情,至死不渝,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而且要白头到老,生死不离!” 我停下手中的笔,奇怪道:“你们是爱情?我以为你单相思。” 他捡起手边竹枕扔我:“你懂什么是爱情!” 我不懂,也不想懂。顺手接住竹枕,抱在怀里,烦扰我的另有其事。 宁诸看出来,便问:“你又怎么了?” 我又怎么了,这怎么说得出口我怎么了。仰头看到天顶,只觉前路漫漫没有方向,也不知从何下手。似舟行过一大片迷雾的树林,没有柳暗花明。 要如何,在避开尹辗或幕后黑手耳目的情况下,悄然将人送走,而不打草惊蛇? 就算找到她,送不走,也毫无用处。我在赵府有责任加身,脱不开手,或许得请外援。 与此同时,不能大肆宣扬我与她的联系,被那人知晓,恐怕会引火烧身,一起对付。 难度之大,无异于暗渡陈仓,瞒天过海。 但这时,我忽然想到,可以问宁诸这个问题:“你认识尹辗吗?” “当然,谁不认识。”他从正在看的逸林杂记里抬起头,左手拿着一个苹果,漫不经心道:“当朝官员,绝对不能得罪第一位,最想巴结的人第一位,寒门低位逆袭第一人,可怕程度,第一名。”他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好女面,帝王相。” “说的就是他。”苹果朝上抛接了一下。 “这不是大逆不道,臣越君权?” “你去跟圣上说呀,皇帝耳没聋眼没瞎,不是没有听过各种反对的声音,就是宠他。有一回,皇帝喝醉了摔倒在殿前,尹辗上去执起圣上的手哭个不停,试问弹指落泪,几人能做到?圣上还安排他在寝宫居住,后宫敞开给他玩,历史上谁有这样的待遇?”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女人是玩物。我提起一口气,又想到曲颐殊这样的怎么会被玩弄,不就是折磨她报复她父亲。但就折磨她以达到报复的目的来说,她也一定不好过。 那么我更要尽快找到她才好。 - 颐殊 对在韩府的生活,我没有什么希冀和感觉,不过寄人篱下,有一间屋,一片瓦,遮风挡雨,饿不着肚子。但是这次,我没办法有独立的寝屋,仆总带着我下去时,十人一间大通铺,齐刷刷地看着我。她们本来在闹在跑在笑,他大叫安静,顿时就没了声音。 这些人眼睛里,有好奇,有打量,有嫌弃,有冷漠,更多是麻木。麻木出现在年龄稍长一些的人中,好奇是年纪小的,嫌弃则是姿色还过得去的。这些时间下来,我也明白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分等级和压迫。 我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仆总走了后,立马有人说,“她也是南城来的!”推出一个人,那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推她的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你们不像一个地方的人呀,你跟她一比,都成天姿国色了!” 说完大声哄笑起来。 无聊,无聊,非常无聊。 把包袱在仆总指定的柜子放下,旁边占着我位置的人笑得很大声,还在看我。 我说滚开,我要休息了。 第二天发现我要接的水桶里全是些烂菜叶,其上还爬满了蛆。 在我身后不远不近聚做一堆低声交谈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我把水倒掉,桶冲洗干净,冲不下来的,就拿手去抠。 旁边递过来一涮掸,“用这个。”是昨天被捉弄那小姑娘,瞪着天真无辜的大眼睛。 后来我发现,她虽然怯懦,却是个舞痴,且废话也多,总拉着我看她跳舞,还一定要说出点什么,非得说得好听,最好天花乱坠,但我搜肠刮肚只说出四个字:“跳得真好。” “那当然,我娘亲可是江南第一歌姬,我的师傅,九天徊园曲儿,跳得那叫一个世间绝唱,连圣上都诏她入宫献舞,得圣口亲赞!”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做梦都想参加宁府的歌舞宴。宁府中秋设宴是一年一度的传统,宴请各路名流歌舞大家,歌姬舞姬古琴琵琶,世家小姐善歌舞曲艺者,甚至民间普通女子,也可登台献艺,竞相争艳。更有上佳者,有机会进得宫去面圣,在圣上面前表演。 我确实算得上有渠道,但我没有把握,毕竟我现在是奴婢之身。思前想后,还是按下不表。 - 那些人把我鞋子扔掉那一刻真是忍无可忍,我本来衣物就不多,上次逃跑还让尹辗的人把我身家积蓄全部没收了,哪里还买得起?我打着赤脚在外面疾走的时候,被管家狠狠呵斥。他眼冒绿光,面露韭菜色:“荡……荡妇!” 我说别拦我,我去找那个偷我鞋的把她撕烂。 他一脚踹在我膝盖窝,我就一下跌跪下去,两手按了满土。 “找谁算账?你他娘找谁算账?我非打死你不可!丑东西!” 他扬起鞭子打下来,因为体力耗费太多,累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坚持扬鞭。 我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脸和脖子,就感觉手臂上挨了一鞭,一阵剧痛扩散开来。 接着是腰上,背上,无数地方,避之不及,如落雨滴。 周围有许多人围观,隐隐有笑声传来。 其中包括拿了我鞋子那个人,她从篮子中掏出一只绣鞋,拿在手上看了看。 那是奶娘给我亲手绣的,做工精致,绣花极美。 她左手擎着鞋子,右手垫在左胳膊肘下面,耀武扬威似的。 在她把鞋用力一扔,扔到墙外时,我爬起来冲过去跟她打了一架。 - 惩罚的形式无非就那几种,要么要你身体上痛苦,挨打,或者断水停食,要么要你精神上痛苦,住马厩,关禁闭,涮茅房。 管家选的还不是最麻烦的,只是图省事把我扔进小黑屋,这几天没人送水送饭,饿得我找不着北,两眼冒星,头晕眼花。 我有点理解霜儿说的那种,饥饿到两眼放光,捡到什么吃什么,恨不得吃干草堆的感受。我现在就躺在一堆干草垛上面,又饿又困,浑身发软。 上方一个方形的通气口,透进一点点明月的光。 忽然门打开了,阿筝在跟开门的人说话,那人叫她快点,别被发现。 她提着食篮走进来,我他爹好像看见了仙女下凡,观音菩萨光辉照大地。 “慢点吃。”她拿出一个馒头,而我手上窝窝头还没啃完。 她又给我倒了碗水,说她买通仆役,就能来这么一次,总管大人就快消气了,再坚持坚持。 她这个“就快”挺虚无缥缈的,“坚持坚持”我两眼一黑。 “我有天要杀了他,你信我吗,阿筝,我要杀了他。” 她急忙捂我嘴,“要让本人听到,又得关十天半个月,我看,是他先弄死你吧!” 而这番话,被那个偷我鞋总带头欺负人的贱婢偷听去,打小报告给了管家。 他命人把我拖出来,堂前受审。他趁机叫人群攻狠揍了我一回,七八个人踹在我身上。我衣服肮脏,沾满灰尘泥土,好几天没换还有味道,额前的头发被汗水血污黏在额角。审话人当然是韩浣,韩老爷。 管家慷慨激昂陈词我的不懂规矩,下贱,卑鄙,恶毒言行,本意是想把我赶出府去,没想到韩浣放下茶杯,淡淡说了一句话:“她不能被赶出去。” 什么意思,我背后还有人吗难道说? 管家一听也有点虚火,弱下声来问道:“什……是谁要保她吗?” 保我? 是要我多受些折磨吧。 “打一顿,放她回去。”他轻描淡写,转着手上的戒指。 - 伤倒不是很重,就是短时间内爬不起来。阿筝把药汤端到我手上,这段时间她都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我。她打来盆水,沾湿帕巾,给我擦脸。 水还没烧好,我们只有一个浴桶,轮流用,十个人就十天轮一次,起初我还觉得十天才洗一次也太不讲卫生了吧,结果现在怕伤口感染半个月都没洗过。 看她不开心,我便问怎么了,其实很好猜,中秋越发临近。我哑着嗓子问她:“如果有机会去到歌舞宴,你能表现好吗?你有信心吗?” 她本来蹲着身沉默不语在替我擦拭手心,听见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一下有了光。 她点头,我接着问:“你真的相信这能一次改变你的命运吗?” 她又点头。我便说知道了,看向头顶的天花板。 谁说拼尽全力只为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一定有错呢,不管她是用什么手段方法。 - 我用掉最后的银两,花钱打点了一番才把信送出去。马车夫驾车的声音还没走远,刚掩上门,就听见有人鬼鬼祟祟在后院疾走的动静。边走嘴里还边叨叨:“老祖宗欸,才慢了半炷香,可别发那么大脾气……” 是管家。到了别苑深宅,那里有一栋单独的老屋,他站到门前,小心打望四周,清咳两声,有人打开门缝同他交谈,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管家始终毕恭毕敬,畏畏缩缩。 韩府一直有闹鬼的传闻,据说这栋老宅不断在深夜传出女人的尖叫声。这儿以前是太老夫人住的地方,被太老爷休妻后关在里面,含恨而死,此后每晚她都在凄厉哭喊,找不到出去的法子。有人说见过蓬头盖面,披头散发,白发老妪的鬼影,有人说听到阴风阵阵,又哭又笑,还有小孩跑动,盘子碎裂的声音! 看了看天,不早了,将近子时。我离开藏身的院墙后面,想在被发现缺席之前回到住的地方,但我一走,才发现自己手心濡湿,原来已经被冷汗浸透。说不害怕是假的,因为女人的尖叫声竟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了。 匆匆往回赶的路上,我克制不住不去想象那些恐怖的场景,手微微颤抖着。 在我从小的认知里,死亡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尤其女人。 有时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不过是官老爷点点头的事,大庭广众之下的死亡,更是屡见不鲜,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到都聚集在法场边看热闹。有时人死了,也没人收尸。 父亲曾怜悯这些人,自发出钱为他们敛尸,但后来太多,也管不了。我听过最震撼的,是他说有人残疾走不快,在路上遇到官老爷没及时让道,先被皮鞭抽个半死,再定了个大不敬罪。寻常百姓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一个女人,命更是难,从出生就身不由己,一直伴随到她死亡。一步步被安排好,推着向前,被无形的巨大牢笼禁锢着,双手双脚戴上手镣脚铐,一辈子挣脱不开束缚。 年少无知,赌咒发誓自己绝不会受安排,乖乖嫁人,可不也还是差点被父亲嫁给面都没见过的人?事情摆在那儿,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只能如此”。 到同样被逼迫至那般境地,尽管那晚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若是没能及时得救呢?进一步杀人偿命,退一步委身于他,还是为了清白之身引颈就戮自我了断? 每次马车路过夜晚的护城河,从轩窗向外看去,除繁华一带萤火流光,通明透亮,酒楼游船画舫挂的灯外,另一侧则看起来人迹稀少,人烟罕至。那边是暗娼聚集最多的地方,灯下黑才好做生意。 不了吧,人活着已经这么不容易了,很多被卖掉的女子的死,都无人在意,更何况,寻死觅活便宜的是真正罪大恶极之人,不会有恶人因为某个身份微贱女子的死受到惩罚。 第十四章夙夕流亡 覃隐 清晨来了一封密信,信上写道:说昔有一蚁,仓皇疾走,往返于窟穴封壤之间。虫蟊见之,问曰,雨将至矣,何不徙而易居?答曰,吾乃有一王,为蚁中至亲至重之尊,今遍觅不得,何寻是矣?群有一蜂,曰,余之翅,上至天干云,可助尔也。蚁久候不待,苦于无翼,望天而呼,蜂兮蜂兮,汝寻得子乎? 淡淡扫过一眼,擦着沐浴后的头发,思考怎么回。 将信纸放于烛台上,慢慢燃烬。提笔写下:尚晴,不必迁,稍安勿躁。以作回信。 随后我将信纸带到常府,接头的地点,那人拿着信消失不见,我也返身回去。 赵勐获不会怀疑,出外看诊已是日常事务,一天折腾下来,回到赵府都疲惫不堪。才将外衫脱下挂于架上,赵大人就前来登门问候。他提着鸟笼子,显然刚去遛弯回来,心情不错,听闻我回府,顺道拐了来看我,我自是好一番感动之余感激不尽的说辞。 赵大人抬抬手,开门见山:“你来来往往常府那么多趟,可有什么新进展?” 拱手答道:“常二公子虽已被确诊伤寒,但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玄乎,我为公子切脉,脉象极沉,也并非将死之人的无脉……” “哎你别说那么多,就说能治不能治。” “能治。”我肯定地道。 “能治?” “能治。” “你有多大把握能治好,有几成几率能恢复如常?需多少时日能下床走动?”他手指往地面一指,“年轻人不要太轻狂,话说早了,到时候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问题覃某无法回答,能不能治不过是身为大夫下的直接的初步的判断,这个过程中会发生诸多变化,不可预知的意外。人体又是个复杂精密的系统,好多机理尚且无法弄清,许多病症在人能力以外,又怎能轻易断定治得好治不好。” 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高兴很满意。 - 司马大人坐于床头,身上披了一件氅衣,手里拿着一卷书简正在阅读,不时将目光落到我身上,又立刻顿下眼回到书卷,复而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两声。 司马滉一把年纪,是当朝老臣,与赵勐获并不交好,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年纪大身子骨不大好,为此竟放下面子里子,去往赵府要人。 我不曾抬头,只专注于他腿上的穴位。施针,又来回换了几道艾叶。我知道他在看我,堪堪笑道:“大人,今日覃某身上可有什么不妥?” 房内的熏香味很重,司马滉似乎偏爱这种香。他哈哈大笑起来,眯了眼睛,髭须捋髯道:“覃公子,在赵大人手下做事,可有不方便不顺意的地方?” “赵大人位高权重,作其府中客,已是极大的殊荣。大人有时顾及不到,实属正常。覃某只是一介草民,不被予以看重也是理所应当。” “覃公子可是治好常家那个病号子,享誉盛名,赵勐获一人独占,会不会限制你的发展?哼,这老狗,现在爬到我的头上去了,也不想想当初谁栽培了他。” 我笑笑,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慢下来。“家父亦患腿疾,在这方面有些经验,您试试我的法子,若疗效好,下次我再来继续。” “好,好。”司马滉点头称善,“赵府若有亏待了你,或有意为难,你就上我司马府来,老夫定将公子以上宾相待。” “承司马大人高看,覃某在这先谢过大人,不过赵夫人的病一日未好,覃某的责任就一日未尽,这也是医者的职责所在。” “这张氏的病……”司马滉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怕是治不好喽。” 我顿了一下,笑笑,又扎针下去。 - 管家将我送至门外。老翁一头白发,在司马府做管事儿的也有些年岁了。一面拔开门栓子一面谦逊地道,麻烦公子总往府里跑,大人特意吩咐说拿些老陈酿送给公子带回去,这些琼酒请公子收下,还望公子以后多来府上给我们大人治治腿。 我客气推辞一番,收下了。又就司马大人的腿疾嘱咐了管家几句,这才离开了司马府。据说这酒天上难得地上难找,分十成,皇帝喝三成,司马家就占了五成,天下人抢那剩下的两成。 去到兰府时,我又将酒当见面礼送给了兰大人。他对我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每次都甚是欢喜。我朝仟儿使了个眼色,她傻愣愣地,才反应过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坛子递出去。 这是头一次带她出诊,小丫头可能极少踏出府,浑身写满紧张拘束跟不自在,老老实实跟着我身后,生怕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我一跟她说话就从脸红到脖子根,用力地点头,再去做我吩咐的事情。 兰大人早早命人在院子里沏好茶,等我们落座,就将手腕自然而然地搭在我刚放好的腕枕上。我把三指搭在他的腕脉上,就听他别有深意地开口道:“哎呀,秋天了,真是一个适合郊外踏青,赏枫踩叶的好天气呀,覃公子你说呢?” 话里有话。我笑:“可不是吗,出去走走对身体大有益处。” 他看天看云,故作轻松道:“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我老人家了……” 我回头看仟儿:“锋针给我。” 她呆愣片刻,哦一声,才急急忙忙低下头寻找。但还没把针卷拿出来,不当心就撒了一地,又连忙蹲下身慌慌张张在地上划拉。那么细那么小的东西落在地上无异于钻进土里的无花果,根本抠不起来。 我捂脸,叹气,“……算了别捡了,我还有备用的。” 扎到一半,兰大人突然道:“公子今年贵庚?” 我道:“虚岁十九,明年就是弱冠之年。” “可有婚配?” 我一时脑袋里警铃大作。“……没有。” “哎呀,巧了这不是!”他高兴抚掌,“家中有一小女,年方十八,至今未婚配,非说要等到如意郎君。听闻翡玉公子到玦城来,缠着要我找个由头请到府上。那可是心心念念要见你,我拿她没办法呀!这不,一见就倾心公子,非你不嫁了……” 自到玦城与诸位贵人打交道以来,就有不少人要介绍娘子给我认识,有些是女儿,有些是侄女外甥女,还有些新寡之妇。 像我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人能被看中什么呢? 我开始怀疑曲尉然用词的准确性,“天生的”说不定用的是对的。 不等他说完,药方就写好了。其实不过是些寻常补药,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像他说的,找个由头罢了。而今我也需要找一个由头,一个托辞,一个借口。于是我站起来礼貌道:“实不相瞒,虽无婚配,但覃某心中已有相瞩之人。” 他面色一下变得不好看,“你是在……婉言拒绝我?” 这还听不出来?不够明显吗。 他冷哼一声:“你知道我兰家在朝廷的地位吗?你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吗?” “正是因为清楚在下的位卑身末,高攀不上,才不敢妄然应允什么。” “做我兰家的女婿,那是你天大的恩赐!” 他声音提高,情绪激亢起来,仟儿也被吓一跳。 “没关系,你会后悔的。”他自信满满地起身,“等你改变主意,自会来找我,要不是我女儿实在喜欢……我就给你第二次机会。送客!” 从兰府告辞,回去的路上,我走在前面,突然觉得身后没了响动。一看,她已经落后我好远了。磨磨蹭蹭地跟着,垂着脑袋,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又返身走回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药箱自己挎上。 就算不主动开口问,这么沉默地站着,她也应当知道什么意思,我等她自己说。 她小心翼翼开口道:“公子……你的、你的心上人,是谁?” 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大半,想来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她这么一问,我反倒愣了一下。这丫头,冒冒失失的,从她都能偷听大人们的机密谈话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少不得给我捅篓子。 我看了看天边的彩虹,又看了看这张渴望一个答案的殷切小脸,三下五除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既可以避免在兰栎那边走露风声,也可以及早让人断掉念想。 于是在我三分羞赧,四分不安,五分眼神躲闪,再加咳嗽的拙劣演技下,给了她一个惊世骇俗的答案:“你知道宁二郎为何频频登门拜访,又为何他来我每每都叫你回避吗?” 不出所料,在我惊为天人的发言里,她慢慢瞪大了眼睛。 “……是宁诸。” 呕,才怪。 - 颐殊 韩府闹鬼的传闻愈演愈烈,尘嚣日上,但我很清楚,那声音分明是人的声音。人受折磨的声音,生不如死的声音,撕心裂肺,浃髓沦肌般的痛苦。听的人寒凉入脊,两股战战。 我发誓,绝不可能听错。在这隐藏极深秘密的宅邸里,韩浣竟然要宴客。 他命我去扫马厩,我正求之不得,马粪再难闻,也比同那群疯婆子处在一个场合的好。她们经过我时会故意捏住鼻子,大声询问同伴味道的来源,接着大声哄笑。 我不管他们,只每天把前一天的马粪清理出来,再打理干草垛,铺平整。听到韩府要宴客的消息时,先是冷哼了一声,不由地想笑:倒要听听,那女子的尖叫声跟宴席的欢声笑语、丝竹管乐比起来,谁要更聒噪一些。 那日我忙完采买回下房,发现我的东西被丢出来,破败不堪地堆在马厩墙脚。怒气直冲天灵盖,当即闯进去讨个说法。她们还在嘻嘻哈哈地玩闹,见是我,不轻不重道:“我们一致认为,你住到马厩去比较合适,不然你带着一身污秽回来,我们不就白沐浴了么?” 好,太好,有理有据,但是我不接受。我忍了又忍,有点后悔,后悔刚才没踹门进来。不然这样少不得跟她们废话两句。我忍着极大的怒气,问:“是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了?” “还要得到什么人允许?”几个人故作惊讶地交换眼神,轻捂着嘴,“天哪,她不会以为韩大人站在她这边,会帮她吧?……哎呀,咱们不知道人家是曲家大小姐!” 大抵是翻东西时看到了我的户籍文书。一阵哄然大笑,声音此起彼落,不无嘲讽:“原来是大小姐曲颐殊啊,怎么不说呢?” “大小姐怎么沦落到这般地步,跟我们干一样的活儿呢?” “是我们不配跟大小姐说话,怠慢了小姐怎么办?” “堂堂曲家大小姐,连父母都不想认她……” 在我控制不住快要爆发之际,阿筝冲出来从背后抱住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们就是想让你惹事,又挨一顿毒打,你别上当!” 这些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使我快速冷静下来,阿筝说得对,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至少,不能着了她们的道。我要这次又动了手,本来占理都不好说,就是真的要睡马厩、猪圈去了,反倒叫这些贱人达成目的。 我松开拳头,阿筝牵起我的手:“走,我们去把东西拿回来。” 这好像是一个跳不出去的循环,找茬惹事,逼我动手,害我被罚,再到下一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真是一件无比消耗人心神的事儿。可我能离开这里吗,显然不能。抱着我的那些物品,抬头看天,一时竟不知出口在哪里。 生活这个巨大迷宫的出口在哪里。 阿筝捡了一些衣布床褥,轻便的拿在手里,翻着检查看了看:“嗯,是有些污迹,洗洗就好了。”她对这些表现出的习以为常,熟门熟路,让我更加烦躁。 镇定。我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蝇营狗苟,稷蜂社鼠。又何尝不知道,当一个人身份地位不高的时候,环绕身边的只能是这些小人。但若如往常那般冲动,无辜的人也会被牵连进去。 摸到阿筝的脸庞,她还在找是否有其他要洗的污迹,被我的举动弄得怔住。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也只是摩挲着她的脸颊说:“我会保护你的。” - 因为今晚的宴会对韩府来说十分重要,管家特地一大早把我们聚集在一起,不让人乱跑。他三令五申地重复训话,各人在各人的位置上该做什么事,大声呵斥偷懒走神的人。 他念到我的名字,原以为同往常一样,清洁马厩,扫地擦灰的活儿,再不济让我去洗碗帮厨,可他竟然破天荒地把我安排在前院,扫落叶。入了秋,叶子一阵一阵地往下掉,要不断有人扫走落叶堆到一处。这件事诡异的地方在于,这势必要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怎么,韩浣不嫌我丢人了么? 宴席正式开始之前所有下人都调动了起来,忙里忙外呵成一气。管家婆子站在院子里监工横眉竖眼,叉着腰挥着鸡毛掸子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有人路过我身旁,像是不经意般,踢倒放在我脚边的水桶,顷刻间污水打翻洒了一地。我脸色很难看,但她抢在我前面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帮你扫吧。” 说着谄媚地接过扫帚,手上拿到竹笤,立马高高扬起,将扫好的叶堆打散得七零八落。 我抬脚就踹,她大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疯婆子打人啦!快把她关起来呀!” 闻声赶来的许多人,把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强行分开,彼时我占尽上风,完全有理由相信再给我半碗茶的时间,绝对把她那张如花似玉施粉妆黛的脸揍个稀巴烂。 尽管还是想冲出去,但他们按住我,使我动弹不得。而她变脸如翻书一样快,见到管家,哭哭啼啼地就跪下去告状:“大人明鉴,小的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不知怎地惹到了她……脸都给人家刮花了呢!” 管家阴沉着脸,不由分说,叫那些人压着我跪下,给她磕头道歉。 我说我不磕,五六个人拽着我两条胳膊,按着两边肩膀,还有一只手抵在我后脑勺上,非常用力地砸到地上,很响的一声。不说道歉,就一直磕。 “你说不说?” 不说。 “死鸭子嘴硬!说不说!” 死咬牙关。 额头哐哐砸在地上,很疼,我抬头看向他:“我要是额头流血了,你就等着被赐死吧。” 这话一出,他让手下停手,两根手指捏起我的脸,左右察看。 “这不还是那么丑?没破相。”他得出结论,却看到我笑了一下。 “我回去就把脸弄破,说是你弄的,你敢不敢赌一赌后果?”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儿,吓唬谁呢……” “听起来——”话音未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似乎有惜颜爱命,有意愿接受我的提议的意思了?” 人群渐渐散开,从我的视角,先是一双乌金黑舄,再是玉犀黑鞓,最后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想到再见到尹辗,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 他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带到偏僻角落处,这种地方阴暗潮湿,呼喊都没人听见。因为我刚才啐了他一口,他现在怒不可遏也是正常的。掐着我的脖子,一把掼到墙上:“你怪我,可以。但别忘了,都是你自找的。” 他手上用的力气很大,手背青筋暴起,我必然使劲仰起脖子才没那么难受,但还是死死瞪着他。他转而摩挲起我的下颌,轻笑出声:“要是一开始老老实实入宫去做妃子,哪有那么多罪受?” 是,都是我应得的,行了吗。 “我给你这么长的时间,让你考虑清楚。真不明白,做妃子有什么不好,许多人可是阿谀奉承着不停巴结我想要入宫为妃。” 我不说话。 “婢女,牲口,我看看还能下贱到什么地步。”他手指用了点力,我吃痛,但没叫出来。他接着道,“莫不是真想老死在这城中,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我还是不说话。 “多少人寻求荣华富贵,明明只要听话一点,就能轻易得到。”我终于在我的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他没有松手,也没有放过我,他不会放过谁,就像我从没试图反抗哀求。 “喜欢受罪受便是,”他接着讲,“韩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尤其喜爱虐杀女人……你最好别让他从你身上找到乐子了。” 第十五章初见隽永 覃隐 宁诸同我坐在院子里闲谈,消磨时间,仟儿过来上了一壶菊花茶,又急匆匆地跑走。走之前她眼神在我们之间流转几周,欲言又止,最后小脸一红慌忙逃离。 宁诸端起花茶,看着她的背影奇怪道:“她怎么了?” 我眼神飘忽不定:“谁知道呢。” 仟儿这丫头对男女之事可能知之甚少,但听我扯了那样拙劣的谎言后,竟对男男之事燃起了极大的兴趣。也不知是让她误会了什么,近来夜里出诊,晚上是风大,她会在拿上氅衣备好马车,给我手里塞上一个暖炉,可能加了什么香料,散发出淡淡清雅的幽香。我一大老爷们哪用得上这个,多是女人用的。但面对她的好意说不出拒绝的话,看着马车里缀满花的车帘,只觉得复杂难言。 晨时出诊,那位大人就对我身上的香气表示了怀疑,他向来看不起养男宠娈童那一套,咒那些出卖色相的男人为“阴人”,说他们不男不女,不得好死。他以质询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呵呵干笑强行解释为药物粉剂,但看他惊恐的表情,怕是不敢再叫我登门。 傍晚我们到常去的那家阁楼喝酒,店主对宁家二爷这样有钱又大方的熟客喜好已是掌握得十拿九稳。坐下不到半刻钟上了桂花酿,我问宁诸那两枚凤凰犀木是怎么回事儿。 他道没什么,只是孙氏喜欢音律,托人找的想打造一把木琴送给她。 我把视线移到手里的酒杯上,他按耐不住追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什么?”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你都说了两枚,两枚!不打算接着问么?” “这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你父亲听说了,要你也打一把给齐家小女也送过去。那才是他心头认定的儿媳,应结的亲家,不是吗?” 他听我游刃有余地分析完了,顿时犹如泄了气的鼓一般:“如果没有办法让父亲死心,我就随便找个借口打道回府得了。”烈酒灌喉下肚,愈发颓败。 “我现在就挺想回去的,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 “你说说看?” “那种茶不思饭不想,食不知味夜不能寝,心绪都为她所系,喜怒哀乐都被她牵动着的感觉。” “茶不思饭不想?我可以在你思念成疾病危之时给你开药,实在救不回来可以为你料理后事。”我撑着下巴说。 他瞪我一眼,“你还是先准备好份子钱,喜事肯定在白事之前。” 话锋一转,“至于你,不解风情,老树疙瘩,我看你是很难开窍了。要多听我传授点经验,受大师点拨,说不定还有得救!” “……我谢谢你啊。” 他不好意思地招招手:“朋友嘛,应该的应该的。” - 屋外下起了雨,宁诸突然指向窗户外面,要我看。有一男一女站在屋檐下,显然是在躲雨,被这雨弄得猝不及防,两人都没带雨具。宁诸努嘴:“喏,考考你,两人什么关系?” 这两人既没牵手也没交谈,更没多余的肢体接触,女方看起来还多有回避,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我看来看去除了陌生赶路人也没看出别的来,就说:“避雨的人?” “非也,这两人关系绝对非同小可。”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看那女子的身体角度,明显是偏向男子的,而男子这边姿势也呈左脚放松,右脚承力的状态,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极为控制了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靠近女子的。” 宁诸有些时候就是会让人以“好厉害,但是好没用”的叹服眼神看他。 “再考你一个,假如你是男子,这时候你该怎么做?” 我认真地思索了半刻钟:“先安抚女子,告诉她在此地等待,我冒雨跑去买一把伞,或者回家取一把来接她。” 宁诸以手捂脸,一副无药可救的神情。 原先我对自己的答案很有自信,直到扭头看到窗外那男子将自己的氅衣脱下来,罩在女子头顶身上,在女子羞赧的点头后,把她护在怀里,两人一起往马车处走去。 唔。 - 中途店小二来上了几道菜,顺便问要不要将冷掉的酒重新温一温。我们说不必了,小二讲:”客官,酒还是温着喝的好,这里面是有讲究的。”问什么讲究,他把手掌放在嘴旁神神秘秘压低声音,“男人若经常喝冰的酒啊——” “——易不举。” 说完飞也似地逃掉,我俩皆是虎躯一震。 “刚说到哪儿了?”宁诸回过神来,捡起先前的话头接着讲,“我父亲没有在此等事务上区别对待,但总免不了有人要在背后非议他。就拿田亩制改革这件事来说,无论是屯田制、占田制、均田制都各有其长,各有所短。父亲上书表论屯田占田的弊端,偏偏有人站出来反对,认为他是以权谋私。但我父亲都没占用过赋税佃农的一亩地……” 前朝实行占田课田制和户调制,但这些制度对上位者的利益保护太过严重,不可避免走向衰落。现今谋求新的变革之法,着力于减轻劳役赋税,官吏腐败,土地兼并等问题,但上书变法的老臣在朝中寥寥无几,孤立无援,还不断遭到利益牵扯其中的重臣的阻挠。 “你是说,无论均田新制、三长制、还是新租调制都不会得到认可,只因为他们认为宁家在赋田这一制度上话语权太大,干涉过多?” “我父亲虽在户部有一席之地,但他做事总想妥帖,不免瞻前顾后,左右受限,手脚被绊住地居多。若真想推行变法,朝堂上没有过半支持绝无可能,大部分人倾向于维护旧制,他们坐享其成受利于此那么多年,不好说改就改,除开一人。” “除开一人?” “对,尹辗。正是他才使事情有进展的可能。” 我一时不敢相信,尹辗? “他不同样也是权贵,为何会站在你父亲这边?” “上位者的心思不可揣摩,难以预料,问起家父他也讳莫如深,这里头水深得很。兴许牵扯邺平王那边,他镇守圳南单独实行军屯,使得土地不断被官吏、将领蚕食,佃农也遭分割,有些人早就看不惯,想方设法治治他呢!” 是否为了对付邺平王不好说,但若动作太大,难免扯筋动骨,引得诸多重臣纷纷向上谏言,中书监上奏弹劾折子,势必触碰到圣上逆鳞,有蔑视君威之嫌。说到底,关乎此项改革生死存亡,拿捏其命脉的,只有尹辗一人。他若坚定推行变法,谁也阻止不了事件进程。 可这对他的好处是什么?难不成也不止是阿谀奉承、媚上欺下的佞臣? 自我来到这里,见过大大小小的士族官吏,接触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治过疑难杂症,医过重患病疾,唯独这个名字,时常听说,却始终像一个影子,无法具象,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零零碎碎的印象,虚无缥缈,神秘莫测,不可望又不可及。 “说起来,明天的酒宴,你可要来。”他忽然说道。 “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明天,他会来。” “谁?” “尹辗。” - 颐殊 夜幕降临,宾客陆续进场。韩浣盛装在门口迎客,他在朝中人缘颇丰,请到的都是各路稀客、人间显贵,不乏朝廷重臣,皇亲国戚。早该想到的,这些人里面有尹辗。 我擦着嘴角从角落走出来,太过用力咬破了唇,有新的客人刚到,凑在一起有说有笑,俨然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原先觉得再见到他,我应该是恨得咬牙切齿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冲过去把他撕成碎块。可是此刻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越不要被发现或被人察觉的好。 那个人还在看我。 我有意躲开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发现他还在看我,并没移开视线。 他一直在看我。 我用大拇指抹开血迹,出来时就看到他,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在喧嚣浮尘的人群中,独独凸显出来,与这四周格格不入,那样沉静淡然,遗世的一双眼睛。 他就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虽然这样说有些自恋,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我。 我率先移开视线,捡起倒在地上的竹笤,挽起袖子,将头发绾成一束扎到脑后,尹辗这该死的,取走了我的发髻。等我做完这一切,回过头去看到他还在盯着我。 怪人。 - 阿筝对我招手,大声喊道:“曲颐殊,过来帮忙!” 我正准备过去,但是这个时候,那个怪人却突然动了。 起初我毫不在意。我的意思是,他向,我,走过来,没有意识到他的行动轨迹的目标是我。 喧闹中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夹杂着婢女刻意压低的兴奋的叽叽喳喳,我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但显然跟这个人有关,其他人也驻了动作,只怔怔看着他向这边走来。 他在我瞳孔的视野里越放越大,注意力全然被那双好看的眼睛吸引了去,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一直看着我,目不转睛。 直到走到我的面前,驻足,停下。 微微笑着,很认真地,眼神清澈,摊开掌心。 “好久不见。” - 他在做什么,他疯了吗? 饶是再自恋也清楚这张脸哪里惊世骇俗到能引起注意。但是面具下的脸皮肤表层在升温,就很没骨气地脸红,烧得通红,以至于烫到我。 只是尴尬和难为情罢了。 脑子里划过无数种可能,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认错人了、久远旧识、别有用心、目的不纯。我想了好久没有答案,想破脑袋也理解不了这样的人与我有何联系。 他说好久不见,若是旧识,或许是在南城小时认识的某位大人府上的公子,说不定还被我欺负过。过了这么多年,物似人非,也早已变了模样,总之我不太记得我人生中有认识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子也是一样。除了我越变越丑,残了之外,大家都长开了。 正不知说什么好,宁还珏从旁边插进来,向我问话道:“颐殊,晋府可还待得习惯?” 我躬身行礼:“幸亏有大人的照顾,一切都好。” 他又看向那位清风朗月的白衣公子,拍着他的手臂道:“这是南城来的翡玉公子,覃隐,覃公子,跟曲小姐是同一个地方的人,目前是赵府的客人。这位是曲小姐……” 他笑着,抢先说道:“这位小姐,我是见过的。” 老套,俗气,但管用。刚好一阵的脸又烧起来,很不合时宜,且我猜我眼中有很深的惶惶然,他看到我这样笑意更深了,然他笑起来很好看,笑意越深,就越好看。 但是我是真的不知道何时何地见过。 我对并不记得他,甚至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心生愧疚。 “你们先前有过交际?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乡遇故人,岂能逢知己。”宁还珏在旁边道:“曲小姐原先在我府上,抱怨她在玦城无聊,没有认识的人,能遇故交,实在有缘。” 翡玉公子终于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宁大人:“其实也并无深交,只是见过几面,曲小姐大概对在下并无印象。” 罪过。 应当是过目不忘的容貌,却被我随意遗忘,这是亵渎。 宁大人看我不说话,哈哈笑着解围:“公子随我到里面坐吧。” 他说:“好。”随他走了。 留我在原地惊魂未定,心乱如麻。 - 柴房人手不够,我就去了。坐在灶台后面,把木柴劈断了放进去,一下一下,手都痛了。吹气助燃,烟熏火燎,没多久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黑烟,熏成了炭。 火焰过高的热量灼烤在我脸上,呛得直咳嗽,边扒拉着灶堆边不住地叹气。 宁诸中途溜出来找我,几经辗转打听得知我在柴房,打趣道:“别人望洋兴叹,你这是望火兴叹,怎地做活做出那么多人生感悟,也好,烦恼就随这火一把烧干净罢。” “宁诸,”我问他,“你有没有并不记得的儿时旧友?” “不会,就算几十年没见,模糊了样貌,他说他是谁,就记起来了。” 看来真是我的问题。我又止不住的叹气,他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有人认出我来,但我并没有认出他,全然不知,实在不好。他笑:“纠结这个干什么,说明是不重要的人,或许对方单方面认识你,从别处听说也不一定。” 说的也是。决定不再思虑这件事,抛之脑后。 宁诸摸了两坛酒回去了。负责给座席宾客摆上果盘斟酒上茶的婢女三三两两回来,彼此攀谈着兴高采烈,她们看到坐在灶台旁灰头土脸的我,眼神怪异地埋下头去,交头接耳。 我低头看看自己,丑当然还是丑,也是普通的丑,但没有到“原来丑得奇特也能引起翡玉公子的注意”的地步吧。那不然你学学我另辟蹊径,搞怪扮丑去吸引他关注试试? 她们边把篮子放下,边阴阳怪气地大声嚷道:“有些人就是不一般,手段真高,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引起人家公子注意,出尽了风头,得意着吧。” “什么呀,我看是出尽了洋相吧,不拿块镜子照照,也配与人结识,难不成做着人家公子娶她的春秋大梦不成?” 说着大声笑起来,笑作一团,一团和气。 她们落在我眼里好像一群嘎嘎大叫的鸭子,更好笑。 霜儿进来,恰巧听见这话,皱着鼻子:“怎么酸溜溜的,谁把醋打翻了。” 我不接招,岿然不动,她们没意思地又出去了。霜儿同我说起宴席上的情景,说那翡玉公子很受欢迎,每次发言博得满堂喝彩,才情一绝,众星拱月,说话好听,模样也好看。 “但我就觉得差点意思。”她夸完又补了一句。 “差点什么意思?” “我看上的男人,必须得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那肌肉,那体块,”边说边举起胳膊比划,“能让我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还能单手把我举起来。” 单手……还是挺难的哈。 - 宴席结束后,送宾客归,等送完,差不多到了子时夜。韩府便要送客,门口多了许多辞行的人。韩浣站在门口拱手相送,我探出头去看,人很多,车马也乱。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找见,叹了口气,我就回去了。 等回到住的地方,阿筝跑来跟我说:“颐殊!刚才有位公子来打听你在哪里,听说你没在,便离开了。” 我怔愣很久,谁?是他么?他来找过我?为什么? 阿筝又说,“你先别进去,她们都在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 “就是……就是……不好的话。” 要是往常我肯定恨不得拔了那些怨妇的舌头,但我今儿心情好,不与她们计较。推门进去,她们倒先噤了声,仔细一看,尹辗那阎王爷竟然在这里。 他坐在门前的太师椅上,椅子应当是从别处搬来的,下房没有那么高级的东西。脸上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瞧瞧发现了什么,马厩后墙这么大个洞,里面的犯人跑得一个不剩。” 犯人? 你把关在地窖里的无辜女子称为犯人? “你一个人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完成这条地道,说,谁是帮手?” 原本我该说没有帮手,但看到躲在近旁瑟瑟发抖的那群贱人,觉得供出一两个也不是不可以。只淡淡扫视一圈,她们一个个就吓得花容失色,屁滚尿流。 我想了一会儿,“韩大人的东西,对尹大人您,有那么重要?” “倒也不是很重要。”停顿数息,哂笑出声,“但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听他话里没有追究的意思,暗自松下一口气。但言外之意,韩浣知道了,也不会放过我。 既然如此。 我转身往外跑,他没预料到,也没尝试抓,就放任我跑走。 刚跑到大院门口,门口的一辆马车正准备离开,那人探出身子来与韩大人作别。微微笑着,如皓月当空。 我既期盼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又希望他不要看到我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事实是我多虑了,没有丁点儿存在感地被遗忘。马车在视线里逐渐加快,越走越远,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跑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我心跳那么快了。 第十六章昙花一现 覃隐 下午在码头站了许久,等故人来。见一艘客船靠岸,从靠着的树上起身,走过去,船上下来的船客三三两两被家人接走,蒋昭这家伙到最后才出来,先伸了个懒腰。 对他我就是不甚耐得住好性子:“搞快点,我走了啊。” “喂!搞错没有,是你一封密信修书急报把我诏进玦的诶!”他小跑两步追上来。 坐在酒楼里,他抬手就要点最贵最好的酒,恰巧之前我在这里存过两坛,伙计认识我,便直接上了我存的酒,还跟我客客气气打招呼,蒋昭看我新奇不已。 “你这是混出名堂了?”他边乐滋滋开酒边道:“原先还担心你在这卧龙雏凤,人精遍地走的地方没有世家倚靠活不下去,看来是我担心多余了,确实,这个年代,帅能当饭吃。” 看他两眼,笑了一下:“你怎么吃上饭了呢?” “小兄弟,你是飘了呀。”他啧啧感叹:“你要办的事,都办完了吗,还不回去?怎么,开始留恋玦中的奢华绯靡了?权力在握,纵情声色的滋味,尝到了甜头,就舍不得放开。所谓花花世界迷人眼,莺莺燕燕乱人心……” “闭嘴吃菜。”上了第一道菜,大酱肘子,我拿起筷子。 “你要知道,我来这一趟,多不容易,玦城都封城了,我还是花了点银子,走了点关系才进来的。谁叫我兄弟有难,义字当头,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他语气得意扬扬,我重点却在封城二字,既然他都能走关系,我就多问两嘴。 “玦城为什么要封?”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手别在嘴边。 “听说是,混进了敌国探子,专门培养的细作,我还清楚更多。” “这种事你怎么能清楚更多?” “爷自有爷的门路和渠道。” “说。说不说?” 我把酒拿开,在吃菜没有酒的威逼利诱下,他妥协了:“你也知道,我们蒋家负责传信。虽对内容一概不知,交易绝对保密,但在传递的过程中,会从汇总起来的各方信息间发现些端倪,有时只需经过简单的推理与分析,就能得出惊人的事实。蒋函门自有一套人脉消息交通系统,这次来,正好也是出现蹊跷,我爹叫我来调查一下。” “但是很显然,爷并不打算调查——帮助兄弟为先,其他都是顺手。告诉你这个消息,也是希望你避开点,别卷入危险之中。” 他玩世不恭的模样,倒跟玦中世家子弟一般无二,我嘶了一声:“你上次警告我不要走恶人路,我就走了恶人路,蒋昭,你该不会是开过光的嘴,来引我踏入陷阱的吧?” 他悠悠长舒一口气:“不说了,你说说让我来干什么。” - 先带他去客栈住下,安顿好,我告诉他你来玦城找我的事要保密,不可随意来往,他越发好奇,又有点委屈:“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住的地方住?一个人是客,两个人也是客,再说只住几天,跟你挤挤,你那床不会挤不下吧?” 我说这事一定要低调,暗中进行,只能等我来找他,他不能来找我,他看我说得认真,不再问了,我们一起下楼,去药房抓药,既然我以采购药材的名义出来,就要做样子回去。 去的并非全城最大的药房,而是离它不远处的一间小药铺。这么一家小药铺藏在闹市中,毫不起眼,难以想象的是竟有很多进口的名贵药材,据说他们的药材源自神秘的异族供应商。马车上,他跟我细说了探子消息来源的事。 “自发现细作以来,玦城就被要求封锁起来,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来个瓮中捉鳖。禁军挨家挨户地搜查,这敌探藏得再严实,总会被找出来。总不能挖了地洞逃走吧?” 蒋昭翘脚摇扇:“现在全城人心惶惶,但老百姓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少数几个当权者,应该鲜有人知,除开城被封一事,大多数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你们又是如何推断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告诉你也无妨。前几日受到了一家裁缝店老板的委托,将做好的衣服送往某家略微偏僻的客栈。第一次接到这种委托,我们都有些诧异,也不便多问,但都留了个心眼,再往前也接到过布料店老板的委托传信,却并没有接到被传信之人的回复。对比最近衣料店裁缝店的管账记录,发现近几天来他们销量都有所增加,裁缝店最近更是卖出了几件成套的衣服。” “这说明,”我若有所思道,“有外人进了我们的地界,但没想出不去,只好临时再购买具有本族特色的服饰。” 蒋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要求裁缝店老板用最保险最秘密最安全的方式送到他们手中,所以掌柜的才找了我们。而且我还知道他们陷入了窘境。衣料店的传信大概是催帐的,而他们因为没有本地的货币无法支付,所以选择销声匿迹没有回信。” “这倒有点意思。”我问道,“那家衣料店和裁缝店在哪里?” “巧了,就在我们正要去的医馆旁边。” “羌活,桂枝,车前草三钱……”医馆掌柜的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一边颤颤巍巍给我们抓药。等到他终于把药抓完,又忘了把算盘丢在哪里。 “噫,我的金如意呢?”掌柜的抓抓脑袋,又朝里堂喊了一声,“狗蛋!包药的纸不够了,去隔壁找裁缝店老板拿两块碎布来给客人打包!” 一个小伙计从里面跳腾着出来,应了一声好嘞,就扑腾着去了。 我和蒋昭相视一眼。都明白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从医馆出来,蒋昭率先憋不住了:“看来,这敌探的窘况比我们想的要严重啊。” “那倒是,如今正被到处通缉,如何请得起好大夫,又封了城,外边的药铺不可能再送药进去。若伤势严重或病症加剧得不到即时医治的话,只能是死路一条。” “隐生,你该不会是要打算……”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拍拍他的肩膀,好叫他放宽心。又道:“过几天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他一惊一乍,显得我要坑死他这只小白兔似的,“敌国探子的事我可不插手。” “帮我偷一个人。” - 在客栈门廊才出房间,就遇到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上楼。稍侧过身,给他们让出道来。他们点点头向我微笑致谢,擦身而过的瞬间,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 不知道是我身上的草药味太重盖过了他们的,还是他们刻意隐藏想要减轻这股味道,我与他们错身的时候,不自觉皱了皱鼻头。没想到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反倒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楼下坐了一老一小,小的跪在凳子上玩着碗碟,迭罗汉一样堆得高高的。老的慢慢品着茶,时不时看一眼小孙女,怕她摔下来。小姑娘突然捂着肚子,表情痛苦,“爷爷,我想拉臭臭。” “这都第几次,也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头心疼地把她抱起来。 我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小儿腹泻,这个季节很容易得上,我是大夫,这是小儿止泻药,一粒见效。” 小姑娘埋着脑袋往她爷爷怀里钻:“恬恬不要吃药,药苦苦的。”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声音放软道:“这药不苦的,哥哥保证。” 老者接过药向我道谢,我正准备提步离开,忽听楼上那老头出声叫道:“公子请留步。” 我嘴角含笑,但这笑转瞬即逝。 他将我带到某间屋子,这屋内充斥着浓浓的中药味。警惕地向外探察,才关上房门,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大夫,请一定要救救我们主子!” “受不起受不起,”我连忙搀起他,“你们主子在哪儿,带我去瞧瞧。” 他口中的主子躺在耳房,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神态安详,若不是呼吸节律平稳,仿若就是一具尸体。细看能发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因疼痛轻微的蹙眉,似在竭力忍受。 我到床边坐下,先诊脉,拿起手腕,触及冰凉。扮作老妇的大概是其婢女,正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而求我的老者就是侍卫,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紧张不已,草木皆兵。 “再晚一点就……” “就怎么样?” 其实我想说就好了,但转念一想。 “……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侍卫脸色刷白,膝盖立马就与地面来了个大碰撞,巨响的一声,神魂俱散,手垂在两侧颤抖不止,另外三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小姑娘此时变了一个人,年纪小小的娃娃脸上神情肃穆。 她不再是娃娃声,声线冷冽:“你能不能治好?” 我瞥眼过去,没接话。 什么意思,治不好要我给他陪葬? “看情况。” 他们可能不是汉人,不懂拐弯抹角,侍女问:“情况怎样?” “情况……不容乐观。” “这位公子,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们情况特殊。”老者谦和道:“不能请大夫,否则易暴露藏身,所以,也请您千万保密。至于治病……是看到您的样貌后,推测是起死神医翡玉公子,才有十二万分的把握请您来,若您都治不好,我们该如何。” ……不是,我也没有那么神。 这样搞得我压力很大啊。 “算你们运气好,遇到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站起来,扫视在场的人一周,无奈道:“你们若是信我,我先回去捡药,明天还是这个时辰来,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至于你们的事情,”四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极其锐利的警惕神色,“病人隐私,定当保密,一向恪尽职守,我口碑还不错,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几日之后,又是那间客栈,同样的屋子。 侍女煎好药端上来,将她的主子扶坐起来一口一口喂了。 老者和孩子,加上侍卫站在他床边,屏气慑息,目不斜视。可他们并没有看到他睁开眼睛,反而看到他猛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血痰,又昏死过去。 侍卫的剑马上到了我眼皮下,侍女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我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声抽出小刀反手架在我的颈动脉上,老者将手背在背后,作出攻击的架势,连最小的小姑娘也倒挂在房梁悬顶,鞭子缠在我颈上,一用力就可以拧断脖子。 别激动,别激动。虽然我承认对城中发布的缉拿令悬赏金很是心动,但不至于下此毒手,大家无怨又无仇……国仇家恨什么的另当别论。 侍卫双眼猩红,面目狰狞:“我一定要杀了你……” “退下。” 床上的病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这出闹剧,“不得无礼。” - 颐殊 韩浣应当不知地窖的事是我所为。有那么三五天,他没有露面。与此同时,后院当中除了我和阿筝之外的人都不见了。再后来,我明白了,有一些漏洞,不会消失,只会撷取另外的事物来填补。但,人命本就是上位者手中的蜱蚁。事先无法预料,有些事做了就做了,发生就已经发生,没有开弓箭,没有回头路。 离开韩府是迟早的事情,但走之前,我还想完成阿筝最后一个心愿。把宁府邀请函交到她手上时,她欢呼雀跃,喜出望外。我想,这有点不太对吧,我以曲颐殊的名义说要赴宴,他居然这样轻易给了入场券。或许他念在我父亲跟他的交情,总之,他本就大善人一个,与我这人如何关系不大。 首先就是要置办行头。阿筝拉着我上街,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出游,外面的空气清新且干燥,行人吵闹而有趣。她牵着我的手,唧唧喳喳讲一些琐碎的小事,我也没有打断她。 路边不少买卖首饰胭脂的摊贩,看见姑娘都要招呼人过来看看,说自家卖的货物可好可漂亮啦,阿筝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诱惑,平均每两个商贩就要停下来一次。 “看看吧,这水粉可配你的色气,”那人极力推销,“纯手工制作,天然无公害!” 她对那胭脂水粉盒子爱不释手,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三文钱给他。她的钱都放在我这里,若不然,这一路走来早就败光了。 等她抱着两盒水粉三盒胭脂四支钗头,兴高采烈地往前走时,我们终于到达成衣铺。由于手头预算有限,买不起很好的布料,她在挑选时,都是对比了再对比,斟酌了再斟酌。最后,才在小心翼翼询问了我余钱是否足够的情况下做了一件质感尚可的舞衣。 或许是为她这趟收获满满,而我什么也没有稍感愧疚,回去的路上问我道:“阿殊,你就没有想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恶意……” 要换别人,我会觉得是在嘲讽,但阿筝问,我只扯了扯嘴角,说“不会”。 尹辗死之前应该是不太想。 但凡我要想一点,都抵抗不到现在,挣扎不了这么久。 我说我有变美的意愿,也有自由的意愿,有人尊重过我的意愿吗?没有的,显然,我要后者,就只能牺牲前者。这样想想,也不是非常不能接受。 她又问:“遇到喜欢的人呢?阿殊就没有过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岔开话题道:“你舞练得怎么样了?” - 阿筝她对舞蹈是一天都不敢懈怠的。在她加紧练舞的时间,我把做好的成衣拿去改制了一番,添上诸多细节,譬如流苏珠坠,夜里挑灯用针线加固了一遍。 晚上对着烛光叹气,想起很久以前,我可是一点女工绣活也不会做。就算如此,我也本能地讨厌做这件事,但既是奴婢又是女子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能不做。 抬头看去,金轮月亮挂得那么高,已经快要彻底圆整了。父亲还是没有来接我回家。唯一问起我,记得我是南城曲小姐的人,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也远到像天上的月亮……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恰好天空那么干净,云疏风清,放下手中成衣,走到院子中,三下五除二翻上树干坐着。我没有东西可想,换句话说,我可以想任何东西,只要快点把不相干的从脑子里挤走。 我爹,我娘,奶娘,还有奶娘女儿。 星星,我爹。月亮,我娘。 月亮,嫦娥的广寒宫,像我现在的处境一样。 玉兔捣药,天狗蚀月。 月亮,像玉盘一样。 玉…… 翡玉。 呸、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 歌舞宴很快到来,宁府门前车马相接,好不热闹。马车代表了府邸的脸面,金辕银辙,争奇斗艳。马车上下来的各家女眷也红袖轻纱,霓裳羽衣,互相整理着衣锦妆容。 阿筝的妆扮是我们典当了手上仅有的财物,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她还是有些怯场,我按着她的肩告诉她:“今晚你是全场最美的,自信点,好吗?” “可是别人都有马车……” “你可以假装有,停在巷子口。” “人家都有同伴……” “你是高岭之花,横空出世,清贵冷艳。” “可是……” “别可是了!” 马上就没有词可说了,赶忙推着她往前走。 穿过花丛蝶群,不当心撞到谁惹来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阿筝都要瑟缩一下,这个小怂包。进去之前我跟她说:“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 她问什么意思,我说:“意思是不要小看钩月只如一道弯弯的眉毛,等到十五,就会变得圆满,到时大放异彩,光照天下。” 府邸下人是见过我的,既然打的我的名头去,本人就不好露面,我帮她整理着装,戴好兜帽,使真正的容颜隐藏在阴影下看不清。门前护院检查请帖后没说什么,她回头看我,不安深深弥漫在她身上,我回以她一个坚定鼓励的眼神。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她试探着问。 我笑了笑,低身作礼:“奴婢在门口静候小姐佳音。” 一墙之隔,院内笙歌燕舞,院外蛙叫蝉鸣。在这个汗流浃背的夜晚,我靠在墙上,等得有些无聊。抱着一件外衫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或站或蹲,不时拍死两只蚊子,腿都麻了。站起来活动活动,要不是侍卫拦着我就爬树上去了。听着围墙里丝竹管乐,欢声笑语,想象着那是怎样一方潋滟景色,才不至于在蚊虫叮咬的烦扰中恼羞成怒暴跳如雷。 曲风各异的弦乐鼓声轮番上阵,很久很久才听到熟悉的曲子,正是阿筝跳的那支舞。我也不自觉莫名紧张,她跳得怎么样,有没有博得满堂喝彩。虽然眼前空无一事,死气沉沉,但还是能听见其中的热闹,语笑喧阗,惊叹连连。那景象,一定很美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前一刹那还想着不至于吧,不至于这么倒霉,转眼间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只好四处找避雨的地方。 一眨眼的功夫,就给淋成了落汤鸡。 屋檐下躲雨的设想不太顺利,因为来了许多王公贵胄,府邸外侍卫守了一圈,此刻屋檐底下站满了人,包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根本插不进脚。 好不容易找个犄角旮旯勉强落足,竟还有个躲雨的可怜虫跟我同时抢占高地。 我拧头发,他拍身上,视线都往别处看去,些许尴尬。 他不看我是因为女子湿身,非礼勿视,我刻意避开,则是不适应与陌生人相处,尤其这种场合,气氛挺旖旎奇妙的。很像话本子里小姐出游,突逢雨天,破庙躲雨,展开一段姻缘的那种故事。小时候托张芸儿奶娘女儿的福,这可没少听,我光是想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俗话说一间破庙容不下两尊大佛,等雨小一点我就另寻他处,不让他尴尬。 无意间回头发现他在盯着我,平静而深远地注视,像是我不说就永远不把目光挪开。 时间仿若变慢,但于我是一种从脚底爬到手心的难受。 我只用了半息的时间思考就转身冲进了雨里。 第十七章数尤善变 覃隐 蒋昭半枕在车上,摇着扇子:“瞧这天儿闷的,一会儿准得下暴雨。” “要不要我给你整个瓜棚,整堆西瓜来,顺便吆喝着卖了?”摸着黑背漂亮柔顺的鬃毛,在他说完“好主意啊不能白白浪费了我的商人头脑”后回他一记眼刀。 “你最好下雨之前,早点完事儿,这雨要真下起来,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不是有马车吗?” “笨,你见过谁家车夫躲到老爷马车里享受的?我肯定得把您尊贵的马车停好,再自己找个勉强遮住人的角落躲上,连这都不会你还偷人呐你。” 偷人……要不要说得这么古怪。 宁府府邸前门庭若市。至我们一下车,就有不少人投来了关注,蒋昭压低斗笠,去找地方停车,他现在是我的马夫,马车是从外边租的。宴会许久未开始,我就过来寻他了。 “宁还珏真是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曲颐殊这么个女疯子,说要请帖就给了。”他至今觉得匪夷所思,我也是,但我已学会不去纠结细节,尤其发生在曲颐殊身上的。 “厚颜无耻啊,这场内多少绝代佳人,姿美昳貌,偏她一颗老鼠屎,进去坏一锅汤。” “出门之前漱漱口行吗?嘴真臭。” “怎么,你稀罕?”他扇子敲在我肩上,“你还要偷她,你是不是有点怪癖?你不服气啊,你不服气曲颐殊今晚爬上你的床!” 他真的让人很恼火,在外面又不好发作,咬牙切齿:“你别诅咒我行不行?” - 宁府中秋设歌舞宴已是传统,作为宁诸亲友,我自然也收到了宾客请函,与此同时,还收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曲小姐要去。” 我告诉宁诸,她在南城很有名,之前听过她的“鼎鼎大名”。 “她?怎么可能。”听得我眉头紧锁。 这又不是在南城,想怎么疯怎么疯。这是在玦城,疯就有去无来。 “她受到邀请了吗?”我问。 “固然没有,”宁诸答,“但她写了封与会书,向我父亲讨要请柬。” 我内心忐忑不安:“你父亲……拒绝了吧?” 他跟我的眼神对视,显示出在我们脸上有着同一种惊异而呆滞的表情,在他半张开嘴的迟钝中,缓缓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宁诸道:“我父亲拿到信,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了尹辗。” 我奇道:“这种事为什么要找尹辗?” 尹辗应该只管困死困活,为什么还要管这种小事? 宁诸接下来的话又震撼我一年:“我父亲说,尹辗脸上的神情很是欣慰,笑得很开心。” “……有多开心?”我的语气已经变得有点战战兢兢。 “他说:臭丫头终于开窍了。” 好一个晴天霹雳。 - 眼看时间差不多,宾客们陆续到齐,拍拍马背,叮嘱他:“人出来接到立刻走,不要耽搁,多留意一下她身边的人,还有,下雨可千万别淋湿染上风寒。” “天呐,好感动,你居然会心疼关心我!别说怕我传染之类口是心非的话。” “我是说马。” 蒋昭在身后拳打脚踢,我转身入了宁府,宁诸出来亲自相迎,带到早就准备好的位置落座。环顾周围一圈,宾客之间坐得十分松散,中间空旷的地方缶、筑、排箫、箜篌、筝、古琴、瑟应有尽有,据说城中最大乐坊的乐班子都请了过来。最靠前的座位多是高位重权者,黑漆金髹的阔大几案上酒水果茶一应俱全。 宁诸坐我旁边,悄悄探过来道:“那就是尹辗。” 尹辗跟我所想的不一样,看起来二十五六,很年轻的样子。生得粉白玉面,眼形狭长,带着一股奸邪气和轻浮风。宁诸看看我,又看看他:“你俩一个类型。” 放屁。 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场上最丑的一个。她来做什么?若仅仅只是想凑个热闹,以侍婢的身份请求来做事便好,为何要大费周章要一张正式的请帖。那封信宁诸拿给我看过,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意外留下很深印象的是,字与人不同,很漂亮。 左手边坐一位雍容华贵的大人,晋府的宴席上见过一面,韩浣。 他端起酒杯向我致意,我也举杯回敬,而后他一饮而尽,我小嘬了一口放回案上。 上次见面不过交谈了几句,并未深入了解。今日一见才意识到,这位韩大人,富贵程度可见一斑。在这群雄集聚的华宴上,他的衣着打扮依旧耀眼得令人眩目,若不是爱慕虚荣粉饰涂装,就是真的富可敌国。 “翡玉公子。”他先开口道:“上次韩某未来得及与公子结识,遗憾得紧。” “小生未能与大人结识才是此生之憾,大人位高权重,是我等哪能随意仰止的?” “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贵重礼物。”他从手上取下一个珠玉镶嵌宝石点缀的戒指,放到桌子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和田玉翡翠雕玛瑙,以我拙劣的眼光都看出血鹰眼,价值一座府邸。说不出话来。 “这……韩大人,实属不敬,在下不敢收。” “一个破戒指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破……戒指? “不敢是为赵大人不敢,若不小心……” “公子怕他发现不成?” “这倒不是。覃某因为为夫人治病居于赵大人门下,医者为仁自当清欲寡淡,奉公廉洁。若别人看到赵大人门下的客人带如此名贵的饰物,恐怕招人非议,有损赵大人名声。” “你倒是谨慎,是韩某考虑不周。” 收回戒指带上,又道:“既然公子如此不同流俗,高风亮节,韩某有一事相求,也就直言不讳了。” 果真是有事,否则也不会一见面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能一直带在手上的,不是意义非凡就是价值连城。 “大人请讲。” “这里不方便,可否借一步说话?” 到了宁府庭院,我微微屈身打揖道:“韩大人但说无妨。” “有一味药,据说有将死之人起死回生之功效。但天下炼此法者已失传。韩某将幸,无意间得此炼药之秘法,但无论如何都不得其旨。炼出来的药始终没有效果。” “你怎么知道没有效果……你在试药?用什么?家兔?家犬?还是……” “都是一些不久就要被处以极刑的死刑犯罢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彻骨的寒意,在这三伏天里。 活人试药,也是绝了。那被试者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去?活下来多半也是半死不活,生不如死。 “韩大人想让覃某做什么?炼药一事恕我直言万万不可,若天下有此药也是邪术,覃某不会做,赵大人也不会同意。” “我能给得起的酬劳是赵大人的十倍百倍,你也看到了我的家底丰厚不是吗,覃公子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在下绝不答应此事,望大人恕罪。”忽然雷声大作,劈了几道闪电下来,我看了一眼,“要下雨了,若韩大人没有别的事,该回了。酒宴正酣,不宜错过。” 韩浣看着不知何方有些怅然,眸深似海:“嗯,你先走,我稍后便回。” 走到一半,他依然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回头笑道:“通常这种药,都需要一味极强极烈的药引,而且异常稀少难得,有时遍寻天下也不得。” - 回到席上,大堂中央,严家的小女儿正在弹一曲凤求凰,尹辗坐于席首,微阖双目,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合着乐拍,似在打节奏,听到音律不对节奏错了的地方就会停下来,微微皱眉。 酒倒在杯中,深感无聊,四处打量,也不知曲颐殊第几个出场。 按理说,她应该丑得很突出,很特别,鹤立鸡群才对。 曲毕,姑娘屈膝行礼,怀抱胡琴下去,几位大人粗略点评一番,便问下位上场是谁。 有一女子,十分可疑,她只一个人,罩件大氅戴着兜帽,沉默地饮酒,歌舞宴进行了一半都不见她有所动作。这时,她突然站起来,解开披衫露出华贵的舞服,妆容精致。目光坚定而自信淡然地向场中走去,一曲舞毕,对她有所改观,看起来年龄不大却舞步精湛舞姿优美,在座的人都被这只从天而降的小舞姬惊艳了一下。 诸位大人极尽溢美之辞,看得出她起初还有紧张,全身绷着,舞蹈起来才越来越放松,这阵已然自信粲然,盈盈欲笑。我托腮好整以暇地观看。 直到有人问:“这位姑娘舞艺超群,可否告知你的来历姓名?” “回大人,”她端正行礼,“实不相瞒,小女此次是顶了别人的名头来参加选拔,实则身份低微,不值得大人记住。” “你是替了谁来的?” “回大人,”她顿了顿,似在犹豫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是曲颐殊。” 底下嘘声四起,一片哄堂大笑。 只有我,凉血寒气像从地底开始,慢慢往上伸延。 - 颐殊 阿筝是被谢府的马车送回来的,她一来,就见到我跪在门前。 而我在她来之前已经跪了一刻多钟。 早先我到韩府时韩浣就带着人在门口守着,负手站立,如此隆重庄严的排场,还是头一次见。管家站在其旁,狗仗人势,趾高气扬,想是发现我们没在就去通风报信了。 阿筝一下慌了神,也不管地上脏不脏,裙子昂不昂贵,在我旁边跪了下去。过来四五个人站到她身后,押着她,要她亲眼观看我受罚。荆条做的鞭子,落在身上便是一道血痕,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我都咬牙挺着。阿筝双手捂脸,眼泪就从她指缝间流出来,哭得站都站立不住。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到醒来又痛到昏厥过去。阿筝哭着给我上药。没完没了地发高烧。好几次我以为我要死了,闭上眼睛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是睁开眼睛又听到阿筝在我耳边不停地嘤嘤哭泣。 我拽着她手,想留点遗言,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握住我的手:“大夫来看过了,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只是昏睡,并无大碍,尹大人也送来了金创药。” 呵,韩浣既然想置我于死地,又何必为我请大夫。 至于尹辗,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他。 同样,他也不能理解活受罪的我。 我们既互不能理解,便不奢求站在对方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没有道理可言的,也不会为了他送我药这一点可怜的好处而谈原谅。如果施舍微不足道的怜悯,就能使受害者忘却之前的种种,未免显得这人太愚蠢好糊弄了些。 - 我在尹辗来拜访韩大人时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天有人告诉我,尹辗随韩浣在花园散步,我挣扎着爬起来,把阿筝吓得不轻,她放了药碗急急来扶我,大抵是我表情痛苦中夹杂着狰狞可怖,她也没敢硬拦。 我提着裙子下床,找了外衫披上,鞋都没穿,狼藉又混乱地推开门出去,在院子里狂奔,一时间忘记疼痛,穿越了侍卫把守的半个别院,想抓我的人在我身后挤成一团。 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怎么做到的,好像一直在跑,跑了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撂倒我,数次他们就快接近,但不知怎地被我躲过去。当时眼里只有一个目标,死咬牙关,就是要往前挺进,横冲直撞,马仰人翻。假如说有一时片刻回头的话,停下来,都会感觉到痛苦。 侍卫想上来拦我,被我推攘到一旁,正堂内,韩浣正与尹辗坐在一起。 我过去,走到他们面前,解开前襟盘扣,转过身去,将背上的满目疮痍展示给他看,那些鞭痕一道一道的,可新鲜着呢。 我问他:“尹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就想看到我这个样子是吗?” 是,是我下贱,甘愿为奴为婢。 这副样子你可满意了? 能放我走了吗。 “放肆!跑到这儿来撒野!”韩浣面色难堪,摔了一盏茶杯,“来人!”侍卫鱼惯而入,钳制住我的胳膊,韩浣厉声喝道:“把这个疯女人拖出去!” “你杀了我吧尹辗,你杀了我吧!” 每夜想起来都会生气,难过,痛到流泪。 那你何不杀了我呢? 他很平淡,他好像一直以来都很平淡,没有情绪的起伏:“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怔忪一下,他好像是说真的。 他放下茶杯转向一旁:“韩大人,哪里都可以,别伤着脸,我还有用。” 又淡淡道,“死了也有用。” 我盯着他,难以掩饰所有的情绪,比如愤恨,屈辱,憎恶到嘴唇颤抖不已。他从一开始就握着我最深最隐晦的秘密,并把这一点反复在手心揉捏压碎,他知道什么对我是致命的,也控制着那把悬在我头顶的刀。 他不会放过我,我也逃不掉,不断在跟我重复: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会。 “那天我原本以为你想通了,但你还是没有去。” 他喟叹一声,“你让我失望了。” 管家趁机邀功:“这顿鞭子挨得值,大人,小的绝没心慈手软,你叫我打十鞭,我不敢打五鞭,这顽固不化的,教训还是少了。” “滚。”沉着脸的韩浣突然发怒。 空气肃杀得可怕,尹辗依然气定神闲。 我只恨手里没有火药跟他同归于尽。 “滚!” 茶杯砸在地上,碎在我脚下。 “滚出韩府,不准踏进这里一步!” 我僵硬挪动双脚,许是在地上站太久了,已经不属于我了。外面月光照佛,洒在地上便凝成了霜。尹辗起身离开,擦过我身边时,低低说了一句话,就像那天在桃园一样。 “下次再随便在男人面前脱衣服,我就把你浸在井里淹死。” - 南城第一丑女疯癫的证据又多了一项。曲颐殊在韩府发疯边乱跑边脱衣服谁也抓不住的笑料被添油加醋口耳相传,在整个玦城沦为笑柄传得沸沸扬扬。 “你可真是找着了靠山。”管家婆子出言讥讽,“不过一顿私刑,把尹大人都招来了。” 搞笑,他来这里做什么与我何干? “饭菜放这儿了,你爱吃不吃。”她重重地盖上饭盒,没好气道,“说什么哪都可以,不能打脸,我就看不明白了,这么一张丑脸,有什么可金贵的?” 我被罚饿了几日,实在有气无力,这会儿躺在床上回答不了她。尹辗请的大夫不能来,兴许是治不好不敢来。他要这些伤口不能留疤,试问世间什么药做得到。 过几日管家来告知我收拾东西,离开韩府,我预料到要被赶出去,但不知道如何处置的阿筝,那日之后我就没见过她,问的人又不肯说。那人得知了我即将被发落要去的地方,反倒幸灾乐祸地道:“那将军府不似韩府,是出了名的……可有的罪受的!” 无所谓,只要不是家,天下哪里都一样。 后来到了将军府,我就能自动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补完,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出了名的——荒唐。 我来的时候,决计想不到会是这种场面,原以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白昼见鬼也必是临危不乱,可是看见一屋彩蝶纷飞的漂亮姑娘,还是退出去看了看头顶牌匾的大字。 嗯,是将军府,没错。 庞贇跟他的傻儿子——是名副其实的傻儿子,人虽傻,正常人该有的功能也都有,能力还很强。正在游戏人间。婢女姬妾在其间追逐笑闹跑动,一人眼睛被蒙上,伸长双臂,花丛扑蝶般扑来扑去,女子口中调笑说着引诱的话,傻子嘿嘿笑着四处乱抱。 庞贇就坐在旁边观战,腿上坐了一极其妩媚妖娆的女子。女子剥开葡萄皮送进他嘴里,他不时出声指点方位,或抚掌大笑,趁他嘴一张开,葡萄跟手指就准确地投进去,擦着嘴唇而过,庞贇就捏住她的手指,放到嘴边舔舐亲吻。 只听她假意娇声埋怨:“孩子跑来跑去多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庞贇深情回答:“你心疼我就好,爱妾可是在吃醋对你关注少了,本侯这就来疼爱你。” 我闭了闭眼睛,离开前院,找到后门,向老管家表明来意。 已经明确,被安排的这些府邸,尹辗都是打过招呼的,所以他没问什么,放我进来。 庞贇早年土匪出身,战乱时朝廷征兵便弃恶从戎,披甲上阵杀敌,暮年圣诏回玦,赐其卸甲归乡,赖着不走,土匪的享乐主义又回到了身上,整日思淫欲,本性难移。 犹记得当年在桃园跟父亲开的玩笑,说我的意中人是将军。 这属于自作冤孽,造化弄人。 傻子有着对那方面经验丰富,又单纯无知,无止无尽的渴求。见的女人多了,对美丑也有概念分辨,有一次,我在后院不当心撞见他,被他叫着“母夜叉!”用木箭追着打了一下午。 从此之后,娴娘都告诫我,绕着走。 为了避开这些人,我的人生走了那么多弯路,还不够绕着走吗? 第十八章思亦念兮 覃隐 外边下着瓢泼大雨,出来时竟看到蒋昭站在外面,就在这雨里。铺天盖地的雨幕下,他费力地扯着马的缰绳,给马打着伞,马被他扯得厌了,一甩头撞掉他的斗笠,样子十分狼狈且滑稽。但我笑不出来,我同样连打伞的心情也没有,任由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流过眼睛形成两道水帘,走到他的面前。 据蒋昭后来描述,我看起来就像“一条失魂落魄的狗”,被主人丢弃,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外面流浪风餐露宿风里来雨里去的那种。 蒋昭在马车旁,牵着黑贝的缰绳耸着肩,看起来比我还惨。 他看见我,说了什么,雨声太大听不见,他就很大声地喊:“曲小姐呢?” 我摇头:“她没来。” 这雨大的,一开口水就流进了嘴里。 他又喊:“你为什么不打伞?” “你不也没打伞。” “我刚才看见一只妖精!”他用手比划,“我一看见她,她就冲进雨里逃走,我追出去,人就不见了。想着反正湿也湿透了,就来看看马,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出来了,还一个人。” ……该不会是淋雨发烧了吧? 蒋昭试图描述出那只妖精的模样,但又愧于词乏,只剩叹息感慨。那一路上,我听他叹了无数声气,边说边惋惜,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什么狐妖、蛇精、美人鬼,兴奋到手舞足蹈,看着跟一只呜啦乱叫瞎比划的猴子似的。我听得他语言逻辑混乱毫无章法,怀疑他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在车上喝酒了。听着听着脑袋有点沉,就着一席薄毯蜷缩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所幸身体素质还行,淋了一场大雨没有发烧也没有染上风寒。蒋昭也蹦蹦跳跳的,隔天就跟我道别要回南城了。又提起狐妖,我头疼不已:“你没有听说过四大美女?用她们做比喻不行吗,整天妖精妖精的。” “四大美女我没见过,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美不美也不知道,但妖精肯定比人美。” 我忍俊不禁:“你是说那妖精美得不像人?” 他不置可否,笑得一副别有深意的样子。 “你哪天要见了那只妖精,可别叫她勾了魂去。” - 蒋昭的话,只能信七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他这里尤其泛滥。滥情的滥。比如他来玦城就死不放弃要去醉美楼。醉美楼是玦城最大的伎院,以姑娘个个才貌双全,品质上乘着名。上次陪他去了一次,心说见见世面,就好死不死碰上了赵勐获。 他一副逮住你了的表情,力邀下次同来,揽着我的肩一边走一边谈心:“你早说,我就早带你来了,何必装得那么辛苦,还推三阻四的,男人嘛,不就那么点爱好……” 这个下次来得非常之快,酒池肉林、温香软玉乃男人本色,私宴默认规矩,尤其公子王孙帝候将相,英雄要配好酒美人。 而我只想问,什么时候结束。 外面很吵,有音乐声,姑娘们的调笑声,男人们的呼喝声,跑动声,笑声,闹声。里面也很吵,男人们的交谈声,他们身旁的女人们的娇嗲声,入耳尽是吴侬软语,声声软进心坎里,酥骨销魂。 赵勐获似乎致力于打碎我苦心孤诣营造的良好形象,摸着坐在腿上的女人小手用一种探寻玩味的目光看我,仿佛在说“看你装到几时”,我只能嘬着酒把眼睛移开,不去看他俩。 另外三位大人,袁恇,秦裱,孟之崖,在交流房中术,御女之术,讨论得热火朝天,听了都面红耳赤。他仨都是赵勐获的狗腿,拥趸他毫不懈怠。 “小翡,带你来不要扫兴。”他把酒推到我面前,“你喝,喝多了就放得开了。” ……那我只能尽力不喝多。 “我懂了,你是跟朋友一起,自己来的时候兴致高,跟我们这些大人,就有压力。”他拍拍我的肩,“不必有什么压力,大人我也是看好你,你看你,一表人才。” 好像伎院是男人最适合谈事的地方。 然而事实是酒局开场了一大半只见他们在打太极也没切入正题。 袁恇左拥右抱:“好不容易得几年安宁,边疆又开始动荡,乱世能出几个太平年?黄栋安还能不能行了?今日他还上书请战,说是邻疆总在蠢蠢欲动侍机骚扰接壤几省,敌军很有可能会在最近几年发动进攻引发巨战,请求重开军需处,训练备战军。” “能不能为国库考虑一下,是这么吃空饷反反复复地打仗消耗的吗?”秦裱左手边的姑娘喂了他一粒葡萄,“他打这么多年仗,就该保我们平安,结果处处散发焦虑,请战请战请战,今日不安全,明日不太平,要他来做什么,他自己的功德伟绩倒是上去了。” “黄将军那是老糊涂了,以为自己老当益壮还逞强呢。”孟之崖道,“不管南边小国再怎么跳,也打不到咱这儿来,袁大人尽管放心。管他们怎么打,别影响到过舒服日子就行,我还想多享几年天伦之乐呢。” “那就是杞人忧天,敌国探子毛都没见着就嚷着要封城封城,这都封了多少天了也没见他们揪出半根鸡毛来。”袁恇说着亲右边女子脸颊,“尹辗也是,疑神疑鬼……” “大胆!”赵大人一拍桌子,“谁让你们在这儿妄议朝政了?战争的事情是你们干涉得了的吗?只顾自己享清净太平,你们把国家至于何地?” 我看他一眼,说黄将军没事,说到尹辗他阻止。 “几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只是我家大人,对这些事情皆有预料。”我站起来恭敬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赵大人这几日已是在为此做铺垫准备。” 这几个人都投来各色忖度的目光,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小生虽为一名医客,但也奉大人之命四处为人看病,此番亦有赵大人的考量在里面,他忧民忧国,积劳患疾,在为诸位大人分忧解痛上,赵大人从未吝啬过,总教导我,宁愿多跑几趟,为大人们缓解病痛,也不要因为赵府银钱够用,就守着赵夫人赵大人,而偷懒不去医治更多的人。大人此举,已经不是忧虑舒心日子的各位大人所能比拟的了。” 虽然帽子戴得高,但我说得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好像真是这么想的。 这些人赶紧拍马屁:“正是正是,赵大人才是真正为民着想”“赵大人识人任人,胸襟广阔,是我们狭隘了,该罚该罚”。 赵勐获似乎很受用,温声劝我道:“你小子性子太直,也不用怎么想的怎么说出来,在座都是老朋友,听了这些难免不会笑话你,虽然你没说错话。” 赵勐获心情大好,举起酒杯向诸位道:“无需多言,老夫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此后这样的话大家莫要再提。” -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开始扯东拉西,说到近来太傅臧甄人身体不大好的事情。 赵勐获毫不在意:“明日我让小翡去帮太傅看看。” 我依然恭敬道:“实不相瞒,前些个日子,我已经去帮太傅看过了。” 赵勐获似有不悦:“你怎么没有问过我?” “赵大人那几日忙于朝廷政务,还没来得及向大人请示,刚听了几位大人的话我想着可能是忧虑邻国动乱。大人已经为国家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也不想再给大人添几件烦心事,这等小事我就自己做主了。”又补充道,“去只说,是赵大人吩咐来的。” 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我松了一口气。 太傅累病,为小皇子酌选老师一事朝廷吵了几日。 秦裱同我道:“你暂且替太傅接任两天如何?” 还没等我拒绝,赵勐获觉得甚好:“依老夫看,翡玉公子重品性修养,学识渊博,有目共睹,当得起此重任,等五试三审把新的太傅定下来,再作商议。”凑近道,“各方势力争执不休,牵扯太深,你且应下。” 这事就这么草率地定下来了。 - 中途老鸨进来一趟,携着几个姑娘,站作一排,齐齐等我们挑选,只有我身旁没有人,赵勐获看起来是誓不让我“独守空闺”,古怪眼神落在我身上:“来都来了喝什么闷酒,挑一个吧,可是嫌这几个姑娘不入眼呐?来人,再送几个姑娘过来,容貌好点的。” 老鸨连声应和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您且挑着,不中意我们还有。” 赵勐获盯着我,颇有威严,我想说不需要,但还是要给他面子,装模作样地一一仔细端详她们的容貌,却不小心认出那天歌舞宴突然出现惊艳全场的小小舞姬。 我合了扇子,对她轻点一下,微扬下巴:“就是她了。” “公子好眼光!”老鸨惊讶道,“这是我们前儿天才送来的一个丫头,生得俊俏,今天第一天接客,您且温柔点。” “这么说,还是个雏儿?”孟之崖坏笑。 他身边的女人娇嗔道:“奴家伺候得不好吗?看她干嘛看我!摸哪儿呢讨厌……” 我拍拍身旁示意她坐下,她别扭且羞怯地坐得笔直。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筝。” “我在歌舞宴上见过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烟尘之地?” 她低声凄然道:“原以为歌舞宴后能脱奴籍,但是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他又转手把我卖到了这里,原本说好的卖艺不卖身,到了当下才知,好多事情由不得我一个小女子做主……” 我把几锭银子放在她掌心:“这个,你先收着。老鸨逼你你就给她。赎你还需要多少钱?” 她在发怔,半晌后道:“公子……” 我轻轻揽过她肩膀,假装亲昵地凑近她,小丫头脸刹那间就红了。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回去转告曲颐殊,不要再在韩府作死了,不然几百瓶金疮药也救不了她……” “颐殊姐姐……”她似有些为难,“已经不在韩府了。” “什么?” 这下换我愣了一下。 “她被老爷赶了出来,现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 - 颐殊 匆匆忙忙跑进灶房,将娴娘要的面粉荞麦给她,便立即净手,准备给她打下手。她嗔怪道:“叫你去拿点东西,怎么这么慢,难不成是用爬过来的?” “姐姐我是用滚的。”一面喘口气一面把蒸笼架好,“在前院刚好碰见庞将军他们玩游戏,被发现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还好没找我什么麻烦。” 她一听,立刻又复述了一遍:“我不是说过吗,正午时分……”“不要经过前院!”我抢过她的话头把后半边说完,耳朵都听得要起老茧了。 娴娘是被庞府买来冲喜的。她十三四岁那年,庞府大少爷生了一场大病,算命先生说要给他讨个媳妇,娴娘就是那个中金榜的倒霉鬼。 虽说是嫁给大少爷,府里上下没人把她当少奶奶,也没人看得起她。娴娘自然看得清自己的处境,也不曾想为自己谋取什么好处,一个得宠侍婢都可以随便蔑视她。使唤不动下人,娴娘什么事都自己亲自动手,顶着主子的头衔,实则是家奴。 娴娘把鸡蛋打在钵中,熟练地搅拌,她会做甜点,膳食,花茶,各类宫廷小食,甚至手把手教我,温和且有耐性。当我在旁边看她,总会醉心于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成熟迷人味道,薄光淡辉在她脸上打上一层晕影,细小的绒毛都显得在柔和地呼吸。 她不施粉黛,却独具韵味,窄袖紧身的衫襦,灰扑扑的粗布棉麻,束着围腰袖角,是妇人最常盘的螺髻,最寻常最普通,也是最别有一番风情,个中翘楚。 有点羡慕,心灵手巧,住着豪宅府邸,夫君傻,不用生儿子,再加一条做寡妇就更好了。 - 庞府的管家不似别的府邸的老阉人,为人和蔼可亲,一把山羊胡,瘦得像老树根,显得愈发平易近人,慈眉善目。黄昏时分,他站在书房窗前算着账,我砍完最后一根柴,结束这一天的事务,就翻到树上躺着,看云,看天,看黄昏,看夕阳。 “曲颐殊!”管家在底下叫我,吓得我从树上翻下来。 我以为他要训我,但他只是在我头顶轻轻一拍:“我仔细想了一下,你要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让郎主知道,三更之前必须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不停鞠躬:“谢谢管家大人,我保证不乱跑,一定及时回来。” 他给我把后门打开,还在后面喊:“三更之前必须回来,不然没人给你开门啊。” 老远就看到霜儿站在城门桥头,看到我刚要露出欣喜的表情马上又换了下去,假意生气。为了给她赔罪,我把今天我跟娴娘刚做的莲花馒头给她,她闻着哈喇子就要掉下来了。但还是包好帕子收起来,一改不悦眉飞色舞:“我拿回去跟小少爷阿一分着吃。” 我们在街上走,沿街看到新奇的就停下来看一看,吃一吃,当她左手糖葫芦叮糖人右手雪枣糕龟苓膏,左一口右一口再也拿不下时,才宣布暂停购入,稍事歇息。 在河边坐下,环视一周。霜儿搬来一块大石头:“咱们来许愿吧!” 她的意思是把愿望写在石头上,沉下河,河神会看到的。于是当晚两个傻子咬着手指在河边抱着两块石头冥思苦想。 我的愿望是爹找到我,早点带我回家,但我觉得他办不到,这个不归河神管。 城里开始放烟花,我们都抬头看去。不经意看向对岸,有人也正认真地仰头观望,清逸俊秀的侧脸,干净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五彩的烟火。 再一晃眼,那里根本空无一人。 最后霜儿写下,我和她,友谊长存,轰轰烈烈地放生巨石。 而我什么都没写,也把石头扔下去了。看着它慢慢沉到水底,冒起几个气泡。 也许有些东西只能沉到河底,埋在心里。 - 晚归是有代价的。 比如碰上尹辗。 他从下马车至步入内堂,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带路。沿途的侍卫像习以为常一般,躬身问好,半个字不多说,而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 庞将军出到大堂前面接应,张开一手让他快请进。 等我看清是尹辗,只觉得心口一堵,胸闷气短,感觉就不好了。现下已到了这种境界,看他一眼,一天的好心情就荡然无存,消失殆尽,整个是我生活的毒鼠药。 庞贇府里来什么人我本来都无意探知,不感兴趣,但他是尹辗,烦躁过后冷静下来想想,他与庞贇之间的事情,越不想为人所知就越该知。 摸到书房偏门,这里角落偏僻,与院墙有道逼仄的夹角,我翻上墙,在墙头上坐着。 房内有两个声音,尹辗说:“……所以庞将军是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非地位所言,是黄栋安不知变通,欺人太甚!他道乱世枭雄,好战不迭,丝毫不为黎民百姓考虑!大璩国力强盛,国泰民安,他却好大喜功,屡次向圣上上书劝其开战,说什么,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之前我退下,朝臣劝不可穷兵黩武,使他趁势而上,兵权高过四将,而今他威名赫赫,功高盖主,又想到把我们几个颐养天年的老将挖出来,替他分担风险,协助他征战杀伐,谁会做这样的傻事呢?” 尹辗沉寂一阵:“黄栋安如此说自有他的考量,宜战或否,相信该是审时度势做下的判断,他向圣上上书请战,想是看到形势大好,有一战安定百年的可能,至于你们,圣上确实有所忌惮黄栋安,分散兵权是第一决策,与黄栋安关系不大。” “尹大人,你这回怎么不站在我这边!”听脚步声,庞贇应该是在走来走去,手背敲击手掌:“圣上现在让我再上战场,一是做了黄栋安的靶子不说,二是若有战功,也是全算在他黄将军头上的!我出劳出力又获得了什么,人家说我享福已久,难道不也是曾为圣上平定天下,被圣上召回来的吗?现在又让我去送死,天底下就没有这样诛弃功臣的道理!” “一国之将,该说出这样的话吗?” 尹辗声音清淡,庞贇随之一顿。 “说半天,还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远胜于国之重任。” “也不完全是,”委婉道,“您看,我们家的情况众人皆知,我那个痴傻儿子不能离了我的照顾,其余孩子尚年幼,里里外外拖家带口这么多人,就我一人做主,我要战死沙场,这一家孤儿寡母……我那可怜的傻儿子,人人笑他欺他,这可怎么办呐……” 真好意思说,不就是贪生怕死,贪享富贵,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笑。 “庞将军这个不必操心,若上战场,家人自会由吾等代为照顾,若不幸战死沙场,他们下半辈子保证衣食无忧,将军只管放心征战沙场尽忠报国便是。” 这番话说的已是天衣无缝,不知庞贇还能找出什么样的借口来逃战。 “先贤提倡以仁治国,且不说庞某一人,朝臣也有二分之一反对出战,这仗能不能打起来,还不一定。”原是有备而来,庞贇声音听起来气定神闲不少:“尹大人的话语权之大,自是不用说,依在下看,尹大人也就是不屑摄政王的头衔,您若说不该战,皇帝又怎会准战?而据我所知,您的态度尚且暧昧不明,还未表态。” “庞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在黄栋安功高授封一事上,圣上的顾虑是比众臣想的还要大的?” 尹辗笑了一声,“圣上想法简单,哪会考虑那么多,谁亲近,他就拔擢谁。只是身边人若不断进谗言,难免他不会做出错误决断。” “黄栋安说夷族必会蓄力反击,暗中排布,全是无妄之言!”庞贇挥袍抖袖的声响极大,“我看他是想多积累战功,威扬海外,再把我们几个推出去,顺便扫清障碍,到时候他就是镇国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想盖都盖不住了!” “将军怎么能如此肯定呢?据我所知,也可不尽然都是空穴来风。” “此话怎讲?” “但是,”顿了一下,他又慢慢地道,“将军不想出战,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尹大人快快请讲。” “长公主第二任夫君,驸马钱相爷已过逝三年,长公主守寡前不久也三年期满。如今皇帝再提起这事儿,似乎是想为长公主再另择夫婿,还让我为公主物色人选。若庞将军有意,我倒不介意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可是,长公主都已经……半老徐娘了……”又马上改口道,“谁人不知这长公主喜欢英俊的少年郎,看中了就明目张胆地绑了回去收作面首,这几年养男宠收男妾,暗地里大家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这样的……她能看得上吗?” “这皇家的事,可不是长得好不好看年不年轻决定的。陛下选姑爷要考虑的因素很多,身份,地位,关键还得有实力,庞将军如今身份,地位,名声,实力都有了,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何妨一试呢?” “好!”庞贇心下大喜,“明日我就休了正妻,择日去向长公主提亲。待我和长公主完婚,尹大人,老夫必有重谢。” 尹辗站起来,“将军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想跟陛下攀亲戚的可不止你一人。而且竞争对手个个实力不俗啊。” “那有何忧?”庞贇笑道,“我有尹大人助力,早已先他们几步,区区蝼蚁有何大碍?” 尹辗跟他的人走后,府里传来庞贇放肆的大笑声:“管家!拿纸笔来。老夫今晚就书好休书一封,哈哈哈哈哈……” 第十九章暑气消散 覃隐 我不喜欢夏天,什么东西都腐烂得太快。 死者全身多处烧伤,头面部居多,几乎已面目全非,不可辨认。腰部以下有血坠,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以上。记录称意外失火而亡,划开死者的口鼻呼吸道却一点灰尘粉末都没有。我拔开他的眼皮,光线太暗不好观察,回头吩咐仟儿道:“灯拿过来一点。” 她提着烛灯的手颤颤巍巍走近,哆哆嗦嗦地往前探,我皱眉,顺势把她的手往这边拉了一下。仟儿被带得身体往前一扑,惊叫一声勉强立住了。 查验完后,取下手套把手放到早就备好的水盆里:“夏季暑性升散,尸体腐烂的速度加快,新鲜尸体在殓房停留的时间不过一天,就要被送去处理。因此我必须每天来,不然就会错过一些新发现。” “这些人都死了,能有什么新发现啊……而且这气味,怪恶心的。”说着把食指放到鼻子下面,嫌弃地看着满屋子白布覆盖的死人。 “有时候,不会说话的死人,远比撒谎的活人告诉我们的多得多。” 她的表现要比第一天带她来好多了,那天说什么也不肯进,我道:“如果你要跟我,这些是你不得不面对的,尽早适应地好。若你实在不想,我也不强迫,明儿我就报于赵大人给你安排个别的地方。”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踏进这里。 但也没比预期好多少,不到一刻钟跑出来干呕不止。 至少成功跨过心理障碍,剩下的不急慢慢来。一伸手,她赶紧递过手帕,我接过,问道:“交代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身体好些了吗?” “嗯,公子你只吩咐我每日去送药,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他的婢女把关守得严严实实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到。”她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他们还问你的来历,但我只说了你教我说的能说的……” “做得好。”在我的教导下,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也行事谨慎起来。 我将手指在帕子上反复擦拭,稍作歇息,等衙门的人过来。简单交代情况,之后还要出一份详细的仵作验书。高衙内再三表达感谢,问我是否需备马车,我道不用,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他异常坚持:“公子有所不知,此案涉及重大,这嫌疑人背后的势力也树大根深。公子是赵大人府上的人,更不敢有个闪失。既然您没带车也没带人出来,还请让在下为公子安排几人护送,若路上被杀手埋伏,遭遇不测,在下心里也过意不去。” 如此,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 马车上,仟儿问道:“为什么高大人说此案牵涉重大,我看尸者都是一些稚童,背后有什么隐情?” “仟儿,”我问她,“可注意到那些孩子身上的伤情有什么不同?” “多是一些刀伤,烧伤,割伤,划伤,有些甚至伤及骨肉。” “这是人贩子做的。”我心情沉重,“窃儿者先将拐来的儿童用麻药弄晕,接着用刀把孩子的脸、胸前背上,肩膀手臂,或剔骨,或削肉,直到面目全非,家人无法辨认。然后将两只腿脚的筋脉截断,用尖钩挑出膝盖上的筋,把孩子弄残废,以便行乞。” 自古时起,人口拐卖流毒于人间,屡禁不止。 虽大璩律法规定对略卖者处以极刑,但这样一门赚钱的生意,仍是不断有人前赴后继。 这话题太过严肃残酷,气氛陡然沉闷压抑,不是她可以承受的,遂不再问了,转而看向轩窗外,突然兴奋道:“那是钟楼!” 由于我不太拘着她,不要她伺候饮食起居,还要她各处跑腿捡药送药,她来去的地方就多了,先后去过的场所比我都多,说起好玩的地方,如数家珍,头头是道。我翻着医书阅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那是柳台巷,”她半个身子探出去,指着外边道,“传闻章柳台去过那里,还在墙上留下题诗,现在都还见得到。” “嗯。” 章柳台这醉鬼一喝高就写些淫诗艳词,还到处乱题。 “是鹤鹊姑苏亭!那亭子四四方方,台面上好玉石铺装,台柱雕鹤纹鹊,可好看了,都说有文人风骨,名流雅士都爱去那聚座吟诗。” “嗯。” 一群装逼怪,不搞这些噱头哪来的费用修缮维持。 “那边是烟荷桥,桥上过去就是异人阁。” “嗯。” 我从书里抬起头。 “异人阁?” - 刚回到卧房,有两个人早就在房里等我,守株待兔。悄无声息,形同鬼魅。 他俩一黑一白,着装都有些莫名的阴森诡异,背披罩住全身,仿佛会从披风底下拿出丧棒、锁链和招魂铃来似的,面目还很肃穆,不苟言笑,寒气绕周。 无论何时礼节不能丢,见了鬼差也如此。作揖后道:“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覃某不知何事得两位大人传唤?” 两人抱拳行礼:“我家主上有请。” 主上?我大概猜到了。 传闻尹辗有一支暗使团,是杀手亦是死士,死在他们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不乏有名有望,为官在位者,令人闻风丧胆,望而生畏。 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们很不讲礼貌。 “既然来请,不自报家门不太合适吧?”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俩喝不喝我可不管。 他俩对视一眼,再次低头行礼:“尹辗尹大人请翡玉公子到府上一叙。” 这才抬眸看他们:“他找我做什么,难不成有个腰酸背痛找我捏一捏?” “听覃公子的口气,”黑衣服的笑道:“似乎是不得志,以公子的聪明才智,只为医者,做着帮人捏肩捶腿的活儿,招之则来挥之即去,未免太屈才了。” 我盯着他,半晌后移开眼睛:“我不去。” 要是别的人,我可能就站起来,既然大人都劳烦下人来请了我就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可是这个不一样。 他是尹辗。 黑衣服的按耐不住,白衣服的始终沉静如水,嘴边勾起一抹笑:“我们还没有请不到的人,公子千万别叫咱不好交差。” “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你们就说我以性命威胁你们,是我使你们难办了。我想尹辗只是想让你们来请我,不是让你们带一具死尸回去吧?” “覃公子,”黑衣服的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是尹大人手底下的人,这个暗使团的威名你多少应该有所耳闻,要是连一个主上要请的人都请不动,我们的脸面还往哪搁?”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粒药来扔进茶里,吹了吹升腾的热气:“你们也看到了,我刚才往里面扔了一枚夺魂丹,若半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将毒发身亡,这解药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这算不算是明明白白以性命相威胁?到时候你们不要客人没请到把人逼死了,你们主子怪罪下来也说不过去不是。” 黑衣服像要发作,白衣服伸出手拦住他,带着他向后退一步,拱手一拜道:“打扰了。”而后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我悠悠喝了一口茶,看来师傅说得对,在袖子里随时准备一粒清嘴丸再好不过了,能去口气还能防止口腔溃疡呢。 - 颐殊 庞府内哭声凄厉,哀嚎不断,庞贇的原配,正牌夫人,跪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伤心欲绝,庞贇并不管她,只让人押着她在休书上按了手印,扔一张纸在她脚边。到现在,她哭也哭够了,嚎也嚎累了,以帕拭泪,呆坐着。 府里的女人,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抱以同情,只有娴娘过去,搀扶起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想过,原先的大夫人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嘴里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个贱货……” 当她是神经错乱,被人扶下去了,娴娘却站在原地久久没动,我跑过去,拿衣袖擦她高肿的脸,和破裂的嘴角,她轻轻挡开我的手:“不用了,没事的。” 端庄,柔美,又故作微笑的模样。 宅门之争,我见过,但没见过正牌夫人们真没有话语权,反倒让婢女骑在头上,豪奴欺主的,一个得宠的婢子都可以对女主人强压,随意使唤。大夫人本已不过问男女之事,刚才那一掌,应该是她万念俱灰后,用尽所有力气打出的一掌。 当天娴娘没有下厨,没有做果子,没有做任何东西,而是在房间里待着,一个人。 晚上看她房里没亮灯,我点起一支烛台,端着向她屋子走去。 三声叩响后,她来应了门。 烛火的光一下扫除了屋内的黑暗,但不知能不能扫走她心上的阴霾。我在案边坐下,小心观察她的神情,除了眼角有一丝疲倦,看不出什么。 想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说:“还好庞三郎是个傻子,不会休妻另娶什么的。” “庞将军要逼着他做,他也是会做的。”娴娘很平静地说,“男人变心,一瞬间的事。” “既然都会变心,又为何奢望男人来爱自己?” “因为爱伴随着利益,他爱你,他对你好,就能使你获得好处,有些是物质上,有些是心灵上。但是,也不尽然不会有损失,女人爱上了,可不就是不断在失去。” “其实很多都是错觉吧,”我说,“以为自己喜欢上什么人,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喜欢的是自己的幻想,以及想要被对方爱的自己。” 她轻轻笑了一下,弯起嘴角,皓月皎皎。 “我们曲大姑娘,是喜欢上什么人了?” “不是喜欢,”我深思熟虑几天之后得出结论,“是被短暂表象迷惑,现在好久没见到那个人,也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只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偶尔想起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言语,她就不再追问,忽然收敛笑意:“假如是谁家公子,早点断了念想也好,当初我也该收起幻想。在这庞府见过的婢子爬上主子的床想翻身的多了,都没有好下场。包括我,嫁给少爷,也不过因为对方是个傻子,原以为傻子也好,不能人道,没想到相当能人道。” “男人这种东西,”她接着道,“始终是女子一切祸事的根源。好男人,我是说相对好的男人凭什么看上你呀,我年轻的时候也幻想过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眼前尽是凡夫俗子。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终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她的言论实在太过绝对消极,我觉得这样不好,但又无法使她高兴起来,只能隐隐着急。 “颐殊你记住,男人的字典里,没有专一两个字,他们以配偶数量的多少为荣耀。”最后她说,“就算你以为这个男人喜欢你,同你两情相悦,也不妨碍他在有别人主动投怀送抱时照单不误地收下。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对,反观女子,秋扇见捐,空闺幽怨。” 娴娘经历过大风大浪,看透世间万物,无论面对何种变故,都有那样清淡凉薄的眼神。眼角的疲倦,却是真正知晓世俗历经沧桑的人才有的。然而无论身在何种困境下,总是这般处变不惊,淡然对之。 在这样的人身边,不管先前有多么无措慌乱,只要看到她就能让人莫名安心。所以我敬她爱她尊她,只因为她始终如此平静,好像这世间再没什么能掀起波澜,甚至不能激起一点涟漪。 我想,我要做到她这样。无论以后身处怎样的沼泽泥潭,甚至境况比现在还要不堪——就算一辈子做下人,也要不卑不亢,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同流合污,不自甘堕落,将自己化为一股山泉,不能汇入大海,也不甘于流入黄河。 - 将军府与文臣府不同,文臣府多少讲究规矩风骨,武将却相对放荡不羁,庞贇喜拉弓射箭,将后庭花园改为练沙场,闲时教几个儿子射箭,旁边婢女侍妾在蹦跳鼓掌叫好。 要去后院灶房,就得经过练沙场,时常箭就射到了脸旁边,只得拿起手里的东西一边挡一边跑,箭矢接二连三飞来追在我身后,我的窘态化为他们大笑的欢乐源泉。 庞贇还喜喝酒,与友人族兄喝过后就开始对过去的战功战绩夸夸其谈,一定要这些人捧场,夸得好了就会得封赏。门客当中有一个文人,很会夸,写长篇赋来赞颂他,就得其封赏无数,由于这个人太狗腿,庞贇总带在身边,我们都叫他狗头军师。 娴娘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还经常来找她念一些酸溜溜的赋,骚扰她。我都拿扫帚把他赶走,狗腿师爷边跑边大喊:“你你你你……丑妇!泼妇!没有男人要!一辈子嫁不出去!” -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那晚我梦见了娴娘。她跟我说庞将军欺负她,她现在很饿,很难过,还哭了起来。我醒来发现汗湿枕头,半醒半梦之间不确定有几分真假。但还是爬起来溜进厨房,偷了一屉包子往娴娘住的院儿过去。 踏进院子,还未来得及出声喊一声娴娘,就听到一阵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低低压抑的娇喘。 当即顿住脚步,化身一根木头,脑袋嗡嗡地炸开,半分挪动不得。 娴娘住的屋里,一个男人伏在她身上辛勤耕耘,喘气如牛,脑袋埋在她的胸前。娴娘被他压在身子底下,也是不着片缕,上身反弓。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呻吟声还是从指缝流出。 我呆愣片刻,然后慌不择路夺路而逃。 好像走了很久,一直没有走到房间,泪水打湿脸庞,面具何时掉下来了也不知道。靠在墙壁上,缓缓蹲下身,埋进膝盖里。 忽然见傻子站在我面前,他竟然没有大骂母夜叉,只是好奇地打量我。 我叫他走开,没有心情跟他耗。他赶也赶不走,弯下腰,盯着我看。 “你……你哭什么?”他用傻子的语态坑坑巴巴地说。 好歹是在关心我,就回答:“你先答应我,发誓不往外说,我就告诉你。” 他赶紧三指指天,“我发誓!我发誓!” 我还没说一个字,眼泪就先掉下来。 “你父亲和娴娘……正在做一些羞羞的事。” “我知道。” 在我怔忪的半息里,猛然反应过来他不是一般的傻子。 他无比真诚地讲:“我也要和你做羞羞的事。” 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跑走,还不忘踹一脚。 只不过这次踢在了裆部。 第二十章忍辱负重 覃隐 那个像冰一样的男人坐在客栈一层,整个楼层都跟冰封的湖面似的。我走到门口打了个哆嗦,一眼看到占据着大厅中央的他,身为活动冰源却毫无自知。 那人还是自带高傲冷漠气息,仿佛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身披一件氅衣,在十月近十一月并不突兀,淡然地坐在那里,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酒杯。面前摆的菜一口未动,怕是早已冷了。 大踏步走进去:“看这情况恢复得不错,我也不问什么身体近来可好这样多余的寒暄了。”他但笑不语,微微抬手示意我坐下,我不客气地落座,接过他为我斟的酒。 “那我也开门见山,”他转眸看着我道,“你想要什么?” 看我不说话,他道:“你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你,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或者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人说话,让人分分钟想转身走人。随后我意识到,他好像并无恶意,只是简单明了,言简意赅,而且并没有觉得这样的说话方式有什么不妥。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仅只是出于医者的本性伸出援手,你们不会信,心里不踏实。反倒怀疑。按你们直截了当的思维方式来看,既然已经知晓了你们的藏身之处,也猜出了你们的身份,最稳当妥帖的处理办法,无非就是杀人灭口。” “你倒是清楚。” “原本我这样无欲无求清心寡欲的人,也决定索要什么以保小命。” “你要多少,我可以给的比悬赏金都多。” “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一件事还真的需要你帮忙,办完这件事我们就扯平,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去举报你。” “我信你,若你要杀我,送过那么多次药,早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又何必救我,等我彻底好起来。毕竟我的项上人头,比治病的药贵多了。”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还是你们那儿蛮重要的人物,名字,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狄衡,阙狄衡。”又补充道,“假的。” ……还真是个实诚人。 “其实让我真正确信能够信任你的,是那件事。”他又说,“不知道为何泄露了行踪,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我们现在早就沦为了阶下囚。” “你若非要报答我,”放下酒杯,掷案有声,“帮我找个人。” 宁诸说她被韩府赶出门,现下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早知宁诸跟她相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可是,宁诸终归是世家的人,他若不当心走露风声,对付曲尉然的幕后黑手知道我有意协助她逃跑,恐怕行动不会顺利。 自然就要将助力放在与世家毫无牵扯的外人身上。 “找人?与其让我们这些身陷囹圄的人……” “这件事,我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太多内情。”沉下眼眸,顿了顿道,“之前你们被困,是因为四个护卫带着你一个将死之人,如今你已大好,不至成为拖累。他们四人又武功高强,悄无声息,不惊动一草一木在玦城找一个人,还是不难做到的吧?” 他点头,摊开手:“画像呢?” “没有。” “不按图索骥怎么找?” “我只能告诉你几个特征:相貌丑陋,举止不淑。而且她在玦城无亲无故,若真出了府,大抵流落街头的可能性大。” “你要知道,这么大的城,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要知道,我都能把你从阎王手里救回来。” 他轻笑一下,我也笑一下。 转身欲走,他又叫住:“最后一个问题。” 我转身看他,等他发问。 “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是吧。” - 阙狄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我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得另寻法子。 异人阁,这个地方顾名思义,专门收买奇异之士,残疾人,畸形人,身怀绝活,有奇闻异事之人。 无论是口吐火焰,吞剑抛球,胸口碎大石,金钟罩铁布衫,金刚腿铁头功,还是长有三头六臂,连体双胎,仗高十尺或袖珍侏儒,抑或能通灵见鬼,心灵感应,灵魂出窍,千里眼顺风耳,异人阁都悉数接纳,因此是江湖上很多奇人异士走投无路的投奔之地。 他们也收一些无家可归遭人遗弃的小孩子,锻炼他们身体的柔韧性以做杂技表演,虽然苦了点,也不给工钱,但给口饭吃有地方睡,总比流浪天涯小偷小摸的好。 异人阁与醉美楼是城里两处人气不相上下的所在。如果说伎院是以美、艳搏眼球,那么异人阁就是以丑、怪搏出位。异人阁的老板也是个奇人,在城中已有最大的妓院面前也能立足,并且后来居上,说白了还是充分抓住了人们的猎奇心理,利用了人们的审美疲劳——美的看多了,倒觉得丑的稀奇起来。 曲颐殊自然不可能在醉美楼,若真的流落在外,应当是异人阁可能性大些。 等在廊外,嬷嬷答应见我。她听说一位公子求见,以为是大主顾,高兴地花枝乱颤,听见我说要找人,脸上的笑容就变了。 “找人?找什么人?”她圆润的脸上腮红打得异常明显,衬得整个人如坐山童子,“咱可不兴来就一通瞎找啊,买进来的小怪物那都是正规在籍,你要看名册,也不是没有。不是钱的问题,赎金我知道你们这些小爷都出得起。如今异人阁能收留到的有真材实料的怪物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啊,口味越来越刁钻,不定期进一批新货还满足不了他们。我们也是爱才惜才之人,收下了哪有轻易放掉的道理……谁不知道放长线钓大鱼,不吊足看客胃口我们银子往哪儿进?” 找人这事并不难,但未免太看人下菜,她就是欺负我没世家、没关系、没背景。 谁叫我有求于人,必须得忍,躬身一礼道:“嬷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复又变得很高兴,叫人把我引上楼,命婢女沏了一杯茶:“你看,咱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不是不愿让公子找,只是做生意,就要讲点做生意的规矩,你这本质上还是个交易……” 她摆明了拿乔,我还是极有耐心:“嬷嬷但说无妨。” “明人不说暗话,咱不是圣人,没有义务帮你。你要找的人你又不肯告诉我名字,只叫我拿最近进的人的案卷给你看……我们也不是任人随意差遣的,要达到目的就得付出点代价。” “你们要什么?” 嬷嬷磨着指甲,看了我一眼,轻蔑一笑:“有些时候,人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 “前几天,阁里最有名的小倌被王爷包下,带回去了,不如,你上去顶他坐阵,不要求别的,做表演就好,演的好,再谈接下来的事情。” 我沉默一阵:“竟不知异人阁贩卖男色。” 早就听说过异人阁会向某些“口味特殊的客人”提供“特殊服务”。 嬷嬷大笑起来,“咱这不是伎院,不强迫卖身,但是,”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鸷,“醉美楼有的,我们也要有,醉美楼主打美色,青山常在,反观我们异人阁,初初让人惊异过,就没什么留得住人的东西,丑的毕竟不招人喜欢,好奇心被满足了,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那你们就想出以男色为招牌?那为何不叫清倌阁?” “公子你错了,”她诡谲一笑,“异人阁主打的不是男色,是人妖。” 醉美楼有花魁,她就想弄个“妖魁”出来。 我紧抿嘴唇,不说话。 那一刻我是很想转身走的,但一想到要找的人有可能在这儿…… 嬷嬷盯着我,我意识到我脸上的神色变了,而且变得很不好看,她摆弄着金灿灿的手指:“公子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 “我做,”没有犹豫地,我说,“我做。” - 漠然地坐在镜子前等妆娘上妆,听着她们啧啧赞叹,我没什么感觉。 我的琴技并不高超,并没有到拿得出手能献艺的程度,但现在居然要硬着头皮上。也挺感慨的,我娘教我的时候大抵绝对想不到有这么一天。按照约定,我没有完全露出真容,半块纱巾蒙住下脸,因为要吊足观众胃口。 面纱是我之前跟她谈好的,若我找的人在这里,就再出去揭面示人,若不在,我有权保持身份神秘,不可透露,否则我人也没找到,还损失了声誉,岂不亏大发。 她欣然同意:“放心,若人不在,我们就只说你是路过此地的卖艺人,绝不泄露半分。” 听起来也不难嘛。 走上台,在古琴后坐下,端的是女子的礼仪和坐姿。 台下鸦雀无声,一张张充满好奇而蠢蠢欲动的脸,想来嬷嬷做足了噱头。 手指抚过琴身,拨弄琴弦,潺潺乐声随之流出。 曲颐殊到底在不在,不在我又该怎么办?若叫人认出来,还如何在玦城立足。翡玉公子恐怕要叫住翡玉小娘,被人当作诨名叫,一旦给别人造成那样的固定印象,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越想越烦躁,连着弹错好几个音,好在底下没有人有不满,都一副痴傻的样子。 曲颐殊,我怎么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在心里抱怨不知多少句,最后一个音终于落下。一支曲子被我弹得犹如怨妇空闺,等心上人回又不回,无端地感到好笑。我抱着琴,学着那些乐妓,屈膝作礼,而后转身下台。底下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看来没出大岔子。 正要回去脱下衣服,这身衣服又热又笨重,嬷嬷喜笑颜开地叫住我:“公子好福气!我们的贵客魏大人说要见你……” 难道我看起来还不够烦吗,“滚。” 她们不敢再来打扰,我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再去找嬷嬷,她已经备好了花名册在案上。不想与她多说,便翻看起来。 她在旁边摇着扇子阴阳怪气道:“这才上台一次就有大牌脾气了呀,以后多来几次不得端好大架子,被大人传召的机会难得,你确定不再考虑考虑,这身皮囊能卖个……” 我没抬头:“闭嘴!” 没有。 没有。 没有。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努力等于白费。 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总在失望,任由再好的耐性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嬷嬷看我手里的纸张差点被揉坏,一阵大呼小叫,我更心烦,随手将册子往天空一扬,内页散开,纷纷洒洒落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 曲颐殊,为了找你,人妖我也扮了,卖艺我也卖了。 你他妈逃到天涯海角去,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 颐殊 不到卯时,娴娘在忙着将早晨摘下还沾着朝露的三角梅择洗干净,做成糕点,给将军和小少爷们送去。朝阳的晨晖映照在她脸上,她发现我在看她,抬起头来,我迅速低下头去。 我的心很乱,乱到没法整理,不知道如何面对娴娘,这种茫然失措,惊惧慌乱,直接表现为下意识的躲避,心虚,回避眼神接触,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不作为。 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是在昨晚就决定好的。没有想象中的辗转反侧,痛苦纠结,只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如何处理,好像是大人该做的决定。 她盈盈笑起来:“你又发呆做什么呢?” “没。”我劈着手上的木柴,“我来帮你熬粥吧。” 花香四溢,清淡素粥,梅花糕饼做好白粥也新鲜出锅,拿湿帕包在煮锅把手两侧,从炉子上端下来,娴娘把粥分到一分一分小碗里去,再装进食盒,我就帮她扶着碗。 突然她看着门边笑道:“还没好呢,一边玩去,准是闻到香味过来,这个馋鬼。” 我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抬头,傻少爷正扒着门框冲我们嘿嘿傻笑。 想到昨天他的话,顿时头皮发麻,手也不小心抖了一下,推动碗使粥溢到了外面。 “怎么这都干不好?”娴娘小小瞥我一眼,嗔怪一句,并没生气。 我找来帕子把台面擦干净,心虚地不住看门边,那傻子还没走,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又蹦又跳。 不多时,声音没有了,我以为他走了,稍安定心去门口拿菜。菜农每天会把菜送至府邸门外,只需要侍婢去接应一下,清点清点算算账即可。我才走到后门那条路上,被他突然跳出来吓个半死,匆忙把他拉到一旁:“我不是说要保密吗,你保密没?” “有……有。”他又费劲折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不说,不跟别人说。” “跟我……睡觉……睡觉觉……羞羞……” 他撅起嘴凑过来,这人虽傻,身材却很魁梧强壮,九尺高的身高。 我费了点力推开他,靠在墙上觉得日光有点眩晕。 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是个傻子,我能怎么跟他计较?只能先哄着他,好在竟还听话好哄。 又想到,如果他得手了不得不从呢,难道要像娴娘一样服侍一家老小从上到下吗? “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咽下不安,放软语气:“你想姐姐喜欢你对不对?” 他拼命点头。 “姐姐喜欢你才会跟你睡觉觉,你表现好姐姐就喜欢你好不好?” 他更用力地点头。 我现在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能不能尽快离开庞府。 - 尹辗再一次造访庞府,不过这一次,我没能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从府邸出来后,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马车上等着什么人。 不到半刻,一个黑衣人落到马车前,单膝下跪作揖请示:“主上。” 尹辗让他站起来,示意他呈报。我就趴在院墙里树上,不易被发现,声音很清晰。 “没请到。他说,若强迫将他绑来,不会有命活着见任何人……” “有意思,第一次见有人拿自己的命威胁人的,他怎么就敢肯定我一定会留着活的他,不会让他死呢?” 不知道他口中这个“他”是谁,听起来像个神经病。 尹辗从车里出来,长身玉立站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无从得知具体内容,但尹辗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 微不可察的一丝惊异从他脸上转瞬即逝。 “杀了吧。”他道,“怎么还得三顾茅庐去请不可?” 我心下一惊,心想哪个倒霉催的。 “主子,小的不明白,你为何非要见他?” 尹辗没说话,但笑不语,好半天之后忽然问道:“敌国探子抓到了吗?” “这个……我们接到匿名报案,马上就赶到了举报地点,但已是人去楼空,怕是走漏了风声,他们得到消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转移了。” “你可知,暗中协助他们逃走的是谁?” “小的正在派人去查。” “那你知道,匿名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又是谁?” “属下无能,还没查到。” 一时片刻之后,他道,“通风报信,又协助他们逃走,此为同一人。” 沉默。 除了风声,今夜格外安静。 “你觉得,我该留他吗?” - 那片刻,杀意四起,我承认,我胆子不够大,当即被吓住了,最后也没能去找他说理求情。我觉得就算我这样说了,说得多在理多合情,他也因为我的“冥顽不化”失去耐性,直接一句轻飘飘的“杀了吧”。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 经过练沙场时,傻子没有再用箭射我,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我拉到他旁边,那群助威小姐妹姬妾侍婢的中间,按着我坐下,要我看他射箭。庞贇用一种古怪探寻又高深莫测的眼光看我,其他女人眼里则是带了倨傲鄙夷,不一而足。 我压力很大,并不想坐在这儿,坐在娴娘的位置上,以后也不想继承娴娘的命运。她说是她选的,我选都没得选,就尽量低下头去,躲避那些不友善的目光。 真该死,这箭要射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完。 傻子每射一箭,就转过头来邀功似地叫我看,看他厉不厉害。我只能说厉害,哄得他开心,最好快点放我回去。 庞贇呲着一口黄牙,他跟他儿子都是我两倍体型,我已不算娇小,但他俩实在太过庞大,看着就让人害怕,他还骑在马上,俯下身黄牙凑到我脸上,凑得极近:“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傻子不高兴了:“不、不!我就要她在这里!” 庞贇依着他:“行行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欲哭无泪,怎么会这样,他说滚的时候我别提多高兴。 那之后我就小心躲开,傻子这样的应当记性也不太好,过几天不见转移注意力就该把我忘了才是。但没想到,那天中夜,正沐浴着快要睡觉,门有异常的响动。 我已经反应很迅速地起身离开水桶,拿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可他速度更快,在我要拿到墙上的镰刀时就把我拖下去,拖到了床上,我只顾挣扎、乱踢,毫无章法,那黑影扑在我身上,扯下我的半截裙摆,我惊叫一声,还没喊出救命,就被捂住口鼻,不得出声。 那人来势汹汹,粗鲁野蛮,毛手在我裙子底下乱揉,根本无法反抗,他猛地扯下我的袭裤,眼泪也立马飙出,心底大喊,爹,娘,救我! 可是无人回应。 那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淫笑:“美、美人儿……我们来做,做羞羞的事……嘿嘿嘿……” 绝望,恐惧,数种情绪在心中接连出现,我用那只没有受压制的脚,奋起一击踹在他下身,趁他吃痛时推开他夺路而逃,一路狂奔,只想躲得越远越好。一面跑一面整理衣服,因为没有穿鞋踩到石子踉跄了好几下。哪顾得上什么形象,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打着赤脚,眼泪婆娑,凄惨无比。 我也不知道慌不择路跑到了哪里,模糊见有一个人在桥上。看不太清,但是很像我父亲。 可能太过思念,又太想见到他,总之那刹那的错觉间,我就冲上去环抱住他,哭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肝肠寸断,鼻涕眼泪糊一脸,相当惨烈。 大喊了一声:“爹呀!” 第二十一章性之所至 覃隐 “你不该到这儿来的。” 听得这话,我把扣在脸上的书拿下来,先扫了眼他正在画的贺寿图,渐渐移到端坐在画纸前面无表情的小小玉人儿脸上,这样的语气竟是出自只有九岁大的稚童之口。 我问:“为何不该?” 谌映对这个问题答得不疾不徐:“你应当知今天是长公主入宫侍奉太后的日子。” 皓乐长公主谌烟阳,性情风流浪荡倨傲不羁,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养面首,收男宠,但凡看上的,没有带不走的。拎不清者,位高权重,用点硬的手段,口味始终如一…… “你这样的。”九皇子干脆利落做了结语。 我低头想了一阵:“你说得对,我是该早点回去。” “随便。”他冷着一张脸,坐得笔直,手腕微动,一笔浓墨渲染在纸上,刚劲有力。 起初他对我还要冷些,我主动上前行礼问安,试图缓解关系:“殿下可是在下不能胜任督学一职?实不相瞒,我也觉得确为不合适,不过只有几日,还望殿下多忍耐些……” “为何不合适?都传你饱读诗书,才情颇盛。” 他画了一幅画,师从天下第一的画师公明稚舶,艺术造诣远在寻常人之上。他把笔调转个儿递给我:“你来题字?”我接过,又觉得不合适,这是皇子的画作,其父兄来题应该,哪能轮得到我呢,又恭敬双手递回:“殿下,实为不妥。” 他估计以为我是借故推脱,胸无点墨,不耐烦地一把抢回。 小声嘟嚷一句:“……长得帅能当饭吃。” 后来几日,才终于有所改观,同他走在去往沁荷园的路上,“……研读抄颂的都是资治通鉴,治国之略,国运论什么的,可是真的有用吗?大司马说清谈误国,官员大多不务实事,却没有人想改变这种风气,我对此感到怀疑。” “怀疑是正常的,”我告诉他,“若世间没有怀疑,便没有进步。” 更多的治国之谏我给不了他,一是以我的身份僭越,二是多说多错,我怕死。 他不再说这个,转而谈到:你昨日给我的几本书我看完了,不过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 我看那书,在我这里本就有些年头了,被他翻过一夜更加陈旧。解答了他几个问题,安慰道:“身居其位,明正起身,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医术就算不懂,于殿下影响也不大,对此感兴趣,略懂黄岐之术,就已胜过别人太多。” 有一道小小蓝袍身影冲出来,跌跌撞撞抱住谌映胳膊。扶他站稳后,才发现我似的,赶紧躲到谌映后面:“皇兄……” 谌映介绍道:“这是我皇弟,排行十三,名晊。”又对不满三岁的小家伙道:“叫先生。” 小不点怯生生地,奶声奶气,“仙…声……” - 太傅病了之后依然很关心皇子们的学习情况。我每天陪皇子侍读之后都要去向其报备,老夫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怕时日不多,忙着吩咐其他大人甄选合适的接班人,筛选做皇子们的老师的有识之士。 他也知道我不会是长久处在这个位置的人,一是我本无意也不必多加勉强,二是他稍加试探就知道我几斤几两,绝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这件事显得尤为重要迫在眉睫。说来忏愧,看着太傅干着急而我并帮不上什么忙。 赵氏夫人按下不表,太傅却是年事已高,日暮西山,油尽灯枯。我也确是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减少他的痛苦,让他走得安逸舒坦些,少些病痛的折磨。等到太傅寿终正寝,我也是仁至义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太傅实为忠毅贤士。过度操劳忧国忧民又使他身体每况愈下,将他扶起来坐于床头,颤巍巍抬起老态龙钟的手,递给我号脉:“太子晗品性顽劣,好在根基不错,另外几位小皇子,属九皇子映出众拔筹,是佐政之才。” 自从知道我要去督学两天,他便时常提点我,边回应“是”记于心,边探寻着脉相变化。那边药炉上的罐子滋滋冒着热气,溢出来少许,太傅夫人即刻拿帕子包上端下来凉着。 “……六七皇子去岁才受封郡王,出宫建府,骄纵淫奢,算是养废了。建康公主,建康公主是个爱听学的,可惜她母妃对其有偏见,并不让她识得很多,《劝学》一文,每日必要大声朗诵,晨起受训,是我老早定下的规矩……” 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太傅夫人在旁边汤匙搅着药碗道:“好啦,再这么操心下去阎王都该来提前收你了。” 她坐到床边,握住太傅干枯的手,喂完一碗药后,爱怜地看着。伸出手帮他拨弄掉下来的鬓须,眼角的沟壑深纹都生得端庄安详,两人执手相望,伉俪情深的模样,仿佛这就是一世,仿佛这世就在一幅画中。 我药方写到一半,抬眼瞧见这一幕,笔尾点在唇边不觉看得入了神。 在腿上下针时,我与他汇报起这几日的督学情况:“今天九皇子画一副祝寿图,说要在您寿辰那天送给您,小家伙画功进步不少,看那桃子都要滴出水来;十皇子背了一个月的《师说》终于背下来了,不久就能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十三皇子,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等过这几日,你就退下来吧。”他哑着嗓子,拍拍我的手背,不轻不重地两下,“赵勐获虎狼之心,豺豹之胃,换你上是拖延之计,实则要让殷丞相安排的人,勉为其难下,众望所归登上帝师之位。” 我不解:“赵勐获为什么要在争执不休之际主动站出来提折衷缓兵之计,又为何拥立殷丞相?他与殷丞相表面看似不和,又有何勾结?” 太傅缓缓吐出两个字:“尹辗。” 又是他,又与他有何干系?但这朝廷上的事,就不存在与他无关的。 “尹辗这人,能力太过,自负桀骜既是他的长处,亦是他的弱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璩兴亡衰败如何能全权掌控在一人手里?若有人能牵制他,大璩还有救,若无人,朝中再多股肱之臣,也不过渐渐沦为傀儡、祭物、牺牲品。玩弄权术者,必引火自焚!” “敢问太傅,这尹辗在其中,起的是个什么作用?” 他浑浊的瞳孔转向我:“你真想知道?” 赶紧离开座位起身一拜:“请先生不吝赐教。” 清谈之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太阳就从日头正高到了西边落幕,太傅将他所知所识倾囊相授,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浓缩在短短几行字,一番话里。太傅教导正道,明辨是非曲直,但绝非圈画出一条道来,逼着人往上走。 我从来不曾扼腕叹息过何事。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死既必然,生何以为。父亲曾说,子曰:君子不器。我想父亲跟所谓正途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从不教我什么是好人坏人,什么是绝对的善什么是绝对的恶。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一味蒙耳遮眼,不听不看,唯命是从,也不过是愚忠蠢孝,害人害己。 临别时,我将他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他似要说什么,便俯身下去,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直起身,说,“好,我帮你。” - 走到桥上,一坛酒快要见底,我仰头往自己嘴里倒,只尝到几滴坛底的余液。四周空寂无人,抬头看向天上月亮,顿觉心生郁结,悲怆不已。 不知爹娘会不会跟我一样,对着同一轮月亮思我。 不知师父会不会又扶着大树,吟诗作对,才情满怀,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 好多次,事情不顺利,都想过放弃,就这么回去。 那些答案,我怕是永远找不到了。 就这样无足长进地回去见爹娘,好丢人啊。 站了不知道多久,忽见有一物莽莽撞撞向这边过来,也不看前面有人,我才直起身,她猛地撞进我怀里,抱着我偏不放,还寻死觅活地叫什么爹啊娘的。 她抱得很紧,我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稍一用力,她就掉进了池里,落水的声音和溅起的水花一样大。那之后水面归于平静,连一个冒起的气泡都没有。 你是妖怪吗?能在水底呼吸? 来不及细想就纵身入水救人。 - 颐殊 一年冬天,我掉进房屋后山的一个深坑,猎人捕猎设的陷阱。 呼喊没人听得见,洞壁上的泥土根本不足以支撑,爬到一半又摔下来,反复几次只有作罢,安静等待人来救援。大雪下着,很快覆盖了身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作毯,我蜷缩在洞底小小一隅。 当我看到我爹的脸出现在洞口上方,激动得大喊大叫,庆幸自己得救了。 爹安静看着洞底的我,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很快又回到洞口,手里多了一根绳子。 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不要说话,保持体力。他扔下绳子,一头拽在自己手里。抓住绳子,爬上来。 于是我开始爬,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达洞口。猝不防及地,他松开了手。 我又跌回了洞底。 这一次,比哪一次摔得都狠。 我哭着质问我爹,你为什么要松手? 爹说,绳子攥在别人手里,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你永远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松手。当你决定放弃努力什么都不做在洞底等着别人来救援的时候,就已经是把命运交给了老天爷,是死是活由天定。你是幸运等到了我。若我找不到你呢?若我来晚了呢?你就等死吗?阿殊,爹不是每次都能赶得及时来救你的。 你不能总是站在命运身后,等着命运推你向前。而是要做那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尽管人生不是一帆风顺,但却是逆流而上。掌握主动权,意味着就算受到伤害,也做好了准备,比被动承受别人给的一切好得多,受到的打击自然要小些。 我不愿见你变成传统的女子,随波逐流,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个性喜好、喜怒哀乐,只一味地顺从夫君,男人的附属品,也从来没有按照传统要求过你。因为我希望,你可以选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未来——我知道那很困难,意愿不总在你自己手里,但还是要尽可能地自己去选择。记住,你自己做的决定,总比别人强加给你的好。 或许我忘了那时我的伤口有多疼,但我永远记得父亲说这话时坚定的神情,那般不容置疑,绝对不会心软。我咬咬牙,开始徒手攀登岩壁,一次次摔下来,一次次又爬上去。父亲就在旁边看着,冷眼旁观,不管我有可能伤得多重,都绝不出手相助。 几个时辰里,他就一直陪着我,直到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了那个坑。 虽然明白父亲的用意,但年少,意气用事,还是生了好久的气,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后来我听说,那天他找了我一整个晚上,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身体不适,还一夜不寐,再加上那几个时辰。 - 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梦里醒来,眼前却没有寒霜如盖,只有月光如水。 有人站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半个身子都在剪影里,看不清他的脸,出于礼貌,他站得离我有些远,端正且恭敬。 这一刻,静谧如画。 如果不是屋外的蝉虫蛙鸣,我会以为自己仍然身在梦中,隐约听见阵阵琴瑟笙箫,古弦声起,但我浑身湿透,难受得紧,嗓子如梗着一块东西,上下不能。我侧头看到他,朦朦胧胧又有眼泪跑上来蓄满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 我哽咽着道:“我好难受……” 他赶到我身边,坐到床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声音焦急:“哪里难受?” 我说不出来,我话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我一睁眼闭眼就是刚才那一幕,又跳转到我爹,洞口上方冷峻漠然地看着我的脸,说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吗,我真的能做到吗,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渺小卑微,滚滚的车轮下小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伸出螳臂当车,竟还妄图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我差点就放弃挣扎,以为我的命运就是如此了,我救不了自己,救不了任何人,连不甘沉沦,负隅顽抗都做不到,一时片刻懦弱到竟想着放弃,不如就这样吧——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与我同样遭遇的女子,微不足道,呼喊声之轻不被人听到过罢了。 安然地死亡不会比活着的内心挣扎更好过,活着若是深痛的苦难,死亡不过是心灰意冷失了求生的意志,反过来便要受世俗的指责,那伤害甚于死亡的恐惧凄惨。不中用的是我,废物的是我,我让爹失望了,娘有在天之灵也会怪我吧,我让他们失望了。 模糊之间听见他一遍一遍问:“哪里难受……告诉我……不要昏睡过去……” “我难受……” 好痛,哪里都好痛。 我哽咽难言,身上发烫,但放在我额上的手冰冰凉凉的,我便抓着那手,一直抓着。 他要离开,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似有些为难,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只紧紧抓着,犹如救命稻草一般,好像我爹投下井的那根绳子,好怕他放手。 但他一定会放手,他要我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我现在还有自己的力量吗,我还能爬出去吗,我不知道。于是想着想着就开始啜泣,被我拉着的人也慌了手脚,他靠近我,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声道:“放开,我去给你煎药。” 这语气有些连骗带哄的意味,但我就是不肯放手,甚至在他弯下腰凑近我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我说你不要走,我自己爬,我自己爬上来。 他挣脱不开,勉强撑起一点,与我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道:“你睁眼看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就看他,但我眼睛里全是水雾看不清,双手还放在他脖子上,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然后呢,他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我摇头,嘟嚷着说公子你要了我吧……此刻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又是清楚这是经过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他身体一僵,用额头抵住我额头,反复试温,我又拉紧他向我靠近,我说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说你不后悔吗,我没了耐性,慌乱去扯他的衣物,前胸的衣襟被我撕了好大一个口,手忙脚乱,仓皇失措,大抵是看不下去抓了我的手按在床上,我说我不后悔,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选的,好过被逼迫的好。 许久没有得到答复,他脑袋埋在我脖颈间,我觉得冰冰凉凉的,而后反应过来他在舔我脖子,方才闻到一阵酒味,适时才明白这是个醉鬼。他抓着我的左手连同拽着床单一并收紧,牙齿在我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我吃痛,听见他含混不清地语调,你要吸男人精气,取我性命取了便是,哭作甚么…… - 寅时夜,他在我身旁睡意正酣。离开时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把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拿开,摸黑起来,穿好衣物,什么也没做,就此别过。 我也不想回庞府,但面具还在那儿,得回去拿一趟,路上只求不要遇见什么盘查的官兵。 径直绕到庞府后院墙,翻墙跳入将军府,才一落地,就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过头。 虽然这个点大家都在美梦中酣睡。但,总该有点什么声响才是,打呼噜,磨牙,翻身,不管什么,时有时无,昭告有活物存在于此、填埋这个宅子的生活气息的证明。然而太黑,黑得那么彻底。管家为了节省那点油费熄了整幢府宅的灯不是? 我站在那里迟迟未动,听着穿堂风呼啸而过风声鹤唳。 风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气味。 神经一紧,呼吸都紊乱起来,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汗毛直竖。 脚下绊到什么,软的,温热的,有点重。低头一看,管家养的大黄。经常在我屋子后面攀到墙头上走来走去的橘猫。横躺在走廊中央,瞪着眼珠,软趴趴的,身子底下一摊血。不止猫,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人躺在那儿,再远一点,还有个人,走廊上隔个几米就有个人,台阶上也趴着个人,黑乎乎的一团。我只瞥了一眼,没敢细看,甚至不能详细描述出他们的姿态。 这宅子,尸横遍野。 大堂中央,远远地,庞将军端坐在主位上。犹如一尊镇宅石像,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已经死了。脖颈上有一斜线,大体是断了,但还被人重新安放回去,从斜线以下血流成片,早已风干。左手执一剑,呈自刎姿态。 我没有什么真实感,呼吸急促,欲要作呕。身后有人,话里带着笑意:“回来了。” 我脚下一个踉跄,刚准备跑被他拦腰截住。“跑?” 说着在我腰上一掐,我吃痛崴了半边身子顺势倒在了他身上,后脑勺磕在他胸前。 “湿的?”他松了手。 我连摔带爬地离他三米远,拉开距离,才站定立住,回身看他。 左右逃不掉了,何不理直气壮挺胸抬头慷慨赴死。这样至少死得有尊严有气节些,他也不说话,沉寂得近乎时间暂停。 对视良久,他忽道:“原来你长这个模样。” 第二十二章梦症幻结 覃隐 次日,酒醉过后的后遗症全部找上来,脑袋昏沉,头疼欲裂,这都是报应。昨晚的记忆模糊不清,不出意外喝断片了。最糟糕的莫过于做那样的梦,难以启齿。 坐起来撑着额头叹气,那梦实在太过活色生香,定是前几日受了那几位传授“房中秘术”的影响,危害太大。 根本没法细想,一想脑袋就疼,揉着太阳穴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等,我为什么光着? 盘腿坐在床上,支着脑袋又想了半晌,还是抓取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满脑袋都是聊斋志异里的董生,狐娘。天知道为何老早以前读过的书现在跑来占据了我的脑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直觉不停地在暗示你,它的突然出现是有理由的,不是凭空冒出,也绝非杜撰。也许……昨晚的梦,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不像是梦,但除了梦之外并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要昨夜真发生了点什么,那就只能是妖孽作祟,撞邪了。 许多人都跟我喝过酒,我是典型的醉过无痕,一日记忆。对于我酒后的常态,赵大人是这样说的:“捷思而敏狡,是何醉之?浅尝辄止,不闻劝,汝子不可教也。” 宁诸评价道:“醒时调笑花生风,醉是反倒更醒时。明白人前有路寻,仙人过后无策擒。”意思是清醒的时候还可以被调侃几句,喝醉之后反而爱戏弄别人,而且越醉表现越正常,让人根本看不出来半点醉意。没醉之前行为还有逻辑可循,醉了之后却是不按套路出牌,行事诡异而且令人琢磨不透,不知其醉的人还以为这样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蒋昭说,“清醒时斯文败类,装模作样,喝醉时衣冠禽兽,天性释放。” 当然他的话半个字信不得。他不遗余力诋毁我全都是因为嫉妒。 据说我有一次喝醉了还给别人看病去了。那人稀里糊涂地被我从睡梦中揪起来,奇怪并未预约问诊。隔天听宁诸说起惊出一身冷汗,我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担心给别人乱开药,经查证开的只是安胎药,男人吃了没什么作用,也没什么副作用,就是大补。好在那人确实也有病,这才保住了我“神医”的牌子。 我心想,幸好昨夜没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只是把自己剥了个干净。 - 但那个梦……客栈伙计一句叫喊把我拉回现实:“公子,外面来了位姑娘找你!” 跳下床抓起衣服胡乱套上,我打开门,就见红氅青衣女子撑着一把邬伞站在门外。但是我酒醒得没那么快,昨夜宿醉导致的头疼延绵不绝,挺折磨人的。“阿筝姑娘,”勉强作揖一礼,“你来找我何事?” “我有她的消息。” 请她进屋,倒茶,她竟许久不言语。 “公子可听说……昨夜庞将军府的灭门惨案?” 君子当跽坐,坐有坐相,可我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发软,突然卸力,跌坐到地上。 “也不一定,万一她逃过一劫呢?公子不必现在就认命,还没有个定数的。” 是吗。 “如何……你还找吗?”她担忧地看着我。 我按住额头,这种案子大抵是刑部接手,但尸身会运往衙门。等会儿得去趟高府。 - 从衙门出来,天色又暗了。踏着夕阳走在回赵府的路上,尹辗的人守在我晚归的路口,拦住我,开门见山地道:“我们主子说了,死人也要带回去见他。” 是黑衣的那位,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没穿斗篷,仍一身黑衣,手中持剑横在我身前。 我扶额望天,糟心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整整衣襟,我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说这有何干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光怪陆离,诡异至极,我到现在都没有想通怎么回事。梦见一狐妖,从河中腾起,非要爬到我的床上。我不依,训斥她说读书人秉烛夜读,你怎么能来打扰呢?若是我才疏学浅医术不到家,你岂不是夺人性命害人不浅的罪魁祸首?狐妖说,好笑,你自己术业不精还敢医人,那是你自己的原因,凭何赖我头上?我是这河里的河神,受了天帝之命前来见你……” “狐狸精怎么会是河神呢?” “你听我说完。我问她,他要你来做什么?她道原先我有恩于她,天帝命她来报恩,陪我一晚上……春梦?不不不,你下结论太早了。我说不行,要来你就必须得晚晚都来。她就生气了,说看你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没想到是个伪君子,跟天下男人一样的好色之徒。我说那你就去禀告天帝,说我假仁假义,不值得报恩。” “连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是不是男人啊你!” “别插嘴。她说不行,天帝会说她诬告好人,满嘴谎话。我说你本来就是狐狸精啊你不撒谎谁撒谎。她说这样吧,你要能做到两件事我就不来找你,第一,让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跳进池里,第二,摘下池子里开得最美的一朵莲花,说完化为一只老鼠跑了。” “狐狸变成老鼠跑了?这都哪跟哪啊……” “本来就是梦嘛,那么较真干什么。这第一件事倒不难,我一想我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就跳了进去……你做出那副表情干什么,都说了是梦!顺手采了朵莲花。回去之后,那花忽然变作人形,貌美如花,美若天仙,一丝不挂,还说自己是莲花仙子,要与我同床共枕……笑个屁啊!我一眼就认出了还是那只狐狸所化,斥她说话不算话,她道,我是狐狸精我不骗人谁骗人。然后她还说天帝欣赏我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不仅要我升仙,到天上做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还保我仙阶擢升……” “这次你总不会再拒绝了吧?这么好的事。” “我说,不去。” 他眉一拧:“当真不去?” “不去。” 他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隐隐作怒似有拔剑的动作。 我决定在怒火上再倒一把油,装作东张西望看天:“光顾着跟你说话,没注意时间,不当心这么晚了,你家主子想必也正在窝火,回去定要训斥你,请个人请这么半天。我这边亦是如此,跟赵大人约好晚上喝酒,本来先头早一些是可以跟你走,但是你看,耽搁这么久约定时间也到了,赵大人找不到人查到你们头上也不好交代不是?” 已经不只是难看,是涨红到铁青,最后看了我两眼,忿忿地掉头离去,嘴里不甘心道:“好你个南城翡玉!” 我还想挥手跟他说“有空再来”,想想咽下去了,还是不要作死的好。 这尹辗,我永远不想跟他正面交锋。但又好像,是无可避免的一件事。 只是没想到,它会到来的这么快。 - 颐殊 夜半惊醒,大汗淋漓,气促心急,浑身湿透,犹如被子里下过一场大雨。小簪儿揉揉眼睛起床点灯,不无忧虑地道:“又做噩梦了,连续一个多月,你到底是经历了何事?” 我胃里难受,扶着床榻干呕一阵,好不容易平心顺气,躺下去,翻过身背对她,“没事,快睡吧。” 尹辗连夜带我到一处新地方,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管事老媪那晚睡得正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掌着灯来开门,看到的就是尹辗拽着我的头发,往里一扔,扔麻袋一般。 他已经不再说些听命入宫乖乖侍奉君主,一切好过的话,只剩无穷无尽地折磨。 我蹲踞在马车一角已心烬残念,对新住处毫无期待。 尤庄。 玦城最大的典当铺子,押银存金的钱庄,靠北移山,邻长安街。不曾想我竟以这种方式离开大人府邸,但不变的依然还是最最底下的奴婢下人。 管事老媪姓施,在好声好气送走阎王爷后,转身对我褪下好脸色,安排了住处就回去睡了。心悸,忐忑,不安,还是小簪儿起来打火折子帮我照亮才免于在黑暗里瞎摸。 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到个头。 第二日不出所料起晚了,施婆点名我没在,赶到时所有人都站好了,强行挤进队伍里,遭到周围人嫌弃。小簪儿一捏我的手心,我吃痛,倒嘶一口凉气,揉着手臂道:“姑奶奶啊,以前哪用得着起这么早过,你帮我答到了吧?” “我听说大人府里更严才是。”她上下扫我一眼,“看你一点都不像府里出来的。” “我哪知道尤庄的规矩这么变态……” “曲颐殊!讲什么小话呢?”老婆子耳朵还挺尖,“迟到,罚半月工钱!” 施婆刚说完扣钱领罚,七夫人袅袅婷婷地路过,轻飘飘落下一句:“施婆,我当多大的事,何至于扣一半那么多,茵茵,过会儿把我那珠子送一串给那姑娘。” 七夫人,人美心善,菩萨下凡。 - 在尤庄我唯一敬佩的人,就是七夫人。 小簪儿常说,她一个眼神就能勾走男人的魂,说的表情是艳羡不已。我装睡,不想附和,不知道有什么好羡慕的。要说羡慕也是羡慕她的手段和能力,虽出身不好,但不妨碍后来居上,独得一宠。不仅是她的美貌远在其他几位夫人之上,也有拿乔男人的狠厉。 不觉得她对男人有什么爱情,全是利用的工具,男人也甘愿被她利用。既懂欲擒故纵,欲言又止,也懂善解人意,红颜知己。表演楚楚可怜,我见犹怜;也可以端起架子,半推半就,激起男人挑战欲。 她娇媚一笑,男人的魂勾走一大半,倾吐软语,恨不得整个身心灵魂都献上。小簪儿说,这样的媚术,是天赋,任谁都学不会的。 每晚七夫人和尤老板在房里翻雨覆云,叫声响破天际,穿越一整个苑子钻入耳膜扰人心乱,听得叫人面红耳赤睡不安宁。云雨巫山,鸳鸯戏水,好不快活。 每当这种时候,大夫人都在自己屋里歇斯底里,尖叫哭喊,犯癔病一般。也许是想用自己的声音盖过那对狗男女的浪叫,肆意砸东西来发泄。无论哪一种声音,下人都只能远远躲开,跑走。 那日我经过她苑子,本想忽略声音速速走开,走出很远才想起来,尤老爷前几天到北贠去谈一桩生意,现在还没回来,根本没在庄里。从那里到玦城至少两三天的路程,若说放不下七夫人急不可耐地赶回来与她共度良宵,除非有通天遁地的本领,也不能那么快折返一趟。 之前就有七夫人红杏出墙的传闻,眼下算是证实了。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七夫人这样一位丰姿绰约的年轻女子,怎么会甘心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一个老头子身上。 直到后来的一天,小簪儿问我:“你觉不觉得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七夫人的身影了?” 起初我没当回事儿,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就在庄子里转了几圈找她,没有。向下人打听,别的夫人小娘打听,都说没注意,不知道去哪儿了,没见过,看门的马夫说她没出去。尤庄太大,都各屋自扫门前雪,显得漠不关心地冷淡。 不对呀,好好的大活人怎么能在庄子里消失。 小簪儿也找过一圈回来,跟我在屋里汇合,她咬咬牙:“再等两天看吧。” 然而事实就是,七夫人失踪了。 - 尤庄的人像是毫不在意,没有人提起她,没有人在意。外人道尤勤毓转的黑钱太多,无后是报应,正逢乱世,早期经常有他的家人被绑架勒索,拿不到赎金撕票,导致后来尤勤毓去哪儿都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家中护院也是严加看守。 所有人保持一种诡异的默契,好似什么都发生,继续正常过活,这个人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即便说起,也是不好的话,消解的言语。 说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失踪得好。 “可能被老爷一纸休书悄悄遣回家了,”洗菜婆子如此搪塞,“她干那些狐媚子勾当事儿,哪个戴绿帽子的男人会拿出来说,还怕大肆宣扬不成?丢人!” 但她对我而言,是救命恩人,曾在尤老板意图非礼我时帮过我。 我心道莫不是脑子坏了,这老头怎么回事,是没长眼睛吗。 按理说这么有钱,什么样的绝色找不到,要醉美楼花魁也不过动动手指找人安排的事儿。还是说普通美女已经满足不了他,想换换口味。 但他求子心切,说什么请人算过一卦,越丑越能生儿子,他的八个女儿有数个已经出嫁,他却还想着生儿子。我气愤难当,躲闪不及,恰巧七夫人在这时出现,挽着尤老板的胳膊离开,帮我解了围,虽不知她是不是有意的,还是感激她。 后来尤老板甚至出言威胁,“我给你一个晚上,你要是想通了,就到我房间来找我。”话锋一转,“你要是不来,我就把你卖到异人阁去。” 那一个晚上,我睡得异常香甜,但还是随时提防有人会闯进我房间,小心插好门栓锁好窗户才躺下,一觉睡到大天亮。 异人阁那地方,我可太想去了,算过一笔账,假如在那儿干上三年五载,是有可能攒够赎身钱,回家去的,也许异人阁阁主感念我多年的辛苦付出会赏我点路钱。说不定再辛勤肯干一点,还会小有积蓄,做点小生意,发家致富。 但是尤万金,出尔反尔,头天说的话隔天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这事我差点冲上去找他理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做人要讲信用,诚信是立身之本,小孩都懂的道理,你娘没教过你? - 年关将至,越发思念起家中亲人来。但我在这边无亲无故,只有霜儿,她跟我约好了过两日除夕,领我去宫城门前感受节日气氛。 皇帝要在这天携皇后重臣一干亲眷登城门楼顶,与全城百姓一同欢度。平日深宫贵苑难得一见的皇帝皇后,使得为一睹尊容的老百姓蜂拥而至城墙下,赶在那一块小小的空地上扎结凝团,如蚁穴蜂巢。 宫城脚下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是把一个人丢进去瞬间吞没就找不到的程度,堪比宁赜的食人鱼水池。凑这热闹,人多手杂,鱼龙混珠,难保不会吃点亏,去之前霜儿向我要了钱财银两她替我保管,然后我亲眼见她脱下鞋子银票整整齐齐塞在靴子底,碎银塞在脚后跟。 为出行方便,女子出门多数是着男装的,霜儿的外袍显得她像一个大腹便便的暴发户。牵着我用她庞大的身躯挤开人墙,混进人群,涌入人海,在海中穿行,她就像一头大鲨鱼,劈荆破浪,游动得无比畅快。 然个人力量还是太过渺小,挡不住巨大人流,后期就被人潮推攘着前行,完全不按自己意愿走,好在我们一直抓紧手没有走散。寻得一块石阶勉强可以站两人,先把霜儿推上去,接着自己再上去,不错,少了很多压力。耳边人声鼎沸,什么都听不清。 不久一阵击缶声响,号角连片,圣驾至临,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抬头向上看去。 什么呀,距离这么远,哪儿看得清,就看到两个宽体黄袍,头戴冕旒凤冠,手挽着手互相搀扶的人缓缓登上城头,人群又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震彻云霄。 皇帝宣诏,祈福祝语,大意无非是今夕岁首,国运昌盛,泰康民安,四海皆平,内外治安,俯察民以仰涕兮,与民同乐,幸甚至哉……诸如此类的话。然而也听不太清。言毕人们又一阵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乐声起,炮声响,烟火连天,百姓高呼,我蒙住耳朵。 霜儿指着天空,大声叫我。 我循着她手指方向,左顾右盼,却在转头张望时,毫无预兆地,愣在原地。 第二十三章墨褐疵章 覃隐 赵勐获盛怒不已,暴跳如雷,嘴里喊着粗俗的骂词,甩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杯盏茶具全部扫了下去,摔杯砸碗,瓷碎盘裂,动静大得后院都听得到,下人们吓得不敢说话。此外他试图掀了桌子,无奈红木实心桌子太重,试了好几次未能成功,只好作罢。 他正在气头上,无人敢劝,来回踱步,手指颤抖着指向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连这点小事都要告诉我,要我做主,你当我是什么,屁大点官吗?这是我的府邸,这府里的下人,都是我的奴婢,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覃公子,我儿子要一个婢女,不需要征得同意!” 仟儿跪在我旁边,衣衫不整,妆发凌乱,泣若断珠。我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看来儿子犯事找到管教不严的老子处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我忍了又忍,还是据理力争:“令郎欺辱女子,手脚龌龊,品行不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仟儿姑娘……” “那又如何!”赵勐获一声吼叫,猛然拍桌,“他是我儿子,女人算什么,他要一千个一万个都没问题。这只是个婢子,你为什么要护着她,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吃我的,用我的,就连她也是我给你的。你若需要人服侍,我再另指一个给你就是了,何至于此?” 仟儿哐哐磕头,连连求饶:“大人息怒,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臭丫头当自己是什么人,明儿个就把你卖到妓院去!” “你何错之有!”我提高音量打断,再次与他对峙,“大人,理有法,失刑当刑,失死当死。子不教父之过,若您执意包庇,不承认有错……” “滚!吾儿有错,那也只能是我来说有错,一个奴婢,还压不到我赵家头上!” 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赵勐获的嫡子,赵一壑那公子哥儿在旁边得意洋洋摇着扇子。我攥紧拳头,恨不得在他脸上来一下,把他鼻血揍出来。 “不是我说的啊,街上可都是风风雨雨,传这翡玉公子与伎院女子交好,还出钱替人赎身,往来私通,想不到公子表面看起来君子,清高自傲,不过都是装出来的啊。承认吧,你也不是个好东西。”那混蛋向前探身,“你要把这婢女借我玩,以后说不定咱还能玩到一块去。” 我盯着他:“谁他妈跟你玩到一块去。” “你别不识好歹呀,难道你敢说你没碰过这丫头?”他一挑眉,扇子一指,形容猥琐,“这样水灵的小姑娘天天陪在身边,你说没碰过就没碰过,几个人信呀?” 不欲与他们纠缠,我转身离开,赵勐获叫住我,我冷着脸道:“赵大人,多说无益,就此别过。您放心,夫人的病以后还会照看,只是小生不想再留在这儿遭受无端的屈辱诽谤。” “屈辱诽谤?”他指着仟儿,“你若能证明这丫头是处子之身,我就道歉,如何?” 仟儿泪眼婆娑:“你胡说,我家公子根本就没碰过我!” “你向着你们家公子,都不要他负责了不是?”人渣用扇子挑起仟儿的下巴,轻佻地坏笑道,“还是说,是不是留给我的啊?” “覃某无能为力。”我拽了仟儿的手往外走。 命她收拾东西,她一直在哭,哭得我心烦气燥,只能我来,大小物件都往箱子里塞,管它妥不妥当。仟儿哭道:“公子,因为我这种小事不值得的……赵大人平常对你还是极好的,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你觉得他对我好是为什么?”一边说一边没停下手上的动作,“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我没有用了,还不是被一脚踢开,弃如敝履。卸磨杀驴,他们这种人惯用的伎俩,你还觉得他对我的好是真心的吗?” 她不再言语,哭声止住,帮我收拾起手头的衣物。 等打包妥当,临出门之际,忽然发现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了。 领头那人很是眼熟,黑无常道:“恭喜。” - 我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仟儿吓得躲在我身后,我将包袱递与她,转回去将她塞进门内,拉好房门,“今天不走了,你先回去,没我准许不要出来。” 这哥们儿前几日听我解梦,被绕得糊里糊涂,看起来智商不太高的样子。这么快就重整旗鼓,重新再来,而且似乎是有备而来:“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听,别想拖延时间。” 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你面子真够大啊,非得出动整个暗使团来请你。” “整个?你们就这么点人?” “外面还有数百,包围赵府,你是插翅也难逃了……你又想拖延时间是不是?” 吃一堑长一智,不错,有进步,“走吧。” “这么容易?你不问问我主子请你干什么?” “那你说吧。”我驻足抱臂,等着他把台词念完。 他清清嗓子,“除岁入新,辞月迎日升,主上特邀您摘星楼一聚,圣尊临城,共度佳节。” “说完了?”打个哈欠,“走吧。” - 宫城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一片,沿楼梯往上走,眼睛看着楼下,引路的小厮发觉我脚程慢了:“公子,您在看什么?”我回过头:“没什么。” “楼上便是水榭座了,尹大人就在里面。”他又谄媚道:“公子真是了不起,那可是尹辗尹大人,我从没见他宴客等谁等这么久的。” 他竖起大拇指,从我身旁急匆匆而过。我正视前方,门没关,他坐在太师椅上,面朝宫城方向。此间南北通透,泠冽的寒风灌入,屋里放着火盆。我进去,侍婢替我除下大氅,而后抱着大氅出去,小心带好门。 尹辗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一句玩笑话:“你上次说不来,我还真动了杀人的心思。” 我有一时半会考虑过要不要立马扑通跪下,大喊大人饶命。 “当真有趣,敢对我的邀约推三阻四的人,竟也会露出害怕的表情。”他粲然一笑,周围的空气立马松和下来,“来,坐。”他拍了拍身旁的空椅。 “我是胡人,”我坐下他就道,“此地诚属异乡,但我又是在这长大,不知覃公子是否明白那种心境。总觉得,再热闹的繁华也与我没有干系。” “怎么会呢,”我问道,“大人这个时辰不该准备赴宫宴吗?” “不急,皇帝常见,公子不常见。” 他给我斟酒,我扶着杯子,一时只剩下流水的哗哗声。 他慢条斯理地道:“玄虚梦境,我也时常遇到,偶尔做些古怪的梦,请国师爻卦,司天监也只会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子曰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公子的梦境倒是有趣得紧,若有机会,下次可以细细说给我听。” 我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帝临,底下呼声抢地,洞破天际。帝后龙袍凤冠,盛大而隆重。 他把酒杯放下,“我听刑部侍郎兰大人提起你,他说他有意招纳你为婿,可你却拒绝。听闻是你去兰府诊治时被他小女儿看上的,姑娘心悦,岳父欣喜,且是朝廷当臣,这门亲事有何不满意?于你已是攀高。翡玉公子抹月批风,孤标独步至此,难不成真要飞遁鸣高,箪食瓢饮,梅妻鹤子,子夏悬鹑?” 我恭敬道:“齐大非偶,不敢肖妄。” “罢了,”他浅浅一笑,“是你自己的事。” 他笑眼盈盈,看得我好生不自在,端起酒杯来到横栏前,凭栏远眺。假装在观赏风景,默默构想,作诗吟赋。一时没觉察,他竟站到我身后,受到惊吓脚步不自觉撤了两步。 “瞧这风,头发都吹乱了。”他伸手拨开我飞舞的头发。 - 颐殊 怎么会是这样? 不自觉往后退一步,绊到霜儿的脚,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她赶紧伸手扶住我。看我脸色难看,狐疑又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大抵是烟火的光芒太刺目,我按住额头稳定了好久的心神。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我已经坦然接受了看到的事实。但是这样好的日子,从年头到年尾,人人都在庆祝,辞旧迎新,去祟除晦。我看了看霜儿,她一副担心模样,于是对她笑笑:“没什么,走吧。” “怎么笑得这样难看?”她很奇怪,评价也算中肯。 就近的饭庄只有船头篙一家还有点家乡的味道,我们坐在里面。外边熙熙攘攘,里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家酒楼以江南菜闻名,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我脑子很乱,很乱很乱,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小二招呼,都做不出恰如其分的回应。 他跟我有何关系?有何关系?为什么这么在意。 但想到那晚的事,我又反胃到隔夜菜都要呕出来。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霜儿一面挑肉一面忍不住问道。 我说不出来,总觉得,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笑,我怕一开口先笑出声。 怎么说呢,一个丑女被人搭讪以为是天大的幸运,殊不知是有人在幕后策划好的一切,她还飞蛾扑火,主动献身,被人摆了一道。我就说,凭什么说见过我,凭什么说记得,凭什么要对丑陋之人施以不必要的关注——原因竟是这样。 “你这是哭是笑啊?不会疯了吧。”霜儿看我的眼神越发忧虑深重。 她不懂,真挺好笑的。憋不住地想笑,笑着摆手:“想起一个话本子的女主角,太蠢了,几次三番被同一个男人戏弄还不自知,太好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什么话本子?”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把笑完的眼泪抹掉,换了话题:“刚才看见翡玉公子了。” 她闻之一惊,“翡玉公子?!”像猫儿被踩了尾巴。 “南城翡玉……翡玉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平常霜儿老打听八卦,我听得囫囵吞枣,今儿倒有兴趣知道得详细点了。 她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凑近我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两个字概括:人渣。” 哦?“说说?” “他在醉美楼替一伎女赎身,包下她,还带回自己在外边的私宅。你说这男人,年纪轻轻,不好好娶妻,学什么纨绔子弟养外妇,也对,堕过风尘的女子哪配正式迎娶过门,不过,他这好歹也得过了亲事再考虑纳妾外室吧?不然那些大人的女儿听说他在外面有相好的风流债,不得顾忌点儿么?听说他想攀高门,跟好几位大人频繁往来……” 我听乐了,“你的意思是他在争取上门女婿,但因为管不住自己还是在外边养了女人?” “幸好露了马脚,不然光看外表这谁想得到呀!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又凑近一些,“听说他还经常光顾异人阁,玩得倒挺花。告诉你这些也没别的,就是说没什么好惋惜的啊,你也别瞎想了,虽然咱们身份卑微,容貌也不好,我就站在朋友立场,帮你转换下思路,开导开导。” “你说异人阁,我好像也能理解刚才看到的场景了。” 她大为吃惊,“这么说,你看到的不是他跟美貌的小娘子在一起,是男人?” 我不置可否,她吓得连夹好几筷子肉塞进嘴里:“别想了,这都不是我们这种身份该考虑的事!你该不会……要真觉得自己难受,喝酒也行,但是我跟你说啊,趁还没在那个幻想陷得太深以前,及时认清现实,否则痛苦的只有自己。你别说公子和婢女这么不切实际的事,你但凡有一点靠外在条件去改变处境的可能性你都去做了对不对……” “跟他在一起那男人,我认识,还挺熟。” 她又被吓到了,紧急往嘴里塞一大口菜:“他跟那些个大人经常去醉美楼,赵大人,秦大人,袁大人,总不至于带他一个对女人不感兴趣的去扫兴吧?那他估计就是,双头龙。这世上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 - 尹辗帮覃翡玉脱下狐皮貂裘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下人,再由下人交给店家,嘱咐好好保管。覃翡玉拱手一礼道谢,尹辗托手扶将起来,笑着说我们之间大可不必。覃翡玉也不好意思腼腆地笑,宛如一双璧人,惹得路人瞩目。 自打他们进了楼,气场截然不同,清冷气质的美人与狭长凤眼的男人与周遭生生壁垒分明,身上的贵气与雅致,仿若天生高人一等,与外界格格不入。 他们自是没注意到我。两人提步上二楼雅间的楼梯,我转过头去,朝着窗外,却忍不住余光从楼梯的缝隙间瞥见翡玉公子的黑舄,一步一步,踏在木阶上。 他还是一如既往白衣素色,乌墨长发高高束起,缎带融在发中落到腰间,薄衫轻袂。时间变缓,好慢好慢,仿佛都快停滞不前,短暂而又漫长。 窗外开始落雪,我想象着,再过不久,屋外是怎样一片白茫茫天地。 仿佛有雪花飞落我的指头,鼻尖,在并不存在的簌簌寒风里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看见我爹站在雪里仰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殊儿,你抓住绳子了吗? 又看见七夫人袅袅婷婷的身姿,一步一挪在这巍巍雪山中慢悠悠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脚印的痕迹,停下来回头望,漫漫飞雪里暮天升起白雾,她说我清白了。我走了。 - 一旦确认他们是一丘之貉,好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都能说得通了。没有道理可言地刻意接近,原来是天衣无缝的配合战术。蜜枣与鞭子,可谓是将控制人心之术玩得炉火纯青。 是该问问自己的,一个初见一面的丑女,缘何他要那样? 除了别有目的我想不到别的。 看起来,两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地亲密,并非举止暧昧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今天意外撞见那一幕,我恐怕还要蒙在鼓里,在精心策划的下一次偶然邂逅跟假意关怀中,迷失自己。 想通这一切,心已经凉了半截。 霜儿看我脸阴沉得可怕,筷子也没动,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抓紧时间拔了两口椰子鸡,打个饱嗝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证实这一切。” 她大惊失色:“何必!证实了又能如何?就算他不去青楼,不喝花酒,不养外室,你们不还是没可能吗?他是一个跟你完全没交集的人呀!” 我倒宁愿完全没交集,那这些风流韵事听了也就是听了,哪里能这么难以释怀。她到底明不明白,我想眼见为实不是为了还他清白,是好让自己死心。人大多会存在一种侥幸心理,若非亲眼所见,总是不愿相信的,还会在心里不自觉为对方开脱,辩解,找理由。我必须要知道。纵然是被骗,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几天后,我让她帮我留意的翡玉公子的动向的信息送到了,传信的人说他今午三刻之后没有出诊计划,却还是要出门一趟。大概率就是去醉美楼私会小娘子。我把信件扔灶台里烧了,顺便把多余的情绪也一并扔进去一道焚毁。 告诉自己,我今天只是要得一个真相,被蒙骗那么久的真相,亲眼见过了那样的事实,那么,一切就到此为止好了。 醉美楼的对面,二楼客座,正正好提供了最佳视野,我从上午巳时等到下午申时,不见他的身影。来来往往的脂粉客那么多,唯独没有相似的。乃至我都开始动摇,霜儿这个人本来就爱夸大,听风就是雨的,极其爱传播一些毫无根据的东西。也许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罢了。 留下碎银子在桌上正准备离开,却见一人着白衣玉带的背影出现在醉美楼门前。 他同那老鸨有说有笑地打情骂俏,后者时不时捂着嘴笑得娇羞,显然已是熟客。 接着,就见老鸨接出一姑娘,交到他身边。 他们相视一笑,进了马车。 他们转身时,我就见到了那女子的样貌。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怎么会是她? 第二十四章东临殊途 覃隐 阙狄衡将一列卷轴放在我面前,“你要找的曲小姐,这些是她落脚过的地方。” 我急忙打开翻阅,快速浏览了一遍,听见他说:“只是……” 他略带迟疑,我警惕起来:“可是什么?” “庞府灭门的惨案,你是知道的。” 这份卷轴记载了从她入城到待过的最后一户人家,但庞将军府之后便是一片空白,由于庞府上上下下的人一夜之间悉数被灭,无人可打听,死人也不会开口。 “不用你说,我一一验过尸首,没有她的。”遂又暗下眼眸,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当下又要到哪里去找她。 他思考一阵,同我道:“你孤身一人,不会武功,太危险,我派近卫暗中保护你。” 这个提议不错,担心被人暗杀还要整天提心吊胆的,将下认真考虑起来。 “你的四个侍卫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且忠心耿耿,尤其是那个无影。”我看向他,“不过有这样一群强者保护,你怎么还会中毒?” “意外,不便与你细说。” “不说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这玉留给你。”他掏出一枚玉佩拋给我,我拿起一看,上面镌刻的有奇怪的花纹。“若你以后想要什么了,或者需要帮助,就来找我,以此作为信物,传书时刻痕可作印章所用。拿好了,全天下仅此一枚。” 我收下了,放到衣襟前的荷囊里,这荷包还是我娘给我做的呢。 他道,“一切安排妥当,什么时候动身?” “除夕。”我道,“人多易混,守城的士兵也放松紧惕,我们就有机可乘。” - 惊天动地的欢呼呐喊声将我拉回现实。 天边绚烂烟花绽开,接二连三,花团锦簇,盛开一次又一次,耀眼夺目。 我堪堪向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不知大人出来前可有饭否?小生有些饿了。” 船头篙的雅间空位不常有,但听说是尹辗光顾,没有也腾出有的来。他们家的江南菜系甚合我口味,店内装饰又极别致清雅,这顿饭我吃的还是很满意的。 “……江南菜系以软糯酥口、鲜咸合一为特色,在大部分地区,甜味菜肴都并非主角,但这几道名菜,松鼠鳜鱼,蜜汁火方,东坡肉,都是极为嗜甜之人爱吃的。” “公子喜欢,那就好。” 稍停片刻,我道:“圣上亦设下宫宴,黄门侍中大人不必出席?” “无妨,盛典宴会这些,腻也腻了,乏也乏了,和覃公子在这么雅致的地方絮絮而谈,也是分外舒适惬意,难能好久不谈公事。”他笑道。 原以为尹辗这人必定不好相处,今时今日坐在一起居然是清茶煮酒,闲谈家话。 “覃公子既然爱讲故事,那我也说个故事。断然没有异人阁的面具人说的好,还望海涵。”接着不由分说,开始讲述:“很久之前,天上有一位仙子,违反天规,与地上的凡人相恋。王母知道后勃然大怒,将仙女捉回来,命他们永世不得相见。为防仙子偷跑,拨下发钗在天上划出一道银河……” “这难道不是牛郎织女?” 这时天空开始燃放烟火,我看向天边那一朵与众不同的,脸上有了笑意。 他倒没心思看烟花,继续说道: “凡人是位能工巧匠,我们就称呼他为巧郎吧。巧郎爱妻至极,思念成疾,决定去找她。仙女被关在天上,他用十年造了一架会飞的马车。到了银河边上,又用十年造了一艘船,花十年度过了银河,终于见到他的妻子,但她却不认得他了。” “因为天上的时间与地上不同,天上一天地下十年,工匠花了二十年,仙女却只过了两天,巧郎已经变成中年男人,她容颜依然未变,当然不认识了。” “对。巧郎决定带她走,但过来的时间太长,船已经破旧不堪。他花一年修好了船,在银河边上遇到了一人,那人是名青年,嚷着要回地上找仇人报仇雪恨,恳求巧郎和仙子可以载他一程。他们想反正船上空间还大,就同意了。 “接着他们在河中见到一位孤苦伶仃的少女,于是问她要不要上船来。少女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好人?巧郎说,我们要回地上,是来帮助你的,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救你上来。少女将信将疑上了船。 “过了河,他们在天宫门口见到了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他们,你们要躲过王母的眼睛,我有一计,你要射掉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巧郎造了一把弓,射掉了明日星,果然没被人发现。为了感念他,他们让他上了车。 “最后,你猜他们遇见了谁?” 我颤抖着嘴唇,“……一个孩子?” 尹辗唇边笑意荡开:“怪不得说翡玉公子聪慧伶俐。这最后一位,就是一个孩子。孩子还不会说话,却会杀人。仙女心软可怜她,就抱她上了车。快到陆地时,巧郎已经七十一岁了,仙子好像永远不会变老。他的寿命就快要到尽头,便跟他的妻子说,我不后悔把你们安全地送回陆地上,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说完从车上跳了下去,粉身碎骨。”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脊梁骨都在发冷。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你说他们会以什么方式出城去呢?” - 我闭目凝神屏息于河岸边上。 刚到玦城时,是夏尾秋头,花凋时节。杨柳岸边,绿叶梢头。 而今,凉风习习,夜色暗沉,幽然静谧,潜藏的杀机起伏不迭。 身后出现一人,“覃公子?” 我慢慢转过身,笑得苦涩,“你不该来的。” 藏诡处跳出许多道黑影,剑寒刀光之下,齐齐直冲他面门而来。 是我的错。同他们约定好出城之后在城外相聚,见一面,原想践个行,好好道别,现在看来是我害了别人。 好在阙狄衡行事足够谨慎,只派了无影一人前来。等他发觉不对劲时,却已被埋伏好的暗使困住。我快逃两字尚未落下最后一个音,就被人捂住嘴反绑双手往后拖离。 无影反应很快,我喊出来的一刹那他同时飞身向后,退出老远,毫不拖泥带水。但还是没有逃脱这么多人的包围圈,只得借力向前猛扑,与前面的人厮杀起来,想至少打开一个口子,杀出一条血路,方便逃离。 我被扔到尹辗面前,他坐在马车上,左脚踩住我的肩膀,慢慢凑近我,微微俯下身,压迫感令人窒息,声音却是轻柔和缓如沐春风:“给你个机会,说,剩下的人在哪儿。” “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剩下的人在哪里,他们应该比我更能得知才是,我一没暗使,二没神力,有那个时间审问不如自己搜捕,反倒逼问起我来,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你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你?” 他把玩着手中的剑,剑身在月色下反射银光。 我脸色变得很难看,我可没这样说过。 “你觉得我要用你的性命威胁他,他会出现吗?还是说,”他顿了顿,“斩首之后,头和尸体一起挂在城门之上,让以后再来的探子留以警示。” - 他不会来的,就算我救过他的命。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他们心中,主子都比我重要一千一万倍,怎么会让他们主子冒着生命危险明知是陷阱还来救我?我的命,只有我自己,父母,和师傅在乎罢了。 他换了问题:“那你说,你是怎么把他们送出城去的。” “那你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计划的。” 他看着我,怒极反笑,“你的确不怕死。” 要怕死,我就不会招惹上他们一行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处在我的监视之下了。”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迷茫。 “你也不用怀疑自己哪里出了错,哪里有疏漏,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从什么时候我们盯上你的——只要有人出城,我的人就会留意。自你去见他开始,我的人就一直跟着。” 我不解,“那你为何迟迟不动手,偏要等到现在?” 要是早点动手,还能一网打尽,趁着有个病患,易如反掌。 他看着我,不答反笑。 我突然意识到:“你是故意,放走他们的。” “一旦正面交锋,就不得不杀掉他们。杀掉他们,不难。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也不难。但他若一直不回去,邻国国主必定猜得到出了意外。一旦要不到人,两国战争马上就会打起来。”他看起来漫不经心。 “选择牺牲一个侍卫,自己争取时间逃跑,再明智不过,实乃上上策。” 有黑衣人浑身是血的跑过来:“主上,跑了。没找到。” 我松一口气,暗自庆幸,好怕他的尸体被拖过来,血肉模糊的呈在我面前。又担心起黑衣人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无影的,缠斗了这么久,他肯定赢得很艰难。 “主上,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跑不远,要再……” 尹辗摆摆手,那人退下去了。他又转向我:“好了,说说吧。” “其实很简单,就是窜通了青楼老鸨,打扮成妓院尸首,从运尸口接出来,接着绕到玦城后边的偏门,装进麻袋混在死尸堆中运到山上丢掉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他淡淡地,“不过运往山上的尸体,我没记错的话是会被立即埋掉的。” “前一天我看过,晚上下雨,泥土被冲刷了许多,中午曝晒,水分蒸发后我又让人去把土翻了一遍,土质很松很软很容易挖开。原先帮过运死尸的老伯做事,我建议他们在山上放把铁锹,万一有人没死透还可以自己挖了爬出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天我贿赂上工的人,又多放了两把,他们便自己把自己从坟里掘出来。” “接着说。” “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在城外安排了船夫接应他们,鸣放花色不一样的烟花为信号,在这里集合。若不是我想按照礼节为他们践行,你们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沉默半晌,不知在作何思考。 我也不等他回应,眼一闭。 许久,他道,“为我做事,便不杀你。” 这是威胁,还是抛出橄榄枝? - 颐殊 滂沱大雨中我跪于城门脚下,仰头望天,雨骤如石块打在身上,凄苦难喻。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物,锦罗玉缎的裙裾铺开在我跪着的身侧,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一件,当初离家时父亲执意要我带上,不知何用意,但看到它就会想起曲小姐的身份来,虽然还是压箱底。现在又被我翻了出来,也没想有用得着的一天。 雨初落的时刻,老百姓都往家里赶,却看到一红衣盛装的女子逆着人流向城门走去,挑着筐牵着骡的纷纷要啐一声,疯子,丑女。 无视这些人的眼光于我是常态,而今如此打扮实在迫不得已,能让我在最短时间之内赶回三百里之外的南城看望父亲,有这等能力的只有一人。 我冒雨行至宫城城门前,上前去把门擂得震天响,守城的士兵过来拦我,我推开他,扑到门上,敲到手断,抑或门碎为止,他们将我拉开,扔到地上,我又扑上去,周而复始。守门的人看劝说推开不住,提枪便要向我刺来,我瞪他一眼,他一愣神,动作慢了半拍,堪堪停住。手不断地拍在门上阵阵作响,不觉得痛,倒觉得自己活着多余,连看父亲一眼都做不到。 我退后几步,撩开裙摆,一跪,便长跪不起。 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几个时辰前宁诸等在我屋舍,告知我父亲病重的消息时,我就去求过尤老板。他正与上次外出带回来的女人在房间里卿卿我我,打得火热,我哀求半天,下人才终于同意进去通报一声。 尤老板好事做到一半,被打扰,甚是不满,绕着我几圈道:“颐殊啊,不是老夫不通情达理,我曾经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好好珍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心痛很难过,可是能怎么办呢?老夫无能无力啊。” 现在是我有求于人,自尊放在脚下踩烂了都没关系,重重磕下一头:“老爷,我错了,再给我次机会,只要让我回去看我父亲,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做牛做马,随您的意。”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呢?”他拍拍我的脸,“万一你反悔跑了,万一你先跟别的男人睡了,万一你办完父亲的丧事悬梁自尽自我了断了,那尹大人怪在我身上——他送来的人,死在我手上,我可担待不起。” 我低着头,手指抠进泥土里。 “不如这样,你先跟我睡一晚,把苞开了,我就放你走,你看如何?” 做皇帝的妃子跟做尤老板的小妾哪个更划算,这我还是拎得清。 - 此外我也求过宁诸,他非常为难,“曲小姐,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但这事,牵扯到尹辗就不好办了,而且以我的权限,恐怕做不了这个主。” “为什么?”我有点慌了,“那、那我去向宁大人求情?” “行不通的。”他眸色暗下来,“当今朝廷局势紧张,人人自危,我父亲位置岌岌可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尹辗,难免不会出什么岔子,很容易成为攻击的把柄。曲小姐,请你也要体谅我,我不能把父亲至于众矢之的,将自己陷于不忠,不孝,不义的境地。” 我呆住。苦笑,自我嘲弄一番。 你会陷入不忠不孝,我又何尝不是不想这样。 说到底,都怪自己无能,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向他俯身一礼:“颐殊明白了,谢宁二公子告知我家父消息。宁家自有宁家的难处,冒昧前来求助,宁二公子不必为难,我再另寻别的法子。” “颐殊……”他好像有些过意不去,还想说点什么,我打断他,“公子不必多言,今日就当我没来过,也不必告知宁大人我来过和家父病重一事。大人忙于朝政,还是不要为他平添烦恼的好。” 我去过晋府,韩府,明知道韩大人是最不可能的一个——我做的事都叫他说出“再也不准踏进这里一步”那样的话,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倒是让我进去了,却久久不语,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次下,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 “这世界上最猛、最烈,最稀有,最珍贵的一味药引是什么?”我一愣,他接着道,“你若答得出来,我便帮你。” 说的话意味不明,“这个问题与你要的价值等同。” 我写了几封信给张府、霍府、上官府,任何我知道的,有点交情或者我父亲有点交情的。乃至季大人,即使知道给他也是石沉大海,不用抱希望。而其他几位大人,收到的回信都是如出一辙的,闻之涕零,令尊惜安,爱莫能助,深表歉意。 歉意,歉意个头,好歹拿出点诚意来。 我把信纸撕得个粉碎。翻箱倒柜找出平时不着节日盛会才穿的霓裳襦裙,父亲为我备着是怕以防万一有要到宫内谒见的大事,官家府邸的小姐都会有几套,有的甚至不止,日常装扮就十分华丽。父亲觉得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不能失了身份丢了面儿。 你看,总是父亲在为我着想,我却回去见他一面都很难做到。 - 风很大,很冷。飕飕的寒风刺骨入髓,大雨随风而摆,飘飘洒洒斜如针刺般落在身上,街上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门内有马蹄声,是守门将士。随后城门大开,马背上的人戎装盔甲,威风凛凛,他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我伏于地上,答,民女曲颐殊。 他又问,因何而来,何事敲门? “我想见圣上。” “笑话,就凭你?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让我见圣上!” “抬起头来!” 到我抬起头来,突然一阵眩晕,那人的身影在我眼睛里渐渐模糊不清,脑袋昏昏沉沉,脑子也不清醒。大抵是跪太久了,又淋这么长时间的雨,心下不妙,强撑着跪立。 可是下一秒,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倒地,留在脑子里最后的影像,是那位马背上的大人招来一名侍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人就快马加鞭地往里奔去。 之后我就没了知觉,晕了过去。 - 我做了好久的梦,这个梦好长好长,梦里,有人抓住我的手,厉声斥责,“颐殊,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我哭着拉住他,“爹,不要走,不要走,等我回去,我马上就能回去看你了。” 尹辗看我醒来,收了书,过来探我的额,“还烧着。” 环视一周,没有金鸾凤殿,没有凤榻龙床,还是那个老院子,土坯瓦顶,黑墙灰岩。还在尤庄,没有去到别的地方。 “怎么,以为自己是贵妃娘娘了不是?”他大手按在我头上,使我动弹不得,我挥手想打开他,这一掌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头疼剧烈,浑身无力。他笑着,“昨天若不是我刚好临城,你今天册封还真就说不定。” 我懒得跟他斗嘴:“让我进宫不一直是你的意思,拦我干嘛?” “以这种愚蠢而鲁莽的方式进宫可不是我的意思。最多被当成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鸡,临幸几日便被丢弃罢了。像你这样的蠢女人,不懂得留住男人的心,不懂在尔虞我诈宫深似海的后宫中生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下总结道,“脑子不好。” 我气得浑身发颤,又病重半死,拿他没奈何。 “你这样对我没有半分好处,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那我是否要找人写封推荐信,让某位大人把我献给老淫贼,好让他升官加爵,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收受贿赂,笼络人心,收之麾下?” “何乐而不为?就算于你也有好处,凤冠霞帔,至尊至荣,怎么这么想不开。” 因为你乐我就不想为。 我躺平瞪着天花板,他看我半晌,叹道:“你真是我遇到最难搞定的女人。” 我想到父亲的事,几欲垂泪,他道,“打住。” 哦。看他要走,我一下爬起来拽住他袖子,跪在床上:“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求见陛下,你都知道的,我父亲已经这样了,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他看着我,不言语。 “我知道错了,不该摆臭脸,不该那样说话,只要你让我回家,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手慢慢抚上我脖颈,我毫不怀疑他下一秒把我掐死,但他只是将手放在上面,稍用点力我便倒了下去,他单腿跪在我身侧,语气冰冷,“纵是你说得再诚恳,也不是真心的,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撒谎。”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声音都飘了,“你到底要怎样……”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手怎么回事,又把手指抠地上了?” 我慌忙想把手藏起来,被他一把抓住,先前跪着时因为憎恨痛苦各种情绪,不知不觉就把指甲抠进地里,十个指头血肉模糊。他拿着我的手道,“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 不是我的是谁的? “陛下不喜欢,我就砍了,但他更不喜欢没有手的女人。” 他说这话极慢,我真的要被吓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太丢人了,我不想的,生理反应,我也尽力想憋回去,它不争气。 “尹大人,天下美人千千万,想自己爬到龙床上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求求你,放过我不行吗?”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或者说不止我一个,有多少女子被送到皇帝枕边,承欢身下,又有多少像我这样被逼到绝境,不惜以死相逼。 “美人多了去了,绝色只有一个。” 我心下一片凄凉,满是绝望。 “周幽王专宠褒姒,不惜烽火戏诸侯,灭国亡朝;纣王被妖女妲己迷得七荤八素,商朝覆灭;唐玄宗专宠杨贵妃,致朝廷政变,安史之乱。”他俯身低下,说与我,“我觉得你,有这个资质。” 第二十五章魂归陌故 覃隐 我执棋落下一子。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在茅屋中教我下棋的情景。很奇怪,他从不要我赢。我也赢不过他。但他要我输,输得很艰难。 父亲说,这叫,臣子棋。 而今想来,父亲一直都是对的。 九皇子谌映拿起一颗水晶的蓝色棋子,从容不迫地落下。开口道:“先生棋力不佳,与我连战几盘皆输,与太傅更是差得远呢,我的棋艺都是太傅教的。” 我笑笑,没说什么。心里吐槽,我早就说过不善棋艺,非要和我下。 思索片刻,在刚才的黑子旁边落下白子。小家伙赞赏地点点头,我哭笑不得,反倒成了他教我下棋了。 他又道:“太傅最近身体如何了?” 我有些吃惊。对于这一点上九皇子与其他皇子的差别。其他皇子听闻太傅不能来给他们上课,皆抛书相庆,击掌欢呼。独独九皇子愁眉不展,担心太傅身体。我没见过太子,听闻他与我一般大,不知道是否如九皇子这般尊师敬德,少年老成。 若是那样,实乃天下人之大幸也。 然而目前听到的关于太子的尽是一些不好的传闻。 我答道:“一日不如一日。人老了,生老病死,没办法的事。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正在甄选适合接替太傅位置的人,用功读书,便是对太傅最好的安慰了。” 他的眼眸沉下,神情黯淡。 若是未来一国之君,皆如他这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现在宫里情形不比往常,相信你也感觉得出来。”他突然说,“赵大人,你要提防。” 我一愣神,子落歪了。 小太监进来,附在谌映耳边说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小太监又站在我们两人中间说道:“殿下,覃公子,赵大人夫人张氏,病逝了。” 我站起来,不小心打翻了满盘棋局。 来不及道歉,匆匆离开了明镜池。九皇子没说什么,摆摆手让我去。 - 赵府内一片哀嚎四起。灵堂已经布置起来了。白色丝缎,白色花圈,白色丧服,整个茫茫白色天地。我仰天望向白色天际,白色的云,白色光线,钱纸白符洋洋洒洒飘落下来,停了一阵缓过神,看见管家,管家婆子,丫鬟婢女,三姑七婆,趴在堂前中央的灵柩上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已。 我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感觉无比沉重。 “你不是不回来了吗?”赵勐获洪钟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去看到他,严肃而庄重的一身黑色丧服。身后跟了一队整齐白色着装的家丁下人。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的悲痛神情。 我魂不知所处。低着头,喃喃道:“大人……请让小的,最后帮夫人检查一次,看看,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勐获脸色不悦:“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大人,请让我开棺验尸!” 赵勐获气得发指:“你……你……你个疯子!说什么荒唐话!棺柩已盖,岂是你说开就开。夫人身前已遭受了那么大的病痛折磨,如今得以安心长眠,你还要再侮辱她的尸身吗?” “大人,夫人病逝小生也自觉有一部分责任。正是因为这种不知名的不治之症使夫人饱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为了不让后人也遭受这种痛苦,给后人留下可供采纳的经验与学识,才更要开棺验尸。覃某翻遍整个藏书阁都没有找到相应病症,说明还没有被记录在案,如果大人准许验尸,或许还能查出病因。” 渐渐有人围过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啊,这是济世救人的好事啊。”另一个人说,“你懂什么,尸体穿戴整齐入棺定板就不能再拿出来,否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还有人说,“是啊是啊,听说业报会报到子孙后代头上,万万不可啊……” 我俯身鞠下一躬,竭力想要说服他:“大人,这件事对后世意义非凡,于我是了却心中疑惑,填补遗憾。于您也是造福人类,恩泽后代。请您一定要准我……” 管家在他耳边说:“此事非同小可,大人一定要慎重考虑……” “赵大人,可是……” “够了!”赵勐获挥开手,怒道,“你不要再说了,不可能!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他的腿打断,喂给狗吃。” 说完,一拂袖离开了正堂。 我走向棺椁。檀木印花,精雕细琢,上等木材,做工昂贵,好一个七星昆仑棺! 可是,棺椁再好有什么用,里面的人照样死得不明不白。 婆子下人都紧惕地看着我,生怕我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而我只是一拂襟袍,兀自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身为医者,生不能为人解除病痛,死不能为人沉冤昭雪,是我的无能;赌气离开赵府,被旁事吸引,不能专注,疏于救治,是我的失职;大夫人品性温顺,贤良淑德,问寒问暖,解衣推食,于覃某有恩,回报无能,是我的过错。 磕毕,我便在堂前长跪不起。 - 青灯烛夜,灵前长明。 夜里堂前只剩我和赵勐获,以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女眷哭着哭着没了声音,小孩子倒在大人怀里睡着了。赵家并无要求所有家眷必须守夜,反而放大家回去休息,独自留下来守。但管家没走,为灵台续香,灯烛续油。我没走,只为顺应心意。 赵勐获盘坐在离我几步远的侧前方。闭目凝神,屏息沉气。缓缓开口道:“守夜我来就够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跪坐在那里,脚有点麻。但没动。 “为夫人守夜,是我能尽的最后一番心意。请大人准许。” “小翡你啊,就是太心软太容易自责,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又何必如此。夫人的病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半晌,又道,“听闻你喜欢鬼异志怪的故事,说一个来听听?” 老管家在旁边道:“大人,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勐获一挥手,阻止管家继续说下去,“讲。” “那覃某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略一思索,娓娓道来:“从前有一位农夫,每日上山砍柴为生。这一日,他遇到了一条蛇,冻得奄奄一息。蛇哀求他说,您一看就是个大好人,请您救救我吧。农夫想,蛇能人语,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蛇,一定是千年蛇精所化。于是他警惕地道,遇见你这妖孽,我不为民除害都算了,为何还要救你?蛇说,我虽为蛇精,但我从没害过人。相反,如果你救了我,我还要报恩呢。听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吗?正巧,这位农夫有一个傻儿子,正为娶不到媳妇发愁。农夫心动了,但他还是谨慎地道,你若是咬我怎么办?蛇说,我现在快死了,也没有力气咬你了。虽然我的毒液有剧毒,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咬你。农夫就把它带回了家,救活了它。后来蛇妖果然说到做到,化为一名美女子,每天煮食洗衣,俨然一名普通妇人。农夫为找到这么勤劳能干的儿媳妇到处吹嘘。但是后来,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多久就死了。” “覃隐啊覃隐,你可真会偷懒。”赵勐获大笑起来,“这个故事我听过,农夫与蛇,加上点鬼怪色彩,改编一下就拿来讲,是以为赵大人不爱看书是不是?” “不敢不敢。赵大人博学多才,小生望尘莫及。” “我就爱听你小子拍马屁。”他笑道,“我记得这是个寓言故事,是说好心没好报,恩将仇报的意思。” “是说做人一定要分清善恶,只能把援助之手伸向善良的人。对那些恶人即使仁至义尽,他们的本性也是不会改变的。” “那你觉得我是善人,还是恶人?” “在我看来,人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善良的人也有可能因为愚蠢做了恶行,恶人也有可能一时慈悲做了善事。有的人时善时恶,有的人对亲近的人善对陌生人恶,有的人正好相反。而我,倾向于对善人善,对恶人恶。” “你说的不错。你的故事也不错。但有时候,人的善恶也是身不由己的。”说罢,他起身,“我去上个茅房,天快亮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站起身,恭敬行礼道,“是。” - 三日之后,七八个下人抬起棺椁,家眷下人结成送葬的队伍,一路撒着纸钱举着白幡浩浩荡荡前行。我走在队伍最末。 赵勐获捧着赵夫人生前最爱的玉匣子走在最前面,这是她的嫁妆,特别交待要跟她一起合葬。他轻抚着这只玉匣,好像在抚摸着夫人的头发。泪流直下,泣涕连连,呜咽哽涩,看见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打开匣子,竟是一只廉价的玉簪子。 唯一的特别之处,这是赵大人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赵勐获动情地呜咽,“阿真啊,我怎么会忘呢,与你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刻骨铭心啊……” “老爷,节哀顺变,身体要紧。”“老爷,大夫人肯定希望看到你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别哭了。”底下的人哭成一片。除了我。 冷眼旁观,像个木头人一样。 赵勐获在其上诵读着悼词:“至若结发之妻,魂归泉里。遥想桑间濮上,难忘对床夜雨。音容宛在,不忍离弃,山高途远,负尸而徙。此生缘尽,来生再续。他年幽梦忽还乡,此情可待成追忆。” 棺椁在申酉之时下了葬。掩上黄土,掩盖了所有。一切都随大地去了。 哀乐奏鸣。哭声又大。我望向天际,金色与白色之交。 夕阳西去,晚风撩撩。都落下了,都消散了,永久掩埋了。 那些尘封的,隐秘的,不可知的,过去。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再也没法得知。 我深知,我有愧。 - 颐殊 有些道理亘古不变:若世事艰难,人必将向恶;若世不太平,人群起而恶。 他走了以后,我躺着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起来,气若游丝地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嘴唇苍白,面无血色,眼眶深陷,黑眼圈极重,如一女鬼。 戴上面具,回到原先那张丑脸,才稍感心落下地来。 - 门外有交谈的声音,尹辗派了人守在我房门口,那人大抵是在跟守门的人交涉。 我在针线篓里摸了一把剪刀,靠在门边的墙上贴壁而立。 后背很凉,只隔了薄薄一层衣物,但我握着剪子的手更凉,身上又是烫的,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情让我顾不得病痛,回光返照,这种恨意足够支撑我跑完十里地。 我把剪刀的握柄在手中紧了又紧,深呼几口气,调动全身力量,专注在对付即将进来的那人上,争取一击毙命,否则毙命的就会是我。 按照计划,如果进来的人是尹辗,我就一剪子捅死他,如果不是尹辗,我就用剪刀架在他脖子间胁迫他,再一把推开他夺门而出。 看守的人敲了敲门,喊道,“小姐,是尹大人安排来给你看病的大夫。” 大夫?我握紧剪子,严阵以待,手心里全是汗。 门一推开,我转身将剪刀刺向他的喉咙,他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因为全力扑出,后劲不足,身体软绵绵的,他左手顺势搭了一下,抱了个满怀。 救命…… - 我整个没了气力往下滑,他把我往上拉起来一点,勉强站住。他低头看清我后惊讶地叫出我的名字,我也惊讶啊,我就是喊不出来,谁知道是你啊,早知道一剪子捅死。 真巧,近来两次见面都是在我病怏怏半死不活的状态下,只是他没有前后都是同一人的认知。他把我带到床上躺好,掖好被角,其实我挺庆幸他不知道的,连我自己都想把那段记忆从脑子里剜去。 他蹙眉探向我额头,又屈起小指无名指,食指中指按在我颈动脉的脉搏上。那地儿他不是第一次碰:你舔过你不记得了?依这条我就可以割了他的舌头——我身上每一个地方他都碰过,那必定还得剥了皮扒了嵴挖了眼不可,死一万次死不足惜。 那我第一次,他把我弄挺疼,还毫无歉意,当然我也没说,此时此刻心中郁结,我坐起来,靠在床头,盯着他看,他低头号脉,可能知道我在看他,也不抬头,我把他盯出两个窟窿眼,他把我手腕按出两个窟窿眼,谁也不说破。 我不懂,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在我面前演戏,假装不识也好,假意关心也好,装得确无其事,自己都信了,假若说他把自己骗过去,一脸清白又无辜地出现在我面前,深感意外似的,这演技可谓鬼斧神工出神入化。 他咳咳两声,站起来道:“我去给你熬药。” 正常人被一个丑女目光紧锁都不自在,他这是想逃了。我把衣服领口解开,他大惊失色,左脚向后撤了一步,眼睛不知道放哪里好,我又把头发散开,抓乱,在他迈步向门口时掀开被子,不慌不忙到他身侧,他打开门一霎那向前一扑,抱着他双腿,哭嚎道:“公子怎地口味如此特殊,听闻公子流连异人阁那腌臜地儿,素爱寻常人不稀罕的……我一介遭人唾弃又其貌不扬的小女子怎会料到遭如此侮辱,公子污了我的清白要对我负责啊……”我今儿就是要毁了他的声誉。 我又没说错,他是“玷污”了我的清白。我嚎得惊天动地,院里的看守,端米筛的婆子,扫地的老头,都停下来杵着扫帚眼神怪异地望向这边。他硬拽了几下腿挣脱不开,我被带着往前爬,他蹲下身,“你这是做什么?”我不管,接着嚎,他伸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放在我后脑勺上,无奈道:“我们谈谈。” 看我衣衫不整,他把外衫解了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包裹住肩跟胸前,严肃道:“曲小姐再莫做这种事了,吃亏的又不是在下。” - “……你说我是尹辗的什么?”他坐在椅子上,离我床边不远的地方,一挑眉,“狗?” 怎么,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骂得不够难听? 他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肚子疼,“……你说是便是罢。”他站起来,“我还是得为你熬药,狗主子的吩咐,狗就是被人打个半死还得办不是。” 要我说覃翡玉这个人就是贱,在床上开始时还假惺惺问我疼不疼我温柔一点,到后面只顾着自己爽了。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只有女人疼男人不疼,下了床隔天又是一副翩翩公子,正人君子,性冷淡的模样。这会儿倒大方承认自己是狗,我看狗都觉得受了屈辱要到官府衙门击鼓鸣冤。 我说你拿来我也不喝,我怎知你有没有下毒,他说我喝给你看便是,我说你有解药,他说倒也不用下毒那么花心思浪费时间,放着不管,烧死得了。我说你能不能去死。 他走出去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他落下的衣物,却从其中掉下一个手工作的锦绣荷包来,我拿着这金玉锦鲤如意囊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什么。 哪位姑娘赠的,手还挺巧。 既已有了心上人,送亲手绣的荷包他收了便是定了终身,怎地还在外面厮混,那晚的事我显得像一个笑话,平白无故地伤了未知女子的心,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心中感觉怪异,形容不出来的难受。原先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人,现下又觉得他竟是这样一个人,甚于比我想的还坏,原先以为不过拈花惹草,原来是数驾并行,风流不羁。 里边是一块佩玉,他端着药碗进来时看到我盯着那玉,脸色立马就变了,要我放下。 我道,“这是……很值钱的家什?” 他把药碗搁在桌子上,皱着眉头,“玉你拿去玩,荷包给我。” 我原本打算还给他,不会怎样,听见这话,慢慢伸手拿过烛台,拎着荷囊一角,悬在烛焰上方,流苏眼见就要烧着,“我要不给呢?” “是没教养。”他道,“没想到还偷人东西。” 啪地一声。 等我反应过来做了什么时手里已经空了,玉佩碎在他脑袋后的墙上。我将他的衣物跟荷包扔在地上叫他滚,他站着不动,好半天捡起来,关门前冷冷留下一句,“记得把药喝了,这世上病死的人多你一个不多。” - ……病死的人。 一晃神,我已经追到了屋子外面,临出门前摸了一把匕首,体力悬殊之大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此时已顾不得许多。他并未走远,不知有人快到他身后,并未多加防范。 他被我扑倒在地上,我骑跨上去,原想将匕首放在他脖颈处威胁,命他帮我逃走,但刀尖尚未抵达他的喉咙附近,就被他堪堪握住。他原是震惊的,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忍着极大的怒意叫我的名字,“曲颐殊!!” 事已至此,我没有退路可选,只得用尽全身力气同他争夺控制权。刀尖没有往前一寸,亦没有往后退一分,僵持不下之际,看见有温热鲜红的液体自他握住刀刃的手掌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他胸口的前襟。 他不是不能把刀夺过甩开,他只是怕我太用力伤到我自己。 我迅速抬起头看他,手上卸了力道,就这一下,犹豫就已败北。 “……你想杀我?” 他仍握着刀刃,眼里戏谑不解。 不是的,我不是想伤你,我只是想回家。 我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许久,天地间没有回应。 “别哭了。”他无奈叹息。 他推开我,站起来,似有话要讲,但我不敢放下手,我怕眼泪划过脸上让面具起破绽。耳边寒风凛凛,听见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我知你心中苦闷,”他蹲下身,好与我平视,“铤而走险,破釜沉舟,我不怪你。”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 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风声,便是我自己短促的呼吸声。即使想出声反驳,喘息和发音所带来的疼痛都让我开口越发艰难。慢慢地,我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包裹住我的,握着匕首的那只手,不紧不慢地施以力道,带着它缓缓抬起,直到遇到阻挡,刀尖抵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我没有意识他要做什么,茫然而又无措,接着感觉到他的手指加重了几分,有了意识之后我倒吸一口凉气,但已来不及阻止。 “也好,我要你永远记得,再也忘不掉。” 我的恐惧在此刻放到最大。 - 后来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控制我的手的力量消失以后,匕首落在地上的弹响。他捂着肩头的伤摇摇晃晃站起,一步一步走向苑子门口。守门的人看见他:“公子?” 他只道:“回去禀报你家主子,这些时日我要住下静养。” 第二十六章洛请同治 覃隐 我给阙狄衡去了一封信,大意是你给的信物太容易碎了,不好保存,你看,没过几天就碎成渣了吧。还有抱歉让你的手下受了伤,无影伤势最近如何了。附上了玉的碎片。 几天后收到了他的回信。只有四个字,无碍,无妨。 气得我差点吐血。 好在下面有无声附上的长篇大论的注释。先是说我的金疮药很管用,无影的伤势已大好。其实他骗了我,那玉坠不是全天下唯一的珍品,在他们国家遍地都是。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扯平了。然后附捎了一个秤砣。 我无语地看着这个秤砣。他还特地备注说,这个是他找匠人特别打造的,保证天下独一无二。并非普通粗铁,而是纯银与特殊金属加工锻造,轻盈不笨重,方便易携,不仅不会碎,还很实用,不管怎样都不会生锈。另外还可以当作印章使用。我翻开底部一看,果然有那个特殊图腾,与玉上的如出一辙。 纵然我翻遍藏书阁记录各地印章花纹,家徽祭符,甚至氏族部落图腾相关的古籍,都没有找到类似甚至相像的图案,看来是独属于他的特殊标识。 尹辗曾经问我:“你说他们并未说明他们来自哪里,那你可猜到,他们是哪国人?” 我想了想,答道:“鄷国。” 他点头:“你是如何得知的?” “其一,他们既然能一路到达皇城,没有引起注意,说明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不可能来自西域小国,深知我国风土人情,熟悉这里的礼仪习俗,众所周知鄷国与我大璩国相邻,受我国风土文化影响最重,与我国交好的鼎盛时期还派使者交流学习,因此鄷国可能性最大,但也不足为证,因为每一个国家都可以培养人做到这一点; “其二,鄷国是一个尚武的国家,国政大力支持发展武力、奇功异术,国法提倡以武治国。他的四个手下各个武功高强,放在鄷国国内都是个顶个的高手。你的暗使团的实力谁人不知,那天他手下的一个人就可以逃出重围,并中伤你那么多人,这样的高手,恐怕只有在鄷国才能找到。但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我确信的,是第三点。” 他气定神闲地泡了一壶茶,不慌不忙地道:“嗯,说的不错。璩国如今面临的强敌,统共来说七个国家,鄷、羿、靳、汲、邴、濮、郤泠。还有一些周边小国,暂时可不考虑。这里面能跟我们抗衡的,只有鄷、郤泠。这两个国家,一个尚文,一个尚武。” 而大璩,尚淫。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我在心里替他回答了。 我接着说:“第三,他曾透露过,他们国家盛产玉器。而且有较为成熟的金银锻造,稀有金属冶炼的能力,这种技术只有大国掌握。自此,盖棺定论,确凿无疑。” “你可猜得出,他们的身份?” 摇头,“我只知道地位绝对不低。怎么,你的人查出来了?” 他不置可否,突兀地转了话题。忽然提到,“太子年纪不小了,朝中大臣都在催立太子妃,圣上也正为这事焦灼。问题是各家都有看好的人,争执不休。圣上主要还是看太子的意思。过几日长公主要在自家苑子设宴,邀请各家良人美眷,青年才俊,这次太子会亲自到场。” “要我知道这个干嘛?”我笑道,“莫非要覃某也去参选不是?覃某也无姊妹。” “我要说的不是太子,是长公主。”我有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翡玉公子必然会收到邀请,你要去,可以,不能以真容示人。而且,不得以翡玉公子的身份去。” 我思忖半晌,应了一声,“是。” - 长公主自从守寡三年期满,天天往宫里跑,隔三差五听说谁家公子受害。我在宫中混迹了这么久,陪皇子读书,给太傅看病,都没有遇到过长公主,纯属运气。 就一般意义而言,收到皇室宴会请帖本身是一分殊荣,说明认可你的才貌。若想借此机会,攀权附贵,一步登天者,也不在少数。我本是不打算去的,心再大也不至于去作这个死,而且嫌麻烦。但尹辗这样一说,反而动了去玩玩的念头,对太子,也可以一窥究竟。 太傅经常恨铁不成钢地提起这个顽劣而又不学无术的太子爷,每每说起都只会摇头叹息。但我还从来没有得以见上一面。说起太傅,我还没有完成他交待的事,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去见严大人。 - 坐在屏风之后,隐约可见另一侧的模糊影子,依稀可辨认出那是女人的胴体。婀娜身姿,丰腴饱满,侧卧着姿势撩人,腰际的低谷,到臀线的山峰,再到修长的双腿,在屏风上完全映照出来,山峦起伏,凹凸有致。正因为躲在屏风后面,只有黑影才更能引人遐想。一开口,娇滴滴的声线让人想入非非:“翡玉公子,你终于来了,害人家等得好苦。” 仿佛听见身后的小厮咽口水的声音,打发他出去,那厮连忙退出去把门拉好,一副公子艳福不浅的猥琐神色,甚至毫不怀疑他会趴在门上偷听。 我坐到屏风前备的椅子上道:“我奉大人之命来为三夫人看病。夫人哪里不适?” “就是,最近总是,胸闷气短,喘不上来,就像这样。”说着娇喘连连,“大夫,你看如何是好?” 说来就来,熟练得很嘛。今天要是个纯情少年坐在这儿,早就听得面红耳赤。不是说我不纯情的意思…… “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给夫人开几味药就好。”我淡定地开始写药方。 “而且,最近下面还老是,老是……”说着欲言又止。 我宽慰她道:“我是大夫,妇科虽不是专长,但也能治。夫人有哪里不舒服,尽管如实相告。” “覃公子,我这病,不用药,来个男人就好了。”她在那头笑得张扬,“不如,公子来为我治这病如何?” 我闻言抬起头来,费解地看着她。绕这么大个弯,是想说严大人不行了吧?看来问题出在严大人身上,得给严大人开些壮阳滋补的药为好。 “请夫人把手伸出来,我为夫人号号脉。” 里面的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我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沉思了一阵,大喜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啊。” 明显手腕僵了一下:“不可能,我们一直很小心,怎么可能……” 我沉默了。 我们一起沉默了。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三夫人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了一下,“你拿我取乐?” “是。”我淡然回应,“三夫人不也在拿覃某取乐吗?” “你敢……” 话没说完,严大人推门而入,打量了一下房间,问三夫人道,“三箩,依你看,覃公子人品如何?” 屏风移开,身藏其后的人终于露出真容来,确实容貌妍丽,身姿秀美。边系衣服边道:“不像小人所言。像我这样一个大美女,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使尽了浑身解数引诱都不为所动。老爷,人家的魅力减退了呢。” 严大人哈哈大笑转向我,“素闻公子正直不遏,又有小人传言您是假正经伪君子。老夫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多亏三箩想出这法子来试探你。覃公子,你不会生气吧?” 彼时我正低头看着面前的纸,思忖还写不写药方。听闻这话,抬起头来绽开笑颜,站起来客气道:“哪里哪里,严大人也是谨慎起见,正巧小生也有重要的事情要传达,通过这样的方式能让严大人放心,再好不过了。” 严大人使了个眼色,三夫人心领神会地乖乖退下。在她退出房门之际,我撕下药方塞到她手里。 与其再三赌咒发誓保证不会说出去,还不如赠送她一个我的“秘密”。这样我俩扯平了,她也不用猜忌疑虑,惶惶终日地揪着我不放。 严大人看了那封信,我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想看出点什么来,因为我也不知信上的内容,他合上纸页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我跟着他路过庭院时,看到一人站在花池旁,呆呆地出神望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他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似的,竟回应了我的目光。我也没躲开,我们就这样隔着老远地四目相对擦身而过,直到他目送我进了书房,才收回视线。 严大人一进了书房就提笔给太傅回信。我回味着刚刚莫名其妙的注视,竟忘了注意他在写些什么。严大人一挥而就,整整齐齐地迭好了放进信封里,一丝不苟地封好信口,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上。 竟后知后觉的觉得那个男人长得挺好看的。 我接过信放好,问道:“严大人,刚才在院子里的,是令郎吗?他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严大人叹口气说:“他中意宣齐公主,过几天长公主设宴,吾儿也收到了邀请,半喜半忧。喜的是宣齐公主也会去,忧的是长公主恐怕目的不单纯。” 我一想,确实是个大问题。 “覃公子大抵也收到了邀请,你要去吗?” 他这么问,其实也是在试探我,看我是不是攀权附贵之人,会不会也在打长公主的主意。我跟他儿子一样,避之不及,但既没法避,也可做些措施。 “我想,也许,我可以为严公子解忧。” 那位俊美男子还立在池旁,像尊雕像似的。我在他对面站了一小会儿,终于见他换了个姿势,小臂靠在石栏上,俯身看着满池已凋谢的荷花。 我走近几步,大声吟诵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尴尬。 选的词不对? 那“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为了挽回局面,我道;“严公子,宴会到时候请让覃某和你一同出席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是浓浓的雾气,化不开散不去。“为什么?” 我笑道:“因为我,也有想见的人。” - 颐殊 一大早醒来,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穿好衣服,披了一件外衫走出门去,天灰蒙蒙的,有些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连好几个喷嚏,风寒还没好。尤家庄上装饰很是喜庆,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长桌流席,金碗玉盘;丰盛佳肴,山珍海味;关公招财,饕鬄镇宅,巨大的金元宝立于花苑中央,与东面的聚宝盆遥遥相望,风水学上说这是聚财最佳的方位布置。 细一打听:尤老爷设宴迎娶第十一房夫人。 原来是尤老板的大喜之日,怪不得处处一片火红。本来我应转身回去,免得带着这身病气冲撞了新娘子,多晦气,大红的嫁衣盖头我又不是没穿过,还得稀罕去瞅新娘子不成,然后自解不是爱凑热闹之人,安安静静在院落缩着,藏好,别出来丢人显眼,坏了别人好事。但我是谁啊,也不想想。 在宴席上看到了覃翡玉。这才是真晦气。 前堂到别苑聚集了很多人,一眼就看见他被一群谄媚殷勤的人围在中间,谈笑风生,言笑晏晏,看起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众人七嘴八舌,一拥而上,他都一一微笑作答,风骨气度不凡。尤家的四小姐,五小姐尚未出嫁,正值豆蔻年华,在一旁红了脸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他身旁的侍女,好像叫作仟儿的,不动声色地过来挡在中间,隔开我的视线,重重放下一盏果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自我伤了他那日后她就把我当作仇人——她的提防不无道理,主要是在于瞪我多一些。 覃翡玉的视线轻飘飘地落过来,又移开,未曾停留。 他看到我了,却视若无睹,犹如空气。 这样很好。 - 几天前,他搬进我住的院子,我意见很大,非常非常大。然而有什么用,他们照样把所有家当什堆满院落,无视我的反对跟感受,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气得脚趾头都在打颤,关在自己屋子里生闷气。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生气,满腔的愤怒快要抑制不住。 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从房里出来就看见一群家丁往里搬东西,行李杂物七七八八堆在地上,还有人不断地送进来,我叫他们不要搬了,没有人理我,仿佛我就是空气,是,我是从头到尾都不重要,就是个小角色,我就是个屁。 接着我听见覃翡玉的声音,他抱臂倚在门口指挥,“轻点别磕坏了”“那个放这里”“箱子搬到屋里去”“小心”。 我出去,质问他在做什么。 他冷淡地扫我一眼,不理。 我把他的东西拎起来丢出去,他也不甚在意,老神在在地看着我费力搬起大件物什,我丢了画册,又丢竹卷,家丁又一样一样捡回来,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干发疯的人只有我罢了。我看着下人默默捡起我才扔出去的木椅从我身边过去,不发一语毫无怨言,由衷地感到深深的无力,气得手指尖发着抖想哭。 我问他,“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搬进我住的地方?” 他蹙眉,“曲小姐,请问是谁动别人的东西在先,不经同意就摔碎别人东西的?”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低头攥紧拳头,克制不住浑身颤抖。 “当真如此讨厌我。”他道。又不像个问句。 不是的,不光是讨厌你,是看到你就会想起做了蠢事的我自己,厌恶的是不明不白跟你发生过什么的我罢了,即使他肩头有一道伤疤是我刻的,他也从我身上得到了欢愉,我们扯平了。只是我偶尔想起,都会恶心。 好,我走。擦过时他一把拽住我,“你去哪?” 我甩开他,“去找尤老板换个院子,柴房仓库都可以,总比跟狗住在一起强。” “尹辗命令所有的下人搬走,清空了整个院子留给你住,派人保护,尤老板畏于他的权位不敢说什么,心中难免会有不满。你还去找他要求换地方,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保护?分明是怕我跑,关起来,与坐牢何异。 亏说得那么好听,与某人如出一辙。 门外有女子的声音,声如莺燕,“公子,东西都搬完了,以后我们可以住一起了吗?” 覃翡玉应了一声,“嗯。” 那姑娘欢喜地摇着他的胳膊,笑眼盈盈,不错,身旁的侍女姿色都如此秀丽,那我在她旁边又衬得是个什么东西,丑人多怪。她看见我面色一凝,立刻变了脸,极不高兴又警惕地上下扫视我,这样的眼神我从小见到大,但就这次实在忍不了,当下冲了出去。 我走很快,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有人跟着,走到僻静的地方,我说椎史你出来!无人回应。对着空气更大声地喊了一句你给我出来!他才出现在我面前。 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问他,“我丑吗?” 他理所当然,“丑啊。” 我又问了一遍,“你认真回答我丑吗?” 他略显迟疑,“……丑?” 我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现在你被一个丑女非礼了。” 他捂着脸惊惶错愕,连着退了好几步,呆楞半晌,“主子非得扒了我一层皮,万一以后陛下知道了我就小命不保了。” 我一下顿悟,尹辗这是想用激将法。激得我忍不了自己去找他,主动献身。谁没有个虚荣心,特别是年纪正轻的女子在容貌姣好的男子面前,那我又何必与他计较,不就中了他的圈套。 豁然开朗,暗暗责怪自己,这么久习惯了还沉不住气,随便刺激一下就这么大反应,实在不该不该。想通这一切后,不爽烟消云散,轻快舒畅了许多。多亏我聪明,识破奸计。总之心情大好,悠哉悠哉地离开,去厨房找点吃的。 - 我啃着馒头回到别院时覃翡玉正在训斥他的侍女,“……够了,仟儿,以后你要负责照顾曲小姐,曲小姐是我的病人。” 别骂了别骂了小丫头都要哭了,于是我立马好心好意地上前解围,搂过小丫头肩护在怀里,稍微用了点力,饶是挣也挣脱不开,对着覃翡玉堆起假笑,“人小姑娘不喜这地儿,何必逼人家。” 又对仟儿道,“要住不舒服了就搬出去,叫你公子给你修个苑儿,金屋藏娇,床不舒服就换蚕绒羽被,两个人睡这院里的床还是小了点。” 小丫头被我说的满脸通红,“你胡说!我跟公子清清白白,看我不揍你……” 说着就要动手似的,她比我矮上一个头,我从后面抓着这姑娘细细的手腕,一看就是不干粗活的,被她家公子宠着顶多研研墨,那场景,啧啧,郎情妾意,好不温馨。 覃翡玉似是听不下去了,却也不愠怒,“院子是小了点,舒不舒服不重要,曲颐殊,你能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 我在宴席上无所事事,左顾右盼没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全场最好看的竟然还是覃翡玉,顿感大失所望,顺手摸起一个果子。 施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夺过我手上的果子扔在地上,劈头盖脸地骂道,“吃吃吃,给客人准备的你也敢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让我来给你这小贱蹄子个教训,撕烂你这张臭嘴……” 她扬手就要打下来,我闭上眼,迎这结结实实一巴掌,再去尹辗面前卖个惨,她伤了我的脸了,留下淤青怎么办,指甲划几道血痕就不好了,指不定下次拿簪子戳。 但我并没有等到这一掌落下来,也没有听到预想中响亮的一声,覃翡玉挡在我身前,抬手抓住了施婆的手腕。 “别动我的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 是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了。 我可以理解你这时候跳出来塑造一个锄强扶弱,大义凌然的正派形象,道貌岸然地说些“一个下人,何至为难于她”之类的话,势必同周遭一起鼓起掌来,啧啧称赞不已,但我理解不了你说的话,什么叫“你的人”? 我推开他,“谁是你的人?” 他道,“我给你治病,你是我的病人,怎么不是我的人?” ……那你倒是把病字说清楚啊。 - 大摇大摆地到晚宴上,一屁股坐到覃翡玉旁边,没人敢说什么。我拿起果脯吃得津津有味,跟站在那边气得直翻白眼的施婆挑了挑眉,对面的尤家女儿们恨得牙痒痒,我朝她们抛了个媚眼,对方回应了一个团的白眼。 覃翡玉斟着酒,“不看到我就想吐了?” 他一定奇怪我前后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仿佛雨天晴天,我告诉他女人会变脸,比翻书还快。他说你也不算女人,我说可不是吗……你放屁。 席间不断有人来向覃翡玉敬酒,只要一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我就很义气地站起来挡酒,拦都拦不住。 晚宴中途,有一匹马闯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马主人下马笑道:“爹爹办喜事,我怎么能不来?” 那人锦衣华冠,气宇不凡,风度翩翩,英姿飒爽,宾客还来不及瞻仰他的风姿,他就径直钻进里堂去找他爹了。 我疑惑,尤老板没有儿子啊,难不成是义子? 覃翡玉说了两个字,“女的。” 等到晌晚,我抱着酒坛倒在桌上,带着哭腔嚷道,“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想我爹了,我爹都已经病成那样了,你还不让我回家你没有心……” 我没醉,我很清醒。我也没哭,眼泪也没有。 但不完全是假的,是真的很难受。 人是有多么懦弱才敢借着酒劲大吐苦水,苦苦哀求。 “起来吧,别装了。”他淡淡地。 我把脸埋在胳膊间,“求求你,放我走吧,我爹病了,我真的很想回家……” 他无奈地把我从桌子上提起来,“我不知道你哪来的消息,但你父亲一点事都没有,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我用我的项上人头作保证。要是有半点假话,我就永生永世找不到那三个问题的答案。” 先不说什么鬼誓,我不闹了。抬头看他,他还是面色泰然自如,又因为略被我惹恼微微蹙了眉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的话就是莫名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第二十七章言书凿凿 覃隐 宁诸来时我正在忙碌,他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道:“你锯木头干什么,难不成童趣大发要做风筝?和谁家小姐约好了踏青游玩,放风筝助雅兴?好法子,又学到一招。” 彼时我正撸起袖子,脚踩在一块木桩上拿着锯子左右开弓,嘴里叼着一个榔头。我把王木匠家的工具基本上都借来了,但要具体做成什么样儿还没想好。 我把木头放在膝盖往上一顶,掰成两半:“是啊,把你绑在风筝上,送你上天。” “不说笑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两块木头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选了稍好的那一块,答他:“面具。” “面具在哪儿买不到,用得着亲自动手做?” “我想做个不一样的,独特一点儿的。” “你会木雕?” “不会。” 宁诸捂住脸,“那结果一定惨不忍睹……” “不会可以学,可否对我有点信心。”我问道,“你来找我干嘛?” “我要回东城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时候,那你不去长公主宴了?” “大小怎么说也是刺史,到玦城这么长时间,是时候该回去赴任了。至于长公主宴,去不去无所谓,我已心有所属。大概回去就会跟孙小姐求亲,你可要来赴我的喜宴啊。” 我接着砍我的木头:“你刚才跟我说你从宁大人那里听来的传闻,是什么?” “差点把正事忘了,你要我调查的庞将军府灭门一事,又有了些内幕。一夜之间,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被换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么短的时间调包这么多人,是怎么做到的?此外听闻庞赟已经有数月没有上朝,朝中无人发觉,也是,他平时也不爱去,旷朝惯了,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庞将军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听说他曾去向长公主提亲。圣上没表态,只说会过问长公主意见。庞将军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自此再没人目睹过他的行踪。” “这种事,若没有陛下授旨,恐怕很难做到这么绝而隐秘,且不留后患。” “你是说庞将军触怒了圣上,惨遭灭门?”又想到什么,“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有人引诱他这么干的?” 不知道。 也最好不要知道。 “不好说。”我拾起劈好的几块木头,“你也说了只是传闻,没个定论的事。” 宁诸浮夸地拍着胸脯:“我还是老老实实回我的东城当个小官吧……” “你哪天走,我去送你。”又对他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 “帮我跑一趟异人阁。” “哈?” - 尹辗的暗使头领坐在我的窗台上,嘴里叼根狗尾巴草。不知道名字之前,我都在心里称他黑无常。这黑无常不是一个合格的鬼差,两次来收都没把我收走,有一次还听了我的故事差点交不了差。熟了之后,心情好时,我会叫他“黑漆漆”,因为他总是一身黑。长得也黑。 “我都说了我不信黑!” 虽然他再三强调他的名字,叫椎史。 “那你想叫什么,黑沉沉,黑压压,黑黢黢,黑不溜秋?” 我摊开手一副任君挑选的架势。 他拿我无可奈何,由我去了。 我每次都打趣他道,知道了,椎史,追屎,你就那么点追求了。 他嫌弃地打量着我屋子里满地的碎木屑,拧着眉毛问:“你说这些都是你的失败品?” 我腾出没有拿凿刀的那只手,扔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木头疙瘩给他,“这些才是失败品。” “那你手里那个……葫芦头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半成品,看不出来是狐狸?” 他左看右看,歪着脑袋审视了极久,摇摇头,“不像,最多像个狗头。” 我随手往身后一扔,“废了。” 又掏出新的一块契而不舍地雕起来。 “我说漆漆……知道了知道了,椎史。漆漆多可爱啊,还不准人家叫。”他瞪我一眼,我立马改口,又道:“你家主子没有给你安排任务吗?每天除了监视我就没有别的事可做?” “最近宫里挺太平,太平得都有些反常了。主子没有给我们安排事做,我们也不能自作主张。那几个兄弟监视如常,听他们汇报的重点对象都没什么特殊动向,安静得过头。” “赵勐获自张氏下葬之后就没去上过朝,他在做什么?” “说到这个,那次你在灵堂跟他讲的故事什么意思,我听着有点别的东西。” 在尹辗身边待久了怪不得,我叹口气道:“赵大人的夫人张氏,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他反应了一阵,“怎么说?” “我在故事里讲,老翁救回蛇精后,此妖化为女子,嫁作人妇,洗衣做饭伺候夫婿公公,此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过不久便死了。蛇毒向来迅猛,一滴便可使血液凝固,至人于死地,而凶手只是每日在吃食里面下一点毒,日积月累,便积病缠身,久卧不起。下毒的人是其最亲近最不受怀疑之人……与张氏的情况,并无二致。” “那你为何不挑明?” “我只是试探地叫他开棺验尸,他的抗拒便如此之强烈,之前也三番两次向我确定是否为不治之症,我当时虽奇怪,并未多想。现在想来,知道我也有治不好的病,回天乏术,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吧。” 这样便可坐实,已为其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亦无力挽救,也尽心尽力了,当得起爱妻贤良的美誉。 愧疚自我心底翻涌而出,一是不能言明,明确告知死因,二是作为医者违背原则,抓些治标不治本的药,治本的药得从每日进食的毒物下手,可我又不能叫他停止,只能尽力减轻患者痛苦。我仰头靠在椅子上,喃喃道:“赵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赵勐获以前不得势,与张氏成亲后靠张家发迹,此中可能有迹可循……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又想套我的话是不是?” “哪有,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我一刀一式地刻着,手上没停,嘴上也没闲着,“我是觉得年轻人吧,要找点有意义的事做,抓紧时间学习充实自己。尹大人都已经在尹府给我安排住所了,再折腾也卷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你还担心我掀了屋顶盖不成?从晚饭过后你就来监视我,一个晚上的大好时光就被你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看我雕了扔扔了雕上了,你要是用来读书,不知道会长多少见识……你说是不是,常常?” 他这次倒没在称呼上过多纠结,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欲逃走了。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可真啰嗦。别弄太晚了,早点休息。费油费眼睛。” 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觉得甚是可爱。 - 但是房顶上那个家伙,却是一点都不可爱。 跟椎史熟了以后我还在想,也并不尽然所有的暗使杀手都不通世故,没有人情味的。 但假若椎史刚让我对杀手这一刻板印象有所改观,那么阙狄衡派来的人,就是让我对所谓杀手这一沉默寡言,不谙人事的秉性加强观念,根深蒂固了。 他刚来时,在我背后,悄无声息从房梁翻下来,没有一点儿声响,我不禁吓一跳,还以为家里遭了贼。他行动宛如幽灵,神情也冷漠淡然,我问他什么也不答,偶尔吐出一两个字让我知道不是哑巴。眼神飘忽,视线游移,不知道看向哪里。 原以为阙狄横派来的高手身上会带着他的信,但是他表示没有,这就叫我很难办了。他叫什么名字,生平几何,都不交代一下,怎么了解对方跟拉近距离?那我问吧,交流也似乎成问题,问他的名字,他慢慢,慢慢,把头转向窗外。 来来来,把头伸过来,我检查检查是否患有耳疾。 我寻思阙狄衡也不能派个脑子不好的少年过来。 他蹲在桌子上,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很久。我很头痛,但还是决定开启可能无效的沟通。 清清嗓子,厉声道:“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听懂几分,但是我接下来说的非常重要,你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打断我。” 他没说话,也没转头,我当他懂了。“尹辗已经派了人保护我,我不希望你们两个碰面,不然肯定打架。但是我不信任尹辗的人,他只忠于自己的主人,只是受命暂时保护我而已,自然也可以理解为监视。” 我顿了顿,看他的反应。他没有反应,我放心了。 “我要你做的是,影中影。” 他依然沉默。 静静地看着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现在是我的影子,你也是我的影子,但我要你成为,他的影子。影中影不可能同时出现,他潜伏在我的周围,在我有危险,或者有不利于他主人的行动的时候出现,而你要潜伏在他的周围,要在他有危险,有不利于我的行动的时候出现。当有危险,也就是说他都抵挡不住,不能保护我的时候,你一定要在他耗尽战力之前及时赶来救我。他的安危可以不予考虑,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但记住,一定要确认他必死无疑再出现。” 他看着我,没有走神,很好。我接着说:“我确信你可以做到这一点,你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之所以敢这么确信,不单单是因为你来自鄷国。” 我指向窗外,“就凭尹辗布的这个七星连环阵,你能解开它,不触发机关悄无声息地来到我面前,就可以断定是个中高手。而高手中的高手是因为——” 再看向桌上的漏刻,“我算过,椎史在这儿这么多年,这道阵他解了无数遍,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你解开这道阵的时间,只用了他的一半。” 我不确定他完全听明白了。好半天,他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 他忽然开口道,“飞过来的。” “啊?” “轻功。” “……哦。” 我起身倒茶,人家大老远过来不容易,再问问他饿了没,叫厨房备点宵食。 “我能解阵。”我倒茶的动作停下了。 他歪着脑袋,继续说,“一半的时间不到。” - 颐殊 中药的热气氤氲在整个室内,一只手掀开门帘,那只手端着药碗,我掀起眼皮子,见手的主人把碗随手搁在桌上,哐的一声,转身就要出去,毫不客气。 我把书撇开,从床上起来,身子往前一探,就抓到了那只细瘦的手腕。手的主人尖叫一声,猝不及防被我拉回来跌坐在床上。她想挣扎着爬起来,我把她的两只手按过头顶,不让她起来,几番尝试之后,憋得小脸通红,遂放弃。气恼不已:“曲颐殊,你这个疯子!” 我竖起食指,“别叫。”她抓到我刚才读的那本书,一生气甩手扔到了地上。 “那是你公子的东西,随便扔。”我看了一眼说。 “你怎么随便动我们公子的东西!”她一听,更气了。 那怎么能叫随便动呢?分明是你们公子给的。当初他搬进来时,我扔过他的箱子,其中一个箱子落到地上砸开了锁,一箱子书散了出来,后来我闲时去翻翻,他看见我动他的东西也不恼。原以为他会像上次动那个荷包一样大发雷霆,但他没有,相反还抽出几本给我,说是怕我待着无聊,看看闲书打发时间。 紧跟着漫不经心接了一句:“多看书好,补补脑子。” 我看这本《续齐谐记》挺有分量的,打人一定很趁手。 除医书之外,尽是一些《聊斋志异》《百日奇谭》《鬼怪集录》,不像正经读书人。这些不正经的读书人也老把“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书修行养德立身”之类的挂在嘴上,伪君子,假圣人,狗屁不通,废话连篇。但引诱无知少女产生崇敬之情足够了,仟儿就是被覃翡玉骗得神魂颠倒、六神无主、七荤八素的受害者之一。 这丫头自打那件事后就没给我好脸色看,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明明长着这么一张好看的小脸蛋儿,天天拿臭脸对我,这谁受得了啊。我把她困在床榻,她挣扎一阵发现徒劳无功,鼓着腮帮子瞪我,像个小苹果似的:“你放我起来!”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了你。” 她无可奈何:“你问问问问问!” “覃翡玉从青楼带了个女人养在外面的事,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呸、休得污蔑我家公子,我们公子清清白白,洁身自好,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 “看样子是不知道,他连你都瞒着?” “曲颐殊!你再一派胡言我就告诉公子,不给你看病了!” 那可太好了。 这丫头有趣得紧,怪不得覃翡玉留她在身边,忍不住逗逗她:“我可亲眼所见你家公子在醉美楼赎了个姑娘出来,你不信去问问醉美楼的老鸨,我说的可有半分假话?” “你胡说,公子喜欢的是男人,怎么可能找女人!他若找女人宁二爷一定会生气,他怎么舍得让二爷……” 说着说着住了口,自己先愣住,捂住嘴。趁我发怔的空当,麻利地从我身下钻出来,站得远远的,窘迫不已,支吾半天,自知失言,无力回天,一溜烟儿跑了。 - 这事儿吧,很难说。常有之,但不足为外人道。 鄂君绣被、分桃断袖这样的故事,在如今屡见不鲜,那小倌阁里面多的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女人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带回来。跟我更没有关系了!他在外面爱搞男人还是女人,包养几个,没带到眼前来碍着,我顶多不往外大肆宣扬。 我跟他余月很难打几次照面,他通常早出晚归,白天基本不在尤庄北苑,这正合我意。天不亮就出去,很晚才回,甚至不回,是在外面的女人或是男人那儿过夜我不关心。仟儿有时会跑来跟我睡,因为胆子小还拿覃翡玉给我的书去看。 我已经警告过她了,而她赌气认为她家公子送了我书却没有给过她让她心生不快,因此在一个雷雨交加而她家公子不在的夜晚,尖叫着投入我的怀抱。 我摸着她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作为需要被照顾的孱弱病患,仟儿负责起了我的饮食起居。她出门逛街买菜,出入都很随意,而我却被关起来,完全没了自由。外人进不来,要进来还得通报覃翡玉,一番搜身检查后才得以放行,所以小簪儿都不爱到我这儿来,说来看我一次都跟在饭馆偷了饺子似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真大家闺秀。 - 一日仟儿从外边回来,高兴地同我说起异人阁的面具人。这面具人人如其名,面具从不摘下,攒足了神秘感,江湖流传的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他在一场火灾中毁了容,有人说他的面具长在脸上,各有一说,不一而足。 面具人以善说故事着名,别称很多,有人叫他“故事半仙”,有人称他“说书人”,听起来最威风的一个是“狐说先生”,一是指他的面具为一只狐,二是说他的故事太过荒诞离奇,光怪陆离,听到最后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胡说的。 她说他今日说那故事,与尤庄的状况好不相似,只不过换成了一窝黄鼠狼。他说的这黄鼠狼嫁女的故事,同是大老爷为一老翁,底下有十几房夫人,其中一房说着说着就在故事里消失了,她从阁里出来,后知后觉才想到:七夫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也很想知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地就在世上蒸发,不翼而飞。 大夫人从七夫人失踪后,反倒病好了。以前晚上歇斯底里半疯不痴的,现在倒同二夫人一起吃吃斋,念念佛,没犯病了。 “大夫人跟尤老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可惜后面大夫人娘家没落了,大夫人在尤家越来越没地位,渐渐地就后面这个样子。想一个名门千金,经历了家族从兴盛到没落,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上,这中间的落差肯定接受不了。之前被人捧在手心多高高在上啊,后来尤老爷接连纳了几房小妾,随随便便都可以爬到她头上。” 仟儿拿了一床毯子来给我盖上,我顿时感觉自己老态龙钟已经步入晚年生活。她接过我的话茬道:“二夫人和其他几位没什么来往,深居简出的,每日就是浇浇花,念念佛,也不去招惹谁,为人处世极其低调,只求安稳度过下半辈子就好。三夫人前些年病逝了。四夫人、五夫人是一对双胞胎,连孩子都是一起生,两个女儿也像双胞胎一样。尤老板做梦都想把女儿送进宫去,对女儿们的才艺十分重视。” “嗯,除了前三个女儿已经出嫁外,前些日子我看到尤老板剩下的几个女儿都在勤练歌舞,善琴的攻琴,善书法的攻书法,请的还是玦城最有名的老师,最近好像加紧了练习强度,气氛十分紧张,丝毫都不敢松懈。” “毕竟长公主宴要开始了,成为太子妃,或者一战成名被皇帝注意到,都是难得的机会。想我上次参加这类宴席,那就是噩梦的开始,我要是不去凑热闹就不会遇到尹辗,没有遇到尹辗就不会进宫……算了,不提也罢。” “六夫人我知道去年发生意外去世了,七夫人呢?还没有消息?” 我摇头,“无人在意,当作从没有这个人。就像是某天下午,都在干着自己的事情,砰的一下,七夫人就消失了。连化成一缕青烟这样繁琐的过程都省略了,让人抓不到一点烟尘好寻出蛛丝马迹,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那天旁敲侧击向七八九夫人打听,本来说的好好的,一听到我提起七夫人,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连轰带赶把我驱走了,都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让我凭白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得罪了几位夫人。” “她们年龄都不大,和我们年纪相仿,我以为会很好说话,再说送了她们那么多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的,我可是大出血啊,都没给我透露半点。对这件事这么忌讳莫深,避之不及,她们肯定知道些什么。仟儿,你哪天去向十夫人打听打听……” “我可不去了,要去你自己去,哦,我忘了你哪儿都去不了。十夫人胆子那么小,什么事都不参与,你问她她肯定躲起来,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什么,也都不会说的。” 我略一沉思,也许该从别的地方寻找突破口。“尤老爷的女儿呢?有没有可能知道此事。” “我只知道前三个女儿出嫁了,四五女儿到了适婚的年纪,尚未出阁,剩下三个还小,其余的都不了解。” “尤老板的头几个女儿嫁的不错,嫡女为大夫人所出,之后就没生过孩子,听说就是因此受到尤老板冷落。二女儿、三女儿都是二夫人的,一个嫁给了兵部尚书,一个嫁给了最大的珠宝铺老板,在官场有姻亲,在商场有人脉,尤老板走得这步好棋。四五女儿就是那对不是双胞胎胜似双胞胎的姐妹,尤老板宠的有些过头,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其余三个女儿年龄虽小,据说尤老板打算也让她们去宴会上试一试,天呐,最小的才九岁啊,看上的人是炼铜吗,至于大女儿……” 我想到那日在喜宴上看到的身骑白马,衣着男装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十足的男子气概,完全看不出是女儿身。 “据说钱庄生意刚起来那阵,大女儿就开始帮父亲打理生意,扮作男子更方便行事,尤老板也当作儿子养,到了适婚的年纪也没有时间谈婚论嫁。作为大姐,搞定两个妹妹的婚事之后,才匆匆招了一个女婿入赘,听说她挑丈夫的条件都是精明能干,能帮家里处理生意的。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处理事务,好几家分行当铺都归她在管,我想,她的两个妹妹能嫁入豪门,她的功劳应该不小。” 那么—— “她在这个时候赶回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参加父亲的喜宴。”我转向仟儿道,“你猜明日长公主宴,尤家女儿入皇室大门,尤家大小姐会在其中起到多大作用?” 第二十八章一错百错 覃隐 长公主宴,这次要玩点不一样的。 宴会特设除大人和夫人,侍女以及随行的下人外,待字闺中的小姐和静候佳人的公子都必须戴上面具,或以面纱遮罩。 此举一出大受欢迎,反响热烈,公子们更愿意选择面具,雕金镶玉尽显华贵,或设计上别出心裁显出独特,引人注目。而小姐们则以面纱遮之,朦朦胧胧,惹人遐想,对未知的事物越是好奇,就越想要了解,越是半遮半掩,就越是要一探究竟。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多出许多美感,犹抱琵琶半遮面,便是如此。 提出这个主意的是宁二公子。宁诸先是跟宁大人说了,宁大人觉得甚好,此举可以让二人深入了解对方的内心,而不局限于表面。容貌终究是肤浅的,为才华和思想所折服,所倾倒,才能更为契合,也更能长久。于是进言长公主,受到了褒奖。 此外,长公主还听取宁大人的建议,请来了异人阁的面具人助兴。当然这也是宁诸的主意。长公主夸赞他鬼点子多,脑袋灵活,重重赏赐了宁家。 宁诸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灵光一闪,就有了这等奇思妙想。 我呵呵一笑,灵光一闪,给你嘚瑟的。 - 严大人从马车上下来,抖抖衣袍问道,“准备好了吗?”我微微一笑,转向马车里头的人道,“准备好了吗?”车里头的人掀开帘子,睁着那双雾蒙蒙气腾腾的眸子,茫然地环顾了一周,对我点点头道,“准备好了……哦,这是哪儿?” 我拍拍他的肩,“到长公主府了,醒醒兄弟。” 他歪着脑袋看我半天,“你这个面具……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我取下面具给他戴上,又拿出另一个自己戴上,“记住,今晚我是你的小厮,你就唤我小玉子,可千万别露馅了。” 他又对我点点头,依然半睡不醒迷迷糊糊的样子,要能放心才怪。 从进场到落座,我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安安分分,俨然一个听话老实的小厮,如果演技是打分制,我给自己打满分。 府内花园划分了一块一块的小场地,每一块都有简易的木亭,每个木亭之间有些间隔距离,前方有一大块空草地,留给众人展示表演之用。亭内有一整套红木桌椅,雕花茶具,还有手暖炉,一应俱全,分外周到。严大人领着严公子和我,一路走来都没出什么问题。在严家的席位上刚一坐下,两位侍卫掀开珠帘钻进来,一人展开画像,道:“严大人,请公子解开面具,我们核对一下身份。” 严公子便脱下面具,领头的对着画像看几眼,又扫了他几眼,点点头跟身旁的人道,“嗯。没问题。”那人便在名单上画上一笔。领头的一拱手,说,“这是为了防止不善之类混进来,多有得罪,请谅解。” 我正要赞叹一声长公主防范意识强,安全措施做得好,忽然瞥见那副画像,什么玩意儿,画得那么抽象你们确定能认出谁是谁? 侍卫掀开帘子出去前,一人忽然回头看着严公子道,“你这个面具……罢了,打扰了,严大人。” 晚宴还未开始,严公子解下面具休息一会儿,整整齐齐放在膝头上。严大人在一旁孜孜不倦地反复教导他,“廷艾,我今天要你背的长词三首还记得吗,再背一遍我听听……”我禁不住站在他俩身后摇头苦笑,严大人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 这时有人掀帘进来:“严大人,听闻令郎也来了,老夫特地过来看看。” 严大人起身恭迎道:“魏大人,应该是我去拜访您的,怎能劳您大驾呢。” 魏大人拍着严廷艾的肩膀,惊喜地赞叹道,“哎呀,都长这么大了,生得如此俊朗……宴会快开始了,我先回去了,稍后再聊不迟。” 严大人为他拨开帘子送道:“一定一定。” 空地前传来一声巧笑嫣语,这笑声爽朗大气,不失风度。犹如清泉汀泠,珠落玉盘。“诸位能够莅临,令我这小小的长公主府呀蓬荜生辉。这么多妙人儿聚在一起,怕是一年一度的蟠桃盛会都没我这儿养眼福气,更别说还有各位大人坐阵……看到这么多貌美俊逸的年轻人,我真是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你看,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招待大家,嬷嬷,上茶饼。” 长公主如传闻那般,其貌不岁,容颜不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她旁边还有一人,英气十足,五官深邃立体。是睿顼王。 据严大人说,皇家众多兄弟姊妹中,惟这对姐弟甚是亲密,甚至超过了长公主和圣上。旁人就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常常引得一些不好的遐想。 而且睿顼王十年前还是名动玦城的美男子,为看他一眼,一睹风姿的人前赴后继,贵族女子富家小姐趋之若鹜。很难说他和喜好美色的长公主之间没有什么特殊联系。 长公主抚嘴娇笑,一只手提起裙摆,一只手由睿顼王扶着,两人走上台阶,到正位坐下。侍女们纷纷端着盘子送进各家的木亭里。长公主笑道:“吃完这桂花糕,还准备了各式甜点,千万别不耐烦,挨个儿慢慢品尝,细细寻味,好的还在后头呢。咱家啊,先把拿不出手的摆出来,好做个抛砖引玉。晗儿,暄儿,还不出来给大家见见,让各位认识一下。” 此言一出,底下就炸开了锅。长公主正席左右两边的木亭里,分别传出两道男声女声。 “知道了,皇姑姑。” “是,姑姑。” 左边出来的年轻人,颀身玉立,棱角分明,白璧微瑕,俊逸无双。少年眉眼含笑,朗朗日月,慵懒自得,王者之气。 简单说来就是这个人长得很帅,站得很痞。 右边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先是一只纤细玉手,轻轻拨开珠帘,探出头来,露出一双美目。等站到众人面前时,众人惊叹不已。 面容姣好,五官精致,身形修长,肤白如雪。亭亭玉立,端庄优雅,高贵冷艳,傲雪凌霜。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双手,洁白如玉,皓腕如霜。 转头看向严廷艾,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不曾移开过,严大人看着他这痴情儿子连连摇头,问我道:“公子今日一见,觉得宣齐公主如何?” 我思酌一番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公主虽不算得上绝色,却别有魅力。美人之中位列中上,以气质取胜,但心高气傲,孤芳自赏,给人距离太远,触及不到的感觉。恐怕恃才傲物,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难以接近。” 严公子开始听到我称赞他的心上人欣喜不已,越听越惆怅,听到后面十分忧郁,“看来,我的希望很渺茫了。” 我笑笑,“严兄说这话太早,这样就轻言放弃,如何算得上真爱,至少要让对方得知你的心意,何况你自身并不差,不要妄自菲薄,你又不是公主,不努力一把怎么知道?” “覃公子不必再安慰我了,多谢你的好意,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有自知之明,公主看不上我很正常。有眼睛的人都看出公主有多完美,我配不上她。本来就是我奢望太多,如今尽早面对现实,也是好事。” 严大人厉声道:“亏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有抱负的男人就该有野心,有野心的男人就应当有追求!还没上战场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不管配不配得上公主,都不配当我严家的男儿。” 虽说严大人是想激励严公子……但老实说我也没什么抱负,没什么野心,对于我们这种早就丢了包袱一身轻的人来说是没什么用的。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其实你看到的,不过是这杯底菊花,隔着雾气和水面看不清,茶水荡漾着,香气四溢,仿佛用这杯子喝的茶都不一样,好喝得去了,其实不然。你自己平添了许多幻象,赋予了很多她原本没有的属性。人哪有什么完美,不过是你喜欢罢了。” 他转头看着我,“你的意思是,我还有希望?” 我回看着他,“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 亮相完毕。长公主又道,“诸位公子小姐各有一技之长,希望不要吝啬,大胆展示自己的才艺。我家晗儿,暄儿先带个头,为各位献丑了。” 睿顼王半躺在长椅上,帘子遮住看不清面容,却听得懒洋洋的声音道,“大家都知道,太子晗善舞剑,宣齐公主善抚琴,今日让他们表演这些平日里玩得多的,岂不叫人看腻了。听闻太子最近琴艺有所长进,暄儿又新学了舞,不如让他俩一个抚琴,一个以舞做伴,为我们来一段可好?” 底下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婢女搬出一把琴一把椅子来,太子闲闲地走过去,大刺刺地一掀衣袍坐下。宣齐公主姿态优雅,一抬头,雪白的脖颈一扬,举手投足,恰到好处,犹如一只高贵的天鹅一般。 琴声响起,公主也随之而动。翩若惊龙,矫若惊鸿。严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 我钻出木亭,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唤道:“椎史,出来。” 椎史应了一声,从树上翻下来,不耐烦地道:“干嘛?” “你主子是不是说过让你暂时为我所用?” “是啊。” “那好,发挥你作用的时候到了。” “我可以帮你做事,但你不要以为我就是你的……” “下一个就到面具人登场了,在那之前,你去告诉长公主,尹大人要见她,看到是你,她不会有疑。等面具人说完故事后,把这个放到他茶水里。”我从手链的珠子上取下一颗,“我在其中一间客房里准备了一套衣服,把他放到那一间,再把衣服换上。” 他看着手心里的药丸狐疑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每次都会问尹辗,你要做什么吗?” 他不说话了。 我转身离开,回头叮嘱他道,“如果有必要,给他下点春药。” - 颐殊 院子里有口枯井,我趴在井边向下望,若常年干涸,底部应该枯烂龟裂,缝隙中长出杂草野花。但是它没有,我摸了一把井边的泥土,柔软湿润,还有青苔附着。说明这井刚枯不久。 难道这井水还像海水一般,有潮涨潮落日月交替之规律? 虽然知道井水在夏冬会有不同的变化,夏旱而枯,冬寒而冰,但现在是,秋天啊。 我站在七夫人房屋前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秋风呼啸而来,穿过正门口,灌入满堂屋。我就站在这傍晚的寒风里,在安静如洗的庭院里一个人抚今追昔。蔓蔓青藤爬上屋檐梁下,满壁爬山虎挂满院落泥墙,牌匾下筑巢的燕子,带着一身的疲惫喂养张着小嘴嗷嗷待哺的小雏燕。 时隔数月,已如此凄凉,荒芜如入无人之境。 这里也有一口井。 - 在七夫人院子里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就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说不出的古怪。 它突兀而另类地藏在院落一角,像是害羞露怯不肯叫人发现,最好都忘了它的存在。这种比喻很奇怪,但凡人类所发明所修葺的物品之功用,一定得发挥得淋漓尽致并努力使人们使用和依赖,才算圆满地作为方便人们生活和劳动的工具的物生价值才是。 修在这里,太不合适。布局上来说,太偏,太藏,打个水抬一桶到厨房都要走好久,不符合距离最短时间最少最省力的原则。其次,它破坏了美观性,在这样一座花团锦簇,鸟语花香的苑子,它在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最后,身为一口井,完全没有发挥自己的作用,处在高地,水流不下来,常年干枯,要来何用?修这座井的人真是脑子有泡。 或者说,另有用意,这口井除了不能打水,还能做什么。 我撸起袖子,正准备一探究竟。门外传来阵阵狗叫声。听声音还不止一只,都是凶恶的大狗。 转眼间几只高大雄壮的狼狗冲到我面前,吠叫着就要扑上来。我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到井边上。所幸那几条狗都被锁链拴着,才不至于扑到身上把我变成窟窿筛子。那些链子汇聚成一股,都握在一个人手里,狗主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马车上,一手驾马握着鞭子,一手拽着狗链子,嘴里喊到:“吁,停。” 确定他们被狗链束缚着不能再往前一步,我拍拍手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马车上的人行礼,“安,大小姐。今日不是长公主宴,您为何还在这里?” 她拽回那些狗,“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里。” “我很好奇,”她缓缓往马背俯下身子,“我听说过你,尹大人专程送来的婢子,还赶走了其他下人留了整个院儿给你一个人住,你到底什么来头?” “小人只是一个奴婢,没什么来头。” 我要说尹辗认为我能勾引陛下祸国殃民,她不得笑死。 她盯着我,我善意提醒道:“你再不走的话,怕是要错过长公主宴了。” “想我走了就可以暂时放过你吗?”她冷笑一声,“你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那里干什么?庄里之前的失窃案,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你先前也说了,我是尹辗的人。要说是我偷了钱庄,岂不是直指尹大人是幕后黑手,若我是他指使的,他为何把我关起来。” “有一点倒挺让我吃惊的。”她道,“我原本听说尹辗送了一个女人到我们庄上,与外界隔绝。还以为是何等美人,让尹大人金屋藏娇,不让皇帝知道。又听闻请了大夫,想着是受伤或者重病要找个地方安心休养,才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但听你说的,好像是被关起来而并非出于自愿,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美人,之前还为奴为婢。到底是什么,让他对你一个丑女如此上心?” “尹辗送我来时大概是要尤老爷保密,除了老爷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我跟他有联系,看来他很信任你,这都告诉你了。” 她静了一阵,我也静静等着,她忽道:“你可知道几年前城东有位丑女,被人误传为美女接进宫遭灭门的惨案。” “知道,她的家人贪图富贵,买通佞臣,贿赂宦官,为自己女儿说好话,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觉得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蠢的人?明知道欺君之罪是杀头大罪,还明知故犯?” “不会。” “这一切都是个阴谋。”她声音冷冰冰的,似笑非笑,“那人家确实有个美貌女儿,也花了大价钱为其宣传造势。只是进宫的途中,出了意外,有人杀掉了原来的美人,换成了丑女,调包了两人。” 这样,便说得过去了。 “所以如果尤家女儿要进宫,我一定全程护送,陛下见了才安心,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该不会把我当成要调包的丑女了吧。 “若尹辗要对付尤家的话,尤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其抗衡吗?” “我没说他一定对付的是我们尤家,管他哪家,只要不牵扯上我尤家,我才不多管闲事。”她勒马欲走。 我暗自叹气,尹辗要想对付谁,派一个军队去踏平他家岂不更快些,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天下人的眼光,留个好名声,给几分薄面。 “来人,”她招来一个下人,“把尹大人的客人,送回她自己的院子,回头得叫他的人看仔细点,别再让人跑出来了,以免跟消失的银子扯上干系,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 月朗星稀,月色如水般照在井口。 我站在井边,看着深不见底的井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取下面具在罐子里密封好,确保不会有一滴水漏进去,用绳子挂在腰上打了个死结。趁着晚上所有人都睡着了,环顾一周,四下无人,检查了腰上的绳子,很牢实。憋一口气,一头扎进井里。 井水很深,我一向自喻水性不错,沉住气往下潜去。这口井在我的院子里,并没有干枯,下人还从井里打水来用。我用绳子拴着一块石头放下去测量过,在我能潜的最深范围内。 没下多少,便感觉到井壁上巨大的豁口。被一块巨石挡住,我往里推了一把,没推动,又再次用力,猛地一下,只要有一丝缝隙,就像找到了发泄口一般,水的压力就帮我把石头冲开。水流极速减少,水位下降到我脖颈以下,以至于我能站在井底。 我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把刀鞘叼在嘴里。一点一点割掉腰间的绳子。推开巨石让出更大的空间,走进这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神秘通道。 摸着光秃秃,滑溜溜的石壁,我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往前挪。走了一会儿发现有几条岔路,停在分叉口,闭上眼睛,试着把它还原为陆地上的道路。从下人院的东南方向直走,那边正对的是聚宝园。而向左拐,聚宝园的南边,应该是祠堂…… 好吧,我失败了。此刻分不清东南西北,感觉前后左右都一样,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该把命运交给上天,走到哪儿算哪儿,遇到石头堵住的死路就再倒回来,也许瞎猫碰上死耗子就找对了呢。 岩壁上有只蜘蛛。织了网被水冲破了又织,如此反复,锲而不舍,不知道放弃是什么。我被他这种永不言弃不轻易言败的精神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好像小时候我爹指着屋檐下正在结网的蜘蛛,跟我说,殊儿啊,你看这只小动物,你能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样的品质?能够领悟到什么做人的道理? 我伸手捏爆了他的小小身体,绿色的毒液在我的手指间欢乐地炸开,我捏着小拳头紧抿着嘴唇,大声道,为民除害! 从此之后养成了看到蜘蛛就捏爆的坏习惯。 但我今天没有想杀生的欲望。我把它摘下来,放进我的罐子里。 继续向前走,发现一条岔路竟是往上,越往上水越少。我想到那口干枯不久的井,又想到七夫人院子里那口长年干涸的怪井,一下子豁然开朗。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走了。 爬上岩壁,出井口就站在七夫人的院子里,穿过杂草丛生的破败花园,弯弯曲曲的篱笆墙,房门上有把大锁,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找来一方石凳将其砸开,一面还要小心弄出的声音会不会吸引巡卫。 这早就无人居住,荒无人烟的院子里突然传出声音,会被当作闹鬼就是了。 这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极其简陋,积满灰尘。七夫人失踪后,下人们看没人管,一人顺走一点拿完了,其他的夫人也来瓜分一部分,渐渐就搬空了。真是墙倒众人推,无主众人抢。 除了架子上的书没人要之外,其余都不剩,我拿下那些遭人嫌弃的书随意翻看起来。 不对。 我扒下整个架子上的书,除了面上几本用来充当障眼法掩人耳目的外,一连几十本都是这样。 拉开门,站到院子里,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水井的位置,卧房的方位,花圃的形状,篱笆墙的围绕方式,所有的东西都透露着一股不知名的怪异,这一切都诡异至极。 还是赶紧回去得好。 - 找到来时的出口,我才从井里露出头来,忽见一个人就站在井边上,拿着缠在树上的半截绳子的断头疑惑不解。突然从井里冒出来一个人,他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他站在那里,手里攥着绳子断头,看着我,愣了。 我趴在井边上,嘴里吐出一口水,看到他,也愣了。 不知道对望了多久,我对他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意思是叫他安静,接着爬起来跑了。 第二十九章蚀刻付灼 覃隐 长公主提着裙摆急急赶到,左右张望不见人,边走边骂道,“尹辗,本公主的宴会正到一半,你把老娘叫出来,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看姑奶奶不劈了你……” 严廷艾站在桂花树下,听到声音徐徐转过身。 长公主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驻足,看着面前兰芝玉树淡雅如菊的年轻男人一愣一愣的。那树浸在月光里,那人又站在树下,树和人,都在水做的月儿下。 年轻人戴着一张木制的狐狸面具。朴素而又独特。长公主果真不同于寻常女子,不知道羞怯是什么,三步两步上前去揭了他的面具。看着面具下的人儿——那人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水雾,笑道:“严公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被扒了面具的人依然一脸茫然,客气答道,“廷艾向长公主问安。我在等一位朋友……是我的小厮,叫我来这儿等他,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突感身体不适,我先回去了。” “到东厢客房歇着,我叫下人备床,如何?” 严庭艾只想赶紧离开,不做他想,“也好。” 等他走了之后,椎史从黑暗里走出来,长公主心情大好,抚掌大笑,“回去转告你们主子,这个礼物我收下了,甚是满意。” 我隐在黑暗里看着这一幕,椎史抬起头来,微不可查地扫了我一眼,客气道,“公主喜欢白面小生,今晚有一个人没来真是可惜了,改天当作礼物绑了送到长公主府上……” 我在心里大骂,死黑无常,追屎狗,你都是这样出卖你家主子的? - 严廷艾回去之后,我早已在木亭内静候着他。看他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我抖抖手里的衣服站起来,假意怨道:“公子你跑哪儿去了,害小玉子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外面天凉,来,先把衣服换了。” 他一边任我脱下外袍,一边紧张地道:“你猜我刚才遇见谁了,是长公主!” 我为他穿好衣衫,笑道:“那公子可有和长公主好好叙旧,增进一下感情?” “什么呀,你还取笑我。”他边系腰带边道,“我跑都来不及,还叙旧。再叙,就要叙到床上去了!” 哟呵,不傻嘛。 “长公主是我最不想遇见的人,怎么偏生就偶遇上了她呢?”他怀疑地看着我,“小玉儿,你让我到那个地方去等你,到底打的什么坏主意?” 我笑笑:“那公子希望偶遇谁?宣齐公主吗?” 他不好意思,腼腆地笑道:“要是可以的话……” 我解下自己的面具扣到他脑袋上,“戴好新面具,表现好的话,就让你见宣齐公主。” 借着方便的空当,我到马车上把从严廷艾那儿拿回来的狐狸面具交给椎史,“保管好了,说不定以后还有用,这可是我熬了几个晚上的辛苦成果呢。虽不是一模一样,蒙混过关足够了。话说你们主子也是只老狐狸,这面具再适合他不过了,你说当作礼物送他如何?” 椎史扯扯嘴角,“小肚鸡肠。” 我掀开马车帘子一角探探情况,有女而歌,其歌也醉,歌声嘹嘹,琴瑟和鸣。转头问他,“现在是谁在表演?” “尤家四小姐、五小姐。” “她们也来了啊。” “嗯。而且艳冠群芳,技压群雄,实力不俗,一鸣惊人。” 我眯起眼,“那么,尤家大小姐也来了。” “大小姐?那个男人婆?” 我没回答他,取下手链道,“现在,该去请宣齐公主了。” “这么大的量,你是想药死她啊?” 无语,“谁说是用在公主身上了,是对付那些想约公主的臭男人的。” 我看着如痴如醉地欣赏表演的严大人,他儿子明显心不在焉心猿意马的,当父亲的完全没有注意到。 侍女将新的一批果品送进各个木亭里,不一会儿看到有人捂着肚子冲出来,成鸟兽状四散开来。这次我给他的,只是泻药而已。严廷艾,我可是帮你把竞争对手都清除了,你要是这样还约不到公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长公主终于发话让青年男女们自由交配,呸、自由交流。众人纷纷从木亭里出来,向心仪的姑娘的木亭走去,有些姑娘家不好意思的,就打发了婢女小厮去请。唯独宣齐公主的木亭外,寂寥无人,门可罗雀。 我往前推了严公子一把,“快去啊,现在不去,更待何时?” 他红了脸,捧着花的手哆哆嗦嗦,“可是、可是……” “你要是不去,我可去了啊。宣齐公主那么美……” 他终于鼓足勇气下定决心踏出一步,不到一刻钟又返回来道:“你可不可以叫公主门口那个黑衣男子不要那么凶神恶煞的啊。” 我哭笑不得,将他推出门去,“放心,他只对想要接近公主,居心叵测有所企图的男子凶,除了你。你这么可爱,他怎么舍得凶你呢?” - 严大人去见了曹大人,我也想着趁机会找找魏大人,太傅有要借我的口告诉他的事。却不曾想看见了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戴着面具在会场中穿梭,刚才忘了问严大人魏大人的木亭在哪一块,现在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的到处乱窜。经过一个木亭时,看见太子站在帘外,朗声道:“孙小姐可否赏脸陪本太子一叙?” 原来被太子看中的幸运儿是她啊。 我提脚欲走,又听他道:“素闻孙小姐有东城第一美人之称,这么大老远都赶来参加皇姑姑的相亲宴,不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来的,说不过去吧?这全场的女人都为了博我青睐而来,别说姑娘从东城远道而来,就是来赏赏花。” 我一时间脑袋炸开,反应不过来。 孙小姐?东城第一美人孙氏不是应该还在东城,等着那个痴情郎吗?现在他们不是应该在定亲了吗?我还等着收到喜帖,那货通知我参加喜宴呢。宁诸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就是为了见她,她缘何又出现在这里?终究是分隔两地,失之交臂。 孙氏的亭中终于有了动静。一位温柔婉约,娇小可人的女子走出来,将手放进太子手里,“着什么急,女儿家总要矜持一下,殿下相邀,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打点一番,这不就出来了吗。” “小姐说的是,是本宫心急了。”说着挽起她的手,向后山清泉涧地的花池假山走去,留下身后一众为了博太子青睐一眼使劲浑身解数的女人们咬牙切齿,羡慕不已。 我跟着他们,不近不远的距离。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时不时传来孙氏银铃般的娇笑声。二人走到人工开凿的小溪旁,两人蹲下来把手放到溪水里玩乐。 孙氏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抱紧了双臂。我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刚好把我挡住,听见太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件衣服。” 看着太子走远,我爬上巨石,蹲在上面叫她:“喂!” 她看到我,惊诧不已,“你是哪家的小厮,还带着面具?可是要行刺太子?你别乱来,我可喊人了啊。” “你在这里,宁诸知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忽得住了嘴,垂下眸道,“我们本没什么交际,不过见过几次,他一厢情愿罢了。爹爹希望我嫁入皇家,女儿自是要听他的话。我要给他回应,多些时间去了解,不过徒增伤害。” 我叹一口气,“妄宁傻子对你一片痴情。” “有什么用,未婚女子与男子私通,是大逆不道的。爹爹意不在小小刺史,太子对我又有好感,既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也在理。 “你若是为自家公子讨个说法来的,就回去告诉他,我劝他早点死心。若你是谁家公子,赶紧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休得管别人家的闲事。” 太子快要回来了,我转身跳下石头,又回头道:“你当真告诉我,若你真的对他有过半分情意,他要是现在来娶你,你还愿意等他吗?” 她沉默半晌,回答道,“我等不起。” 她等不起。 轻轻浅浅一句话,枉费了他大半年来所做的努力。 为了得到父亲的同意,听话的回来与早就闹掰的大哥重修于好;为了得到孙大人的赏识,离开了可以安稳享清闲的城主位置,到玦城来帮父亲操持政务;为了让别人看见他的才能,一向不喜官场之事的他放下成见,混入泥水的洪流;为了做出成绩得到孙父的认可,不喜尔虞我诈也不得不运用起权谋之术,离开那一方称作家的土地,四处游历,游说各国。 一切皆因她而起。 又因她一句话皆成空。 都成了白费光阴,虚度年华。 此种彼种,这般那般,千言万语,都敌不过一句,我等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宁诸说。也许永远都不对他说,选择一直保密是最好的。但他迟早会知晓,知晓事情的原委始末。也许他反倒会怪我没有提早告诉他,瞒着他让他像个傻子一样。 我不敢想象他知道这一切时脸上的表情。 - 这一天下来,身心俱疲。 没有跟严大人,严公子道别,我自个儿驱车提前离开了长公主府。不想回尹辗的宅子,也不想到严大人家。唯一剩下的去处,就是尤家庄。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每家都闭门闭户,互不干扰。我要是在街上喊一声有强盗,不知道有几家愿意开门出手相助,还是更紧了门户,插好插销,唯恐殃及自身。 不知不觉间到了尤家庄。一路走来除了廊上的长明灯和巡逻的人,基本上看不到一点光亮,也找不见一丝人情味。不禁感叹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在我暂时居住的院子前,远远看去竟然还未熄灯。 我翻下马车,看到有人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披了薄薄一件外衫,搓着手取暖,不停地往手心里哈气。 傻丫头,这么晚了居然还在等我。 心下一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唤道,“仟儿。” 她听到我叫她,高兴地站起来,“哎呀你终于回来啦。” 我却是一愣。 她愉快地向我招手,“来来来,饿了吧?我给你煮了宵夜,快来尝尝。” 我站着没动,无语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又要干嘛? “你站在外面不冷的啊,覃翡玉。” - 颐殊 大清早的院子里传来阵阵中药的苦味。我刚好醒得早,随便披了件衣服,跻着鞋,打着哈欠踱到厨房,“仟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给我煮药啊……” 我的脚悬停在门槛上方,愣愣地看着厨房里的人,又默默退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的关系,停留在不熟悉也不陌生的阶段。 以往要是他回来的早,仟儿一阵大呼小叫,若是半夜回的话,悄无声息的,我们都睡下了,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早晨走同样也是静悄悄的。若是走得那么早还要起来给我熬药,那不得天不亮就起床。 他拿着扇子扇着火炉,不时被呛到咳嗽。不得不说他是个合格的大夫,而且于大多数人称职。但是于我,他不是完全合格的看守人。 我在院子里石桌旁坐着,他把药碗端到我面前,自己打了一盆水净脸洗手。我盯着面前散发着苦味的良药,“我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不用猜也知道:自然到你妥协为至。 他把毛巾从脸上摘下来:“等你病好了。” 我怔忪,抬头看他。 他没看我,将毛巾拧干擦着手,好像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我推开药碗,“太苦了,我不喝。”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嫌药苦。” “我就是怕苦,就是不想喝,怎么了。” 忽然想念起宁二公子,每次都会在我喝药的时候备甜汤,多体贴多温柔。想起他的好来我就只能唏嘘叹气。 “爱喝不喝。”说完走了。 过会儿复又到我面前,“为什么不喝?” 我拿手指在桌子上划着圈,“昨晚我在床底下打死一只蜘蛛。” “被毒蜘蛛咬了?在哪儿,我看看。” “那蜘蛛长得很奇特,居然有两张脸。正面是一张微笑的脸,背面却是呲牙咧嘴凶神恶煞的脸。”我顿了顿道,“这种蜘蛛啊,捕捉猎物的时候露出微笑的脸迷惑对方,遇到敌人的时候翻出凶狠的脸震慑猎食者。而且有剧毒,人们称之为,笑面蛛。” 他没说什么,扫了我一眼便离开。 那天到晚上都没喝那碗药。他出乎意料地回来挺早,看到那碗药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端着碗哐的一声扔在我书桌上,“为什么不喝?” 我把书立起来,盯着上面的字不看他,“不想喝。” “我熬了一早上。” 你以后不熬便是。 他又问,“那你怎样才肯喝?” 我不说话。 他按着鼻梁骨,似在平息怒气,端起碗,“这碗凉了,我重新去熬一碗。” 我都说了不喝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话。 他是愠怒,又能拿我奈何,我就是故意又怎样。 他将新熬的药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昨晚在曹府帮大人查案,殓房十几具尸首一一探查过来,一夜未睡。本来可以不用回来,早晨才匆匆回来一趟——为了给你熬那碗药。” 我手一抖,书没拿稳差点掉下来。他把药送到我面前,“喝了。” 我从床上半坐起来,喝完才后知后觉想到,不对啊,仟儿说昨天他陪曹大人郊外出游,又去了青楼。 他对撒谎这件事毫无歉意,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收了碗看着气鼓鼓的我道,“还有一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撒谎成性,随口就来。我气闷地从床上下来去厨房找他,讨个说法,却见他一手拿着小蒲扇,一手撑着脑袋不住地点头。药煮得沸腾,猛惊醒,去端时不小心烫到,连忙把手指放到耳朵后面,找了两块湿帕子包上端起来。 我又觉得稍有些不是滋味。 他把药放到我面前,“喝了。” “太烫。” “你的意思是要我吹凉了喂你?” “我的意思是放凉了再喝……” 他无奈地道,“那就稍微等一下再喝吧。” 说完他没走,而是就我书桌旁坐下,翻了一下我刚才正在看的那本。我一抬头,发现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一入了秋,天气就变得不好,气温嗖嗖地往下掉。我又畏寒,此刻捂着冻得没有知觉的耳朵,坐在石阶上拼命跺脚,尽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搓着手心取暖,又一直呵气,还是没有多大成效。心里埋怨,再不回来,我就冻成冰雕了。 我问在我左边戎装盔甲手握佩剑站得笔直的侍卫,“小哥,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在这儿干了几年了?” 他不理我,我一拍脑门,上来不先问人家的名字,真没礼貌。 于是转向右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贵庚?娶媳妇了吗?一个月月钱多少……” 得到了跟左边复刻版小哥一模一样的回应。 没劲。 有人在身后唤道,“仟儿。” 我一听,覃翡玉,高兴地站起来跟他招手,“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饿了吧?我给你煮了宵夜,快来尝尝。” 一看他站着没动,是不相信我会煮东西,还是怕我在食物里下毒? 只好走过去拉他,“你站在外面不冷的啊,覃翡玉。” 将他按到桌子旁坐下,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馄饨放到他面前,捧着脸怀着期待看着他,“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他拿着筷子,看着馄饨迟迟未动。 我催他,“可能是有点凉了,谁叫你那么晚回来,但是我难得给别人煮一次东西,好歹尝一口吧……” 他放下筷子,叹口气,“曲颐殊,你真的不适合演戏。” 我扯扯嘴角,“演什么戏,我是想报答你每天早上给我熬药的恩情。本来想煮早饭的,但是你起的比我还早就作罢,煮夜宵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么久肯定放冷了……” 他冷着脸,微微偏头,看向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说,“放我出去。”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不能。” 一时都不说话。 气氛就僵在那里。 “难道不能……” “不可能。” 他想也没想。 我心变得凉透了。 “是跟尹辗一路货色。”我道,“我以为你们不一样。” “是吗,他对你这么差?” 何止是差? 我坐下,兀自扶着额头笑起来,是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他跟尹辗,同气相出,凭何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工具就可离隙,他怎会拂逆他的意。 他似是来了兴致,换了一副慵懒神色道,“他怎么对你的?” “他非礼我。”我靠回椅子上。 可不是么,趁我生病了把我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掐的脖子而已。 “谁?”覃翡玉愉悦地笑出声,“他,尹辗?” “你笑的这么开心,怎么,他也非礼过你?” 他不笑了。 靠,不会是真的吧。 “我身上的伤,都是他弄的。”我说。 若非要说,我可以娓娓道来,说个三天三夜不算完。但我没什么心情跟他分享他同伴的事迹,只说:“你没来之前,我以为我爹病了,跑去他门前跪了一夜,第二日下着大雨,又去城门前跪着,这才染了风寒,你才见到我。” 他道:“说点新鲜的。” “他以羞辱我凌辱我折磨我取乐,这你不都知道吗?” 他不说话,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杯子里添茶。 避开我的视线,好半天道,“我为他做事,所以……” 我恼怒道,“他要我做的事我都已经答应他了,为什么还要像犯人一样关着我?” “你答应他什么了?” 装傻? 是他将七夫人送过来瓦解尤庄,又要我找出失踪的七夫人的下落。 他端起茶杯,淡淡地,“再忍耐一段时间,会带你走。” 进宫是吗。 我手放在桌子边,手指抠进去,抓紧了,“这么说你绝对不会放我出去了?” “每次刚得知你在哪儿就又不见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省得我难找,尹辗如此对你,我要待你太好说不过去……” - 仟儿在外面听见一阵惊天动地哗哗啦啦的声音,连忙跑进来,看到坐在那里沉默的覃翡玉,又看到手指滴着血一脸怒气的我,惊叫一声,“你的手流血了。” 我掀了桌子。 与此同时破掉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 仟儿战栗不已,她好不容易才从之前只要我们俩同时存在就空气稀薄,令人窒息的恐惧中走出来,现在复又担心我们杀掉对方——她是该担心,我看着覃翡玉,他看着我。 “曲、曲颐殊……”仟儿一声大叫,指着我道,“有,有只蜘蛛,顺着你的腿爬上来了!” 我低头一看,我从井里带出来那只,准是闻到血腥味来了,它爬上我流血的指尖,我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站立不住,身子一软,就跌了下去。 覃翡玉过来撑着我,我又倒进他怀里。 靠,你杀了我吧老天爷。 没人告诉我它有毒啊。 - 我一时难以理解。 他垂着眉眼,细心地做着包扎,一个时辰之前,我们还在杀了对方跟被杀之间僵持,一个时辰后,他抱我到床上躺下,又割开我的手指放血,拿草药汁液清洗,清理毒素。 我就白着嘴唇,浑身无力,看着他忙前忙后,他在我手腕上用丝线扎了一道,又用了些粉末洒在伤口上,问我疼不疼,叫我不要睡,我看着我的手勒得泛白,没了血色,又看到他从上往下捋我的五指,拍打我的小臂,捏得紧紧的。 半个时辰后我感觉无力的情况好转,他便就在床边替我处理伤口,包扎手指。 转换太快,我稍微有些接受不了。 他垂着眼睛,睫毛很长,手法细致温柔,白布撕成条从指尖空隙绕过来,食指跟小指一勾,落成结,相当漂亮。要是在床上再温柔点就好了。 啊闭嘴曲颐殊! 他打完最后一个结,站起来说,“好了。” 他看着我,奇怪地道,“怎地脸这样红?” “覃翡玉,你有强迫症吧?”我立刻转移话题,“看到别人有伤有病就会忍不住上前医治,也不看对方是谁。” 他满不在乎地道:“你要是不想医,我还是勉强可以控制住自己看病的欲望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吃我的馄饨?” “因为看起来就很难吃。” 我差点没爬起来跟他打一架,他又道:“但还是多谢。” 他走后,仟儿进来,苦着脸道,“伤了自己,还不是我们公子来为你医治,你说要煮碗馄饨给他,让他放你出门的时候我还挺高兴呢,结果闹成这样,不欢而散。” 我摇着手指苦笑,居然逃不过一摔杯碗必受伤这样滥的设定。 第三十章登徒浪子 覃隐 看得出来,她被关在这里,无事可做,憋屈烦闷,也不读书。看着她趴在桌子上玩了一大早晨,也没见她手边的书翻开读一个字。走近一看,居然在摆弄一只蜘蛛。 手里拿着青菜叶,嘴里念叨着,“香菜你不吃,馄饨你也不吃,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吃什么?” “面食还不错。”我假装不经意地答道。 她立即转头看向我,笑道:“覃翡玉,你怎么在这里,今日无事?” “有,我不在你安分一点。” - 我不觉得她会有安分的一天,往往是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出大新闻。仟儿就曾惊慌失措地跑来告状,她那天非要捉老鼠,把屋顶掀翻个底朝天儿。仟儿衣裳一身污秽,头上两根鸡毛,说是曲颐殊打耗子弄得鸡飞狗跳,她捉鸡去了。 昨天捉耗子,今天玩蜘蛛,时间长了不得蟑螂鼹鼠,蜈蚣米象的都给养起来。想到昨天仟儿因为她捉来的广斧螳螂吓得不轻,要我买点杀虫药回去,就驻足一拍脑门。忘了。 曹大人见状疑惑,关切询问:“怎么了,覃公子?”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刚跟曹大人踱过横廊,管家站在道路那头,恭顺地道:“曹大人,有客人到了。” 曹裎对我做出个请的手势:“覃公子,不如与我一起去会会这位客人。” 没想到等在大厅的,正是严大人与严公子。 相谈完正欲告辞,严廷艾叫住我:“我跟你一起走,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严公子,覃某还有病人要看,不知道会忙到什么时候,如若不急的话,就明天再说。”我如实相告。 “急,很急,等不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不管多晚我都等你。” 我无奈,带他一起上了出城的马车。 出诊的时候,椎史通常不会跟着,自从第一二次他旁听了一整天无聊透顶之后,我只要说去看病他都不会再跟。但出城这种事,他一定会知会尹辗,并叫他城外的眼线多留意。 就算我想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我。 玦城最大的染坊坊主夫人今天临盆,我去接生。严廷艾知道的时候惊得目瞪口呆,下巴掉下来嘴里都能塞鸡蛋。他站在沉庄大夫人的房间外面,听着房里大夫人叫得死去活来的尖啸声,不知所措,也是第一次见到生孩子的场面。 沉庄的下人婆子,里里外外,进来进出,倒了一盆水又端进来一盆。大夫人身上盖着被子,两腿张开,我拔了半天拔不出来。胎儿的头卡住了。 想叫人再拿两块毛巾来,下人哆哆嗦嗦的,“都去烧热水了,没有人了……” 我朝外面喊,“外面那个,站着的,对,就是你,严廷艾,拿两块毛巾来,帮帮忙!” 好不容易一声啼哭,所有刚刚还处在警备状态的人松懈下来。 最后我擦着手指走出房间,还有股腥味。严廷艾盯着我,吓得嘴唇苍白。 “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晕血吧?” “没有。”他瞟了瞟我的手指,“就是觉得你们大夫太伟大了。” 我笑笑,“上车。” 我靠在壁上闭目养神。严廷艾说:“那天约到宣齐公主,她很好,比我想的还好。聊天非常愉快,她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情,我也告诉她我的爱好和小癖好,我们有很多共同的习惯,比如说她喜欢左手拿笔,我也是。她说我们可以多交流,还说哪天看看我的收藏……” “那不是很好嘛。”我说。 “问题不在这里,真正的问题是,她不喜欢我。”他的神情变得落寞,“她喜欢的是大才子陆均。” 有意思。 - 陆均,字之淮,自号不才,我与他见过一面。文儒论学,各地儒生从四面八方赶来玦城,水榭台人满为患,文人墨客汇聚一堂,我上到姑苏亭二楼,在座的都是有学之士,青年才俊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抒仕途抱负不得志,怀才不遇的苦闷,或谈论儒学周礼,或分析国运局势,说的头头是道,或交流志向意趣,寻志同道合之人。 案边坐下,便有人围上来,恭敬行礼与我攀谈,门外走来一人,年纪不大,容貌端庄,却严肃非常,板着脸皱着眉一脸刚正不阿,腰背笔直一身浩然正气。好似不会笑,时时刻刻都在忧国忧民,与内忧外患作斗争。 他一来那些人便朝他过去,把他围住,“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他回答前都会说一句“在下不才”。当时我在想,他是想表达原来那个意思呢,还是在说“我叫陆不才”? 他对我开门见山:“听闻公子之前在尚书府,张氏病逝,现在又在谁的门下?” “不居于任何人门下,眼里只有病人,没有主人。”我答。 他突然笑说:“有传言说公子与尹侍中交往甚密,不知公子是不是我等能攀谈之人。” 我也笑回,“这是何意?” “皇帝陛下宠信弄臣,恕在下直言不讳。” 我笑不出来了。 “尹辗出身贫寒,甚至没有多少人了解其详尽背景,甚是神秘。从出身低贱到如今身份显赫,这跨度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和你我一样,都是来自底层。所以在用人任人上,他从不计较出身,这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但是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要如何利用,牺牲身边的人,流多少血,杀多少无辜者,才换来今天手掌大权。他早年戎马生涯,后来却躲在肮脏角落算计,阴鸷诡谲,一步一步爬上现在这个位置,别人畏惧敬重他,都是因为他手上沾了太多鲜血。” 他如此直言不讳,倒让我无话可说。 - “陆均,确实是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是很有力好吗,跟他比起来,我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神情诅丧,我得帮他分析利弊,看清自身优势:“不,你比他长得好看。”此话不假,严廷艾若是玉树临风,目如朗星,陆均顶多算得上周正。但他好像更丧了。 我清清嗓子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没走到最后,你也不必太灰心。” “可是我不喜欢单方面一股脑儿地付出求来的感情。”他靠在车壁上,望着天顶感叹,“若是不能两情相悦,平等相爱,再努力地付出,去感动,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看着我认真道,“就算结果是好的,可会是我想要的吗?这样得来的感情,不会无法维持下去吗?多付出的那个人怎么样都是吃亏,他总在讨好、奉献、不断满足对方,一路杀敌斩怪,终有累的一天,到最后不见得是爱情,不过想得到婚姻罢了。” 他这般世家身份的人,还会对感情看得如此之重,真是难得。不知该说他单纯,还是说他幼稚。听得出来,他想要的爱情很纯粹,很干净,不参加任何杂质。但这很难。 这感觉,好熟悉。好像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劈头盖脸扔给父亲一大堆问题,渴望并期待着他为我全部解答。但父亲只是笑笑,要我自己去寻找答案。 而现在的我,不仅没有找到答案,还要为别人答疑解惑。 真可笑,一个毫无感情经历的人在给别人传授感情经验。 “你太理想了,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我淡淡地,“如果不需要努力,得到不是太轻易了吗?你还会珍惜吗?在那个过程中,不是让对方爱上你,而是确认自己有多爱对方,可以做到何种程度,做不到,便自己退下来。你向前走九十九步,若她还不肯迈出一步——” “转身离开,不要回头?” “不,你再走一百步,与她擦身而过,现在该她向你走九十九步了。” “追求,我不擅长,你帮我,感觉像作弊一样。” “人生本来就是场作弊游戏,有些时候想达到目的就是要不择手段。这样说了,你还要我帮你吗?” 他笑得苦楚,“宣齐公主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想我是个怎样的卑鄙小人。但如果不这样做,我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忙完已经是大半夜,及至夜深,我们还在回城的马车上。 严廷艾问我,“覃公子,现在去哪儿?” “等等,我要回尤庄拿点东西。” 一到尤庄,这时辰所有人都睡下了,并正处在深深的睡梦中。为了不吵醒任何人,我轻手轻脚地进去,让严廷艾在院子里候着。 我发觉房间有点不正常,掀开被子一看,曲颐殊的蜘蛛在我的床上爬来爬去,我扯扯嘴角,过去寻她,发现她没在房里。 我拿上东西,走到院子来,看到严廷艾站在大槐树旁,盯着院里那口井,叫了他一声,他神思回笼,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神情古怪。 “你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说着率先走在了前面。 - 颐殊 小簪儿总说我这苑子里凄凉,今天她就搞来桌麻将打上。院子里推牌码牌的声音噼里啪啦,她说的没错,听着更有人气儿了许多。仟儿也不反对,她也觉得该找点消遣的事做。 四方桌,东面和南面是小簪儿跟她所谓的青梅竹马。她这竹马,少说一两百斤,据说这趟进城是小簪儿娘托他专程来看望的。小簪儿边捻麻将子边数落他,大意是他在家帮他爹卖肉赚不了几个子,偏管不住嘴,还爱吃,都存不下钱。直说得我都替小胖子无地自容。 小胖子一旦打错牌,小簪儿就在他厚厚脂肪层的胳膊上腿上拧一把,接着惊天动地地叫喊:“唐小胖!你是不是专程来坑我的呀!我娘叫你给我带的自己家做的腊肉呢……什么!叫你吃了?……什么娃娃亲!什么娃娃亲!不准再提小时候的事!” 小胖子一脸无辜,满腹委屈,小簪儿越想越气不过,又捶了他两下:“小时候多可爱,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霜儿姐,我不是在说你。” 霜儿一撸袖子,大大咧咧:“没吃别人家一粒米啊!来来来,继续,老娘今儿手气好!” 霜儿是我叫过来的,打累了,就让她来陪他们三个。今儿一般是晋夫人交代出府采买的日子,她听到就两眼放光,说正好许久没摸牌九手痒得很。 “怎么打这个呀!”“哎哟不应该这么出的!”“你怎么老给她点炮啊……”小胖子挨着掐疼得呲牙咧嘴,衣服下面应该都是青紫青紫的,我看着都心疼。 霜儿老赌徒了,行走牌九界多年,一身豪迈赌气。翘着脚,闭着眼睛,手一捻,当即报出麻将子上的花色,甩手一弹落入牌桌,俨然一副走街串巷,常年不下桌的中年妇女形象。 “碰!诶,不好意思,我胡了。” 她跟唐小胖,两座大山分别坐镇一南一北,每次摸到好牌或是胡了都会忘情地跺脚,地动山摇。两座大山齐跺脚,牌桌就跟着抖三抖。 我的心也跟着抖三抖。彼时我在一旁画图纸,画了无数张也没得出正确答案,霜儿在那边牌桌上吼:“曲颐殊,你过来顶替我一下,我去尿个尿!” 于是放下图纸,起身,跛着鞋到桌旁坐下,伸手洗牌。 门口有人进来,没人注意到,最先发现她的是小簪儿,拉起小胖慌慌张张行礼:“大小姐好。我、我们先回去了。”说完麻溜儿地遁走消失。 她已经走到跟前,但我不想理她,一边搓一边问:“玩的什么呀,怎么算的啊?” 尤琰花拾起一粒麻将子,“挺悠闲的。” “生活情趣,小赌怡情。” 霜儿从茅房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边拉裤带一边大刺刺地坐下,甩甩手就伸到牌桌上。仟儿嫌弃地皱鼻子,“你洗手了吗?” “没有,唉管他那么多,再来再来。” 尤琰花神经一跳丢开了那颗麻将子。 “怎么走了俩,欢喜冤家回去成亲去了?哎哟,那死胖子真是捡了大便宜……” 先不说有没有资格,看看身上的膘好意思说这话吗! 仟儿突然开始讲:“你们不知道,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婚姻,不过是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你们家一口米不够吃,我们家两口米不够吃,合在一起三口米,分分四口就够吃了。父母包办,媒妁之言,见一面就成亲,有些行完礼才知道夫君长什么样子。还有的更惨,订好亲没过门,丈夫就死了,或者太穷卖给有钱人家冥婚的。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有点感情都不错了。不管有没有爱情,过日子而已,最后都变亲情。” “可不是吗,有钱人家也一样。”我接腔道,“哪管女儿喜不喜欢,幸不幸福,都是交易,攀上好亲家自己也前途无忧了……” 这边感觉得到尤琰花因为我们忽略她隐忍的怒火。 霜儿像是才发现有个人站在这儿,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仰头看着快要爆发的尤琰花道:“美女快来,三缺一啊。” 绝,真的很绝。 尤琰花冷冷横她一眼:“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毫不怀疑她会掀桌,但我看到霜儿坐在这里,又放下心来,她掀不动。 尤琰花俨然到了爆发的临界值,除了她身上的怒火在上升,四周温度陡然下降。仟儿察觉到气氛不对,机敏地起来捂住还想说点什么的霜儿的嘴将她拖走。 现在就剩我跟她两人,我动也没动,好整以暇听她要说的话。 我道:“大小姐有何贵干?” 说的很有底气,虽然我衣服没她漂亮,妆容没她精致,头发也乱七八糟,脚上还没穿鞋。 “我要见给你治病的大夫。” “真不巧,他没在。” 她不悦。 “那他什么时候在?” 我说:“我呢,就是尹辗养在笼子里的鸟,他叫覃翡玉帮他看着,别飞了、饿死了、渴死了、病死了就行,他想起来了就来看我一眼,没死就成,高兴呢就逗一逗,不高兴呢就十天半个月地饿着。” “听起来还真可悲。”她道,“不过我存有异议。” “怎么,你对我的话抱有怀疑?” “我对你的比喻存有异议,听起来更像养了只千年王八。” ……大人不计小人过。 “你找他什么事儿,回头我转告他。” “不必,轮不到你在中间递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好心没好报。 - 看我要走,她又说:“听说你跟他关系匪浅。” 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停下来,看着她:“关系深浅有个度的,看你想办什么事。”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她坦然道,“你们说的没错,我们把她们当成了交易的筹码,谁叫尤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是商人。既然想卖个好价钱,就要找一个好买家。要找一个好买家,就要找一个能说的上话的中间人。” “你说覃翡玉能说的上话?” “我是说他背后的尹辗。” “这可难办了,覃翡玉这人不太爱管其他人的破事啊。” “这事轮不到你置喙,大不了我先走,派人驻守在院子门口,等他回来亲自交涉。” “找人帮忙就要投其所好,这你做生意的人不懂吗?”我看着包扎得好好的手指,“都说翡玉公子流连异人阁,我告诉你,不是假的,他的审美就是与常人不大一样。施婆要教训我的时候,你不是也看到了他是怎么保护我的?心疼得不得了呀。” 真他爹恶心。 她转过来,定定地看着我。 “覃公子确实异于常人,要是全天下的男人都如他一样,喜欢面貌丑陋,粗鄙野蛮,身无一技之长,为奴为婢这样的女子,我们尤家儿女嫁不出去,我无话可说。但是不管从哪里看,曲姑娘浑身上下无一点可取之处。” 她靠近我,变本加厉道:“不管有多少男人围着你,哪个男人瞎了眼,都改变不了你是个丑女的事实。恕我直言,你跟你一样没有教养的朋友,都是废物。” 我道:“除了人身攻击的部分以外,你说的没错。” 女子如何与她攀附的男人没有半分干系,凭什么当作自身优异炫耀的资本。 她愣了一下,因为我坦坦荡荡地认同,可能让她感觉被耍了,然而我说的很真诚,并没有阴阳怪气的成分。 “够了,我要见的是翡玉公子,不是你这个厚颜无耻的东西。”她讥诮道,“你说这翡玉公子,明明貌比宋玉,为什么偏偏是个登徒子呢?” 我不慌不忙,语气平淡,“登徒子与丑妇相爱相亲,难道不是糟糠之妻不可抛的最好典范吗?你说覃翡玉瞎了眼,麻烦你自己也擦亮眼睛,你那个上门女婿的丈夫,真的不是冲着其他来的吗?我不想像他们那样说,娶了一个像男人的女人,男人出轨也情有可原,但是尤庄之前的失窃案,你们为何不往那方面想一想。” 她走了之后,仟儿跑出来大喊:“颐殊姐,姐姐!” 看着手上画好的图纸,我把它交到仟儿手中:“这个给你们公子,就当我送他的谢礼。” 第三十一章仁德善义 覃隐 太傅病卧于榻,连手都不能抬,非要坐起来,我扶着他,让他倚靠在我身上,他无力地指了指墙上题有“大璩第一才子”的字,虚弱地告诉我,那是他当年论学拿到当朝第一,皇帝颁发的御旨状。 喟然长叹,“殷仁惪那个老东西,分明和我同一年入仕,当年我就很看不惯他,油头滑脑,投机倒把,胜之不武。如今他的孙女成了贵妃,栖上凤凰木,他也跟着飞黄腾达,我却成了这般样子,说起来他还长我几岁,我快走到尽头,他还蹦哒得起劲儿。” 我只得安慰他道:“太傅大人为国担忧,为君分勉,真正心系天下忧国忧民之贤士,才会操劳过度,身体欠佳,我虽没见过殷丞相,但听太傅所言,贵为一国之相,不将主力放到国事之上,似乎不够尽忠职守。” “你只听我一面之词,不好偏听偏信的罢,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要见到那些高位的人还太难,倘若你能见到他们的那一天,便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说明这场游戏,他们已经接纳了你。” 我沉默不语。我不会告诉他,尹辗已经安排我与殷丞相见一面。就在几天之后。 “但千万不可同流合污,他们那帮人,位置越高,坐得越稳,底下千千万万人把他们抬起来,也要随时留心着会不会掀翻他的底座,他们需要强有力的稳固的根基,势必就会到处招揽人才,你要答应我不会为他们做事。特别是尹辗,十分擅长笼络人心。” 我一笑,“正是。” “尹辗那个人,态度暧昧,立场模糊。他不为天下人做事,只为皇帝做事。皇帝要天下安,他便叫天下安,皇帝要国富力强,他便叫国富力强。按理说,他想叫天下乱也未尝不可,对他来说太轻易了。但他从来不做皇帝不喜之事。皇帝要享天伦之乐,他就想尽办法让他享乐,皇帝要天下美人,他便四处为陛下搜寻绝色。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什么职位都不要,来做一个花鸟官之用。但陛下高兴啊,陛下喜欢他啊!” “这算得上是忠君吗?” “君不是个好君,忠有何用?” 我怔忪在那。 之前一直以为,贤臣便是忠君。这些满口的社稷江山的大臣,一定比谁都护着他们的陛下。但是太傅说,君不君,臣不臣,忠有何用? 在真正的贤臣心里,百姓第一,天下第二,皇帝才是第叁。我竟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选项。 “在老夫看来,皇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尹辗有很大一部分责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得什么,俨然成了一个废人。” 屠夫说,驯服一头野猪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吃,给他睡,让他不用自食其力,久而久之不能自力更生,这时候再圈养起来,与家猪无异了。 “这次中正官,必是尹辗无疑。你替我转告曹大人,若由他初选,作弊一定要严查,秉公办理,不得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人品之考核,也应更为审慎,国家不需要第二个殷相。” - 太傅口中所说的殷丞相,此刻正在我的对面,和尹辗坐在一起,髭眉捋须,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暗暗感叹,这么快就带我玩啊,你们也太够意思了吧。 这老头捏着一把白胡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长眉道人,太乙真人,这类清心寡欲的修道成仙之人,但却有一双色咪咪的眼睛。我很好奇这两样互不相干的东西放到同一张脸上是怎样兼容这深深的违和感的。 丞相道:“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如今天下太平,恒世安通,内无忧外无患,都要得益于治国者贤明,摄政者仁德,才让普通老百姓能够安享盛世,外者不敢侵犯,内者拥立维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朝廷为官者,自是要出自己一份力。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出口成章,高谈阔论,一来就发表自己的政治高见,顺便夸赞一把自家的理政才能。 “是。”只得应了一声。 这样变相地拍马屁,只字不提当朝皇帝,虽然他也确实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丞相又道:“老夫殷仁悳。公子可知,为何我名字中有个仁字。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先父在世时,对老夫寄予厚望,我也一直谨记这五点,如今才能够小有所成。望后生也能以此为诫,寻向所志。不过要想到达我今天成就还是有点难啊。” 满口仁义道德,教人做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抬高自己藐视他人,真是高明。 “是。”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看来丞相确实是不“忧”。 丞相接着道:“现今的后辈小生,都在嚷着做一个君子。真正的君子是什么?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若要说自己是君子,先反省一下有没有做到这九点。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如今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安个名号,什么公子呀,什么君子呀,基本的条件达到了再说罢,哼。” 这是在讽刺我。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每天吃饭睡觉前都把论语周易四书五经像念经一样拿来诵读一遍,直到信手拈来。如若此,背完是不是就可以做丞相了? “您说的是。”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丞相大人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 “行了。”尹辗一直没有吱声,突然出声打断,“话太多了,直接说正事。” 殷丞相马上说:“好。” 我愣了一下。 殷仁惪又面向我道:“覃公子,吾乃璩国之相,你该了解我的家史。我的叁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现今贵为贵妃的外孙女,名字中间都含有仁义礼智信孝,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有所不知了吧,“仁义礼智信”为儒家“五常”,孔子提出“仁、义、礼”,孟子延伸为“仁、义、礼、智”,董仲舒扩充为“仁、义、礼、智、信”,后称“五常”……” “讲重点。”尹辗又打断他。 我又惊了,差点忍不住鼓掌叫好。 “我的几个孩子当中,除小儿都已有家室。如今最需要烦忧的,只有小儿殷孝楠的终身大事。可惜这孩子只知道玩乐,对女人一点都不上心。君子好美,乃人之长情,诗经曰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自幼就爱玩,从小玩到大,如今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还是整天玩玩玩,没有一点找女人的念头,我们怎么可能不着急,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不想找女人,难道找男人? 那你不能将我许配给他,我可不答应。 “那么丞相大人,可是想小生代为劝说,帮忙点醒?” “隐生。”尹辗嘬了一口茶,忽然道,“我要你,把宣齐公主许给殷孝楠。不管用什么办法,让谌暄心甘情愿地嫁给殷孝楠。” 我呛了一口。 还是把我许配给他吧。 “这……我恐怕办不到。” “为何?” “君子好美求之以礼,情思深深无邪耶。若公主当真对令郎无意,又如何使用手段使她屈服呢?用一些下叁滥、肮脏的手段,无异于强买强卖,逼良为娼。” 尹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扬起,身子前倾,“你做的那些事,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 殷丞相又道:“如今你在这里,你面对的是谁,你在跟谁说话,你得有分寸。荀子曰,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有时候认清自己,看清自己的处境,不是一件坏事。” 这哪是请求,这分明是威胁。 我低头喝茶,假装沉思片刻,其实我只是在喝茶。 片刻之后,抬起头来,“是,大人。” 殷丞相满意地点头,随后站起来告辞,我将他送出去,回头看见另一位祖宗。 还有一位大神没请走。 尹辗看着我不说话。我生硬地寻找着话题,“椎史是怎么告诉你的我不知道,但你的名字我只是借用了一下下……” “就因为你借用了一下下,长公主这几天快把我烦死。” 我愣了一下,“那你……” “与我无关。”他平静地道,“接下来怎么收场是你的事。” 他站起来,我低头行礼。 “异人阁的面具人在大牢里,”走之前他告知我另一件事,“西角偏南。” - 颐殊 七夫人之前会在花圃种上各类花卉,一批拿来炼香,一批用来观赏。自她消失以后这苑子里的花再无人打理,我摘下几株放在北苑的瓷瓶里,仟儿不识得这些花是七夫人院落里的,只当是小簪儿或者谁送来消解闷儿的。 她把酿圆子在手心揉成团,丢下油锅,顷刻油烟四起,香味扑鼻。前几日我说想吃,今天就给我做上了,顺道看摘来的那些花,做成鲜花饼。这些日子她钻研美食做法,致力于把每一种食材都变出花样,通常我是第一个试吃者。 第一批酿酒圆子出锅,我只尝了一个,剩下的她用饭盒装起来。说想吃的是我,但不全然是为了我。即使到了晚上,已经冷透了不得不重新回一次锅,没有那么好吃了,那人也只是象征性浅尝几个,夸赞几句,她也乐此不疲。 有天我俩闲来无事,将整个苑子重新布置了一遍,正好可以走出房门踏入阳光,迫使自己活动筋骨。忙完虽然累,但看着布局全部改变,多了许多装饰物的院落,觉得心满意足,怎么说都是自己住的地方,还是按着自己喜好来住得舒坦。 当时我们坐在院子里树下乘凉,仟儿问:“你会有离开这里的一天吗?” 她问的我心下凄凉,她又说:“我跟公子是会离开的,等你病好了,就走。” 我正要回“要走便走,说这些干嘛”,尤老爷带人杀进我的苑子。 这是始料未及的,我跟仟儿两个人,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浩浩荡荡数百人闯进来,闹声乍作。这些人来势汹汹,为首的一脚踢开大门,鱼贯一般涌入,飞扬跋扈,沿途开道,先是砸烂一切挡路的障碍物,一方桌子,掀了,一张木凳,砸了,门上贴的对联,揭了,糊窗户的纸,撕了,院子里种的花养的草,拔了。再是翻箱倒柜,合力把器物家居推倒在地。仿佛一群土匪强盗,打劫抢掠,一把火烧个精光,不多几时,院子里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仟儿猛地站起来,慌得不行,我将她拉到身后,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她瑟瑟发抖,小声道:“我,我去告诉公子……” 我说:“不要。” 她惊诧地看着我,但我目光坚定,不容反抗。 - “丑妇!把赃物交出来!” 领头的人大喊大叫,尤万金就站在他旁边,目光阴恻。 得不到回应,我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尤万金终于忍耐不了,拨开下人走到我前面,指着我:“把她给我绑起来!”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有人控制手,有人钳住胳膊,粗布麻绳缠绕束缚在我手腕脚腕上,收紧那一下狠厉到擦破了皮。绑缚的人大喊一声“起”,搭在树干上的绳子另一端被四五个壮汉拽在手里,一齐发力,我的手被吊在空中,身体也逐渐升空,脚离开地面,视物倒置,血液涌向头顶。他们把我倒吊了起来。 世界翻天覆地,天旋地转,两个五大叁粗满脸横肉的人,尤万金请的打手,一人一脚踹在我身上,推着我转圈,边嘲笑品评我的长相。因为倒吊着还不适应,我说不出一个字,就是眩晕恶心得想吐。 眼前有鬼火之影颤动,那是远处别家檐下点的烛灯,我盯着那点火光,调整呼吸,压住屈辱愤恨,尽力让自己抽离,否则情绪溃梯,我对付不了眼前的情况。倒情愿一把火烧光这世界。 仟儿起初在我被抓过去时惊叫了一声,她想拉住我,但那些人一把甩开她的手,粗鲁地将她推攘到一旁。我还没说什么,她眼泪就如雨般落下。 尤万金怒目横视地靠近我,扯起我的头发,好跟他对视。 “说,你把钱藏哪儿了!” 他皮肉松垮的脸上,鼓起一双恐怖的眼珠子,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我什么都没说。 想来是从与七夫人私通的大女儿夫婿那里逼问出了一点东西,不难猜到,七夫人吹吹枕边风,稍微蛊惑,就诱得大夫婿利用身份之便,从府中偷出黄金白银给她,她又转移得到处都是,账目就搁柜上放着,无人翻阅古籍,也就无人发现。 而今那些金银财宝零零散散分布各地,托不同的人保管,特意嘱托了不是本人亲自前来取便不给,想一并收回难上加难,算起来,数目可不小。 “你想死是吗?好,我就让你死!”他转身跟身后的人说,“拿鞭子来!” 仟儿吓得直哭,我头晕眼花,嘴唇泛白。 有人把小蛇粗的一条鞭子交到他手里。 刷地一下,鞭子划破空气,抽打在地面,极响的一声。 我不是没被鞭子笞打过,那一下就足以皮开肉绽,数十鞭挨下来,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钱在哪儿?” “我没偷东西!” 用尽全部气力,我喊:“我没拿过你一分一毫!” 尤万金看我这么顽固,左右扫视一圈,抓过仟儿,“好,我先打死这个小丫鬟!” 该死! 又有两叁个人上前,拎起仟儿的发髻衣领,把她拖到我脚边,她那小身板哪经得住几个男人粗鲁地摔打,颓然地跪坐在地上,衣衫凌乱,脸也哭花了。她仰起头来看我那一眼,盛满泪花,惶恐不安,看得我的心好痛。 “你说,你同她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尤万金蹲在她面前,鞭子指向我,用力往后扯她的头发,威胁道,“她把钱藏哪儿了?” 仟儿浑身战栗,不断瑟缩,只反复念叨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现在反倒发自内心祈求覃翡玉在这儿,至少,他可以救下仟儿。 “别怕,我不会打你的。”他放开拽她头发的手,改为抚摸。“你又不是那丑八婆,你看你长得多好看。” 每掠过一下,仟儿都剧烈颤抖。 “只要你说出在哪儿,我就放了你。” “你别动她,她不是我的人,她是覃翡玉派来监视我的。”我脑袋充血,四肢发麻。 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一把丢开仟儿,又从人群中抓出一个人来:“那这个,是我家的下人,是死是活他总管不着了吧?” 小簪儿捂着耳朵,闭着眼,尖叫个不停,吵死了。 我道,“是我偷的,她不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狠厉而绝决。 弄死一个小偷无论如何都是理所应当的,天理昭昭,这是上天赋予的权利。 尤万金高高扬起鞭子要行使他的职责—— - 门外响起马车停蹄声。 那一刻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不自觉放松下来。扫过仟儿跟小簪儿的脸,她们没事,就是吓坏了,我长抒一口气。 但覃翡玉并没有走进来,他只是路过门口,看过一眼,提步继续走了。 我的心又冷下来。 眼前浮现出他慵懒倦怠的脸,略微蹙紧的眉头。 也许他早就厌烦了,是尹辗把他束缚在这里。我凭什么奢望他会帮我,我这个人他都全然不在意,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这么大一个麻烦。 是了,他那么讨厌麻烦,洁身自好的一个人。 但是他连仟儿也不管了吗? 我垂下脑袋,并没看见仟儿,心下一惊,慌张起来,却不知这丫头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又跑了回来。 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我家公子说了,尤老爷要教训人他管不着,人死了也跟他没有任何干系。” 尤万金原先还多有顾忌,没想到这么顺利,大喜过望。 下一刹那,笑容僵在脸上。 “只是——” 仟儿继续道:“劳烦尤老爷就说今晚没见过他,他今晚没回来过。到时候尹大人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尤万金面色突变,犹如变脸:“什么意思,这丫头什么来历,我杀他一个小小的婢女他能把我怎么着?” “我家公子,”仟儿提高音量道,“神医之名扬名天下,为赵大人的夫人看过病,救过常大人儿子的命,喝过司马大人为表感激赠的酒,还深得太傅大人赏识。这样一位名医,被尹大人专程从宫里召来为你口中这个小小的婢女看病,你说她什么来头?” 一时之间,尤庄下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 “若没有证据,尤老爷就是在滥用私刑,但我敢保证,尹大人天牢里面用刑的手段,可比家法私刑花样多多了,也残忍多了。” 姓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历没细说,只知道她命不能丢。公子本来忧愁在这块看病早就腻烦了,正好借你的手让他早点解放了才是。到时候还得感激尤老爷,尹大人说医不好便要他一命抵一命,若尤老爷肯顶了这个罪,替他上断头台再好不过了。” 这番话,是那个人教她说的。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亦是知道有人在背后撑腰。 当我爹在身旁时,我也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还到处闯祸,只因为他始终站在我身后。我没有担心过什么事,也没有学会为自保让步,更不会为看不惯的人折腰。但我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考虑如何活下去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我。 尤万金的人撤走了。仟儿跟小簪儿,还有几个侍女,七手八脚托着我把我放下来,我坐到地上,一时也没起来。刚才被吊起来没哭,受侮辱没哭,差点被打没哭,就是看见仟儿想到从前的自己,再想起我爹有点绷不住了。 眼泪如失控的山洪决堤,捂住眼睛,不能自己,我又怕面具冲刷掉落,只得双手掩面。 仟儿在一旁搂住我肩轻拍,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哽咽难言,甚至都不能告诉她,我不是被吓坏了,只是想我爹。 如果他在这里,绝对不会让我受这种罪。 但如今,我已是孤身一人了。 再也没有人,能让我依靠,让我肆无忌惮地放肆闯祸,然后站在我身后,坚定地告诉我,不要怕,有我在。 第三十二章不忡无忧 覃隐 尹辗那天问我:“曲颐殊的病如何,好些了吗?” 我答道:“不大好。虽发热已退,身体看起来也无恙,但之前未曾察觉的小伤小病却是积少成多,郁结于体。人体没有症状也感觉不到的病痛,不代表不存在,一旦爆发出来,势必险重万分,危及生命。” 尹辗没说什么,点点头。 他要离开,我站起来恭送,走到门口他回头道:“你那位南城来的朋友,我已经跟狱卒说过了,你直接去领便是。” 他说的那位南城来的朋友,我很清楚是谁。除了蒋昭会蠢到把自己搞进狱里,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到的时候,蒋昭那货正躺在稻草堆上哼曲儿,翘着二郎腿,一副来牢里游玩的模样。见我站在牢房大门外,立即两眼放光。我仔细打量他,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朝我笑得一脸谄媚,娇羞低头,搅着衣角“人家等得好辛苦哦”扭捏作态。 突然萌生了让他在牢里老死终生为民除害的念头。 “不认识。”我面无表情转身跟牢头讲,“不是我要找的人。” 蒋昭马上变回正经,扑到牢门上,从两根牢柱间挤出一张可怜巴巴乌七八糟的脸,“别啊,兄弟,你就忍心看我在牢里受苦?” “忍心。”有什么不忍心的。 蒋昭又伸出手来拉我:“看在你初到南城我帮了你一把的份上,给哥们儿赎个身呗。” ……我怎么记得是我请你吃了一顿? 我拍开他的手,皱眉道:“脏。” “靠!几月不见你洁癖越来越严重了!” 算了,我让狱卒开锁,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死作到牢里来的?” “这是一个少年意气风发,远游他乡的故事……” “锁回去。”我说。 - “这次到玦城来,天子脚下,那必是要干一番大事业。”他边伸懒腰边往外走,“只有没本事的人啊,才靠老爹,我蒋家在南城那小地方坐拥一方富贵,家财万贯,但那远远不够,后代子孙就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将家业发扬光大,生意不仅做到皇城,还要做到全天下!” “你爹同意你背井离乡,离家出走?” “不同意。所以我跟他大吵一架,立下不衣锦不还乡的誓言,带上半生积蓄,独自来玦城闯荡了。” 他得意的一抹头发,手上全是油。靠,多久没洗头? 我问他:“你爹不怕你死在外边,没派人跟着?” “欸,这你不懂了,是我不要人跟着。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湮没也。” 还跟我这儿卖弄文采,我笑了笑:“阁下本事这么大,家族生意遍布五湖四海,那怎么还要我来救呢?不如通知蒋父,说他儿子出师未捷身先死……” 蒋昭赶紧大喊求饶:“别别别,是兄弟就得保密,多丢人啊!” 你还知道丢人? 出天牢,上马车,我还是忍不住问:“所以你到底犯什么事被抓进来了?” “也没什么,进了一批货,街边摆摊儿。这官府霸道,府兵横冲直撞,怪我没有经验,人家大喊一声‘跑!’的时候我就不该犹豫。那群衙役不讲道理,过来就把我摊儿掀了,东西砸了,还要没收我的小推车!” 听起来,还没迈出创业的第一步就碰一鼻子灰啊。 “就这样?” “还要怎样!玦城人心还是淡薄,我说怎么有些兄弟早早收摊,跑了也没叫我。这官府的人欺我外地人,要在玦城办事,放个屁都得带口音,要在南城谁敢这么对我……” “然后呢?” “然后我气不过呀,就跟他们领头的打起来了。” 我扶额。这就是了,非法经营,违规占道,都不至于蹲大牢这么久,最多拘禁几天。殴打府兵,袭击官员才是重罪。这货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还在吐槽:“什么狗官!死秃驴!臭西瓜!卖你个大菠萝!”转头一脸苦大仇深地望着我,“哥们儿,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仰仗的只有你了。” 拍拍我的肩,“你不是在玦城混得不错,我告诉你,跟着我干,保你发大财……” 有点后悔。怎么不关他个叁年五载再放出来。 - 一炷香后,坐到酒楼饭馆,蒋昭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他的“宝贝”,说是他的“货物”,看得我是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此刻他已经吃饱喝足,还开了一间上房洗净,换了一身新衣裳,当然用的都是我的银子。一脚踏在凳子上,把包里的东西悉数倒出,得意洋洋:“就这些了,还是我历尽千辛万苦救下来的存货!” 我捻起其中一个小家什,放在手中掂量:“……葫芦?” “这可不是普通的葫芦,它是暗藏玄机的,你只要这么扭一扭……扭……一扭……” 最后他把小葫芦在桌子角一砸,脚下一踩,才把外壳弄碎开来。 “看,”他捡起那个小布娃娃,“惊喜吧!” 惊喜……惊喜你个大头! 踩碎外壳的时候把包裹在里面的小人偶也伤到了,半个脑袋歪歪扭扭地挂着,只怕小孩子看到嚎啕大哭,大人看到半夜都要做噩梦。 我拿起另外一个,学着他的样子轻轻一拧,果然旋开了外壳,里面的娃娃竟换了一种样式,大红喜服,做工倒是不错。便问他:“这是什么,你从哪儿搞来的?” “这玩意儿最近可太火了,街头巷尾,老弱妇孺,人手一个。以我敏锐的商业嗅觉,马上就去进了一大批货,起早贪黑地做生意,做梦都在数钱……没想让那狗官吏砸了叁分之二,痛煞我也。” “你是说,你用全部的家当和积蓄,买了这个,最后就只有这些了?” “对!” 再一次扶额,“老板,结账,这人我真不认识……” - 夕阳渐沉,我跟蒋昭还坐在客栈的地上,拿着绣花针和浆糊,帮他粘那些小玩意儿被弄坏的鼻子眼睛和衣服裙子。 两个大男人,窝在黑不咙咚的小房间干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有点骨气也得造假币吧! “按我当初的宏图大计,那必得是开一家煎饼铺子,毕竟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煎饼果子管够,实现煎饼自由。开他个全国连锁,熟人来吃通通不要钱,一买再送,多买多送……” “嗯。”我正坐在桌旁,粘得专心,随口敷衍他。 这东西不得不小心,集中万分的注意力。 “刚一下船,你才怎么着,饿了。桥底下飘来一阵香味,我过去一看,摆一口大锅,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一块儿煮呢,他们管这叫火锅。我心说好家伙,这前途无量,就是环境寒碜了点,头顶上桥墩不知裹了几年的老油。我要开一家店,就叫桥头火锅,这是我毕生的梦想……” 不知道经营了几代暗信门的蒋家,听闻后代子孙梦想是开火锅店和卖煎饼,会作何感想。 蒋昭又说:“你为何会被要求给一个小丫头看病啊?那样一个大人物,叫你一介名医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丑丫头看病?莫非这曲家还有什么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后势力不成?” 这也一直是我想问的。 尹辗真要对付曲氏,又为何要我尽心竭力为她治病? “有没有可能——就是说一种可能,猜测哈,这位大人审美异于常人,性癖比较怪,口味比较重,眼光有些独特?”说着挑了两下眉毛。 这话要传到那位大人耳朵里,他今晚就得死。 还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我心烦意乱,“现在只是要我为她看病,并看不出什么来。” 我决心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倒是你,突然跑到这儿来,想好往后怎么办了吗?玦城可不比南城,处处是杀机。” “杀鸡?”他一合掌,“听说玦城烤鸡是一绝……” 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若是宁诸在还好,还能帮我时时帮衬照应看顾你一点儿,可惜他回东城了……” “宁诸?听着就不似个好人,像个迂腐老头子!” “姓蒋的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 这一整天下来,弄得身心疲惫。揉着风池穴坐车回尤庄,却老远听到男人大吼大叫的声音,意识到有些不同寻常,叫车夫放慢脚程,就在这下车。路过仟儿跟她住的北苑,往里一瞥,里面举着火把铁钳的若干人,犹如地狱赶来收人的恶鬼,顿时了然于胸,准是又闯祸了。 真是麻烦啊。 我继续往前走,回了东厢的客房。 仟儿莽莽撞撞地跑进来,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哀嚎:“公子公子!救救曲姑娘罢!快要被人打死了……” 为什么我身边没有一个省心的? 我找来一张纸,提笔写下一些字,交到仟儿手中,“你照着这样说便是了。” 仟儿走后,我站在窗户前,月光如水,静谧悠然,照在书桌旁,漫在宣纸上,砚台浸泡在这水光里。轻研细磨,提笔落字。 水凉月上步迟迟,酒未阑珊归几时; 云解人心知自性,无为天意是相知。 心里却莫名烦躁不安。 没法静下心来,就出门转转,站在她的院子门口,还没有跨过那门槛,看见她在仟儿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又退了出来,终究只是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或许再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坚不可摧。 仟儿来跟我汇报情况,我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静”字,“嗯。可是睡下了?” “刚才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不肯把手从脸上拿下,回了房间接着哭,又不让我们进去看她。我在房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没动静了,想着是睡下了,这才来见公子。” “你做得很好,仟儿。” “对了。”她又拿出一本书,“这是曲姑娘要我转交给您的,说是给你的礼物。” 我翻开来看了看,里面夹着几页白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似乎,有什么要浮出水面。 - 颐殊 仟儿对昨日的事耿耿于怀,她想不通我为什么不让她去求覃翡玉伸出援手,反复说“何必呢”“不至于”“何必遭这罪”,该怎么没告诉她,有些时候人跟人之间施恩济惠不是那么简单的,在你看来阻止这一切只是你们公子清清浅浅一句话的事,但于我意味不同。 我开不了这个口,承不了这份情,她不会懂。 她不懂,我也不奢求解释了她理解我,我闭口不谈,听见她絮絮叨叨,“公子为了救你,可是答应了尤大小姐的要求,条件是以后都别再找你麻烦……” 我筷子跟碗一起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她端着碗的手也一抖,“公子不让我跟你说,怕你太感动。” 感动,我是感动。 以为我那天赢了一场,终究还是输了。 可能如她所说的,被踩在脚底下敝履草虫一样的东西,它能说得上什么话,你见过被撵死的虫子发出的叫声有人听到过吗。 你看,她多可笑,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重要,真可悲。 他不明白那件事对我的意义,他便答应她了,无意间折辱的是我的自尊,他并不知情,不该被怪罪,尽管明白这一点,我还是从内心深处生出幽幽的怨气跟怒意。 我径直走出去,又想到该去哪里找覃翡玉,驻足转身,仟儿撞到我身上,哆哆嗦嗦,声音带飘儿,“你能不能别杀了公子。” 看情况吧我说。 - 正堂内,尤家女眷坐成一圈,尤万金在正中,覃翡玉与椎史坐在侧位,正悠闲地端着一杯茶在喝,我来得晚,情况却也一眼便知,那婢子跪在中间,呜呜咽咽地啜泣。 我上前把小簪儿扶起来,问尤老爷她犯了何事,自认为态度还算平易近人,和和气气,我道昨日向我发难不成,今日就来刁难一个小婢女,一人做事一人当好吧。 “谁有空拿一个小丫头出气。”位于尤万金左手的四夫人先沉不住气了,“今天说的都不是那档子事儿,你自己问问这小丫头做了什么吧。” 右手边的五夫人接着道:“我们尤府训下人关你什么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这种事当以家法处置,你少瞎搀和。” “是啊。”八夫人看着指甲附和道,“尹大人的人得罪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那她犯了什么事。”我就问。 “她在我鞋子里放瓷片渣子,”五小姐站出来说道,“她想谋害我。” 我都想谋害你,别说她了。 即使知道无论如何一定会被污蔑,我还是问,“证据呢?” “那瓷片渣子,分明就是想放到我鞋里的,可惜我的脚受了伤,不能穿鞋,那人没料到这一点,还是失算了。”四小姐安抚妹妹,“想必那人是将我俩弄混了,把我们的房间也搞错了。在尤庄,不识得我俩的人不多。” 许是怒气心中郁结过多,盈满则亏,都不会生气了,要我以前那样动手上去就是两巴掌,后果必定是一屋子的女人搅合在一起互相扯头花,尖声叫骂,造出一个菜市场来。 “是我的意思,”我说,“我想叫人把四小姐腿砍了,五小姐手打折。” 一时所有人脸上惊惧不定,指着我手指颤抖得好像筛糠似的四夫人骂道,“你这个,你这个……毒妇,恶女,下贱坯子!” 以前戏台子每次演到类似剧情,都想快点跳过,竟然要花两个时辰演这段冤枉女主自证清白的情节,好突出她的忠贞善良,宁愿叁尺白绫悬梁自尽,也不叫别人玷污名声,辱没贞节。 最可怕的是女戏子自尽时还有一堆看客在底下鼓掌叫好,纷纷赞扬女主的操行,并认为非常具有教育意义,是妇女贞节的典范。 我想她并非是死于恶毒自私的皇后或工于心计的妃子之手,而是为这整个可悲的时代殉难。 椎史打开扇子,探过身同覃翡玉耳语交谈,不管她们如何骂,我只盯着他们。 若是说以不找我麻烦为条件,我不需要这可卑的施舍怜悯,尤琰花达到目的顶多哀叹我的可怜可笑,哪里把我放在眼里。 于是我明白,我的个人喜恶并不能凌驾于他的利益之上,当然也没有利益凌驾,我能选的就是与他生分,保持距离,好像也没多大威胁性。 尤琰花放下杯子笑道:“好毒一张嘴,我倒是看你做不做得出来,你要是做不到,回去只管捂在被子里嘤嘤呜呜地哭罢。” 话毕,所有人都笑起来,我抿了嘴唇站立着,笑声是很刺耳,我又不能抬手捂住耳朵,攥着裙子拧了又拧,椎史声音不大,不低不亢地传进我耳朵里,“你看,有权势在手,还怕治不了她们几个吗,四小姐五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人看我,他们在看一个笑话,我看向覃翡玉,覃翡玉看向别处,并不关心我如何,他可能正烦着,心里祈祷早点结束。 我发现我只有在维护别人的时候硬气,别人向我发难时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时候便是如此,百般奚落我都觉得走开离远点就是了,因为没有人向着我,我也不屑与其计较,肤浅的人。心大如斯。 事情在我主动端茶递水向五小姐赔罪时发生转变,在她得意洋洋地打开杯盖,狼牙蛛伶俐地顺着她袖管爬进衣服时一声惊叫,骚动之后陷入混乱,那些人都围过去看她,尤琰花脸色一变,抽出鞭子站起来—— 那鞭子落到了覃翡玉身上。 他挡在我身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鞭,鞭子声音很大,他却一声不发。 我瞠目结舌。 - 为什么。 为什么。 - 我后退了一步,险些因过于震惊跌倒在地,能想到是他们这种人惯用的伎俩:先故意伤了自己,再要你愧疚地送上一片忠心耿耿。 但没想到——他是为达目的愿意牺牲那么一点的人没错——做到这种地步。 他转过身来,我不断向后退,他又来抓我,我说你别碰我。 ……走开,离我远点。 转身要跑,椎史挡在我面前。 他扯着嘴角道,可别哭花了脸。 说着一把将我掼得跪趴在地上,好痛。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覃翡玉踱着步子过来,缓缓在我面前蹲下,提起我头发,迫使我抬头。 “来人,拖下去关进地牢,没有我的准许,不准给她食物和水。” - 地牢无光,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形同虚设,我在黑暗里感觉有人按住我的脖子将我浸进水缸里,他将我提起来,我不能离开,手在缸中乱抓,抓到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胸前,心才落下来。 我不知道是谁,看不见,躺在地上喘息,许是大脑缺氧窒息太久,恍恍惚惚间似看到满屋子的死人,成堆成山,布满每个角落,又看到黑暗一隅有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人,杵着剑,除了眼睑全白大张着嘴,一如生前威严英姿时的庞将军。 很快爬起来,尽量离他们远一些,靠到墙边坐着,能感觉到黑暗里按我脑袋的人仍在,但门口响起开锁的声音时他便消失不见了。覃翡玉进来,没有掌灯,凭声音断定我的方位在我面前蹲下,把一串钥匙递给我,说尹大人交待你的事,你记得便好。 我说你不好奇吗,好奇为什么要由我来演七夫人。 他说我的确好奇。 好奇也没办法,此处无光。 我说你靠近些,他迟疑半晌,向我挪动半分,我看不见,黑暗中扑过去扯他的衣服,他吓了一跳,先是向后跌倒,再堪堪接住我,我粗鲁而蛮横地扒下他衣服,无意间碰到他手臂上的鞭痕,顿了一秒,从他身上起来,再把衣服塞进湿漉漉的领口把自己擦干,湿着太难受了,又容易着凉,他手上的触感可能让他猜到了,盘腿坐在地上,并未说什么。 上次掀桌掷杯一事我才知道,我跟尹辗的事,他不知道的还太多。 虽沆瀣一气,尹辗也不是全然都告诉他,他只要告诉他做哪些事就可以了,背后的原因却不细说,他那样的人,对谁的戒心疑心都太重,他们之间存在关系不对等,有所谓的信息差——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点。 但我不确定怎么做、能不能做得到,我与帝王妃后之类的区别就是活得不那么沉重,自是要未受约束时起活得淋漓畅快,相应的,少了许多的工于心计,精于算计。 没有那样的成长环境,也就没有道理诞生出一个复杂的我来,即使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快乐最重要,死死咬着不肯放弃,像我父亲教的,用手爬,也要爬出坑底。 我道:“你身上带了金疮药吗?” 他可能点了点头,因为短暂停歇没有声音,反应过来我看不见才说,“有。” 我说给我。又去抓他受伤的那只手,他瑟缩了一下,或许要说不必,但终究没有拧过我,我力气之大,足以在他胳膊上留下清晰的五个手印子。 他呼吸很近,很轻,我们面对面不过咫尺距离,但我们都看不见对方。 我抬头看到的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我亦是。 是从来也不看、未曾看过,亦如一惯形影单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彼此知道对方存在,但并不试图看清。 这样想着,我替他上好了药,将药瓶还给他。以此还了他替我受那一鞭的情,却还没报他揪我头发关进地牢的仇——我靠过去咬了他鼻尖一下,靠回墙边捂着肚子笑得岔气。 他往后跌坐在地,惊疑未定,他看不见我的脸,这样只能以为被一个丑女轻薄了,越发加深对我的厌恶,我不在乎,谁不知道我疯,没脸没皮,就是要他难堪。 我笑得咳嗽,玩够了,说你滚吧。识相的赶紧连滚带爬起来跑了,都认为自己吃了大亏,被我这样一个丑女非礼,说出来都要被嘲笑叁年,折煞半条命。 他倒没爬,就是慌慌张张,脚步略匆忙,什么也没对我说,拂袖声很大,想来是气恼我的轻浮调戏。要我说,总归是要被人调戏的,帮他早点习惯该感谢我才是。 只是我当时没料到,此后的十几年,我都在为这个一时兴起的玩笑付出代价。 第三十三章安然有恙 覃隐 江湖上有个传说,先皇在世时,培养了一支精锐杀手的组织,名叫暗影阁。没有人见过他们,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这些人为先皇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为维护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却不想,有一天,遭到主人的赶尽杀绝。只因为先皇怀疑他们之中出了叛徒。 暗影阁为求自保,只得先自己清理门户。以尹家为代表的暗阁统帅,誓同大璩共生死,已暗中守护璩国数千载,身先士卒,清剿了一批自家子弟。如此还不足以消除先皇的疑心,尹家家主意识到先皇帝灭门屠戮的意图,只好带着手下逃命。由此更加重了统治者的怀疑,认定是叛徒,追杀至南城边境。 尹家家主自知难逃一死,将唯一的女儿,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曲颐殊交给南城的曲父,要他对其身份保密,好好带大这个孩子,曲父含泪应下。 数十几年后,尹辗继任尹家家主之位,接手暗阁,得知了前任统领者留存有后,他便要斩草除根,拔出毒苗,但发现曲颐殊被瞒得很好,于是改变主意将其囚禁起来…… 我一筷子敲到蒋昭头上,“编,你继续编。”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没关系,我还有另一个版本。”他又开始信口开河,“话说前朝璩渊之乱,农民起义,镇国将军意图趁乱谋反,篡位夺权,带着大军杀入皇宫,先皇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路磕磕绊绊逃出皇宫,身负重伤。叛国将军在皇宫内大肆杀戮,只有先皇唯一的女儿,当时不满一岁的曲颐殊得以幸存。先皇身边的太监拼了老命救下小公主,将其送出皇宫,送给平民百姓家养大,改头换面。而皇位易主,从此改朝换代……” “所以曲颐殊其实是前朝公主?” “颐殊,遗珠。”蒋昭眯起眼睛,“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嗯,是很可疑。” 他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可惜,前朝公主就长这样,真是令人遗憾呐……” “你的脑洞还可以再大一点,怎么不干脆封她为当朝皇帝流落民间的女儿?这样他们父女相认你还有做驸马的可能。” “那你说一个嘛。”蒋昭收起扇子,“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蛛丝马迹肯定寻得一些,我不相信你对这件事没有自己的猜测。” 我想了想。 十几年前,曲父尚未从官,只是一个怀有为国为民理想的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在南城遇见了正值璩渊之乱而逃出皇宫的当时还是太子的谌熵皇帝。 熵皇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曲父并未识得此人真实身份。外出之时在一处偏远之地救下了被人追杀且身负重伤的他,曲父心地善良,将他带回去好生将养,助其躲过一次次劫难,后来宫中传来消息,璩渊之乱已被平息,接皇子回去继位。 熵皇为了报答他,恰好曲家有个小女儿,便许下诺言,十五年后,接其女儿入宫,封为贵妃。这一年,约定的日子到了,陛下按约定接曲颐殊入宫——妈呀,怎么这么丑!然而帝王一诺,重若九鼎,遂命尹辗将其囚禁宫外,对外封锁消息,只说曲小姐入宫之时遭遇不测,无故失踪……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懊恼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居然被蒋昭带偏了。 他听完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很有说书先生的潜质,深得为师真传,可以出师自立门户了。” 我忍住扑过去掐他脖子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所有故事里都有先皇,熵皇,和曲父?” “真正精彩的故事,”蒋昭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地说,“必然涉及到,两代人的恩怨。” “你好歹尊重一下历史好不好?”我用筷子沾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历史上确实有过璩渊之乱,镇国将军为先皇打下数万土地,大好江山,凯旋归来本以为会受到最高奖赏,却没想在庆功宴上被皇帝安排的刺客袭击。将军一怒之下带兵起义,发起了璩渊之乱。其时土地新法改革,引起百姓不满,灾害连年,内忧外患,先皇被弑,只有皇子谌熵逃走。几年后璩渊之乱平定,迎太子熵回宫,据史书上记载……” “据史书上记载?” “是啊,书上早有记载。这点历史常识不需要我给你普及吧?” 蒋昭笑意挂在嘴边,那抹讽刺的意味直刺我的眼。 让我对自己都有些怀疑。 “反正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让那些史官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写了。”蒋昭无所谓地耸肩,“老兄,有些事情不必太认真就不要太认真了。” - 街上官兵车马来往,加强了巡逻,近些时日实行宵禁,勒令女子夜间不得出门,官府的人挨家挨户敲开门查,对着画像指认。刚又过去一架马车,抓了一无辜女子。 蒋昭把视线从街上收回来,“听闻七夫人又出现了。” “谁知道呢。”我兴致索然,“兴许是姓尤的作的孽太多,人家找他复仇来了。” “你是说人是鬼?” “你说呢?”我挑眉看他。 “恶鬼反噬,冤魂作祟,六道轮回,因果业报,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约束人不要作恶的,多半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但无论如何查不出,实在玄妙,要么背后之人太厉害,计策高明,要么是这失踪的人会隐身术,通天遁地之本领。要我说,美貌女鬼来找我,先与她一夜缠绵共度良宵再说,所谓牡丹花下死……诶诶你打我做甚么!” 邻座忽有嘈杂喧哗声起,蒋昭这个不怕事的把脑袋从窗口伸出去,看到隔壁包厢的客人正在闹事。 他招呼我,“你快来看快来看,几个大老爷们正在和酒楼的姑娘大打出手!” 我捂额,“你能不能别那么好事,快回来坐下。” 而且,大打出手?是调戏寻乐吧。 “真的!”他看得津津有味,“那个男的衣着华贵,身着裘皮,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却和一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原因吵起来,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啧啧,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隔壁男人斥责声越来越大,不久,就从厢房内传出至厢房外。那男人不仅喝骂,还踢桌子踹板凳,一通发泄后走出房门,经过长廊。走在领头的人看起来盛怒未消,几个跟在他身后的纨绔子弟也是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他从我身后经过,我未动半分。 被呵斥那姑娘跑出来,拦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客人,客人,都是我的错,求您不要发怒,是我的错,小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跪下哐哐磕了几个响头,听着声儿都疼,“我母亲早逝父亲病重,家里还有个读书的弟弟……” 男人一脚踹过去:“滚!别让老子见着你,臭叫花丐子!” 小姑娘脸色苍白,看他要走立马伸手拉他袖子,那人想被拔了毛似的,瞪大眼睛,面目狰狞,反手抓起小姑娘领子:“知道老子这身衣服多少银子吗,岂是尔下等人拿脏手碰的?” 突然拿过身旁桌上的蛋花汤从姑娘头顶浇下去,全场倒嘶一口冷气,被拿了汤的那桌人碍于那人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忍气吞声。 蒋昭眼见要站起来,我按住他,摇摇头。 是劝他谨慎行事为好。 这偌大的玦城,还没有你我一片容身之处。 他往前一抛,碗落在地上砸个粉碎,恶狠狠瞪一眼柜台后的老掌柜,那人畏首畏尾也是不敢说话的。这种情况,没有人再叫贵客结账就是了。他啐一口“晦气”把人踢开走了。 这人的身份不难猜,如此横行霸道,逞凶欺弱者,再加上他路过我身旁时,见他锦衣绣袄,华而不实,腰间佩琮璋玉,很快便能得出结论:殷家五子,殷孝楠。 看完这出闹剧,我放下茶碗,淡淡起身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蒋昭还在往嘴里塞东西,“走哪儿,我们还没吃完呢……” 在马车上,蒋昭问我,“那人是谁?你好像认识。” “我不认识。”我说。 “看你的样子,你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对吧?” 我不答,跟他说:“蒋昭,过几天陪我走一趟尤庄。” 他张大嘴,“你要做什么?” “捞钱。”我说。 - 颐殊 夜深,回到地牢,换下衣服,正要脱最后一件,忽听黑暗中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咳,我停住动作,又觉得不大可能,责怪自己疑神疑鬼。 刚换好,仟儿就闯了进来,边推门边说道:“今天公子带了客人回来,我来晚了。” “什么客人?”我顺嘴问,她说,“是公子带回来的一位朋友,我也不认识,听口风说是哪里的大财主,富家小爷,家里是开行当的,可以帮尤老爷排忧解难,特意介绍给尤老爷。” 来得正好,我让她帮我看看后背,原不放在心上,没想有越来越疼的趋势,我把衣服褪到腰上,她感叹一句你好美,我一愣,回来之前明明戴好了面具。 她说我指身材,你转过去,别让我看见脸。气得我半死,问她这身体给你要不要啊,她说不要脸倒是可以……要不是牢房我早出去揍你。我背对着她让她看,仟儿惊叫一声,“怎么这么多鞭痕?” 事情太复杂,我难得跟她解释,要她看看那鼓包怎么回事,是不是长成个疖子了。她看了,说没有,我不相信,又再确认了一遍。 “你要这么不放心,要不,让我们公子来帮你看看?” 不必。“我怕他控制不住,兽性大发!本就是个花花公子……” 她没应声。低头反倒有些许失落,要换以前,我这么诋毁她家公子名声,早就跟我辩个八百回合。这次不仅没反驳,竟还默认赞同了我的话。 我嗅到一丝不同寻常,还有点酸酸的味道,追问两句,她就说了,说公子带了那个女人回来。我提过的他养在外面,青楼带出来的女人。而且她已经不住那个院,被覃翡玉赶出来了。我一时不知怎么安慰,虽在预判之中,但在意料之外,我确实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么绝,明目张胆,招摇过市。现在是装也装不装了,我进牢房,再打发婢女搬走,岂不是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没人碍得着他了。 “对了,尤老爷和公子在饭桌上,还谈到了你的事。”仟儿忽然说。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说什么了?” “尤老爷问,为什么要把那婢子送进来,后来又严加看管?” “他怎么说?” “公子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年纪大了一直讨不到老婆的渔夫。一次,他出海打渔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受伤的老婆婆,出于好心,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家。没想到,这女人是个妖怪,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说要嫁与他报恩,但是要让他选,是白天变成老太婆,晚上变成美女,还是白天变成美女,晚上变成老太婆。” 这不就是南城那段时间疯传的关于我的谣言。 我问道,“那他怎么选的?” “没得选,这就是个故事。偏偏有些愚蠢之人相信了这等无稽之谈,而且越传越盛,不知道怎么到了皇帝耳朵里,下旨召进宫。所幸皇帝在召见之前,宁大人见过,这才破除迷信,澄清谣言。” 回想起来依旧后怕,要是那天像往常一样取下面具,这故事不会是以“破除迷信澄清谣言”为结尾。 “尤老爷就说,圣上也是好奇,谁听说这种事不想一探究竟呢?公子道,然欺君之罪不是小事,不可不罚,小惩大诫,贬为庶人,为奴为婢足足三载,这才送到了尤老爷庄上,后来又说谣言不实乃奸人所害,尹大人定要秉公执法,事情查明前皆要关押……我听着也糊涂。所以,你被关在这儿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她,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七星连珠,九九归一。星象师夜观天象,说今夜会诞生一位改变国家命运的不凡之人,得之得天下。皇帝一听,当即下令搜寻子时子刻出生的孩子,此人长相奇特,肚脐上有块胎记。 我把衣服掀开给她看,那里确实有块胎记,当时没找到,十二年后,有个云游和尚跑来我家,说我就是有凤凰之命的人,但是注定历经坎坷,九死一生…… “这样啊。”仟儿说,“然后呢?” - 其实我大抵猜得出那个女人是谁。 那日在青楼外面看见覃翡玉将她接出来,我就直觉我们肯定会再见面,却不想是在这么个情形下,她扮作送饭的狱卒进来,便再没出去。 我没有过问过她跟覃翡玉的事,两情相悦,还是私定终身,于我有何干。 是夜,勉强捂住伤口,从窗口跳入牢房,阿筝已经等在那儿,看我这个样子,一下慌了神。 “你这是怎么了?”她扶我坐下来,靠到墙上。 我大喘息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试着碰了碰伤口,“嘶——”我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小心翼翼拉开我的衣服,被血染红的肩头上,插着一支箭头。 “怎么会这样……”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我磕磕绊绊解释,“有人偷袭……在外面……有个人,要杀我……还好…姑奶奶……跑得快。” 边说还边呵呵笑起来。 阿筝又气又急,跑去打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沾湿水拧干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拭去了周围多余的血迹。伤口暴露出来,更加触目惊心。 我也没想到会伤得这么深,跑的时候只顾着逃命,也没来得及检查,随手掰断了箭柄,箭头却是不敢拔,怕大出血死掉。 “我去找覃公子来看看。”说着要走。 我拽住她,“别,别去。” “为什么,都这个样子了,你不要命了吗?” “不要去。”我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不然你就不要来见我。” “可是……” “别去。”我说。 她站住脚,定定地看着我,好半天,叹口气道:“没想到你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伸手准备自己拔掉,阿筝慌忙按住我的手,骂我想找死,但是我自己拽了拽,根本下不去手,一疼就手抖,一抖就没力气,一泄力就拔不出来,如此循环往复,试了几次都不成。 她无奈地在我身旁蹲下来,按住伤口握住箭端,使劲一拔,我几近晕厥过去。 - “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事情完成得差不多了吧?”她一边为我包扎伤口一边说。 “覃翡玉叫你来打探的?”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她轻轻一拧,我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嗯,最后一笔,七夫人藏起来的金库。” “这七夫人,未免太过谨慎,竟然把一笔赃款分成了十几份藏在不同的地方,也亏得你竟然一个一个地方找出来了。” 我又不是覃翡玉那个路痴,基本上撒手即丢。 上次出诊马车没接他就自个儿步行回来,仟儿一看天色晚了时间不对就要收拾出门,我问她干嘛去,她板着脸说讲出去丢人,再晚些便见她领着在郊区迷得晕头转向的覃翡玉回来了。 “覃翡玉倒是在家里躺得舒服,看现在去哪儿不给他派马车。”我自嘲道,“我呢,满城纵马还要受一箭,无端招来横祸。” “公子现在有尹大人相助,自然办什么事都轻松些。” “明明是尹辗的走狗。” “你!”她有些恼,想了想又算了。 我在想,怎么仟儿这样,你也这样,为什么覃翡玉身边的女人都这样。 “他们不像是上下级的关系。”她又说,“看起来公子并不效忠于任何一个人。” “你是说他都是自己单干?” “那倒不是。只是各取所需,但大人的命令也不得不服从。” “就算你为他说尽好话,也不会改变我对他的印象一丝一毫。” “先入为主,还固执己见,这就叫偏见。” 我只是不想觉得,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虽然他确实是。 “换位想想,假若人人都带有偏见,不曾触碰人的真心,可能便会因表面和第一印象错过许多,有人飞扬跋扈行事乖张实则内心单纯善良,有人外表冷漠实则惠世济民,十恶不赦的人也有可能出发点只是为民谋生,深处探寻,或许会挖掘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人有偏见,民族有排外性,世上便有歧视与仇敌,将人划分三六九等,界限与界限之间泾渭分明,由此才有战争。 人有偏见,自会有偏爱,互相平衡,此消彼长罢了。我不觉得自己一定要放下成见重新审视覃翡玉,我对他不感兴趣,只想远离。 “唔。” 我不吱声了。 - 当逃到尤庄外墙,依然没能摆脱,伤我的人不紧不慢,慢条斯理,不近不远地跟着。我不断回头,数次见到他的影子,形如鬼魅,又像捕猎的蛇。闭目缓神之际,差点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来,从心底升起无尽的绝望。 忽然有个人出现在房顶上方,一身黑衣,逆着光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他蹲在那里,浑身有一股肃杀之气。 他看着我越来越近,站起来,纵身一跃,我抱住头蹲下身子,再站起来,看见他站在我身后那人的肩上,双脚夹住他的脑袋,一拧,那人的脖子就,断了。 接着,他的头,掉了下来。 我没有尖叫,没有颤抖,没有站立不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果断继续动作,翻过那堵墙跳回了牢房。 第三十四章生死苦说 覃隐 最近茶馆的生意总是很好。很多人聚在楼下,围在说书先生的案牍前面,听奇闻轶事,拍案惊奇。就像我小时候眼巴巴地盼着父母下山一次,带我去听书,后来长大了一点便自己溜下山,每次都会被母亲逮到,而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而现在,我们坐在楼上贵客包厢,门口一串珠帘挡住了向里面窥视的目光,也隔绝了与普通人的接触。这一个小小的房间,昭然若揭地区分开了,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差别。 这大概就是,身份和地位带给人的好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十年前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有这么一天。 “话说最近皇城啊,出现的离奇古怪的事当属这么一件——本城最大的钱庄,尤家庄,众所周知啊,这尤老爷的小妾,十一房夫人,个顶个的漂亮,尤其是这七夫人,女人中的女人,男人们的梦中情人啊,说你们是不是都在梦里梦见过她呢,诶诶,还想否认——可是大家都知道啊,几个月前,七夫人失踪了。可惜了这么美妙一女子,世间又少了一朵山茶花啊,那就是我们决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啊! “有人说是被山上土匪绑走了,有人说是害热痨病死了,哎呀呀,真是太令人惋惜了!可是各位看官,就在前些个日子,这七夫人啊,又出现了!神出鬼没的,而且只在晚上出现。一身白衣,蒙一面纱,见过的人呐都说是她,那一颦一笑,那绰约身姿,哪是别的女子模仿得来的啊,虽然没有看见脸,但都能肯定是她。奇了怪了,她回来也不是找人复仇的,只是晚上出现在各大店铺,递过一张凭条来,说有自己的东西放在这儿的要取回——” 我扭过头跟椎史说:“看来尹辗没有说错,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椎史洋洋得意道:“那当然,我们主子从来不会出错。” 只是我想不通的是,她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东施西施,这跨度未免太大了一些。 合适与否,尹辗又是如何看出来确信的。 “——听闻这件事之后,尤老爷本来不信,但他生性多疑,又派人去查,查来查去都查不到人,他们排查了所有在那个时间段出现的女子,甚至下令晚上谁家女子也不得出门,挨家挨户地搜。 “结果到了第二天,那金库里的银子,照样不翼而飞!有一晚这神秘女子留下了一张写有‘璞玉’的字条,尤老爷托官府的人去查此人的档案,你们猜怎么着?查!无!此!人!” 底下一阵惊呼,椎史大笑起来。 我脸色不大好,把杯子一撂,“笑笑笑。” “诶诶诶,别置气,她没直接写你翡玉的大名就不错了。” 看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拿起一个糕点堵住他的嘴。 他吃着糕点,又严肃道:“你确定尤老爷的钱,全都转走了吗?” “十一夫人套出了最后的一笔,那老滑头,万事都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可能不藏点私房钱?” “果然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往往最值得警惕。”他奇怪道,“不过她的迷魂药哪来的,你给的?”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 椎史看着我,鼓起掌来,“厉害,厉害。” “你就不怕我给你下药?” 他上下打量我,“难道你看中了我的美色?” “去你的。”我道,“我娶曲颐殊也不娶你。” “你没那个福分。”他摆摆手,“人家也是要担此重任的人。” “什么重任?” “吹枕边风呀。” 我一头雾水。 他也不打算解释。 “尹大人让我提醒你,可别忘了殷丞相的那事儿。” 提起这事我就头疼。 “你扶住额头做什么,不舒服啊?我都说了,同时进行这么多事务太过操劳,身体要紧……” “你回去转告殷丞相,”我打住他,“要我办成这件事,还需要三件东西。” “哪三件?” “一,钱,很多很多钱。” “这好办,要多少有多少。” “二,一支精锐部队。” “没问题,也能搞定。” “三,丞相的印章。” “这个嘛,”他犹豫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 意味着权利,调动兵权,动用国库,挪用公款的能力。 “军队可以,军权可不好拿。” “我只是借用一下,这事搞定之后便还给他,又不干什么。” “老东西恐怕不会那么信任你。” “随便他好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行,我会替你转达,给不给是他的事了。”说着站起身来,“尹大人找我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了。” 他走之后,阙狄衡派过来的少年从帘后走出来,将手里的狐裘大衣给我披上,我站起来,“走吧,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 大夫人死了。 三尺白绫悬梁自尽。发现她的丫鬟下人吓得魂飞魄散,庄里一时鸡飞狗跳。 为了查明是自杀还是惨遭毒手,我为她做了尸检。免费的。 事实是他们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封遗书,也懒得有人追究是不是真的自杀了。 说是遗书,倒更像是一封认罪的忏悔书。 信中交代了她是如何残忍地设计杀害七夫人的,还说了她这么多年对于尤老爷的花心,家人的漠视是如何的容忍,如何的怨恨。 如泣如诉,凄凄惨惨。底下的人哭成一片,尤家的人办起了丧事,整个庄子挂满了白色。 这哭哭啼啼的一片里面,独有一个偏偏不一样。 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浑身颤抖不止,大家都说二夫人是伤心过度,姐妹情深啊。 不出三天,二夫人就提出想与我单独见一面。 现在她跪在我面前,一脸憔悴,花容失色。 这是唯一一次别人向我跪下我没有立马扶她起来。 “请公子网开一面,高抬贵手,救救我吧。” 我喝着茶,“不知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二夫人的?” “公子,”她急急凑近我,“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呐。是您吧,是您动的手吧?” “你有什么证据?信口开河可是污蔑。” “我哪能有什么证据?下毒的是你,尸检的也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人,伪装成自杀?那天我去暗道看,老七的尸体还不见了……” “真不是我。” 她抱住我的脚,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裤腿,“求求你,求求你,不管是不是你,也只有你能救老身了,别杀我啊,您的大恩大德我几辈子都还不完……” 我有些烦。要是尹辗在这里,肯定会说,最见不得女人哭,拖出去杖毙。 “你作为大夫人同伙的事,我还不打算揭发。至于要不要保你,还得看你的表现了。” 她连连点头,“是是是,求求你,求公子保老身……” “要我保你也罢,不过你得替我做一件事。” “公子尽管说,不管什么老奴都去办……” “帮我杀一个人。” - 再过不久,蒋昭要去塞外做生意,我将他送上马车,去了他的住处,顺便帮他清点了一下货物。他收拾妥帖,倚在车厢上,问我要怎么解释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大笔巨款,不怕贪赃枉法吗。我说那是我的事,他说“那可不得了”语气里全是戏谑的讥讽。 过几日尹辗从关外回来,风尘仆仆,披沙带土,甚至未回府换身行头,就赶来我这边,一边脱手套一边问道:“隐生,事情可还顺利?” 我恭敬迎道:“大人,一切都很顺利。” “别留后患。”他说。 后不后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牢里有个最大的祸患。说起来,该被放出来了吧。 不,还不能放。 “听说,曲颐殊在现场留了你的字?” 我窘迫道:“啊……那个,你有没有吃饭?” 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答道,“没有。” 于是这天,我和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还是我主动邀请的。 吃的还是农家菜。 老板娘不认识尹辗,一个劲儿地招呼他,“大人你尝尝这个,这是咱们这儿的拿手好菜,酸菜猪脚炖肘子!” 我赶紧推开她,“老板娘你去忙吧,这里我来就好了……” 老板娘粉拳轻锤,顺带抛了个媚眼,“臭小子,惯常来咱家吃俺做的菜,终于懂得回报了,今儿给咱家带这么一贵客,以后喜欢吃啥姐给你做啥。” 我愈发窘迫地坐下来,除了呵呵傻笑以及揪自己的头发外,真不知该做什么缓解尴尬。 尹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我看着他,他看向我,笑道,“好吃。” “那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还怕你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不习惯外边的佃户粗食。” 他用方巾擦过嘴,放下筷子,“吃饱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诶!”老板娘还想说些什么,他附在手下耳边说了几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人在他身后喊道,“尹大人说谢老板娘款待,赏金千两——” 之后我和椎史骑马回去,椎史在前面哈哈大笑,“……我看那个老板娘真是捡了大便宜,你没看到,小太监宣赏的时候,老板娘都想给他跪下叫爷爷!” 我在后面跟着,偶尔应上两声。 “不过倒是好久没见主子这么高兴了。” 我的马在巷口站住,椎史的背影渐渐离我远了,也懒得去追。 突然见一个人从我眼前飞过。 她戴着幂篱,底下一层面纱,看不清面容,尽管并不分明,空气中,隔着遥远的距离,有怨结的惊惧怆慌凝在她眼睛里,自是能嗅出来。黑夜幕下身着白纱,衣袂翩然,真有那么一丝欲恐天上去的意思。 我坐在马背上,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有人在追她,她自屋顶跳下,蓦地停下,僵住了。 身后神鬼不知,恶徒索命。 但她的前面是我。 我看着她,在想,二夫人动手挺快。 ——求我吧,只要你求我帮你,马上就能得救。 向我求教,这是你唯一的法子了。 - 求我啊! 只要你说,只要一句话。 你都这么害怕了,为什么还不朝我过来呢? - 我本来可以好整以暇,懒懒揣度怎么跟牙错开口——便是阙狄衡给我的那少年的名字,发号施令让他救下她,直到见她往回撤了一步。 我直起身,拽紧了手中缰绳。 不要。 快死了啊你就要。 她步步后退,忽然转身,爬上墙头,翻过棘栏,向别的方向跑去。 椎史回头来找我,“看什么呢,发什么呆?” “没什么。”我道,“一个自寻死路的小蟊贼罢了。” - 颐殊 尹辗要做空尤庄并非无稽之谈,天下人钱财聚集于一人,富天下人之富,总归是不利于大的整体发展。由财滋生出的权是非常大的,不合理利用便会影响到朝廷掌权——的确,他想用这些银子解决连年征战国库亏空的问题,但恐怕尤万金并不愿意——而且尹辗认为他没有那个资格,并不想给予他地位,赋予他权利。 仟儿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尤庄上下不得安宁,才出殡了大夫人,二夫人闹着要自尽,尤老爷一气之下害了病躺下没起来,现下他们公子正在为尤老板看病,那老头却是中了风瞪着眼睛一句话说不出,声嘶嗓哑,多亏他们公子医术高,稍能坐起来了些也丧失了语言功能,表达能力只剩空中戳着俩手指头呜呜哇哇。 覃翡玉不可能不懂,他只是想不明白整个过程如何运作,好比我这一环,到底是如何演成了美貌的七夫人,狐狸精中的九尾狐,我自是不会告诉他,叫他猜去吧。 仟儿每次来送饭都逗留一阵子,避避祸端,省得看着外头庄里人闹心,下人丫鬟收拾包袱逃的逃,散的散,走之前还抢了个精光,施老婆子拿得最起劲儿。几位夫人抱做哭成一团,尤琰花三番五次上玦为他爹申诉,试图摆平此事,又传闻牵扯出尤家贿赂官府、改账漏税、私通偷贩违禁品,被扣押在了玦城内。 她打了水为我换药,一面絮絮叨叨尤庄发生的事,拧干毛巾,又要我接着讲上次那个故事,我问说到哪儿了,想起来了:“我爹对凤凰之命一说原本不屑,但我身上发生的事确有异象,找来世外高人为我改命,我生来不凡,那天,九天长明惘青灯再一次亮了起来,此前它已经熄灭了三百多年……” - “编,你继续编。”声音自黑暗里响起。 覃翡玉从那边走出来,“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你讲故事的雅兴。” 我还以为自从上次那事后他再也不会踏足这里一步了呢。但我不想见到他,而今发展到只想退避三舍,嘴上也不客气,“哪里哪里,自是比不上翡玉公子。” “仟儿,你出去。” 仟儿唯唯诺诺地应了,走之前轻咳一声,我后知后觉把肩头敞开的衣服拉好。 “上次说的改头换面,这次就说逆天改命,到底哪个是真的?” 上次他也在,那我脱衣服…… “正好,上次来就是想问你此事,”他在对面坐下来道,“尹辗为什么将你囚于此?” 我看着他,不说话。 “我只要一个真相。”他说。 哪个真相,哪里的真相,谁的真相? 重要的不在于我给的是什么,而在于他要的是什么。 我说,“如果我不告诉你呢?” 他蹙了蹙眉,很快舒展开来,“那换个问题,你在哪里发现的七夫人?” 那个晚上,我在井中的地道里发现了狼牙蛛,它以尸体腐肉为食,我捏着鼻子把蜘蛛装起来,又想尽办法才把七夫人的尸体运出来。 于是我告诉他是有人谋害七夫人将她的尸身丢下井底藏匿,至于凶手,我问他查出来了吗,是否有线索。 “她的确是被人所害。”他说,“尸检结果证实了这一点:脖子上有勒痕,身上还有受过虐待的痕迹。” “其实七夫人一直没有离开过尤庄,有谣传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尤老板生怕传出去驳了他的面子,下令不准有人再谈论她。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正好随了凶手的意。能这么了解尤老板的,只能是他身边的人。” “作案手法呢?” “那人将她锁在地牢里,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将七夫人提出来狠狠虐待,疯狂报复。” “尸体手脚上有绳子长时间捆过的印迹,身上还有针孔,鞭痕,十个手指头全被拔掉了。” “而做出这一切,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而那人有个一直以来外人习以为常的毛病,刚好将这一切掩盖过去——歇斯底里症。” “那凶手只能是……” “大夫人。”我接道。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这毛病至少有十年了。如果全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切,人心,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那个地牢,就在她房间下面。”我顿了顿,“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在自己房里修了一个地牢。” “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他叹道。 “你可还记得,”我道,“同样离奇失踪死因不明的六夫人?” 我们都不再说话,蜡烛的火焰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他站起来,绕到我身后,我不明所以,他轻轻解开我肩头的衣服,接过仟儿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我神经一跳,慌忙想伸手按住,把衣服救回来,他很平静地道,“我是大夫。” 我说,“自古肌肤相亲不是小事,也不是介意,我倒无所谓啊,就是传出去坏了你覃翡玉的名声……” 他说,“我是大夫。” 好吧。 他将我拉向后靠,抵在他肩头,我虽别扭,却也无可奈何。他手法细致熟练,一圈圈解开我肩头原先缠的纱布,已经被血染红了,要换新的。 仟儿给我首次上药时惊呼,那么大一个洞!现在覃翡玉再看到,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触碰时问我,疼吗。 我说疼,他说对不起,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纱布换好后,我突然感觉到他在我眼睛上蒙住一层丝带,天地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在我耳边说,“带你去个地方。” - 好像行了很远的路,覃翡玉伸出手,要我小心下车,我想用手去扒拉眼带,他不让,直到我站好后,才帮我解开。 我好像闻到风的味道,水的气息,压抑不住的兴奋激动,大抵是在牢里关太久了,出狱触碰到大自然的雀跃感。 是风,也有水,好大一片湖塘。明月完整照在水上,荡悠悠的,我克制不住地从地上捡起石子朝水面扔去,打了三四个水漂,我回头跟他说我好厉害叫他快看。他站在那里,看起来不如我这般高兴。 白色布条在他手中,从左右手穿过一前一后虚握住,他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悲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难处。 我说怎么了,不安忐忑渐渐浮上心弦,他朝我摊开手,里面是一粒白丸,“吃了。” “我会死吗?”我抖着嘴唇问。 之前听过,皇帝驾崩诸侯薨了,会要最爱的妃子臣子殉葬,赐三尺白绫或毒酒,青瓷琉瓶带一点红的鹤顶红。 如果我不吃,会有人掰开我的嘴叫我吃,灌下去。 我衰败下来,腿发软,一软就站立不住,支撑不起这具过负荷的身体,慢慢滑下来,坐在了地上,“这是……尹辗的意思……” 这声音打着颤儿。 我终究,成了被遗弃之物。没有用了。 风亦萧萧,寂静水寒。抖着手从他手中接过药丸,吃可以,我要就着银耳莲子汤,不然就太苦了。 ——哪有什么银耳莲子汤,会给我银耳莲子汤的俩人都不在身边了。想起宁诸,想起父亲,未告苦诉。 太苦了,太苦了。 我这样的人,自小吃到苦的就要哭出来。 如今一滴眼泪流不出来,是心亦早就死了。 他随我蹲下来,看着我,不说话,固执地摊开手。先前出来时,他给我加衣服,他道,“病才好,但愿这次不要又病了。” 总是这样,若说到生病、疾患,受伤,他一定深表关切,其他的一律漠不关心。现在想来,先前的关心体贴大抵是行刑前最后的行善,他说的那句对不起,也是为了现下将要发生的举动说的。 他很“善良”,完好无损,尽可能地规避一切有可能令他受伤的东西。而我不是。 我不怕受伤,因为我本身就体无完肤。 我想让他痛苦,想让他堕入痛苦的地狱深渊谷底出不来。 想他所有的敏感、脆弱、碎掉的暴露在我面前,因为那是他竭力避免的事情。 由此我对他因为我而落泪的脸产生了期待。 我拿过那枚药丸,吃了,他没想到我这么听话,愣了一下,我不信他杀我。 我眼中泪意蓄积,看着他说,“覃翡玉,我只能在杀了你跟爱你之间选一个。” 他许久没说话,不知道是怔愣时间太长,还是没想好作何回答。正常但凡理智尚存的人都会觉得太过极端了一些,疯子才能说的出这种话,然而有些事已经发生,便不可挽回,我自己时时能想起,便决定了只有这两种选择。 要么杀了他继续向前看当事情没发生过,要么只有爱。 ——才能解脱。 他倒突然靠近我,由半蹲的姿势变到膝盖点地,慢慢解开衣服,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肩头,我颤了一下,但没收回手,于是摸到了那道骇人的伤疤。 他说,“这道疤,跟你肩上的,是你还我的,不欠我什么。” 风声消寂。 “若要做选择,那你先说,永远不会背叛我。” 他身体温热,那道疤道骨嶙峋。 我说不出口,他有什么立场要我说。 “你看,你都不会说。” 我把手抽回来,他没有用力,我便收回了手。 过不久听到他一声轻笑,“嘴上逞能倒是厉害,呵。” - 如果我说,我不会背叛他,到那一天,他会伤的更重吗,如果是,我说。 但是他不会信,只会愈发觉得我虚伪,所以我不说。 我抬起手,摸到他的脸,我说覃翡玉,如果你在杀我那一天为我哭泣了,便是你的败局。 第三十五章漫漫无期 覃隐 廉历十二年,郤泠百姓终是因不满连年赋税加重揭竿而起。 国与国交界处本生向来就不太平,盗贼马匪肆意横行,打劫船只,烧杀虏虐,沿海边界屡禁不止。 若不是郤泠默许纵容,哪有那么多盗贼倭寇。 郤泠与璩国的渊源由来已久,领土接壤,边疆骚乱不是一天两天了。特别是沿海一带,离都城远隔千里,不便治理,就成了犯罪高发区。 郤泠的毛贼乱子时不时来骚扰一阵,打一打又回去缩起来躲着,等没人了又出来作乱,说来脸皮真是有够厚的。 前几天有人上书又有一艘商船被打劫了,尹辗震怒之下亲自前去处理。这下沿海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了。 椎史是因为这点事麻烦到他家主子有些气血不平,在我屋内抱怨连连,我把切好的萝卜扔进锅里,才不紧不慢道,“还不是沿海城市的官员太没用了。” “一群废物。”他不屑道,“吃着国家的官饷俸禄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正是因为吃着国家的官饷俸禄所以才办不好事。”众人皆知,“说不定还嫌吃不够,从别的渠道收受贿赂填饱肚子。” “我们主子下令彻查,但也得等……”话锋一转,“走漏的风声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吧?” 我不说话了,他又道,“我说尤老头怎么连夜转了几车金子到别的地儿,敢情是你干的好事。” 椎史望向窗外犬吠滔天的院子,“听说狗在半夜莫名其妙的狂吠,是看到了什么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说不定是闻到的呢,狗鼻子那么灵。” 椎史看了一眼锅,知道我是在讽刺他,一闻到火锅的味道就从房顶上翻下来,“算了,看在美食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他走过来,“好香,你从哪里来的料?” “一个朋友送的,他的梦想是在玦城开火锅店。” “啧啧,宝藏朋友。”椎史守在锅旁,哈喇子都快流下来,“好了没啊,越看越饿。” 宝藏,的确是个宝,很想把他葬了。 话音刚落,这馋猫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在锅里捞。 “冬天就该吃这个,配上酒,赛过活神仙。”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好吃吗?” 他头也不抬,“嗯。” “你不问肉是从哪里来的吗?” “哪里来的?” “不觉得今天的狗叫声少了一只吗?” 他脸色变了,“难道你……” 我又静静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终于笑道,“骗你的。” “你尝尝,”他夹起一块递过来,“我看看有没有毒。” 我很自然地接过,“不错,有点煮老了。” 这小子顿时嘚瑟起来,“别说狗肉,咱什么肉没吃过,想当年我在军队那会儿,在边疆雪域遇上一场大雪崩,一个营都被困住了。怎么办,得活命呀……你说咱吃的什么。” “嗯,天然冰库,大概还挺新鲜。” “那是,”他又继续吹,“还有一年,留下守城,敌军就要攻上城门,咱誓死不逃,这城绝不能沦陷。但这时粮草已经吃光了,又没有送进来的,完全与外界隔绝,就这么耗着。像这种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一般来说只能归降。但我们可是敢死队,宁身死也不降!城里的老少妇孺抓来……” “这故事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我奇怪道,“分明记得没有在锅里煮牛皮啊。”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扔给我,我打开一看,邀请函。 “这是什么?长公主又要设宴?” “宣齐公主的芳诞,长公主要在公主府举行灯会。” 宣齐公主自六岁起就被抱到公主府被她皇姑姑抚养长大,自是要由公主府设宴。 “上次的蒙面宴会大受好评,承接这玩法来设规矩。” 我心下一瞬明了。 引蛇出洞。 “就你,蛇?”椎史戏谑地说,“顶多一白面狐狸,上次把人家耍得那么惨,查了好久查不到罪魁祸首,可把人气坏了。” 再举办一次宴会,引出这个人来,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面具人还在牢中,以防供出幕后黑手,自是要解决这后患,杀人灭口,只是我还没想好何时灭,如何灭。 - 公主府前已是宾客盈门,往来络绎不绝。好几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外面,争相攀比斗艳。马车上下来的大人也是衣着华丽,彰富显贵,相互之前吹捧讨好,互拍马屁。 我从车上下来径直向府内走去,沿途不断有人过来问候,我一一回礼,微笑颔首。 场内都有为每位宾客专设的坐席,我们走到自己的地盘,齐齐坐下。 仟儿为我除去狐裘披风,抱在手上。忐忑不安地悄声问我,“公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呀?” 我笑,“才刚来,就要走。怎么,有你仇家?” “仇家倒没有,冤家有一个。”她道,“颐殊姐姐还在牢里一天没吃饭呢,我得赶紧回去给她送饭,不然今晚又得饿肚子。” “今晚不用了,仟儿。” 她不解,歪着小脑袋看我。 我转向椎史,“可有打听到今晚出席的有哪些位大人?” “唐大人,齐大人,孟大人,纷纷带了厚礼前来道贺。”他顿了顿,“还有自家儿子。这几个都是想跟皇室结亲家的。” “另外这几个,赵大人,崔太守,冯员外,是鳏夫想续弦的。” 说着向外点了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自古皇帝的女婿,驸马爷这官就不好当,民间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意思是说,娶个公主过门,等于娶个祖宗供着,等于平白生出个官府来管你。 现下的形势,跟皇家结戚,倒成了最快的升官发财的路子,还是一张保命符。 “走吧,”我站起身来,“来都来了,总得出去走动走动。” 没想到是赵大人率先迎过来,“哟,看这是谁呀,不是最近红得发紫的小翡玉吗?” 我拱手行礼,“不敢不敢。” “近来如何呀,小翡,最近听说你的事情比较多,混得不错?” “托赵大人的福,”我谦虚道,“自立门户,也算小赚了一笔。” “不错不错,”他大力拍着我的肩,哈哈大笑着跟其他大人说,“看见没,不愧是从我的门下出来的。” “多谢大人对小生的栽培。” 其他大人惊喜地看着我,“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翡玉公子吗?哎呀哎呀,幸会幸会……” 这样的场合无非就是建立交际,联系感情,我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官职,熟稔地互道家常,嘘寒问暖,没说几句就扯到了成家立业的事情上。 听说我还没有婚配,崔大人先是大喜,又哼哼唧唧起来。他是北彧太守。 “翡玉公子怕不是也是为了宣齐公主来的吧?” “哪敢啊,”我赶紧摆摆手,“以小生的身份,是断断配不上公主的。” “公子长得白头粉面的,小姑娘都喜欢,保不齐公主相中了去请圣上赐婚,圣上看公主喜欢也就遂了她的意,这驸马爷还不是轻易拿下。” “大人哪的话,这满朝文武之中,各位大人的公子都比我厉害多了,以后都是国之栋梁,皇帝自然是把公主交给这样的人放心些。像是崔公子,善骑射,神箭手是出了名的。冯员外家公子,七岁作诗,八岁成曲,九岁就能背下《六国论》,神童之名响誉全国。” 几位大人有些飘飘然,捏着胡子连连点头,看来是说到心坎里去了。提前做点准备总是有好处的。 “实话实说,公子别不高兴。老夫也认为公子对公主有些高攀了,不过老夫正有一女,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婢女恰到好处地高喊:“表演马上开始,请各位大人落座——” 我向自己的位置走去,途中无意间偏头看到长公主正在那边跟前来道贺的来客说说笑笑,眉飞色舞,笑得花枝乱颤。宣齐公主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低眉顺眼,掩嘴轻笑,得体大方。 因为分心一直注视着那边,不小心撞上一人,赶紧低头行礼认错,“失敬,在下不是故意……” 那人笑笑,虚抬一只手示意,“不必,是本王的错。” 我抬起头看到他,呆滞了一下。 睿顼王。 他笑得如沐春风,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道,“没说话之前,我还以为是个姑娘。” 我面上一红,“女儿是水做的,小生是泥,配不上。” “你叫什么名字?” 正准备回答,乐舞声起,淹没了我的声音。 几位大人插到我们面前,将他围起来,我退后几步,为他们让出条道。 恭身行了一礼,站在人群里的他看着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便转身离去。 但我回过头去,看到谌暄正在看我。 心下一惊。 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表演进行到一半,有个小厮掀开帘子进来,附在我耳边说几句,又退了出去。 椎史嗑着瓜子问我,“说什么了?” 我笑笑,“谌暄说要见我。” 他的下巴和瓜子就掉到了地上。 - 颐殊 昏睡半日,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 车像是走在山路,颠簸得我胃里难受直想吐。 我掀开帘子去看驾车的人,那黑衣人一身冷冽的气质格外熟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脑袋瞬间清醒,扑过去:“恩人!恩人!那天你救的是我……” 还没喊完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拖了进去。 “安静一点,我们才把你弄出来。” 他放开我,我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不认识。 我问:“你们绑架我做什么?” 他退后两步,坐回原先对面的位置上,拱手行礼道:“失礼,鄙人姓严,名庭艾。是覃公子的朋友。受友人之托,前来带曲小姐离开此地。” “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停爱’?” “同音不同字。” 他把刻有名字的玉佩给我看,我扔还给他,“覃翡玉呢?” 他没杀我。 我又赌赢了。 “他有事不能来,所以托严某代其来接曲小姐……” 探出头看向窗外,一片黑漆漆的山路,不知通向哪里。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 “回家?” 覃翡玉的主意,可信吗? 我别过脸去,“用不着拿我寻开心。” “曲小姐……其实……”他言辞闪烁,目光躲闪。“其实我……” “有屁快放。” “其实我跟覃公子……” 我一愣,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说什么的。” 看他欲言又止,我道,“你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他的圈子比你想象的要乱,你要还没陷进去趁早收心吧,这种人渣,不值得。” “小姐此言何意?” “男人的直觉有些时候就是不如女人。你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在外面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可又抓不到一点证据,拿他没办法。有的人就是有这种能力,不管同时与多少人交往都能让每个人之间无法察觉,毫不怀疑。这样的人,普通人玩不过他的。” “严某不太明白。”他眼里雾气森森,“曲小姐是在抱怨覃公子不忠?” “我是在替你抱不平啊。” 说完我打了一个喷嚏。 他赶紧拿出马车上备的毛毯给我披上。 我心说这哥儿还算有点眼力见,也不枉费我好心提点他。 “要我说啊,捉奸要捉双,最好是捉奸在床。如果苦苦抓不到把柄,可以制造一些证据,你懂我的意思吧?譬如说安排人去勾引,再在他们亲热的时候冲进去抓个现行——不用来真的,只要制造一个让他百口莫辩的场景就行。” “为什么要这样害别人?我还是不太明白。” “嗨呀,我是在帮你呀!” “可你是要陷害覃公子呀。” 这人真不领情,还好我不是小气之人。 “我是在为你着想,你还不识好歹了。” “是是是,是我不识好人心。那照你说的,怎么对付这种人呢?” “像覃翡玉这种人,对太主动靠近的必定怀有戒心,若是草率行动,肯定会被轻易识破。找的人呢演技要好,懂得随机应变,表现得恰到好处,若即若离,切不可急躁。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地引他上钩。” “这是经验之谈?” “当然不是!”我道,“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江湖骗术,仙人跳?” “此为出处?” “换汤不换药。”我解释道,“骗子先以美色将有家室之人骗进房里,在那好色之徒欲行不耻之事时,骗子的同伙再冲进来捉奸,威胁他要告诉他老婆,敲诈受害者一大笔钱。” “骗子的新花样太多了。”他苦着脸连连摇头,“没几天又编个新的骗术,不带重样的,叫人防不胜防。上次我去街市逛逛,都叫人骗走了一大笔银子……” 我扯扯嘴角,就哥们儿你这智商,还来接我回家? 自己能回家都不错了,别半路给人拐跑了。 “先下手为强。”我拍拍他的肩膀,“像你这样的小白兔,又耳根子软,还深信不疑的,最容易被骗财又骗色了,别到时候最后人财两空了才醒悟过来。” 他又抬头:“覃公子并没有骗我,相反他还帮我呢。” 榆木脑袋!被人骗钱骗色还给人数钱。 他在尤庄做的事,如何坑害我,赶走仟儿,再将醉美楼赎回的女子带到住所,如何利用女人的爱慕之心为他做事的……我差点忍不住一股脑告诉他。我问他:“他是不是有些时候给你出主意,让你去害别人了?” 他认真想了想,“嗯……不过是为帮我。” “他是不是有些时候教你说谎话了,你不会还找人过来教你?” 他又点头,“但是……但是覃公子说也是为了帮我。” 这不就得了!我一拊掌。 “他是个什么人现在还不清楚吗?” - 严廷艾嗫嚅半天,“可我还是觉得找人勾引,拆散一对有情人,这种事不道德。” 我说:“那有情人也有问题,若有真情,两人都对对方忠贞不渝,怎么能轻易拆散呢?” “但我娘说,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人,是相爱的人。世界上距离最远的人,”他顿了顿,“也是相爱的人。” 他又说,“爱情会让人变得敏感、多疑,胡思乱想,脑子糊涂。原本聪明的人变得愚钝,原本豁达的人变得狭隘,原本大度的人变得自私——因为爱情本就是自私的。 “女人会变得爱怒又易妒,男人会变得鲁莽又好斗;占有欲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心灵扭曲,爱而不得让人害上相思病日渐消瘦,慢慢憔悴。 “女人害怕自己老得很快失去所爱,所以拼尽一切与天与地与岁月斗;男人时常质疑另一半的忠诚,想出种种法子来禁锢住女人,爱不是每种形态都令人向往。” - “这、这都是你娘说的?”我目瞪口呆。 他点头:“我娘还说,亲情就像头发丝,一家人就像一缕头发拧在一起,怎么掰都都掰不断,总归是同一片土地供养,血脉相连来维系; “友情就像藕丝,有时看似远隔千里,实则心系对方,岁月流逝而不见消散; “爱情就像蜘蛛丝,柔软细腻,肉眼不易察觉,却能吸引猎物自己往上撞,但你只要轻轻一拉,这网就破败不堪,一根垂落的蛛丝,风雨飘摇,拴不住任何东西。 “意思是,爱情不像亲情般坚韧牢固,也不像友情般持久永恒,维系他们的不是血脉,利益,各种有形的事物,而是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依靠的只是人的主观意识,并非实物。” 诚然,婚姻里面是鲜少有爱情的。而欢喜这种感觉,一旦无味了,人们倾向于寻找新的能带来激情的人和事,而不再留恋旧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喜新厌旧。 “我娘说这些,是因为我问她,男人三妻四妾的理由是什么。” “那你得出答案了吗?”我问,“你以后会娶很多老婆吗?” “不敢不敢。”他摆摆手笑道,“我要是娶别的女人,夫人的娘家会杀了我的。” “你老婆是母老虎?她一家还能是玉皇大帝不成?” 他但笑不语。 “结论就是,爱情比什么都不可靠,做人还是得靠自己,有时候连家人都不可靠。”我咕哝着,“废材老爹到现在都还没把我接回家去……” - 马车踉跄了一下,突然停了下来。 我一下子撞到壁上,鼻血顿时鲜血如注。 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车上的人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遇上山贼了。 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去看,赶车的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挡在我们面前的一队人马,齐齐排开,那些人身着戎装骑在马上,人高马大,威风八面。 领头的人目光凛凛,语气也很冷。 “下车。” 第三十六章仙度凡劫 覃隐 尹辗把三样东西甩在我面前,银票,令牌,和印章。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他淡淡地,好像把自家酒缸子摆出来任人喝一样,“只是这最后一样东西,还要我亲自去拿。” “有劳大人。”我诚恳地道。 “举荐初选在际,不能经常腾出时间来过问这些事,进展如何,你自己把握。” “是。”我道,“中正官是为朝廷选拔人才,重要程度自然不在话下。” “隐生,”他忽然道,“可有心治理朝政?” “治国就算了,弄个官当当还不错。” “驸马这官你觉得如何?” 我一口茶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呵呵笑道,“大人,别拿我说笑了。” “除了写情书,迟迟没有行动,我只能认为你另有想法了。” “椎史去哪儿了?”生硬地转了话题,“最近都没有看到他。” “被我关了禁闭。”他语气生冷。 “为何?” “玩忽职守。” 看我不理解,他又道,“叫他看护一样东西,结果东西坏了,你说该不该罚?” - 我拿这件事取笑椎史,“这么多天不见,暗使长大人都在忙些什么呢?” 他闪烁其词,“我当然有自己的事要忙,你以为我很闲吗?” “大人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都没时间来舍下蹭吃蹭喝。” “行了行了,好好说话。”他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还有不到一里就到长公主府了。” 我把面具扔给他,“叫你的人都把这戴上。” “你做了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他大吃一惊。 “找面具师傅做的,我自己怎么可能做成一模一样的?” “那你原来那个总该是你自己做的吧?” “也不是。”我淡然道,“也是找面具师傅做的。” “可我亲眼看到你在房间……” “那是为了让你们都以为那是我自己做的。” 椎史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为啥?” “怕到时候追查到师傅头上。这东西落到想查的人手上,就是很要命的证据。” “你怕连累别人,但你还不是连累了面具人?” “他自愿的。”我说,“我们做了笔交易。” “你给了多少他愿意卖你贱命一条?” 我不答,再没说话。 - 谌暄戴着面纱,已在廊后等我,再无旁人。 美是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差强人意,或许是公主这层身份使得外人对她外表的想象蒙上了一层不切实际,见到后不是数一数二的美貌反而有些失望。 想起我教严庭艾写的那些情诗,什么“最是纯情少年时,一朝重生一朝死;最是无情少年时,泪伴伊人两闻窗。”“若知仙子凡间语,愿以今生忧来日”真真好不要脸。 曲颐殊听了评价道,“虽文采奕奕,笔风也好,却没有能够触及到心灵的点。未免太多东拼西凑的诗词歌赋,堆砌而成的华丽辞藻和空洞无物,无病呻吟地抒情。” 这不是废话,又不是我的心上人,写成这样不错了。 我走过去,“宣齐公主久等,覃某来晚了。” 她转过身,福了一福,“不晚。我也刚到。” 按身份来说,她是君我是臣,不该向我行礼,而应该由我向她行拜礼。 “礼数就不必了,”她扶起我,“我们年纪相仿,不用讲究这些。” 没有一点公主脾气的公主,我头一次见。 我道,“殿下召见覃某,不知所为何事?” “我是来警告你的。” “警告?” 她点头,“我们边走边说。” 我们往幽暗僻静的地方走去,竹苑密林,虚怀若谷。 她慢慢道,“我姑姑的事,不相信你没听说过。” “略有耳闻。” “那你还敢就这样出现在我姑姑面前?” 我笑道,“你怎么能肯定不是我故意接近长公主的呢?” “直觉。” “直觉?”我看着她,“承蒙殿下看得起覃某。” “那你是吗?” “是什么?” “不怀好意接近的人。” “那倒没有。”我话锋一转,“那你姑姑是吗?” “是什么?” “如外界传闻的那般。” “她只是行为随性,放浪不羁了一点。”她暗自神伤道,“姑姑经常教育我,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东西,一张嘴,犹如放屁。” 我略有些吃惊,上一个把粗俗字眼放在嘴边毫不顾忌的,还是“大家小姐”曲颐殊。 看来也是背后有故事的人。 “别人看破红尘都是吃斋念佛,抄抄经书打打坐,她非要反着来。”她又说,“姑父还在世的时候,父皇说要将几位朝臣之女许给他。姑姑就跑去大闹一场,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为什么女人不可以?” “女中豪杰。”我由衷地敬佩。 “后来姑父还是执意纳了另外几房小妾。姑姑心伤透了,遂放荡形骸,养面首,找情夫,与人私通,背地里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说了不少,但是她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她说,男人可以找乐子,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只要身体的愉悦就够了,灵魂的肮脏算个屁,还不是男人定义的?人这一生太短,抓住机会放纵享受,哪还管世俗的偏见,被旁人的眼光左右。” “一定程度上我同意。” “后面行为越来越过分,看上谁就去向父皇要人,不然直接带人绑了走。姑父死了过后,她遣散了所有妾侍,独自留下守寡。我有些时候会想,也许,他们之间是有过爱情的。”她笑起来,“虽然她总告诫我,爱情不可靠,这世界依靠爱情活着的女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你姑父……怎么死的?”我跨过溪水,回身对她伸出手去,“小心。” 她踩在石头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纳了妾之后,突然暴毙。” ……怎么感觉像听了一个恐怖故事? “姑姑还年轻,至少不显老,又懂得保养。正是欲望旺盛,需要男人的时候,面首是少不了的。反正世人对她的误解已经那么大了,她也不介意再大一点。”她顿了顿,“所以很多事情,她都做得明目张胆的。” 我扶着她,看她站稳了才放开。“谢公主好意,我会注意的。” “公子公子,”仟儿突然跑过来,“椎史大人说他屁股疼,让您回去帮他看看。” 我忍住想笑,“好,我马上回去。” 这是我跟仟儿约好的,一个时辰之后要是我还没回去,就随便找个理由把我叫走。 言尽于此,我们互相道别后便分开了。 - 仟儿跟在我身后,“你倒是跑来跟公主约会,颐殊姐姐可苦了。” “我又没虐待她,怎么就苦了?” “可是你不给她饭吃!”小丫头气鼓鼓地,“你叫我今晚不用给她送饭,不是要饿她一顿是什么?” 我哭笑不得,“不是今晚,是以后都不用了。” 算算时辰,他们现在应该过了南阳,快到南城边上了。 我往山上走,回头对她道,“仟儿,你不用爬了,先回亭子等我。” “啊?哦。”她累得气喘吁吁,“那公子你自己注意安全。” 等她走远了,我拿出狐狸面具戴上,三下五除二翻上树。 这么多年住在山里不是白住的,这点基本的生存技能还是有的。 我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以乐声止为号,行动开始了。 但我突然发觉溪边有个人,蹲在那里自言自语,咕咕哝哝说些什么,伸手搅乱了水中的倒影,她没察觉有别的人在,自顾自地玩,我觉得有趣,蹲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素纱罗裙,头发简单绾起来一束随意地别在脑后,其余长发垂落至水面,此时,这方天地,有风,无声,有月,无人动。 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开,等它平静下来,模糊倒影朦胧绰约,云雾看花,水中望月,我在其中偿见了好一幅美人叹息图,葬花又泣景,只怕撩拨的不是水,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心。 直到她发现另一人的存在,抬起头来—— 她的眼中,天河星荡。 - 颐殊 领头的那人坐在马上,向下睥睨,声音熟悉,看着我道:“颐殊,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呵呵地笑,“啊,今晚月色不错,上山看看日出……” “现在太早了些。” “没事,可以赏月观星……” 严庭艾从我身后出来,恭敬行礼道,“参见尹大人。” “你是……严大人的儿子?” “正是。大人记得,小生不胜荣幸。” “没跟我说一声,私自带走我的人,该当何罪?” 他赶紧伏于地上,“我只是想带曲小姐回府上玩一两天,并没别的意思,请大人明察。” “是吗。”尹辗对这个说辞表示不认同,却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曲小姐说在庄里太闷了,我便提议让她过来小住两天,之后再送回去,保证毫发无损,完璧归赵。大人日理万机,想着这等小事也不用劳烦您,就没特意知会。是小生疏忽了,请大人恕罪。” “严公子有心,但不值得为这么一个丑女上心。”他瞥了我一眼,“暂住严府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时候不对。现在我要带她走,玩乐的事之后再说。” “我不走。”本来我正仰着头等鼻血止住,听到这句话又缩回了马车里,裹起毯子包成一团。 “下来。” “不去!” “不走?” “打死也不去!” “来人,把马车拆了。”他喝道。 “来了来了别动手,”我只好投降,“砸人家东西干嘛,马车是无辜的……” - 想想话本里,但凡有马的戏,人家都是一男一女共乘一匹,男的把女的搂在身前,女的依偎在男的怀里,那画面,好不浪漫温馨。 我自然不是想尹辗这样对我,想想都恶心。 只是谁见过,一男一女同时走在路上,男的在马上悠闲踱步,手上拽着绳子,女的在后面惨兮兮地跟着,腰上手上拴着绳套。 好歹人家也会让女的坐在马上,男的在底下牵着马鞍慢慢走吧?现在像狗一样被拴在后面是怎么回事啊。 他把绳子一拽,我被扯得往前一个趔趄,他说,“走快点。” 两条腿的跟你那四条腿的能比吗? “为什么不让我上马啊,那样岂不是快点?” “怕你的鼻血弄脏了我的马鞍。” “有种咱俩换换……” 他突然加快速度,带得我不得不跑起来。脚下一绊,扑到了地上,但他并没有停下,我就这样被拖着,至少拖行了十丈。 你大爷的! 我身上的衣服、膝盖头,破破烂烂,肩头的伤还没好完,脸上鼻血眼泪,石灰泥土糊了一脸,因为太疼了,实在忍不住。 我就这样哽咽着,默默爬起来继续跟在后面,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们可能是真的嫌我拖慢了进度,其中一个人下马来,将我扛起来像扔麻袋一样的扔在马背上,自己跨坐上去,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我趴在马屁股那端,肚子被颠得不舒服,差点吐了出来,到了地方,他们将我放下来,我身子瘫软,整个人虚脱无力。 是尹家的宅子,他住的地方。 尹辗扫了一眼我正在流血的肩,“带她进去,处理一下。” 安排了几个宫女给我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包扎了伤口,我倒在床上不想起来,浑身乏力,但是我还没合眼就被他拎起来。 “让我睡会儿,这药后劲有点大……”我迷迷糊糊就要躺回去。 “他还给你下药了?” “嗯。” “春药?” “嗯。” 我一个激灵,“没,没,麻沸散。” “该走了。” 我在床上抓来抓去,“等等我戴个面具……我的面具呢?”瞬间清醒了一半。 “不用戴了,戴这个。” 他扔过来一张面纱,一顶幂篱。 这顶个屁用啊,风稍大就吹跑了,要是谁好奇一扒拉就扒拉开了,什么都没有我的面具实在,行人看到自动退避三舍,神鬼莫近。 “我就想知道我的面具有没有事……” “没有。”他道,“面具比你的伤重要?” “面具等同于我的命。” “再磨蹭一会儿我撕烂你的命。” 我麻利溜儿地爬起来。 被人押上尹家的马车,他已经在里面,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上去。何必让我同乘一辆,要和这虐待狂身处一个狭小空间,忍受一段不知多长的时间,大眼瞪小眼,相看两厌。 我不说话,我怕他。 他靠着壁,闭目养神。 不久胃里翻腾难受,打着干呕。 他出声道:“转过去。” 是指吐到马车外面。 “我很丢脸。”我说,“这种华贵漂亮的衣服,不适合我。” 我指指身上的绫罗纱裙。 “你带我去,不嫌我丢你的人吗。” 他不说话,我继续,“再怎么打扮,乡野丫头也变不成上流的名媛望族,何况是没受过女训,做过婢子的粗俗下等人。” 他还是不应,我急了,“你看你府里的女人那么多,随便一个丫头都如花似玉,又懂规矩又听话。你需要女伴谁都比我强……” “谁告诉你要做我女伴?” “不管你要带一个女人去哪儿做什么,都好过我,我这么低俗鄙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闭嘴。” “我不想去,求你……” 他终于睁开眼睛。 我捂住嘴,差点喷到他身上。 他皱眉,“停车。” 我跑下车去,伏到水塘边吐起来,但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尹辗走过来,“不是晕车病,是药的副作用。” 他在我旁边蹲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恐慌甚极,忽然他手上使力,将我的头按进水里,这期间一刻多钟,无论我如何挣扎,完全没有减轻力道。 窒息,恐惧,一瞬间逼近,我不敢睁开眼睛。 似乎死亡都变得真切。 他抓住我的头发从水里提起来,迫使我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 “看清楚,不需要我再提醒你。” 我胸膛起伏,剧烈喘息,额头发梢的水滴落下来,掉在水面上,泛起涟漪,晕开了影子,那里面没有我熟悉的那张脸。 他使劲一拽,我不得不仰起头。听见他一字一顿地说:“以后别再说那种话,我不想听到。听懂了吗,七夫人?” 他把我的头按到水里的那刻,第一次感觉到了,杀意。 - 尹辗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保持三尺以上距离。 他驻足,我就驻足,他回头,我就眼巴巴地望着他,很是无辜。 一小厮颠颠地跑来帮我牵起裙摆,我悄悄问他,“这是哪儿啊?” “小姐,这是长公主府。” 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看的出都是达官显贵,里面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看便知这家的主人正在设宴。 我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那小厮回,“小姐,今儿是宣齐公主芳诞。” 又问,“圣上会不会来?” “圣上日理万机,怕是分不开身,只是派人带了圣旨和赏赐,宣公主明儿进殿说说话,好好唠个家常。” 尹辗并不将我放在眼里,他走到哪儿都是个自带发光的大元宝,看见他的大人都两眼放光,纷纷聚拢过来表示问候,他一一点头回礼,偶尔和什么人说上几句。 他们也看到了我,好奇打探张望。我伫立在那儿,静静等候。 不知尹辗要如何解释我的身份,我也不关心,假装闲逛四处看看,不知不觉离他们远了,到一处溪边,这里曲径通幽,偏僻宁静,远离宴会的热闹喧嚣。 在这里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捡起一颗石子,往中心打水漂。石子在水上激起十几个水花,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拿手的事情,且一直引以为豪。 不是站在高处受万人敬仰,也不是看着我的容貌啧啧赞叹。我想是一件我真正做到的事,不管多么渺小不起眼,是我自己做到的事。 我蹲下身,摘下帷帽和面纱,看着水里的倒影,想起尹辗把我的头按进水里,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看吧看吧,看个够。”突然觉得有够烦的,我伸出手去,搅乱了水面的影。 这不是我,这才不是我,我很清楚。 对岸的树上传来一阵沙沙声响,既不是风,也不是禽鸟。 脑中松弛的弦瞬间绷紧,到我站起身来,才发现对岸树枝伫立着一个人。 一个带着狐狸面具奇怪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都不得而知。 但毫无疑问,他应该全都看见了。 脸上诡异的狐狸笑脸面具像是昭示着他的兴致盎然,左手扶着树身,竟在树干上半蹲下来,静默与我对视,面具后的眼睛虽看不见,却透过木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心念一动之间,我转身开始跑。 没忘记捡起幂篱面纱,边跑边整戴,系好带子。 那人从树上跳下来,追在我身后。 我慌不择路地一路往回跑,裙子鞋子太碍事,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大家风范,抱起裙摆甩了鞋子赤脚踩在石子路上,硌得生疼。 脚底传来一阵剧痛,已经管不了是不是割破皮肉。见到了人群,撞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堆,一眼抓到了尹辗的所在。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说,“救我。” 尹辗扶起我,皱眉道,“没个样子,成何体统。” 我回头去看那人有没有追来,说不出话。 他看我这幅样子,“发生什么了?” “有人追……在追我。”我舌头都不利索,“他看到了我的脸。” 第三十七章箫声四起 覃隐 刹那间,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见过她。何时何地。 也许就是我梦里见到的那只妖精。 正准备找她问个清楚明白,她却突然转身跑走,我心中的疑虑又加重了几分。 答案在我脑海中呼之欲出,我只是需要一个确定的回应。 她像看到怪物一般夺命而逃。 我追上去,她的鞋跑掉了,脚被石子划破,血滴落在白色的石子路上,鲜红得晃眼。 血痕拖得很长,就像悬崖上开出的红色玫瑰。 是这花园里唯一一抹亮色。 我不忍心再追,即使再有几步就能够得着了。 她穿过人海,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回过神来后,又回到了林中。 - 早先椎史的人来探查地形的时候就说过,长公主府后面的这块树林地,是最好的掩蔽处,他们会把地形图藏在一棵做有标记的大树下面。 我爬上最高的一棵老槐树,一眼看到了那个暗号,那里果然有翻新的痕迹,刨开表面的泥土,挖出了那张图。 宴场中突然传来巨响,一时间狼烟四起,人群成鸟兽状惊慌逃窜,兵荒马乱。 椎史给的时间不多,只能拖住一时。 我研究了一番地图,仔细收好,向地图上箭头所指方向进发。 攀上围墙边上的一棵大树,墙内情况一目了然,因为会场中央出现了变故,所有兵力都去镇压混乱,此处并无人看守,而这面墙,生生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跃上墙头,沿左面走了几步,找到第三间牢房,跳下来。 不费吹灰之力便见到了我所为其而来的人。 我站在铁门外,他在铁门里,倚靠在墙边闭着双目,戴着手铐脚铐,负重而不能行动,衣服上有血,看起来受了些折磨。 他听到外面的动静,“覃隐?” 我说,“是我。” “你还敢来,也不怕下地狱?”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代表正义的那一方。”我说,“甚至当遇到危急的情况还会不会坚守道德的底线都不知道。” 他没说话,依然直视着我。 “不觉得人应该始终站在正义的那条线内,那不是我的活法。”我蹲下来,跟他平视,“说到底,每个人都在谋生而已。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各不相同。” 他像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大笑起来,“七夫人的仇,你可有帮我报了?” “我既然答应你了,自会办到。” “你是来了结我的?”他问,“就算我说我一个字也没有说你的名字,你也不会信。” “我信。”我说。 - 椎史扔来一只断手,擦着自己染血的刀,坐在墙头上等我。 看我出来了,便跳下来,凑到我跟前,“你怎么了?脸色像吃了屎一样。” 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那替死鬼呢?” “没杀。” “什么?”他惊到,“你留着做什么?” “他说他愿意以命换命。” “换谁的命?换你的?” “他女儿。” “唔。”椎史不再问了,“走吧,再晚一点走不掉了。” 回到马车上之后,椎史跟我说:“长公主果然安排了杀手埋伏在牢房暗处,门口的戍卒都是幌子,只等你一进去就动手,不过都被我解决了,那点喽啰。” “他活不长了。”我道,“长公主发现布置的杀手都死了以后,就会知道我去见过了他。肯定会逼问他,而他一心想死,只要再无利用价值,毫不犹豫就会下手的。” “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别太内疚了。” “内疚是什么?”我淡淡地,“椎史,再帮我做件事。”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做什么?” “帮我偷出他的尸体,送还给他们家,好歹让他魂归故里。带上几坛好酒,在坟前洒上些钱币,多少聊以慰藉。” 他不屑一笑,“人都死了,做这些能减轻点负罪感?” “是找个理由接济他们爷孙俩。”我斟上一杯酒,“七夫人唯一留下的孩子。” 椎史一副原来如此的眼神斜睨看我。 我问:“现在里面情况如何了?” “宾客已经疏散了大部分,还有小部分没有逃出来,落在了里面,长公主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在镇压山贼。” “他们有问这些山贼是如何混进客人中间了吗?” “当然,睿顼王正在派人去查。” 睿顼王。 我想到了那个人,柔风甘雨。 那双眼睛,在我印象中永远是笑成一双月牙。 我问他,“没有伤到人吧?” “除了宣齐公主,我叫他们别碰其他人一根毫毛。” 我突然想起什么,蓦地起立,“叫他们撤离!马上!” 椎史还在发愣,我已经跳下了马车。 他匆忙跟上来,“这么着急干嘛?出了什么事?” 我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往里跑,根本无暇顾及他,“他们不认得谌暄!” 他边跑边喊,“我不是说了吗,女眷里面最漂亮的那个。” 这就是问题。 - 我跑进去,几匹战马在场中回旋,马上的人举着鞭子吆喝着甩来甩去,扬起一片尘土。客人们被他们像赶牛羊一样呼来喝去,从这头跑到那头,这些人放声大笑。 “别进去!你不要命啦!” 可我已经听不见了椎史的声音。 浮尘呛得我直咳嗽,眼睛也睁不开。 我拿袖子捂住口鼻,眯着眼睛在散乱的人堆里搜寻。 马匪看到站在场地中央的我,兴奋地举起鞭子。 “驾!” 一鞭袭来我被掀翻在地。 我必须很快爬起来,不然就会被受惊的马儿踩死。 但是还没有站稳脚跟,又是一鞭。 吃了一嘴土,这下很难爬起来了。 马匪们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我是他们的玩具一样。 眼见又是一鞭,我抬起胳膊挡在脸前。 但是这一鞭并没有落下来,椎史挡在我前面,鞭子在他刀上缠了好几圈。 刀一拧,鞭子就断成了四分五截。 他朝我吼,“你这个笨蛋!” 说完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踢下马,自己驾马前去控制局面。 我没想加入战斗,转身朝相反反向跑去。 但还是不小心被马匪头子发现,他一甩绳索,套住了我的脚,导致我失去平衡一下子扑倒在地。 绳索那头的人口中发出不明尖啸,是少数民族部族中打中猎物时庆祝的信号。 我想要伸手去解脚上的绳索,却被他一路拖行。 椎史从马上弯下腰,大刀一划,替我割断了绳子。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略一使力,将我甩上马背。 “伤得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大碍。” 可能擦破了几块皮。 眼下顾不得许多,我着急地喊道:“找一个戴面纱帷帽的姑娘!” “什么?你的心上人啊?” “过去那边看看。”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过去,我扫视了一周,并没有发现。 椎史说,“也许她已经脱困了。” 我想了想,也是,那样的女子自然是富贵人家,必定会被优先带到安全的地儿。 “走吧,打道回府。” 椎史差点没把我从马上推下去。 等安全了,他立马问我,“你要找的是谁?” 我欲打哈哈糊弄过去,“没谁啊。” “屁,都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了,这个人肯定很重要。” 我不回,他想到什么,又问,“那会儿宣齐公主叫你去做什么呢?” “问我话呢。” “啥?” “年方几何,可有婚配,家中有几口人,家里有几亩地……” 椎史瞪大了眼睛,“真的?” “假的。” “我就说。”他舒了一口气,“我这么威武勇猛她不相中,看上你这种娘娘腔……” “蒙汗药还是软骨散?” 仟儿看见我这幅样子,惊叫一声,上前来在我身上拍拍打打,“公子,怎么搞成这样……”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什么大碍,小事一桩。” 她心疼地叫道,“知不知道这衣服有多难洗啊……” 我脸很臭,非常臭。 椎史忍住不笑,问我道:“诶,公主这个人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公主架子。” “那是,宣齐公主在整个朝中风评最好的,不像那些个搓屎公主,肥猪公主,一个个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大臣见了她们都要行礼……” “见了公主本就该行礼。” “你不懂,见了她们你就知道有多烦人了。” “对了,公子。”仟儿忽然道,“我刚才看见尹大人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该在关外审计,过两天才听到我毒杀了曲颐殊的消息。 “我还看到尹大人身旁跟了一个女子。”仟儿又道,“蒙着面纱,戴着幂篱,看不清样貌。” 我愣在那里。 她是尹辗的人? - 颐殊 “那又如何?”他淡淡地。 我一愣,是啊,看到了又如何。 “可是,他追来了……”我想了想,“总觉得他好像认识我。” 他脸色变了,扯起我的手腕就走。到了后院,又让他的人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戴上。”说完扔给我一个小盒子。 我的面具。 “那个,有没有房间可以借我一用?”我有些不好意思,“女孩子梳妆打扮总得需要镜子嘛。” “你这也叫梳妆打扮?” “……” 说来可笑,今日未戴面具的我,遇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始终隔了一层伪装。 以碱水洁面,妆容洗净,唇脂朱砂抹去,花钿杏靥取下,只剩眉形未改,往常都是大粗眉,今日却是远山娥黛。正描着眉,黄铜镜中,尹辗出现在我身后,无声地靠近。 “可要我帮你?” 我手一抖,画斜出去一道。 “不劳您大驾,您先上外边呆会儿,我一会儿就……” 外面倏忽一阵喧闹,所有动作都顿住,言语都停了下来。 尹辗皱起眉头,暗使来报:“大人,有贼人突闯进来。” “怎么进来的?” “现在还不清楚。” “暂时攻不进这里来,”另一个人问道,“大人,要不要派人去前边增援?” 他静默一阵,“别管他。” 面具的取戴并不复杂,不多时,我就变回了惯如往常的那张丑脸。对外界之事,还不甚了解,只知宴会并不顺利,枝节横生,心道来的人也是倒霉。听他们的火烧眉毛的语气,似乎局势不利,意外诸多,还一时不好摆平。 有人埋头冲进来,单膝给尹辗下跪:“大人,已经破入内院,现在怎么办?” 这个阵仗,如临大敌,兵至城下,但尹辗的态度,却像不过是屋里进了老鼠,一群人大惊小怪。见他这副样子,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天塌下来他全权负责。 “大人,当务之急是护送您先离开……”那暗使说。 “不必。” 只回这句,他就站到窗户边,久久沉默不语。 无人敢出声打扰,我退到一旁,等他发话。 好半天,他才下令道:“先去看看长公主和宣齐公主是否安全,派人保护她们,再检查一下宾客中是否还有皇室的人,一并送走。” “是。”其中一个又道,“宣齐公主,此刻就在后庭。” 尹辗转向我:“换衣服。” 我神经一跳。他什么意思? 脱可以,但是能不能……正准备叫所有人回避一下,他用戏谑的口吻道:“怎么,你不是喜欢在男人面前脱衣服,这不是你的兴趣吗?” 脱就脱。我当时那个牛脾气就上来了,还偏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些人,利落地解了外衣换上。 羽裳绣裙,衣香鬓影我还穿不习惯,正好脱下还给他。 转身见尹辗立在远处,看我的神情耐人寻味。 他召来手下一人:“把衣服给宣齐公主送过去。” 又对我道:“走吧,回去。” 但我走出几步,越想越不对。如果今日尹辗带我赴宴,是想身旁有个鲜明的饰物,那么,若那些山贼是冲他而来,那身衣着的女子就是最显眼的靶子。 想到这,我冷汗扑簌,挪不动脚步,迈不出大门。他想让宣齐死?或者,不想让她生。我不敢猜,也不敢问,只当即抬起头去,看到他的背影。他高高在上,权谋死生,予取予夺,怎么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性命,即使那女子的身份很尊贵。 就算过了许久,对于帮宣齐这件事,我也不是全然理解那时的自己如何作想,到迄今回忆仍心有余悸,假若我没帮她,一条花季性命命丧贼人之手,还不知遭怎样的凌虐对待。 我不认为凭个人单独的能力能做什么,去了也是去送死,但若她因我而死或替我而死,那都是不应该的。更何况,她就在近旁,我伸手能够到的地方,没办法视而不见。 老实说我作死的事又不是干得少了。 表面上乖顺跟着尹辗往外走,临快到马车前,我眼一闭,心一狠,转身往外跑去。 不管了,先干再说。 - 回头望了望,尹辗没派人跟过来。 淦!我有点绝望。 要不回去认个错,就说我刚才尿急? 但还是入了南苑后庭,长公主府天宁花园邿坞,这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比起寻常官宦人家,普遍富贾,亦是优越得多。后庭苑中溪流潺潺,涧深静水,可惜我没时间欣赏,一间一间地打开屋子寻人,空的,空的,都是空的。 她可能不在这里,兴许事情一发生就被安全转移离开,没道理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留在后面。 这样想着,身后耳闻环佩玉簪琮琮相击之声,一转身,便见到了她。 清贵妍丽的女子,站在檐下,手扶廊柱,背对着我。 身上自有忧愁之态,不见其貌,那昳丽容颜上也必是点点幽绪在眉头。 且不说她相貌到底如何,光身上的疏冷凌傲气质,就是一般小富小贵人家培养不出来的。她逆着光,面容看不清,侧脸因浮光碎影多一分婉柔,微风拂拭而过,惜灵静雅,下颌轻扬,鬓发飘动,那双手,极其漂亮。 这场景使我恍惚了好一阵。 不知不觉看呆了,回过神暗责分明情况危急,有要紧的事要做。 她觉察到有外人在,便问:“谁?” 我反问道:“你怎么没有出去?” 她答:“四面都被贼人所围,暂时出不去,你别慌张,等一会儿援军就到了,先去后房同奴役躲到一起,不要怕。” 靠,为什么,是公主身份尊贵就算了,还这么心地善良。 这让我更没法撒手不管了啊。 没时间了,我抓起她的手,她当即是想甩开,但力气跟我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带着她到偏远角房,我让她脱衣服,她怔愣在原地。 脱,立马脱,现在就脱。 尹辗命人送过来的衣服就在我手上,我想过了,这身装束才是保命的,宣齐被单独留下,就说明设局的人目标从来都是她。 真的没时间解释,我上手扒她衣物,她脸即刻染上红晕,双手抱在胸前护住,我接着努力,争取最短时间内把她剥个干净,她急急忙忙捂着关键部位,就快晕过去了。 老实讲,她跟我比起来算小的,没什么看头。 “我知道了,”停下来道,“你是不是平常都被人伺候着更衣,自己不会脱衣服啊?” 她面若赤霞:“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如此,那便让她自己来,更完衣后,我仔细端详,美则美矣,还少点什么。想起幂篱面纱,拿过来给她戴上,我边听着外边声响,边帮她系着系带。 “尹辗的人就在外面。”我嘱咐道,“你出去之后,跟尹大人汇合,他大概还没有走远。” “好。”她点头,“你叫什么,若你还活着,我叫父皇……” “殿下,”我打断她,“我救你,不是因你身份尊贵,而我出身卑微,就命如草芥,该以死换主。我不仅怕死,还怕自作多情,以为救你是行侠仗义,却在上位者口中是忠心护主,死所应当,不知你懂不懂这其中差别?” 她抬起头,我亦回望,看进她眼底。 “我救你,是因为我是曲颐殊,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公主。” 手中收紧,幂篱的系带完成了。 将她推出门去,她问:“那你呢?” 好问题,感觉到了人性的光辉。 “殿下,你觉得一个丑奴的命与公主的命是否相等,或者说,人与人的生命是否平等?”沉寂了半晌我说,“你怎么想,我不知道,公不公平,值不值得,也不去追问。但我就是在赌,赌如果是我的话,在这场事故中不会有事,这是你的劫难,不应是我的,若有可能,当一个化劫人好像不错,听起来挺酷的。” - 后庭下房里,果真有许多等待救援的人,老媪抱着几岁大的孙女窝在墙角,拄拐的老汉手里拿着仅剩的馍馍在啃,聋哑的木匠不时探头张望外边,这些人多是没有拯救价值的,或者身体残疾不好转移的,都被留到了最后,每个人脸上都黯淡无光,面如死灰。 我那时已经换上宣齐的衣物,只有幂篱面纱拿在手里没戴,见我推门走进去,他们只看了一眼,继续等着。我左右四顾,到空床上坐好。 才坐下没多久,有悍匪踢裂门板,手里缰绳困住的一群人往里一扔,对着所有人喝问道:“谁是宣齐公主?自己站出来!” 我弱弱举起手。 这人皮肤黝黑,粗俗鄙陋,耳大如猪,肚大如桶,狞笑道:“公主,跟我们走吧?” 我没有说话,心砰砰直跳。 隔着薄薄面纱,看到人影越来越近。 在他快要靠近时,忽然有妇大啼,哀嚎不已:“我一个老婆子,居然要葬身此地,在公主府做了大半辈子,现在就要命丧黄泉啦!谁能想到玦城之内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孤魂野鬼,也没个投胎的地儿……” 她身旁恰好有人,那人就踹了她一脚,“嚎什么嚎!” 那人转身对其他同党说:“事办不好,你们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屏息等待之间,忽地,有一人飞马踏敌,长缨举枪而入。 马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公主!殿下!”马上的人边勒马边着急喊道:“我来晚了!” 我心里一跳,果不其然,他看见蒙着面纱戴着幂篱的我,就冲我而来。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二话不说,就跪了:“臣救驾来迟!” 不等我回应,立马站起来执起我的手:“您受惊了。” ……是很受惊,受宠若惊。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公主的仪态,只好问:“你是?” 他退后两步,作揖行礼道:“臣广绉司丞殷孝楠,多有得罪,还请公主恕罪,事急从权,顾不得礼数周全,若有冒犯,还请公主责罚!” 说着要往地上三拜九叩,以身抢地。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扶住他。 “不必不必,公主已经安全了……” 我揭开面纱,一把大刀横在我的脖子上。 他青筋暴起,变了一副脸:“你这个丑东西,不知好歹,还想冒充公主?” 那张脸扭曲至极。 第三十八章欲语作祟 覃隐 风清月朗,山上凉意颇盛。 收紧氅衣系带,便在山顶石头上坐下,背靠桉树。四下静谧,人迹罕见,譬无人声、噪声、喧哗声,惟有风声萧瑟。 只我一人独行,没有叫人跟着,从山顶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一切,灯火辉煌,连成一片。极目远眺,夜妆梳明,星河万里,高楼淹没在夜色阑珊中,河边桥头船只漾影交相辉映。 亭楼深处,有星星点点绰绰白黄亮光随风而起,越升越高,由远及近地从街市坊坞的中央逐渐飘向天空,犹如那团团围聚而又各处飞散的小小萤虫,隐没在星海中,化为一道天堑。 我又想起她,那眼眸盛星的女子。 若她真的是尹辗的人。 唉。我叹一口气,决定不去想这些。 身后树丛有异动,不用想亦知是牙错到了。他蹲在头顶的树干上,陪我看着玦城夜景。 曲颐殊受伤的事,第二天去送饭的仟儿回来就跟我说了。 那时我们刚准备走,留一封信给曹严二位大人。我写信的手停下来,转头看向仟儿,听她描述伤势还挺严重,不大乐观。想起昨天她向我跑过来但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中途折转,从头到尾都没有向我求助,就算受伤,就算有可能会死,也没有这个打算。 我想,看来是铁了心的要死撑到底了。 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我打开窗,牙错从屋檐上翻下来。 我站起来:“车准备好了?” 他点头。 “我们走吧。” 尤庄的下人都出来送我们,帮我缝过衣服的曾婆婆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公子你此去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别让尤老爷知道了,你们千万得替我保密。” 婆婆又说:“哎呀,那你可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呀,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老风湿也得了好几年啦,只有公子的药才管用啊……” 洗衣房的刘大妈道:“我这偏头痛针扎几下就好了,公子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老朽的病……”“公子开的药……”“还有这药方……” 我笑道,“以后也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就是。” “公子我们去哪儿找你啊?” 我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所有的事情完成之后,打算在玦城开一家医馆,大家一定都要来捧我的场。” 所有人纷纷点头交耳称赞。 牙错站在我旁边,低声提醒:“该走了。” - “孔明灯。” 我看着又一轮升上天空的星火,“你知道孔明灯的历史吗?” 他没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相传为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所创,他因被司马懿围困在平阳而释放天灯,得以突围。她同样被困在此处,借东风是借不到,或许我这一次能作风推一把,若能解困,她这一生因此改变,不算枉费我这番心血。曲蔚然,我也不欠他什么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玦城的景色再好看,也比不过在故乡同亲人一道看见的风景。曲颐殊心心念念想见父亲,她这次见到了,误会自然而然就解开了,要是对我有所感恩,会对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后悔的。哪有人无缘无故对他人讨厌厌恶成这样,不合眼缘罢了。 我始终无法理解她的敌视从哪儿来的,还是她对男人的恶意普遍那么大,尤其长相好看的男子,难道她被这样的人伤害欺辱过?无从得知。但后面随着时间进展,她知道我并不是那样品行低劣的人,关系有所缓和改善。 这也得益于仟儿的关系,不知为何她只跟我有仇,又能收服身边的每个女孩子。不久就同仟儿情同手足,还说服得仟儿有时看我也目光不善,怪道公子钟情于宁二公子就要一心一意,别去招惹无辜女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用猜也知道是曲颐殊在败坏我名声。 有一次,她们拿了孔明灯来放,兴致盎然。哦对,小年夜,我煮了火锅,椎史来了,尤庄下人都回家了,少数留下来回不去的,我也请他们过来。尹辗派人传口信来赦免曲颐殊一天,仟儿兴高采烈,拉着我们上街买了许多烟花爆竹,还有天灯。 仟儿帮我准备火锅配菜,椎史自告奋勇杀鱼,其他人也忙成一团,杀猪宰鸡买酒,说着话聊着天,好不热闹。曲颐殊讨厌我,她在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可能在想曲蔚然,可能在想奶娘,可能在想没抓到的那只蜘蛛,谁知道呢。往常她都是同家人一起过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也明白。 我也想回去呀有时候。然心在故里,身在外。 话本子里的盖世英雄无父无母,都是有理由的,要有家人牵绊,游子思乡情切,念着家中父母,不敢死,哪来的成就一番事业?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家庭圆满,父母康健,注定只能当普通人,我也乐得普通,平凡也没什么不好。 饱食过后,仟儿在地上放孔明灯,我在旁边弯腰看她。火折子打不燃,着急得不行,笑安慰她慢慢来,另一边刚抬眼,曲颐殊的灯笼已经架起来了,正冥思苦想题什么字。感觉到我在看她,瞟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笔在手中转了一转。我过去,问她想写什么,是否需要帮忙,她说不用。我猜到了,定然是不用,不必,不要你管,可我心情好,没跟她计较,站在旁边多看了一阵。 她的字是漂亮的,与她的人不符。天灯太大,要两个人放,左右架起,抬举升空。仟儿跟椎史抬起一个,忽然道记得在笼身写上名字,不然升空就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她在对面笔走龙蛇一阵,我知道她写好了。正准备放,她忽然探出头来道:覃翡玉,我也写了你的名字。 不出所料,真是覃翡玉三个大字。 在这样的气氛下,人很难不被感染,被某种古怪温馨的错觉包围。所有人大喊一二三,同时放手,举过头顶的灯笼便越飞越远,地上的人就灯笼而言越来越小。许多人做同一件事,坚信着美好祝愿和幸福愿景的场景,才是人们节日庆典放灯仪式所追求的。 今年的节日她若能跟家人一起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想象着曲父同女儿团圆的情景,老泪纵横,感人至深,又想到自己一个人在这儿,顿觉伤怀,分外凄凉。 曲颐殊这人也蛮有意思的,先前看到我就冷脸,独自坐到一旁。心细如仟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对我使个眼色,不久把她带回到桌旁。曲颐殊满脸的不情不愿,浑身的不自在,我只喝自己的酒,不去管她。结果两杯酒下肚,笑话讲得比谁都大声,拉着椎史划酒拳,还非要我承认自己心里有鬼。看她醉眼惺忪也不知是真醉假醉,耍酒疯还是趁机报复。 “飞花令,”椎史放下酒杯,“输的人喝酒,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必须是真话。来不来?” 谁怕谁。轮到我喝酒,曲颐殊问,她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于心有愧?” “我有什么愧?”我说。 她看着要哭了,眼睛红红的,转头嚷嚷着喝酒喝酒。 实在莫名。趁他们玩闹,我问椎史,“尹辗近来在忙什么?” 他答:“主子从不过节日。” 我那时的感觉很奇怪,说得上是同情或者怜悯吗? 但我想,他要是不忙的话,我愿意请他留下来一起吃饭的,可能曲颐殊不太同意就是了。 - 牙错低头看我一眼,没说话。 风萧兮夜归静,一山,一木,两人,无话,独钓寒江雪,独坐霜枝头。我抬头看他,依旧不知眺望着何处的景,眼神飘忽。 “失败了。”他突然道。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尹辗?” 他点头。 我就知道,在玦城开开心心开个小医馆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苦笑一声,“走吧,尹大人怕是已经在等我。” 严家派的人赶来通知我们,尹辗就快要到严府门口了,只好快马加鞭回去迎接。 从马上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严庭艾站在那里,苦着脸,对我摇了摇头。 我叹一口气,“算了,不怪你,谁都预想不到。他们还有多久到?” “大概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尹辗总归是你父亲的上级,严大人出使边塞不在,你好好准备一下,不能失了礼数。” 他点点头,回身去安排下人布置。 我将马交给下人拉去马厩安置,又让婢女拿了御寒的外衣和姜茶水,以备不时之需。 尹辗的马车从那边渐渐驶来,我们躬身作揖,行拜尘礼。 他从车上下来,看到我,微微一笑,与往日并无不同。 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无比忐忑。 还是怡然道:“早上好,尹大人。” 他一招手,车上的人将曲颐殊放下来,她手在背后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我心口钝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道:“隐生,看紧一点,别再让她跑了。” 我恭恭敬敬作揖,“是。” 曲颐殊被人带进严府关起来,绕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围墙之内。 我回过头去看向尹辗,他来到我跟前,依然笑着,“这丫头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我笑,“难道不是吗?” 他把手放到我头顶上,眼神温和,“过两天随我回一趟尤庄,把余事了了。” 我应了一声,“嗯。” 他又道:“曲颐殊的事,看管不严,我不与你计较。下次再有这样的疏忽,定不会轻饶。” 临走之前,他翻身上马,俯下身来同我道;“另外,你要想清楚,是站在我的左手边,还是站在我的对立面。” - 颐殊 马车外,街市上,家家户户挂着灯笼,万家灯火,连绵成河。掀开车帘子看得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侧目见一张死人脸的尹辗,我还不如继续看着窗外。 他从箱中取出一套茶具,不紧不慢地沏着茶,车厢内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这茶才入口,味如甘霖,唇齿留香。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喝到尹大人亲手煮的茶。 “你们再来晚一点,就只能给我收尸了。”我捧着茶杯道。 “你都不怕我,还怕死?是觉得他真有可能杀掉你,我不会?” ……这还真不好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向来有危机意识,忙道:“谢大人及时搭救。” 他冷面冷心,言语也是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还没到要你死的时候罢了。” “那我死之前……可以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吗?” 他略微抬眸,虽是没说话,我却看出是默许了可以问。 “殷孝楠玩这出英雄救美,接近宣齐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设局陷害谌暄的背后主谋,是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仔细斟酌词句后,这样问道。 “自顾不暇,还在忧人之忧,谌暄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往后一靠,手放在额角处撑着额头,“这幕后主使之人,你也认识。不如直接去问他?” 话说得这么明白,没什么不好猜的。他又道:“他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很多,不想在临死前知道他为何如此安排这一场吗?” “不想……” “他想设计我。只知你对我关键,不知如何关键,将你这颗棋子转移出运往别地,到时再以此为筹码跟我谈条件,殊不知,你并没那么关键。美人计杀掉一个美人还会有别的美人顶替上,而且,越听话的越好。” 我没有出声,他将其理解为震慑。 “看住你,是因为我还有点耐心,慢慢跟你玩,但显然,这游戏玩的人多了,就没那么有趣了。他若再想拿你对付我,我也只好把你杀了,以免罅隙越来越大。” “你们为何生出罅隙?” 他吐纳沉吟道:“隐生向来有自己的想法,没那么顺从,跟你一样。” 哑然一笑,“不,跟你不一样,我不会杀他,我会极有耐心,等他归顺为止。” 他们总归是同一类的人,同类对同类才如此宽容。 “至于你,不听话也没有用,还很麻烦。”他睁开眼,指尖轻点,“死了倒方便些,不然浪费粮食,还费我看管你的人力物力……” “我不是帮你运出了七夫人的尸体,也找出了销金库的位置吗!”说完我意识到自己跳入了他的自证陷阱。何必要证明我不是没有用,又不是他的手下。 正暗自懊恼,他笑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你说哪个?”没好气地反问。 “当然是最近的那个。” 他指肩头的新伤。 语气带着引诱般:“你不想知道谁做的?” “不想。”这次我回答得很决绝,但很难不顺着他的暗示去想。 “那你应该也不想知道,你从牢里出来,是怎么瞒过我的眼睛的了?” 我深呼吸,这是个圈套,这是个圈套。 他姿态越发优游容与:“我的人不是一直守在牢房外监视,每隔半个时辰进去看时,都是有人在的,你离开之后也没觉出异常。那你说,现在代替你在牢中的是谁呢?” - 到底为什么,要用阿筝来换我? 冒着怎样的风险呢,如果尹辗发现牢房中的人不是我,一怒之下杀了阿筝也说不定。 原以为,他们是有情谊的,还是说她也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内心久久无法宁静,抬头看对面的人,唇齿也说不出半个字。 想问问阿筝死了吗,代替我死了吗,被我害死了吗,又怕得到不想听的答案。 这时,有暗使掀开马车帘子,呈上一封信。 他接过来,淡淡扫过一眼,便放在烛台上烧了。 那信上书了尤庄大夫人的闺名,恐怕是她真正的遗书,或者认罪书,但随着黑烟袅袅,薄纸卷曲成余烬,一切真相都随风去了,灰飞烟灭。 最后的一点证据也被抹煞。 温度骤然下降,比刚才更冷了。 “二夫人的死,不见得是个意外,你若有兴趣,可以自己查查。” “不必查,我要回家。”好累,真的好累,我靠在车壁上,把自己蜷缩起来,“你答应的,办完你交代的事,就可以满足一个条件。” - 行至山中,马车突遭颠簸,停了下来。 “怎么了?”尹辗向外问道。 驾车的人道:“回大人,车轮卡住了。” 便只好下车来等。 野外山林笼着深深寒雾,有菇获鸣声,不知何处,但觉绕头三尺,环林振翼。尹辗的手下生起火,我们围着堆火而坐,干树枝在火里劈里啪啦炸起火星,夜风燎旺。 过于安静,反倒不太习惯,处在这种地方,又很难不让人多想。 “你有没有觉得,”我问他,“这样的场景,该发生点什么?” 他眼皮子都懒得抬:“收起你多余的想象力。” “会不会有黑衣人突然跳出来,将我们包围住,厮杀至血流成片……” “若有人在附近,我的人会知道的。” 没意思,“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他道:“话本还写宫闱情事,帝王之爱,你为何不向往?” 难道你看过?但我心知不能问,理智告诉我,还想活命嘴就少打出溜。 “话本里写的后宫,多是工于心计之人,活得如履薄冰,足陷泥潭,我要在话本子里,根本活不过第一章。”到后面几乎都是小声嘟嚷。 “挺有自知之明。”他不反对,“但我送进去的人,起初多少会照拂些,没那么容易死。” “起初?那后来呢?” “后来你就知道该怎么活了。” 但我不想那么活。为了生存,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是被逼的。 如果做自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那我正是在为此偿还。 还想说点什么,那边有人道:“大人,车修好了。” 他站起身,拍拍手:“走吧。” 我没动。 隔了很久,他回过头来:“你要造反?” “这不是出城的路。”我说。 他勾起我熟悉的那种笑,“这当然不是。” 尹辗这个人真的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脑子里不作他想,当即转身就想跑,没跑两步,被人扑倒在地,那人反身扭住我的胳膊,使我动弹不得。 尹辗没把我的跃跃欲试当回事儿,只在登马车前淡漠地吩咐了一句:“绑起来。” 被五花大绑犹如捆猪的我被丢上车,跟一堆杂物在一起,连位子都不给坐。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我手被缚在身后,躺得笔直,瞪着马车天顶。 他对我从来不曾好过,但凡有那么一点儿可以称之为好的,都不至于每次搞得如此狼狈难堪,不是鼻血糊脸,破衣褴衫,就是四马攒蹄,横拖倒拽。这次喝上他泡的茶了,就以为把我当作人来看待了,结果又是这样。蠢笨如我,居然信他的话。 他的黑舄踩在我的肩上,俯下身,清楚道:“账本给我。” 我忍着疼,“那么多本,你要哪一本?” “你知道我说的哪一本。” “被我烧了。” 他脚下施重力道,碾了碾。我立马忍受不了,疼得呲牙咧嘴,喊知道了知道了。 他松开脚,留我在地上死鱼一样喘息,我想我该恨他的,至少瞪他一眼,但我没有力气了。 我又斗不过他。 - 天刚破晓,马车速度放慢,似乎快到地方了。 外面有很多人在恭迎他的大驾,我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这对我是另一个地狱,不会比尤庄好到哪儿去。 尹辗下车去,跟迎接他的人寒暄。 有个声音,调子轻快上扬,那语气愉悦,熟悉,又抓耳。 “早上好,尹大人。” 我谁都斗不过,也不该奢望斗得过。 同谋者再怎么分崩离析,到最后,不计前嫌地和好如初。 处在中间折损的就我一个罢了。 他们相视一笑,无需言语。 尹辗命人将我带下去,关起来,路过他的身旁,想质问,不能开口,而他不看我,只专心致志看向尹辗,绽开一个笑颜。 最后见的一幕,是俩人站在那里,尹辗将手放在覃隐头顶上,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着话。覃隐腼腆地低着头,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十九章弦外过听 覃隐 有一年冬天,我和师父坐在房门屋前,下着很大的雪。 小炉子生着火,我们围在火炉旁坐着。我把冻僵的手放到上方去烤,师父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火炉旁翻着医书。 “师父,”我问他,“今天来的那位病人,你明知道他没救了,为何还骗他说有好转的迹象?” “隐生,你觉得人活着,主要是靠什么?” “……呼吸心跳?” “靠一口气。”他又问,“那你觉得,那口气靠什么维持?” “活下去的希望?” “没错。人们常说死不瞑目,是因为人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东西,有些人的病拖了很多年,就是因为放不下。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并不是很清楚,没有医生来得了解。他们不会想知道病程、病理,往往会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啊,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啊?” “其实这些,我们也说不准,你看隔壁那老鳏夫,病那么重,十几年都没死……” “是啊,我们只能判断个大概,说不准具体的日子。既然如此,何不多给他们一点希望活下去呢?人都是求生的,虽然都是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你是在鼓励他们多活些日子,努力活,用力活,这样吗?” “我将之称之为积极疗法,多给点心理暗示,说不定病情真的会有转机。其实很大一部分病啊,都有来自心理方面的因素。你查不出病因的病,多问问患者过去的经历,说不定对方的病,就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心病。” - 慢易生忧,暴傲生怨,忧郁生疾,疾困乃死。 攥紧领口衣襟,若此事不得解,恐时间长了都要生出一块心病。 严廷艾不知我在烦忧什么,站在床榻边探头探脑半晌,我把盖在眼睛上的胳膊拿下来,见他手捧信纸,了然他来找我做什么。向他伸出手去:“写完了?我看看。” 汝为心头一江水,碧若芙蕖出渌波。 君荡我也跟着荡,一荡荡到心桥上。 ……什么玩意儿? 这种狗屎东西怎么拿得出手,拿出去也别说是我教的。 他见我以手撑着额头,坐在床边向前俯身坐了许久,一动不动,忐忑不安问道:“写得不好?那我拿回去重写……” “不必了。”我等会儿直接帮他写,这种水平写一千篇也还是这样子。 拾起外衣穿上,正系绣扣,听见他讲:“我翻情诗大集,里面的诗写的不是抑郁生病,被情所困,就是赌咒发誓,甘愿为你赴死,丢命也在所不惜,好像不这样写就体现不了爱的深刻,爱的伟大,我哪到那程度呀。覃大夫,你遇到的为情而死的人多吗?” 我束着发带,想了想,“有那么几个吧。” 一个妻子抛家弃女,在码头搬沙袋的时候砸了腰,再也没爬起来。病榻上还在怨咒那女人狠心决绝,朝我哭诉为什么为什么。这。他问他做错了什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半辈子,等来这结局。最后他问我:“公子你说,人善良有什么用?” 我回答不了。 只能劝慰他:“得不到的女人就忘了吧,好好活下去,爱情会要了你的命。” 另一个爱上欢场女子,被人骗了钱,净了身,卖到宫中做阉人,更是痴癫病发作,就跑上街裸奔,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大呼“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乱七八糟的这些,总结为一句话: “别为爱情要生要死,也别为女人死,不值得。” - 正在教严廷艾背下《洛神赋》之时,尹辗登临严府大门,严家家主不在,招待他的是严老太太,跟其夫人,据说老太太也不是神志很清醒,唠半天家常,问了人家五遍“可有妻否?” 尹辗每一遍都好脾气地作答,不厌其烦。严夫人赧然道:“娘,这是尹辗尹大人,别再问这事了。”又对尹辗陪笑,“大人莫迁怪……覃公子跟吾儿都在后院,您去就是。” “隐生,”尹辗站到我身后,“最近是想回一趟尤庄吗?” 我站起来作揖,“是。” 我得回去拿我的手记,还得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什么时候?” “啊,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黄道吉日。” 他笑了,“那么今天如何?” 我假装想了一下。 他又问,“不忙吧?” “很闲。” “下午有空吗?” “有。” 严廷艾在旁边咬着笔杆子,若有所悟:“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不错,这就是约会的方法,好例子,记下来。” - 不坐马车,俩人均策马。尹辗谈到最近在办的几起大案,以他的地位审校的必是别人办不了的朝廷官宦。过去曹操悬棒立威,如今对官员却是不管用。行贿者受贿者皆互相包庇,往来之间联系紧密得很。“……若有施行效度者,怎会不用?但就是有法不依,依法不行。帝曾命众臣修订《志瑏格》,意在完善律法,可惜,多年没有编成。” 他说可惜笑盈盈的,好像并不觉得可惜。 虽知议论帝王不是我该做的事,尤其在皇帝的近臣面前,但尹辗给我的和蔼假象让我有些不自觉得寸进尺,还是问道:“熵皇以功业自矜,恣行喜怒,都说他性情残暴,若不依立法律例,他想随意杀人,那怎么办?” “倒不是假的,圣上命人制大镬、长锯、剉碓,陈放于宫中,不高兴就杀人。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命负责刑狱的官员把死囚隐藏在大殿之中,若他要杀人,只能先把这些人推出去。” 听的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却不以为然。每日面对这些,得是怎么样的人啊。 “可能是上行下效,官员审讯犯人手段也越发过激,什么车辐、搊杖、夹指、压踝一类刑具都用上了。隐生,若你入朝为官,也要学会用酷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轻挑剑眉,话里像是意有所指。我装傻不知:“这倒不必,不会入朝为官。” “就你现在,对人的手段还是轻了。不过也是,你是大夫,救命于人,自是心慈手软。想叫人乖顺,你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不是逼你动刑,只是有时效率高些,节省许多时间。” 我沉默一阵,应下“是”。 他怎会要求我对曲颐殊动刑,非到这种程度的折磨不可了吗? “唉,你对囚犯,必是施恩济惠,以情感化那一类,叫人记恨的事还是得我来做。但你既然管着她,就得让她怕你,不论用什么办法,知道痛就好。” “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说,“但我比较喜欢给糖吃。” “你总是这样,”他道,“讨人喜欢。” 我撇嘴,“哪有。” “但是藏好了,别叫人看出来,不然会很难堪。” “看出来什么?” “先前那顿鞭子是你给的。” 他还是什么都知道。 - 尤庄地处山谷低洼,风水学上来说,背靠有山,三面围谷,藏风聚气,堆金不易散银。一行人并排列马山岩石穹上,往下俯瞰得见整间山庄。 有暗使回来向尹辗汇报,他转向我道:“隐生,你要的东西好像不在里面。” 我咬牙,自己藏的东西当然只有自己能找见。 可是我不能明确说到底是什么。 先前我说自己去找,他不允许,理由是不能暴露。 难道我要在这里看着我要找的东西烧成灰烬吗? 尹辗的暗使举起火棒,得到行动的指令后,分成两波一左一右从两侧以圆弧路径接近尤庄。行进的途中,火炭擦过树桩,易燃的木柴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看着大火冲起高焰,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烧完我也完了。 我转向尹辗,“我以为你会用更……温和的方法。” 他道:“是简单粗暴了一些,但省事。”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省事好像往我心上捅了一刀。 “我以为我们会拿着搜查令和逮捕令,加上抄家的封条,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手举火把的暗史已经快到山脚下。 “与其上奏皇帝,受那群老东西指手画脚的佐使,还不如先斩后奏。”他语气松快,“就这么件破事他们势必吵上八百回合,搬出律法,非要定个罪,走个过场,这中间要关系积淀家底深厚的,早就走完贿赂了,别提尤万金这样的老滑头。隐生记住了,要让人死,就得死个干净彻底,别留人东山再起。”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让他们停下来,有办法吗?” “来不及了。” 他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我面如土色。 就差从马上栽下去。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笑问,“理由呢,别告诉我只是想玩儿。” 就是这时,严廷艾急急匆匆从另一端跑来,边跑边挥舞双手,大喊尹辗的官职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跑到尹辗的马跟前,只顾弯腰按着膝盖顺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我指指自己,指指尤庄,又指指自己。 尹辗脸色不悦,他终于缓过气来:“大人,再等等,再等等好吗?” “等什么?”一把拽过他拉在手里的袖子。 “等……等我背完这首赋!覃公子,你要我背的,我背下来了,不如听完?” 说着竟然真的要开背,我一拍脑门,无声叹息。 赶紧牵住尹辗的马绳,“大人,您别动气,我跟他好好谈谈。” 正准备拽他的耳朵进小树林里好好教育,底下轰地一声火焰窜了起来,几丈高。 严庭艾顿住,猛地扭头去看。 所有人都静默,连马也定住了,像在观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严庭艾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我以为他是被从没见过的壮观火势震慑住了。 但他转回头来时,不安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惶恐。 他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烧成火海的尤庄,下人陆陆续续跑出来,叫喊着火了!着火了!拼命救火。 有一个身影骑着马从远处而来,在我看清楚那是谁之前,忽地一下扑入火中。 严庭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作死地要往山下跑,尹辗伸出短鞭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俯下身跟他说,“你想死?” 严庭艾一只手抓着脖子上的绳索一只手在空中虚抓,说不出话。 尹辗放开他,“你死不要紧,但你一出去我们就暴露了。” 严庭艾咳嗽着说:“颐殊……曲颐殊……” 我站在下方,沉默不语。 - 颐殊 在霁风轩坐下时,食肆内客座满盈,没有别的空位。伙计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打过招呼可能要多等些时间就离开了,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自然是表示理解。等上菜的间隙,把从尤庄带出来的东西翻出来查看。 一本手记,覃翡玉的。尤庄现景已十分惨淡,值钱的物件能拿的都被拿了,房间被人扫荡一空,箱柜翻倒,各处七零八落,散乱狼藉。我去的时候,除拿走尹辗要的账本外,无意间在覃翡玉住过的床底下,一块地砖后发现了这本手记,一并带走。 这本手记上记载了人体的各个部位和结构,画得详实仔细,精细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块骨头都清清楚楚。可惜他不知道有些东西的名字和作用,只是将它们原始地画下来,并没有注解或注释。惊叹于画工的精美与细致入微,更震撼于覃翡玉正在做的事,这得多少夜晚不眠不休,进行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还要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 怎么会百密一疏,把这么重要的一本手记落下了。 - 正看着,四五个粗眉壮汉走进来,环视了一圈店内,径直向我过来。本打算不做理睬,但挑事的都到了跟前,想不理也没办法。腰佩马刀打头的那个人,对我一抬下巴道:“滚开,丑女,你爷爷来了,给你爷爷让位。” 流氓地痞什么地界都有,我也不是没遇见过,往常就自认倒霉,拎起包袱走就是了,什么身份呀敢正面刚。但我今天偏不想动,他们要打我一顿,不紧事,但是尹辗这么重要的账本在这儿,撕毁了,过后就等尹辗剥他们一层皮。 “有人,去别的地方问问吧。”这就叫有恃无恐。 “哟,你个丑丫头还挺横!”那人哂笑一声,两手撑在桌边上,吊儿郎当,“你长这模样,怎么好意思出门的?搁这儿丢人现眼来了?” 但凡我分一个眼神给他们都是我的不对。 “出去,”那人又说一遍,“出去我们就不打你。” 另一人脸上也挂起讥笑的神色,“看你长得丑怪可怜的,这得是残疾吧?” 噗呲几声陆续笑出来,低低的笑声透着一股怪异的恶心。打头那人笑到埋下头去,再抬起头时,抽出一把刀立在木桌上:“我数三声,让开,滚出去。” 我坐着没动。 “一、” “二、” “三!” 络腮胡子抽出插在桌上的刀,挥刀就要向我砍来。 我闭上了眼睛。 但那刀没有落下来,它停在离我脑袋两三毫厘远的地方,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 “臭丫头!”那人大骂一声,“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扔出去!” “别碰我!”我说。 但那些人还是要来扯我,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觉得这是个姑娘,就是要叫我难堪。食肆内许多人都停下来看着这边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就是没有人出头,冷眼旁观。 “不是说了别碰她?”门外忽地有人高声喊出一句,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混江湖的多欺软怕硬,看人下菜,见他衣着华贵,衣纹繁复,悻悻地放开我。 严廷艾从门口冲进来,拉起我,低声问没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把衣服整理好,抬头看见倚在门边事不关己的覃翡玉。 他眼神故意避开看向别处,意思很明显的,可别沾上麻烦。 严廷艾扇子敲着手心,“看来该打一顿赶出去的是你们……” 后边我不想再听,提起包袱,从门口冲出去。倒不是生谁的气,气也是气自己倒霉,怎么总在我受侮辱的时候有人在旁边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生怕凄惨狼狈没有对比似的。 爹说外貌没那么重要,怀疑他骗我。 找了处水源,把手洗干净。正想把脸上的灰也洗掉,想起面具不能沾水。那就帕子擦擦吧,刚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吓一跳。 严廷艾看着我,“你的脸……”说着伸出手来想替我揩拭,我往后退一步。 他拇指僵硬停在空中,堪堪收回。 这可比被流氓欺负给我的惊吓大多了,“你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这不是想帮你……” “你在干嘛?” 他那些花花公子的撩拨手段为什么用在我身上? 纵然再迟钝也感到不正常,虽没被男人这样对待过,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眼瞎?怪癖?逗乐?还是…… 靠。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 后来严廷艾跟我说,我那时候的眼神能杀人。 他问我沉默的时间里在想什么,我老实回答:“在想怎么灭口。” 我双手交叉指骨掰得咔咔响,他连连摆手:“诶诶,我可什么都没说出去,嘴可牢着呢!” “死人嘴更牢。”我说。 他说:“我要说出去,天打五雷轰,死全家!” 什么叫肚子里存不住个热屁我算是见识到了。他那嘴,虽秉持着发过毒誓,不明着说,但是各种打着擦边儿过去。比如我跟仟儿拌嘴,她骂不出脏字,气急了也只憋出来个“你没人要”,在旁边看热闹的严廷艾冷不丁插嘴:“谁说没人要,我要!” 他一说完,三个人都僵住了。覃翡玉抛过去个狐疑的眼神,手探到他额头上:“烧了?” 此外,就是在严府时,他经常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看,一看就看很久。 “他走了。”覃翡玉前脚踏出门,关门的声才传来,他就来找我。 “你想干嘛?”我压着性子问。 “快变脸!”他两手一拍,眼睛发亮,“快变脸给我看!” “……” 该去看看脑子了,少年。 “你那是什么,妖术?幻术?法术?那如何解除法术?”他锲而不舍追问,“道家真传?崂山道士?正派有这么邪门的法术?” 他刷地一下打开扇子,挡在脸前,又啪地一下收起扇子,模仿川剧变脸。几十个来回后,我烦不胜烦,直想把他扇子给撕了。 咬牙切齿道:“我的事你若敢说,就算我不杀你,也会有人杀你。” “谁?这么恐怖,我知道了,这是你们的独门秘法,技不外传,否则要遭你的同门师兄弟迫害,放心我……哎呦,你居然敢揍我!” 我不仅敢揍你,最好多揍几拳让你白天见星星,那才叫幻术。 但我提起他的衣领子,突然想到:“覃翡玉有没有说他去哪儿?” “他跟尹大人出去了,说是去尤庄。” 去尤庄,难道是去拿回他的手记。 可是他的手记在我这儿。 “有没有说去做什么?” “他说,处理后事。” - 尤庄惟一称得上后事的,只有替我关在牢里的阿筝。上次我回尤庄,顶着被发现的危险去看她,只见她在牢里虚弱不堪,狸猫换太子的骗局被察觉后,尹辗虽没动怒杀了她,却是丢她在里面放任不管,好似完全遗忘。她饿得几天没吃饭,我买通尤庄负责看守牢房的仆役,请他每天给她送点水跟吃食。这人我之前在尤庄打过交道,信得过。 按我的计划,过几天尹辗气消了,就去求他把她放出来。莫管怎么看,覃翡玉都像是负了她,或许是我多想,若她真的被他所伤,考虑到被负人的心情,绕过他直接去跟尹辗说好些。 但他现在回尤庄,能处理什么后事?能怎么处理这个“后事”? 我越想越怕,就算他对她还有情分,但尹辗要他动手,他会不选吗。 严廷艾看我目光呆滞,抖抖簌簌,以为中了邪。我拽住他胳膊:“……借我一匹马。” 他虽不解,但还是带我到马厩寻了一匹马。 “你要去哪里?覃公子跟尹大人都特意交代过你不可以离府。”他站在马下仰着头问。 “我去救人,你不想背上人命吧?不想就放我走。” 他非要跟过来,我拿他没辙,只好告诉他:“严公子,等会儿能不能帮我拖住他们,尽量为我争取点时间。” 我知道这事让他越发混淆,但我说得诚恳真切,不容置疑,他稀里糊涂,点了点头。 - 未及山庄,就闻到浓烈的火药味,再看宅邸,屋顶上冒起滚滚浓烟。 府中下人大呼小叫,一盆接一盆朝上泼水,拼命救火,可惜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下马,狂奔,纵身一跃,翻过低墙,动作一气呵成,一头扎进火海。 来不及思考了,越早发现救回的可能性越大,我把袖口打湿,捂住口鼻,再把腰带取下来裹在手心,做些简单措施,就往牢房方向去。 但里面烟雾太大,看不清路。脚被倒下的木头桩子绊倒,站不起来,匍匐前进。 阿筝不能死,不该替我死的强大念头支撑着我,在令人窒息的毒烟攻击下竟然还是摸到了牢房门口。她跪在地上不住咳嗽,烟熏火燎中,她看见了我。 “你来了。”一滴泪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但她在笑。 我说你别说话,节省点体力。得打开这破牢门先。 锁跟铁链被火烧得温度奇高,才碰到手就被烫伤。 钥匙掉在地上,蹲下身俯摸,刺鼻的浓烟冲入鼻腔,立马呛得我咳嗽流泪不止,不能视物。一着急更摸不到,捡钥匙捡了半刻钟。 忽地轰隆一声,阿筝背后的墙倒下,炸出一道洞口。 泪眼朦胧中,看见有人自墙洞跨进来,抱起晕倒在地的她。离开前,踩在墙洞的砖石上,回头看了我一眼。钻出洞口,消失不见,果断决绝。 可惜我看不清,分辨不出他眼里是歉意还是愧疚。 - 不能死。 我猛地睁开眼睛。 天昏地暗之间,撑起发软颤抖的膝盖,勉强站起来。捡到墙洞轰倒下的碎石,奋力砸开锁,回去的路已被阻断,唯一的生路是牢房那道口。一步一挪,向院墙进发。那墙就在眼前,几步就到了。到了院子里,呼吸空气都顺畅得多。 好在的是,阿筝被救了出去,如果这次我冒冒失失闯进来,不仅没有救得了她,还搭上自己一条命,那我只会怪自己蠢,恨自己无能,死都不能瞑目。 毕竟这跟话本子里爱逞强又没能力还蠢如猪的女主角有什么区别。 到了院墙边上,松一口气,终于,靠自己的能力走了出来,我不是那种蠢人。 但有人蹲踞在墙头上,我抬头就看见了他。 是救过我两次的黑衣人。第一次,他用双腿拧下了追杀我的人的脖子,第二次,他驾车策马纵横在送我离开的山野间。他要再救我,这就是第三次。 我伸手,他没有接。 而后我意识到,他在这里,更像是守关者,不让我逃出去。 突然他跳下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我后颈劈了一掌。 这……还有逼着当蠢女主这种事啊? 后面的事比较简单,有人把我抱起,往门口冲去,那人呼吸很重很深,胸膛剧烈起伏。我意识模糊,几近昏厥,还残存的一丝知觉,只剩漫天的红色火光,跟他染血的白色袖口。 第四十章怀玉其罪 第四十一章南郭狐说 第四十二章玉宇琼楼 第四十三章化谷惟依 第四十四章金刚鹦鹉 第四十五章难意故人 第四十六章始料终局 第四十七章身后事遗(上篇完) 第四十八章庄周梦蝶 第四十九章黄粱一梦 第五十章南柯一梦 第五十一章上善若水 第五十二章心怪生妖 第五十三章寻山问友 第五十四章俗人昭昭 第五十五章壶中日月 第五十六章患得患失 第五十七章将欲取之 第五十八章碎月难圆 第五十九章吸风饮露 第六十章知者不言 第六十一章将错就错 第六十二章尘危冀中 第六十三章虚怀惴安 第六十四章薄酒微酣 第六十五章无心无虞 第六十六章终过人曲 第六十七章读风晓月 第六十八章长河流欲 第六十九章夫纤若靡 第七十章困作异兽 第七十一章莫逾作礼 第七十二章圆谎俱怆 第七十三章美人图眷 第七十四章忽梦少年 第七十五章弄臣懦夫 第七十六章囹圄锢困 第七十七章借花献佛 第七十八章善复为妖 第七十九章群雄匕守 第八十章玩于股掌 第八十一章兆载永劫 第八十二章愚梦愚人 第八十三章香股生流 第八十四章谁与共渡 第八十五章象宝天物 第八十六章佛口蛇心 第八十七章空心实腹 第八十八章美人失色 第八十九章欲伐其情 第九十章古灯呜明 第九十一章般甤渡河 第九十二章扇凨谕示 第九十三章怀璧其罪 第九十四章雪虐冰饕(中篇完) 第九十五章有风见隙 第九十六章断桥流水 覃隐 宁诸把一个孩子抱过来,拉开襁褓一角:“认你做义父如何?”蒋昭插进来:“认名动天下的翡玉公子为义父,是你的福气对不对,小猪猪……”说着用手指戳孩子脸颊。 宁诸为其子起名宁姒渚,很怪,但他夫人小字叫姒姒。今天是孩子满月酒,叫上亲朋好友在家里摆一桌。覃隐不好拒绝,勉为其难实则不安窃喜认下了义子。 还说等他长大一点给他行正式的礼仪拜干亲,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但是宁诸已经在畅想孩子十几岁时覃隐在学府做大学士,猪猪在他那上学,另一个义父蒋昭把控全国商会,每年包一个大红包,总之他家孩经商入仕都不愁。 宁诸夫人还未出月子,不能出来招待大家,宁诸把孩子给奶娘抱走,就拉着两人坐下喝酒。蒋昭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宁诸都当爹了,严廷艾都二胎了。 宁诸说你呢?你那么多钱不得担心无人给你挥霍?蒋昭一甩头,假装潇洒:“婚姻耽误我赚钱的速度。”又说你怎么不催老覃。 覃隐皮笑肉不笑,就知道他会把这话题引到他身上,他是自己烧着了火誓要把身边的人一起烧了。宁诸道:“翡玉公子那是天人,哪像你凡夫俗子,趁早考虑俗事吧还!” 覃隐听他挖苦自己也不恼,“我有孩子。” 极平静又极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在哪儿?” “在尹辗那儿。” “你又要说你那本医学着作了是吧?”他们对他了如指掌。 覃隐不言语,端起酒杯喝。蒋昭对宁诸道:“那你最近是不是都不能出去玩了,听闻弟妹坐月子期间脾气特别大,性格易暴躁……” “我有夫人要照顾,哪像你,风流浪荡子!”作势要给一拳。 “一个天天加班,一个陪老婆,我找谁去玩啊我。”真的很烦恼的样子。 要是蒋昭他爹在,肯定会拧着他的耳朵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想着玩还想着玩。 - 大理寺监前来道贺,宁诸虽升大理寺评事,但仍不是权利的中心位之一,因此,他的话只有采纳与不采纳,没有话语权。他时常反对酷法严刑逼供,提倡人本而治,疑证无罪,但没人听他的。但因着他自己坚持弱化酷刑,很多犯人都愿意被他提审。 “用刑就该适度适量,”蒋昭大力支持,“要是提审官员都按照心情审理犯人的话,那多少人要招受无妄之灾啊。”宁诸刚想说他讲了句人话,他接着说:“你想,要是不给贿赂或者贿赂给少了,就往死里用刑,我们家经不起这么败啊。” ……你已经假设自己要进牢了,是干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近来冤假错案少有发生,还是要得益于圣上登基之后就令修订律法,严查各类案件,及官员贿赂现象,受贿者行贿者皆要入刑。”宁诸道。 “谁能想到谌晗看着那么不靠谱竟有两把刷子!”蒋昭感叹。 宁诸轻敲:“你疯了,怎么能直呼圣上名讳。” 蒋昭连忙捂嘴:“哦对对对,叫习惯了都忘了。” 两人看向对面的覃隐:“老覃,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覃隐抱臂靠坐在椅背上,脑袋微微偏着,看什么都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什么……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谈论他。” - 蒋昭说起最近异人阁举办的活动,人妖选秀那是一年一年人气高涨,正是有这项表演生意蒸蒸日上,近来又到选秀的日子,就问宁诸覃隐去不去看。 “老覃,”说着对他挑眉,“去年的妖魁得去坐阵吧?” 说起这个覃隐就后悔,去年被撺掇着,说去参加选美搞搞噱头拉拉人气,来的钱不也是你的钱吗,你不也是异人阁的东家之一吗? 结果一不小心拿了个妖魁。 尹辗圣上还有一众老臣总拿这个打趣他,譬如谌晗就曾笑着说,原来翡玉公子着妇人服是爱好,还以为是同睿顼王联合起来欺君呢,竟是朕误会了。 尹辗说,隐生……很好看。 张灵诲在宴会上抓来一个舞女,你看我这老花眼,还以为是翡玉公子呢。说完哈哈大笑。 先贤说得对:不该贪财,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个人的清誉。 覃隐痛苦地戳着额角:“能不提这件事了吗……不然我很难不跟你再绝交一次啊蒋昭。” 蒋昭那是谁,别人都不敢戳的老虎屁股他偏要戳一戳,死不要脸地凑上去道:“你要坐镇,我就把异人阁年营收的利润再给你提一成。” 覃隐渐渐由痛苦变得更痛苦,痛苦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成。” 那可是年营收诶。 - 蒋昭道:“老覃,最近你那故事话本在我们那儿大卖,怎么这次不写神鬼志异,改写言情话本儿了?” 宁诸可能是太专注夫人生孩子,竟都没听说:“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书生遇女鬼的故事。” “那不还是神鬼志怪?” “不不不,”蒋昭故弄玄虚地摇着手指,“我们都觉得这次故事里的感情超过了神鬼色彩。” 说的是一个书生在桥上走着,突然出现一大团白雾,白雾中探出一个美貌女子。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儿,书生瑟瑟发抖,但还是保持着读书人的风度,礼貌问道:阁下是谁? 那女鬼长袖捂嘴,腼腆道:你应该问我生前是谁。 书生吓得转身就走,刚想逃,忽然想道,这女鬼徘徊在世间应当是有冤屈。 听书生这么问了,女鬼慢慢抬起头,那哀泣如诉的眸子里仿佛月牙一般的弯钩,她道实不相瞒,我被困住了,要破解这阵法,须得下阴间入地府,走黄泉渡奈河,你可愿意帮我? 书生一想,反正他在这世间也没什么大用处,死了也就死了,遂答应。 狂风大作,一阵天旋地转,书生就到了冥界,他先经过一片荒芜之地,接着到了地狱入口,女鬼说她就在那地狱的最底层。于是,他见识过了寒冰地狱,那里的雪里都夹着刀子;又见到了剥皮地狱,里面都是没有皮的人走来走去;最后到达修罗地狱。 修罗地狱里的人要无尽轮回,无论在哪一世都无法逃出去。 这时,书生已遍体鳞伤,经过寒冰地狱时,脚下趔趄了一下,不当心踩到刀子。要经过剥皮地狱,就要用别人的皮盖在身上,跟一个恶鬼搏斗后,他披着皮过去了。 在修罗地狱他找到了女鬼,来不及说话便牵起她的手就跑。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去,否则就再也出不去,逃不掉这阴曹地府。 天就快亮了,书生拽着她一路狂奔,路上,夹杂着刀子的雪割伤了他的皮肤,剥皮地狱带走了他仅剩的残余的皮,但还是牢牢拽着女鬼,眼看就要到光亮的地府出口,女鬼哭着说,放弃吧。这是你救我的第三千五百八十九万次了。 原来这书生就身在修罗地狱。 他受这样的伤也三千五百八十九万次了。 “美不美?凄不凄凉?”蒋昭假意举帕,泫然欲泣,擦不存在的眼泪。 宁诸心下悲怆,神情恍惚,好似那女鬼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 再看这故事的始作俑者,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 珗薛 啊我呸。 珗薛对朱公公的提议持不同意见,那不是不同意见,那是唾你一脸。朱公公说为免冷宫娘娘受打扰,给一笔银子,就可以杜绝宫妃间互相来往,简称:收保护费。 她是知道一些飞扬跋扈的妃子就爱找受冷落的打压欺辱,发泄从更高位份娘娘那儿受的气,或者单纯满足变态的折磨欲。那都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谁还没有点惩罚下人的手段。再说死个冷宫妃子比死个宫女还不如,通传一声就完事儿。 有些可能还是公公宫女撺掇的,但她不在乎,她一个人在冷宫死了就死了,但是能不能完成着作等典籍出来再死?尹辗是这么画饼,但会不会有其实没个定数。她对自己没那么有信心。 据说薛太嫔当时转身就走,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舒妃宫里的朱公公的面子都不给。 她一个太嫔,拽什么拽,这不下谢芷舒面子,当即就决定给她点颜色看看。 谢芷舒到白炽宫那儿都觉得路难走,泥泞多,院外枯井深草,还散发一股臭味,忍着不快闯到白炽宫内部。珗薛当时正在喂养在后院的蚕,她准备用两种蚕杂交,听到动静匆匆忙忙脱手套,甩外衫,让宫女碧碧往她身上洒香水,以为尹辗来了。 她出来的时候头发蓬松,衣衫处处污迹,发髻凌乱,够惨了,不用整都够惨了。 舒妃一想,这样的人确实拿不出保护费来。 珗薛给她斟茶,冷宫里的人让宫女倒茶就不像在冷宫,宫女不甩你个眼子都算好的。倒完就站在原地搓手,说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舒妃从上到下打量她,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被选进宫,想到她进宫前的那些传闻,轻佻地问:“听说你一年见一次客,见一次客就是天价,你这样的哪里值得天价?” 珗薛抱歉地答:“歌唱的好歌唱的好,嗓子坏了,不能唱了。” 舒妃道:“不能唱了还把你弄进宫?” 珗薛回答:“所以我这不到冷宫来了嘛。” 谢芷舒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她态度也很谦卑,茶也不错,没有以冷宫的东西价格低廉就拿粗茶叶糊弄她。她要是知道尹辗经常来这儿,喝不惯劣质茶叶,所以带了些御茶给她,她喝的是尹大人的茶,不知道会不会受宠若惊,多喝几口。 “珗薛去年还是前年,生了场重病,就是那时候把嗓子病坏了吧。” 那时候她还没入宫,在玦城这些消息得到的多。 珗薛忙答是是是。其实是珗薛在那一年病逝,尹辗把尸体运到地室,刚好是冬天,行军回来剥皮制作面具完全来得及。 “你也怪可怜,我以后就不叫人到你这儿来了。”谢芷舒盛气凌人却也心思单纯。 “冷宫里的女人一般都活不长,希望你活长一点,可别疯了。”走之前她说。 - 下午尹辗来,珗薛又给他奉茶。想打探典籍的事,又不知从何开口。要是能占四方物志里面小小的一页,不,半页,她都满足了。 “谢芷舒没有刁难你?”尹辗把茶放下,“她可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挺好哄的。” “颐殊,你挺会哄人的。”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珗薛怔愣了一瞬。 “珗薛当时面圣,圣上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实在按耐不住问。 “太上皇当时已神志不清,想念曾经亲手所杀的薛妃,刚好你名字里有个薛字。使他发狂,是让你顺利被打入冷宫,否则你肯定活不下来。” “是,我身上的香料?”进殿之前曾有人向她喷洒古怪味道的粉末。 那时以为是怕身上不净,不能带进帝寝,未曾怀疑。就是那种香料诱发了太上皇的疯病,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人发起狂来,如邪魔上身,披发赤瞳,眼眶俱裂。 她因惊惧跌倒在地,尹辗从偏殿走出来,命人控制住谌熵,居高临下看着她。 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懂他,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待她,为什么不一心一意让她沦为皇权的玩物? 冷宫是另一处地狱,另一处牢笼,将她困在皇宫便算是达到了目的? 为什么后来又告诉她暗道的事情,并不限制她的出入? 他对她到底是与以前不同,可是为什么。她不敢猜,也不想。 “这两天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吗?”尹辗问。 他经常这么问,像是让她讲故事给他听。 “走访了一位养蜂人,还见到了你说的那位虫蛊师,他炼蛊的方法粗鲁,而且根本不考虑每种昆虫的生活习性,食物特点,没有借鉴性……” “不,”尹辗打断她,“他能炼出最毒的毒虫来不是吗?” 这在他看来就很实用。 “我不敢炼,”珗薛说,“我害怕中毒。” “可我见过你有一只滴血红玫瑰蛛,你还拿在手上玩。” 那时她不知道,后来想想后怕死了,但她不明白为何那毒蛛不咬她。 “无妨,”尹辗道,“那虫蛊师被我剁掉命根子招入宫,你就跟着他好好学。” 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珗薛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 - 那虫蛊师净身后看来恢复不错,只休息七天就来上工了,脸色惨白。 珗薛不知道该叫他先生还是公公,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公……隗逐。” 隗逐对她称呼名字很感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珗薛扶起他:“我一个弃妃就不用行礼了。” “请问我的房间在哪儿?”隗逐问,“我要亲自督改我的炼蛊室。” 老实说,在宫里发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邪术,那就是死罪,但尹辗就是对邪术颇有兴致,不惜余力为操弄这些邪术的人提供资源场地。 但珗薛不会学炼蛊,她对毒虫不感兴趣,最多记录一下毒性,生活习性之类。她想研究农作物的害虫,或者织纱纺布的桑蚕,连看蚂蚁都比拿毒虫杀人有意思。 珗薛划分了宫殿后房给他,这人就像神仙一样在里面坐化了。除了进食,根本不出来,有时进食也不出来,就在炼蛊室吃了,像是冬眠的蝉。 她很担心睡觉的时候会有毒虫钻进被窝,她皮肤娇嫩,毛茸茸的动物爬过一道就红了,又痒又肿。而且这隗逐虽净身毕竟是个男人,万一偷窥……更不敢不戴面具。 曲甲第通过暗道摸过来,敲暗室的门,说异人阁有人妖选美,问她去不去。 那时珗薛正在担心密道的事被隗逐发现,她还没问过尹辗的意思,是让他知道还是不让他知道。就说不去不去,叫他赶紧走。 第九十七章莫折我柳 覃隐 覃隐坐于珠帘后方,撩起流苏挂耳面纱,就这么手撑在额头透过珠帘屏风看表演。 台上具有西域特色的筚篥、五弦、阉鼓、沙锣、达卜等乐器奏乐歌舞,男人扮作女人的人妖们个个肤白貌美,以假乱真,一扭腰一动胯,惹得宾客看众尖叫连连。 他在异人阁二楼,最佳的歌舞观赏位置。倒计时算着时间,选秀落幕就可以走了。这人妖选美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表演,多是女子装扮的弹琴,唱曲,舞蹈,偶尔有人打个快板。 正意兴阑珊之际,有人掀开苏帘绕过屏风走进来。 覃隐连忙站起身行礼:“陛下……” 谌晗扇子隔着空气在他面上敲了一下:“在外不要这么叫我。” 覃隐道是,看他在身旁坐下,也坐下了。 “这底下的佳丽都不如你一半。”谌晗道,“你说呢?” 覃隐不知怎么回答:“帝王见惯了美色的,自然连宫中娘娘千分之一都不到。” 谌晗朗声笑道:“你要是女人,现在也应是后宫之中一员,可惜了。” 他说得坦然大气,没有任何挑逗戏弄的意味,就是大大方方开的一个玩笑。 那听的人也没必要多想去计较。 只是他没想到,谌晗竟还像当年在东宫一样,在他女子装扮时,对他亲昵触碰毫不在意。 覃隐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谌晗状似无意地把手搭在他手上,手心覆盖着他手背,大拇指轻轻摩挲。他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 又想到,或许是因为此,圣上老是想对他过蒙拔擢,偏宠多一分。 当年他的眼神挑逗还做对了,他自己是无所谓,谌晗却很吃这一套。 那年谌晗对他“爱不释手”,到今年亦是。谌晗转过脸,看着他笑道:“爱卿,要不就以女子身份入宫算了。” 说实话覃隐有点心动,也笑:“圣上不怕我秽乱后宫?” 谌晗不在意:“后宫女人姿色就没有几个超过你的,我虽没有龙阳之好,摆着看也心情愉悦。” 但是,入后宫,仕途就毁了,谌晗不会这么做的,玩笑就是玩笑。 - 谌晗坐不到片刻,又走了。 蒋昭看着他来,看着他跟覃隐说话,看着他走,转头对宁诸担忧地道:“这小隐生是许久没有女人,性都改了啊。” 宁诸胳膊搭在木栏上,脸上无不浮现出优虑神色,一言难尽:“我娘说这是种病,上位者找姬妾还是养娈童毫不影响,可是咱们普通人就有点耽误娶妻生子了。” “怪不得老覃只立业不成家,可他平时看着多正常。”蒋昭道。 “正常吗?”宁诸引导他回想,“不碰女人,也不宣淫,讲黄段子可能也是装出来的,只是不像这些人妖,小倌阁里的伶人忸怩作态罢了。但你看尹辗跟他……” 尹辗对他是挺好,有时是超级的好,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做不到。做不到强行为了他去做才有问题,有能力做到的帮助他可能就是尽心竭力提携,如兄长爱弟。 “你再看这圣上召见他的次数……” 蒋昭拿扇子猛戳宁诸的腰,阻止他继续往下瞎引导:“我问你,小隐生有困难,你是不是竭尽所能地帮助?” “那当然。”宁诸说,“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我也是一样啊,兄弟义气,他要是上断头台,那蒋家必是倾巢而出劫法场。你总不能说是我对小隐生还是小隐生对我有意思吧?” 宁诸若有所思:“可他跟圣上……这都摸手了。” 蒋昭无话可说,他再怎么样都不会去摸老覃跟他勾手手的。 宁诸:“我还是去抓点中药吧,问问有没有治这方面的,说不定就调理好了。” - 覃隐觉得蒋昭宁诸这俩货最近有些奇怪。 蒋昭试探性问他要不要去醉美楼或是闻香阁之类的地方,他说政务忙,不去。宁诸老是跟他说有妻有儿多么好多么好,带着股刻意,不像以前不经意地提起。覃隐说有家室有什么好炫耀的,这不是个成年男子都可以跟他耀武扬威了吗? 覃隐手上抄着书,听蒋昭宁诸对侃:“人家说没有这副药,只有……大增的。” 蒋昭回:“笨啊,你不会加个限定条件,对那什么什么大增的。” 宁诸道:“这还能加限定条件?那我给你抓副对牛羊那什么大增的,你试试?” 蒋昭大骂:“怎么你不自己以身试药,试试猪狗鸡鸭?” 宁诸无奈:“咱们还是务实一点,抓点清热降火,保护那处的吧。” 覃隐听得半糊涂半明了:“你们要什么药,我给你们抓点?” 他自己家清亮就是医馆大夫,这些人要给谁开个药怎么还不明说。 “没有没有,”蒋昭连忙否认,“我们没有说你阳痿的意思。” “……”不能再直白了都。 “那你就证明给我们看啊!”蒋昭一敲桌。 “这怎么证明?”难不成三个人围着比赛看谁坚持得最久。 “醉美楼或者闻香阁,随便你选。”蒋昭一副豪爽的样子,“出去玩一天,我包场,好好疏解疏解。” 覃隐倒没急着推脱,身子往后倾倒,手向后撑在地上,“宁诸去不了没意思,”下巴点点他,“找点三个人能做的活动,落下谁都不好玩,你说对吧?” 宁诸立即摆手:“我没关系我没关系。” 蒋昭这下没招了,有点图穷匕见:“上我那儿去,我家里那么多漂亮的婢女,你随便抓一个泄火都行。” 两个人脑袋上都是黑线。 宁诸压低声音:“你这在我们家说,让我夫人听到,以后还怎么上你家去!” - 从宁府回来后,覃隐沉下脸,让清亮备马车。不多时换了身装扮,已是另一个人的面貌登上马车。驾车的马夫没有多问,等人上车后便起步,好像这个人本来就生活在覃宅。 沿途走卒贩夫高声喝卖,这处不是什么正经繁华街市。路上,牙错回头道:“公子,上次那批已经脱手,这次新进的一批货质量不尽如人意,我就叫他搁置了。” 覃隐冷冰冰道:“不尽如人意也得挑出来,矮个里面拔高个也行。” 他靠在轩窗,手肘撑着掌抵额头,似乎很疲倦。 “如果是因为需求太高,废率太快造成的货物短缺,或许可以跟他提一提。” “这不是可以说的通的。” 浅浅按摩眉骨。 牙错不再说话,马车到地方了。牙错小心观察四周,停好车,让公子下来。 管事的等在门口,作揖道:“钱公子,这边请。”领着他往里走。 踏入的这座建筑上方,牌匾上写着,闻香阁。 - 颐殊(梦) 颐殊睁眼,又回到了过去。按照前世的记忆,今天得去尤庄拿账本和手记,赶在覃翡玉和尹辗去处理后事前。她对行动规划很清晰,唯独忘了一点,那就是与严廷艾交涉。 这导致整个过程异常顺利,拿手记账本,回来喝茶睡觉,没去霁风轩被找茬,也没遇上严廷艾他们。火灾不在现场,更没被罚。现在就是安静等待长公主找来。 覃翡玉飞蛾扑火救心血着作,没救到,魂散三分,尹辗原本震怒隐而不发,但听他要找的东西,气焰尽消,命令数十人暗使在废墟上翻找起来。颐殊想,其实按照正常走向,她那天不拿走手记也没关系,反正覃翡玉也会进去救,找不到尹辗的人也会找到给他。 只是这本手记暴露的时间提早,覃翡玉同他谈判的筹码就有了。 尹辗会问他为他研究人皮邪术的条件是什么,覃翡玉有此底气便是问她在哪儿。 颐殊不打算告诉他,也不让他找到,急死他。没想过几日覃翡玉就重振旗鼓,同尹辗说他准备重新编着,请为他提供帮助,尹辗就顺势说,那你还得帮我做点别的东西。 再想不通,结合尹辗提出的要求,也该明白颐殊脸上的秘密是什么了。 但她无所谓,此时恰好长公主府邀救命恩人做客,颐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高高兴兴地就去了。长公主谌烟阳照例盘问了一遍她的身世,也答应为谌暄伴奏,轻松愉快地携赏赐回来。覃翡玉在门口见到她,还是欲言又止,面色复杂的模样。 只是她不知道他这时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与前世的已大不一样。 夜里,覃隐来找她,颐殊见是他也不惊讶,款款坐下。 她要听听他再说三次后弃,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 更深露重,夜久星稀,夜幕下两个各有所思,别有心绪的人。 二人面对面而坐,不言不语,假如心思可以具象,这空间早已被填满。 颐殊想之前也不这样,向来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他们这是怎么了。 她咬着手指甲,不太确定开口:“……你知道了?”知道他的手记在她这里了? 覃隐面有赧然,不断回避对面目光,还要假装不刻意:“知道了。” 她蜷缩双腿抱在身前,不安更深更重:“那你要我怎么还给你?” 覃隐猛地抬头看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心狂乱跳动。 她居然要还给他,可不是他拿走了她的么,难道她认为是自己主动所以是她夺了他的? 他心头撞鹿,期期艾艾:“不……我……我没有让你还。” 嗯?那不是他的心血吗,怎么就不要还了?她很疑惑。 虽然他前世也说送,但只是那种她耍无赖的情境下顺嘴一说罢了。 “我要还的,今天还都行。”颐殊说。 覃隐像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今天?今晚?” 颐殊看他这反应,迟疑但肯定地点头道:“……嗯。” 他盯着她看,想她都这么说了,自己是主动还是不主动,她是希望他主动的,还是说在考验他敢不敢。他手蜷在袖子里收紧了,竟不知不觉出了一手的汗。 他慢慢慢慢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翻开手掌,摊开掌心。 假若她是那个意思,他们心灵相通,她就会把手放进他手里,默许之后的一切。 他的心跳得比烛光更猛烈,更狂乱,像瀑布轰隆隆的水声。 颐殊想他居然要我现在去取?这大晚上的一刻也等不了,顿时不乐意了。 “你自己去房里。”找吧,找死你,我就不爱给你拿。 覃隐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她居然让他去她的闺房,在房里等? “……好。” 覃隐坐在她的床边,黑暗中,心跳如鼓。 颐殊洗完头发回来,见他独自坐在这里,既不开灯也不翻找。 很奇怪:“动手啊。” 愣着干嘛,还我给你找啊。 说实话吧我就是故意藏在柜子后面,一般人不告诉他。 覃隐拍拍身旁:“到这儿来。” 颐殊过去轻置玉臀。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靠近,心想覃翡玉又发什么骚。 覃隐本来靠近得缓慢而幅度极小,最后一下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在她额头轻啄。 “今天就到这里好吗?” 夜里明亮得反射出水光的眸子。 ……我靠。 - 什么年纪了还玩纯情那一套。颐殊蹙眉。又想起梦中那时候不过十九二十岁。 她把他按倒,就是说这些纯情把戏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她,要来就来刺激的。但她抬头看见窗外闪过的身影,知道椎史或者季愁就在附近。他们俩总是轮流监视在两人附近,有时可能是别人,她不敢确定。 “别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她给他留下这么一句话。 就把他推出房间关上门。 这只是一场梦境。她应当专注在收集有用的信息上,其他一切外界干扰都不应理会。 再想到现实中的覃隐…… 她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着想着起来,把那本手记找出来,烧了。 不要给自己徒增麻烦,徒留幻想,在这里投入感情值得吗。 反正这是个梦。 - 覃隐出完诊回来,匆匆忙忙往严府赶。到他住的那个院子,才放下药箱,就要往另一个院子去,这两个院子都是客房,挨得很近,一进院落,给客人住刚好。 仟儿喊:“公子,热水放好了,你身上一股药味,又把药碗打翻了吧?” 覃隐想起是这样,就到浴房脱去衣物,坐进浴桶。 有人走进来,原本在屏风后,他心下一惊,随后见椎史从后面绕过来,遂又放松。 椎史抱着手臂靠在屏风上:“昨天的事我是说还是不说呢?” 覃隐搭在浴桶外的手放在唇边,饶有兴味问他:“说什么?” “你运气好,昨天是我。”椎史说,“虽经验不多,但男女之间那点事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我对她?要不是想试探手记在不在她那儿我至于吗?” 尹辗是提过曾经让她回尤庄去拿账本的。 椎史恍然大悟,一脸震惊:“……你个渣滓。” “不过就算在你也拿不到了,”椎史欠欠儿地,“我今早见她烧的一火盆,里面有些纸张的余烬,捡起其中几张还能看的,隐隐约约看着有器官,像是你的那本。” “什么?!”覃隐由靠着木桶变到坐起,面色铁青。 “像是昨晚烧的,烧了十分之九吧,救不回来了。” 覃隐刷地从浴桶中站起,拽了衣服穿上。 椎史再道:“现在找她不在,到长公主府上练琴去了。” 覃隐站在炭盆前,看到那本他找了几个日日夜夜的手记的尸体。 他指尖颤抖,手指收拢,骨关节处泛出白色,沉默的一刻钟里,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刻钟后,慢慢蹲下身将它残缺的剩余部分捡起。 未烧尽的册脊处裹夹着碳木的灰,捧着它的手不稳,这不稳渐渐变成越来越剧烈的震颤,许久后,一滴水渍落在书页残留的封面上。 第九十八章古道残思 覃隐 正銮殿外,太监康贤迈着小碎步出来,对等在殿外的覃隐道:“覃公子,久等了。”覃隐还礼,便跟在康贤身后,由他带着进入大殿一路往前。 经过正銮殿空旷内部采光良好的中室,一束一束光被粗大龙身合抱的承柱分割开来,落在殿内大地上,光中的空气隐有浮尘飞絮,整座大殿,好似一座不会呼吸的巨墓。 覃隐听贤公公说情况不好,就知道失心疯发作,病情又恶化了。到了大殿后寝,太上皇谌熵身着宽松的帝王旧服,三四月不算暖的天气里,衣衫松垮,内里不着亵衣,定是又服用了五石散。他头发凌乱但不披散,有几缕自额前垂下,并手持一只酒盅,引吭高歌。 覃隐浅浅扫视一周,几百个不着片缕的妃嫔宫女,或者不知是何身份的女人,远远地跪坐一片,瑟瑟发抖,觳觫打个不停。 康贤恭敬道:“陛下,你要找的人到了。” 谌熵看到覃隐,晃晃悠悠朝他奔过来,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道:“爱卿!朕的好爱卿!你看看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懂我的心意,朕孤独,朕寂寥呀!” 说着竟落下泪来,沟壑疲态的脸上老泪纵横,拍着他的手道:“你要经常来看朕,那年世家大族竞相为夺嫡站队,你是唯一来投奔朕,做朕幕后之宾的,还说,你会帮我夺得这天下,所有人不看好朕这被放弃的皇子时,只有你坚定地选择,不离不弃……” 听了一阵听明白了,这是把他当成尹辗了。 覃隐淡定自若,拉着他的手带到殿前台阶上坐下,那台阶仅有三梯,每阶不高,谌熵收拢腿并和两膝有些蜷缩,竟像只大狗看着有点可怜。覃隐上下审视了一番,见他双头舄穿反,蹲下身帮他把靴脱下,再坐下让他伸脚,抱在怀里,替他穿好。 已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况,覃隐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连跟在太上皇身旁那么多年的贤公公都佩服。谌熵在他身旁呜呜哭泣,覃隐边安抚边仰头对康贤道:“我上次开的药已经服完了吗?” 康贤道:“你给的药包已经服完了,这是按方子叫太医署照着抓的。” 原来如此,覃隐药方里有一副很重要的镇定安神药物,他没写上去。 就说:“我回去再帮陛下抓几道。”康贤作揖道:“有劳覃公子。” 谌熵突然离开他身边,发疯爬起来大喊:“女人!我要女人!要美女!”冲覃隐疯态毕露地喧叫,“快快,爱卿快去帮我找绝色美人,一定要是绝色!”覃隐刚站起来他奔过去抓着他胳膊仰头瞪大眼睛一副渴求的样子:“爱卿能办到的吧?” 覃隐为难地道:“可是殿上这么多……” “杀了!全都杀了!”谌熵复又挥动着袍袖跑到大殿中间,“一个不留!” 殿上跪着的人全都埋头抖得更厉害,有低低啜泣声自人群中响起。 谌熵变着花样地玩,玩得越来越过分,曾让百来个处子拱着屁股趴在地上,殿上一字排列开,每个他都从后面捅进去捅一下,眼见流下处子血就去捅下一个。 后来又让二三百处子在大殿上排成方列,躺好,他又一个一个玩过去,未见落红者就杀。 覃隐深觉头疼,不止是他,尹辗也是,圣上亦是。皇帝管都不想管,只叫尽量满足他。 小太监急急忙忙捧着一碗药汤进来,生怕洒漏,递到大太监康贤手上,康贤又把药碗递给翡玉公子。覃隐接过,不动声色从手腕串珠上取下一颗,放进碗里,吹冷,一勺一勺喂谌熵。喝完一整碗药后,扶起谌熵去内寝休息。 - 这就是他来闻香阁的理由。 闻香阁管事将钱瑫引入闻香阁后部暗房,这是他们最隐晦的地方。暗房不过是处破败的烂楼,里面堆满杂草,数几十个女孩子被捆绑塞嘴,丢在杂草堆中。见管事带人过来,眼里充满恐惧,看着年纪都不大,十几岁的样子。 钱瑫淡淡扫过一圈,挑走了几个。管事将她们带到后院,几盆水浇到她们脸上,原本脏污的小脸露出清秀的五官,现在他可以好好审视她们,挑选自己要的货物了。 有几个在嘤嘤哭泣,管事的不耐大吼:“被钱公子挑走是你们的福气,哭什么哭!” 钱瑫让人把她们全部装车,带走。 这车稍后会被运往皇宫,后面的事就不归他管了。 马车上,牙错问取下面具的覃隐:“醉美楼?” 夕阳半落,他疲倦地按着眉心,“嗯。” 醉美楼的老鸨听闻翡玉公子来,亲自相迎。他每月固定来一次,私下一个人来。他来,从最近新到的雏儿里挑一个,宠爱一夜,第二天就会为她赎身带她走。且不说玦城有多少姑娘仰慕翡玉公子,想上他的榻,就他为其赎身,解救这些贫苦女子于红尘中,都甘愿付出陪他一夜的代价,他是她们获得救赎的神,一线希望,一道曙光。 老鸨轻车熟路,引他往楼上走。全部新到的雏儿打扮清丽跪在房内,任他挑选。因听说翡玉公子喜欢清丽女子,都浅粉淡妆,衣物也尽是素色。殷殷期盼中目光都带有希冀。 醉美楼的货物质量不知道比闻香阁上乘多少,但醉美楼是官伎,不好进出货,再说就这么死了太可惜。翡玉公子进门,跪着的女子就窃窃私语起来,羞赧不敢抬头看他。 不知道谁传出来的翡玉公子喜欢腼腆内秀女子。 覃隐对于被解救的女子没有什么很高的标准来筛选,不需会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甚至都不必会说话,或者也不是按谁最惨谁最需要被赎来找人,仅仅觉得顺眼就挑走了,没那么多设下限制的条条框框。 老鸨带他们到他惯常去的那个房间,都成了专为翡玉公子留的享用间,细心掩好房门,便不再打扰。 第二日,覃隐坐在床上,昨晚被解救的女子半跪地上为他穿鞋。 “公子。” 覃隐望着窗外阳光,听到这声唤才回过头来。 那女子泣道:“我父母早逝,被恶亲戚霸占家产田地,才卖到此处,走了也无处可去,能不能让我留在您身边……我愿以身相许!无名无份也没关系,就让我当个丫头吧。” 几时了?该上值了。要校阅的文书还有一大堆。 哦,今天是他值守早班的日子。 对她道:“若我有例外,早就该有例外,你怎么会是那个例外?” 女子怔住:“那您做这些是为何……我又该如何报答呢?” “因为我想做圣人。” 覃隐睨她一眼,转开目光。 - 颐殊(梦) 椎史不忍再看,别过脸去。此后三日,他都见这小隐生锁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仟儿敲门没有回应,只好把饭放在门口或窗台,对此状况很担心,但她并不知所发生何事。 “椎史你知道吗?”仟儿抬起头问坐在墙头上的他,“你不是那天跟公子在一起?” “知道,但管不了。”椎史道:“我现在得保护曲颐殊。” 四五天后覃隐出来,恢复如常,只是看着总是那么恹恹的,不开心,而且,再也不到颐殊的院子去,跟她连面都没见过,早出晚归,不会撞见。以前椎史就知道这是个琉璃心的,这事一出就心道完了,碎完了,现在这副样子已是勉强拼凑起来。 而且他断不会善罢甘休才是。你以为他休了,其实心里暗暗憋着火较着劲儿。 严廷艾看他这样,前去安慰他:“你是跟颐殊闹别扭了是吗?” 覃隐不想听到这个名字,笔尖一顿,悬停宣纸上方四五息,长出鼻息:“没有。” 他左手撑额,越来越烦躁,听见严廷艾道:“我娘说好看的女人是魔鬼。” 他抬起眼来看他,严廷艾道:“我早就想跟你说,那晚在尤庄水井里见着一美貌女鬼,后来我见到颐殊,思来想去不知怎地将她们联系起来,没有证据但我就是肯定。” 说女鬼女妖又如何,这恶毒的女人把他的心血毁了。 覃隐愤恨咬牙:“难不成她也想睡你,从水里出来都要抓个男人睡觉?” 严廷艾大惊:“你跟她睡了?” 覃隐立即接:“没有,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女鬼吸食人精气而活。” 严廷艾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不疑有他。揣度间,有人急急来报:“曲姑娘在长公主府练琴途中腹痛跌倒,此时正疼痛难忍,覃公子快过去看看吧。” 覃隐觉得她生病尹辗定会下命令叫他去看,没有多想就去了。背上药箱到长公主府内,见颐殊侧卧在榻上,脑袋枕在谌暄臂弯间,脸上表情痛苦至极,豆大汗珠滑落。坐在床边搂着她的宣齐公主忙向覃隐道:“也没吃什么东西,说在严府吃了过来的,突然就这样了。” 颐殊看到他,反应很大地惊叫道:“别让他过来!是他,就是他给我下毒!” 正要过来把脉查看情况的覃隐愣住。 颐殊拽紧谌暄袖子:“殿下你相信我,真的是他要毒害我!我死了记得去问严府知情的人,都知道他记恨我做了什么,但我真的是无心之过,他却想置人于死地……” 埋进衣襟里哭,干打雷不下雨。 覃隐想,他妈的就该开副药弄死她。 长公主带了另外的御医过来,覃隐立马跪地行礼,谌烟阳冷冷斜他一眼,“起开。” 覃隐跪地挪了两步,垂首帖耳。 御医来了立马检查诊脉扎针逼毒,覃隐抬头打量颐殊,觉得她的痛苦不像装出来的。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真狠心给自己下毒以栽赃陷害他,可她的目的是什么? 谌烟阳冷道:“我不能放她回去,太危险了,尤其是你在,没有证据我也不敢冒险。” 覃隐道:“是,但这事由不得小人做主。” 谌烟阳道:“那该找谁?” 覃隐就回尹辗,谌烟阳说知道了,似乎并不觉得对方是尹辗有多大难度。 确实没有多大难度,几个时辰后尹辗就派人传来口信同意颐殊留在长公主府。 - 严廷艾仟儿见覃隐独自回来,面色阴沉不怿,不敢询问,也不敢去招惹。 严廷艾道:“你觉得毒真的是覃公子下的吗?” 仟儿脱口而出:“绝对不可能!”看他进了房间关上门,估计又得好几天入定,转头对严廷艾道:“虽然他经常下毒,但做事绝对光明磊落。” ……怎么听着有点自相矛盾。 另一边,颐殊坐在病榻上,吃着谌暄一口一口喂她的甜汤,她已经完全好了,解药服下就没事。谌烟阳坐在床尾一处问她:“你对翡玉公子做了什么事惹他记恨上了?” 她想也不想:“他下跪求我留下,我拒绝了。” 两个人怔住片刻,有点震惊有点无语有点深觉幽默。 她默默叹气,不求人理解,也不打算解释。她也不想回忆。 谌烟阳合掌大笑:“女人就该有这种自信!”当一本正经的笑话在听。 夜里谌暄跟颐殊同床共枕,两人侧卧对着,小声说话。 “我不是真的喜欢陆均,但我该喜欢他,你能明白其中的差别吗。我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对严家那个总写信的傻子有点动心。”谌暄道:“你呢,喜欢的人?” 以前的话,为了配合面具的人设颐殊会说“我哪配啊”,但她现在就是口出狂言,打胡乱说,反正她们都习惯了。 “太子殿下吧,他怪漂亮的,还挺利朗。”这是真胡言乱语。 “翡玉公子不更漂亮吗?你都,”说到这谌暄噗呲一声笑出来,“你都拒绝他了。” “是啊,这世上我想拒绝谁就拒绝谁,我要统统拒绝一遍。” 谌暄笑得弓背耸肩,一抖一抖像只虾米,她喜欢听她说话,编撰的故事天马行空,烂漫绮丽,犹如民间的戏本子,若写下来卖书定可以大卖。 “你拒绝了他,然后呢?” 戈壁大漠,黄沙漫漫,经潼鹭崖行至赤犸壁,她要与崇任东提前回玦。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在她翻身上马之际,突然出现,拦在她的马前,凝望着她。 “他跪在我脚边哭,求我留下。他攥着我的裙角,我就往后退了一步,谁知他没了力气那样伏倒在地上,抓着裙子不放,求我不要走。当时我在想:我的愿望好像实现了。” 她知道他脆弱,但没想到他会彻底崩裂。他只是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随呼吸抖动着,很快就浮上一层湿气,像风雪天中的凝雾。他放开拽着她手腕嘶吼过后颤抖的手,慢慢并拢双膝,跪好,用近乎哀求,轻轻的气声,低三下四跟她换一个挽留。 她也没有给他。大漠的风使她的唇干裂,她策马,他追出去,膝盖砸到地上,脸上的泪水像要把高楼冲塌,悬河一样往下掉,眼眶里的水还没落下去,又有新的漫上来。 原想不回头地离开,可他向前扑倒,扬起尘土,使她不得不回头。她立在那里,仰头望向灰空,仿佛,天与地之间,风与光之中,再没有什么好眷恋,再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 “你怎么这么坏啊,”谌暄着急了,又抱怨说,“为什么有人会想伤害别人呢?” “他活该的!”颐殊摸摸自己肩头的箭伤。 - 深夜里熟睡中的两人并不知道有人站到了她们的床边。 假若仔细观察,会发现,由月光映在墙上的婆娑竹影在摇曳外,还有另一道影子。 那影子清瘦,颀长,缓缓举起手和手中物体,侧腕。 渐渐显出匕首的形状。 第九十九章相逢故人 覃隐 蒋昭宁诸送了他一份奇怪的生辰礼,那是一罐香膏,闻着像是丹药、蜂蜜、果糖炼制的混合物。覃隐问:“这是什么?” 宁诸不好意思答,推给同伴,蒋昭道:“那个……可以滑滑的,不干不涩。” 覃隐不懂,但还是说谢谢,收下了。皓文馆诸位大人听说也是备下薄礼,略表心意,因着在朝中的好人缘,又众所周知他被圣上亲近,与尹辗深交,竟有许多人迎面走来就向他道贺。 礼物收到手软,比如樊仕胧给他的就是一副高遮真迹《山水惊蛰图》。“看,”卷轴打开,啪,收起,放在抱着的几摞古书上,“收好。”说完背手回到木榻,看向其他几位神色有点得意扬扬。 竟不知不觉暗中就这事进行攀比,罗焞中下榻撸下手上翡翠镯子,拍在古书及画卷上方,“翡翠才最该配翡玉公子。”送完回来,表情仿佛在说“你们都送的没我好吧?” 喻觥准备了一只礼盒,在他晨起到馆中时就拿给了他,那是文房四宝中的墨砚台,据说一枚就价值四千余两,由苏河龙卵石所制,石质温润,纹路绮丽,敲击有清泉之声。覃隐喜形于色,跑去房佐面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房佐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可能没有我的呢?” 唯独到了尹辗那儿,尹辗似乎忘了,也可能没忘。他笔尾敲着手板心:“隐生,我之后补上,好吗?”看他难掩失落,又说:“保证让你满意,保证是所有礼物里你最满意的。” 皇帝赏赐的万两黄金,千匹绸缎,鎏银宝马到府,叫人艳羡不已,许多高品阶大臣都没有这待遇。不免对他高看几分。蒋昭宁诸对看一眼:“还是我们的实用。”“嗯……” 蒋昭送鱼脂膏,宁诸送香肤油,当然都是小打小闹,正经的蒋昭送了金马书刀,古人校订古籍时,简牍上若出现误笔,用书刀刮去。刀身饰有马形的错金花纹,极为名贵。 宁诸送了自己做的手持弩箭,小巧,隐蔽,准头好,易携带。只有巴掌大小,攻击人的时候不易被觉察,本意是想让他有能力自保。 三人出游,马车上覃隐坐正位,蒋昭宁诸一左一右,中间一张小案桌。 宁诸道:“知道么,苏惊他们快回来了。” 蒋昭接:“苏惊是不是当年谌辛焕带上战场的那伶人小倌,后面发现很会打仗,睿顼王下狱后就将兵权移交给他了?” “还有秦纩,”覃隐补充,“事实证明真的没有看错人,那套选拔机制是有用的,而且卓有成效,这两年随着胜仗越来越多,积累下的威名远扬,赫赫战功也可回来讨得重赏。” “那必是封官加爵呀。”蒋昭高兴又得瑟,“那以后也是我异人阁的常客之一。” “怎么不能是醉美楼常客呢?”覃隐笑道。 “你还能是我大理寺的常客呢,蒋昭。”宁诸把脑袋伸过去道。 - 到了宴会地点,春色满园,游园会一般定于清明前后,四月十日左右。下马车步入园内,行至瑷玳林,震惊于新绿盎然,流水环抱的江南园林美景,蒋昭忍不住就想赋诗一首,宁诸赶紧捂住他嘴,拖着他走,让他别丢人。 这处园林属于古朝望族显赫世族——谢家,目前在朝为官职位最大者就是谢謦寒。谢謦寒邀众臣及玦中名士游览,不是不敢不来,而是所有人争相前来。这园林修得磅礴大气,不拘一格,处处彰显大望族的名门贵气,风度傲骨。两人边走边感叹,覃隐曾来过,就不怎么大惊小怪,直到谢謦寒迎过来。 “翡玉公子,”谢謦寒笑意堆面,作揖,“还是这么冰清玉冷。” 蒋昭好奇道:“谢大人,为什么不是冰清玉洁,而是冰清玉冷?” “觉得冷更适合些。当然我也可以说清雅绝尘,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皎皎如月……这些说的太多,未免太俗了。“说着虚虚揽着覃隐往园林里走。 蒋昭在后面自顾自感叹道:“可惜,我们这翡玉公子是断雁孤鸿。” 宁诸敲他一扇子:“那也比你这狂蜂浪蝶好!”快走两步跟上去。 园林内部景致更可观,天然不着雕饰的美,与山水浑然一体。尽头有一大的湖泊,两岸便是远山,绿水,飞鸟,红日。坐在园林中,近可观锦鲤溪戏,远可睹苍鹰斗气,实在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成聚成堆的人竹席而坐,或谈论诗词,或高议风骨。 他们仨也找地方坐下来,谢謦寒去同别的大人寒暄了。 蒋昭还在左顾右盼,宁诸倒酒,覃隐陷入沉思。 “……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你翡玉公子走到哪儿不引人瞩目?”宁诸调侃他。 倒好酒送到他们面前,蒋昭兴奋极了:“你们说我能不能发展一下客源?” 覃隐宁诸一人甩他一个眼刀:“滚出去。”“别进来。”“你不配。”“辱我了。” 蒋昭自知理亏,自罚一杯。 又兴奋指着某处道:“欸,有女子!” 等覃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钻进旁边树林里不见了,只看到个后脚跟。 他不甚在意,宁诸打趣道:“怪不得你觉得有人盯着你看,真够敏锐的。” “你别说,有这种能力挺玄乎的,”蒋昭道,“覃隐就是那山中的老妖,千年狐狸化作的人形,别人背后议论他,耳朵一动就能听到。狐,千岁与天通,对不对?” 覃隐懒得跟他贫,手掌轻轻把他那挑眉坏笑贱兮兮的脸别过去:“太猥琐了。” - 正喝着,皓文馆三位元老级大学士过来了。三个晚辈急忙站起行礼,互道一番姓名问好后,坐下说话。 樊仕胧先喝一口酒道:“翡玉公子自己带的都是琼酒,可见圣上真是偏心极了。” 罗焞中吹胡子瞪眼:“圣上难不成偏爱你这老朽木疙瘩?” 樊仕胧立即:“欸你别因为我在谢大人面前下了你的面子记仇到现在!” 罗焞中反驳:“我哪敢记你樊大人的仇啊,都是无心之失,是我罗某人老脸挂不住!” 樊仕胧看他把私下跟房佐吐槽的话照搬出来,正想再说两句,房佐道:“覃公子这酒也送去给过咱们一人一坛,又不是独享。这么好的酒,都堵不上你俩吵架的嘴啊?” “公子又得出点血,这酒过两天还得送一坛。”樊仕胧道。 就问是何意思,罗焞中道:“上面要空降来一位秘书丞,一来就是书丞,可见背景之深。”压低一点声音道,“是那位的亲戚。” 一说他们都懂了。 樊仕胧补充说:“是他外甥孙女翟秋子的丈夫,胞姊家的亲长子,姓吴。” 蒋昭宁诸倒吸一气,以惊恐且好事的眼神看向覃隐。 - 陈玞 谢謦寒正与几位朝中大臣攀谈着,手底下的人来叫走他。 到了别处,那手下道:“查清楚了,确实是东邡陈国公家走失多年的小女儿。” 谢謦寒一听奇了,“确凿无疑?”都说这小陈姐儿自小被拐,陈家倾尽全力找她,找到的时候快病死了,本葬在玦中养父母家不带回东邡,谁知又好了,“这姐儿当真命大。” 谢謦寒朝陈玞迎过去,满面笑容:“陈小姐踏春出游,来谢家是正正好呀。” 听闻这陈国公找人算卦说小陈姐儿不适合回东邡,会水土不服复又病邪入体,于是每年给一大笔银子留她在玦城闯荡,也就不管她了,认还是认的。 她不着粉面,穿男子胡服,但一眼能看出是女人,蜂腰细肢,盈盈一握,挺拔玉峰,不加裹覆,那样傲人的雪山裹也裹不住。她五官并不出众,细眉细眼瘪嘴,经不起细看,但皮肤白胜三分,勉强给个及格分六分吧。 陈玞也作揖回礼:“叫我姑娘就好,小姐大可不必。” 谢謦寒道:“当年你父亲封国公前我就与他结识过一段,你可以叫我一声伯伯……”引到年轻人多游园赏花喝酒的地儿,“去吧,吃好喝好玩好。” - 几个年轻男子看见陈玞这身材浮想联翩,看到正脸又觉普通甚是失望。她身后跟一小厮,正好奇东张西望。陈玞道:“小甲,铺席,摆酒,难不成你等有座邀你入席不成?” 陈玞在玦中都是一个人去玩,一个人去赴宴,大有我轻轻地来,轻轻地走,给你捧个场,增加人气的意思。别人听说她的身份都不排斥,但没深度结交的必要。 曲甲第铺好一张桃笙席,摆上桃花烙,酥梨酒,与他家小姐一道坐下来。主人家每席各送一水晶壶,上面是敞口宽扁的玉盘,其下是透明琉璃瓮,另有一盘珠子,几支丹青凤尾羽箭,用以给客人投珠掷箭玩。 陈玞坐姿,是端不起大家小姐气派的,跪坐膝盖疼,盘坐脚脖子酸,不多时便把脚抽出来侧坐着,坐累了还手肘撑地斜卧,说好听是勾人媚骨魂,说难听是勾栏出来的。 好在她选的地方隐蔽,没人注意到,只有一个男子远远看见她身体侧边线条凹凸有致多看了两眼。但她过会儿就拿手撑头,一边膝盖弯折踩地,仿佛大爷一样,不雅,实在不雅。 不过文人骚客风流浪荡惯了,假若不当女子来看这姿势是十分正常的。不多时,园林里侧卧躺坐横睡的比比皆是。有人吟诗一首,手提酒盅倒在竹榻中间噫吁嚱诵完最后一句,周围人纷纷鼓掌叫好,称他酒鬼诗仙,醉而卧歌。有人站起来对跳板子舞,有趣极了。 曲甲第正吃着枣糕,见三个人从那边走来,不免看呆了眼,中间那人一袭白衣长袍,光风霁月,仿若天人下凡,以前脑袋里想象的神仙都有了形象。他见到的那人也不是生人勿近的冷冽,而是一种让人亲近的柔和,仿佛他对你伸出手,你愿意把命都给他。 曲甲第呼吸短促了三下,被这股力量震慑住了,胸腔急速起伏,捂住心口问旁边的陈玞:“你看到了吗?” 她看见了。他越走越近,她慢慢坐起,他停在不远不近处,她曲腿直立跪坐。曲甲第没得到她回答,就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他不明白这种拂乱心,难恃安的感觉从何而来,大抵是身旁的人周身散发出的戒备警惕。她垂眸向下,莫名浮躁,又隐忍克制的装模做样。 她拿起方糕,又放下,手移到酒盅,又没触碰。她似乎在想事情,曲甲第不敢打扰,默默陪她坐着,看到手游移了三次,找不到方向似的,最后终于停在水晶壶上。 她抓起旁边的珠子,葱白手指握不住圆润玉珠,一颗一颗让它们从手中滑落,落入玉盘中转一圈再掉进壶里,发出清脆悦耳的琮琮声响。 一颗,丁冬。两颗,丁冬。三颗,丁冬…… 陈玞忽然抬起头,如梦初醒般:“小甲,收东西,换地方。” ……这就是你沉思那么久的结果啊。 - 换到一处相对人不是那么多的地儿,重新铺席,摆盘,这里不是宴饮交友的中心,风景也稍逊,多是三五好友对饮相谈。旁边两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他们过来,拱手微笑作礼,展现善意,陈玞也微笑作礼还回去。 不多时,那两人主动搭讪道:“在下李沅,”指向身旁,“这位纪道雍。”再拱手,“不知可问姑娘芳名?” 陈玞回给他了,他道:“我们想玩投壶,仅二人无趣,陈姑娘可有兴趣?” 宴会交友,当然就有交友这一项,再者陈玞跟曲甲第坐久了也确实无聊,没有看出拒绝的理由。不客气地要求先手,他们秉着君子之仪的风度让给她了。 陈玞玩这个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玩了几轮,她跟小甲很快就领先了,李纪二人笑着自叹不如,摇头自嘲道:“文章写得破,游戏也不如何,竟比不过女子。” 曲甲第欠儿楞登地:“两位兄友这就说错了,你们是文章游戏都比不过女子。” 二人相视而笑,倒也不生气,随即来比口作文章,诗词酒赋。大家玩到兴头上,都没有认真当作比赛来比,越说越离谱,陈玞又常有奇思妙想,逗得众人捧腹不已,哈哈大笑。 “我先去行个方便,”陈玞喝完这杯,“回来继续,你们等着啊等着。” 李沅看她说话不拘小节,对她好感又加上几分。 真有意思。“这姑娘挺好玩。”他跟同伴讲。又问曲甲第:“你家小姐年方几何?” 曲甲第就回答了他,听闻与自己年纪相仿,不免心头小鹿乱撞,起些旖旎心思。他是寒门庶子,没落士族出身,家里催婚事,他烦躁以身份微贱周围人都世家出身,自己不配推脱,老家介绍的又觉得拼搏半生好不易在玦城立足,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寻平凡村妇。 陈玞的身世他是知道的,虽是世家边缘的人物,可好歹有身份在,觉得是自己想要的,也配得上。又听曲甲第低声道:“玞姐嫁过人的。”更觉自己底气足,筹码多了。 一个嫁过人的再嫁妇人,身价再高都得打对折,没事,他不嫌弃她。 陈玞回来,拭袖落座,正摇骰子,李沅按耐不住问道:“无意冒犯……听小友说姑娘许过人家,在下实在好奇,前夫家是谁?”局促摆手,“不想答可以不答。” 曲甲第啃着玉米也停下来看她,他也好奇。 “有,就在这儿呢,刚还遇着了。”抬头张望,随手一指,“郑家小儿子。” 她不信她随便指的一个他刚好认识。 “未过门跟人私通,被退婚了。”无所谓道。 第一百章人心叵测 覃隐 吴皮度穿着新制官服,背着手神采奕奕地走在道上。目光灼灼看向每个迎面走来的过路人,对方跟他打招呼“早”,满面笑意地回“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今日赴任。 这些抱着书匆匆忙忙的校书郎,以后都是在他手底下的,申请领办个什么还得他批阅。他现在满面春风,自觉自己刚来要放低架子,与大家打成一片,可越这么想的人越放不下。 那边走来翡玉公子与他同僚,翡玉身形颀长,面白俊美,与传闻没有不符的。正低头与身旁年轻人探讨一个古字用法,目不斜视从他身旁擦过。 吴皮度停下脚,头也不回喝一声“站住”,两人下意识停步,覃隐疑惑难道是在叫他? 他慢悠悠踱步回去,走到两人面前,“未介绍在下,鄙人吴皮度,以后要在文馆共事,索性提前认识比较好,这位想必就是翡玉公子,这位是?” 年轻人自报家门,吴皮度不甚在意,他主要是想跟翡玉公子搭话。早上出门前对镜整冠,夫人就嘱咐他少跟人起冲突,与人为善,尤其不要为难于翡玉公子。 他心想自己当然与人为善,人与不与他为善不好说,不妨给点颜色,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这么想着,他大度道:“就是互相认识,以后慢慢了解,我这个人对过去既往不咎,毕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说呢,翡玉公子?” 覃隐温和笑道:“对在下直呼其名即可。” - 覃隐将书籍放回架上,忙完一天事务,活动活动劳累的肩颈手臂。校阅工作需长期伏案,手指内侧都磨出茧子。房佐添上灯油,打算挑灯夜战,边手拢火焰边吐槽:“这无肚皮干嘛来了?瞎捣乱!” 对校书工作一窍不通,乱下指令,还要求整改,改改改不知道改什么,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修好的书稿也被打回再修,理由是小篆看不习惯。底下的人不敢说反对,应付差事大家都是懂的,这才头几天,闹掰了对谁都不好,谁都难看。 “古籍是小篆,他要修成楷体,”房佐拿着狼毫哭笑不得,“那我做什么郎中,直接去做抄书员呗!” 覃隐找出一卷书简,在桌上摊开来,“抄书员的要求他也达不到,大抵。” “欸,小隐生,”房佐探身道,“昨日赏春游园好玩吗?” “嗯……怎么说呢,”他左手撑颌,好似认真回想,“你们走了之后,就那样吧。” “就没有看对眼的?” “跟谁看对眼?就几个姑娘,有一个我看了她好久,她也没在意我。” 房佐大惊:“你竟然有看的姑娘……不对,有你翡玉公子盯着看都能忽略的女子?” 覃隐不再详谈,耐人寻味地微笑,叫人尽管去猜。房佐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没听听那姑娘谈些什么,打听打听身份如何?” 覃隐想了想道:“她说她被退过婚,还有个孩子。” - 第二日,吴皮度拍板先修《本经阴符七术》第四五卷,秘书监喻觥去同他交涉。这无疑是给内部增加工作量,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皓文馆对各地进谏古书的要求下都是一推再推,托辞无非是圣上令先修儒学,光复儒家,尊崇道学不为过,往后稍稍。 底下一片怨声载道,最后虽然喻觥赢了,却怨气难消,喻觥就说,鹤鹊姑苏亭一聚,大手一挥,皓文馆买单! 当天放班得早,赶去鹤鹊亭占座,都想坐在喻觥身边巴结巴结,有眼识见的也想坐在吴皮度身旁听他吹嘘给他敬酒,反正这座位选择大有学问在。覃隐与房佐同乘一辇,到得晚些,好位置已经被选完了。 樊、罗这两人在一块儿,给他俩留了座。那边吴皮度被年轻的校书郎们围拥着谄媚奉承,好不得意。几个老疙瘩互相倒酒,碰了碰杯,干了,这里面覃隐显得有些异类。 “听闻翡玉公子看上了一妇人?”樊仕胧好事道。 “那可不是普通妇人,”房佐插嘴,“那是带孩子的弃妇!” “妇人好,妇人得髓知味。”三人阴恻恻地笑起来。 罗焞中问:“这弃妇长得怎么样?” 樊仕胧道:“都弃妇了能长多好看?定是配不上我们翡玉公子的。” “小隐生喜欢最重要,管得着吗你们!”房佐提醒,“都说宁娶寡妇,不娶生妻,你可要想好了。” 被弃被休女子,必是犯了“七出之条”,即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娶了她们的人,背后也必会遭受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另说呢。”覃隐笑道。 三个人又开怀大笑,“来喝酒喝酒。” 晚点,以吴皮度为首的说要去醉美楼放松放松。几个老家伙不想参与,覃隐就借口送这三位大人回家也不去了,吴皮度对他去不去不在意,东倒西歪吆喝着勾肩搭背离开。 覃隐在几位大人的马车前送别,樊仕胧酩酊大醉还在念叨寡妇生妻,给他挂着的人说咱们也去找个妇人“放松放松”,房佐说去你的!要给他扔地上,叫人忍俊不禁。 “几位大人,注意安全。”覃隐作揖行礼,嘱咐车夫慢点,看着车离去。 正要返回,听见另一辆车里有两人在说他假正经,不合群。他们不知道正主就在外面,说得肆无忌惮。说他人缘是好,但就是有些方面端得厉害,去个醉美楼,好几次不点姑娘光喝酒,后面都不爱叫他。那人说:“装给谁看呢,醉美楼常客可是都知道他私下去的。” 另一人说:“人家有那龙阳君的本事,你有吗?说不定是学伺候男人的技巧去了,尽心尽力侍奉君王。” 说着促狭地笑起来。 - 覃府的马车在蒋宅外停下,被告知蒋昭未在家,但他自行出入蒋昭跟宁诸家已是常事。听闻他来,客房备下的浴桶床铺都打点好了,他们三人在自己家都有为对方专门留的房间。 覃隐喝着茶在院中等蒋昭,可见他醉醺醺地搂着侍妾回来,也说不了什么话。蒋昭口齿不清地说:“小隐生,我今天陪大贵客喝酒去了,是真大大大……大贵客,明天跟你讲。” 他坐着,仰面看他,略感头疼:“好,明日再谈。”随后便到客房歇息了。 夜晚,隔壁房间欢淫娇喘的鱼水之声不绝于耳,持续到子时还在调笑,不时传出女子的嗔怪燕雀声。蒋昭虽未成家,侍妾通房众多,早已司空见惯。 覃隐小臂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却不能入睡,翻过身叹了口气。 假如他现在说话,声音一定是哑着的。 - 陈玞 有人敲门,曲家娘子来应,开门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书生模样的人。这人样貌并不出众,脸圆得没棱没角,透着一股憨厚老实的傻气,个子不高,身材适中。曲家娘子问他找谁,他恭敬作一礼道:“我叫李……” “我认识我认识,他我认识!”院子里曲甲第跑出来,跑到门边对李沅道:“小友,又来找我玞姐的吧?” 上次游园春会后李沅问她要联系方式,她给了曲甲第家的住址。曲家娘子把手在围裙上擦拭,邀他进来坐坐,他客气道:“坐就不坐了,劳烦娘子帮我这封信转交给陈姑娘。”说着双手奉上一信封。 曲甲第大大咧咧把信接过:“这事好说。”李沅又心领神会给了他些铜板。 曲家娘子问:“你这信里都写了什么呀?”李沅答:“就是在下做的一些文章罢了。” 要是写情诗情书之类的她不会收,曲甲第就提点过他,之前凡是求爱信玞姐拿到手就撕了,是以李沅不敢冒进,送文章探讨她倒还饶有兴致地看一看,期待长此以往感化她,而且自己长相本分老实也不招人厌才是。 曲家娘子忙着做菜,曲甲第大喊锅要烧干啦,等他娘走开后,挑眉冲李沅道:“不能老光送信啊,什么时候把我玞姐约出来?”其实是他想出去玩了。 李沅面上一红:“不着急不着急。” 陈玞对约出去踏青郊游并不排斥,她本身也挺好玩,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纪道雍也叫上。李沅也是个慢性子的人,并不急于求成,这要求也没什么。 天底下有两种人,一种认为姻缘是注定的,一种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李沅这样的只能是第二种,他觉得大多数人都是第二种,他和陈玞应该也是第二种,默默努力就能做到。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桥上,陈玞跟曲甲第在抢冰糖葫芦吃,李沅想着自己的出游计划,以及等会儿看到的陈玞的反应,对今天的安排格外满意,纪道雍则显得有些阴郁。 李沅注意到他,想会不会是自己拉好友出来作陪衬,冷落了他不高兴,遂问道:“纪友兄,你似乎心事重重?” 纪道雍说:“没事,还是母亲病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多提了。” 李沅是知道他母亲卧床已有数月的,他将手头全部的积蓄和每月的俸禄都拿来给母亲治病,眼下快要没钱了,李沅也接济了他不少。宽慰他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纪友兄已是至诚至孝,出来散散步换换心情也是好的,再者伯母也不想看到你忧虑成疾。” 纪道雍叹“也是”,拿过酒肆的食单看起来,点了几样清淡不贵的小菜。李沅又加了几道肉菜,笑问陈玞曲甲第可还要吃什么。他对纪道雍道:“以后可能还得麻烦你作陪几次。” 纪道雍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神情。有意无意地提到李沅的官职、地位,说的都是他的优点:“别看李友弟现在只是吏员,往上升任的希望大着呢,在朝中关系人缘也不错,同僚有事都爱找他,他为人可靠又放心,本分得很。” 陈玞点点头:“那纪兄你呢?” 纪道雍有些尴尬:“我自是比不上李沅老弟。” 陈玞好奇道:“你的官阶官品为官情况为何不说一说?” 她对朋友一视同仁。 纪道雍只好说:“这个,吏员,也是吏员,没什么好说的。” 那这样谈话交的友感觉没意思,她开始想念以前的朋友了。 陈玞说道:“还没问过两位兄友平时喜欢玩什么?” 李沅手不安在大腿裤子上搓:“平日里公务繁忙没多大时间,休沐日喜欢踏青赏景作两首小诗,写点文章。”他是断不敢说男人都有的那点爱好的,况且他不常去,在他看来这已经胜普通男人一大截了,是君子中的佼佼者。 纪道雍说:“无他,惟爱读点圣贤书。”更没意思。 “哦……”陈玞开始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李沅却想从陈玞本身的有趣里寻找价值,像是为了将自己从无趣中拯救解脱出来:“陈小姐都喜欢玩些什么?能不能也带我们去玩?” 他看着她的希冀目光仿佛无论她提出玩什么他都无条件陪伴,因为他誓要将她拿下,可陈玞咽下食物,从那眼神中看到希望她成家后安守本分相夫教子的过渡发生得自然而然。 陈玞迎着那目光道:“我嫁过人,还有孩子。”可我现在还是这样。 李沅问过孩子在哪儿,她搪塞道奶娘照顾着呢。早知道不说有孩子了。 却被当成自谦,李沅立马表态不嫌弃,“嫁过一次……无妨,孩子也能再有。” 陈玞问:“什么意思?” 李沅道:“你并非不能有所出才被休,只要能给夫家延后,再嫁不难。” 陈玞手持筷子,眨着眼睛,小嘴半张,欲言又无语的样子。 曲甲第夹鸡腿到她碗里:“玞姐,吃鸡腿。” - 回程路上,曲甲第说:“你跟他们这些俗人说这些干什么,您可是宫妃娘娘。” “我是弃妃。”陈玞说了无数遍。 “那帝王玩的东西能跟他们一样吗?”曲甲第欢快地赶着马道:“我在历史书上看过,您要不高兴,可以让圣上拿烽火台给你当烟花点着玩呢!” “那也不是给我的呀。”陈玞纠正道,“不知道冷宫是何意思么?” “嗨呀,总之要玩乐总是找得到人的,也不用跟他们两个大迂腐说这么多。” “我们只是不能得他们的乐趣罢了,从作诗写文中自得其乐,谁说不叫快意人生?要像之前赌场、戏院、乐坊结识的酒肉朋友,那些人品也不怎么样。” 陈玞这么久是各处都去遍了,见识过不少人,马场赌场青楼乐坊这些地方,最是形形色色的人鱼目混珠。比如她在赌场认识的“朋友”,甲想骗钱,乙借钱不还,后来受连累的丙找上陈玞一起去找甲乙算账,甲把烂账都推到乙身上,乙被暴打,小团体分崩离析。 若说喝酒斗茶,吟诗作对,猜谜下棋,与文人雅士交往自然是要好于酒客赌徒,可他们总谈论一些她不想听的东西,附庸风雅之人的清谈玄说,她也体会不到乐趣。 游肆,除胭脂头面成衣铺外,鱼鸟花虫集市是逛得最多的,还拿自己培养的桑蚕去卖过。但到最后,身边人除小甲外一个也没留下。 - 下次李沅他们再邀请她出游时,她还是去了。 到了酒肆,却不见人齐,只有纪道雍一人先来布置。他从窗户探头往外看,不知人什么时候来隐隐着急,回头讪讪安抚陈玞道:“可能道上马车多,路面拥挤,再等等。” 过来给她倒酒:“先喝着,李沅与那甲小友定是有事耽搁了。” 陈玞不疑有他,拿起酒喝,突觉头重脚轻,四肢发麻,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桌上。 第一百零一章一差二错 覃隐 吴皮度宿醉一夜,第二天上早难受得紧,扶着发沉的脑袋到馆内时,有人送上安神茶,正要问是谁这么懂事,那人恭顺道:“翡玉公子之前为医者,料到您今日来不太舒服,特命小的备了一点药茶,请您笑纳,不成敬意。” 他看着那边背对他在架上清点古籍的覃隐,喝了一口,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临午,吴皮度去问喻觥:“这翡玉公子除不近女色外,没有点什么爱好吗?”喻觥自书案后站起来,走到书架旁挑书:“巧了,翡玉公子也来问过这个问题。” 馆内喻觥单独办公的地方名叫沪文斋,除非找他一般没有人进去。吴皮度听到顿时惊喜交加,不可思议,回头打量四周,试探道:“他问我什么了?问我爱好?” 喻觥答:“对呀,问你除了好女色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没想到翡玉公子这么一个看起来孤洁自傲,不屑与人攀附的人都想着讨好他,吴皮度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再联想到早上那杯茶,更觉自己身份地位与他人有异。 “行吧。”他轻巧道,“喻大人,他若再问,你叫他直接来问我本人便好。” 他完全可以回家跟妻子炫耀,你所倾慕过的翡玉公子也不过是个抢着给我提鞋的。 散朝后的回廊中,吴皮度的跟班走在他身后,在跟他汇报调查内容:“这翡玉公子与张灵诲之前有过一段结仇,张灵诲的次子张巧书的死与其脱不了干系。按理说应是宿世难解的仇恨,可后来经圣上与尹大人的调解,竟然讲和了……” 听到这吴皮度停下来:“杀子之仇,如何和解?” “是这样的,张灵诲找了点理由拘役覃公子,这覃公子的相好的,就是谌辛焕的外甥女,一个远房亲戚,在拘禁期间每日去看他,给他送饭。那天刚好被张巧书撞见了,张巧书就意欲侵犯这女的,被这女子反抗错刀杀人……” 又停下来,大惑不解:“等等,这女的杀的?” 跟班道:“是,在场的还有一名狱卒,刀上有女子指纹,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后来谌辛焕回玦后,就是把这名女子交出来任由张灵诲处置。据说交出去时就已折磨得不成样子,嗓子毒哑了,还被挑了手筋脚筋,拔了舌头……” 吴皮度一阵恶寒:“那女子不是覃隐的姘头吗?他就这么忍心推她顶罪啊。” “如此,这件事才平息下去了。要说做大事者心也狠得,这覃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吴皮度感叹一句“秋子什么眼光还好没跟这种人在一起”就背手离开了。 - 尹府,介书斋内,尹辗说完,覃隐却沉默着久久不言语。 “……蜀地归西渠刺史刘登敬管辖,发现铁矿,他未及时上报,谓之祸心,再有私藏军械,治成大罪,后果必不堪。”思忖后分析道,“派我去谈,有何胜算,我与他并无深交,都不能说是不熟,是根本没有来往。” 尹辗放下茶杯,“所以是让你跟我一起去。” “这,职权逾越,不合规合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稍顿,“朝中远比我合适的人很多,不见得我就能办好这件事,况且,我去也有可能适得其反,雪上加霜。” 尹辗便说了找他的原因:“刘登敬不讲规矩,土皇帝。这件事水之深,势力牵扯之多,我需要一个与利益勾结没那么深的人。” 一缕青烟伴着窗口一束晖光,室内阒静,悠然,覃隐垂首低眸,似在沉思。 他道:“大人,我可以推荐合适的人去。” 尹辗问:“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 覃隐回:“是。” 还是那么明哲保身,怕跟麻烦沾边。 尹辗又道:“若你我不去谈,此事便落到张灵诲身上了。” 覃隐再度婉拒:“若张大人有能力处理好此事,未尝不可。” 尹辗叹口气:“他会如何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同刘暗中勾结,戕害民生,你想不到么?” 覃隐杯子顿在嘴边:“其中凶险,责任之重,非我一个小小的秘书省郎中所能承担的。” “有我在,能让你遇到什么危险?”尹辗扯起嘴角。 覃隐看他,又低头,羽睫扑朔,但不说话。他不愿求助他,也不愿活在他的庇佑下,他为何不去中书省,不选黄门侍郎,不走他的老路,他不知道?为何要强迫他。 但他不会真的强迫他就是了,否则他也没有这样的底气拒绝。尹辗说,“你再想想吧。”就放他走,覃隐道过谢,告完辞,从尹府离开。 - 定昏放班,覃隐与吴皮度一同走出大殿,示好接近是覃隐主动先的,两人都客客气气。吴皮度表面客套:“哟,翡玉公子昏时来找吴某说话,想是职务上还有未尽之事?疏忽了。”覃隐也客套回去:“哪有,先前欲与吴大人交好然望而生怯踟蹰不前,还请大人莫怪。” “哪里的话,什么怪不怪的,以后还得多交流才是……” 到大殿台阶最末,放班的官员人潮松和些了,覃隐对他作揖道:“耽误大人这么长时间,不好意思说没准备薄礼,这礼并非实物,是请大人去一个地方,这地方大家都去过。“ 吴皮度被哄得心花怒放,拱手笑道:“请吧,覃公子。” 马车在醉美楼前停下,老鸨早就得到消息,在楼前候着。按照翡玉公子的指示,全都布置好了。车还未停稳就听见其内传来吴皮度爽朗的大笑声,看来两人这一路谈得不错。 老鸨白芜秀引着吴皮度往里:“虽都是贵客,很少见翡玉公子如此用心招待谁呢……” 这番安排甚得吴皮度的心,他很满意:“翡玉公子就是极少与同僚玩乐,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准备这些,让他费心了。不过我也说,宴请我一人怎会好玩,等会儿再叫几个同僚来。” 被敲点的人识趣地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已经派人去请了。宴客自然是要诸位同僚都来,也正好弥补平日里没能跟大家常聚的遗憾。” 吴皮度脸上浮现暧昧笑容,夸他会来事儿,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厢房。不多时同僚也来了,人到齐,歌起,奏乐,舞起,踏弦。一曲舞毕后,姑娘们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来到各位大人身边,坐在怀里或是依偎贴靠笑闹劝酒,这宴就正式进入氛围了。 白芜秀照例来讲醉美楼新到一批雏儿,要不要挑选,雏儿价格会高一些,有些客人就爱留雏儿过夜。吴皮度说进来看看吧,白芜秀说好嘞,放进来一批或惶恐或惊惧的女孩子。 其中有一个是最后进来的,似乎还跑了几步,老鸨派人去追,抓回来就被拧着耳朵带进房里丢在地上:“不好意思,没调教好,不大听话,让各位客人看笑话了。” 那女子素衣薄纱,发髻头钗被拽得有些散乱,摸着拧痛的耳朵,坐在地上略显迷茫。 - 陈玞 私宴鸣鼓举觞,笑语喧阗,在场的人没有对她心疼或怜惜,只觉得逗趣式地好笑。这眼里淡淡哀愁深深迷惘的女子在地上坐了会儿,自己爬起来回人堆里找个位置跪好。 她垂着眼,对自己的处境不安又无奈的样子,但并不害怕,漠不关心。直到过阵子抬起眼来将全场扫视一圈,目光在某处滞留了两三息,呼吸也停止了两三息,下一刹那的反应就是迅速埋下头,把自己掩藏起来。 吴皮度对覃隐挑眉:“你先挑还是我先挑?” 覃隐客气道:“您是今晚的主角,自然您先选。” “那就刚才最后进来那小娘子。”他看中她身材饱满,曲线婀娜,又指了几个刚才就看好的,“还有你,你,和你,都过来吧。” 陈玞跪在最后边,最后起身,还是被老鸨一把薅起来的。雏伎不像在这儿待得久的倌姐,走到客人前面就知眉眼含春,唇角含情,伸出纤纤玉手叫对方一把拽了落进怀里去,都有些怯怯发颤,怕生的模样。有的客人不喜欢这种觉得没意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吴皮度强硬地搂过一个羞赧女子,他就喜欢看姑娘这样的反应,脸红得都不用擦胭脂。另外两个按照嬷嬷教导的一板一眼地倒酒,呈敬,他若不喝自己喝,辣到呛嗓子,掩嘴咳嗽,引得吴皮度哈哈大笑,提起酒壶往那姑娘嗓子眼里倒。 陈玞到他身后,选了个不挨边但不靠近的位置跽坐下,覃翡玉坐他右边两三人位置,她就在他左后方,离得越远越好。她脑子很混乱,正常思考被不安剥夺,情绪被心慌掩盖。 她不知为何睁眼就在醉美楼,不能理解有人把她卖到这儿什么意思。 更不知为何尹辗的人不在,又不明白怎么会在晚上的酒宴遇到覃翡玉。 她从前要去哪儿,尹辗的人都会事先告知她能不能去,以免她碰见不该碰见之人。 在醉美楼醒来也并不慌张,反正白鬼或是暗使里面跟着她的谁,很快就会救她出去。 被老鸨暴力拉扯的时候还有点懵,她是宫妃,这种对待——她都多久没被人打过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回队列里跪坐心里头愤恨想着,等我出去有你好看。 现在她是真的有点好看了。小脸煞白,吴皮度叫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把酒壶塞到她手里:“你就负责倒酒,”警告她,“洒一滴都给我舔掉,知道吗?” 陈玞点头,此后沉默不言,她一手提酒壶,一手攥成拳身前放着,眼睛瞥到客人杯子似乎是空了,上去倒酒碰倒酒盅,连连以袖擦案几道歉。 任谁都看得出她坐立不安,如坐针毡,心神不宁,恍恍惚惚。 吴皮度骂了一句“冒冒失失笨手笨脚”呵斥她回去坐着。陈玞也想他因她的“不懂规矩”让老鸨换个人过来,但吴皮度光骂不提滚蛋,她竟委屈地看了老鸨一眼。 白芜秀疑惑:你犯错你还有脸了,跟我这儿委屈? 老鸨下去前道:“这开苞是开苞另算的价钱,各位爷玩得不要太狠了,注意节制。”初夜可价值不菲,一般客人也不会点上三四个雏儿,最多带一个过夜。 吴皮度捏着怀中人的屁股,眼神在陈玞跟另一个雏伎间徘徊了几下,倾身问覃隐:“这两个选哪个,这个身材好,”他指陈玞,“这个长得不错。”指另一个。 他这么指了,覃隐目光自然要落到她身上,她还是不肯抬头,不敢有视线接触。 覃隐道:“看着伺候人的功夫都不怎么样,怎么要雏儿?” 吴皮度道:“喜欢干净的,跟你翡玉公子一样,”打个眼色,“参谋参谋?” “那就身材好的吧。” 陈玞猝然抬起头,只一瞬又迅速撤开。 他没认出她?是认出了假装没认出还是根本没认出? 他亲手剥的陈玞的脸。可他剥过上万张人面,哪能每张都记得住。 他如果认出,怎会推她入狼口?可他若是认出就是报复她呢? 今天晚上到底是不是一个巧合? 假如他不认识,要接着演下去吗? 替他做出决定后,覃隐也点了一个新伎过来陪酒,吴皮度大手一挥捞过陈玞在腿上坐着,她始料未及惊叫了一声,慌乱中看向覃翡玉。如果他此时跟她对视,会察觉她眼里的怨怪。 覃隐淡然喝酒,不关注这边。吴皮度带着酒气的嘴喷在她颈边,胡茬不时扎到她,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她挣扎得红了眼,但也不可能开口求救。 在梦里是陪过酒,也装过伎子,甚至几次勾引到了床上,可那是在梦里,她知道自己有惊无险,无论如何还有退路。可现在,她好想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吴皮度揉着她小腹,呼吸粗重打在她耳边:“这么着急变女人,现在咱就去。” - 陈玞被扔进房里,吴皮度是要跟着进去,抵不住同僚阻拦,叫多喝几杯。他被生拉硬拽推脱不掉,只好再续几轮。 陈玞惊疑不定过后,在房里走来走去,找能自保的东西。没有。茶壶茶杯是铜的,摔不碎,连削果皮的小刀都没有,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她把卷曲的被子抖开,翻箱倒柜,在箱子最底层找到药包,她记得这种药服用过量是可以让人兴奋而死,当即一股脑倒进茶水里。 她刚弄完,门被推开,只来得及药纸捏进手中。 进来的人却不是吴皮度。 她短暂接上的呼吸,又停了。 今晚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她捉摸不透。 覃隐作礼道:“姑娘你先坐会儿,覃某还有点事。”说着要出去。 陈玞想叫住他,冲口而出的瞬间还是把唇咬住,把话吞了下去。 在不确定他认没认出她之前,她不敢说话,不敢暴露。如果他没认出面具,仅凭声音认出,她就该追悔莫及,悔不当初了。 窗户关严,但门有破绽,他总不能前脚出门后脚就落锁。她去开门,就在以为逃跑路线畅通无阻时撞上吴皮度。吴皮度把她扛起来在她屁股上拍一巴掌:“刚说跟覃公子换一换你就耐不住来找我了?小倔驴蹄子还认人?” 她心下惊惶,被他扔在床上索吻轻薄,几个同僚进来架着人离场:“吴大人吴大人您的房间在那边。”“大人您跟翡玉公子换了别不记得……” 这些人才出去,覃隐跟她道歉:“姑娘受惊了。” 她坐进床榻最里边,拿锦被裹住狼藉衣衫,好似羞愤交加。 实则脑子里飞速算着:如何表现不像自己。 有没有办法既能自保又能瞒过去。 老鸨听说此事,连忙上来安抚一番:“知道公子您爱干净……要不给您换一个?” “没有。”覃隐淡淡地,“不必换。” “躲什么躲?被翡玉公子挑中是你的福气,他破过身的隔天都会赎身带走。”白芜秀扇子敲在床帐上,低声警告。又对覃隐堆上笑脸,“好嘞,您早些歇着。” 油灯燃至枯竭,室内陷入寂静幽暗,陈玞紧绷得像一张弓。 “姑娘怎么会这么怕我?之前那些女子听见翡玉公子高兴都来不及……”很久,覃隐轻轻道“算了”。因为这声算了她莫名有些松懈。 但她片刻就感觉到床边多了个人,他脱了鞋上榻,黑暗中温热的手摸到她的脚脖子,陈玞想也没想踢出去。覃隐控制住她,和缓道:“你怎么了?是要吴大人吗?” 陈玞没再动了,他轻笑,似在自嘲,“原来我比不过吴大人么?” 如果就一夜,比起吴皮度,她宁可选他。 就一夜。 第一百零二章尤云殢雨 覃隐 冷白的月光与冰凉的夜风一道打在窗牖上,朱窗扇页挣扎两下便合上了。床帐内没有光亮,她只模模糊糊看得到上方的男人,即便是黑影轮廓,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闻呼吸的沉默间,他的手动了,轻轻放在她腰间。颐殊内心跼蹐不安,拽过旁边香衾抱在怀中。一阵摸索,她的腰带落地,接着是襦裙,她记起小腹上的胎记,虽然深知床帐内无光,他看不到,但还是心虚地拿被子掩上。 覃隐像是明白了她不想脱上衣这点,敬之如宾地跪在她两腿间,右手放在她的后腰,垫起一点,左手捉住薄薄亵裤的边角,手掌托举,便将亵裤从光滑的腿上褪了下来。 一双腿生得极美,丰肌秀骨,纤腰楚楚。颐殊因为下身的凉意浑身一颤,羞得面容躲进被衾里,紧紧闭拢腿。许久没等到他下一步动作,偷偷移开一些,见他好像被定身一样低着头,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过半天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低低道声失礼。堆到脚踝的亵裤被他一把扯下,再是小心将她的腿分得更开,一左一右大敞着踩在床上。她拿被子彻底蒙住自己的脸。 回忆不可抑制地涌上她的心头,他们是怎样热烈而浓密地拥抱,接吻,倒在榻上……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今夜她一直在深受折磨,等着他什么时候挑明,反正不能是由她开这个口。更坏的情况,他没认出……他都没看清她的长相,他也不需要看清。 他把手掌放到她张开花缝的苞上,那道细细的缝张开以后,吐着诱人的花蜜。丰满阜肉将那道缝掩藏得很好,竟不知娇小的花心展开后是这般鲜艷粉嫩水润。他一碰到她,她又是一抖,他手指缝中间就开始泌出更多蜜液。 上下抚摸一阵后,他才浅浅送进一根手指试探,只一个指节的深度,就感觉被吸绞得厉害。他耐下心观察她的神情,她好像没有不适,但那双眼睛,湿漉漉又倔强地睁着。 覃隐看她适应,送了第二根手指进去。动作极轻极浅地四处按按找敏感点,可她的身体是一碰就反应很大很敏感的类型,现下只能拼命忍耐极其难受。 她把被子一角咬在嘴里,不发出嘤咛,怕这声音也露馅。 她快不行了,光忍耐不动作不出声就已折磨得她满头大汗。她贝齿紧咬,手抓紧床单,又放开,随着他手指捅入没到指根又不自觉抓紧,就这么一阵一阵的。 覃隐可能觉得试探好了,足够湿了,脱掉衣裤,提起她胯骨靠近自己,贴紧下体肉茎,身下的处子被这灼热的滚烫吓得抖了一下。 他并不急着进入,极有耐心地拿粗大茎身在细细一道缝的小口上摩擦,蟒首不时划过上端肿大的肉粒,又在花苞嫩肉上触碰,敲门一样,碰一碰,戳一戳,让她习惯这感觉,慢慢引导心里接受不再排斥。 陈玞知道这感觉,但太久没做了,而且她在调动全部注意力压制身体反应,隐忍的颤抖就被误解为了害怕。他在她上面磨蹭,她肚子里面就开始痒,正因为知道被填满是什么感受,才空虚得发痒,痒到发酸。 覃隐用手扶住肉柱下部,对准口,塞进去,想到对方是处子,送得极慢。才刚进去一点,马眼抵到嫩肉,被嫩肉包裹吸吮,他就自己先低下头低喘闷吼一声。 陈玞刚在想他这么耐心引导,为什么不跟她说有点疼,忍着点之类的话。 他哑着声道:“疼也忍着,我付了钱的。” 他沉住气往里送,劈波斩浪地破开吸合很紧的嫩肉,其中不断冒出水也在不停吸搅,不规律蠕动,有节律地收缩,一紧一紧地含着异物往里吞。入侵者进去,就从马眼把他的灵魂吸走,叫他离不了这妖精洞。 他把阳具推到了最里面,跟她契合在了一起,仿佛鲁班书的榫卯结构。小小的口被撑到极大,又因为吸紧,往后退都带出一圈里面的肉。他又往里顶入,把这圈肉送回去,伸手下去按摩受挤压的阴唇使她放松,轻捻暴露无遗的肉核。陈玞下腹一酸,使他进出更顺滑了。 他手臂撑在她两侧,可能也是照顾处子,抽插的幅度频率都不大,动作逐渐加大后水声合着肉体撞击声,囊袋啪啪打在阴口下部。从俯身变为直立起上半身掐着她腿根,折起来似的。 陈玞终于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不会吻她,也不会贴紧抱着她,更不想爱抚,其他身体各部位能不碰到尽量不碰到,除了交合处他们没有一处相连。 她敞开的大腿,供他享用的那处就是他今晚付的钱。 她一声没叫,张开嘴竭力交换呼与吸,若有呻吟从齿间溢出赶紧闭上,咬唇,死扛。她身体内部被顶弄得酸胀,可却是四肢发麻抽搐,好像哑的人喊救命,全在脑子里。 覃隐重复着动作,语气一贯地温和有礼:“明天我把你赎出去,你就是良家子,可以嫁人,不如我今天教教你,高门府邸夫妻敦伦的规矩,要学吗?” 看她失神的模样也不为难,俯下身一点道:“要学就点点头,嗯?” 陈玞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两条细白的腿被肏得乱晃,腿肚子打颤。她刚点头,覃隐就慢慢道:“清贵名门通常家规森严,夫妻敦伦不可发出淫秽之声,尤父母在隔壁,更不可叫秽声入耳半分。你做得很好。” 他插进她身体的力道加重,陈玞下意识闷哼出声,覃隐捂住她的嘴。 “这可不行。”拿开手接着道,“夫妻敦伦,二人形容不可猥腻,不可狎亵,妻平躺,手脚自然平放,膝盖可弯曲,夫伏于其上,房事节制不可用力过度。” “若有靡靡交合声,是大不韪,淫者,乱也,为家风所不齿。” 陈玞被他摁着手脚,摆成他说的那样,小嘴不会说话,光会呼吸了,眼尾浮出一圈氲红,眼睛湿漉漉的。肚子里面的凶器像要把腹内的软泬捣烂,退出去又刺戳进来,退出去又刺戳进来,掌控着节奏,以稳定的频率碾过每一寸嫩肉。 摁着她腿根的力道变重,几个凶猛的冲击后,马眼死死顶在宫口花心处,一股浓精浇进了她撞开的宫胞,她被人侵犯了,从里到外都狎弄得彻彻底底。 他一抽出,紧合闭拢的嫩肉就把水和精液一起挤得逼出流下,滴到满床都是,她泬口冒着泡的浓稠白液混浊泥泞。他下床,去到旁边另一张空床,放下罗帐。没有帮她清理,没有多余温情,没有一句安抚。她只好自己夹着被褥擦了擦。 她太累,身上难受也只能明天再洗,翻过身,也不再有动静了。 - 陈玞 清晓近帘,陈玞从床上坐起,低头就看见自己下体狼藉。他分明没有很粗暴,没有到处留下吻痕,也没有掐紫淤青,开始时的温和谦逊,彬彬有礼,让她一度怀疑他可能要在床上边肏她边问“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只是没有给她好心善后,她夹着腿心湿腻,捡起地上衣服一件件套上。覃隐走了,为官者入朝不得迟误,走时都特意轻手轻脚掩上房门不吵醒她,待人接物向来如此。 白芜秀带着侍婢推门进来,脸上笑靥如花:“翡玉公子交代的不到正午别来打扰,说自个昨晚没注意控制有失分寸……公子就是会心疼人,给他破身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扶着她两边胳膊打量她苍白小脸,“哟,这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翡玉公子没把你赎出去呀,他说他有事先走,晚点再来。妈妈虽只做了你一天的妈妈,也是舍不得的……” 陈玞一张嘴,嗓子干涩得厉害:“确定他不是只想折磨我而已吗?” “说什么呢,”白芜秀轻责道,“问问之前被他开过苞的姑娘,哪个不是夸他技术好,体贴细致耐心,没个伤着也没有疼的,就你这儿估计是多喝了点酒,不是主观意愿上的。” 陈玞没有话说了,他要把她赎出去,就赶紧溜吧,此生别再相见。 白芜秀还想安抚她几句,刚成人的小姑娘都有点想不开,牵着她在床边坐下:“那翡玉公子多温柔,有次我还听见他给姑娘说哭了,第二天他给她赎身还顺带解决了她爹冤案入狱的事情。你要有什么困难你就跟他说,抓住机会呀,翡玉公子不睡脱籍良人的……” ……还真就边肏边谈心,菩萨下凡,救苦救难了是吗。 “把伎女赎出去后他就不会再碰了?” 陈玞心里一紧,他今天不以往常惯例早晨就带出去,难道是想再来第二次? “嬷嬷,”她反握住她的手,“昨天说的,我自己赎身,自己赎身行吗,我有钱。” “十个小姑娘九个都说自己是被卖的,你不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银子。”白芜秀轻蔑一笑,“没见到钱,说这些都是废的。实话告诉你吧,要是覃公子不带你走,你自己就能慢慢体会这营生来钱快的好了,出去也是继续干这个。” 陈玞心狠狠往下沉,难道他不是只折磨她一晚,而是要她永久留在这儿? 有侍女跑进来,在白芜秀跟前道:“翡玉公子的账目加了,户头赎身钱刚到。” 白芜秀笑逐颜开:“哎哟喂,就是讲信用,”拍着陈玞手背,“我就说他没忘记你,你也别担心了,翡玉公子哪能区别对待呀,你就想怎么感谢他吧!” 白芜秀让她休息,说覃府的马车会来接,送她回家或想去的地方。她一觉睡到夕阳渐昏,不见放她走,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白芜秀进来道:“翡玉公子说不派马车来接了,叫你自己走,但我一合计账目上的数不对,赎你还缺一笔,你自己把那部分补上吧。” 这明显是她说她有钱,坐地起价,陈玞爬起来就要骂,但她动一下,就肌肉酸痛,小腹酥痒,浑身像要烧起来一般。 淦,她想起来了,醒来口渴,就喝了一口茶。那茶昨天被她下了药…… 白芜秀见她突然张大嘴死鱼一样喘息,湿汗泌额,立即派人去叫郎中,“等等!”又跺脚道,“这笔钱不能算在我们头上……去问翡玉公子,他赎的这人还要不要。” 不要就给她扔草丛里了,反正不会花钱给她看病。 - 覃隐来了之后,屏退所有人,她已经难受到弓背蜷缩,缓解不了的难挨快感一阵阵冲击流窜在体内,处处发痒,又处处都得不到满足,死咬枕巾落泪。 虚汗但不高热,不需捂汗,覃隐一见她这样就把被子掀开了,可见到被子底下的是一副潮湿香艳场景,眸色一凝,坐下道:“你先……”还没说完被半死不活的女子勾住脖颈往下扯,顾不得暴露与否,张嘴就是两个字:“肏我。” 这两个字像女鬼索命的咒令,沙哑带着无边情欲。陈玞眼睛被汗蒸湿,清明不再,覃隐怀疑她看不见具象,不能视人或物,到了这个地步大抵全都是幻觉,蒙上头顶的都是一波一波浪潮快感。她说肏我等于救我,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先给你吃药好吗?”覃隐居然放倒她,拉开距离。 陈玞听见了,想他不愧是覃翡玉,虚弱开口:“你觉得来得及吗?” “可我已经为你赎了身……” 很有原则。 “我还在这里没出去,”陈玞抓他袖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帮我。” 覃隐不再多言,脱下裤子,陈玞不甚清明的眼睛瞥到一眼,他爹的推三阻四,下面早就硬如矛铁,赫赫凶器般挺立着。因为是救命,来不及前戏,他分开她的腿,直进直入,一下捣到最深,“呃啊——”陈玞反弓起背长长呻吟,汹涌吞噬的快感找到出口泄洪一般流走,到达她可以承受的范围,她好像得救了。 陈玞手搭上他的背,反客为主,勾着他脖颈骚屄使劲往上蹭,双臂像要把对方勒死般箍紧。 她动得太厉害,覃隐停在那儿,感觉下体像是有个无脊椎动物在咬他,也就是没长牙齿,要长牙齿早就一口给他咬下来,咬不下来干着急,用尽力气含着往肚子里吞。 交合处咕唧咕唧的水声,她体内满溢的淫水就没停过,那是那动物的口涎,因为她一直抬腰送合,他伸手下去在她后背托了点力。 覃隐白皙的脸已成赤色,微张唇齿眼已迷离,但还记得自己在救人,他不能翻身躺下,免得女人坐在他身上飞驰弄伤自己,也拽伤他阴茎。因为被控制着不能动,陈玞很快就不满于这一个体位哼哼着乱扭了。 “我不要躺着。”陈玞说。她抬眼看见他的唇充血赤红。 “其他姿势对你心脏不好。”他很有耐心地解释。 陈玞旧毛病复发又想咬他,刚张嘴想起此时非彼时,咬空了牙齿磕哒一声。她边卖力动作边羞耻呜咽出声,找到让自己舒服的点,摇着屁股往他蟒首上蹭刮那处,他想帮帮她,反被着急掐拧手臂:“你别动!别动!”他无奈只能忠实当他的鸡吧柱子。 “我要在你的鸡巴上浇铁水铸模,回去自己弄……”神志不清了。 “拿玉势不好吗?”他低头帮她把脸上潮湿头发撩开。 “对……你是玉……”陈玞快套弄不动了,声音也断断续续。 覃隐想着,她这药性解除,病快好了,没多时,她彻底停下来,晕晕乎乎闭上眼睛,呼吸缓缓恢复节律。他推起她大腿,耸动几下喷射完毕,就把粗大阴茎慢慢撤出,屄口吐出巨物连带蟒首拉丝,浓白精华混着淫液下水沟一样往外淌。 他低头,拇指食指掰开翕动小屄,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肉由粉嫩干到鲜红,除了肿,没有撕裂,也没有伤口,在他的把控下没让她把自己弄受伤。 第一百零三章原心原情 覃隐 覃隐担心药物副作用,当晚没有急着离开,宿在醉美楼,刷新了他一月不踏足醉美楼两次的纪录。依然分两床,天刚破晓,白露未露,他就听见对面床有动静。 微微掀开眼皮子,惺忪睡眼对上那张床坐在榻边正在穿鞋的女子,“你醒了,陈姑娘。”昨晚折腾完也没穿衣,此时趴着薄被只盖到腰线以下,裸着纤长光滑的背肌,“今日感觉身体如何,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陈玞坐在床边,目光惶悚,穿好鞋一言不发拉开门冲出去。 他没有拦她,翻过身,继续睡。 - 陈玞躲在浴桶里使劲搓揉全身,覃翡玉这人脏死了,他的鸡巴上应该全是处子血,染透了,浸满了。她昨天还求他用这样一根脏东西肏她……忽然探出桶边,干呕不止。 太监喆尔容在门外担忧不止,这薛太嫔沐浴又不容许人进去,心里凌乱猜疑,恐惧冒上心头,又劝说自己不可能,哪能怀种呢?太嫔与人私通,那可是诛九族大罪。 但若私通的人是这珞瑲王尹辗,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样,白炽宫不仅他小容子不会受牵连,还有可能跟着飞黄腾达,叫人看不起的冷宫一跃咸鱼翻身,不说荣宠圣恩,这珞瑲王使点小手段把娘娘接回去,摇身一变王妃,他们几个贴身太监宫女可不跟着享福? 因此知道她肚子里的种是谁的十分重要,喆尔容脑子里划过了千百万种方式打探,这些诡计在之前得知自己被发配来这白炽宫时从来没有使出过,因为他觉得这薛太嫔不值,不值得他动脑,现在看来有必要重拾旧趣。 他先找到隗逐,在炼蛊房外敲门,隗逐应道:“谁呀?”他说了后他又问:“什么事?”喆尔容清清嗓子,“娘娘似乎不太舒服,不肯叫太医来看,怀疑是毒虫所致,这太医来您的小试验不就被发现了吗?素闻你懂些岐黄之术,去给娘娘看看?” 数月来隗逐第一次拉开门,走出去,他医术并不高明,但摆弄毒虫难保不被蛰,懂解毒之法,以毒攻毒,还会看基础的脉象,喜脉是基础中的基础,不会诊不出。 隗逐要给她看病,珗薛想难道昨日中的媚药今天还能看出,捂住脸烧红一片。光诊脉应该断不出媚药,但她就是不想给别人知晓。喆尔容在旁边吓唬她:“不叫小逐子给你看,就去请太医了,咱家这是为了娘娘的身体着想!” 豪奴欺主,真真豪奴欺主,珗薛不情不愿挽起袖子,隗逐手指按在腕上,拧眉,沉思,过很久道:“除心跳有点快,没什么大碍。” 喆尔容不免失望,近日珞瑲王也不怎么来了,顿觉兴致缺缺:“后宫之中像娘娘这么没有上进心的可不多,好吃好睡身体养好,也是种福分!”说得怒气氤氲。 尹辗本来想去看看她,听白炽宫安插的眼线汇报了这两天的事,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弧度,四指弯曲抵至唇边:“……会是谁的呢?” - 还未放班,覃隐正在整理书架,尹辗来时到了收尾阶段,他听见有人唤他隐生,转过身看见尹辗舒眉展颜。他着束髻冠,淡青绛纱朝服,别样的素雅清逸。陈玞还没见过他穿官袍的样子,她昨天本该看见的时候就被脱掉了。 两人盘腿而坐,覃隐为他斟茶,尹辗在水流声中悠悠开口道:“记得一年多以前,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睿顼王伤重病逝,有人不信,举义闹事,街上百姓散的散,逃的逃,兵荒马乱。惟独你,跪伏在地上,狼藉过后尘土卷起的灰尘铺天,你就在空荡荡的地方埋头痛哭。” “当我走到你身前,你抬起头,脸似被雨水洗过,手指抠进土里,眼里了无生气。出尘不染的人,竟也会同乞丐一般。你看到我,第一句话便是:杀了我,求求你。” 覃隐垂着眼睛,不作回应。尹辗接着道:“那时我告诉你,若有人伤你,应叫其偿余之痛,绝不是软弱寻死。你答应了我,此后再有这样的事,只会笃思报复,不会分心他想。” 漫天尘沙中,只有一双靴子淡然地站在他面前,他膝盖微曲,跟他说了一句话。 要他重复一遍。失魂的人怔怔轻念:“……怨憎未相复,何以了残生。” 覃隐将茶盅放置一旁:“大人之恩,未曾敢忘。” “哀乐而乐哀,皆丧心也,不是要你时时记起,只是快乐容易叫人麻痹,须得常常自省。” 良久沉默后,覃隐应了声“好”。他把他送至门外,在廊下站立许久。 - 白炽宫内,许久没来的珞瑲王入殿,喆尔容高兴得合不拢嘴。珗薛在内寝,刚打开盒盖,小指刮起一粒药膏伸进被子里给自己上药,疼得合不上腿。那药有点刺激性,清凉得仿佛腊月十二的风在底下吹。 听到太监进来小声传报,尹辗到了,手一抖膏药瓶滚落床底。她手攥着被子紧压下腹那处:“尹大人,身体不适,恕不能起身行礼。” 尹辗单指挑起她下颌,“你是不是对男女之事无所谓?”指上的人轻微惊愕后,接着道,“被人卖入伎院都不去追查。” 珗薛鼻头一酸,眼睛蒙上湿雾。 “别装。”他警告她。哭相又收回去。 “不是他。”尹辗又说,“你还不知道。” “他失忆了。” - 廉历十五年,夏季末,覃隐按照尹辗的要求剥完珗薛的脸,制成最后一张不腐不坏的人皮面具,尹辗就被前去接货的人急急跑上来通知:覃公子晕倒在地室。 发现的暗使问主子怎么办,尹辗勒令谁都不准动,下到冷如寒冬的冰窖。 覃隐侧身微蜷在地上,仿佛睡着般,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安详。他探了探他鼻息,稍安下心,在他手边滚落的不远处捡到一个瓶子。瓶内已空,不能一下辨出何物。 尹辗放到鼻下嗅闻,脸色突变。 此药名为,不忆。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这种药通常是给执行死命令的死侍服用的,而且若不是如他钻研邪术,对旁门左道涉猎广泛者也不会轻易知晓。 尹辗即刻命人给他灌汤,逼吐,冲喉,洗腹,折磨到丢了半条命,可他还是忘却很多事,记得的都是不重要的。比如,他记得人皮面具,可后面无论再怎么尝试,也做不出完美的永久不腐面具。 故而他一直称她姑娘,一直客气疏离,原来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即使不戴面具站在他面前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了。 珗薛坐起,想下地,掀开被子,发现下身光洁又匆忙盖上。 咬唇面红片刻后,仰起脸道:“这对我是好事。” 这自然是好事。尹辗摸上她的头顶,一下一下轻抚墨发。 没有世俗情爱纠缠的这一年多,你过得多快乐。 “我没有害你,”尹辗道。所以,“你要听话。” - 珗薛 尹府外的马车已备好,另有一人牵着一匹高大骏马候在旁,见洛玱王从府内出来,马主人作揖行礼:“主子,这件事情属下认为……” 话未说完,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脸上,“晏谙,你让我很失望。”尹辗收回手,不再看他一眼,登上马车。 被打的人,因为这掌太过狠厉,颌下与颈上部相连的地方,正是脸皮剥脱的位置,被手掌的冲击力作用而滑落,那小块皮肤吊在下巴上,露出底下赤红肌肉,诡异地瘆人。 晏谙压制着因疼痛而扭曲的呼吸,坚持说完:“属下认为她被卖入青楼是好事,不吃点苦头根本不会对外人有所警惕,她在玦城如此松懈,日子过得太舒心了……” “是我让她舒心的。”尹辗打断他道,“你瞒而不报,自己拿主意,我看你才是太舒心了。” “属下当时以为,让她后来知道是这些人将她绑架,卖入伎院,会对他们心生怨恨,可没想到覃隐也会被安排出现在那里……” “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他竟也有被蒙蔽的一天,“再去查。” “是。”晏谙抱拳领命,“大人,你真的信他失忆?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失忆?” “管他真的假的,”尹辗拉上车帘,冷冽声音被挡在帘后,“他一日想不起来永久不腐面具的做法,就一日不能再与她相见。” - 隗逐将一只毒虫送给她,“听说你被绑架的事,这你带着,遇到危险可以自保。”珗薛端详琉璃瓶内的千足虫,冁然笑道:“谢谢。” 见她收下,隗逐又再叮嘱几句:“这是银魈天龙,不是普通的千足虫,更不是一般的蜈蚣,毒性强,性烈,但被人驯化后服从性极高,而且这是只雌虫,对人孕期分泌的味道极其敏感……”他不再往下说,珗薛本来饶有兴致地观赏虫身,也在听到这话后放下瓶罐。 “是谁让你来打探的?”珗薛问。 “前几天被拉来给你诊脉,又联系到你被绑架的事……我是昨天才得知,对娘娘的遭遇深表同情,痛心不已。”隗逐态度恭敬,双手拢于袖中,举过前额,“为免娘娘再遭遇不测,小的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您在尹辗那儿数次偏袒维护我,恩情不负于心。” 隗逐的毒虫不是次次都能成蛊,尹辗要他拿出成果,但他一次一次推拒不能交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尹辗某次来白炽宫时发了脾气。他一手掀了蛊房内堆成三角塔状的琉璃罐,毒虫在室内乱飞乱爬,珗薛在外面听见琉璃碎瓶声极大的响动,闯了进去。 进去就看到隗逐抱着头缩在角落,嘴角有血迹,尹辗左手提刀,脸色阴沉地站在他面前。隗逐嘴里喊着“大人饶命,再给一次机会!下次一定能成功,下次一定……”手和声音一起发颤,抖得如同多尾凤蛾振动的飞翅。 珗薛道:“虽然他的蛊没炼成功,但他的技艺还是长我一大截。”过去挡在他身前,“你不是让我跟着他学习吗?杀了我的老师,谁又能帮你炼蛊呢?” 尹辗看见她态度缓和,但还是很冷:“让开,我教训人,你敢拦?” “在我白炽宫教训人,我不可以拦一拦吗?” 尹辗脸色稍霁,笑出声:“为了救人,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珗薛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因此牺牲一条性命太不值当,仗义勇为也不算,他是尹辗的人,非要说就是,惜才。大抵共同研究虫子的期间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如果我去查,事情会变麻烦,我不想引火烧身。”珗薛惆怅道,“尹辗也逼我去查,但我没有那样沉痛到要报复的地步,而且不想再见到……那晚的人。” 她原想说侵犯我的人,但不知该告诉他自己受侵犯还是没有。他若是以此为把柄,宫妃不洁去告发,下场定是惨烈。她没承认过,就还能抵赖。 “你没有沉痛到要报复的地步……是说没有遭到毒手?” 珗薛不回答算是默认,过会儿又道:“翡玉公子不碰青楼女人,只是做做样子。隔天我遭歹人下药,他用淬针为我将体内的毒逼出来了。” 这种事女方说没有就是没有,也没办法去验证,过去这么久,哪还有证据。再说她又为何为侵犯她的人遮掩,有人帮她行使复仇,不控诉怨毒咒骂就算好的了。 隗逐也困惑道:“娘娘与这翡玉公子才见二三面,怕不是就偏心了,他若真是僭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您都不该私心了了。再者,翡玉公子人面兽心,戕害的女子之多,这宫内……”说到这儿他声音越来越小,又不说了。 珗薛看着他道:“说完。” “就是偶然见过几个太上皇身边伺候的女奴,她们说的。”隗逐汗涔涔起身行礼告退,“没有别的事,那在下就回去炼功了。” - 还能是谁说的,只能是尹辗要他传达。室内静谧沉寂,她默然静坐许久。他已经忘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替伎子赎身又救了条命的花客,陈玞作为被赎被救的人,没有道理恨他。 萃萃路过,看她动也不动地呆坐着,心疼地过去把她的手从紧抓的绒毯拿起来:“娘娘这双手纤纤擢素,可不能弄伤了呀。” 这宫女才被调来,胆大心细是个热心肠,是尹辗派来照顾她,也是监视她的。 她听到隗逐跟她说的话,也来劝:“娘娘你说,他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是不是坏到极致,这翡玉公子可不可恨,该不该恨?” “可是我不想……”珗薛心绪彷徨,“不想见……也不想提。” “那就放过了,谁都不必付出代价?这件事只有娘娘一个人受委屈,如果一定要找出人来怪罪,难道只能是娘娘自作自受?是谁导致的这一切,我们该对付谁呢?” 珗薛还是不说话。萃萃笑道:“你若不想见到,让我们去查也是可以的,查到绑架的人提人头问罪,查出翡玉公子玩弄女人,卖良为奴的证据,你也好认清楚这个人。” 还能不答应吗,她勉为其难点头,让人都退下。白炽宫内有尊供佛,是先前住在这儿的弃妃留下的,她信佛,每日香烛不断。珗薛不信,她搬进来后香烛就断了。 她跪在佛龛前,难得地点了三柱香,正式拜了一拜。昏暗白光映在空旷佛堂,昭示出了冷宫的凄凉,跪地的女子一袭轻纱白衣裙尾铺地,虔诚阖目。 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让覃翡玉离开我的生命中,他一尊大神我承受不来,又装,又坏,身上的事情又乱。我知道他们都想混淆我,利用我,给我许多误导性的信息,我无从判断,也不想判断。我的人生不是必须围绕覃翡玉转的……” 顿了顿:“如果可以,保佑四方物志采用我的文章吧,拜托拜托。” 第一百零四章情善迹非 覃隐 府上作客的严大人前脚刚走,后脚另一位就到了。覃隐站在门前送严府的马车,屈身行礼直起身,就有一匹马喷着鼻息站在他面前。他淡淡看一眼:“似乎没有邀请过你来做客。” “我是带着家主的命令来的。”晏谙蔑笑道,“他让你收心,别再醉美楼鬼混,那地方你还是少去。另外张灵诲要独霸铁矿为私谋利,谈判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覃隐道:“不准我出去玩,还要我接手硬茬,这不像是‘希望考虑’的意思。” 他越不高兴他就越高兴,晏谙低声狂笑:“别以为借口失忆,就可以搅浑过去这趟浑水,你的烂账一身,还包括我跟你的恩怨,这些仇,迟早要还到你头上。” 马蹄扬起尘土,覃隐垂眼看着斜前方,晏谙不止一次质问过他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此番不过老调重弹。他回到府邸内,关上大门,今日不再见客。 覃隐踩在趴在地上的人手背上,向前俯身:“说,是谁让你下的药?” 地室无窗,一张太师椅蜡质扶手上反射着幽暗跳动的火焰,那是尸油点的烛台。太师椅上的人上身前倾,他已经对这场持续数日的审问快失去耐心,脚底下偶尔一碾。 被碾碎骨头的人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如同枯槁老人气流经过的杂音,夜风疾速掠过断木残枝,山林啸哀。他的眼皮快要融化,眼睛像要从窟窿里掉下来了,眼眶发青发黑,整张脸都是被尸油烫过之后的软烂,破损,惟一能动的舌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幕后下指令那人只给他递送了信件和不菲的酬劳,从未露过面。为给母亲治病,他左右看了看,狠狠心将信封塞进怀里,拖着一箱银子回了家。信上说,他只需下迷药就好,后面会有马车来接应。覃隐放开纪道雍,想给他个了结算了。但想了想还是留他一条命,放他像蛆虫一样苟延残喘。 他站到石台边,整理器具,柳叶刃,锥管,拔骨钳,白酒仔细擦拭一遍,洗掉上面血迹。低着头强迫自己专心,清洗,摆放,调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他手按在台缘,仰起头向上空叹息一声,是又想起了那美妙的女体。 她本可以抓个人解毒,但还是坚持等到他来。 他靠着寒冰玉床坐在地上,地室内,一具奄奄一息的半尸,一个怅然若失的半魂。 - 隔日陆均前来拜会,覃隐携家仆等在府邸门口。陆府清廉,马车也朴素,休沐日的覃隐着常服,一身淡墨云纹广袖,楚楚谡谡,冷高孤月,很得同样喜素雅的陆均欣赏。 相伴往内堂走去,陆均在走廊上跟他说:“公子心善,对那北川暴民也持怀柔政策,但我这边恐怕不能这么软化的态度,否则叫人看出懦弱,以为退缩妥协。户部这边,还是拒绝得强硬些为好。” “昨天严大人来也说了这件事,若暴乱动荡就能换到一笔不错的救济款,只怕地方官员恨不得多来几次,不会有力镇压,受苦的还是被撺掇的百姓。暴徒头目若同官员勾结,原想为民申冤亦沦为吃人者,施恩济惠政策,只会助长恶行,不会善罢甘休。” “这么说,覃公子也站到武力镇压这一方了?” 覃隐道:“严大人一说,我就想通了,虽不赞成穷兵黩武,但能一次解决总是好的,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呀,还是太心善,说要去振灾,还要给疫区流民治病。若不是圣上不放你走,我看你早就不安只待在朝堂之上,但这天下未平,太过善良了也不好。” 正在案旁喝着茶,清亮突然附在覃隐耳边说了什么。他笑道:“陆大人先坐一会儿,在下有一点小事要处理。” 下到地室,看到爬在楼梯上的人,“回光返照?”笑了一声。他竟拖着这副残破身躯爬了四五阶,伸出手向那光明的地方。覃隐脚尖轻轻放在他身上,稍一用力,他就滚了下去。 陆均谈到魏子缄的事,“……他被张灵诲陷害,得皇太后懿旨,被贬黜至偏地。如今我坐在他曾经的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不得不小心行事,如履薄冰。官员犯错是必有的,可能不能发落,如何发落,都得看各处的意思。张灵诲亲近的人,别说呈递上来弹劾的折子,连我写一封都会被拦截。好在圣上目前有心治理朝政,他们不敢乱来。” 魏子缄是在他离玦随军那段时间被发配的,他想帮也帮不上,覃隐并不自责,但还是要表达遗憾:“魏大人离开朝堂,失一抗衡之力。张灵诲拔除老心病,但他万万没料到新帝上位不太受控,开始对付他了,大人境况也不算太糟。谢謦寒虽只知拍马屁,不堪大用,但,欲合者用内,欲去者用外,陆大人目前可与他合作。” “那就真的拿这张灵诲一点办法也没有吗?”陆均很惆怅。 “虚静无事,以暗见疵。对这张灵诲,不可操之过急。”覃隐答道。 客人走了以后,覃隐再一次下到地室。全身骨头尽断的人以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无法行动,但他死不了,他给他药物吊命。他撩开白袍,蹲在他面前,抬起尚完整的下颌骨:“那不问你是谁下手了。” 审视他的眼睛知道他意识清明,能听懂他的话,只是不能喊痛。 “给你朋友写封信,让他约陈玞出来。” “我想肏她。” - 陈玞收到信时依然还在犹豫,曲甲第敲密室的门:“你都看了一炷香了,去不去啊,回个话啊。”她才倏然转醒。 去,不去?尹辗让她去吗。可他要她查下毒手的人,纪道雍找不到人,只能从李沅问起。 曲甲第还在催,门板敲得跟铜锣一样,陈玞不耐道:“去去去,叫他定时间地点。” 等到了约定的当日,陈玞想赴他的约就不用刻意打扮了,随意找了件素白轻薄翼纱,戴上面具出门。暗道尽头曲甲第的马车在等,这辆车小小破破的,并不引人注意。 车上陈玞问:“你觉得李沅会参与这件事吗,他是知情者吗?” 曲甲第回道:“玞姐,我那天跟他同乘一辇就是被纪道雍安排的,感觉他挺着急的,要真参与了,他应该拖住我好给同伴下手的时间。要得手了,如果是我们想的目的,他更不急了,慢慢悠悠随便把我在哪个地方放下,就可以有的是时间做坏事,何必因为赶着去见你差点下车跑呢!” 陈玞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不再纠结。可能这纪道雍事发后躲到哪里去了,问李沅也许能套出来,问到老家住址,就去闹一番,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的丑事。 李沅选的地方是霖书阁,全城私人藏书最多的地方。阁楼前下马车,李沅那边早就到了。可陈玞刚下车,瞳孔骤缩,视线收紧,被她盯视那人靠在马车旁,跟李沅说着话。 “翡玉公子?!”曲甲第也看到了,“他也来买书?不对,他俩一起的。” 他很高兴,在陈玞来不及阻止之前就挥手大喊:“李沅老兄——!” 陈玞只能看着他跑向那边,自己无助地停在原地。 午后骄阳炽热的光洒在大地上。 覃隐看到她了,也看着她。他身子照在阳光下,脸藏在阴影里。 不知为何,虽然他浮川落日纹左袄宽袖,毓华蝉麟腰带,宛若仙人,略低头垂眸,腼腆又清绝的样子,但陈玞还是远远从他身上读出了四个字。 我,想,肏,你。 - 陈玞 陈玞转身就走,李沅跟曲甲第在呼唤她,小甲跑过来从背后绕到前面拽住她手,“玞姐,你去哪儿?”虽然陈玞戴了面具,但他还是看出她脸红,就说,“你脸好红哦。” 她知道自己脸烫,没反驳,被曲甲第趁虚而入:“你该不会暗恋人家吧?” 陈玞脱口而出放屁二字,覃隐跟李沅已经走到她近旁。覃隐作揖道:“陈姑娘,又见面了。在下前几日得好友纪道雍牵线,才有幸结识李沅小友弟,不曾想他认识姑娘。” 她不知怎么答,曲甲第替她说话:“哦,那好有缘分哦!” “不不不,”李沅忙道:“能结识翡玉公子是我的荣幸。” 在他看来,翡玉公子跟他都不在一个层次,属于他跟陈玞办昏礼他都不会来的那种,但现在他们认识了,兴许他会在喜宴上露个脸,或者派人道声恭喜,在家乡父老面前,也知他在玦城结识了大人物,只要他别嫌弃平民夫妻办的简陋酒席就好。 “覃大人说来书阁寻一本什么书,问我可有读书多的友人,我就把你叫上了。”李沅解释道,“你该不会气我没提前打过招呼,所以想走吧?” 曲甲第嘴快:“玞姐是害羞。” 覃隐忽略这句,笑道:“是皓文馆派人搜寻的一本古籍,找过数月,近来听闻霖书阁的主人收进一批新古,就来碰碰运气。” 他是真的忘了。陈玞打量他的眼睛,想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但是没有。他是真的忘了。 进到书阁,陈玞没有心情挑书,皓文馆什么珍贵典籍没有,但不允许带出馆藏,因他在里面,放弃了去的想法,只叫太监找喻觥通融,带出来。 她站在书架前,随意翻看,有人站在她身后,她心一滞。 “我拿下这本书。”覃隐说。 他轻轻抬起手举过她头顶,宽幅袖袍的袖子下端扫到了她的脸和眼睛。 痒痒的,她从脚趾头开始发麻,酥麻感传遍全身,连带呼吸不畅,耳根滴血地红。 他拿完书,没有走,静静站在她身后,很近的距离,近到她不用比都知道他的前胸跟她的后背之间只塞得下一个拳头。他在等她转身,她好像也知道,隐隐感觉得到。 她不转身他不会走,陈玞就慢慢转过来,见他低头看她,眼尾含笑,她鼓起勇气跟他对视,当作一次对决也不能甘拜下风。覃隐嗓音本来就温柔,此时用更柔的语调说话。 “好奇怪,你耳朵红的,脸为什么不红?” 陈玞拿起书挡在自己下半张脸上。 覃隐始终低头注视着她,饶有兴味逡巡,漆黑眸子眼中一汪水。 陈玞撤回跟他对上的视线,调整呼吸平复心跳,溺水的人试图自救。 她向侧边小小迈出一步,什么都没跟他说,跑走了。 - 陈玞跟李沅说她有事要提前离开。李沅道:“你在信上说想了解纪道雍兄友的事情,你还听吗?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陈玞说不听了,下次吧。就从书阁跑走,曲甲第都没叫。 她受不了,若他没失忆,直接跟她说“我们找个地方搞”也比现在好,别这么折磨她。 她从小就受不了,在别人逗完她取笑丑鬼脸红了时起就后遗症犹在,难受的感觉盘桓在她身体里,马上就要呕吐出来。 她坐在马车里,感觉马车颠簸了一下,如获大赦:“小甲,走。” 覃隐轻轻掀开帘子,如水眼眸好奇凝视:“你怎么了?” 怎么阴魂不散啊。 她还是端起仪态:“公子……想起家中有事,家人催赶回去,失陪。” “出什么事了?我可以帮忙。”说着竟要坐进来。 如果是以前的覃翡玉,他想做什么都有心理预期,现在的他只让她瑟缩躲闪,有意相避。 “……不用。”暂时找不到理由,就说出这两个字。 这间破破小小的马车车厢,容纳两个成人,有点挤。 覃隐道:“刚才在想是不是在下冒犯了,反思了下那番话,确实不妥,虽然跟姑娘有过身体关系,但姑娘如今为良籍,不可轻浮,所以想来道个歉。” 他略微低着头不好意思的模样。 “覃……翡玉公子,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覃隐怔住,她的眼是漉湿但坚如寒冰的。 “姑娘是讨厌我吗?”他垂下眼眸。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低落道:“可我们上次……姑娘没有不愿意,我也并没有强迫姑娘。” “不是。”她道。 她知道她如果说是,他就会问哪里讨厌,改就好了。 陈玞说:“你很好,是我不与比我优秀的人来往,使我自惭形愧,相形见拙,因此,除非翡玉公子不是翡玉公子,而是如李沅、纪道雍一样的人,才有可能深交。” 覃隐没听过这样的理论,目直微怔。 “我明白了。”他低头,掀开车帘,从马车里出去。 - “你好奇怪。”曲甲第驾着车说,“人人都想跟优秀的人交朋友,你却说他太优秀。” 他刚在马车外面等了一会儿,等他俩说完话,就都听到了。 “正常人都当作是借口,知道是借口,也就走了。”陈玞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道。 “那他就这样走了呀?”深深遗憾的语气。 陈玞也有点恍惚,他就这样走了?此后再不会有交集了。 但若要问她倒退回去一刻钟前还会不会这样做,还会,她不后悔。 只要想想,若不是她,过段时间换个人他也是这样对待她,撷取芳心的。 就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蠢到极致。 易摇而难定,易昏而难明。 曲甲第说:“玞姐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马车在路边停下,两人去找食肆。一家挂着篱琢东幡旗的店看着还不错,就走了进去,点几个小菜,等着上。陈玞垂眼看着油污的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感觉你拒绝了人家之后就心神不宁的。”曲甲第直接点出来,“你要真那么厉害,就坦然一点呀。” “谁规定一定要潇洒,我就扭扭捏捏不行啊?”陈玞窝火。 女人的心思摸不透,女人的心事也不要随意点穿。 曲甲第瘪嘴学鸭子咂了几下,拿起筷子为吃饭做准备。 吃完这顿饭,出门,马车不见了。 正站在路边凌乱之际,覃府的马车赶到,停下来问这傻了的两人:“怎么了?” 陈玞直视着他说:“覃翡玉,把马车还来。” 覃隐怔愣一瞬,对自己的车夫说了几句,应该是让他下去找找。 不久,车夫就回来说停在不远处的拴马桩上,原来这里是栈道不能停车。 “不用客气。” 覃隐站在马车上施以一礼,躬身钻进车里,走了。 第一百零五章齐世庸人 覃隐 “你为何三番五次去找陈玞?”尹辗的棋下在中心。 “想借她的家族势力。”覃隐说,棋下在中心右后方。 “若我让你不要再去找她呢?”黑棋紧挨着白棋落下。 “为什么?”一枚接一枚棋子落得流利,气决泉达。 “他父亲与我有点私交,承诺多加照顾,别去打扰她。” “无妨。”覃隐思忖片刻,对他计划没影响,“我可以换。” 两人行云流水地落子,不多久棋面局势就焦灼起来。 尹辗道:“我是说过不管你做什么,但你近来怎么突然有所动作,让我不得不怀疑,难道是因为认识了陈玞?” 覃隐答:“认识了陈玞才有所动作不是正常吗?说明在她身上看到了有利的可用性。而且我最近也认识了吴皮度。” “吴皮度?翟秋子的夫君?”尹辗想起有这么号人,“他刁难你了吗?” “朝中没有人刁难我才觉得不安心。”覃隐笑道。 - 吴皮度在家里打了个喷嚏,翟秋子放下筷子,质问他:“你是不是去了醉美楼,老实交代。”这事情困扰在她心间,堵在她胸口,不问出来誓不罢休。 “没有没有。”不耐挥手。男人们异常地团结,同吴皮度往来的朋友都说他改好了,变乖了,成婚后再也不出去花天酒地了。 女人的直觉在那儿,嗅到香粉味不会错的,她对自己的判断很笃定,只是要找出证据,得他亲口承认,认错。 “好过一段时间,怎么又再犯。”翟秋子愠怒,“姓吴的,是不是要签和离书?” “行呀,和离,你去找他呀。”男人一旦将错误的由头归结到吃醋,女人就会心软,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你的翡玉公子很好吗,他也去那种地方,就是他带我去的!” 翟秋子后来是听过一些传闻,虽是传闻,但有不止一人佐证,可信度极高。覃隐以谌辛焕的幕僚身份留在他身边,自靠山倒了以后,整日沉溺酒色,不思进取。靠出卖肉体给位高者的男性在朝中混个水官,每月固定去醉美楼一次,点处子,赎回来狎玩。 自己的夫君这么说,不信又能如何。五月初五,该轮到覃隐宴请同僚,地点还是醉美楼,懒得再找。被翟秋子举剑搁在他的咽喉处堵在门前。 “我不管你到底真实面目如何,”翟秋子眼睛泛红,痛而决绝,“不要带坏他。” 长剑落地,仿佛翟秋子的心也彻底碎了。 她转身拉起吴皮度,“走。”毫不犹豫从他身旁擦过。 看戏的同僚都在唏嘘,有人说走了走了进去了,覃隐望着翟秋子背影离去的方向可能看了三息,就被那人一起拽走,“亲不过父母,好不过夫妻,两人闹别扭呢,别介怀。” 私宴上,铜鼓,屐舞,酒盅,喧笑,一切如常。 “难道世上的人都是有时视无物,无时命里求,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同僚见他郁郁不得志,神魂所思游离在外,拍他肩膀道。 “人就是这样,穿袜不知脚下暖,脱袜方知脚下寒。”向他举杯,都在笑。 - 回到覃宅,清亮正为他脱下氅衣,听见他道:“帮我把之前翟秋子写来的信都找出来。” 清亮有些惊异,一是他要找翟秋子的信,这样存在但早就被遗忘的东西,二是他刚回来氅衣都未脱下就下令,不够闲情逸致。要说找出来回味一下也不必这么急。 他就找出来给他,还好没扔。覃隐看着手上十几封信封,其实他不知道数量对不对。又递给清亮:“拿去送还给翟秋子。”看清亮发愣,又说一遍,“送到吴府。” 回房之前,想起来道:“送到翟秋子手上,别让吴家人知道。” 蒋函门就是送信的,办这种事驾轻就熟,清亮想也没想联系了蒋家,蒋昭顺道知道了。但清亮还算小心,在所有信外又包一层纸,蒋昭只知道应该是纸件,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他来覃府喝酒,喝着喝着就问到这件事:“你怎么跟翟秋子还有联系,还送东西?” 覃隐说跟吴皮度一点公务上的事情。 瞎扯,如何要确保送到翟秋子手上,不写送吴家呢。 蒋昭忐忑万分,但心痒难耐,小心询问:“你跟她有联系,那你跟颐殊还有联系吗?” 覃隐手一顿,杯底触案,很久再没拿起来。 蒋昭觉得这人也是神了,突然嫁给覃隐的师父,不吭不响,让人得知就是一个炸雷,随夫从军,不离不弃,又在老先生驾鹤归西后,宣布上山为亡夫守寡三年。 覃隐定是受不了的,他疯了一般冲上山,要去质询此事。七八十岁的老先生,晚节不保,同容貌不佳但还算青春年华的女子搅在一起,此女还是徒弟之交。蒋昭彼时看事已成定局,便派人上山去找他回来,可没找到。他再露面就是一年以后,整整一年多,看着黑了不少,憔悴了许多,说给师父服过丧才下山。回来之后便是郁郁寡欢,终日不怿。至于师娘曲颐殊,他不想见到了。蒋昭宁诸在他面前都是刻意回避,提也不能提。 好在意志消沉不过短短数月,很快振作起精神,但很多事情问他,都要回想半天,他们都觉得是打击太大大脑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说是失忆,他一万个不信。不管怎么说,朋友状态恢复正常,都是值得高兴的。 “唉算了算了不提她,”蒋昭端起酒,“提神经病干什么,晦气。” “不是,”覃隐慢吞吞凝视着空气,“她是谁,我只记得很讨厌她,有恨可能。” 蒋昭无语至极,扇自己一掌,“我这贱嘴,就不该提,我的错好吧?” 再喝一阵,宁诸到了,他避开覃隐支走蒋昭道:“他最近去醉美楼次数有点频繁,酒喝得太多,你知道吗?”在得到肯定但不以为然的回答后,强调说,“这不正常。” “开窍了嘛,开始走动关系,打好官职基础了,我的酒局私宴也多,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又不是没见过。” “可他之前都有节度,近来心情似乎也不快。” 蒋昭叫他放心,“小隐生比你清醒,他心中有数。再说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说不定是上面圣上,尹辗,张灵诲有什么事情,又出难题给他。要我们帮忙,他会说的。” 不再纠结,回到木榻,宁诸想起一件事:“那李沅邀你踏青,你还真去了几次,他不过就是想狐假虎威,你还配合,莫不是想从礼部小小吏员给他提拔上来?” 人情价也是价已成官场默认潜规则。 覃隐好笑非常:“我一秘书省郎中哪有权限提拔礼部官员?” 蒋昭不假思索:“谁不知道你跟尹辗的关系。” 覃隐不笑了,蒋昭又打自己一嘴巴子,“哎哟,我这贱嘴。” - 珗薛 白炽宫内寝,萃萃端来刚熬好的白参鸡汤,放在床边案几上:“尹大人说了,以后翡玉公子不会再来烦扰,得到保证可以放心了?”见她趴在床上,也不回话,掀开纱帐,珗薛反应迅速地把在手臂上爬的千足虫塞进被子底下。 “别玩了!”萃萃哭笑不得,拽她藕白的手臂,“这半天还不起床。” 珗薛不忿:“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哟,主子的瘾还上来了。”她在床边坐下,语带嘲讽,“冷宫主子怎么能算主子?” 珗薛无言可对:“那你出去吧,别在这儿受委屈,尹大人叫你来的你再求他让你出去。” 萃萃气得想笑,对着她白白净净一双星眸的小脸又下不去手,这要在别的宫,尹辗叫她看管那些宫斗失败后落魄的妃子,早就揪起头发把鸡汤从喉咙里强灌下去。 有些人就是不给点厉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但是这珗薛,她是天生七窍只通一窍,生得瓷肤雪肌,我见犹怜。萃萃知道换上一副好脸色也没用,索性发了脾气:“拿来。”伸出手掌,不容置疑的语气,“虫子拿来!” 珗薛两指捉着银魈天龙,慢慢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到萃萃手心上。 萃萃收拢掌心,还不忘点在她鼻子上警告她:“敢叫这虫咬我,有你好看!” 萃萃把毒虫放进罐子,木塞有几个眼,穿了一根绳子,绳子挂在食指上,威胁她:“半时辰内,起床洗漱收拾完毕,否则我就弄死这虫子,你也别想要回去了。” 她知她狡黠,虽然从来没用对地方,上次就企图用幼虫把雌虫吸引回去。这次她放罐子里,带在身上,她要敢窃取,一个内力震碎它。 珗薛那是自由散漫惯了,不喜欢别人管着她,怒气填胸。萃萃来的时候还装一下,现在装都不装了,直接欺负。她跟曲甲第说:“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女霸王赶出宫。” 撑着额头的手啪一下砸到桌上,曲甲第赶忙端起饭碗:“玞姐,宫里的人可不就是欺负来欺负去的么,你在宫里过得那么开心我还觉得不可思议。” 陈玞环顾四周,这在小甲家,她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和谐。巡视三遍后,终于发现是床头柜子上摆的花瓶,清贫的家里怎么买得起那么高级纯色毫无杂质的瓷釉。 陈玞眼睛定在那花瓶上,曲甲第背后生汗,埋头干饭。她就问了:“瓶子哪来的?” 曲甲第企图糊弄过去:“假的,玞姐,农贸市场淘的……” “宫里面名贵的东西见得多了,真的假的我还分不出来吗?” 曲甲第低下头去,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吐咕噜泡一样。陈玞叫他大声点,这咕噜泡才变得可以听清了:“翡玉公子送的……我说了不要……” 陈玞要他还回去。 曲甲第说翡玉公子不会收的。 “那就扔了。”陈玞很恼火,“你不知道他送东西是为何吗?” 原以为他会说“看上我玞姐了呗”,没想到曲甲第道:“为什么呀,翡玉公子让我卖了换成钱给他,这瓶子别人巴结他送的,他不好自己脱手。” 陈玞怔住,曲甲第嘲笑道:“玞姐,你不会觉得跟你有关吧?哈哈哈哈……” 陈玞抄起筷子就去揍他。 - 从上次到这次,“自作多情”四个字仿佛刻在她脸上,曲甲第时不时提起这两件事笑得肆无忌惮的,当然也被揍得体无完肤。但瓶子的事以后,覃隐就经常给曲甲第送东西,让他拿到地下市场变卖换钱,再七三分账。 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竟很铁了。曲甲第牙咬银子,问坐在那端的覃隐:“大人,你那边还有些什么好东西,我这次让我娘带去较远的市场,那边更安全,换的也多。” 覃隐喝着茶,“我想想。”他双臂放到桌上,往前探身,“蛊皿能卖吗?” “啊?你说是巫蛊之术的那个蛊皿?”曲甲第大惊失色。 这要被抓到,认定行巫蛊之事,那就是全家大难临头。 曲甲第摆手,“这个我不卖,不卖。” 覃隐也不勉强,那是蒋昭出外西域做生意带回来的,他一眼认出是蛊皿,蒋昭以为是缸,准备拿来腌咸菜。他道:“我说呢,绘这些瘆人玩意儿,还以为是民族文化,送你了。” 放在家里也怪怪的,他原想找个机会处理掉。 “可以送给玞姐,”曲甲第嬉笑着说,“她有个朋友是搞这个的。” 覃隐一扯嘴角:“我为什么要给她送东西?” 陈玞知道曲甲第倒卖的数额越来越大后,直觉这不是好事,若有犯法他是要把他拖下水。小甲还小,如果在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此后也不会走正道。曲甲第觉得有人提供赚钱的路子为何不干,再说有当官的给他保驾护航,他这玞姐是傻子。 覃隐等在同曲甲第交换货物的酒楼雅间,就见陈玞撩开帘子进来。 “陈姑娘。”他起身行礼,“怎么是你来,小甲呢?” 陈玞听他叫得那么亲昵,不客气道:“他家里有事,不能来。” “这样,那我跟他下次再约。”又是起身一拜,“麻烦姑娘跑一趟告知,多谢。” 陈玞人傻了,她有想过他搞这些是不是为了见她,但有前两次的教训,不好下定论。但没想到这么绝情,一句话也不愿多谈就要走。 她这次是来劝说他收手,不要把小甲带坏,目的没达到怎么能走:“大人请留步。” 覃隐站住脚,背影留给她:“孤男寡女,还是换个人多的地方谈吧,免受瓜田李下之嫌……” 陈玞好笑:“你选隐蔽的地方自己不知是为何?你们干的事能到大庭广众去说吗?” 只好走回来坐下。他也感觉得到,她来并非带着善意。肃着一张脸,垂眼望着桌角:“我跟他的事与别人无关,在下跟小甲交朋友姑娘不会也要管?” “他算是我的半个弟弟,在外面交些坏朋友,我为何不管?” 覃隐便抬起眼来看她,但还是收敛锐利,低声道:“我不是坏朋友……” “你朋友那么多,怎么会少他一个缺心眼的小孩,你要倒卖东西随便叫一个朋友,蒋……讲价不就好了吗?”话已至此,陈玞厉声正色,“不许再同他来往,我警告你。” 覃隐半天没回答,皱眉道:“你以为你是谁,随意污蔑在下,还说我是狐朋狗友?” “你不是狐朋狗友是什么,难道是猪朋鼠友?” 他皱眉更深,话中隐有怒气:“我行得端坐得正,待人处事以君子之礼,以清正为道,你无耻妇人口出恶言,毁人清誉。” “你清正去醉美楼那种地方?每月睡一名处子?”这真是陈玞近几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不会以为你从妓院出来就是谦谦君子,冰清玉洁,床上那点事没有人知道吧?” “我无耻?”她拉下肩头的衣服,“无耻吗?” 他坐得笔直,移开目光,面有愠色不耐。 陈玞香肩半露,因为扯松的衣服酥胸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她离开座位,凑近他,弯腰前倾使得领口滑下,春光半泄,垂坠的春景若隐若现。她逼问他:“你看着我,这副样子你没见过吗?你正人君子?坐怀不乱?那你正眼看我呀……” 覃隐揽过她的腰,张口咬在她的雪白脖颈上。 第一百零六章讫情尽意 覃隐 陈玞被他扑倒在地。她说放手,却不自觉仰起脖子,拉长脖颈线条,他在她颈侧皮肤上舔舐,反复张大口,用唇和舌头刮过,留下更多痕迹。不经意地,牙齿也会碰到,激起身下女子阵阵颤栗,他舔过的地方都是口涎津液,她颈部已经湿了一大片。 陈玞又说了一遍放开,双手用力但没挣脱得开他禁锢按在地上的手。但覃隐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稍抬起头,可能是舔舐没顾得上呼吸,用缓而沉的气息说:“……对不起。” 陈玞很想嘲弄地笑,但他起身离开她,沉默地走出去,留她一个人衣衫不整地躺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房间空了,室内的光线也暗了,她撑起手臂,有些迷茫。 她迷惑又茫然,突然意识到失忆后的覃隐,是在梦里数百次后悔,为初夜那事赎罪的覃翡玉。她还意识到,他道歉不是因为差点侵犯她,而是差点破了自己不碰良人的规矩。 还是那么傲慢,连自责的理由都只与自己有关。 - 覃隐在车里坐了不到三息,就有人跳上马车。她衣服还是松松垮垮的,看着他问:“大人要去哪儿?” 覃隐偏开目光,“去找间客栈,先冲个凉。” 陈玞一愣:“你不去伎院?” 覃隐也愣:“为何去妓院?” 陈玞说:“你这个月还没有去醉美楼点过处子吧?” 覃隐道:“没有是没有。” 陈玞问:“既然要赎,为何要狎弄?” 他笑答:“她们愿意的,能上翡玉公子的榻,再说她们能拿什么还情呢?” 陈玞觉得他好恶心,恶心得想吐,转身就要下车。覃隐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倒在竹席上:“你现在走,我就去醉美楼。” 夜色苍苍,街道早已收市,外面悄无声响。马车停在舸花苑酒楼的后巷,再往后是山林,无人会经过,了无人烟,极其隐蔽,很难说不是选好的停车地点。 陈玞看着离她只有三寸距离,正上方那张熟悉的脸,呼吸太近而交缠在一起,胸腔一同起伏着,他在等她回答。陈玞问:“你除了每月睡一名处子,还睡过别的人吗?” “没有了。”又紧急纠正,“没有,我连处子也没睡。” “什么?”陈玞第一反应信他的鬼话。 她问:“那你跟我之后又有多少人?” “跟你之后没有了,跟你之前也没有。” 陈玞蹙眉,他在胡言乱语什么,眼看肉到嘴边,已经口不择言地欺骗了? “你现在走,我去醉美楼,就是除你之外的第一个。” 陈玞不错眼地看了他许久,闭上眼。 - “别把人肚子搞大了。”蒋昭拍拍他的肩,他们是知道他私底下一个人去醉美楼的,但他行事隐蔽,也不好意思戳穿他。他这次回来晚,衣服凌乱,颈窝还有痕迹,一看就知道去哪儿鬼混了。蒋昭说:“哥们儿,下次我再盛情相邀,别推三阻四的了。” 覃隐瞪他一眼,回房沐浴。这眼没有不耐烦,还有点似怒微嗔的意思。 蒋昭一脚踩在木榻上,一手抔把瓜子在磕,放到嘴边停下:“老诸,老诸!” 宁诸靠在案几旁,也在磕瓜子:“你没看走眼,是有点娇羞。” 覃隐脱掉上衣,站在浴桶旁,拿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往身上冲下去。 边冲边想着刚才的场景,她抓着他的背:“你今天好温柔。”他回:“我什么时候粗暴过?” 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有指甲划痕,有以前受过的伤,有肩头肉芽瘢痂,一一被水流形成的水柱漫过。 他拿毛巾擦拭身上,擦完随意搭在肩头,叫下人把浴桶撤走。 蒋昭宁诸还在院中嗑瓜子喝酒吹牛,见他只穿内衫过来,脸上浮起暧昧笑容:“今天那个……怎么样啊?”主要是蒋昭,宁诸没有帮腔,但也笑得促狭。 “极品。”简简单单两个字评价,拿过酒喝了一口。 蒋昭一听来劲了,“兄弟,是不是好兄弟,下次介绍给我。” 宁诸碰碰他:“诶诶,老覃睡了就把人给赎了,这是救红尘的侠义精神。” 覃隐也坐在榻边:“这个不是处子。”漫不经心。 蒋昭一听有希望:“那还不带哥们儿见识——” 覃隐用酒壶堵住他的嘴:“赎出去了,你这辈子别想碰她。” “靠!不够兄弟,我什么都想着哥们儿,你呢,你还是个人吗……” 宁诸问他:“明天休沐什么安排?” 覃隐答:“出去约会。” - 寂园廊桥上,覃隐凭栏观池,这池人工挖渠,像一条长长的丝带蜿蜒绕园。数十座小桥架在池水上,每座桥都有名字,据说有情人走过所有的桥便可长久。小桥流水,动静相宜。他往前探身,将口中一颗清丹从唇齿间赶出,落入莲池,噗咚一声,荡起几柱水花。 “覃公……覃大人,”翟秋子赶过来:“我来,是有话想跟大人说清楚。” “叫公子就好。”他问她,“要不要去湖中心走走?” 兮湖中央有座小山,修栈道七拐八拐可以步行至湖中小山,山上有座亭,名闲兰亭。 到了亭中,覃隐才问:“这淤青怎么回事儿……”手探向她的脸。 “没事。”翟秋子避开,两人都坐在美人靠上,避也避不了多远。 风乎闲亭,安静不是件好事。翟秋子用手背抹自己的面颊,不看他的眼睛,话语坚决:“别再给我寄信了。” 覃隐侧坐望着湖面,辽阔澄碧微风抚动,激不起一点涟漪。 “昨日之花,当时不开,今日已败。往事不可追,我与公子无缘,看来生吧。”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轻轻开口道,微微抬起纤长眼睫,“你不是会认命的人。” 你那么骄傲,不是我认识的翟秋子。他在信里也说了。 翟秋子眼眶泛酸,涌起一阵不知名情绪的泪意,她感觉自己快控制不住,“你别来随意撩拨人了行吗?你明知道你自己有什么……你就,你就利用你的优势……” 你要打破我的平静生活,你要让我为人所不齿。 他跟吴皮度夫妻吵架是常事,摔东西失手磕碰也经常,她本来有无限的底气占尽上风,但他那天说“你是不是跟那翡玉公子旧情复燃?”她感到心虚,没有还手。 她记得结契书上一纸承诺,也知道与奸夫通是什么下场,她有错在先,娘家夫家都会抛弃。 覃隐平静地看着她,好像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当初她给的东西还给她了而已。 情绪爆发之后是人最脆弱的时刻,往往这个时候就开始接受让他们失控的事情,认命,沦陷,无一例外。翟秋子极力憋回眼泪:“你为什么把那些信留着?” 覃隐又淡淡把视线投向湖面:“我也不知道。” - 颐殊(梦)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叫的以前的名字,是仟儿,她在外面敲门:“长公主昨天派人来告知今天接你去公主府练琴,别忘了,快起来。” 又是过去。她爬起来,穿好衣服,戴好面具,风风火火收拾一番,犹如一阵龙卷风刮过。拉开大门,跑出去,径直向着旁边院落的厅堂。覃翡玉正坐在木榻上,案几旁,对面还有另一个人。颐殊进院子时,覃翡玉正要送客,从木榻上下来。 他还在回头跟那人说话,突觉一个物体撞进身前,那人一个飞扑搂住他的脖子,就是往他身上跳,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后知后觉他的手放在不该放的位置,颐殊腿盘在他腰间。 覃隐是想把人扔下去的,手马上要撤力看清后便顿住,脸上表情变化莫测,五味杂陈:“你吃错药了?” 方才同他说话的椎史神情更是精彩,由震惊到鄙夷,摇晃着茶杯道:“颐殊,放出来了?” 他把她放下来,站到地上,颐殊看着椎史回答:“今天公主叫我去练琴。” “正好,”椎史说,“我刚才跟覃隐商量说让他到长公主府自荐枕席,做入幕之宾,等会儿你俩同乘马车一起去吧。” 覃翡玉看了椎史一眼,那是一个暗责的眼神,颐殊没注意到。 见她失了笑意的小脸分外有趣,椎史放声大笑道:“翡玉公子那是貌若潘安,空教掷果盈车,无人不为其倾倒,连颐殊也不能幸免,看来这面首头子之位你是注定拿下了。” 覃翡玉也跟着笑了一笑,笑完道:“我去给你拿药封。” 言毕走了出去,到院外,那两人看不到的位置,才将牙错召出来道:“你去查查,从昨天到今天曲颐殊身上有何变故,她怎么对我那么反常。” 厅堂内,椎史眼神耐人寻味,颐殊与他对坐,她慢慢捧起茶杯,送到嘴边。 “什么意思?”椎史问,“别告诉我你突然开始儿女情长了。” 她缓缓拭唇:“我准备让他帮我杀一个人。” “谁?” “萃萃。” 椎史疑惑地嗯了一声:“我怎么好像没听过这人。” 他当然没听过,现在的时间线连这个人的存在是否都切不可知。 也有可能她有别的名字,“在尹辗手底下做事的,算是你的同僚?在宫里。” “主子在宫里安插的手眼多了,不知道你讲哪个。”椎史大大咧咧道,“那现在这是?” “试探一下他。我去了长公主府,有人会杀我,但行暗杀之人我还没找出来。” 这段时间只要她常驻长公主府,就有人盯上她暗下杀手。 椎史还是不理解:“那你让覃隐怎么做……” 覃翡玉拿到东西回来,坐下给椎史倒茶说圣上旧疾复发,自己改良药方,万不可温熬,叮嘱要高温煮沸。他看向她:“不是要练琴,怎么还不走?” 颐殊挽起他的手臂:“你跟我一起去,面首哥哥。” - 路上覃隐一直在让她“放正常点”,她就是要往他身上黏。覃隐紧抿嘴唇,不再推开她,似有许多无奈,给对面的椎史眼神像在说“看吧,不关我事,她就是要这样”。 说要护送他俩的椎史抱臂轻哼,这小子还不知道她是要他死,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有意思。 到了长公主府,颐殊大大方方把覃隐拉过去给谌暄介绍,在他见礼说完“向公主殿下请安”后谌暄笑道:“不必介绍,之前就认识,覃公子竟会主动登长公主府,真没想到。” 她特地把“长公主府”这几个字咬重了些,覃隐像没会意到,笑着:“冒昧前来,不知长公主及公主殿下是否欢迎。” 颐殊与谌暄在花园练琴,覃隐就与谌烟阳在前厅交谈,起初不过唠些闲话,直到谌烟阳问:“你跟颐殊什么关系?” 覃隐答:“半个女儿,半个妹妹,受其父所托代为照顾,还清人情后我便可自由离去。” 谌烟阳娥眉轻挑:“她哪里需要你照顾?” “前些日子生病,又闯祸,我照看身体,帮忙收场,才好些。” 谌烟阳没有疑惑了,还是说:“照顾到仁至义尽,要么替她选一份好夫君,要么替她谋一份好差事,夫君难找,不如让她在我这长公主府当差,正好缺管事婢女。” 覃隐立马起身行礼,“那太好不过了,只是得看她的意思,还得看尹大人的意思,我回去询问后再来回禀,先替曲姑娘及曲父谢过长公主谋事之恩。” - 第二次来,覃隐带她在谌烟阳面前磕头拜谢。颐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么简单,他居然搞定了,全搞定了。他作揖道:“那么曲姑娘在府中的一切事宜请长公主多加照顾,覃某提前完成任务,此后便可无所顾虑云游四方了。” 什么意思,这是把她甩手给谌烟阳,自己逍遥的意思? 颐殊想站起来,又被覃隐按下去,想说话还找不到机会插嘴。 谌烟阳笑道:“既是尹大人旧识的女儿,又受覃公子所托,在我公主府做事必不会被苛待。我这府中侍卫不说面貌姣好,长相周正的很多,府内嫁娶自由,若有日久生情,来向本主请令即可。如此,我也顺道解决了姑娘的终生大事,可以放心了?” “甚好。”他手指拂拭着她肩上的灰尘,轻言慢语:“相貌也不一定非得周正,配得上自己的就行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说呢?” 颐殊抬眼直视他,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他动情时的样子,动情和绝情,只有一字之差。 当晚她回到严府取随身物品,大件的物品以后再来搬,覃隐叫住她道:“早上那些话我是说给椎史听的。”他走到她面前,“你要想好好活着就别发疯。” 她回他一个笑:“长公主府的清秀侍卫,到时候带给你看看。” 他点头深以为然:“那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他的话总是真假掺半,装得太好,扮得太像,是不是有几分真意,又从何去判知。 马车候在门口,驾车的椎史跟站在底下的覃翡玉正在欢声笑语。椎史笑着说:“不如你翡玉公子的她肯定看不上,以后就盯着你了,那眼珠都不带动的,哈哈哈哈……” 覃隐笑到咳嗽:“别,谌烟阳今天跟我说让我经常去看看颐殊,我赶紧说不必了不必了,谌烟阳缺枕边人这么饥渴吗?这俩女的真属人间奇葩,一个痴心妄想,一个如狼似虎,这还不快点跑?” 颐殊走过去,两个人才不笑了。 登上马车,她回身冲他道:“你给我记住,是我曲颐殊看不上你翡玉公子。” 第一百零七章低情曲意 覃隐 尹辗对晏谙下手越发地重,在受了五十板军罚以后,命人将他拖到自己面前。 “为什么会跟丢了?”竟然会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她有……她有不止一张面具。”晏谙肿胀的脸说话都艰难,“我万万没想到,包袱里带着全套衣服,到人多的地方,混入人群中,换脸换全身……我一个人,排查了几个身形像的,没抓到人……所以……所以让她混走了。” 不能怪他,人皮面具可不就是干这个的,偷天换日,逃脱制裁,逍遥法外。再加上街口的人流量,至少安排一个师的兵力把人群困于原地一一排查,才是正解。 “她以为我就拿她没法吗?”尹辗抚额笑道:“把一只耳朵剪了,缺耳的人还不好找?” 但他暂时不打算这样做就是了,思考良久后:“罢了,此后不必再跟。” “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醒过来。” - 皓文馆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半夜起的,一个时辰后就被扑灭,好在发现及时。损失不算惨重,但也要追究责任。此事惊动了圣上与珞瑲王。 议事厅内,数十臣子聚集于此,讨论着这件事。有人说是谁要害校书工作功亏一篑,得把这人揪出来,有人说兴许是老鼠。还有人说幸好没烧到他所校阅的书稿…… 珞瑲王进来,众臣齐齐揖礼,尹辗抬手让大家起身,便单刀直入:“昨晚是谁守夜?” 一个今年刚入的校书郎抖抖簌簌举起手,“是我,大人。” “秘书省规定一名四品以上官员搭配一名低品官吏值守,最后离开的人负责熄灯,检查各处是否稳妥安全。昨夜该是谁的责任?” 吴皮度垂首拢袖,一滴冷汗从侧边滑落,昨夜是他,无论他是说自己不在,违反规定不上值,还是自己在,但有所疏忽,都难逃一责。 旁边一道声音:“是我。” 吴皮度立马找到救星似的:“对对,是他。” 说话的人是覃隐。 尹辗不苟言笑:“值守表给我看看。”有人呈上记录。 “回大人,昨夜吴大人有事,是下官替他值夜。”说话的人不紧不慢。 “是,是,我们换了,轮班簿上并无记录。” 吴皮度不知他为何帮他,心想好兄弟,回头请你多去几次醉美楼补偿你。 “撒谎。”尹辗将簿子扔到地上,“隐生,你就是太过善良,看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就帮别人顶罪。烧的都是你的书稿,你一个头发丝都要打扫的人,走的时候会那么不小心吗?” 覃隐不再说话了,过会儿看还没人主动站出来,又道:“大人,我是想,处罚太重了,丢官贬职,还要受皮肉之苦,都是有家室要养的人。我一个郎中不过扣几月俸禄,也没有家庭重担,才做下此番辩称之事。这处罚可不可以酌情考虑……” 吴皮度听到皮肉之苦,吓得两股战战,更是不惜一切逃脱惩罚。 “大人,下官无意酿成大错,那是因为这同值守的小吏员将我支开……” “酌情处理,”尹辗道,“好,烧的是你的书稿,你说怎么办吧,隐生。” 覃隐想了想,“就,罚几月俸禄,将我的任务分配给他,帮我誊抄,如此便可。” 直到尹辗说了“好,就这样办吧”离开议事大厅,吴皮度才腿软坐了下来。 他看向覃隐,那人正被许多人围着安抚夸赞,有人说他为人仗义,有人说可以帮他一起抄,喻觥说他保全皓文馆颜面,没内乱打起来叫外人看笑话。吴皮度怎会不知道,如此轻易就把事情压下来解决掉,是因为处理的是尹辗,他背后就有尹辗。 吴皮度抹掉额头上的汗,无论如何得去找他道谢,做点表示。 他走过去,低声囫囵吞枣地说“谢了”,覃隐低声笑回“醉美楼?”,他一下笑开,“好说,走起走起。”又拉着他道,“别让秋子知道。” - 翟夏川知道翟秋子的事是在他们已经私底下偷偷来往了一段时间后,是在翟秋子被内疚及负罪感折磨得受不了之后,才找到姐姐坦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翟夏川脸色越来越严肃,将看过的信件摆在桌上,“烧了。” 翟秋子泫然欲泣:“姐姐,我已经回不了头。” “什么回不回得了头,那淫妇的骂名是你能背负的吗?”翟夏川点她额头,怒其不争,“你要给家里抹黑呀你,张家和吴家和我们那是表面友好,利益往来关系,要被他们捏做把柄,不知会向阿爷要挟多少好处。” “可是,吴君在官场犯了错,翡玉公子替他揽了下来,他会不会,也是为了我……” 翟夏川骂她糊涂:“翡玉公子会被骂吗,他清正高洁,口碑载道,谁不知道当初是你追到玦城来倒贴,他做什么有你担的风险大吗?” 送她出门,“信留在我这儿,等会儿我给你烧了。” 一个转身的功夫,回来就发现放在桌上的信被严廷艾看到了,他一口茶喷出来,也是古古怪怪的,“这情诗,写得极好,极妙,小小鉴赏一下。”随后踱步疾走,步出房外。 - 严廷艾跑去宁诸府上找救兵,还好宁诸在家。他鞋都不脱急急迎上去:“出大事了,我给宣齐公主写的情诗怎么会在夏川手上?”又想起,“不对,不是我的字。” 宁诸修着摇摇马,“覃隐当时是不是自己写了让你誊抄?”严廷艾说。 宁诸说:“简单,他自己写那份二度利用了呗。”又后知后觉,“他给谁?” 稍微联想就想到了翟秋子,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宁诸有次在跟蒋昭会餐时提到了这件事,并询问他老覃是何用意。“不会真的旧情复燃吧?”宁诸自己问出来都觉得荒谬。 “吴家夫妻俩矛盾是越来越重了,吴皮度都上升到动手打人了。”蒋昭揣摩着他的小道消息,“动手打人的男人肯定不同意和离。” 宁诸一万个不信,“她和离为了跟老覃在一起?” “老覃好月不捞捞残月?比失忆还离谱。”蒋昭分析道,“不管是不是为了老覃,老覃有没有从中插一脚,翟秋子这性子跟这种男人过不了一辈子,那打女人的男人就不能要啊。” 宁诸赞同他说的,但觉得覃隐送情诗的举动不太道德,实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在。 后来有一日,吴皮度死在了家中。 - 这事被张灵诲压下来,衙门、刑部、大理寺司都不得过问。按照一般的办案流程,其妻有重大嫌疑,应被首当其冲扣下,可案发当晚,翟秋子就被人护送连夜逃离出城,办案人员根本找不到人,更别说上面大官还不让办。 宁诸从吴家命案现场大门钻出来,贴上封条,接上面旨意就此结案。 他仰头看着白云皑皑,广袤蓝天。 “你到底要做什么?” - 珗薛 梦中颐殊死在长公主府,还是被不知名的人暗杀,这次至少看清了一点:是个男人。 因为有所警醒,她抓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粗大,是长期握刀的人留下的厚茧。 萃萃带着花胶鱼汤进来,放在案几上,大剌剌坐下:“吴皮度死了你知道吗?” 珗薛往被子里钻:“烦死了!” “烦死了?”萃萃嗤笑,“你是一天不搞男人不舒服?” 昨天她问她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她随口答,搞男人去了。坐在梳妆台边,“去跟尹辗说呀,看他是办事不利治你,还是拿我怎么样。” “搞什么男人?”萃萃惊诧过后恢复常态,“哪里的男人?” “野男人,我怎么知道哪里的。”说完不再理会。 珗薛要换衣服,背对着她手攥在衣襟两边将脱未脱,萃萃坐着不动。她回头看她,她道:“换呀,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搞男人的时候那么坦荡,在外人面前脱个衣服忸忸怩怩,就这样子搞什么男人。她认定她这别扭劲儿只能去摸摸路边小狗,有次隗逐不小心碰到她手还打翻了蚕架。 蚕蛹在地上乱滚,珗薛道歉:“你可以演示给我看,不用手把手教。” “女人要懂得自爱——这怎么会是我说的话?”萃萃顿住,又接着道,“但是你,这么说吧,太皇太后身边养的西施犬,让土狗糟蹋了,不仅把土狗砍了,还把一条街的公狗杀光。人跟狗是不一样的,人知道自己身份尊贵,畜生们在意淫什么。” 珗薛怔忪许久,慢慢转过身,“谁是土狗?” “对你而言,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土狗。” 萃萃见她大感惕惊的神情,再加一把火。 “他们只想把你脔在身下玩弄,你还送上去,你不是傻是什么?” - 陈玞一封诀别信送到翡玉公子府上。她本想利用这个男人杀萃萃,反倒叫萃萃三言两语让她跟这个男人翻脸。送信的小甲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阴郁,心里也越来越忐忑。 曲甲第问:“信上说什么不好的话了吗?“ 覃隐道:“没事。意料之中。”将信纸折回信封。 但为何不是他跟翟秋子私通的事她感觉被玩弄很受伤,而是“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曲甲第是一向知道他这玞姐很毒舌的,对信里可能有冒犯的话感到不安,也害怕他不带他玩了,战战兢兢,“她是不是骂人了?”连忙撇清关系,“她的立场不代表我的立场!”腆着脸上去,“我还是最喜欢翡玉哥哥。” 她也就昏头胀脑了一晚,都不能说是意乱情迷,意乱情迷至少还持续一段时期。 她严防死守,无坚不摧,以为裂开了一道缝,又迅速合上了。 覃隐靠坐在寒玉台边,又把信拿出来看了一次。这次他烦躁地啧了一声。 纪道雍瞅准时机爬过来,“大人,大人,我再写封信,您下点迷药……” 覃隐踹他一脚,“滚。” 他把他身上的骨头都接起来了,但可以再次弄断它们。 他站起来,左手拿着信纸,右脚踩在纪道雍的手上,碾了碾。 地室内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哭嚎叫喊声。 - 翟秋子逃出城外,想再见他一面。覃隐赶到她藏身的客栈时,她转身扑进他怀里哭泣,这段时间的恐惧,孤独,心酸,难过都发泄在了他胸前衣襟这块眼泪打湿的水渍上。 “我做到了……我杀掉他了……我做到了。”翟秋子呜咽道。 覃隐抚摸她的头发:“你做得很好,他打你,你再不反抗,就要被他打死了。” 她扬起泪眼朦胧的脸:“我之后该怎么办?” 覃隐道:“你舅爷那边,已经将此事压下来,在尽力斡旋,但你亦知,吴家并不简单。” 两边都是外甥,他如何偏私,皆是作难。 翟秋子含泪蔑笑:“我翟家满门忠烈,男丁为国捐躯,爷爷疼爱我们姊妹,难道怕他不成?” 他帮她把包袱收起来,给她塞了一些银票,“一个地方不能待得时间长了,我这次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盯着,会不会暴露。有机会我就把你送出去,送回东邡。” 翟秋子抹掉眼泪:“等我到了东邡,就什么都不怕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覃隐动作一顿,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他,天地间失了颜色,变得苍白。 他又继续弯腰收拾,动作慢了许多,将包袱交到她手里,温和地笑着。 “不可能的,秋子。我跟张灵诲有宿世之仇,从一开始就是他,注定了我们不可能。” - 萃萃转述完派人跟到东郊客栈看到的这一切,小心观察着她的反应。 珗薛倚在她白纱帷幔包裹的床榻边,两腿笔直地放在床上,低头抚摸手中金蟾桂兔的皮毛。毛发色泽纯白,油光水滑,顺倒伏贴。金蟾桂兔数量稀少,她把玩的这件是世上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珍品。 在覃翡玉的马车里她错手拽下来的,每次总是要破坏点什么东西,不是谌辛焕的瓷瓶,就是房间的内饰。他将兔绒环绕在她颈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送你。” 这是他送给陈玞的第一件东西。 她不知道覃隐给翟秋子送了些什么,为什么不把关键的保命的面具给她。但覃翡玉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要等到人非常痛,痛得快死了,才把早早握在手中的解药拿出来。 萃萃道:“你说你搞野男人的后一天,这男人就跟她漫步寂园,兮湖散心,在湖心的闲兰亭中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案几上水雾升腾,白烟袅袅,像是漏刻落下的水滴,时间都浸没在空炁中。 室内本来没有熏香,尹辗弄来盉金博山炉,才有了香,冷宫哪配得上用的东西。 珗薛脚轻轻一勾,长腿掀起薄被,盖在身上,那兔绒披肩掉到了地上。 萃萃过去捡起,听见纱帐内背对着她面朝里的人,细声细气的一句。 “烧了。” 梦里她来到一处荒芜之地,漫山遍野的雪,只有一处木屋,孤独地立在那里,像木头上的一块蛀虫的斑。独木舟在屋前的雪地里,木屋内有光亮,温暖的火光。她走上前,敲门,打开门的人说,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才到家?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却很安静。她扑上去,说我好想你。环抱住她的手慢慢用力,她觉得疼,抬起头才发现抱着她的不是父亲,是覃翡玉。她向后退,差点摔倒在雪地里,身后已是万丈悬崖。他在屋里,笑着对她讲:快进来吧,除了我你还有谁呢。 到我这里来,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她转身跳入了悬崖。 第一百零八章掩鼻偷香 覃隐 覃隐从噩梦中惊醒,他撑腿坐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湿汗。已经许久没有被梦魇所困,不知为何复又恐慌起尚未发生的事。他的床榻空寂,很久不曾有过枕边人。 他的头好痛,手背按在眼睛上哭了出来。哭阻止不了头疼,头疼也阻止不了眼泪往下掉,他掀开被子下床,泪水模糊双眼撞到了凳脚。眼泪串珠一样砸到地上,分不清是因为头疼才哭,还是因为哭才头疼。 他睡着不久,天就大亮,被子都落在地上,头疼似乎好了一点,但无法言说地难受,在白日晕光下手掌盖上眼睛,又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清亮来叫公子起床,看见他捂住眼睛撑坐在床边,定是头疾又犯了。他跟清亮说我眼睛很肿,找块冰帕给他。还好地窖的冰鉴中还有剩余,剩余不多,将帕子在冰块中浸湿半刻钟便拿给他。覃隐手按着帕子坐在床边,清亮担忧问今天要不要向文馆告假。 覃隐不愿别人看到他眼睛浮肿的模样,苍白的一张脸上只有薄唇荡开的笑意:“没事,别人还以为我遭遇不测,该弹冠相庆了,倒是你,今日不是说要回家看望父母?” 他还记得,清亮有些吃惊,“那我就赶路去了,公子你紧着些,照顾好自己。” - 马车经过城南门时,遇到官兵盘查。他坐在车里,看了一阵,放下帘子,“回吧。” 张灵诲虽压下不将事情闹大,也绝不可能糊弄过去。人还是要找到,否则那边没有交代。最有可能的可能,翟秋子嫁到吴家,就是吴家的人,交由吴家自行处置。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上次他见她时,已被困在玦中十日之久,翟秋子换了三间客栈,她绝望地哭诉,他手指点在桌上,“你怀上孩子,他们会因此放你一马。” 大抵会要她腹中遗腹子,舍母留子,张灵诲讲和的缘故,翟秋子可以回家,也不再追究,前提是生下孩子,还得是个男孩。 翟秋子不知想到什么,微坐起身,“我愿意,翡玉公子的孩子,我愿意……” 覃隐道:“我是天生死精,生不了孩子。” 翟秋子怔愣,这种男人的隐疾,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若要用这个法子,得找个跟吴皮度样貌相似的人,我觉得,你应该接受不了。” 一月过去翟秋子仍未脱困,东邡相国公翟懿坐不住了,亲自到玦城来接人。翟懿等在东门府的客栈,一身着绯色披衣头戴兜帽的女子走进门内,向他扑过去,“阿爷!” 翟懿抱着她在她背上轻拍,任她嚎啕大哭又到抽泣不止,“好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心疼地安抚着孙女,目光落至旁边一人身上,那人行礼。他道:“听闻这段时间都是翡玉公子在照顾秋子,于我翟家有恩,虽不知你对秋子是什么想法……” 翟秋子忸怩道:“阿爷……” 翟懿不再说,转而问:“秋子在信里说那吴家张家是如何欺负她,这些可都属实?我的宝贝孙女,自己都捧在手上,迎娶的时候千遍万遍承诺好好待她,就是这样!” 翟秋子委屈立刻浮在脸上,挽起袖子要给她阿爷看,“你看你看,这都是他打我的。”那些痕迹陈旧,不深也不浅,但这些足够了,想必有更多的也愈合了。“写回去的信,他们都要检查,我若不自保,就要被他打死了!” 翟懿瞳孔骤缩,胸腔有了些微起伏,他道:“秋子,这样,之后的事你别再插手,我派人护送你回去,剩下的阿爷会处理。”他这次带来的人手不多,但以他的地位讨个公道足够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次也考虑到可能会有些麻烦,秋子万万不可夹在其中。但翟秋子不愿,她说她要在玦城陪他,跟阿爷一起回去。翟懿厉声道:“先回去,听话。” 覃隐没有同带来的人一起出来,留她与家人团聚还有好一阵话要说,至于他一个外人借口有事先走。尹辗派给他此次隐秘护送的暗使有六七人,其中叫阿骆的人在他临上马车之际道,“公子,有人跟着,杀了一个,此行怕是暴露了。” “不怕,翟懿在这里,之后是他的事。”便钻进马车。 整整一月,他没有去过醉美楼,没有再找过陈玞,如诀别信中所说,不再纠缠她。但是陈玞也没再出现,至少在玦城没有听说过,在小甲口中,他这玞姐都关自闭了。 覃隐坐在马车里大笑,大笑不止。牙错疑惑,但他不探听这些,到了覃宅,清亮见牙错把马车停在院中就走,也不牵去后院停好,想问又想起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他过去把帘子掀开,见他家公子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捂着肚子,在笑。 完了完了,他家公子疯了,准是老皇帝传染的疯症。 “无事,”覃隐摆手,“想到张灵诲有苦头吃,就忍不住高兴。” - 下午入宓王府拜会,曾经的九皇子谌映,如今已玉树临风,自有浩然之气。他见到覃隐还是恭恭敬敬地作揖,称,“先生。”覃隐每每都要把他扶起来,“当不得,当不得。” 谌映在朝中任三品官员,在中书省做事。中书门下孰重孰轻,纯视皇帝、权臣个人一时之好恶,出纳拟诏之职常移门下,又兼领修史、纪录起居、宫廷伎乐、国学、刑狱诸政。 谌映官职为中书省侍郎,职任闲散,用人渐轻,多用以酬宗室、礼大臣。谌晗不喜欢他,但他确实有才干,这官职不大不小于他身份不对等,有政绩也并不往上升,抓不到错处无法往下贬。他办事得力,稳重老持,朝臣都很喜欢他,谌晗也常把事情丢给他做。 他为覃隐沏茶:“先生,到这一步,张灵诲精力分散,必得有所收敛。他谨小慎微,动不失时,翟懿执意讨说法,他定会推至吴翟两家争端,左右搅浑水,糊弄两边,因此事态未平息之前,他不会有所大的动作,而是坐山观虎斗。” 覃隐接过他倒的茶:“没错,新帝登基之时他以贬黜魏子缄为条件,拥立太子。却在新帝刚临政期间扶持六皇子谌昙,意图削弱集权。谌昙性弱好控制,因此被圣上登基后斩杀,他如今又挑中性躁且暴的八皇子谌旳。他是看谌晗在朝中根基未稳,担心以后势大难治,另外培养一方势力,好与之抗衡。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谌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但是动不了他,否则朝堂局势无法平衡。”谌映道。 “是。”覃隐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诛恶及本,本诛则恶消;振裘持领,领正则毛理。” - 珗薛 曲甲第正发着抖。他背后靠着的门内,一墙之隔,女人的尖叫声划破耳膜。 起因是翡玉公子让他别去找他,“你玞姐不同意你跟我玩,怕我带坏你,你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曲甲第赶紧撑着门两侧,脑袋伸进去,“别呀,哥,玞姐最近都不出来玩了,她跟你接触不多,她不了解你为人。我以人格担保,她了解你就不会阻拦了。” 覃隐假装想了想道:“这样,你带我去见她,把话说清楚,免得我在她眼中是个小人。” 曲甲第似在犹豫,他这玞姐在后宫禁地,暗道的事,一再强调不许告知其他人。但翡玉公子温和善良,被这样误会想必心里不好受。要是只是把话说开,其实没什么,他以后不仅可以和覃兄来往,说不定还可以三个人出街玩耍。 “好吧,那你随我来吧。”他招招手,“但是我们只能快去快回,不能待太久。” 暗室门被叩响,珗薛并没有多想,小甲回答是我后便开了门。 珗薛同他对视上,一瞬间,脚步后撤,虚晃一步。 曲甲第还未来得及说话,覃隐手肘撑在狭小门框笑道:“又见面了。” 后来的事情超出了曲甲第的预期,他温润如玉的翡玉哥哥,突然上去一把揽住珗薛的腰往床榻拖,珗薛吓得脸色发白,失声尖叫。曲甲第懵了一瞬,高喊“哥,你干什么!”冲上去想把他拉开,被覃隐甩开摔在地上。 曲甲第爬起来,珗薛已经被拖入帷幔阻隔视线的罗帐内看不到了,就听到布料撕裂和女人的叫声。他深知自己力量太过弱小,咬牙大喊:“玞姐,我去叫人!” 珗薛衣衫不整踉跄着从床上挣脱起来,却是去警告曲甲第:“不要!小甲!不要找人。”虽然她眼中恐惧万分,眼眸慑然,但显然这件事被声张更让她害怕。那禽兽从帐中探出半边身子,一把将人捞回去,曲甲第只听到她“不要管,快走!”变调的声音。 曲甲第背靠密室的门镇定下心神,玞姐是被他害成这样的,他得去救她。顺着密道爬出去,却在出口那头看到了一个人。那人手把在头顶石门,蹲下身与他对视:“公子完事前,我先陪你玩会儿。” - 白炽宫纱帐罗床内一片混乱,珗薛的衣服被撕裂许多,里面的心衣暴露出来,白鹤芳草纹,覃隐一手卡住她两只细白的手腕,控制在头顶,一手按在她腹部的心衣上,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喘着气道:“两张脸,总共几张面具?” “你给的,你不知道?”珗薛眼睛已被泪意覆盖,但她坚决不会让一滴落下来。问完反应过来他失忆。但他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两个人的情况下还有必要装? 覃隐禁锢她的手松了力,珗薛得以摆脱,反手甩了他一耳光,很响。他被扇得脑袋朝受力的方向偏过去,打成木头了般,一动不动。珗薛向后坐起,扯过被子一角挡在自己身前,她挣扎得狠了,也在喘息。 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慢慢转回脖子,看着她:“我找你有事。” “把手拿开。”珗薛垂眼示意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手。 覃隐拿开手,盘腿坐在床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道:“《四方物志》书稿已交与圣上,就等诏令修订全本,你的文章马上就要署上别人的名字,永无……” 她一下把他扑倒,以一个极其不妥的姿势趴在他身上,她顾不得这些,双手提起他领子,激动非常:“那混蛋侵占我劳动成果!!” 覃隐也懵了,他才刚被甩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的手由按着她小腹到揽着她后腰,这次她没叫他拿开了。她还在激动:“你怎么知道的,说啊!” “我在琯学宫有朋友。”他回答。 珗薛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一个覃翡玉不再烦她,一个文章被四方物志采用。 可她拿到文稿的其中一张截页,却是久久低头盯着说不出话。着作者署名的地方,写着朱委闰的名字,桑蚕交杂改良法,也是朱委闰的功绩。 她用的一个化名,为确保顺利,不被偏见,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甚至杜撰了他的生平,仔仔细细附在书稿里。转眼,却成了他人功绩,加官进禄的一石台阶。 她埋头下去,沉默很久,他感觉得到她的情绪崩溃,安静抱着,不敢打扰。 实有点趁人之危,覃隐自己也觉得那一巴掌挨得不亏。 过会儿珗薛坐起来,离他远些,把肩头残破的衣料往上提拽。 她神情落寞恍惚,垂眼看着下方,不在意眼前什么人,刚才什么事。 覃隐叹一口气:“我来,不就是为了帮你解决此事。” 她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你……”又稍冷却,“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又为什么要帮翟秋子脱罪呢?”他轻笑道,“大抵是要一碗水端平。” 珗薛盯着面前的人,直视了三息。 听到这种话,她是要爆发的,但他说可以帮忙,理智又在提醒,不能。 生生将恼怒压下去,冷静回归头脑,她问道:“你要怎么做?” 他反问:“你想我怎么做?” 珗薛闭了闭眼。 就知道又是这样。 怒气要有个阈值,早就超过顶峰,飚了出去。 但他笑了笑,转身下了床。 覃隐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他的衣服在挣扎中也被扯开,胸膛腹肌都裸露在外,看起来倒很像是得逞事后。他垂眼看到左手边案几上的汤碗,从残料判断出是一碗参汤。 “朱委闰跟张灵诲私交甚密,顺带对付他对我有好处。”他突然道,“你可有那文章的初稿,手作记录,这样的稿子不可能是一蹴而就,必定需反复修改。” “有的。”珗薛就要下去穿鞋给他拿。 “不急。”他淡然道,“你把证据搜集齐全,整理好,让小甲交给我。” 珗薛坐在床边,一时相顾无言,她知道该道谢,也该道歉,但她开不了口。 “脸有点疼。”覃隐大致扫视了一下她的寝房,“你找点冰……” 冰鉴的冰给我带回去还没说完,珗薛坐到他大腿上捧起他脸深吻下去。 他震惊地瞪大眼眸,身上突然加出的重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下一瞬才想到闭眼,双手从她背后越过反扣住她的肩,把她压向自己,加深这个吻。 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面色潮红才口涎连丝地分开。 珗薛跪坐在他身上,胸腹紧贴,微微起伏,她说:“你想玩我跟翟秋子,我跟她不同,我不守什么妇节,也可以被骂淫妇,反正我就是。” “但是你,”她把他额前掉落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别把自己玩进去,被我玩了。” 你可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你是怎么跪在我脚边哭的。 历历在目。 她用极低的气音,魔鬼般地诱惑说:“回来当我的狗,只要不奢望不属于你的,我就给你想要的东西。” 那军营半年多的交颈而眠就是给得太多,让他生出了许多不该生的念头。 养狗者的大忌,需求被过分满足,就开始得寸进尺,要求更多。 她手指点在他红肿濡湿的嘴唇上。 “你是所有土狗中我最不讨厌的一条,为此,你就该敬谢天地,以命侍主。” 第一百零九章阑风长雨 覃隐 谌熵并不完全大权旁落,太子未逼宫,兄弟未造反,他主动退位,让太子继位,就是宫廷政治高度集权,内忧外困,他篡位杀先太子奸淫寡嫂,害怕自己死后遭同样命运的结果。 是尹辗出的主意。龙体欠安,每况愈下不是捏造的事实,政务推给太子,纵情享乐,亦正中下怀。翟懿来到殿前,要求觐见太上皇,说太子年幼可能不识大体,太上皇可是与他情谊笃厚。谌晗咬牙,让身边的太监去请太上皇。 早上覃隐给他服过药,这会儿神志清醒,仪容整洁,挎着旧制龙袍风风火火上到大殿。谌晗命人搬来一张与龙椅不相大小的椅子放在自己座位旁边,谌熵看一眼,坐下,顺手剥起太监们从他享乐的宫中搬来的贡果桌案上的东西吃。 “翟懿,你个老东西,来干什么?”一枚龙眼丢进嘴里。 “太上皇陛下,老臣精忠报国数几十载,现被张吴两家联合起来欺负,你做不做主?” 翟懿仗着赫赫战功,三朝元老,气势磅礴地逼问。 “孤都是太上皇了,管你那么多。今年孤在东邡建一座行宫……” 翟懿怒道:“陛下!那是我的孙女秋子,掌上明珠,她小时候你还抱过!” 谌熵才终于正色道:“秋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无论如何,先放她回去,谁都不得擅行阻拦!违令即是抗旨。其他事秉公查办,定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他在谌晗肩上拍了两下,大腹便便地回去了。 他这么说,就是给翟懿托底,要他尽管去谈判,索要多少赔偿,如何才能了事。 吴家毕竟还是不如翟家,张灵诲也必定要割下一块肉,来为这场“秦晋之好”的牵线搭桥付出代价。 但,事出总是突然,翟秋子走不了了。 “她怀孕了?”蒋昭大惊。 “对,马车要出城前害喜查出来的。”宁诸答。 两个人一起看向覃隐:“是不是你的?” 覃隐都不想回答他们:“害喜症状一个月到一个半月才出现。” 蒋昭嘀咕:“谁知道你们不是一个月以前就勾搭上了呢……”宁诸在他后脑勺来一下。 宁诸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在严廷艾府上,她姐姐那儿,吴家要抢这个孩子,不会放她走。” 翟秋子听闻自己怀孕,当即就崩溃了,以拳捶腹,委身顿地,翟夏川拉她,她哭着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是他强迫我的……我的人生都被毁了……” “谁叫翟秋子光看脸,被色所惑,那无肚皮也就脸能看,当然比起翡玉公子差远了。无肚皮长着双桃花眼,祸害的女子不会少……”蒋昭说着说着感到后脑勺又被拍了一下。 “女子的灾祸,你能想象吗?不能就不要随便调侃。”宁诸正色道。 他又问覃隐:“那你现在是准备如何?” 覃隐拿起酒盅给杯中倒酒:“是看她如何,选择权在她自己手上。” 不多久,翟秋子流产,被人发现昏迷在客栈,下体流血。孩子大概率是保不住了,她身体尚可应当无碍,覃隐给她的已是伤害性最小的堕胎药。 “你觉得这孩子会是翡玉公子的吗?”萃萃问道,“若是他的,当真下得去手。” 珗薛侧坐在秋千上,望着前方,眼里没看进东西,“谁知道……” - 晚上时听到约定为暗号的敲门声,珗薛打开门,覃隐钻进来直起身刚站好,珗薛就要上去提起他的领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 她这段时间跟个空闺怨妇一样,典籍就要修订,却听不到他的消息。 覃隐顺手搂住她的腰,在她水蛇细腰后十指交叉相扣。 “我看了一下,证据还不够充分,圣上那边批阅审定我已经拖住了。” 他三言两语解答了她的疑问,就急不可耐要亲她。 珗薛往后躲,推开他,转身就跑。覃隐追出两步,忽觉不对,愣住了。 珗薛跑出数十步停下,觉得这个距离说话就挺好。很安全。 覃隐想,莫不是上次把她吓住了,是他不对。 她想起白天萃萃说的事浑身不适,他是不是以相同的条件要求翟秋子回报,是不是翟秋子堕胎不能行房事他才来找她,好恶心,好恶心,被他碰一下洗一万遍洗不掉的脏。 覃隐道:“我不碰你,但是这么说话声音太大,你想别人听见吗?” 是这个道理,珗薛容许他走近前,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凉薄的月光放大心悸的慌张,又被夏夜的蝉鸣所稀释。 “上次我只是想逗弄你,是过分了,对不起。” 在盗文一事尘埃落定前,她想谨慎些。 “……没关系。”并非诚心的回答。 髤漆清夜难掩惴惴不安。 “宫女内监除非我唤,绝不会踏进寝房,没人发现。”她解释了一下。 覃隐低着头,唇边微微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细想过,”他又垂眼看见桌上的汤碗,道,“你说做你的狗,就是不想负责,不想损害利益,只想别人为你付出,一点儿也不想自己有所牺牲。” “牺牲来牺牲去,到头来感动自己,有意思吗,覃翡玉?”说出了心里话。 “所以,我不当这狗。” 覃隐目光垂得愈低,指腹划着碗沿。 “被丢过一次的狗还会主动找回家门吗?”他问蒋昭。而且,为什么是“回来”当狗? “狗被不被丢,狗又说了不算。”蒋昭稀奇,“要么它就叼着主人扔远的小球,等主人回来找它,要么就回去咬死主人,恢复狼性。” 珗薛发怔,她没想过这个回答,心里一紧……所以他是要变回狼。 她一直躲着他,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她为什么见到他如惊弓之鸟,为什么害怕被认出。她担惊受怕的事,或许即将要发生了。 “引狼入室。”他说,又纠正,“起初是小甲,然后是你。” 小甲带他进来,她又同意跟他交易。 珗薛摸到身后书案,脑中思考着对策,四方物志文章的证据大半在他手上,他要事先给朱委闰看到,让他誊抄一份,她不就……想到这里,她脸色发白。 她玩不过他的。她上次说玩他,是她狂妄自大,忽略了一件事。 这个覃隐跟过去的覃翡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覃隐走过去,珗薛身体靠着案边,已退无可退。 他两手撑在书案边缘,她身体两侧,将她圈在中间,无处可逃。 没有烛火的室内,万籁俱寂,黑夜里只有他一双眸光澄澈。 “今晚陪我,好吗?” 他伸出粗糙的舌头,从她衣口上端锁骨以下的位置,一路舔到耳垂。 - 珗薛 为了不跟他呼吸相冲,她偏开脸,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脑袋到了她的胸前,慢慢向上移动,带着酥痒黏湿的触感,从锁骨下的皮肤到颈侧再到耳垂。 将她耳垂含在口中,手就抚上了玉峰,抓着雪团划着圈的揉,似乎觉得不过瘾,从心衣底下伸进去,没有衣料阻隔感觉好多了。食指中指夹着微微挺翘的乳尖,他紧了紧手掌,十分软弹。她还是没动,忍受着他的侵犯。 他的手裹在衣服里,左边揉过揉右边,紧束的心衣绷在他的手背上,让他的手离开一寸距离也很困难,所以他只有越抓越紧,越揉越凶,直至她哼了一声。 他指甲掐了掐乳尖,已经很硬了,他一掐,她就身体一抖。 她认命了,“……去床上。” 细声细气,呼吸发着抖,小可怜儿。 珗薛被他带到床上,心衣被掀起卷至锁骨,与她纤细手臂不成比例的两团硕大雪团子,随着身体的痉挛轻颤一抖一抖,乳波微荡。他将两粒肿胀坚硬如葡萄的乳尖含在嘴里,像经常含的清丹一样,从牙齿挤到舌尖,再推到口腔壁,在嘴里滚了个遍。 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对他前戏的步骤都一清二楚。盯着床帐顶,逼迫自己保持清醒,还有事情没完。他高兴的时候会说很多话,她就问了:“证据缺少哪一环?” 覃隐吐出乳粒乳晕,换手上去,腾出嘴答:“前期准备是有了,但没有查阅资料的记录。” 珗薛一听,要哭了,她拜托太监行方便借书没留下记录,反倒弄巧成拙。 如果是因为这种原因没有办法,这辈子都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你要哭了?”覃隐注意到她身体跟嘴唇一起发抖,是哭泣但在极力忍耐的前兆。 他感到茎身又胀大了一圈,血冲得柱子上的血管都在突突跳跃。 “没有。”她撑起手肘,仰起脸,把眼泪憋回去。 不对,朱委闰应该也没有相应记录,但他要伪造是不是很容易。 她又细声地问,“朱委闰近来有去皓文馆吗?” 覃隐才脱完她的袭裤,把裙子撩起来,把她腿分开,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粉嫩小嘴。 细细一道,阜肉又很饱满,要往两边分得很开才看得到粉肉。 他只伸出食指勾抹了一下,立马疯狂往外面吐水。 这不天生就勾着男人肏,在告诉别人快进来是什么? 珗薛夹腿,把她的问题又说了一遍。覃隐这才听到回答了她,“他们琯学宫去皓文馆是常事,但我将记录薄私存保管了,严防做手脚。不过外面的书阁就不一定,还是有很多抄录版本,虽然错误众多。” 珗薛心里乱七八糟,根本不管他前戏做的怎样,他已经在探着手指,脑袋埋下去舔舐了,但这样就不好交谈。她干脆坐起来,大大分开腿生孩子一样,问她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不知道需要的是哪几本,哪些着作还是偏门不是吗?” 覃隐抬起头,舌头伸进她问题很多的那张嘴,说的毫不相干:“上面话多,下面水多。” 珗薛生气了:“你舔吧,舔一晚上够不够?” “等我插进去了慢慢有时间跟你说,你就只能浪叫了。” 她看他解裤带,气恼不已又毫无办法,又想到问题还没回答,那才要紧。 这些问题至关重要,她一刻也等不了,她现在就要知道。 他也一刻都等不了,脱完裤子就往前靠近,直至下身贴在一起,手搂她后腰。滚烫的阳物在她外阴肥美的阜肉夹缝中上上下下地摩擦。 珗薛伸出手指,堵住蟒首上的马眼,往上用力,使它离开她的那处,“回答问题。” “他不需要知道是哪几本,他只要将所有有关的书籍买回家,再翻烂一点。” 说完他拨开她的手指,握住茎身往她小泬去怼,没找对地方,调整了一下再用力。 “你要不要躺下?”他问。 她双手撑在后,手臂打直,在想事情,刚刚进入的覃隐正爽得头皮发麻,看她这副模样感觉有点挫败。他自己双眸含情,哼哼出声,才进去就被几百张小嘴在吸似的弄得酥软了,反观珗薛的专注思考,有点羞赧起来。 珗薛觉得躺下就不好跟他说话,而且他现在轻插慢抽,她还忍得住,等会儿是真的不能思考,要是做完他提裤走人,她更会因为遗漏几个问题后悔死。攀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所以,我的文章里只要有几个点他不能找到引证对应,就是破绽对不对?” “只能证明没有那本书,不能证明没有读过那本书。” 他开始加重加快,肉棒重重碾在她的粉肉上,每一根神经末梢传来的快感都在蚕食她的理智,他撞得啪啪作响,把她撞得往上颠簸又落回床面,她终于把嘴拿来呻吟和呼吸了。 “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求求你。”吸着鼻子,真的很可怜。 既然求他了,他就不撞她,把她抱在怀里,交合处不再大尺度撞击,凶猛地顶弄,替换为软磨硬泡只有咕叽咕叽的水声。 珗薛找回了一下声音:“……这是个死局了吗?” “不是。” - 她的思绪混乱,心中始终有一团雾,焦虑难过生气彷徨难以避免,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往下看到自己张开的大腿,耸动的巨根,在她体内驰骋,她感到很无助。压在身上被肏的无助,只能相信他的无助,被他拿捏无法拒绝的无助。 两个人小腹摩擦着,乳尖也在他胸膛摩擦着,水湿掉身下的床单。覃隐抬起来悬空身子一点,胯骨重重往下打,把水花拍散,飞溅得四处都是,她喷得太多了。珗薛感受着被震打的自己,体内最深处一次又一次被刮磨的敏感点,忍不住又泄了。她想真羞耻,你该担心的事情没有着落,你在这里泄身。 他对你作出承诺了吗?他爽了,你得到了什么,别说你也爽了。覃隐是真的爽到快飞起,他的呼吸呻吟比她还大,男人变了调的急喘和舒服的嘤咛,让她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和她共情。他俯下身来抱紧她,臀部律动进出,说些不像他能说的话,他说“怎么长的,好爽”“啊,啊,你咬死我,吸死我了,啊”,还说“好会伺候人的屄,爽死了”。 珗薛只能尽力压抑胸中难过,她吸气憋回眼泪,带得下身一起收紧,覃隐低头看他俩的交合处,蓦地夹这么凶。他狠狠顶弄一阵,把她弄得没时间想别的,只能痉挛淫叫,最后射了浓精进去。阴茎一胀一缩汩汩喷涌,趁这个时间亲了亲她,珗薛不想回应,舌头都懒得伸。他突然说:“翟秋子要跟我有过什么,怎么会那么笃定肚子里的孩子是亡夫的?” 他以为她介意翟秋子的事才不想跟他亲吻。 “不是的,是你太爽了。”珗薛淡淡回答,“你爽的样子让我非常恶心。” “那你得经常忍受这股恶心了,谁叫你长了这样一副身体。”覃隐与她一只手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滑进她的发丝,细细啮咬她的锁骨,“熟地黄、桃仁、何首乌、当归、芍药。” 他的语气没有异常,珗薛却本能地感到恐惧。 “是助孕的。”他抬起她的小脸,“你在冷宫,侍谁的寝?” 她不回答,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倔强又潮湿,他放开她,下床。 第一百一十章沤沫槿艳 覃隐 覃隐等在琯学宫外,在内任职的朋友匆匆出来见了他一面。他跑下台阶,往他怀里塞了一布包的书稿,返身就要回去,低声警告道:“别说是我给的,你没见过我!” 覃隐向他道谢,请他放心。夜里,在灯下看这些资料整理到子时,才熄烛去睡觉。他如此熬了数夜,觉得大致漏洞都差不多了,可以当堂对峙,明天正好是他上朝进谏的日子。 朝堂上,在汇报完皓文馆的典籍校阅进度后,他俯首揖拜道:“臣还有一事。” 圣上让他讲。他站出一步:“琯学宫《四方物志》存在大谬,不宜编定。” 圣上叫他说来听听,他掷地有声地道:“《四方物志》主理人朱委闰剽窃他人文章,编订于格物一册,第四百八十二页,但那篇文章并非朱本人所着,着作者署朱大人的姓名,不是谬误是什么?” 此言一出,四方哗然,尤其琯学宫的人,脸色都不好了。 “荒唐!”琯学宫的老人破声大骂,“《四方物志》编纂超七年,其阅读量之大,历经时间之久,皆是编着者一字一泣的血泪汗水,岂容你这随意外人污蔑?四方物志受圣上钦命,汇天下藏书之大成,各方学士之海识,分为文史、典经、格物、杂论四册,你说的格物是最不可能造假的,试问,格物致知,这方面的学识还有谁比得过朱大人?” “朱大人学识高,并不代表就没有别人完成这方面的研究,恰恰正是天下学子,能人志士将本作交与琯学宫,想博得青睐,才最容易易换姓名。”覃隐不慌不忙反驳道,“朱大人学术造诣深厚,人品方面,在下却是要有疑虑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文章,是出自他人之手呢?” 朱委闰一脸酱色,冷笑一声:“覃大人口出诳语,怕是文章被删减,不能完整呈现于四方物志医经部分,怀恨在心吧?” “那是理论太新太超前,你们理解不了。” “是吗?去向太医署抱怨,那是诸位医圣共同讨论的结果……” 眼见话题被带偏,这两人要吵起来了,皇帝赶紧打断道:“隐生,说被剽窃文章之事,你这么说,定是有证据掌握在手中,你举证,朕不会因为官历资质偏私。” 覃隐命人呈上长列卷轴,那卷轴上所绘是从首到尾的制作思路,其中包括虫体的绘制,观察所得的习性,不同环境下的生活影响,选育虫种的获得方法,较为细致。朱委闰不屑,他敢剽窃就一定会作准备,事先伪造了一份研究过程。 “大人,”他向朱委闰道,“我们来做个回忆填空,这里面有一些关键信息被覆盖,却是你必然会知晓的,文章中没有记述,因为没必要。那么我们开始吧。” 他指向卷轴一处,“购买桑蚕时从南方运到北方,蓖麻蚕购入价为多少钱一只?” 这种事情,随口编一个也行,朱委闰轻易答出:“蓖麻蚕品种昂贵,五十两一只。” 覃隐又问:“从南方到北方,以什么方式运输呢?” 朱委闰道:“温箱保存,马车加急快送,二月抵达。” 覃隐道:“看来朱大人真没有参与此篇文章的创作,文中写道,‘据《丝织记》所载,桑蚕在稳定适宜温度下……’,《丝织记》还说北方温度过低不宜繁殖。虽可以将蚕从南方运往北方,但金缕蚕对温度异常敏感,寒凉的转换只在须臾之间就可造成死亡。琯学宫虽有暖房,但运输过程不可能不接触一丝冷意,因此,只能是由北方运往南方作培养。” “你这是误导我!你说南北方,我都没注意,这是语言陷阱!”朱委闰大怒。 “可文章里你是一路从运输始末都做记录的呀。”覃隐笑道。 朱委闰不说话了,大殿留给诸位大臣以作议论。 此事最后在“不以一眚掩大德,校名正误”的中规中矩的处理下过去了,朱委闰承认不是自己所着,但也参与了部分。珗薛也说文章里有些部分是他后来补充的。皇帝就叫把原作者的名字加上去,事后偷偷跟覃隐说给朱委闰留点面子。 点到为止谁不明白,翻页揭过,不再提起。 - 顺利解决此事,还得多亏帮忙的琯学宫的朋友。覃隐那日散朝跟他一同走,听他道:“前几日送到朱老师门下的一篇文章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最有意思的是我留意到作者的名字,他叫程夫,我叫程期,印象特别深刻。” 后来这文署上朱的名字,程期也为老师的行为不齿,决定帮他。但要求就是不能暴露自己,覃隐再三保证。再后来他请程期吃饭,程期欣然应允。 酒过三巡,程期好奇道:“他们都说你跟那个……尹大人关系特别好,为什么呀?” “他说我们俩很像。”覃隐回答。 “是挺像。”程期认可,“那你一定很了解他喽?” 覃隐笑着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尹大人发迹的故事。” 他就说道:“早年尹辗在街头流浪,靠在山中撅采野菌草药为生,年少体弱身躯单薄多受欺辱,他发誓以后都要一一讨回来,那时吃的苦锤炼了他坚韧的心志,也为后来走上仕途定下基调。一日他如往常在山中采菌,忽然见到一辆失控的马车在山中奔窜,那是遭人追杀的尹家家主尹廖。他追着那辆马车,到了悬崖边上,受惊的马从悬崖跳了下去,但因为车和悬崖边杂木丛生的缘故,马整个悬空,在空中惊慌踢踏,车身也出去大半,只有后轮被卡住,没法落下,不过摇摇欲坠,再过不到一炷香也差不多掉落,车毁人亡了。” “那可真是惊险呀。”程期感叹。 覃隐接着往下讲:“尹廖一出马车,就见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万丈高空,深不见底,白云仿佛就在自己的手边,只看一眼就吓得腿软。因为他站在驭位受重改变,马车又向下倾斜大部分,他只能紧紧抓住车轼,趴在倾斜的车板上。就在这时,尹辗发现了急况,来不及下山呼叫,救人刻不容缓,他将随身带的绳子绑在一棵大叔及巨型岩石上,又在自己身上缠绕了几圈,小心翼翼爬上马车后辕,向尹廖伸出手,让他把手递给他。” “有勇有谋。”程期又叹。 “尹廖不敢,他说,你太小了,救不了我,去叫大人来。忘了说尹辗当时只有六七岁。尹辗却说,方圆十里都无人家,叫人来,你早掉下去了。见他身上绑了绳子,尹廖又说,不行,你的胳膊会被我扯断。尹辗道,断一条胳膊与人命比又如何?其实当时的情况,若不是马车车厢太高,他完全可以扔一条绳子给他自己爬上来,可有车厢阻碍,只能由尹辗攀在车厢侧壁,伸出手去。尹辗道,我牵你过来,你只要借力拽住绳子,我就能在上面拉了。尹廖一下有了希望,承诺道,好孩子,若我能生还回去,你就是我亲儿。一把抓住他的手,慢慢挪移,就这样九死一生变为了化险为夷。” “真是逆天的运气与机遇啊。”程期说。 “不,没有强大的能力也是不行的。那样果断迅速做出决策,舍弃一条胳膊救人,试问又有几人能做到?”覃隐回道。 这顿饭吃到中夜,程期告辞,覃隐送完客倚在门框,抬头看着明月。 - 陈玞 曲甲第来敲门,试着推了推,推不开。陈玞只是没来得及应,过来时听到密室内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的声音,“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打开门,发现他在门后跪着。 “他没得逞,被侍卫赶跑了。”陈玞面不改色地撒谎,借此打消一点他的罪恶感。 曲甲第愤恨:“怎么不打个半死?衣冠禽兽,无耻之徒,斯文败类!” 陈玞神情严肃,猫腰钻进暗道:“现在先跟我走,去见见另一个斯文败类。” 曲甲第同陈玞等在檐下,阳光刺眼,直入目帘。正午时这府邸的车夫牵出一辆马车,是府邸主人准备出门了。坐在台阶上的陈玞立马站起,曲甲第也浑身紧绷。府门打开,身着官袍服制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陈玞抬手便拦在他身前:“朱大人,文章被指出剽窃,就撤掉编订于原定的典籍中,是否太没人性了这种做法?” 朱委闰听她来者不善,咄咄逼人,垮下脸道:“你是谁?” 陈玞这才敷衍塞责勉强作礼:“在下陈玞。” 朱委闰见她是女子,奚落道:“你说你是程夫你就是程夫啊?程夫是个男人,生平纪事明明白白,无知妇人,见识浅薄,还敢来冒充。” “你既然都知着作者生平纪事详其中,还敢剽窃?朱大人都敢剽窃,我有什么不敢认的?” 朱委闰瞪她一眼,略过她身侧向马车走去。这么一闹,府中的护院都出来了,将马车团团围住,不让不速之客接近。陈玞朝他背影喊:“撤稿非君子所为,朱大人难不成没种?” 朱委闰端坐在马车内,目不斜视,驶出很远才嘴角一抖,骂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第二日,陈玞又来,她还带了一些人堵在他回家必经的街道口。朱委闰下车看到那么多百姓聚集在道路上,使得马车过不去,怒意滔天。那疯女人又走过来道:“如果我能证明我是程夫,朱大人是否可以正视我的质问和诉求?” 朱委闰负手睥睨,对付不了这么一个女子未免太可笑了,竖眉道:“老夫三品朝臣,凭什么要受你的无理控诉?你带人来闹事,就已是泼妇行为,我可以把你移交衙门处置!” 好事者原听说有戏可看,都聚拢过来,听一两句就群情激愤声讨剽窃者,这会儿听到官府,朝中三品大臣,赶紧拖家带口散了,不多时陈玞就孤立无援,势单力薄。 朱委闰恶声恶气,不欲纠缠,冷道:“还不让开?” 陈玞寸步不让:“衙门还能管撤稿?他不管只拘留,那就是同流合污的昏官。” 他大喝一声“跪下!”曲甲第腿一软,膝盖着地。他哪见过这阵仗,起初拉拉陈玞衣角想劝她走,朱委闰带的十几若干护卫手把持在刀柄上,一触即发。又是官府,朝臣,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最是惹不起这些人。 陈玞还站着,她道:“要徇私枉法,滥用职权,我看别麻烦衙门,直接送我去刑部吧。” “你想威胁我?陈玞,别忘了你爹不在玦城,你也是个没人要的黄毛臭丫头!” 朱委闰恶狠狠地警告她,反得到女子一声轻蔑的笑:“你也知道我是东邡陈国公的女儿,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证明我是程夫本人了,若我是,你是否能给我公平交代?” “好啊,你证明啊。”朱委闰是不相信面前的人是程夫的,她只是名字与其相撞,有九分相似就来冒领。再者,程夫这人未露面过,并不有名,他随便找个男子说是程夫,在公众看来都比她有说服力。 - 门敲得砰砰急响,李沅赶来开门,开了门是陈玞,见了鬼似地转身回走。陈玞道:“李沅,你读过我那篇文章,你可以替我作证,对不对?” “哎呀说实话吧,我根本没仔细看!”李沅找好借口,缩颈回避,这两天陈玞给大官泼脏水的事多少也听说了。严格来说不算泼脏水,只是大家都这样传。 陈玞再三请求,他拒绝道:“三品大臣不是我能得罪的,陈玞你要长点心,就消停吧。” 原来陈玞不打算这样的,不仅吃力不讨好,铩羽而归,还有可能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点,泥足深陷。但覃隐已经在朝堂上帮过她一次,何尝不知,撤不撤稿由主理人定夺,不可能再到殿前申诉。她只是气不过,理义之怒凭何敢怒不敢言。 未定河桥上传来争执之声,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段康桥为先贤学者段康出资修建,现有两个人在桥上为治学之事争吵。 “不能学者,遇师则不忠,用心则不专,好之则不深,就业则不疾,辩论则不审,教人则不精。你的老师是谁?叫他来,口出污言秽语,我不跟你说!”朱委闰呵斥道。 他的马车又被堵在半道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你说不过吧,剽窃文章,怎么不剽窃点骂人的话,这点事怎么好麻烦老师?”陈玞回。 朱委闰冷道:“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贤,耻不知而又不问。就学些乌七八糟,下三流的东西,败坏老师品德。” “悖作学问,易为己名,朱大人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朱委闰恼羞成怒,扬手将她手中的册子,即底稿打掉。册本掉入河中,陈玞想也没想,翻过桥栏,跳下去,引得人群一阵惊呼。始作俑者负手在上面看了会儿,见她在水里扑腾,没淹死,回马车,起行。 过一会儿又一阵惊呼,另一个人下去了。 - 未定河素来有水鬼寻替身之说,死在河里的人不计其数,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在没有任何措施的情况下跳入这河。陈玞下到水里,才知并不全是虚的,河水比她想象的深,踩不到底。她往前游几步,抓到册本,却感觉脚上一紧,有人拖着她往下拽似的。原本浮在水面,猛地一下头及上半身淹没水中,岸上看去水中一片死寂,再无人影。 后来入水那人,泅水至她消失的位置,一个猛子扎入其中,也不见了。 大抵三四息之后,两人同时从河底钻出水面。 陈玞感觉自己的腰和臀被两只胳膊环箍,高高举起,她的手按在托举她的人肩上,先紧急换了一大口气,差点以为自己不能呼吸,就要窒息而亡。长发垂落,湿密如结了一张网,半数落在抱着她的那人不得不仰颌的脸上,她感觉眼前强光一晃,下意识闭上。过了两三息,才慢慢睁开,低头看着身下的人。 他潜入水底先是帮她脱了水草缠住脚踝的靴履,就势抱住身体的下半部分把人用力举高,使她能够得以换气。他刚好能站在水里,其实这水不深,就是泥沙多,容易滑陷。 他举着她钻出水面,仰头看着她,瞳孔骤然放大。 第一百一十一章余桃啖君 覃隐 覃隐点着书架,手上摊开一本名册簿。程期进来,在榻上坐下,反正也没有别人,覃隐最晚离开,只有他没下班。捡起桌案上的干果吃:“你听说了吗,冒出个疯女人说她是程夫。” 覃隐停顿一瞬,继续动作:“你们老师烦得不行吧?” “可不是吗,”程期不满地哼哼,“虽然老师干了挪用他人文章这种不耻的事,但也不是随便出来个人就能轻蔑他,给他倒脏水的。” 程期作为朱委闰的学生,自然会为他说话,败坏了老师的名声,难道以后出去说自己是朱委闰的弟子不昂首挺胸,要低着头吗。他们内部清楚事由,在家怎么暗诽都可,同门子弟还是要同仇敌忾,对外一致维护师长声誉。否则辛辛苦苦考中老师的学生是为何。 “老师是挺生气,但犯不着跟一女子较真,她就是一个疯子。”程期着重咬了疯子两个字的音,“疯子胡搅蛮缠你还跟她讲理,不显得你也脑筋不太正常吗,所以呀,老师两次都没有怎么搭理她,她还不依不饶,扛上了。” 覃隐清点完毕,走回木榻,翻开手札做记录,做完这项工作今天的任务就都完成了。程期还在继续:“她怎么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像个跳梁小丑,哗众取宠。” 是啊,她怎么不再求他一次呢。覃隐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愿意委身求他,非要自己去做这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事。 程期道:“唉,兴许她看这人的名字跟她读音相似,觉得是个好机会,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出风头一次,她这样的人生命中又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呢。你想,被父母抛弃,不接回去放在外面流浪,说什么算卦不合适,其实都心知肚明,是她从小被养野了没人教规矩,亲父母也不想她回去。这样的人就想博取从小缺失的关注,怪可怜的。” 覃隐笔在手上转了一圈,稳稳停住:“所以出尽了洋相,要想获得不属于自己的关注,是得付出点代价。”他虽不这样想陈玞,但可以顺着他的思路去回答。 “她牺牲的是什么,读书人最看重的脸面,这下好了,还有哪家体面人看得上她。” “也许她不需要体面呢?”覃隐笑道。 程期剥香蕉的手一顿,摆手道:“哎呀算了算了,你这样的人是共情不到她的难处的,那种处心积虑也想被关注的心情。你翡玉公子走到哪里不是关注?小姑娘眼睛黏在你身上就下不来了。陈玞说不定也躲在暗处角落偷偷关注过你,一边想你回头看她,一边对你所拥有的关注度嫉妒得磨牙凿齿。” 覃隐听得很乐,不自觉笑出声,程期逗笑他自己也跟着乐,室内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 隔几天程期又找到他。他正伏案写作,程期双掌按在桌上,兴奋地道:“唉唉唉,那个疯女人又把老师堵在桥上了,去不去看热闹?” 覃隐托腮想了一小半会儿,笑道:“好啊,走,去看看。” 两人兴高采烈,幸灾乐祸地坐上覃府的马车出门了。 在车上,程期八卦地道:“听你们皓文馆的那谁说你们有次去醉美楼,陈玞也在?她被卖进去了?”覃隐说是呀。程期立马捂嘴:“哇,这么劲爆,你还点了她?” 覃隐又说是呀,但,“不是我点的,是吴皮度点的,他后面又后悔了,跟我换了一下。” 程期连忙问:“刺不刺激?”覃隐轻轻睨他:“我们是情投意合。” 他本来不碰醉美楼的伎子,但那天陈玞被卖进去,若想到不是他,以后也会有别人点,心里就浮上一种古怪。他要想帮她赎身,就得跟她共处一夜,是可以不发生什么。但不知为何,身体内有股冲动,一直在跟他说,要了她吧要了她吧。 他试探上榻摸她的脚腕,得到了剧烈反抗。好嘛,她不愿意。忍不住逗她,你想要吴大人?但也不会真的送她去。没想到,她不动了,护在身前的手摊开,是一种默许的纵容。 他便一步一步做下去,看她到哪一步会喊停。但到最后自己也没办法收住,他疏旷已久,压抑的情欲抑制不住。而且,看着她的脸会想,自己给她面具,多半是重要之人,看她那样抵抗吴皮度,却不抵抗他的样子,这样的事情之前一定发生过。 他猜对了,她连他颈窝的敏感点都知道,第二夜就想往他颈窝咬。 他心里一松,撩开她脸上的湿发展现了一丝柔情。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之前的他会跟她在一起,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后来他发现,他们没有在一起。 覃隐想到这,异样的酸涩漫上心底,不过那又如何,他不觉得得不到一个女人是多么遗憾的事。但,尹辗恰恰提起,让他猜到了他那时的恨意,痛苦,煎熬应该都来自于她。 “情投意合?”程期道:“她是不是故意设计的,就是想跟你共度春宵?哈哈。”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覃隐思忖着说。不过他不碰那些女人,没人得逞就是了。 这样想来,若陈玞是故意的,她还真是得逞的第一个。 什么回去做她的狗,莫不是早就盯上他,醉美楼的事情也是…… 程期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道:“她这次要把事情闹大,那就是继被卖入伎院后又一件荒唐事,很快就成名人了,都说不怕出名臭就怕没钱花,这女疯子挺有脑子的嘛!” 到了段康桥,听到一阵男女对峙高昂的争执声,程期饶有兴致掀开帘子看出去,覃隐不用往外看就能听到,半阖半闭地倚靠在厢内车壁上。听到精彩处程期鼓掌,也不管被呛的那个是不是他老师,只觉得这女子好毒舌,好能喷,想给她叫好。 “你听到没,她说蛆在屎里都知道自己扭个坑呢,你倒好,直接往上面一躺,笑死我了!不愧是疯妇。”程期回头跟他共享,覃隐咧开嘴角笑了几声。 “哈哈哈哈她说剽窃跟猴戏有什么相似之处,就是后者跟人狡辩大家会啧啧称奇,禽兽也会说人话!绝了这比喻!哈哈哈哈哈哈……”程期乐得直拍大腿,心想真没白来看戏。 突然外面扑通一声,有人喊别跳姑娘。 程期看着眼前一幕愣住了,正想回身叫覃隐,却感到身旁一阵风驰电掣的动静,再回头,人不见了,他又愣住了。 - 颐殊 她垂头,看见覃翡玉,他喉结动了动。 他太久没有动作,而她呼吸已经恢复到平常。正想说点什么,他把她往肩上一扛,涉水往岸边走去。河堤上围观的人群被衙门赶来维持秩序的衙役赶走了,朝他喊哥们需不需要帮忙。他用空的那只手挥挥,示意不用。 他把她放到石头上坐着,自己面对着她站在水里。 颐殊始终垂头看着腿上的册子,翻开的每一页,晕染的字迹都再看不清了。 不知看了多久,她猝然抬头,发现他看她像她看本子一样专注,甚至更深更久。 她怔住一瞬就恢复过来,问他:“干嘛,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覃隐没有回答,垂下头,很不自然,长睫上挂的水珠随着眨眼抖落下来。 颐殊不管他,复又跳进水里,要去把面具找到捡起来。 覃隐拽住她手腕:“你没穿鞋,河底碎石割脚,我去捡。” 却不曾想颐殊回头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在的?”为什么不出来帮我作证? 她凝视他眼睛,看得自己眼中也充斥泪意,但作证又怎样,他认又怎样,撤掉的文章一样放不回去。她今天就是来骂朱委闰的,覃隐站出来再得罪一次朱,很不值当。 他上次是留得大义凛然,持正不阿的美名,至少表面上都这么夸,这次就显得心术不正,与人难堪,他这样的体面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为自己的考量周密得很。 但是,他帮过她一次,半柱香之前还救了她。 颐殊把手腕抽出来,牵起他的手,当作是一点示好赔罪。 覃隐低头看到他们牵起的手,感到一股极大的震撼,一瞬间天旋地转,脚下不稳的失重感过遍全身。他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之前从来没有过,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副该死的身体在激动什么。 她牵着他跋涉上岸,就放开了手。 - 在覃隐的马车被征用之前,车夫就礼貌地请程期下车,为他另寻了一辆租借马车送他回去。他的车上有备的衣物,等她换衣期间,覃隐就靠在马车上,怔怔看着手心发呆。 牙错从马车另一侧看过去,他手心里除了掌纹和旧伤痕,什么都没有。 颐殊换好,裹着他车上的蚕丝衾被面朝壁侧躺。覃隐上车,脱下能脱的衣物,仅剩条可换的单裤,换上。抱膝而坐,沉默地用帕巾擦拭着头发。 颐殊闭着眼陷入昏睡,从前到今,一有点需动神劳心,过度伤怀的事她就生病。这大喜大悲之证是不会好了。马车送到曲甲第家门前,叫她不醒,一摸额头,温度又烫。 覃隐半蹲下身,牙错帮忙把她放到他背上。敲门,曲家娘子得知情况放他们进去,曲甲第看见他背着玞姐嘴张得能放下一个鸡蛋。曲娘子道:“快快,快去烧热水,热症。” 牙错策马回去转告要清亮抓的药,覃隐守在床边给她设法降温。她不算严重,这会儿已经睁开眼睛,听见曲甲第一句:“这不是玞姐,也不是薛娘娘。” 曲娘子有些迟疑:“我听说南城有个亲戚,是我家同族的堂亲……有个姑娘小时候长得水灵,后来就听成了毁容,相貌丑陋之类的……是不是那个小侄女?” 颐殊想说是,张嘴说不出话来。曲娘子说:“别说话,好好休息啊,我去热饭菜。”走开就留曲甲第在旁边盯着她看。“听说你们这样的都是妖女,祸国乱政,是不是真的啊?” 她想瞪他,瞪得有气无力。覃隐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小甲,去外面等。”坐到床边,就要把她扶起来喝药,“现在没有什么可帮忙的了。” 曲甲第不走,“不行,我得看着你。” 覃隐头疼:“她在生病,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曲甲第说:“那可说不好。” 被赶来的曲娘子揪住耳朵拎出去。 - 不出半天就退了热。 让曲甲第去给她买了糖水。颐殊捧着雪梨汤坐在床上喝,覃隐坐在床边的胡椅上。他更换了一套曲娘子丈夫老曲的衣服,粗布麻衣,她夫君上战场去了,还没回来。 “陈玞的面具找不回来了,没人再叫陈玞,没人再认程夫,证据也被毁灭,朱委闰不用担心我再去找他麻烦了。”她慢条斯理道:“虽然陈玞早就死了,但死后还被我坏了名声,她以后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覃隐抱臂看她:“你还会担心别人的名声?” 确实,说来有点讽刺了。 她气堵:“我是难受坏掉了她的名声都没让朱委闰那狗东西吃瘪。” “而且,”垂眼望着碗底,“陈玞的身份是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最稳定的,稳定的财源,稳定的人际关系,稳定的被大家所接纳,低调且自由,她就突然消失,可惜了。” 覃隐道:“我再给你面具就是了。” 她看着他:“你制成的所有不腐面具都在我这里。” 潜台词是尹辗说你再也做不出永久不腐面具了,那么仅有的存货都在她手上。 覃隐嗫嚅了一下,想她说这话毫不心虚,竟无半分愧疚不好意思。 他说,“你知道关于人皮面具的禁忌传说吗?” 颐殊把碗放在案台上,身体前倾,竖起耳朵,来了兴致。覃隐也向她轻俯,缓缓开口道:“《周易·剥》论,剥床以肤,凶。千人一面,不是说很多人长着同一张脸,而是一千具死尸才能做出一张成功的面具,否则就是将活人的脸生生剥下来,即可保证百分之百成功,活人被剥面者,将承受难以想象的极大痛苦。” 他看到她睫毛轻颤了一下,还是抬起眼与他对视,示意继续讲。 “都说这面具戴久了,就跟长在脸上一样,摘不下来,人也会逐渐变得邪性,疯魔。它不止是一张面具,而是从外及内影响人的神识,心志的,若长期不取下,别人的脸就会长出倒棘扎进皮肤里,附在脸皮上的鬼魂就会侵噬佩戴者的身体,取代原主。” 颐殊手抓紧床单,再靠近他一些,眼里是被吸引听下去的渴望。 “更有甚者传说,面具是带有诅咒的不祥之物,戴上了谁的脸,就背负了谁的血海深仇,人脸死者所受的苦,被下的诅咒,会一代一代通过佩戴者传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破镜分钗 覃隐 颐殊再往前凑一点,嘴唇擦过耳际把脑袋枕在他肩上,手从腰间环绕抱住他。 “帮我消除诅咒好不好?” 覃隐浑身僵硬,过一阵才放松下来。手放在她的背,轻声道,“是我剥的脸,诅咒都在我身上。”正想说别害怕,下意识觉得不对,“曲颐殊,你要我做什么?” “你给的不腐面具,其中有一张原主有血海深仇,不去解决掉,我没法用。” 她捧起他的脸,用诎柔眼神求他,媚态与娇意尽显。 “我不干。” 他感到手底下她的背脊僵住。她与他拉开点距离,看着他。 “我救了你,你怎么还提出要求?”他说。 “覃翡玉,”没好气地道:“如果你是覃翡玉,就该知道,我从来知恩不报!” - 两天之后,覃隐站在林家曾经的宅邸前,这里自林氏被屠满门一案发生后,便成了鬼宅。无人肯接手,无人敢接手。那时刑部在院中摆满一百一十二具盖上白布的死尸,血染遍了每一块砖头,官府定性为仇家寻仇,江湖恩怨,管也管不了。 与尹辗上次会面,他便询问了有关林氏孤女的事情。 尹辗笑道:“就知道你有天会问,你终于问了。” 覃隐问道:“林氏孤女一年前引爆自焚,是大人您去收的尸对吗?” “好好的姑娘,选这么种死法。”尹辗提起茶壶倒入杯中,“我到达现场时,她的尸体还没有被人取回,收集起来完整拼接,手脚挂在悬梁上,肚脐一块在屋顶,上半身落在空旷的前院大地,墙上还有个喜字。可是哪里都被毁掉了,独独一张安静清丽的脸完好无损。” 无名氏尸体就被运往覃宅的地室,等待脸皮被剥下。 林家与叶家早年是有姻亲关系的。林洔却选择在叶迢绗娶妻这天喜宴自爆而亡。起初以为是爱恨寻仇,后来发现另有隐情,十年前,林洔侥幸存活,沦为孤女,就在谋划这件事。 喜宴上炸死的人,有叶家郎主与叶氏嫡子叶迢绗,各江湖门派家主,还有高官与贵人。乃玦城十几年来第一惨案。这些人看在叶家面子上,聚在一起举杯共祝,却不想葬身于此。 “十几年前林家为江湖第一大门派,后来叶家为了争这江湖第一的位置,下此毒手。林洔因年幼逃过一劫,此后易名林祇,隐瞒性别身份,靠苦力活为生。我们猜测,藏在贺礼铜鼎中的火药,就是她这些年在码头扛沙袋偷偷攒下来的。” 尹辗慢悠悠说道:“本该不应剥取这样有过大动作,生平事迹高调的人脸,但我觉着,她应该不在乎有没有人窃取她的脸,替她活着。” 覃隐跨过比门槛深的草丛,一阵风吹过,破败院落中杂草都往一侧倾倒。像是有人在招手,又像是到处站满了人。他只在院中站了片刻,抬头仰望四方天空,就有四五个黑衣男子从四面八方跳下来,单膝跪地向他行礼,沉默中依然沉默。 覃隐扶起他们,温和道:“林家被屠以后,林氏孤女在世时,时常还会回到这个家,我推测林氏功法秘典就藏在这里,烦请各位好好仔细找找。” - 夏天的夜晚,星空万里。南北贯通的厅堂虽有穿堂风而过,可始终不够凉快,也不便观看浩如烟海的满天繁星。将木榻由室内移至室外,蒋昭跟覃隐坐在院子里,吹晚风。 “尹辗说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蒋昭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问。 “谁知道呢,我从来不多问。”他脱鞋只着袜踩在木榻上,向后仰躺,手肘撑起。 提起一壶酒,倒进嘴里,颇有股豪气冲天的意味。 今日尹辗找他去,除他想问的林氏孤女疑问外,尹辗还有件事跟他说。 “戬麒军北彧大捷,凯旋而归,圣上准备在宫中为功将举办庆功宴。”尹辗悠悠道,“苏惊与秦纩这几年由底层选拔上来,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你与他们相识,圣上跟我想了解,他们有什么习性,偏好,爱吃什么?” 苏惊脸上有张面具,尹辗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是不要瞒他为好。 “苏将军之前在村寨被匪徒划伤脸,毁了容,我赠过他一张面具,仅有这点交情。”他轻道,“至于习性,偏好不知,口味亦不甚清楚。” 蒋昭喝着喝着想起:“欸,你说当初谌辛焕回玦,圣上有这么假惺惺地问过尹辗没有?尹辗说我跟他并无太深交情,就是交换筷子定情信物勾兑了一下而已……” 覃隐笑得呛到咳嗽,拿袖子擦喷出来的酒液,边笑边道:“你居然拿尹辗跟谌辛焕打趣,你是嫌命太长,活腻了是吧?” “传也是你传出去的,小隐生在这儿,我怕什么?” 覃隐笑了几声,蒋昭又道:“你最近忙什么呢?” “给故事找灵感。” “说说?” “嗯……,”他想了想,“狐狸精勾引男人,想吃掉他的心脏,却爱上男人的故事。” “老套。”蒋昭嫌弃,瓜子皮顺手往他身上扔,“狐狸精最重要的点就是没有心,所以才要挖男人的心吃,她要是有心,爱上什么人,那就玩儿蛋,算不得狐狸精。” 覃隐看着他问:“要是男人假装爱上狐狸精,戏耍了她呢?” “那她还是算不上狐狸精!”他坚持,“因为狐狸精是不可能信这种明显的谎言的。” 蒋昭这人对男人本身的感情观没有什么信心,虽然他自己就是男人。他认为男人是不会有爱情这玩意儿的,就像他自己也从不给女人许诺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爱汝不移,这也是他迟迟不成家的原因。 “那男人就只能被狐狸精吃掉心脏了?” “你可以安排他俩嘿嘿,着重描写这段,然后男人其实是收妖师……” 两个人又笑了一阵,院子里枝头树梢上栀子花飘飘洒洒地落。 过一会儿,宁诸也到了,他们招呼他过来喝酒,他问笑什么呢那么开心。 蒋昭道:“在笑老覃比较适合当个三流淫书写手……哈哈哈哈哈哈。” 宁诸向来忙到很晚,下班赶回来另两人酒都喝了一大半。他倒桌上的酒,一一倒过去都只剩空瓶,使劲摇晃也只能落下一两滴。疑问眼神询问两人,他们才一声爆笑把藏在身后的酒拿出来。 “你们听说了吗?”宁诸说,“陈玞失踪了。” “有人在意吗?”覃隐道。蒋昭也附和:“有人在意吗?” “她自从那日在段康桥上大闹,跳入河里被救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覃隐,你问题很大,有人说见到过你。” 覃隐笑着说:“我就是去看热闹罢了。” “看笑话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就你去救?”宁诸蹙眉,“还好这个是没人在意的陈玞,以后少管这些闲事啊我告诉你,听到没有?” 覃隐举手求饶,“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 珗薛(梦) 策辔之音在覃府门口渐渐消失。珗薛低头下车之前,有一只手伸过来欲扶,她抬头看见愣住了,再顺着往上看到手的主人,晏谙笑说:“我又没真的伤你。” 覃府内,府门未闭,里里外外井然有序站了两列禁军,从事发的正堂口排出大门外,犹如夹道迎客。张灵诲就是在这两列长蛇阵势中,沿间道一路畅通地走到覃隐面前。 他脸色阴晦,坐下相谈不到多久就拔了剑。直指咽喉,剑尖仅余两寸。 珗薛到的时候戏已经演到了翟秋子赶到,挡在覃隐身前。 张灵诲持剑,冷冰冰地跟翟秋子说“让开”。 翟秋子说“不让”,可想而知。他要动手就得杀两个人。 长剑落地,张灵诲终究没选择踏尸而过,只能放过他。 珗薛问晏谙:“前情是如何?” 晏谙回答:“张灵诲由翟秋子昏倒在客栈那日装药材的桑皮纸,查出落胎药的来源,就来质问。他本可以靠这孩子摆平一堆破事,现在覃隐让这一切泡了汤。” 那确实该过来冲动杀人。 覃隐至始至终站在那里没动过,被翟秋子护在身后,好像置身事外。 张灵诲走了之后,翟秋子反过身一把抱住他,痛苦道:“我只有你了。” 覃隐由无动于衷到神情不自在地古怪,“……放开。” 沉浸在悲伤中的翟秋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覃隐用蛮力使他俩分开,她委顿在地,盯着地面,双目空洞,呆若木鸡。 覃隐只着中衣,向后倒,坐到太师椅上,一只脚踩在椅子边沿,也不管她。 晏谙说:“啧啧啧……这差点就是你的下场。” 珗薛没有回答,看得专心。也可能没有听到他的讽刺。 晏谙坐在马车车厢顶,跳下来翻身上马,问她:“你看什么这么专注?” “我想看她什么时候站起来。”珗薛回答。 她让她失望了,在老曹来扶她送她回去休息之前她都没有靠自己的力量起来。 “戏看完了,走吧。”珗薛淡淡说了一句,钻进马车。突然掀开帘子对晏谙道:“尹大人要观后感吗?” - 那晚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梦中。在床榻上翻过身,想到离谋逆事变不足半月,到底该从哪里获得信息,事情的突破口不在长公主府会在哪。她想了很久,直到天亮。仟儿来敲门叫她,但不是叫她去长公主府练琴,而是覃隐回来了。 他喝到夜深,临近天亮才回来,仟儿照顾了他一阵,他突然想起怎么没见到颐殊。前世他是一宿醉回来就见到她的,因为她等着迫不及待问陆均的事,但这次她给忘了,没想反倒是他问起,怎么没见人。仟儿说她还在睡,他就说把她叫起来。 他坐在房中,揉着头疼的左额,颐殊拨开竹帘,看见仟儿在给他揉肩捏背:“这不是有人在伺候吗?一个不够,还要两个人伺候不成?” 覃隐听出她话里夹枪带棒,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颐殊蹲下身,又坐下来,侧坐着牵过案上的茶水,倒了一杯:“来,醒醒酒。” 他眼里有很明显的疑惑,但还是接过来,看了一阵,不喝,放在桌上。 “仟儿,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一夜鸦,夜里不叫,快到白天才叫,专扰人清梦。”她越过他,开始跟手上忙碌着的仟儿说话,“老乌鸦不仅乱叫,还喜欢四处留情,占了别人的窝,爽完就把雌鸦随意抛弃,再到下一处快活……” 覃隐听出她在指桑骂槐,但不觉得是在说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说的那叫鸠占鹊巢,颐殊姐。”仟儿说。 “我说的他真不是个东西。”颐殊回。 她言辞激烈,语气严肃,虽然声调不高。仟儿愣了一下,又继续锤。 “别忙了,仟儿。”覃隐淡淡地,拿下披着的裘领氅衣。仟儿停手,接过来抱在怀里,就退下去给大氅做熨烫。 “你要说什么?”没有旁人了之后他问。 “我说什么呀,你翡玉公子这么精明,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得团团转,我说什么说得过你?哄得团团转的同时还能不把自己绕进去,独善其身,厉害得很。” 她说话时始终斟着茶,左手提茶盅,右手扶盅,面前整整齐齐摆着间隔相同的几个小碗,已经倒了七杯。覃隐垂着眼,看着她动作。 “倒那么多茶做什么?” “我以为你喜欢多管齐下,雨露均沾。” 颐殊说着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种与她那张丑脸不协调的媚意。 覃隐觉得自己喝昏了酒,才能看出这种跟她搭不上边的东西的感觉。 他手肘放在桌上撑额:“没有一句好话,你回去睡吧。” 室内茶香漫溢,热气熏蒸她的脸,放软语气,再放低身姿,放平心态,她问他:“我有个朋友,偶然遇上的郎君对她一见倾心,十分着迷,不断送上花言巧语,糖衣炮弹,但她害怕他在得到后厌弃,她该怎么办呢?” “叫你朋友快跑,男人在感情中抽离很快,沉陷迷失,丢掉自我的只能是女人。” “所以就该抵抗到底,一旦投怀送抱,男人就一夕变脸不复从前,是不是这样?” 覃隐不知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说不出话来。 一杯热腾腾的新茶放到他身前的案几。 - 隔天到长公主府,颐殊问谌烟阳府上可有使刀的人。她便把全府会用刀的侍卫叫过来给她看,一一检查他们手掌和指腹。可这些人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或太痩太胖,不符合外形。 又想到身形匀称适中偏瘦,会不会是府上的面首,谌烟阳面色白了一白,问她到底要做什么。颐殊道:“长公主府上曾出过奸细,我怀疑您抓错人了,现在这人要对您不利,务必得找出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是尹辗那里听来的。” 谌烟阳闭眼,吐气,将所有面首召集聚齐。颐殊还是掌纹指腹检查过去,发现很多人手上都有薄茧,谌烟阳罚他们抄书抄的,还有做手工活,最狠的是铁杵磨针。但凡在床上耐力不行,时间不够的,就去磨铁棒,磨吧,磨到耐性锻炼到能持久了为止。太惨了。 本来毫无头绪,但她经过一个脸色苍白较为病态的人身旁,又退了两步回去。 就算她前两次梦境中被杀都没来得及睁眼看清,可依稀记得白色一晃,大抵是那个人的袖子纯白,这个人爱穿白色。 她站在他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驭。” 那人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曾经有一场梦境在太子花船上,谌晗说过送进长公主府的细作,崔郎。 是谌晗要杀她?可为什么,她明明没有威胁,只是搬进长公主府。 在她思考的时间里,崔驭突然从袖中掏出匕首,一刀刺进了她的腹部。 第一百一十三章燕雀处屋 覃隐 覃府的马车在陆府前停下,陆均已在门口等他。命夫人上茶,倒茶,再毕恭毕敬奉到他面前,带着点谦畏,陆均道:“张灵诲心绪已出现扰动,他那日不顾一切抛下政务就去寻你,我们都提着一口气,放在之前,从没人见过他如此草率莽撞,有失方寸的一面。” 陆均也喜好音乐,家中常有乐师抚琴,古琴声高山流水,仿若在室内涓涓流淌。 覃隐道:“他显出破绽,只是第一步,这股心性气血带到朝政处理上,公文字里行间都溢出火气,行事也偏激许多。虽不至于出错,但在可轻可重的事上判决都偏重,有失公允,才是真的误了国事,惹得圣上不快,朝臣不悦,这时候,时机才算成熟。” 弦线在琴师手中突然一阵蛇走龙飞,嘈嘈切切,无错不杂,疾如狂风,紧如骤雨。 “到时候,还请陆大人送上一封弹劾信。一封弹劾信想让他倒不现实,重要的是,与此同时呈上一份恳请召回魏子缄的请愿书,他注意力全在弹劾信上,不会注意到这,再者他自己状态不佳,不宜再独行决断,有什么话可说?魏大人受了这么久的委屈,是该迎他回玦了。” 临行时,陆均想起近来江湖上的传闻,问他道:“对了公子,有消息说林家十几年前失踪的独门功法矶古真经在你手上,是真的吗?难不成,是你自己放出去的?” 覃隐并不正面作答,再行一拜:“请奏书事关大局,极为重要,切记。” 他在马车上阖目补眠,牙错照常问他去哪儿,这次他给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白炽宫。”牙错心一凝,原以为他想清楚了,似乎也不是,他猜不透。 那日他见他看着掌心出神,从曲甲第家出来后,便问了他。他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失去了记忆,还是重蹈以前的覆辙,喝下不忆又有什么意义。” - 珗薛在听到约定为暗号的敲门声后,犹豫了数息,还是给他开了门。 外面倾盆大雨,狂风大作,室内没有点灯,不时有闪电麟龙,强烈白光照亮屋子。 覃隐身上没有沾到多少雨水,从下马车牙错就为他撑着伞,进暗道他便守在外面,注意着墙内墙外的动静。假若有人在这个点进入白炽宫,他就飞檐走壁进去带走他。 他从袖子掏出一个东西,起初珗薛看见他手放进袖里的动作不自觉往后退了,但他掏出来的只是一个卷着的牛皮纸信笺,用系绳扎着。他说:“林洔生前所有的仇家,得罪的人,都在上面了,这应该是你要的。” 珗薛一激动,就要上手拿,他却把手举高,不让她拿到。 她心里一沉,往后退出一些距离。 “不给我,你可以走了。” 又一道白光,将两人的脸映得清晰。 “你明明知道怎么样可以拿到。” 覃隐手放在身侧,攥紧牛皮卷轴。 “不用了,我不要了。” 珗薛走回木榻,坐下端起杯子。 覃隐也走到木榻案几旁,没有在她对面,在她侧边落座。 “既然来都来了,请我喝两杯再走。” - 外边电闪雷鸣,显得白炽宫有些死寂,不管她答不答应,自顾自倒酒于杯中。覃隐看了一眼杯子,液面被炸雷震开波纹,轻声慢语道:“今日将翟秋子送回东邡了,我送走她可比送走你轻松多了,试了三次都还不行……” 珗薛杯子倾倒,转向他,情绪比得知有仇人名单还激动。 “你恢复记忆了?”她跽坐起来,臀部离地,靠近他,“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覃隐咬住她的唇,珗薛指尖颤抖捧着他的脸,他毫不费力撬开牙关,舌头就往深处探去。她根本抵抗不住,只能互相纠缠追逐,辛苦应和。他左手横过她的腰,把她放倒,右手就从裙摆底下,顺着小腿往上摸,直到进入禁区,神秘之地。 她张开双腿,吻得有些断气。覃隐掌指在阴阜打着转,津液弄得到处都是,再把中指探进花蕊刺戳,其余四指按在花苞上。她需要换气,他也需要,离开时他说:“送她走我并不需要用到面具,可是却给了你那么多……” 珗薛猛地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他,向后退远,整理衣裳。“你做送我走的三次尝试的时候,还不会制作面具。”他没有恢复记忆。 覃隐自知已经暴露了,笑了一下,站起来,打开密室门出去。 她还在惊魂未定,攥着胸口衣服,就这样结束了? 覃隐从密室进入暗道时,珗薛听见一阵瓶罐相碰的声音。 她陡然失色,爬起来冲向密室,架子上已经空了,他带走了所有面具。 暗道中他已经在出口那头,只看得见一个衣角,但他没有立即走,而是站在那里同为他撑伞的牙错说了几句话。珗薛不管不顾地爬进暗道,追上去,却在要碰到他时扑了个空。 外面狂风骤雨比在室内听到的要更清晰可怖,几乎是瞬间就浇湿淋透了一切。她跌倒扑在地上,珗薛这张脸不能再弄丢,一把撕下放入怀中。她看到覃隐上马车的背影,急得爬了两步才站起来,但她刚要追上马车,车夫就策马行驾,又一次追空。 她挫败地跪坐在雨里,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但是马车行过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她站起身,向他跑过去,上车。 她上车就扑向他,要他还给她,但他身上空空如也,不怕她搜。她问他在哪儿,他看向披蓑衣戴斗笠的车夫的位置,现在他离开了,那里没人。她再看向他就有点无助的哀求。 覃隐端坐在正中,神情冷漠,疲乏又困倦的样子。她发梢滴着水,睫毛也滴着水,步摇歪歪斜斜,垂睫,又抬起,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还没有动作,她颤抖着伸出手替他解腰带。 帝王的寝,不能拒绝,他的侍寝,她也没法拒绝。不管威逼还是利诱,或许利诱无用最后都会变成威逼。她可以不要的,是他的东西他当然可以收走,但颐殊还是太贪心。她知道自己贪心,也知道自己自私,上次他说帮忙她妥协了,卖了自己,这次她为了买回来面具,不让自己陷入囹圄境地,又出卖一次。 覃隐按住她的手,使她无法动作,她慌了:“你说过不会拒绝跟我交易。” 他回答轻轻浅浅带着不耐:“可是我不记得了。” 他问她:“你上次向我撒娇示好,要求我去做危险甚至可能危及生命的事,是以前这样做过很多次了对吗?”略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 珗薛惊骇地向后倒,天空恰如其时劈下一道重鼓之锤,砸在心脏,停滞一息。 他让牙错把她丢下马车,珗薛跌坐在雨中,回头望,马车消失在拐角。 - 珗薛 覃隐的马车被逼停下,旁边的林洔嘴唇哆嗦,肤粟股栗,汗流浃背。 他淡定问牙错:“多少人?”牙错回答:“六个人……不,七个。” 这里山野孤坟,荒郊野岭,是刻意选好的地点,带着林洔从集市兜一圈再上荒山,也是刻意安排的行驶路径。路上不断被人跟踪,心怀不轨者越来越多,尾巴越来越长。到郊外附近竟互相打眼色,串通起来先解决人,再分赃。 临时组成的团伙总是不太可靠,远不如训练有素的组织。早就埋伏周围的暗使杀手正在伺机而动,这帮人却毫无所觉。包围圈正对马车的那人朝圆心喊话:“林洔居然没死,向她寻仇的仇家太多,翡玉公子最好别沾上她。放下林洔,交出矶古真经,放你一条生路。” 原听说林氏独门绝学在他手上,江湖人士都在观望,现看到他带着林洔,对这消息确信无疑。各路牛鬼蛇神纠集,意欲在这荒野取她性命,再抢夺武林至宝。 林洔被灌下哑汤,喉肌被麻痹只能咿呀乱叫,手上绑着麻绳。覃隐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给牙错打了个手势,暗使自四面八方同时飞出,车外响起刀刃相接的打斗声,厮杀成一片。 不久声音平息,阿骆过来向他复命,已全部解决完毕,一个活口不留。他走下马车,叫人看着车里的林洔,抖开牛皮纸,走到满地的尸体旁,一个一个对比。每找到一个,就在名单的名字上面画上一笔。用脚推开最后一具尸体,翻到正面,在他鲜血覆盖的脸上仔细辨认。名单上的名字已经划掉了三分之二,这是如法炮制的第五次。 暗使来问他林洔怎么办,哑药失效,她用不符合那张脸年纪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大喊,“不要杀我,求你们不要杀我!”嗓音尖锐难听,恐惧得变了调的呕鸦嘲哳。 那女人是他从天牢里带出来的,拐卖稚童,废其手脚,还害死两个。他想也不想,看着尸体比对画像容貌,在名单上找名字,淡淡轻吐:“杀了吧。” 珗薛听到密室的响动,放下笔,缓慢站起身。不太可能是老鼠,但那里面除了老鼠任何一种发出声音的可能都更让人不安。小心推开暗门,原本空荡荡的木架又被琉璃瓶占满。 她愣住四五息,手放在门上,既不进去,也不退出来。密室的光来源于寝房敞亮的日光,于是在门的界限处分割为清晰的两个世界。梳妆台上妆奁前一卷展开的牛皮纸,从上到下的名字几乎都被划掉了。剩下没划的,是覃隐判断不构成威胁。 - “娘娘。” 隗逐在她身后躬身行礼。 珗薛关上门,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 “桑蚕结了新茧,是否去看看?” 夏天过去一半,炎气未散,叶茂成帷,珗薛抬头望桑树,枝叶间缝隙形成光斑落在蚕篚上,白白胖胖的蚕蠕动着嚼啃桑叶,五龄幼虫已开始陆续吐丝结茧,下一步就是取丝。 隗逐煮起蒸锅,将蚕房内拿出来晒的蚕架又搬回去,珗薛却在一旁摆弄蚕宝宝。他看着她,也不好叫她帮忙,总觉得她心神不宁,心里装着事。 取丝要把结出茧的蛹以蒸汽闷杀,再在水里煮沸,使其变软,丝的终端暴露出来,最后茧线穿于竹棒上的小孔,卷动线轴,抽离丝拨开茧,得到完整的蚕丝。 金缕蚕与蓖麻蚕杂交的后代,吐丝量大,蚕丝更为结实,柔韧,做出的丝绸更为光滑,优质。但两种蚕生活习性生存环境不同,杂交配种困难,前人摸索方法无数,成功者寥寥无几。珗薛与隗逐试着改良,想法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点子的珗薛提出来的,增进及补益是隗逐。他把器皿工具都备好,跟珗薛一起捡蚕茧。两个人边捡边讨论。 “这种丝能重新命名吗?比如说叫珗薛隗逐丝,珗逐丝?”珗薛问。 “不确定能不能量产,我们还需要继续改进。”隗逐比较务实,也沉得住气。 “那这些蚕吐的第一批丝做的丝绸,能先给我做一件衣服吗?” “自然,娘娘应当拥有这第一件金缕蚕丝衣。” 两人肩碰着肩,手上一刻也没闲下来,珗薛从蚕丝质地问到蚕蛹情况,而隗逐水都没烧开。笑闹间外边蚕架挪移得差不多,几百蚕篚近乎搬空,珗薛捡起蚕茧放进篮子里,食指拇指捻着放在阳光下观察是否健康。 “隗逐,你来做程夫吧。”珗薛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隗逐坐在锅炉蒸架旁,拿着一本《桑经》在看,听到这话愣了数息。 “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登载在《四方物志》上了。” 这些话听不出情绪,珗薛低着头在拨弄挑选成熟蚕茧,专心致志。 “可是,”隗逐抚弄下巴道,“我听闻前几天覃大人在朝堂上公然攻击朱委闰,大骂朱是个输不起的小人,大抵还是有希望的,娘娘不要太过悲观……” 珗薛蓦然转身,触到她的眼神,隗逐说不下去了。 他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话,刚合上书,听见啪嗒一声。珗薛低头看篮子,欲哭无泪。 “它坏掉了。”竹片断了。 珗薛蹲下身捡拾,漏了个大洞的篮子被丢在旁边。隗逐想过去帮她,无奈水开了。她捡起蚕茧放回蚕篚,拿起篮筐仔细检查,翻来覆去地看找办法修好它,她蹲在那捣鼓的时间,没注意到蚕房外站了一个人。 那人走到她身旁,问她“怎么了”,珗薛心里一震。 手脚僵硬,冻住般定在那里,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 覃隐也蹲下身,接过她手里的竹筐。日光从牖窗拓出一扇扇方形的亮块规整排列在蚕房的地面上,他们在蚕架的遮影之下,浮尘飘动。他还是有小半边脑袋被照射到,垂着眼睫专注而认真,手指勾着断裂的竹碥在脑中构思数种方式尝试拼接,沉进思考里很深。 闲云散去炎阳没有遮蔽陡然升高一层光度,室内更加明亮。纵然手巧如他救过很多别人下结论救不了的病人,也只能对提篮宣布放弃,抬起眼眸微微侧头看她。 “我帮你再做一个好了。” - 颐殊洗净手,取下面具,牵着他走到床榻,放下罗帐。 覃隐失忆后第一次在床榻间看见她不戴面具真正的样子。眼角一抹淡红,染血一样的胭脂面,鲜艳欲滴的唇,媚意浑然天成,任何一个在她身上的男人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翟秋子没有自己站起来。 她是神志清楚地自己躺下去。 两人紧扣的十指让那天看戏的她像一个弥天大笑话。 正因为清醒,才更加令人可悲,更加叫人难过,更加使人不齿。 不齿的是她还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给他的赏赐。 第一百一十四章断雨残云 覃隐 广华宫极为热闹,七十二殿全都灯火通明,金宵彻亮。正殿厚重奢繁,专掌宴会饮乐之事。殿中三十六阶,正中帝位,两侧每阶下分设席位,朝臣以官阶品级,武臣以功劳大小而设座,每席案供五齐三酒郁鬯,醯醢之物,宫廷名菜飞鸾脍,天隙流,龙须炙等一应俱全。 谌晗戴十二旒冕冠,天子制冕服以玄上衣、朱色下裳,着蔽膝、佩绶,脚踩赤舄,上到主位。落座龙椅。下列朝臣百官行三拜九叩之礼,皇帝宣坐,则可入两侧各席,准定的位置。 君臣欢宴,皇帝向主位两边前不久刚回都城的领功将军行慰问,秦纩之前一介屠夫哪见过这阵仗,有些不安地两手互搓,问一句答一句。苏惊相比起来游刃有余许多,可以说上四五句话题而不中断。秦纩说我就会打仗,圣上问这个我哪知道,就支他回答,苏惊笑笑,替他答了,皇帝更为欣赏其博学,不但能战,见识也不浅薄。 覃隐座位在最下方,打量两位常胜将军。场中歌舞升平,没人细看,都在议论着其威武战功。无非盛赞“天降战神星,大璩有希望了”,跟“提早防备,恐成下一个黄栋安”两种。覃隐只是觉得好久没见,多看两眼。 他旁边礼部尚书兰泺探过身来同他道:“苏惊原是伶人,小倌阁卖唱的,竟然这么会打仗,果真是英雄不问出身,海水不可斗量,听说翡玉公子与他相识,可透露点内幕?” “内幕没有的,只是因缘巧合早年认识罢了。”覃隐笑笑,“他少年时就有戎马征战,报效国家的决心和愿望,如今实现了理想,我为他高兴。” 兰泺大笑:“尹大人同他说话,看起来喜欢得很,他就偏爱白净的不是么?” 酒意热体,暑气又盛,不几时许多人就燥热不安,袒胸露腹了,尤其是那些个平日有服五石散的,衣服简直在身上穿不住,布料多粘皮肤一块都难受。为融入气氛,覃隐也松解了衣裳腰带,露出大片胸膛,手肘撑在后边一桌,酣醉畅饮的模样,再说确实有点热。 谌晗见大臣们彼此祝酒,笑容满面,都很享受宴会,也很高兴,竟点名让人上去跳舞,大家推左及右,欢笑不迭,其乐融融。有人提议翡玉公子去跳,覃隐摇摇晃晃站不起来,看得人捧腹,秦纩一拍桌子,激动道:“翡玉公子!” 圣上笑看他:“你认识他?”秦纩连忙拘礼道:“哦,不是,是认识他的师父元逸先生,老先生在营中随军,起死人肉白骨,对众将士有再生之恩。老先生驾鹤归去,我们没能看望最后一面,都深感遗憾。这份恩情自然沿到他徒子徒孙身上,也是要还的。” 皇帝赞许点头,又赐酒一杯。尹辗道:“陛下,有件事,借今日之欢宴,臣想宣布。” 圣上准了,尹辗放下酒盏,座下肃静。他道:“可能诸位大部分人都知,我年少落魄,未遇贵人以前,曾有在街头行乞,朝饮露水的经历,这没什么不能提的。你们不知道的是,我是有一个弟弟的,但他年纪太小,我得贵人相认那一年他才出生,还在襁褓之中,无法将他带去尹家,故而,含泪把他送给一对乡野夫妇。” 此言一出,座下纷惊议论声四起,交头接耳,喧嚣尘上,闹哄哄的。 覃隐本来垂头装醉,听到这话也抬起头来,正好与尹辗视线撞上。 他接着道:“自那年后我一直派人在山中搜寻,想找回弟弟,但那对夫妇搬离住的地方,再难得知下落,但好在不曾放弃,坚持不懈地寻找。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有太监跑上殿前,到他身边,呈上一件物品。尹辗将它拿在手上,看着笑了一下:“这个弟弟就是隐生,覃隐。前几个月才找到那对夫妇,前日已得到证实。正因为我想他隐姓埋名平安生活下去,为他取名隐生,后来成了他的小字。从那对夫妇处也取回了我留给他的玉佩,正是这一枚,”他展示给众人,念出上面的刻字,“隐。” 覃隐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这些之前都没有对他说过。 现在他仿佛是被架起,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这场戏。 什么弟弟,他跟他娘十二万分相像,不是亲生的才有鬼。 但还是在皇帝点他时激动地站起来相认:“从此以后,隐生就有兄长了!” 他笑,底下也笑,圣上抚掌大笑,尹辗欣慰微笑。谌晗举杯:“幸哉!幸哉!今日朕听闻两件喜事,朕心甚悦,久之不欢,必欲与诸君饮一酣!” 座下之人一齐举杯,山呼吾皇万岁,谢主隆恩,而后一饮而尽。 皇帝又想起:“隐生从今日起身份不同,是该有所擢升,赏过诸位将军,也给隐生作个调整才是。秘书省书丞的位置是空出来了?那你就升书丞吧。” 其他朝臣都在笑,有人高喊圣上英明。原以为会拔擢到何种地步,竟还是在秘书省没有什么实权的文官,这就纯属恩典,而非唯亲是用,更像逗引宠趣。覃隐谢过圣上,坦然坐下。 “是我狭隘了。”兰泺朝他歉笑,“不知覃大人竟是尹大人胞弟,口出妄言,失礼。” - 白炽宫入夜便熄灯,颐殊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早早睡下了。半醒半梦之间,感觉有人在扯她的被子,还摸她的脚,睁开眼睛,扑面而来的酒气。 覃隐骑跨在她身上,手膝撑床,不使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颐殊看清是他把叫喊咽回嗓子里,闻到酒味又心底生厌,把被子拉起盖住鼻端,蹙眉赶他:“走开。” 他的衣襟是在酒宴上就解开的,此时更是通体发热,如烧身焇焰,干脆脱了扔开。他埋进她的颈窝,就是亲吻舔舐,要得直切心迫。颐殊以手推拒,他哑着声说:“我刚又跟朱委闰吵了一架,出酒宴吵的,没忍住就跟他吵了。” 颐殊手失了力,讷讷搭在他肩上,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总能给出一些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在相同的状况出现四五次后终于察觉不对,早该察觉不对。 在她怔怔不能做出反应的时间,他就一把拉下她的心衣,半边乳团跳出来,揉捏在手中变了形,又被含进嘴里,吃得急,牙齿叼着硬粒厮磨轻扯。 啃咬乳尖的刺激转瞬变成了不甘的恼怒,她试着用力推他的脑袋,推不开。 覃隐拨下另半边肩带,低声问她:“你是我的人,你在挣扎什么?” - 颐殊 颐殊最讨厌的两件事,被物化跟供人发泄,他都占了。 手掌按在花蕊,四指并拢快速揉搓,遍布敏感神经的中心地带,被凌乱的揉法弄得一团糟,她身体打了个觳觫,脑子里隐约有个概念,她可以不要,可以拒绝,不管他做了什么。 他缠着她的舌,被占据的小嘴只能唔唔呀呀说不了停下,他的手还在玩弄她的私处,肆无忌惮,没入指根抽进抽出,一根到两根,送进三指在里面大幅度抽动,她夹紧屁股,身体剧烈抖动,唇齿分开的间隙才喊出:“不……唔……” 覃隐又堵了她的唇,以身体覆盖住她,他身上很烫,是喝了酒之后的燥热。颐殊在这样的男人身体底下很快也会被汗湿透,她想碰触一些冰凉的东西,不想被这样的躯体紧抱。 他折起她的膝盖,小臂穿过她的腘窝,把人往上提了一下,使泬口暴露无疑。被子掉在地上,床帐没放下来,放下来会显得闷,不够凉快。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她分开的大腿上,白生生的。她还来不及做什么举动,就感觉被贯入,硕大硬物带着侵略性,将肉壁层层挤怼直到分出一条通道给它,她难耐地皱起眉头呻吟,这呻吟也被占用她的嘴的对方吃了下去。 做过那么多次,还是那么紧,覃隐百思不得其解。他有预感放开她那张嘴就要用来骂人,或者他不想听到的话。今晚有很多话他不想听到,尤其会破坏他兴致的。 颐殊被他整根阳物进到头后,肚子里就酸胀发痒得难受,她这时候已经说不出不要了,身体一阵阵轻颤着,湿漉漉的眼睛睁开,像在询问他为什么不动。他如果一直顶在敏感点上,就会像一个过大水流冲击她的神经意志,薄弱壁垒很快就会被冲破,但如果是不断反复刮蹭,她就能在间断的细流中感受到快乐,堆积起来的舒适愉悦。 覃隐看她好像不会再抵抗,放开了她的舌头,缓慢动起来,他早就感觉她被肏成了一件他的物品,只是在肏的时候。很乖地跟他交合着,胳膊夹紧两团雪白抓着他两边手臂。张开小嘴呻吟吸气,胸前软糯乳球随着身体摇晃上下跳动。 “好痒……你快点……”她受不了这种磨腻了,一进一出叽叽的水声间隔都比平时长。他似乎沉浸其中,充耳不闻,颐殊抬眼看他,他垂着头,凌碎的发丝不少粘在额头,不少自然掉落,微张口缓重喘息,汗珠从鬓角滑下。她拽出袖子,给他擦了擦汗。 覃隐停下来,疑惑审视她。她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颐殊推他躺下,小手握住他硬痛的阳具吃进身体,坐在他身上,慢慢扭腰。她俯下身在他嘴唇印盖自己唇上的胭脂,虽然早就花掉了。 他握着她的细软腰肢,感觉头疼慢慢消弭了下去。她手按在他胸膛上,挺立的上半身曝晒在月光中,每条曲线的弧度都堪称完美,多一寸少一寸都不合适。看他睁开眼睛,边摆动胯骨为他那玩意儿按摩,边担忧询问:“好些了吗?” 那一刻他感觉他要疯了。 - 到后来已经无关发泄欲望什么事,他自己也不甚清晰,只知道,再激烈的情事也会有结束,他不想结束。要全部射给她,到无精可射,这种话听起来有点自私了,再说他那些没有活力的死精她应该也不想要,但他不知道还能把什么交给她能表达这种感情。 颐殊受不住但也无力反抗,嗓子累到不能再叫,被他怼在墙上像一张薄纸。她跪着岔开大腿,略翘屁股,身后的男人也跪着,只要她的屁股落下一点就用手摆正翘回去。 正面是冰冷的墙,背后是滚烫的男人身躯。身体内部被碾得麻颤,她用微弱的气音求他快射给她,断断续续声调柔媚无辜。是她自己造成的这一切,但她并不知道。 白浊终于从她腿心顺着腿根流下,污脏了床单。 酒的气味被另一种淫靡气味所消解,代替,体内的酒都变成了汗排出,他感觉通体舒畅,头疾痛哭症也不会再发作,抱着她躺下休息了一阵。 颐殊抱怨热,他撑起身子,在她耳边问水房在哪里,翻身下床找裤子穿上,出去。 一室地面清寥月光成霜,券窗送凉风入户,舒展身体,她才感觉好一点。 忽然感觉脚边有个东西,碰到了什么。她坐起来,在床与墙的夹缝间发现它,是卷成卷轴的诗画,大抵。以丝带束扎,装饰精美。扯开丝带,那年在睿顼王府假珗薛的画像就展开在她眼前。左上角原本空白的地方提了几行小字。 物过春华长一岁,妄言虚梦好景时。 人情未合无是处,惟吾最得汝心执。 生辰礼,送的绝对不是画。 覃隐提着两桶水回来,见她背对门窗坐在床上,借月光看画像。放下水桶,过去单膝跪上床,将她瀑布长发撩起至另一边,低头吻她肩峰:“我帮你洗,来。” 颐殊坐在胡凳上,覃隐抬起她一边胳膊擦洗。她惯性失神,他也很无奈,没人猜得到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过一会儿她问:“尹辗赠我能看懂,赠吾弟什么意思?” 覃隐低垂眼眸,看着手中擦拭的藕臂,像在细致修复一本古籍。这件事太复杂,他打算以后再跟她慢慢解释,但她问了,他就告诉她:“血脉可以将人的利益绑在一块。” “我以为我可以让尹辗对我好,原来他也同样的对你……不,他对你更好。” 他抬眼,对上她凝视他的眼睛。 有一种不服气的怨恨跟浮上湿气的委屈,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覃翡玉,为什么那么多人爱你?” 她心里很不服,这个人这么伪善,却得到最多人的喜爱。 尹辗要她看到他的真面目,但他自己却对他这般的好,比对她千百倍的好。 尹辗对她的好甚至都不是真心的,把她作为物品,赠予他所真正珍重之人。没有人爱她。 他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你有我就够了。” “我不要你,”她狠狠瞪他,“我不要你,覃翡玉,我要所有人爱我,不要你。” 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不由分说分开她的腿,“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颐殊说不要,他已经下身用力压挤,重新进入她的身体。 “你从里到外都是我的,你还死不承认?” 她脸上显出慌乱神情,她从来没想过他会真的伤害她。 但他很快就停了,退出来,倒在床上,抬起小臂盖在眼睛上。 又开始泪流不止。 第一百一十五章变生不测 覃隐 山路颠簸,车身一晃棋子从指间掉落,砸到棋盘上,碰歪了两颗。所幸记得刚才局面,摆正了回来。西渠山地多崎岖,两侧风景除了山就是山,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合沓崇山,无半点意思。路程半月左右,来回少则两三月,多则四五月。 马蹄无稳步,尹辗却比覃隐手稳得多,捡起死子,问道:“眼睑怎么有些浮肿?” “我不知道。”覃隐轻按眼皮,是有点疼,早晨上的一道消肿药。 “皓文馆人浮于事,尸位素餐,你想整顿无可厚非,才刚坐上秘书丞之位,需得谨慎,凡事多同喻觥商量。”捡完最后一颗棋子,尹辗手放在棋龛上轻轻松开。 覃隐心里有底,不想他连这种小事都干涉,岔开话题道:“刘登敬打着官营旗号,禁断私冶,与民争利,及至民变。先前就有人表示担心,我看过魏子缄的表奏,他说地方官吏大开鼓铸,若不加以限制,恐酿成大患。” 尹辗道:“自朝廷放松私营矿业管控,这样的祸患早就留下了,经营私家冶所,只要不与公竞作,以收私利,便被默许。地方势力崛起,不少高门大族竞相控占山泽和大批劳力,霸占矿业资源,大开私冶鼓铸以牟取暴利,谈治理难上加难,只能是谈判相商。” “是,”覃隐垂下眼睛,“圣人先忤而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 正因“先合而后忤”,刘登敬一早得到他们抵蜀的消息,就在西渠最大的花楼摆设宴席,派人在关卡处相迎,才下马车,没能休息一刻,被人接到合欢怡,蜀地有名的伎院。 从外部看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女香味,胭脂浮粉,迷情异香,飘洒在空炁中,彩绣丝带衔于屋檐窗棂连簇成片,仿若天上宫殿玄女锦房,从上到下亮堂堂若璀璨明珠高悬于顶,丝竹笙歌处处流转,同女子欢笑声一起融进背景,仙乐呈空灵之声,靡靡之音。 龟奴领着他们走在前头,其内鳞次栉比,雕栏玉砌,悬泉飞瀑,大堂正中台上戏子唱着歌舞戏踏谣娘,迎来送往簪缨贵胄红光满面,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百余间销金窟,令人眼花缭乱,迷失己心,不觉精移神骇,忽焉思散。 带至顶楼,刘登敬已在厢房等着他们,开门便十余人起身作揖行礼,长袂拂面,命奏乐声起,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客人无从拒绝。盛邀入座,左一杯右一杯灌酒,佞媚之言如丝棼织成一张网把人罩住,覃隐勉力应付,尹辗从善如流。 “酒深情亦深,”刘登敬站起来敬道,“两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我等自是要奉为尊客,荒野蛮地,非蓬莱之境,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 金尊倒酒,飞觥举觞,三轮巡酒过后,覃隐就有些受不住,这些人还在争盏喧呼,闹闹哄哄,羽觞愈行无方。他从人堆里出来,站到露天外廊上,凉风一吹,才觉得好一些。 手把在雕花横柱上,身体倚靠木栏,空站眺望,思绪放空飞远。 他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流泪。颐殊照顾了他一夜,冰块放在眼部的湿帕上,另一张干帕本来用来给她擦身子被用来给他擦眼泪,忙完这些,枕着他胸膛沉沉睡去。 她问怎么样能让他好一点,他捏着她手指:“以后少说刺激我的话。” 尹辗出来,看他想事情想得出神,就问:“在想什么?” 他回答:“有些人嘴就是硬,不能看她怎么说,要看她怎么做。” 尹辗当他在说刘登敬,“边蛇口中草,不可大意,但也不必拘执,随机应变。召来女人作陪你就逃走,让他作何想?不给这点薄面无法成为顺利相谈的前提。” 覃隐看向外边街景,略垂首,不说话。 尹辗道:“钱,权,色,密不可分,对男人来说没必要舍弃任何一样,你能坚持多久?” “你呢?”覃隐手拍在横木上,“你不是嫌女人脏?” “我也嫌男人脏,但我依然坐在大堂。” 覃隐盯他一阵,不再多说什么,随他返回屋内。 - 喝到浑身燥热,外衫脱了,前襟敞开,向后肘撑仰倒,刘登敬赞其风流不羁,提上壶酒过来巴结。他笑了一下,接过一口闷净,杯盏滴酒不剩,少量酒液从嘴角流至胸前。 两三袅袅婷婷女子伺候在他身侧,袖子给他擦嘴一路擦到胸膛,流连摸了几把,肌肤相触,左边女子给右边女子打眼色,验了手感不错,是个好货。右边女子贴上去,气息喷在胸肌上,手就钻进裤裆,覃隐捉住她的手,轻声说硬得很,别验了。那女子羞红了脸。 “翡玉公子疏狂意下,卓尔不群,真真年轻俊杰。”刘登敬又给他倒一杯,“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公子得圣上尹大人亲近,而今一见不是不可以理解了,我见公子也喜欢得紧,公子想要什么,尽管跟老夫提!” “我啊,”覃隐接过酒,醉意散漫,“要站最高的地方,坐最好的位置,揽天下大权,怀拥倾国尤物。什么都要这世间最好的,女人当然也要最美的。” 喝醉后的狂言妄语没人当真,更何况男人在酒桌上吹牛,彼此都懂的,放声大笑,抚掌不止。尹辗轻轻移目向他看过来,勾起唇角弯了弯。 刘登敬以东道主身份,包下了西渠最大的山庄鸿湖客栈,夜里露台观星,团扇连珠,湖面泛起微波,悠悠荡荡,两人负手并立于廊下。 “我还记得,几年前你心思纯粹,固执己见,说什么也不肯做官,追逐功名利禄。蔑视富贵王侯,像是此生不屑与俗人为伍。”尹辗道。 “以前不看重只言身外之物,如今觉得这些更实在。” “你要一切都最好的,目前只有女人能帮你。” 覃隐嗫嚅不言,尹辗又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神女既无心无情,襄王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困于巫山,囚于高丘,有何不可。听到你说只是要最好的,反倒放心了。” 她若真的无心,怎么会骤然降温往他怀里钻,又怕碰到他眼睛小心避让? 他回知道了,若无其事问道:“铁矿私营兄长心中计划如何?” 尹辗更加若无其事,回道:“炸矿洞。” 覃隐仰首看向浩瀚无垠的夜空,他已经学会跟尹辗共事不再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铁矿被炸,出了事故,一封奏书送至帝都,平民百姓死伤众多,刘登敬轻则丢官卸职,重则满门抄斩。为保命,他必是要弃卒保帅,献上铁矿。 他透过漫天星河,看见铁水在山林中缓缓流淌,其间充斥着无数枯骨,人的哀嚎。 - 林洔 魏子缄在玦城城门下车,仰头看着门匾上的字,嗟叹不已。他离玦一年多,终回到了这里。这一路走来艰辛困苦,多少曲折坎坷,他曾发誓,爬也要用双手爬回来,如今他做到了。 当年他遭贬黜,弘太后在其中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而今回来在她这里亦是一道难关。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圣上既做决定让他官复原职,就是与他母后的抗衡,无论结果成败,此行险象环生还是凶多吉少,他都对回朝赴任义无反顾。 在回廊等圣上召见,整冠掸衣,碰见张灵诲从徽宝阁出来,他脸色阴鸷,不太高兴。老对手迎面撞上,两人皆是面上一凝,最后还是魏子缄拱手作揖道,“张大人,久违了。” 张灵诲显然对这次重逢大失所望,目有怵剔:“魏大人还是别高兴得太早,如何定论还没个定数,要是太后坚持原旨,让你老死那破西滁,你又何必匆匆赶来,灰溜溜回去?” 魏子缄笑一声,“今天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你们士族门阀可以一手把控的了,天子连太后都敢‘忤逆’,以后会做到何种程度,取得何种成就呢?怕是想都不敢想吧。” 他在西滁听说,新帝有心治理朝政,感慨万千,觉得老天开眼,不负自己此前的忍气吞声。 张灵诲冷哼,眼神更加犀利地从他身旁擦过而去。 稍后谌晗召见他,脸色也不太好。魏子缄态度更加恭谨顺从,他行完叩礼道:“老臣奉陛下之命回玦,幸皇鉴明宥,丹心不改,臣愿报忠陛下,竭股肱之力,生当陨首……” 谌晗坐在书房龙椅,手攥宣纸捏皱,语气低沉:“弘太后,可有何办法辖制她?” 魏子缄后颈湿汗,“陛下,后宫之事,当以君责自清。” “可我这个君王身份,竟连太后及太后身边的外戚佐臣都管不了。”谌晗双手交迭于下颌,“后宫之主尚未选定,太后最大,若在此时立后,张灵诲势必操纵自家女儿侄女上位。” 他看向魏子缄,“爱卿,为朕分忧,汝口之言。张灵诲联合朝臣又催立后,召你回来,也有转移注意力的意思。朕不管你想何办法,拖住他。” - 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皇帝开恩,准许后宫嫔妃可在中秋与家人团聚,除冷宫妃子外,其余同内务房报备便可出宫,但只能见面一小会儿,还要在有旁人的见证下。 魏子缄带着家人奴仆站在府邸前,紧张得手指都在抖。宽雩宫妍妃娘娘马车行近,魏姽下马车来,扑向父亲母亲,眼眶一酸,就要落泪。“爹,娘,女儿不肖,爹爹被贬女儿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们受苦了……” 随行太监见他们执手相看泪眼,不为所动,反而咳咳两声,提醒道:“君臣有别。”魏子缄这才想起带家人行拜,做全礼数。都怪情绪激动,差点坏了礼节。 他是知道他这女儿不受宠,谌晗的嫔妃只有寥寥数十人,登基之后还未大选充盈后宫,就这也没临幸过她几次。论相貌也不差,就是教得太过规矩。魏子缄不怪她,只要她生活得好就好,可在后宫未得宠怎么会好,魏姽心酸难过见到家人一起涌上来,但不能说。 “你且记得,”魏子缄拍着她的手,魏夫人给太监塞了几锭银子,他才背过身去。“为父侍奉君主,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你呢,事君多以主所好,不可忤逆,不可冒犯,心细体察,无微不至,才能保全自身,爹爹尚未复职,恐怕也照拂不了你。” 临上车回宫,太监冷笑,“魏大人说得好像后宫是个什么吃人地儿,亏待了她似的。你有罪在身女儿还能进宫,该感恩戴德,烧高香给老祖宗了。” 魏家得他敲打,又备几箱金银送上马车,遥遥目送车辇远去。魏姽回头,家人还在挥手作别,身影越来越小,父母越来越年老,车外的人和车内的人都泣涕涟涟。 宫妃毫无人身自由,珗薛可就不一样了,她换上素衣常服,中秋这天到曲甲第家过节。曲甲第开始没认出她,直到她拿起他端的盘中一个月饼吃才恍悟,“哦,玞姐,你又改头换面了,这次叫什么?” “林洔。”她扔下两个字,去后厨找曲家娘子。曲娘子做着烧饼吓一跳,林洔笑道:“婶婶,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脚步声辨出我,不被吓到?”曲甲第要半夜溜回来,她听脚步声就抄起鸡毛掸子过去候着了。 “知道你婶胆子小还站在后面?”曲娘子把烙好的一盆烧饼放她手里,“拿去给弟弟妹妹们分着吃了,糖果点心吃完饭再给他们,你别老从宫里带这些。” 林洔散糖如同天女散花,街坊邻居的小孩都拥着她。曲甲第抱着妹妹出来玩儿,她把小姑娘接过,好让小甲吃烧饼,感觉有人勾她的手,低头一看是小表弟。 吃过饭后一大家子围坐在院子里唠嗑,朴素乡民对远房亲戚接受良好。曲娘子替她编了个身份,什么南城大伯娘她二姨家叔子的小孩,来玦城投靠她。 女性亲戚问她许人家没,林洔这张脸看着年龄小,她就说没有。曲甲第说:“姐,你这次又不当寡妇了……”林洔踢他一脚,曲甲第投以鄙夷神色,识趣地拿起月饼离开。 他到院子里蹲在玩泥巴的小妹身前,掰碎月饼喂她吃。翡玉公子才走一个半月,林洔在听人给她说媒,大人的感情世界他搞不懂。“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啊,妹妹你说?” 门口又来一人,没见过,曲甲第警惕地站起身。季愁朝他道:“把她叫出来,有急事。” - 喆尔容等在殿前,他按耐不住,出此下策。他养父康贤出来见他,喆尔容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又从袖筒里把一个东西交给他,康贤惶怵,皱眉犹豫不定。 这天太上皇疯病发作,拿着竹剪在豫园游荡,见到树枝就剪,剪不断的换斧子砍,伴行的宫女太监都簌簌发抖,两股战战,就怕剪刀斧头砍到自己身上。 谌熵挥动巨斧,大喊没意思,滚,都给我滚。康贤作为大公公走在最前面,斧子挥过来离他鼻尖几寸,吓得脸都白了,被开颅首当其冲,跪在地上,双手捧出卷轴。 谌熵拿来展开,两眼放光。盯着画中人,双目发直,看着看着眼神放柔,松解下来,伸出手指抚摸纸面,痴迷沉醉。康贤趁此解释:“陛下总说后宫女人无颜色,不就来了吗。这是在薛太嫔冷宫中发现的,但画中人却不是薛太嫔,兴许是其姊妹……” 谌熵卷起画轴,目光铄铄,疯病也不发了,负手走去白炽宫。 第一百一十六章逾墙窥隙 覃隐 尹辗看完折起纸张收回信筒,对覃隐道,“隐生,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手指缠绕绳结封卷,将竹筒递与手下,“谌熵发现珗薛画像,正命人搜寻,后宫的地皮都被翻起来了。” 覃隐看着下方,目不斜视,刀刀如削的岩壁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工的开采痕迹,开阔矿地,采石区矿工劳作不休,矿洞石壁上斧刻凿痕深深浅浅,能分辨出不同的采石手法,数百块采集的矿石堆放在一个类似于仓库的洞穴内。岩壁上开了许多天窗,是前人勘探铁矿打下的矿井。矿区底部凹槽内有一石头堆砌而成的炉子,周围熏得漆黑,两个铜质灯台、瓷碗、竹梯,都是工人们的生活记录。 真的要炸吗? 覃隐攥紧手中缰绳,却感到悬崖不能勒马。他们在高处,俯瞰凹地如同观察蚁穴。尹辗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了一遍,他依然目不转睛,“她呢?” “她固然是不想这么快被编入后宫名册,再无自由,可这么找藏不住多久,也在想办法钻研后宫之道,引起谌晗注意,意图接近他。比起太上皇,选当今皇帝更好。” 覃隐缄默不语,尹辗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她喜欢谌晗。” “不记得了。”他唇线愈深,还是这句话。 也不是完全不记得。那晚刚进入她的身体,脑中猝然跳进一个相似画面。 她一边勾着他后颈,一边面浮红晕,羞赧提起她的心上人,不停说谌晗如何如何。双手压着他脑袋向下,耳朵贴在胸前,听她心跳有多快。少女怀春,可是在床上,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既淫荡又纯情。 怎么会有这么扭曲的事情,同一个男人交媾,对另一个男人情愫暗生,肆无忌惮表达因他生出的怯懦胆小,生出的惴惴不安。更扭曲的是接受这件事的自己,同她身体纠缠着,纵容她的不专心。覃隐立马就感觉到了头痛,颐殊才推他躺下。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类似的话听到麻木,她说她的,他运动他的。忍着心底的不舒服,只为看到她在身体酥软后那一刻的舒服。她舒服的表情不像演的,也演不出来。抹掉她唇角溢出的口涎,等她身体抽搐完,卑劣地想,她喜欢的男人见不到她现在这副样子。 除他之外,再没有别的男人见过她现在这副样子,就是这样的想法让他懒得跟她计较,一次次放过她。可假若她这次接近谌晗,成了他的女人,还要放过她吗? - 本该在戊时引爆的火药,戊时前一刻被意外打断。尹辗的手下紧急来报,他慢慢抚摸马的鬃毛,淡定转述:“张灵诲也到西渠来了。” 太上皇摆驾白炽宫,问跪在他面前的珗薛画中人是谁。珗薛说她不知,是她捡的,谌熵暴跳如雷,他不相信。尹辗不在,不能差使他去找,叫来张灵诲,卷轴扔在他脚下,要他一个月内把人找出来。张灵诲本来无意理会如此荒唐之事,被胡岚岐刀架在脖子上步步逼退至殿门,只能答应三个月交人。 “他根据画上的‘尹辗赠吾弟’追查至此,赶了几天夜路过来。”尹辗边说边笑,“真是的,时限这么紧迫,张大人一把年纪了,怎么不多宽裕点呢?” 张灵诲下马车,整整睡塌的衣领,紧赶慢赶,都没好好住过客栈。刘登敬虽然临时收到通知前来迎接,但已没有两月前的热情。他听到消息第一反应,艴然不悦,“居然这么多人盯着铁矿,都赶来争抢,环狼饲虎,没完了是吧?” 覃隐听到这,转头跟尹辗说:“大人,矿洞不必炸了。” 张灵诲坐上刘登敬准备的轿子,总觉得这人虽然表面恭敬谄媚,但给人感觉不太舒服。他行走官场这么多年,花花肠子见得多了,也跟两面三刀的小人打交道,不动声色一路试探他。 “尹大人和覃大人来了已有两月吧?听说蜀地食性偏辣,不知吃的能不能习惯?” “两位都是很好说话的大人,没什么不习惯的,张大人您也是,我来安排,包您满意。” “我可不好说话。”张灵诲冷哼,“幸亏待不了多久,尽快解决尽早回家。” 刘登敬心揪起来,竟然还要铁矿尽快到手?他以什么办法尽快?难不成是带着皇帝收回私矿的圣旨来的?张灵诲答应,他刘登敬可不答应。 当晚刘登敬就在家中与幕僚密谋,做掉张灵诲,让他没机会宣读圣旨。 张灵诲留了个心眼,安排带来的十几名属下一半巡查院落,一半护卫房间。他下榻的客栈与尹辗覃隐不是同一间,这间也更好下手。但就算方便下手,张灵诲身边的高手也让刘登敬找的杀手寻不到半点机会靠近。 暗杀一事暂时搁浅,刘登敬又陪着游玩了几日。张灵诲要见尹辗覃隐,刘登敬苦着脸说自己也找不到两位大佛。张灵诲不急,他突然对铁矿更感兴趣,打起分赃的算盘来。 他跟刘登敬说,我可以做你在朝中的保护伞,只要铁矿盈利分成这个数,一只手。 “五成?!”刘登敬难以置信,上个月尹辗要求三成他都没同意。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陪着笑,“大人……这我得回家商量商量,您给我点时间。” 覃隐私下同他联系,再次开出条件,只要两成,但,“铁价如何定,定多少我有权决定,此外我还会派人参与管理铁矿。实不相瞒,张灵诲来不止是带着圣旨,而且是带着,”他顿了顿,放轻声音,“赐死你的圣旨。” - 覃隐从白日天光中醒来,马车里对面的尹辗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你知道刘登敬私养的府兵有多少吗?”他慢慢翻页,“三万。这些年自掏腰包养得不少。” 刘登敬带私兵包围了张灵诲住的地方,他们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剩下的事,就留给张灵诲收场,多半是个烂摊子。覃隐坐起背靠车壁,“刘登敬如何肯下死手?” “半个多月运过来的火药总不能浪费了,”尹辗道,“所以我让人送去了张灵诲的客栈。” 马车穿行在山林间,谷鸟吟晴,孤鸿号野,拂晓时分雾气缠绕。 “我不明白,”覃隐说,“身为权臣,他为什么不篡位?” 张灵诲把持中央财政,捏着官员俸禄和开炉铸币权力,朝中拥有一派党羽。此外世家入仕不止一代的威望,每部皆安插有亲信家臣,部曲私兵数万,这样的条件他却没有狂起而吠,叫人抓不住把柄。 “你可知,东邡翟家为何对他如此重要?”尹辗问。 “……因为,他要获得除玦城以外的势力支持。” “是这样,擅自篡位而未有属地臣子带头响应的结果如何?那就是掀起全国性的暴动。”尹辗笑道,“隐生你记住,权臣需得有根基,才能真正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 - 林洔 送走太上皇,白炽宫上下数十几名宫人才由跪伏之姿变到瘫软在地,珗薛跪在首侧,敛声屏息的死寂中,她推开宫女来扶她的手,自行攥着裙摆站起来。 隗逐就在跪迎阵列的最尾端,他较其他人都先站起,看着珗薛的背影,若有所思。总觉得,今天的她跟之前不太一样。 她进到密室,坐在妆奁前,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一下。她抬起手指轻轻点在自己脸上,从耳边鬓角抚摸到下颌颈侧。 - 珗薛不能离开白炽宫,规矩是一步也不能踏出冷宫。但皇帝可以,他可以去到皇宫任何一个地方。谌晗夜夜宿于白炽宫,他在完事后吻着珗薛的手指:“那日朕来问你画卷的事,为何第一次撒谎了?” 珗薛指尖瑟抖,被他紧紧抓在手里。面上浮起赧然之色:“臣妾没见过陛下,几天前太上皇才来过,听闻回去雷霆大怒,又在后宫兴师动众的,以为陛下是来治臣妾的罪……脑子一时糊涂,才说没见过这幅画。” “知不知道,朕可以治你欺君之罪。”从指尖亲到掌心,谌晗翻身到她上面,“治那些宫人瞒而不报,竟将这么一个美人儿冷落在后宫。” 喆尔容听到这冷汗涔涔,耳朵离开贴着的门边,僵硬转身走出两步,又想薛太妃定会保他,怕什么。这薛太妃已经不再是数月前不懂事的薛太妃,说实话,他都对珗薛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惊奇,讶异得很。 珗薛让他做好准备,候迎圣驾,又关心起他的家里人,问父母何在,在这宫里头跟的谁。宫里无人不知他的养父是康贤,太上皇身边的大太监。但他半年前因为一些事惹得养父不开心被罚进冷宫,前些日子又得了那幅画想讨康贤欢心求得原谅,迫不及待改变自己的处境。珗薛夸他做得好,喆尔容端着珗薛倒的茶送到嘴边顿住,惊疑不定。 不久珗薛通过他搭上了康贤这条线,略表心意后,康贤让人回了一张纸条,纸上只有一个字,诺。喆尔容后来才知是为了随时掌握皇帝的动向,珗薛告诉他,圣上找到白炽宫迟早的事,宫里的人想活命,就得提前做好准备。 那天宫里燃起催情香,珗薛跪久起身时不当心崴了一下,谌晗伸出手来扶,指腹相触,眼神勾缠间,柳影花阴之处,凤友鸾谐,顺利滚到了白炽宫的床上。 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白炽宫冷宫的牌子就可以摘了,或者谌晗接她住进更大更豪华的宫殿。喆尔容心里美滋滋的,但皇帝虽常宿冷宫,却不见给封号挪宫,他整天担惊受怕,盼着他的身影,迟迟不来就担心主子失了宠。 珗薛哂笑,点拨他:“你想想,他父皇正为一幅画心疾成狂,他就册封他父皇曾经的一位嫔妃,是要加深父子矛盾,还是要让朝臣作何想?” “主子,奴才那是替你不值呀,别的小主如此宠幸,都不知享荣华富贵多久了。”喆尔容正替她捶腿,嘿嘿笑着,“主子当真是与以前不同了,这些不用奴才告诉,心里门儿清,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珗薛收回宫女正给染甲的手指头,月牙甲盖上缀着点点紫兰花瓣。“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见风使舵的狗奴才见得多了。”珗薛之前不说本宫,但她近来开始说了,这会儿又没说,略显奇怪,但她稍后就道:“本宫最不喜欢势利眼的人,身份卑微的时候狗眼看人低,身份尊贵的时候狗嘴衔鞋泥,看主子稍有点落势,就果断抛弃,另抱大腿。” 喆尔容着急了,抱着她的小腿,“奴才忠心耿耿伺候主子,哪有什么别的大腿?” 珗薛精修细磨过长指甲的手放在他头顶上,“你好生伺候着,以后有你享福的时候。” - 夏末,林洔从白炽宫中搬出数百蚕架,放在曲家院子里。热浪翻滚,她在烈日下边查看蚕篚中结茧情况,边作记录。秋冬降温后,湿度小,桑叶不能保存,而且空气干燥,蚕易出现呼吸道疾病,不适合养蚕,必须抓紧时间。 离开白炽宫的蚕房,没有保持温度湿度的有利条件,蚕蛹死了不少,她手撑在架子旁叹一口气,把笔一扔,同隗逐道:“搬回白炽宫,须得用回蚕房。” 隗逐极力劝阻,“所受风险太大,不值得。”在外他不必施礼,直直挺挺站着,“不能回去,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回去,虽去不了远地,但至少离开了那鬼地方。” 使毒之人向来阴狠,隗逐不过伪装得好,他眯起眼睛,“你要叫我一声老师,就听我的别回去,等那白洺兴风作浪过了这阵风头。若你以后反悔了想回宫做娘娘,我就放毒虫咬死她,怎么样?” 林洔回去,他就得跟着回去,显然他不想。白洺是萃萃的真名,他们都知她在宫里做的事,只是懒得管她。林洔转向隗逐思考着他的话,“蚕都快死完了,失败了怎么办?” 隗逐固然是不想竹篮打水,但他对这事豁达得多,“林姑娘,虫师炼蛊,大抵几百次才能成一次,失败乃常有之事。但比起失败另一个问题更加严峻,朱委闰不会让你出头。张灵诲替他做靠山一天,他就打压你一天,剽窃那么龌龊的事,朝堂人人噤声,民间听不见一点风言,在上封口堵嘴,在下操纵舆论。恕我直言,这些到最后如果都付之一炬,有什么意义?” - 珗薛进到密室,幽暗处有人坐在凳子上,她视物清晰后心下稍安,“起来。”那人离开座位,她坐过去打开妆奁,对镜匀面,听见那人道:“还以为你舍不得脱下这层皮呢。” “晏谙,别以为主子走了你就可以在这儿放肆。”白洺恶狠狠警告他,“都是为主子办事,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要我说,那珗薛就是个废物,这么一张脸在我脸上发挥的用处比她大多了,主子应该用我,而不是她。” 她在宫中浸淫权术这么多年,论后宫女人的手段,没有人比她看到的更多,学到的更多。常年处在心计暗算下,又有实战累积的经验,都在此刻一朝乘上东风,直上云霄。 “你以为你不被扶持就是没有一张脸吗?”晏谙嗤鼻。 “那不然是什么?后宫我输给谁过?冯妃华妃的子嗣都死在我手下,如今美貌和手段我都有了,再没有谁阻止得了我。”她看着镜中还没摘下面具的自己,“竟有这种好东西……那珗薛只知道摆弄小孩的玩意儿,傻了吧唧的,还送到后宫来。” 言尽于此,晏谙懒得跟她再扯。要躬身钻进暗道,白洺忽然叫住他道:“等等。” 她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不能让主子回来发现此珗薛非彼珗薛,能拖一日是一日,到她稳固地位做出成绩,主子想不继续用她都不行。 “去把林洔给我找来,别让她在外头乱晃,野了心主子怪罪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七章别鹤孤鸾 覃隐 覃隐叩响门后等了三息,门开一道缝,她又走回床上,似乎没穿鞋,走路没有声息。他把着门推开,室内阒静无比,两盏昏暗烛台,火光跳动。 珗薛侧坐在床上,懒懒靠着床头,床帐向两旁分开,暴露出她的衣衫不整,形状萎靡,他站在她面前,觉得她越看越像熟烂的果实,开败的艳花,比堕入风尘的女子还不如。 她一袭红衣,肩头的衣服掉到臂膀,堪堪盖住长腿的裙衫底下什么也没穿。覃隐看着地上半皱的中衣,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他可能刚走。 “我以为只要待在后宫,什么时候想让他喜欢上我都不是难事。”珗薛落落寂寂,神情楚楚可怜,手背迭在脸旁,垂目无精打采,“看来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她在说谌晗每次来,来过就走,不提册封,不提位阶的事情。 “那你为何还戴着珗薛的面具?”覃隐动了动嘴唇,终于问出口。 “谌熵在找我,我又不傻,圣上要因为这事弑父,他要背多少骂名?我非得被当妖孽处死不可。”珗薛眨眨眼睛,抬眼看着他。 “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跟他开口了,开口求他,求他帮忙。 覃隐却不想再向她索取任何东西,也不想帮她。 近一月的路程,他独自打马,快马加鞭仅用了半月赶回来,就怕她受迫,怕她受强迫后自暴自弃。他退后一步,小心掩藏脚步不稳,苍白着脸道:“我为何帮你?” “你从前帮我把路都铺好了,到谌晗身边堂堂正正成太子妃的路。”她语气委屈不悦,又有点讨好,“我问你能不能做后宫之主,你说只要我想,你就办得到。” “是吗?我这样说过?”覃隐口吻越发轻慢,“那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珗薛咬唇像是气他故意装傻,“……在床上。” “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你不知道?” 他上前两步,走到珗薛身前,极近极近的身前,使她不得不仰面看他。双手捧上她的脸,垂头盯着她的眼睛:“既然是我给你的这张脸,那我也可以收回去,明天我就把这张皮贴在一具宫女的尸体上,丢到谌晗面前,再把你关进地室。” 说完这句,他几乎是立刻撤手离开,密室石门关响的声音回荡在殿中。珗薛依然坐在床上,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她收回目光,转向黑暗处走出来的一人,看着她道:“我按照你说的做了,放了小甲跟他娘亲。” - 白洺在密室为她置了一张床,把她关进去,暗道与密室的隔门处从外界通往内的那面上了一把锁,外面可以打开,里面的人不行。屋内长时间燃着一种香,致使她成天昏昏欲睡,没办法想逃出去的事情。 密室门开,珗薛掌着烛台入内,坐到妆奁前摘取面具。颐殊这才知道是晚上了,她面朝发霉的墙壁躺着,浑身没有力气。木床与妆台相对,珗薛擦着脸听到床那边微弱的声音,“给我换洗的衣物,还有浴桶。” 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白洺不常在这些方面苛刻人,只是今天发生一件事让她不快。覃隐通过暗史送来一封密信,信上说,只要你保证心里只有权位,没有谌晗,我就帮你。 看来他们那天说的话不假。白洺拖着迟迟不回信,也没想好是否让颐殊得知信的事。她在她的控制之中,是可以逼着她回一封承诺书,可难保证她不在信上做手脚,比如故意模仿不像自己的字迹,或者字里行间留下结子。覃隐本来说叫珗薛曝尸在谌晗面前,都能退让到甘愿做垫脚石,他若知道她沦为阶下囚被胁迫会怎么样? “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来。”珗薛擦完面霜,指腹在脸庞点按,“你婶子带着你堂妹表弟想收拾包袱逃回老家,叫我拦下来了。你乖乖听话,他们就安全,懂吗?” 颐殊没有出声,珗薛收拾好就要掌着烛灯出去。 “他有一万种方法助人平步青云。”床上的人突然哑声道,“也有一万种方法弄死珗薛,你别让他心寒意冷了。” - 覃隐站在暗道与密室的门之间,低头看着门闩,其上有落锁的痕迹。但是现在没有锁具,他推开门,屋内漆黑,有人坐在床上,却不是他想见的人。她起身施礼,即使对彼此早已熟识,他听着声音还是恍惚了一瞬。 “你是谁?” “奴婢萃萃。” 白洺将变调的嗓音变回去,“家中祖父善口技,幼时学了一些。” 覃隐看着她不语,白洺趁机打量他,觉得他温润纤薄,不像能助人成大事者。成大事者要么心狠手辣,如她主子,要么庄重威严,如张灵诲,曾经的黄栋安。两样必占其一。绝不会是傅粉何郎,他可能连杀只鸡都眉头紧锁。 “奴婢是来解公子之忧的。”白洺恭敬道。 “她寝房从来没有过宫女。”覃隐说。 “圣上频频踏足白炽宫,若看见没宫人在内房不合理,尹主子就把我调来了。这白炽宫的秘密,其内的暗道我都是晓得的,就连娘娘的秘密,天天近旁伺候,哪能不知道?” 她态度越发谦顺,“昨天的话,奴婢也不小心听一耳朵,心里想着主子的弟弟也是主子,就想为主子排忧解难,您看,我这身装扮,嗓音,您也第一时间没认出来不是?” 沉默中,白洺心跳加快。覃隐应了,“好,你若能离间他们,我就帮你得势。” - 张灵诲因贪欲被困西渠远地,逃至偏僻山区在农舍等援兵,三天没有粮食。圣上因为此事心情大好,册封近臣妃嫔,私心是想把珗薛太嫔身份洗白,混在恩典之中并不引起注意。 他到白炽宫,珗薛一如往常在等他,娇声埋怨陛下来晚了。谌晗搂抱她上床,问她对今天的册封可还满意。珗薛嘤咛一声,说心急的男人真讨厌。 覃隐踏进密室的时候,颐殊正面对墙壁坐在床上,声音透过一墙之隔传来,字字句句清晰。她听见珗薛被册封美人,也听见她不搬出白炽宫的央求,圣宠正浓,谌晗自然都应了她。 他站在她身后,故意弄出声响,颐殊没有回头,他脱掉鞋子上榻。两日不见,春风得意的一个人被他弄到在阴暗密室对着白墙无能嫉妒。 他两腿分开屈膝而坐,将她囚在身前,手臂自她腰腹环过收紧,下颌放在她肩上。话语就在她耳边,不需太大声音:“听着喜欢的人与别人欢爱,是什么感受?” 颐殊一动不动,他上榻她也没有太大反应。覃隐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在乳房上揉捏。本意不是如此,可三个月没要,隔壁秽声入耳,很难不心猿意马。 “你离他这么近,他却认不出你,也不救你。”轻柔的嗓音可能很适合安慰,手上的动作却不太适合。颐殊被揉得气促,听见他说,“皇帝后宫数十几人,分不出也正常,以后只会更多,你怎么办。” 他把她腿往两边打开,手撩开裙摆。颐殊软倒靠在他身上,口中不自觉溢出呻吟。 - 颐殊 “你看看我。”他低头与她亲吻,颐殊被动迎合着,感觉他手下动作一重,抓着他裤腿哼了一声。覃隐把湿透的手指拿出来擦在她腿根,呼吸粗重地问她有没有洗干净。 他等不到回答,可能也不在意,脱下裤子,找到她腿间缝隙挤进去,被她重新包裹的感觉叫人怀念,那一瞬间稍感安心。颐殊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是小声喘息适应身体的容纳感。她小腹酸坠,像有条蛇盘踞腹腔蠕动。 “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你想着他,我肏着你,互不影响。”覃隐停在里面不动,感觉到她不安地扭动,“这已是我做出的最大让步,至于到他身边,别想。” “你记起来了?”颐殊说,“记起来多少?” “记起你说,你心悦谌晗,想做太子妃。” 他边说着这句话,边将扣住她腰侧的手往内收紧,仿佛欲折断那细柳腰肢。 她向后仰颈,面颊与面颊紧贴,“快动啊。”已有几分讨好求饶,服软的意味。 “……你向来最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他似笑非笑。 那边珗薛娇声缠着谌晗再来。同样刚结束,她跟他却不敢太过放肆。颐殊侧身蜷在他怀里,他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将擦拭完脏污的帕巾扔到地上。她求他不要弄在里面,但是来不及了。覃隐摸着她耳廓,“不会让你在这里待很久的。” “去哪儿?”她立马问,心往下沉。她能走得了吗,她走了曲家怎么办? “魏之缄处。”他身为官场之人,江湖不能轻易动林洔,而且他刚从西滁回来,林家祖籍西滁人,她跟在他身边无论如何都说得通。 “可是……” 覃隐动作一顿,“你舍不得谌晗?” 她没有说话,黑暗中背后紧抱的两个人心意并不相通。 他抚摸她耳廓的那只手落到她的肩,缓缓用力。 “你要如何才肯死心,告诉我好吗?” 她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手指梳过他冠髻散落的发,“我喜欢了他这么久,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即使看不到他,听到他的消息也好。我是真心喜欢他,你为何不能成全我?” 密室惟一的光源来自他带进来的一盏宫灯,昏黄的光跳跃在她眼中,她眼如星海,心却似九旋之渊,那般深不可测。 她咬牙,豁出一切似地坦承:“之前他为我跟同室兄弟打架,连天子的风度仪态都不顾。他坦坦荡荡,少年心性,覃翡玉,他跟你不一样。你只会阴暗地在背后算计别人,而他鲜衣怒马,肆意张扬,想做什么便去做了。你还在密谋跟人下毒的时候,他就已经冲过来挡在我身前,他是明媚的光,是烈焰骄阳。我为什么不去喜欢他?” 她如愿看到他嘴唇颤抖,眼神变冷,他拿开放在她身上的肢体,仰面躺下,盯着天顶不能言语。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他以手掩面,挡住所有的光和声音。 她坐起来,垂怜地看着他。长发披肩垂落,美妙胴体好似泛着光。 覃隐难受到胸腔起伏呼吸不畅,他要控制的不止是情绪失控,还有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泪意。“……你可以喜欢,就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他顿了一下,调整气息,“君恩如东流之水,他翻脸无情,或护不住你,后宫之争,朝堂之骂,都下场凄惨,死状难看。” 她要走,放在床面的手被他抓住。覃隐坐起,说了一句:“这该死的身体,怎么这样。” 他单手握着她肩膀,把她摁到后背靠墙。 “那你仔细听听,听他愉快的声音,离开后宫以后还能回味。” - 反反复复犯同样的错,她总在以过去的思维揣度他如今的想法,被固有认知套住导致频频判断失误。颐殊怔住四五息,反观他神色坦然,恰似负气斗狠,没有半点受伤。 她刚要发怒,听见珗薛跟谌晗说话,她说屋子太简陋了。 “冷宫就是如此,你偏说住惯了不愿离开。”谌晗好生宽慰,“珗儿既然喜欢这,就好好住着,朕已经命人拆掉了后边两间屋子,前人留下的废物也一并烧了。” 他口中的废物是她没来及带走的书稿笔记。 那些孤寂一人的时刻,每日每夜地誊抄,养虫,观察,记录。 只一把火付之一炬,成一堆灰烬。 颐殊怔忪,她直视前方,却没有看进任何东西。 “还喜欢他吗?” 覃隐恶劣地问,莫名心里爽飞了去。 “喜欢的人不就烧个书……”他没说下去,就在看见她眼眶突然滚落一滴泪水的时候,错愕噤了声。然后是一滴接着一滴,呼吸也凌乱急促起来。 覃隐转而抱住她,“没事的,他烧之前我都收起来了,烧的就是些废物。”叹气。 除了叹气还能怎么办,还有什么活物在她眼里可言。 脑中的一片空白慢慢消退散去,她的心渐渐落到实处,气息也沉淀均匀。 覃隐在心底苦笑一声,无波无澜地讲接下来的话。 “喜欢谌晗,光得到他的心不行,他是帝王,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听起来像是替他辩驳,又或者是打算成全。可他言语未尽。 “我问过谌晗,他对珗薛只是玩玩。” 这一点不用他说她也明白。 “他是烈焰骄阳,一把火就烧光。” 她任由他将手掌放在她的腰侧,她的颈后,被他轻轻捧住。 “我甘愿待在阴暗角落,是为了帮你收好重要之物。” - 他给她潦草地穿好衣服,简单梳妆,带上马车。牵着她往府邸走的时候,蒋昭打着哈欠出来,看到晚归的二人,手一下子僵在嘴前,挑眉询问:“这是谁?” 听到他出声才发觉有个人在那儿,林洔甩开他的手,覃隐回头看她。半晌才转过来对蒋昭道:“你怎么还不睡?今晚到我府上住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住你家了吗?”蒋昭气急,破口大骂,“奸情被我撞破坏你好事了吧?好啊,要不是今天来住,还要被你孤雁蒙蔽多久……你是不是搞上别人老婆了!” 无言以对。蒋昭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不敢跟我们说?” 他探头探脑打望躲在覃隐身后的林洔,“以前是珗薛,现在是别人老婆,你小子就没老实过!不玩点刺激的不舒服是吧?” “前段时间我帮过她摆平江湖恩怨的林洔。”覃隐无奈。 他们都听过此事,他也解释是受人所托。蒋昭一下放老实,规矩道:“林洔女侠,久闻您的事迹,竟有幸见到真人。在下蒋函门少主,也是江湖门派,与夜戊盟当年固不可比,您回来可是重振江湖第一大派……” 覃隐推开他,突然听见林洔怯生生的一句:“夫君,他说我是谁?” 第一百一十八章疾裘妒枕 覃隐 覃隐陪着谌熵散步在豫园,他神志清楚,不肯服药。前面念念叨叨画中人的事情,覃隐说那只是依照庙中神像所绘,并不存在,被泼了几句冷水后,不高兴地走在园中,拂袖打花,见枝折断,活像个任性的老头。 “都在骗人!”他大发雷霆,“不想找罢了!” 覃隐道:“陛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才开口,谌熵走回他面前,面色不虞。 “不用重复,谎话不需再听第二次。” 虽从皇椅退位,他身上的帝王之气依然叫人胆怯。尤其不疯的时候,骤然压力施来,周遭的空炁都充满了嗜血的杀戮气息。覃隐闭嘴垂眼敛目,难掩内心惶恐。 “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类似的话别再让孤听到。”他竖起一根手指,“你跟你兄长,推诿再三不想找不到人被治罪。那就承认自己无能,无能的人该怎么办?” 覃隐撩开衣袍跽膝而跪,“臣愿请辞官职身位。” 三息过后,谌熵大笑,双手扶起他,“孤吓吓你罢了。” 覃隐冷汗湿衫,慭然抬目,迅速垂睫,膝盖微颤。谌熵看他吓成这样,不与他计较推辞之事,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到前面。 半个时辰后,谌熵带着妃嫔姬妾数百在豫园热热闹闹加油助威,他曾命人修了三百多阶的石梯,将自己坐过的龙椅放在石梯顶端,几十丈的高台。他就在最高处,看着底下两个人比赛往上爬。要求只能用手和脚掌,若用肘膝支撑就会被沿途太监狠狠击打。 “隐生,努力啊!”他站起激动大喊,“你怎么连个老头子都爬不过!” 覃隐趴在台阶上,正面身体被粗砺的石头锋利棱角磨着,全身重量加到这些仅有尖缘的石沿上,可想而知多不好受。起初他爬得太快了,谌熵嚷着不公平不公平,亲自下来拽着他脚把他往下拖行数十阶。 康贤快不行了,颤颤巍巍伸手抓住头上石阶,半天才爬一步,虚弱叫喊几声。覃隐有意等他,致使身体趴在石阶上的时间加长,所受磨砺更多。他侧脸看他,都想拽他一把,他背着他爬都比他自己爬得快。 两侧无数宫人太监围观,都在呐喊加油,这些没种的东西嬉皮笑脸,悄声议论翡玉公子的窘迫,听见离得近就在台阶边蹲着的说他跟他们一样。弄臣,无后,可不跟他们一样?覃隐想着想着低头笑了一声。 他是自嘲,康贤却以为他在笑他,缓口气道:“覃大人不知自己处境啊,还笑得出来。” “反正如此,难受也笑两声有何不可,贤公公你呢?可还撑得下去?” “这辈子就这样,早习惯了。”听他关心,康贤心里竟还有丝暖意,“覃大人与老奴也算是天涯沦落人,共患难过,只是我本是太监,你却是公子,该问撑不撑得下去的是你。” 覃隐低头,忽然他脱下外衣,揉作一团垫在康贤身下,在康贤惊异眼神中奋力往上爬去。 他一股劲爬到顶,谌熵在华盖庇荫下赶紧让出座位。他都坐不上去,拽着扶手爬上软榻,翻过身仰躺,喘得像溺水之人。 再看向道路中途的康贤,谌熵怒其不争,“哎呀,康贤,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急得跑下去蹲在台阶上看他,康贤喊着陛下奴才一把老骨头快散了叫屈,他才叫人把他扶起来。 比赛没有悬念,亏他还给康贤作弊那么多次。覃隐身前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污尘泥垢,面有土灰。君无戏言,谌熵就问覃隐赢了比赛想要什么赏赐。 覃隐翻身下地跪伏,“臣想让陛下别找了。” “天下百姓吃苦的还在吃苦,受累的还在受累,陛下却逼皇帝陛下动用人力物力,发动百姓在全城寻找,哪一点都不像贤君所为。臣斗胆谏言,是为皇帝陛下心力交瘁,国事家事俱累所痛惜,是为江山社稷着想,若龙体有恙,天下如何是好。” “孤听说他天天夜宿太嫔宫中,有什么恙?” 覃隐心中一惊,埋首不语。 “罢了,”谌熵摔袖,“这次当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再让我听到张灵诲告你跟尹辗勾结,秽乱后宫,不管是不是真的,定不会轻饶。” - 覃隐才着换洗,就听人报谌熵跟谌晗吵起来了。他步入议政殿,谌晗正端坐在龙椅上与他父亲对峙。黄昏斜阳照进空荡荡的大殿,一切似琥珀中凝固的春秋。 “太上皇要有找人的闲心,不如多关心关心太后皇孙。”谌晗冷眼看着底下的谌熵,“朕为一国之君,模表孝心,你要找人,也尽力满足你找了一个月,胡闹够了。” 覃隐只听几句,就知事情为何。谌熵来要求更多的人手,更大的阵仗,加入他浩浩汤汤的寻人队伍。他是谌晗派人叫来的,那他就大大方方在旁边观看,不作打扰。 “孤退位时,认为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现在看你这副模样,有点后悔了。” “后悔也无用,您就安心当您的太上皇,颐养天年。” 谌晗话语越发冰冷,他才是天下君主,不容许任何人凌驾于他之上,即便是自己的父亲。 “不肖之子,不过做做样子,就敢说为天下人表率。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事父母者莫善于顺,殚竭心力予所求,你问问你自己做到没!”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父皇,你要的是国君陪你疯,全天下陪你疯,都说那画中女子不存在,你偏不信,朕还有什么办法?朕已濡忍多许,不可复议。” 谌晗口吻坚定,不留情面,谌熵三跨两步走上台阶,盯着他儿子,突然伸手把龙案上的奏章书折一扬,弄得乱七八糟,疯癫大笑着扬长而去。 覃隐从抱臂靠着的龙柱上起身,走到殿下弯腰捡起几张纸页,谌晗在龙椅上面色铁青,半天缓不过来。 他对覃隐道:“给他服的药,加量,这疯病是越来越重。” 覃隐回复“臣遵旨”,又听他道:“那个女人,顺便再去找一找。” 他整理手中稿纸的动作顿住,看在眼里的字都扭曲变形,抬头看他,谌晗不似玩笑。他见他紧张了,解释道:“只是让你去查查,找不到朕不治你的罪。若真有画中那么美,那就是朕的女人,让老头子看得到摸不着,逼疯他,若没有那么好,就杀掉。” - 覃府,覃隐站在浴桶旁,擦拭沐浴完的水渍,低头检查身上的伤势。胸膛腹部整齐几道红痕,不算严重,膝盖磨破了皮,猝不及防被拖动的时候眼角磕了一下。 马车停在院中的声音,清亮敲门,“林姑娘接到了。” 覃隐披上外衫正要出去,系着带子,林洔就站到房门口了。 两人开门迎面撞上,他带子没系好,胸前敞开大片,林洔怔怔看着。 覃隐勾唇笑道:“怎么这次不叫夫君了?” - 颐殊 颐殊沐浴过后被覃隐抱上床,他俯身看着她的面容。 这就是今天大殿上权力最高的两个人为其厮杀的缘故。一个女人。 他手指抚过她的额头,她的眉间,她的鼻梁,停在朱唇,似在描绘什么。 她虽不解,但没提出异议,于她来说,就算他不像自己在镜中从小看到大,也看了这么多年,至于看这么久吗,很是费解。 她摸到他胸膛伤痕,困惑地问:“怎么弄的,疼不疼啊?” 覃隐没有回答这句话,兀自解开衣衫,她帮着他,褪掉至赤裸相呈。他的前戏做得认真,带着情深意切的认真,她身子发软,檀口微喘,张开腿蹭着他撩拨,他就是不给她。 覃隐审视着她这副模样,脑中不可抑制地闪回白天的画面。 谌熵发着疯,近乎癫狂地找,苦苦寻觅,求而不得,殿前失仪。 又有谌熵嘲他惶怵,像畜牲一样拖拽他的脚踝,心血来潮侮辱的场景。 谌晗不想承认,他也对那幅画起旖旎心思,可他毕竟还有理智。 他们每个人都在借题发挥,借画厮杀互搏,却没人猜到真正的赢家。 太上皇算得了什么,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覃隐抚摸她的脸,在唇上亲了又亲,轻声道:“你求求我好不好?” “求你什么?”她果然没意会到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这些。 “求我肏你。”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以哄诱的方式说出,极具蛊惑性。 但她却好似醒了过来,眼眸清澈得像山间倒映满天繁星的一汪冰湖,让人对她生出淫欲邪念同时负有罪恶感。 “你凭什么?”她忽然说,“谌晗要对白炽宫做的事你早就知道,也没加以阻止。” 覃隐把阳物放到泬口,用力往里挤入,不再讲多余的话。 “覃翡玉,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攀着他的肩,受着顶弄。 “蚕房不拆,你怎么舍得离开,再建就是了。”他边动边说。 “隗逐还被关在白炽宫,我需要他。”她态度坚持。 “你只需要我。” 她屈起膝盖顶在他小腹,只想脱离他身下范围。 覃隐无奈握住她的手:“明天接他出来,你的蚕房想建在哪里建在哪里。” 她不动了,“……建在钟龙山也可以吗?” 她看中那块宝地好久了,可那是权贵私人享乐的山。 “可以。” 颐殊手挂上他肩颈,无事发生一样呻吟起来。 他完事没有立即离开,伏在她身上休息。 闭着眼睛问她:“如果有一天你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你会不会去找谌晗?” “会,马不停蹄。”说得笃定,毫不犹豫。 覃隐好像能懂没失忆前的自己入着她听她说谌晗的无力感。 他抓揉她的雪乳,“继续说,我听听你还能说什么。” “嗯啊……啊……谌晗在床榻可没你烦人。” 他停下来,“那你怎么没向他要朱委闰撤职?” “他都只是玩玩,我敢跟他要求什么。” 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他咬牙切齿,“你不怕我收回蚕房?” “你言出必行,从不食言。” “既有人满足你,你还跟我上床做什么?”他略微垂着颈,语气不悦地盯着她:“怎么,不够舒服?谌晗不做前戏?他没有技巧,直接上?” 她哪知道,要她描述谌晗的房事作风,他明天一问珗薛就戳穿。 她说不出来,张口结舌,他知道了,她在撒谎。心里反倒是松的,他往前跪一点,把她分开的腿推高,尚未偃旗息鼓还很硬的下体动作,她又开始呻吟。耐下心来在她体内找着敏感点打转,她身体一抖,搂着他的手臂收紧,眼眶马上溢出眼泪,将落未落。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撒谎?”他都气笑了。 “我只对你撒谎。”多少有些诚恳。 “为什么?” “你做了坏事,总得有人还给你。” “说实话。” “你活得太顺,我不爽。” 覃隐不再说话,掐着她的腰肢用力干她。她身上每一处皮肤都浮了层浅浅的薄红,像在春水里浸浴过一样,又松又软,一下一下动作都泛起愉悦盈耳的水叽声。她手指捉着他的发髻,弓背一挺,伴着绵长的喘吟,往下勾扯,覃隐吃痛,把她手拿下来摁在头顶。颐殊委屈得不行:“我不是故意的。” 她什么时候故意过,故意勾他秽乱后宫,万劫不复?他看着她绯红面颊,感觉自己像中毒一样沉溺在情欲中对其他麻木,下一瞬可能就会死,但居然在想比起被五马分尸遗臭万年还是纵欲过度死在她身上好点。 这是谌熵梦寐以求的事情。 惟一有资格逼疯老皇帝的人是他。 - 覃隐侧卧在床上,颐殊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躺回来,“念这个。” 他打开,手指僵住,第一页就是“赵生赴千万轮回,媚娘垂泪告真相”,这是他失忆前写的。 她靠在他怀中,问他怎么不念。他合上书,抱她躺下,说今天很累,早点睡觉。 “你那天还说,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互不影响。”颐殊声音极小。 覃隐想你又要跟我扯谌晗什么。 “我说睡了,听不懂吗?” 很久没有声音,她被他的语气吓到。 颐殊抬手就要扇他一掌,被他抓住手腕,他翻身欺上去。 “我没把你干累吗,还有力气打人?” “你是不是忘了,”她说,“你以前可经常被我打啊,覃翡玉。” “我只知道你肯定经常被我肏,不然不会这么贱。” 颐殊怔住,难以置信,这话是从覃翡玉口中说出来的。她嘴唇一抖,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先起来,又迫使自己逼回去,强忍不掉。 事到如今终于明白,她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男人的真心。以为尹辗对她有意,被他当作生辰礼送人。以为能伤害覃隐,结果她也没那么重要。总是受人摆布,总是受人愚弄。 覃隐气极,他忍了许久,他不明白以前的自己怎么那么能忍。 “互不影响是你说的,像从前一样也是你说的,”她颤着声把话说完,“那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告诉我想知道的事,你除了上床还跟我做什么?你以前会问我今天做了什么,听我讲我的心情,我的理想,想做的事,想过的人生。你现在只会生气。” 覃隐愣住,知道是自己误会她了,他才放开她,她就从床上起来捡衣服穿上。推门出去,两扇门叶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覃隐想追出去,却头疼发作从床榻跌到地上,站起来时已经泪流满面,视物不清。他扶着脑袋踉跄两步撞到胡凳,这次直接摔得下颌磕在凳角。他撑凳坐地,头疼越来越厉害,无法起身,晕过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清亮听到声音赶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南枝北枝sёxiaòshu.c ò м 覃隐 “公子你已经这样半个月了,才好两天,怎么又犯。”清亮惆怅地把他喝完的药碗拿开,又将他眼睛上的冰帕翻了个面,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林姑娘呢?”他躺在床上,眼前一片黑矇。 “坐马车回魏府了,看着气冲冲的。” 他应该问问她在魏府第一天过得怎么样的。 清亮端药回来,见覃隐按着眼睛湿帕坐在床边,就问:“你想做什么,公子?” “想去魏府门口跪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 “我是问你下床想做什么。”清亮好笑,“话不能听半截,也不能自行理解。” 突然他扔开湿帕,找鞋找衣服穿上,叫清亮备马车。清亮见他肿得像个猪头,觉得这样出去不好,有损翡玉公子形象,按住他,“你戴个面具出去。”- 本文首发站:Qцyцshцwц.χ yΖ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钱瑫马车还未行至魏府前,就见一处民房外围了许多人,堵塞道路。他让牙错找条岔路绕道,并没有心情理它,或者多管闲事。马车外有路人议论,“怎么又死一个。” 到魏府,因为他事先没有交代过他要来,门口无人迎接。上前敲门,开门的家奴回他道:“大人不在,回乡祭祖去了。” 钱瑫就问林姑娘可在府上,家奴回答,全府奴仆数十人除他之外都带回去了。 他扑了场空,站在空地前有些迷茫,想起好久没见谌映,离得不远,顺便去拜访。 谌映拿出新茶招待,他的茶叶再新也固然比不上宫里的。最耐人寻味的是谌熵为制衡两个儿子的权力,竟命皇帝有的一份同样为谌旳送去。玓王受到重视,近来势力攀升。 “当前朝堂上的三股力量,你父亲,把持着至关重要的部分,比如张灵诲效忠于他。谌旳不过是棋子,用来彰显权威,以示太上皇仍可予夺这位置,太后都不算什么。有他在,谌晗不可能安心坐龙椅,岌岌可危,固然也有好的方面,他更不敢犯错。” 菊花茶倒下花瓣流水,云瓷杯递到说话的人面前。 “另就是谌晗,当今圣上。尹辗显而易见维护当朝统治,他倒是对皇权忠心耿耿,出乎意料。谌晗目前干得还不错,我也属于这个阵营。但他要是,假如,”假如她成了他的妃子,“我可能随时摒弃他,因为个人原因。” 谌映笑了笑,不去追问。先生表露大的情绪的时候很少,这是他语气起伏为数不多的一次。 “我同样也属于你这边,魏子缄,陆均都是,但没有人知道,你是隐藏的第三方。” 谌映起身退后行叩拜大礼,“多谢先生将学生引荐于两位大人。” 覃隐平静道:“是臣将两位大人引荐于王爷你。” 他们答应一旦谌晗出现他父亲相同的问题和症状,就转而支持谌映上位。 起初魏子缄陆均持怀疑态度,但在与这位默不作声,不喜露头,被人遗忘的皇子接触过后,都改变了印象。覃隐看法是贤君必须得贤跟勤勉,至于威严,可以交给酷吏跟权臣。 “门下省侍中谢磬寒还看不清,他服侍过两位君主,两位君主都对他有所喜爱,是个圆滑世故滴水不漏的人。弘太后断然在张灵诲那一边,但因她是太子生母,为坐好太后之位,也不会对付谌晗太多。宁还珏,严汜远,曹裎,这几个人有把柄在尹辗手上,纷纷向他示忠,甚至于尹辗一挑拨,就互相攻讦,面折廷争。” 谌映迟疑问道:“他们有什么把柄在尹辗手上?” “他们曾试图以武劝谏,意欲效仿鬻拳兵谏,但没能实行。”覃隐直率相告,“后来黄栋安谋反,尹辗清洗七百臣子,他们被放过了。” “为何放过?”尹辗不像慈眉善目的人,多洗几个也是洗。 “君主为巩固地位,亲信党羽依功封赏,观望的中立派也要继续任用,稳定人心,他们其实相当于中立派。谌熵早知有人要反,提前做了准备,中立者皆要褒奖。” 谌映受益良多,再拜谢过先生,送别的时候眼中透露担忧神色,忍不住问:“先生成了尹家人,是姓尹还是……” 覃隐笑:“王爷放心,臣只会姓覃。”- 他回到覃府,才发现一天的客人竟有那么多。复朝两日又告病假,朝臣近友都来看他,尤其尹辗迟半月到玦城,一到就来他府上,不巧,前脚走,后脚到,擦时半刻。 “公子,你可知你那半月每天头疼呕吐,我们都担心死了。”清亮忧心仲仲端出今天的汤药,“不过我没跟尹大人说,他问你身体,我就说你这两天有点不大舒服。” 覃隐放下心来,脱衣换鞋。他可能病了有六七日,才拖着病体起来,一笔一画写下你认心里没有谌晗,永远不可能有,我就帮你。写完看那封信,字字泣血。 过四五天没收到回信,他想通了,何必让自己难受,要难受大家一起难受。白洺经过那件事后,打算跟他交朋友,先不论她有没有跟主人的弟弟交朋友的资格,当真爬上去了还认不认主人都不知道。她的野心魄力,他是看得到潜力的。 他会帮她。如果有一天颐殊想,等珗薛成贵妃或皇后,不用侍寝,受到冷落,但后宫大权在握后,他就杀了白洺,把脸给她。 他坐在案几旁,看向刚在门口碰到的小太监,轻抹唇畔:“她有什么事?” 那太监奴颜婢膝,一看就是一副太监的样子,“奴才都在门口等几个时辰了,您府上贵客来来往往,那是愣不敢打草惊蛇,引人狭眼。”想起没介绍自己,“奴才喆尔容,叫我小容子就好,是珗薛娘娘宫中的……” “她有什么事?”覃隐喝一口茶,语气更加不耐轻慢。 喆尔容瞅着他这漂亮脸蛋,觉得不是个狠主,没那么怕他。嘻嘻笑道:“没别的意思,主子怕您忘了她,送点东西过来。又说您带走的东西虽是她送的,但也还是她的。” 覃隐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送给您的东西留了字——奴才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原话复述——说她出去了也会帮娘娘。娘娘的意思就是说,您且重新掂量,她的分量。” 她为什么?囚禁她,顶替掉她的身份,抢走她所爱之人的不是她吗? 不知为何,异样的感觉袭来,仿佛过去有过相同的心境感受,如此熟悉。 杯底与案几相碰,他第三次问,“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珗薛青楼出身,没有靠山,您得为她找个靠山。”- 林洔(梦) 九月九,重阳。 林洔扶着魏家太祖母走在前面,老太太拍着她的手道:“你爷爷我是见过的,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闯荡江湖,以江湖第一高手为英雄崇拜,后来他建立夜戊盟,我也嫁人了。” 魏家人扶着其他长辈走在后面,太祖母听说她是林洔,招手让她过来,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走到几辆马车旁,魏子缄就要带着家人奴仆从老家回玦了。 林洔自觉坐到后边那辆车上,跟下人坐在一起,刚认识,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回到魏府,魏子缄把她叫过去,说道:“你是翡玉公子送来的,念在他……” 林洔端正跪坐,面貌肃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魏子缄一愣:“那你……” “我要杀张灵诲,覃公子只是把我送到志同道合的人身边罢了。” 他大概想不到张灵诲与林洔有什么怨结。但林洔的仇人足够多了,有谁都不奇怪。 魏子缄沉默一阵,道:“你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你与江湖中人来往,那天有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府上找你,据说此人常出现在闻香阁。覃公子替你医治好,又帮你解决寻仇的人,你不能忘恩负义。前段时间那么多人杀他,他又杀那么多人,叶家自知有负林家在先,勒令不准再去找林洔麻烦,前尘两清,你今天才坐在这里。” “这样做可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吧。”面不改色。 魏子缄摇头,他起身离开,林洔道:“魏大人,前面听到你说谌映,如果要去见他,能否带上我,我跟他也算是相熟。” 跟谌映相熟的人是颐殊,不是林洔,魏子缄带她去,看到谌映迷茫的表情就懂了。他有些暗怪小姑娘家想一出是一出,又想她不会是对谌映有意思,那也可以。 谌映讲到前两天覃隐来过,“……先生说这三派势力,最先要对付的是父皇,要同兄长联合起来,利用皇权的力量,将太上皇的势力剥干净。其次才是下一步。” “他说的没错,谌熵势力有哪些人,圣上都要一一清理,拔除前朝余孽,江山代际才能更迭,朝堂才能更好地运作下去。王爷这个阶段不需做什么,只要全力辅佐帝王便好。” 谌映点头,“他还说到尹辗手上有几位老臣的把柄,就是黄栋安谋反事件中未被清算的臣子,让我以他们为前车之鉴,千万不可强行劝谏,顺应天命,等待时机。” 林洔听见这件事,好像是她梦中探究了无数回的黄栋安谋反前覃隐在做什么。她在床上没问出来,在谌映这里知道了。以后大概率也不会有机会问,索性就问谌映:“未被清算的臣子是严汜远、曹裎,和魏大人吗?” 魏子缄看一眼她,与谌映面面相觑,于是谌映知道,他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 “正是,”谌映回答,“姑娘与覃公子应当有深交,我也就不瞒了。”- 颐殊晚上做梦又回到了过去,睁开眼就是严府院子的天空,她坐起来,覃隐站在她身旁,不冷不热道:“练琴还睡着,离宫宴没几天了。” 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此时的他们没有任何过节,任何罅隙,是关系中相对最单纯最友善的一段。后来把友谊变得不洁,都说不清楚是谁先迈出的这一步。她越过这条线,想再退回去不太可能了,但她固守着心里这条线,果然她是不错的。 她坐在长榻上,一手扶椅靠,一手按在琴上,这么看着他,“不关你的事。” 他并不气馁,像没听出话里的冷意,“我明天租辆马车,想去哪里玩?” “我没时间。”她放下腿,双手放到琴上,弹了几个音。抬头看到外边天空澄澈,白云流动,丽日在厚厚云层间放出耀眼的光芒,大地明媚,微风和暖。 覃隐看她看这么久,笑道,“那就说好了,明天辰时来接,早点出发。” 隔天辰时,覃隐和马车准时出现在严府门外。颐殊跟他面对面坐在车里,只有两个人。 是想避免两人过多,过分的接触,尤其单独相处,但,正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有过节没有嫌隙没有那些破事,才好问出东西来。颐殊翻过几页书,向他问道:“这话本讲的什么故事?” “食人心魔者必被心魔反噬。”覃隐刚好看过,“少年降妖除魔,通过吸食人的心魔增进功力,后来需要的量越来越大,就主动勾出人的心魔,或者制造心魔,最终被自己的心魔所反噬。故事老套,没什么意思。” “覃翡玉,你的心魔是什么?”她看着书问。 “我哪有什么心魔?” “为什么是大峡谷,琏江?”她刚才问了他的行程计划,“为什么都是水边?” “春日丽景,好山好水,观谷游江不是很好?” 真就这么简单? 睽天关下,这次走到了瀑布前,栈道上看巨大水流自山高处倾泻而下,气势磅礴,万里奔腾如雷霆万钧,落到山崖底激起水雾,是很壮观,但她没有心情。她不知道面具在水雾浸润下能坚持多久,没用蒸汽试过。 两个人看了一阵,就算之前想好跟她比赛作诗词,看她不想说话,也没有再提。覃隐笑笑,“在房子里待得久了,看见大自然的造化,方知自身的渺小,受到的震撼冲击之大。” “是吗?困在房子里的是我,你随时可以过来看。” 常人可能都被呛了一下,但他自然而然往下接:“困得住外物,困不住人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我跟你是同一个地方过来的人,你被迫背井离乡,我推测桃花节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是那时候尹辗知道了那件事,对吗?” “你真想知道?”她转脸看他。 覃隐说想。颐殊就讲,“是,他那时候发现我是先帝失散的女儿了。” 他听完蹙眉,有些无言地挤出几个字,“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她道,“你觉得是什么?” 覃隐不知如何表达,美和丑她得给他一个解释。为何明明丑陋,那么多人却以藏娇的方式对待她。尹辗,椎史,严廷艾,无不维护,尤其严廷艾,还有点媚好。 “这样吧,公平起见,”颐殊手拍在栈道木桩上,“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必须诚实回答,不得撒谎。” 覃隐同意,“去江边吧,瀑布声音太大,不好说话。” 第一百二十章迎风待月 覃隐 卯时,众朝官员聚集于宫门前,三两结伴,四五围拢闲谈。天还未亮,天边微蒙蒙泛着灰。覃隐持芴站在人群中间,他没有跟人相谈,同僚见他脸色苍白,兴致不高,顶多关心询问两句身体可好,接着走开。 宫门打开,官员鱼贯而入,于广场上列队,官职品级依次排序。覃隐站在队伍较末,前面的人在说今天天亮得真早,另一个人说是呀。他抬起眼睛,对上队伍最前回头看他的人视线,张灵诲以锐利目光刺向他,冷笑了一声。 散朝时,百官在大殿找同僚结伴回公府署事,樊仕胧房佐正要迎上来,被张灵诲打了个岔。二人只好先走,留给他忧惧眼色。张灵诲道:“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张大人的本事下官从来没有怀疑过。”覃隐回。 “圣上因查实西渠刺史罪行,敛财祸民,袭击一品官员,罚抄家籍没,铁矿充公心情大好,封赏那么多人为何不封赏你?你可是大功臣。” “圣上赏了,下官还在考虑中。”揖手拜别,“有劳张大人费心。” 说完便汇入散朝的人群离开。 回到皓文馆,樊仕胧房佐都凑上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替他着急。 “我舍不得你们。”覃隐笑答。 “小隐生,这可是个好职位呀!”房佐以手背击掌心,“五省中以秘书省最不受重视,最没有实权,调去集书省或门下省那都是随侍在皇帝身侧,升迁机会多得是!” 覃隐拿起书稿,“反正给的考虑时间还长,我再想想吧。” 罗焞中坐在案榻上讲:“人家隐生想要什么职位直接跟家里说就得了,你们着什么急呀?他兄长跟圣上早就想把他从皓文馆调出去,是他自己不肯走。” 樊仕胧说,“老罗,你再这么讲话我跟你绝交。”骂骂咧咧跟他掐架去了。 房佐拍他的肩劝道:“你是想避世,与那些竹林清谈虚贤有什么分别。就算不想卷入朝堂政治浑水,你也已经身在其中了。今天那张灵诲找上你,明天你没有力量保护自己,难不成乞求他因为你官职低位阶卑,构不成威胁就不对付你吗?” 他说得有道理,覃隐垂首思考两息,“我知道了。” - 为庆祝出谷迁桥,蒋昭带来两坛酒。左右打探:“林洔走了?”覃隐回,“走了。” “那天她突然叫你夫君,吓我一跳。”他放下酒坛,大剌剌坐下,“原来英勇就义的女侠也这么活泼啊,干的事跟人反差挺大的。” 是挺大的。魏子缄都来问林家跟张灵诲有什么仇恨,为什么林洔开口就是要杀张。 “升门下省给事中,不就是尹辗走过的路?”宁诸道。 “迁莺出谷,高兴还来不及呢。”蒋昭倒上酒,“门下省掌审议,皇帝说了什么我们隐生都是最先知道的。以后我蒋昭纵横生意场不怕了,有官场上的朋友,还有大理寺的朋友。” 他冲宁诸示好地笑,宁诸端起他倒的酒,“你犯罪我照样把你抓起来。” “不用高兴得早。”覃隐叹气,“门下省侍中是谢磬寒。” 他今天去报道才知,谢磬寒与张灵诲交好,张灵诲早跟他打过招呼。第一天就晾他半时辰,很晚才命人带他熟悉事务,安排政间。带他的人态度也不甚好,侍中都如此对待他,底下的人看在眼里,以后如何相处可想而知。风吹一边倒,全部倒向冷眼那边。 “侍中为最高,掌出纳帝命,相礼仪。侍郎为副,与侍中职掌相同。其次给事中,掌读署奏抄,驳正违失,具体执行门下省职权,也很重要。”宁诸思忖道,“按理说,上级不应给执行命令的下级穿小鞋,他不怕下面的人不好好执行,使出错?” “或许这就是他们要的。”覃隐道,“纠错罚贬,及早滚出门下省。” “不怕,就一个张灵诲,一个谢磬寒。”蒋昭立即说,“你上面还有魏子缄,陆均,尹辗跟圣上,他们奈你不了何。” 正因这样想,覃隐不觉有什么,只是平常工作中可能会被下绊子,不友好合作罢了。 “当历劫吧。”宁诸碰碰他杯子,“你真的活得太顺了。” - 这个顺大抵也只延续到她这里。覃隐又去魏子缄府,还是不见。一个月去了六次,次次不见,回回吃闭门羹。开门的家奴都无奈了:“公子又来拜会了呀。” 魏子缄道,“林洔对朝堂很有兴趣,她也能给出不同意见,我现在每天黄昏固定与她相谈半个时辰。政务可能让她插手的不多,就朝中关系而言,她旁观者看得透彻,有些建议可予采纳。我看她说扳倒张灵诲是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魏府假山流水环绕中堂,秋日晨分雾气缭缭,覃隐听了说不出话,又听魏子缄接着道:“这不就是覃公子当初送她到我府上的缘由?” ……不,他只是送她来避祸的。 “宫中薛嫔娘娘的事,魏大人尽心了。”他谈起其他的,“只是这位姓薛的官员,他在吏部三年无所政绩,忽得升迁会不会引人怀疑?” “是有奏帖要求御史台督查,我都压下去了。圣上对薛嫔娘娘龙恩盛宠,提拔一个家里人算什么,母凭子贵,父凭女升,常理罢了。倒是这薛骀欣喜若狂,如范进中举,之前薛嫔受冷落的时候,不见他出来认女儿。” 覃隐点头,“薛嫔娘娘家里人这边,还得您多照顾。她虽得盛宠,可能只是一时的,但薛骀此人兢兢业业,之前受尚书令张灵诲打压,无人知晓他的能力,如今有机会崭露头角,才知还是有政绩的,这人若能吸纳过来,对我们亦是有用。” “只要薛嫔留住圣宠,位阶往上升,上去之后不犯错,薛骀这边升官之路畅通无阻不是难事。”魏子缄道,“这也算是六部打开了一个口子,若能将六部尚书逐步换成我们的人,换掉尚书令张灵诲就是水到渠成。由下而上的打法,难度也极大,但至少看到希望了。” 临走时,魏子缄留他吃饭,覃隐婉拒,要离去时魏子缄似有话说,他看出他的嗫嚅,转过身正向他态度恭肃,请他直言相告,不必为难。 “这是林姑娘要我给你的。”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白纱质地,一截衣布。 割袍断义。 - 颐殊(梦) 坐在乌篷船泛于江上,孤舟一叶,没有比这谈事相商更安全。覃隐给她倒酒,他们没有对面而坐,他就坐她身侧。是她要求的,他听从了。 颐殊先问,“黄栋安谋反你没有参与,只掺合了三位老臣魏子缄、严汜远、曹裎兵谏的事对吗?但因为三人意见不合,现实阻碍颇多,拖着未能施行。” 覃隐没想到她一问就问这么深,心脏紧了一下,“是。事情远比想象复杂,就一直搁置了。” 轮到他问:“尹辗那时候知道那件事,就以圣旨把你召进宫了是吗?” “他把我召进玦城,没有进宫,因为我不愿意,无法为他做事,他要折磨我的心性。” 颐殊又问:“你知不知道黄栋安谋反的事?” “我不知道。” 她紧接着追问:“那你是如何在谋反当天搅乱行军路线,趁乱把我送出去的呢?” “这是两个问题。” 日光悠悠拉长照进舱内,随着船的波动光点时暗时亮。她看他一会儿表示你是对的,示意他问。他说:“那件事是什么?” 颐殊拿装水果的琉璃盘倒了一些茶水,问他要帕巾。他交给她,后来这张蝴蝶纹绣的帕子无数次擦过她腿间污浊,所以她知道他随身带着。她把帕巾打湿,沾水洗脸,那张皮脱下来,转脸看他,他看着她一系列动作,渐渐显出讶异神色。 她紧接着问:“你是怎么做到调动部分禁军,给他们错误信号的?” 其时他还没有那样做,但他有这个想法和打算,只在心中计划。他不知道她如何猜出,略一思索,“我有丞相相印,还有仿制虎符。相印大抵是假的,但可以糊弄。” 他就用这两个假东西干扰了战事?那时叛军跟来平叛的禁军都乱作一团。 覃隐出神凝视她,颐殊也毫不避讳回望,对视良久,气氛逐渐不对,原本闪烁在船舱木头上的光斑移到他眼中,他动情而迷离,恍惚而沉陷。 第三个问题。 “你想让我吻你吗?”他盯着她的眼睛,“必须诚实,你撒谎我也会对你撒谎。” 颐殊没有说想或不想,微微抬颌,闭眼。他慢慢靠近,四瓣嘴唇迭在一起,触感柔软。覃隐睫毛翕动,因着生疏有些颤抖,想闭眼又舍不得闭眼,他动了一下,在直觉中摸索学习,靠身体本能反应。颐殊比他娴熟,这让他没想到。 她也知道不应是情事中的吻法,轻轻辗转吮吸,他们基本上没有过这么轻柔的吻。覃隐抬起手放在她腰侧,还有些控制不住的抖。他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把她抓疼抓破了,也只敢手指稍微用力往里扣一点。 “覃翡玉,你甚至可以肏我。”她气息若靡,“我一接吻就湿,你知道的。” 这个时候的他从哪里知道。惊得脸上烧了又白,白了又烧,他不可能依她所言的,只是问,“那次,你感觉好吗?” “不记得了,你喝醉了酒,我也病得神智不清。”她无所谓道。 覃隐略感到遗憾,但也不是很灰心,因为想到这事心脏一收一紧隐秘地兴奋。 “我最近遇到了点困难,”颐殊抬手摩梭他的脸,“去把长公主府的崔驭给我抓来,或者让他自己过来,别弄死了。” - 覃隐只是去了长公主府几次,就直接要人。第一次去,他对长公主表现出不感兴趣,对长公主府的面首兴趣盎然。第二次去,他就同其中几个男人谈笑风生,可以说打情骂俏。谌烟阳气得脸都歪了,勒令不准给他开门。第三次他就问她要人,“殿下府上的崔郎君,看他也不受宠,能否送给小生?” 崔驭可能八辈子都想不通,自己有一天会被男人看上。喜欢男人的男人留着也无用,谌烟阳命人把他打了一顿,送到严府门口扔下。覃隐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人,“来了?” 颐殊听说这件事,就要见他。覃隐带着她从严府坐马车到他在外边租的宅子,她下马车,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盆,也许残留的是若有似无的胭脂香。 崔驭手脚被缚,鼻青脸肿,勉强睁开眼睛,见一貌丑女子站在他面前,心想竟然不是男人。这女子只能绑人,确实如此。 他头扬起,后脑勺磕在木桩上,“走开,丑女。”厌恶极了。 颐殊好笑,“你以为我看上你了?” 难道不是吗?端着盆水后进来的覃隐听到他骂人,愣了一下。放下水盆,过来牵起她的手放到盆里洗,在崔驭的惊异眼神中温婉道:“他身上脏,你不要动手。” 一个貌丑,一个眼瞎,绝配。崔驭想笑,嗓子干到咳嗽,“早就听说世上有恋丑癖,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他想半天想不起翡玉两字,“这位公子,我都没有跟你说过话,你就帮你娘子把我绑来,她想学长公主收面首,你助纣为虐,难不成是被下了蛊?” 被喊话的人不理,垂着眼将每根手指洗得仔细,颐殊不耐,拿出手随意甩了两下,甩得水渍到处都是。他又掏出手帕来给她擦,她嫌他磨磨叽叽烦人。 她坐在崔驭前面的胡凳上,覃隐坐在一旁的床榻。她问:“谌晗为何要对付谌烟阳?” 覃隐刷地站起,神情紧张万分,他不知她怎么会对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如此笃定,那是当朝太子。比起讳犯太子,他更害怕她卷入什么深水泥潭。 崔驭倒没什么严抗,“太子得知一些皇室辛密,容不下她。” 她刚觉得他嘴没多硬,别的却是再也不肯说了。颐殊站起,覃隐也跟着站起,她走到崔驭跟前,“你是要我对你用刑?” “你用刑也没用,我的确不知道。” “那我到长公主府长住,他又为何要杀我?” 她在假设不存在的事,崔驭大可抵赖到底,比如谁说要杀她了,拿出证据来。但她说得不容置疑,崔驭道:“我猜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外人。” - 颐殊走在前,覃隐亦步亦趋跟在后,他问:“崔驭如何处置?”她不理。从那天接吻后,她对他就没有好脸色,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如胶似漆,连正眼看都没有。 “养着他。”她被问得烦了,淡淡丢下一句,“你养女人还是养男人不都一样。” 覃隐停下脚步,她道,“你的院子里养男人养女人不是很正常?” “还有,我没那么下贱。” 他正要说话,瞥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外部涂装低调,内饰珠帘玉坠却价值不菲。车上帘子掀开,下来一人,他带来的侍从搭弓举箭,他竖起扇子。 是谌晗。他笑道:“幸会,永别。”扇子倒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饮犊上流 覃隐 谌晗挽弓,满弦,射出一箭。太监跑到十几丈外的箭靶处,高声唱响中靶位置。不出意外正中红心,谌晗搭下一箭前,对覃隐道:“隐生你来试试,这段时间技艺有没有精进?” 太监恭恭敬敬递上弓箭,给这位新晋给事中大人,最近皇帝身边的红人。覃隐接过,他并不熟练,每每引弦眼前都会浮现起将崇任东射下山崖的一幕。 “不对。”谌晗过来,站在他身后,贴得极近,手把手矫正他的姿势,微偏箭头调整方向,“身体绷紧,你没有对准,这样箭放出去脱靶……” 那边太监急急来报:“陛下,北彧战报,周岘败失硌城。” 谌晗放下弓箭,离开他身侧,硌城只是很小的一个城,他并不十分看重。覃隐问道:“苏将军回朝已三月有余,将帅不在战场上用,犹如武器在仓库落灰,为何不用他?” 谌晗在铜盆中洗过手,拿龙帕擦拭,不紧不慢道:“他军功无数是不错,有人说他的打法很像黄栋安,颇有当年镇国大将的风范。隐生,你觉得呢?” 覃隐低头,拉满弓弦,“巧合罢了。” 午后用过膳,徽宝阁内,谌晗站在书桌前,“朕不想让他与叛贼黄栋安联系在一起,封号赐什么好呢?” 覃隐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谌晗拿起纸看了,“甚好。” 当天下午赐旋光大将军封号的圣旨送至苏府,苏惊带着家人仆役跪地接旨,这份荣誉竟等了三月之久,他心里没有多畅快。付箬对他道:“将军不在玦城这段时间,下官已将暗网部署安排妥当,以供随时调动。” “稍安勿躁。”苏惊负手将圣旨背到背后,站在檐下,他在等他的消息。 - 当晚,琏江游廊船坞驶出一艘画舫。离开岸边很远,苏惊才对覃隐道,“近来如何?” 暗波如船下的鬼魅,无灯无乐,无光无声的画舫在江上漂荡,仿若幽灵。覃隐看看付箬:“你没告诉他圣旨上赐封的字是我提的?” 意思是他在皇帝身边都能执笔落旨,这地位不言而喻。崇任东哼笑:“原来是你啊,是我不懂欣赏了,还以为是哪个老和尚的法号。” 就朝堂局势而言,付箬已经跟他讲解分析得差不多了。沙盘展开,错综复杂的混乱,每个人牌子底下都连着好几条线,三人聚在一处,覃隐手撑在桌面,对他笑道:“昏头了?” “不至于。”崇任东也不置气,他没那么幼稚,拿起一块木牌,“你能动得了他吗?现在。” 覃隐看一眼,兵部的一位官员,“有点难。”没有十成的把握,贸然动他只会打草惊蛇。 覃隐将那些牌子收起来,一块一块摞高,“你怎么能肯定黄栋安被诬陷谋反的事他有参与?” “至少他不是毫不知情。”崇任东答。他在清理出来的桌边坐下,摆上碗,倒酒。 付箬不满他们二人闲话家常似的氛围,主动挑起话头,咬牙道:“谌熵不该杀了吗?他都是个废物了,难道还杀不了?难道还让他快活?” 崇任东道:“不是早就说过,要他亲手指认诬陷告密者是哪几个,叛贼到底是谁。” 付箬主张杀谌熵,崇任东不同意,他要留他活着,到黄栋安无罪的那一天,逼他亲口承认错误,翻案以正名。付箬认为不必留他,后世追还真相,改写史书,一样的。 “崇任东,你蠢如彘狗!别抱有天真想法,执迷不悟了。”付箬骂道,“害死黄将军的是他,他残暴无道,手上屠戮千万条人命,你怎可指望这种人有愧疚之心,知错能改?” “我并不期望他能改,”崇任东肃穆而视,“他作为帝王有听信谗言,被蒙蔽的一面,我只想要他知道他错了。” 覃隐推开门出去,剩下的两人看着他,他道:“我中立,你们先吵,吵完了结果告诉我。” 江水一摇一晃,远处市井繁华,街灯万巷。他撑在船栏上看风景,舱内付箬跟崇任东争吵声传来,他提不起兴致,眼里空无一物。眼是心的窗棂,那么心也是空的。 两人来叫他时,他正在数岸边光秃秃的杨柳树。 崇任东说,“我们行刺。”覃隐说,“不可。” 他俩略感惊讶,覃隐道:“你们现在争吵出的结果都要往反方向走。” 他说争吵的时候必然都是走极端,吵赢的那个更极端。“付箬你的话漏洞百出,若赌上全军将士的尊严和暗部下属的性命,为何不一开始就这样做,要等到现在?”他淡然道,“不就是想保全大家,在这个前提下行事的吗?枉你在玦那么多年,竟这么耐不住性子。” 付箬自知失智,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 “崇任东你的做法太中庸,谌熵是个什么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他的双眸在烛光下也照不亮,阴影蒙罩,“这种人只能说死一万次死不足惜。” 他双手交迭放在嘴边,略加思索后道,“不能杀,后续麻烦太大。” “先收集证据,到时我利用谌晗逼谌熵翻案。”站起到玄月窗边,“一旦昭示罪名,弑父法理性成立,他会动手做的。” - 谌晗问道:“近来父皇病情如何了?” 覃隐回答:“不再找画中人了,可找起与画中人相似的面孔来。” 谌晗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要别再折磨他就行。他道:“那就再去给他找几个,记住,不要一次性送完,玩腻一个再给下一个。” 覃隐道,“他信画中人为虚构都用了那么久,信这种人千万里挑一只怕会更久,别人又哪里能给他轻易找出这般容貌的人来?” “商纣王对女娲雕像起色心,作诗辱神,天降下灾祸致商周覆灭。”谌晗坐在龙椅上身体前倾,握住扶手的小臂青筋暴起,“而今背上荒淫骂名,我看他是想毁掉谌家的天下!” 那日覃隐一踏入正銮殿,就见谌熵赤条条地压着女人在大殿中行事,旁边还有几个一丝不挂的围着,入眼白花花的肉。那幅画就挂在正殿中央,他在那幅画下面,以这种方式膜礼。 谌熵察觉有人进来,转头看到是他,气喘如牛,“来呀,一起玩!”邀他加入。 覃隐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这男人意淫着她的模样在办事。手背到身后,“不了,只是来看看陛下有没有好好喝药。” 谌熵站起,展臂让康贤裹上衣袍,他掐着刚才亵玩的那女子后颈提到覃隐面前,问他,“这个像不像?” 眉眼可能有几分相似,但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诚实道,“不像。” 谌熵把人一扔,“杀了。” 他走到那幅画前,张开手虚抱,贴上去,“不能一亲芳泽,死而有憾呐!” 覃隐嫌恶地别开脸。 - 林洔 朝堂上,本来好好的朝会,张灵诲猝不及防向魏子缄发起攻讦,他道:“魏大人身为御史台大夫,有督察百官之责,却自身不正,带头作恶。臣请奏,虽赦魏大人回玦,不可这么快官复原职,应受御史台清查,若御史台没查出问题,也该看看御史台是否出了问题。” 他这话触怒了两人,陆均恼火“你……”一声,被旁边的同僚按下去。魏子缄被点名,站出列,恭敬向圣上行叩,才站起来向张灵诲道:“魏子缄行得端坐得正,从未行过亏心之事,你说要查,那就查,不放心御史台,别人查也行!” 他又向皇帝道:“陛下,此人一定要公正客观,还人清白,微臣仅有这点请求!” 张灵诲不等谌晗做出决断,抢走他开口之前道:“我说的清查不止是为官行政,收受贿赂这方面,而是背地里你干的好事。你私德有亏,还以为别人不提?” 若要说私德,在场的官员哪一位没有问题?他一说完堂下的人皆面色青灰。时下养伎、蓄伎之风盛行,青楼别苑圈养女子并不罕见。大家都心照不宣,从没有人拿这个互相攻击过。毕竟谁都不想打击政敌的同时把自己拖下水。 “他这私德亏得不是一星半点,那是阴损到祖坟里去了!”张灵诲又道,“他从西滁回来,就将一美貌婢子带在身边,若只是这样我没什么好说,可那是林洔!两年多以前,这恶妇策划聚众伤人事件,后果严重。又以诈死金蝉脱壳,诡谲无行。几十条人命,魏子缄不仅不将人捉拿伏法,还私心窝藏,包庇杀人魔头!带她回玦,若她再次作案,你该当何罪!这不是知法犯法,毒害民生是什么?” 大殿三息的沉默,之后便是窸窸窣窣,间断响起交头接耳声。他们不敢大声议论,轰然激亢,因为没有人敢站队,只有不善了解情况的人询问“是真的?”“你信吗?”诸如此类。 覃隐站在队伍前几排,并未抬起头来,也未表现有异。魏子缄将不动声色落在他那边的目光移开,正色道:“林姑娘虽侥幸从事故中生还,却记忆尽失,身体有残缺。按你的说法,她既能以金蝉脱壳的方式逃脱,为何把自己搞成那样?她之前家门不幸,惨被叶家人寻私仇在先,你为何不提?” “你个老东西眼迷心乱,连法理都不认得,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张灵诲讥骂,“灭门之祸自有官府为她做主,何况官府已查明是匪盗杀人,与叶家无关。她炸死的叶家人老弱妇孺何其无辜,她逍遥法外,大摇大摆。复仇大都以死明志,她给人当侍妾,淫妇一枚!” 覃隐转了转脖子,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张灵诲也看到他了,但在他如此圣宠的情况下,提他不但不能一石二鸟,还有可能让谌晗的判断偏向对手那边。张灵诲聪明地绝口不提翡玉公子与林洔之间的交集,心想一个一个来不急。 集火到魏子缄身上:“魏大人被这淫妇所利用,借其回玦赴任之机蒙混入玦策划二次袭击,就问你们怕不怕!”他双手张开,大义凛然,殿上好多配合说怕的,他接着道:“魏大人该不会成了这毒蝎妇人的同党,合谋来行使打击报复了吧?” 魏子缄向前一步,“陛下,林洔身体智力残缺,做不成事了,这都是无稽之谈。是夫人见她可怜收留,我更没有私通婢子,偷纳美妾这样的行为。收留她时并不知她是林洔……” “狡辩!”张灵诲大喝,眼见场面控制不住,谌晗收起看戏心态,出言打断:“隐生,你怎么看?” “回陛下,当年的事我有存疑。”覃隐说。 “她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把几百斤的火药运入数尺高的铜鼎中,还不被人发现的呢?若说分批分次倒入,那她早该虎背熊腰,失美姿仪。”谌晗忽视朝堂议论,示意他说下去,他下结论道,“我怀疑,此事另有人所为,栽赃陷害到她身上。” 这番言论是全新未听人说过的,官府几乎都不调查认定是她。覃隐之所以敢这么说,也是认准时间过去那么久,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证据。他说完淡然转向张灵诲,后者眯萋阴鸷看他。他要人踏入自证陷阱,他就让他先证明确有其事。 如果事情都不是她做的,讨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谌晗烦了,厌倦道:“将那林洔打入牢狱,过几日提审再看。若真心智有损,充为奴伎,任其自生自灭。” - 林洔关在单独的牢房,她这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人提审她。她猜是有人打过招呼,因为狱卒告诉她,她的结局定是送入伎院,不用审。 门口停了一双靴子,她把手里拿着在地上写字的小木棍丢开,抬头看他。覃隐手上攥着一截袖子,蹲下身与她平视。“割袍断义用在朋友绝交,你是一个朋友也不想要?” 她不说话,扑扇着羽睫,覃隐命人把牢门打开,就屏退所有人。他环视一周她住的环境,有床,有凳,甚至有书桌书柜。人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凳子不坐,偏要坐地上。 覃隐盘腿坐下,拿袖子擦她脸上污渍,擦着擦着嫌擦不干净,从旁边的水缸舀起一瓢水,五指并拢手心作勺掬起一捧水浇在她脸上,面具脱落下来,这下干净了。 他盯着她看许久。她睫毛上挂着细珠,因为不让水进眼睛,紧紧闭着,揭完才睁开一只,又睁开另一只。她可能想用手抹一把脸,手指动了动,但见他这么盯着,遂放弃。 原本要说的让她难堪的话好像也说不出口。他想好了,还是朋友,带你出去,若断绝来往,那就自己想办法,准备这么说。但她都不说话,应该是在心里密谋怎样利用他脱困了。 覃隐想着想着笑出声,他竟然期待她跟他大吵一架,硬心不同他和好,对他触碰抗拒,讥讽他只想要她的身体,他就可以跟她谈谈除了这个他还想要什么。 因为有心的人才会受伤,因为在意才会血淋淋的争吵,即使不堪,即使狼狈,也总会撕破伤口看见点背后的东西,他大可以借这次教她认清自己的心。但她这么快就屏息消退,还是因为不在乎,更在乎自己的安危。 覃隐拉过她的双手按在水瓢里洗,她瑟缩了一下。他左手抓着,右手一根一根青葱白指地洗过去,指腹的灰,指甲缝的泥,都洗干净。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细致耐心。 她看见眼前场景,忍不住道:“我梦见你为我挡箭。” 梦中他站在她的身前,胸口插着数十支箭。他慢慢垂首,跪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死去。颐殊很久过后忽然意识到,他挡住她时身躯投下的影子,也为她遮去了炎日的光线。 覃隐一顿,“你因为这个不生气了?” ……过于荒谬。 第一百二十二章揽辔澄清Рo⒙āsīā 覃隐 她摇摇头,覃隐把她的手还给她,正式提起目前处境,“你什么打算?” 求他?讨好?装疯卖傻?或者……诈死? “林洔这个身份太危险,早该想到的。”她思考,“但这张脸再放弃,我就没剩多少了。或许,我可以用本来的面貌生活试试……” “不行。”覃隐果断否决。 “为什么,你都是门下省给事中了,我低调一点,不是所有人都……”圕請到艏橃網站:Я𝒾Я𝒾𝖜ⓔN.℃ õ М 覃隐欺身上去,“你是真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颐殊手撑在后,与他脸距离不足毫厘,他突然的靠近让她呼吸一滞,屏入胸腔,这个距离不能直视,只好垂睫,听见他讲:“我是门下省给事中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倒是说说。” “旁人不能嚼舌根子……” 那舌根子怕是嚼到天边去了,观者如云,只为一睹芳容。 遍寻不得的人乍然出现,谌熵更是要喜极而疯。他也要疯掉。 “你要住覃府?以什么身份?” “你师父不在了,你跟我之前是朋友,不住覃府住哪儿?” “……”他反应过来她说的本来面貌是曲颐殊那张丑脸。 他收起困在她身体两侧的手臂坐起,颐殊也坐起,还强调,“我是你师娘!” “那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更被别人嚼舌根,有悖人伦?” “也对,”颐殊发愁,“蒋昭宁诸愿不愿意收留我?” 她小心抬眼看他,询问他的意见。覃隐看她这副模样,像不知道男人是什么货色。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不露馅,就算他对蒋昭宁诸一万个放心,也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听她这么讲。 他起身,弯腰抱起她去床上。颐殊觉得不对,她想这么个地方,她在为前路担心,为保命忧思的时刻,他应该不会。但他俯身亲吻她,以熟悉的手法伸进衣服抚摸。 她推搡埋在颈边的脑袋,“覃翡玉,你能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他含含糊糊讲:“你说,我听着呢。” “覃翡玉,”她含着气性,“我还有一边袖子可以割。” 听到这句,他放开她,退到一旁。 颐殊慢慢穿好衣服,乜他的目光不善。总归来说还是个权力问题,他敢跟谌晗谌熵尹辗那么随便吗,听他们说话怕不是要俯首曲膝,洗耳恭听,惟恐疏漏一个字。 “听说你被谌晗以女子相待羞辱,”她忽然说,“难道是想在我这儿找回一点男人的雄风?” 覃隐脸色一变。她就知道是真的了,魏子缄说的。 宫内传闻谌晗对他举止亲昵,行为媟狎,可能也不是传闻。传到谌熵耳朵里,原来不是秽乱后宫,也不是无心众臣淫乐,而是给他儿子暖床。 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以疯癫为掩盖,指着他撒泼打滚,嘲弄大笑。覃隐端着药碗沉默地站立,到康贤都提起警惕,对他道:“覃大人,药我来喂吧。” 他走后,康贤偷偷把药倒进花盆。 后来,练武场上,秋猎临近,各世家都在为狩猎作准备。臣子围在谌晗身旁,探讨射箭骑术,提出要比试一番。有人起哄给事中郎,他看他一眼,轻佻道:“怎么能让女人和我比,去叫秦将军来。” 覃隐默不作声,其他人当没听到,但他还是瞥见两个人低低谑笑。 思及此,覃隐心绪再难平息,握住她的手腕,“曲颐殊,如果你说不出好听的话来,今天就别说。”他把这段话用力刻进她眼睛,“你还是继续考虑你的安危好了。” “可我只想关心张灵诲会不会有事。”她道,“如果我在狱中能让张灵诲出事,那我可以将自己的安危放到后面考虑。” 覃隐很轻易就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怎么做?”- 十年前的事情被翻起,江湖上在讨论林洔自亡伤人这事是否确有发生过,有人信誓旦旦,有人质疑成因,但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疑问: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干出这么大的事。 会不会有人协助,从犯不止一人?那她充其量也只是被利用引爆,真正的恶人不是她。会不会是为官者包庇罪犯,找出最有可能作案的受害者之一,拿来定罪。会不会林洔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她还有嫁人安心过日子的愿望,为何要自取灭亡? 覃隐奉帝命审讯林女的隔天,谌晗传召林氏殿中受审。 这不是她第一次入大殿,前一次还是以何钦潸的身份,在帝前哭诉受张巧书辱亵。 她上次显得泼妇,哭嚎不止,声势闹得大,这次就收敛点,垂头不敢抬起,表现迥异。 “林氏,”大理寺卿道,“你昨日招供到魏子缄身边是有人指使,兹事体大,今日才传唤你至殿中,圣上在此,为民做主,你不要害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林洔跪着,点头。覃隐歪头看她,觉得她演技好得过分了些。 “朕且问你,”谌晗慵然开口,“指使你的人是谁?” 林洔抬起一根手指,不出意外地指向了第一排的张灵诲。 满座皆惊,但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能断定,这林洔放出去也定活不过几日。 张灵诲脸色稍逊,但未见惶怵,冷道:“这么明显的谎言,陛下该不会听不出吧?” “林氏,你有撒谎吗?”谌晗又问,“你若现在改口,朕不治你欺君之罪。” 林洔摇头,“不改。” “凡事要讲证据,空口白凭,谁都能污蔑人。”张灵诲不紧不慢道,“老夫今年岁数,生辰几何,爱吃什么,你说跟过我,这些该不会都不知道吧?” “大人今年五十三,生辰元月初七,爱吃……桂枣膏。”这些问题她早在梦里探究过。未等人骇然,她忽然抽泣,“主公为何舍弃我?” 纵是张灵诲,也禁不住脚步后撤半移,身形不稳。 让人称呼主公,那是古代君王才配有的。只能让人认为,他有异心。 张灵诲甩袖,“胡说八道!” 指向魏子缄,“你们联合起来,害我步入圈套,扣上虚假罪名!” 谌晗皱起眉头,正忌讳他疯狗乱咬人,忽见他冷静下来,像在逼自己思考。他冷笑,“你若是我安排的人,齿间就该被镶进一枚我特制的毒药,撬开牙看看就知道了。” 在他接近前,林洔只能迅速咬破舌头,假装毒发倒地痛苦呻吟。 张灵诲走到她身侧,冷眼看着她演戏挣扎,他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特制的毒药。”但她一死,却是死无对证了。 他提起长袍,踹了几脚,踹得她翻身滚出老远,她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颐殊 装尸体的麻袋一被扔出侧门,覃隐安排的伙夫就匆忙上去打开系绳,把她放出来,换上一具尸体,重新系上绳结。他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掀开帘子一角注视这边动向。 那两个伙夫左顾右盼,搀扶她送上马车,覃隐起身接住,颐殊立马就扑倒在他怀里。他往后拖她入车厢,抱她在怀中,良久的寂静后,她哽咽说:“好疼。” 覃隐屈膝弓背而坐,他们下颌都放在对方肩上,他也哽咽:“我知道。”- 马车一到覃府,他就背她入房,放在床上,叫清亮打水,再小心翼翼推起她的衣服,查看伤势。捏住衣服一角的手都在颤抖,揭开一点就见腰间红痕。颐殊喊疼,他让她不要动,害怕伤到内脏,此后一月都要卧床休息。 他手碰到淤青处,她吸一口气,他问:“有没有腹痛,恶心,咳嗽,或呼吸困难?” 颐殊推他,“你出去,换人来。”覃隐怔忪片刻,出去给她煎药。 换清亮进来,他打开药箱,熟练地把脉请诊,看过伤,舂桶捣药草。颐殊自己提着衣服,后背留给他。清亮敷着药听见极平静但杀意极盛的一句话“我迟早手刃他”手一抖。 覃隐出去就没回来,颐殊在等,这夜注定无法入眠。他回府见房屋灯烛亮着,敛神调息一番,再推门入内。她果然坐在案几旁,手上提笔写写画画。 “谌晗问你什么,怎么说的?”头也不抬。 谌晗见他第一句话问的是:“眼睛怎么这样红?” 他在她对面坐下,“问我对此事的看法。” “你怎么说?” “张灵诲有异心确凿无疑,都敢当殿杀人。现在文武百官都知其不忠,圣上亦知,拥趸他者,追随他者,与其为党羽者,都该在心里打个疑问,是否要公然与圣上为敌。” “继续拥趸他者,要么沦落到朝堂孤立,索性以真面目示人,僭越皇权,私下怂恿张采取行动,自立为王。要么表面附和,实际两头为奸,势必不能被他容忍。无论哪一种他都会露出马脚。”她道。 覃隐默然一阵道:“他接下来会拼命抹黑林洔,构陷魏子缄,为自己挽回点声誉。” 颐殊抬眼看他,“圣上没问你跟林洔的关系吗?”他一定听说了。 “我只说救过她,别的一概不知。” “林洔在魏府的时候,你三番两次登门,比之前频率大幅增加。”她笑了,“他会想不到你在跟魏子缄合谋教导林洔行事?只能是他默许,纵容这种可能性,因为他也想对付张。” “是。”覃隐毫不避讳答了。 他想问她还疼不疼,看她这模样问不出口,实在矫情。 可能还会被反讽难道这点小伤要嚎痛三天三夜吗。 她把写完的纸递给他,那是一张平面图,“我剩下的面具都放在这个位置,你让人把东西偷出来,魏府家规严明,不要打草惊蛇。”- 那天之后,覃隐放班总能见到她的窗户亮着,即使入子时她也等到他回来,问完当天的情况后再睡。他只能尽量回来得早些,下了马车直接就入她的房中。 他把烛油添上一点,端到桌旁,烛光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还有手上正在写的字。覃隐解下大氅挂在木架上,过来坐下道:“明日秋猎,地点凰鸣山。” “我也想去。”颐殊些许失落,书也不想抄了,搁下笔。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覃隐道,“好了就可以戴面具作为侍婢去。” 颐殊低头提笔,不再讲话。她继续抄《若虫录》,他黯然垂目。 他有一点感觉得到,林洔的头七都过了三次,她的伤还没好,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碰。即使她明说他也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强行做什么,可她就是以此为借口逃避。 也许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女子会有的心态。 他刚这么想完,她就问:“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回陆均处谋事吗?” “你那时侍书,是因为谌晗要找一个女人伴读,他现在没这个需求,你又是寡妇,陆均不敢冒险。”重清誉之人大抵都不会与寡妇沾上关系。 她又问:“谌映如何,听说他嫡子降生,正需要乳娘。” 覃隐以手撑额,喝着茶,像在思索。 “他认识我,不存在信任问题,定会同意的。” 覃隐不答,他喝完这口茶,正要喝下一口,颐殊按耐不住,笔杆敲在他杯沿,“到底可不可行,你说个话呀,在谌映那儿,我还可以帮你……” “就待在我这里不可以吗?”他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弱。 “你明知道答案还问?”她奇怪,他往常不会这么意气用事。 她用笔杆挑起他的下巴,“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天家私宴,谌晗带他在身侧寸步不离。皇太后寿辰即将来临,太后命各宫嫔妃抄经书做寿礼。点完一圈,视线突然转到他这边。 “素闻覃大人善文着书,字也是写得漂亮,你就抄《般若心经》吧,以表孝心。” 座下掩嘴低低笑声,谌晗也不说话。他站起来认下了,谢过太后,对笑声洗耳不闻。 “寒门就是如此,即便有很高官职,只要贫贱出身,他们照样可以看不起。”说他兼葭倚玉,傍人篱壁,造谣他出卖身体上位。他表面风平浪静,手却不自觉握紧杯身,“陆均也是寒门发迹,都没有被这样对待,凭什么只有我?” “尹辗离玦不过半月,怎么就搞成这样……”说完忽然想到,自己连做靠山的兄长都没有。 也曾有过短暂的错觉,但错觉终归是错觉。 覃隐放开杯子,“事情不大,我找两个校书郎模仿字迹替我抄了。” 天下没有权势摆不平的事。 颐殊手指攥紧笔,没有抬头。她为抄书,掌腹磨出薄茧,腕节酸疼不已。 她在冷宫,起初非常不好过,瓦片破损,晴天曝晒,雨天漏雨。别的宫殿冬暖夏凉,她的白炽宫没有地热,连炭盆都缺斤少两。就在这时,她听说他在群臣宴上大放异彩。 他永远不会孤独无援,总是在逆风翻盘,而她尝试逆流而上,到最后却摔得遍体鳞伤。就像上天对她的惩罚,以他的明耀,得意,反衬她的愚蠢,落寞。 后来,她在接雨的水盆旁看书,只有一张小胡凳,书就摊在膝头,尹辗来了。他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但那以后,境况就变好了一些。 她以为他将她“视作人才”,延续到覃隐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她不被“视作人才”,都不被“视作人”了。她是他的生辰礼。 “覃翡玉,我不做你的侍婢,过几天就走。”她合上书,推至一旁。 第一百二十三章低吟浅唱 覃隐 红鸾夕阳。日暮渐沉,浩浩汤汤的狩猎禁卫军队行进在山林间。覃隐并排与谌晗驾马走在一起,珗薛在后边的轿子里。覃隐道:“陛下,薛美人的品级是否该往上升一升了?” “朕有想法。”谌晗疲倦非常,“隐生你回去帮我拟个折子,她赐号,娘家,封个什么合适,帮朕管理后宫,你再贴心不过了。” 覃隐垂眸道:“管理后宫是皇后职责,陛下千万不可这么说。” 传到朝臣耳中,大抵又会传成皇帝沉迷男色,才致后位空悬,群情激愤。 “对了,上次让你找那画中女子的事进展如何?”谌晗猝不及防提起这茬。 “已通过暗渠临摹画像分至各州官吏,还没有线索。”覃隐答道。 皇宫内,覃隐站在树荫下,仰头望着凄凉残月。康贤来请,引他入正銮殿。秋猎这三日,谌熵病情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恶化。这都要怪康贤不放心他一人侍太上皇,从太医署又找来两人,药性相冲了。 还未踏进正殿,就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谌熵压着一女子,狠命掐着她的脖颈双手逐渐用力,目眦欲裂,双目猩红。正銮殿地面铺陈软垫,就为方便他行事。他站在他们旁边,慢慢腾移视线,从地上一跪一躺赤裸的两人,移到挂着的那幅画上。 覃隐温和道:“陛下,臣归来第一时间就来看你,可是又服五石散了?” “贱人叫得太难听!”谌熵放开女人,狠狠扇一巴掌,“她怎会如此叫唤?” “来,把药喝了。”覃隐把手中汤碗递过去,谌熵立起身子喝完,空碗丢还给他。 服侍太上皇安寝后,这一天的倦怠感涌上心头,覃隐乘马车回府,老曹、清亮出来迎接,她没有。她的屋子门窗黑着,想是睡下了,覃隐把大氅交给清亮,就去沐浴更衣。 - “这三天有发生何事吗?”他问清亮。“没有什么,就是姑娘闹着要走。”清亮提来两桶热水,想了想道,“我就说你没回来,拖着她了。” 子时,覃隐总算沾着床,他正着单衣取下手腕的佛珠,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我明天就走。”她背靠在门上,手放在背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随便。”覃隐若无其事,继续低头摆弄手链。 颐殊走过来,替他将卡住的锁扣解开,再抬起眼与他对视上,欲语还休。 覃隐投降,“天气冷了,要不要跟我一起?”他只是有些许疑惑,疑惑地试探,拒绝也就拒绝了,当没提过作罢。 不曾想她没有第一时间否决,反倒犹豫考虑起来。覃隐看着她的模样,忘了自己解下手链要做什么。原以为她又是来逗他,引他自取其辱,并不放在心上,可她现在这个反应,大大超乎了他的意料。 他垂着眼眸,耐心等待,却感到心痒难耐,口干舌燥,抬手描摹她的眉眼。颐殊微怔,他衣襟半开,长发披散,眼中似水,就算看清禽兽本质,无奈表面欺骗度太高,晃神就心乱。 不管了。她把手从他中衣下摆放进去,侧头靠在他的肩,“手冷。” - 覃隐将药炉新炼成的丹砂珠穿入红绳,这些珠子并非佛珠,而是药珠。“红色的是鹤顶红,白色的是麻沸散,蓝色的是薄荷叶。”他用锥子刺眼,银针在火上炙烤,引线穿过珠子,动作慢且谨慎,最后在这些珠子上浇蜡,表面变得极为光滑,而且不易脱落。 颐殊就在旁边看,他左右手捻着绳结两端,在光下检查,珠子不似佛珠透亮,但一眼过去毫无破绽。她正看得入神,听见他道:“手伸出来。” 他把手链系在她的手腕上,灵巧地打了个结。 “药性会随时间消退,最好一月一换。” 三色珠交联排列,流光溢彩,十分漂亮,与他手上的倒像是一对。 覃隐系完,手放下来,指握成拳搁在膝上。颐殊低头看着,“我能吃的就是薄荷糖吗?” 他将案几上剩余的蓝色药珠放进嘴里,就去贴她的唇。她吓一跳,但是没有躲。吻得迫使她由低头变成仰颈,逐渐呼吸不畅,薄荷味在嘴里散开,是很好的味道。他身上的香味是皂兰,头膏是梨香。比她一个女子都精致,怪不得被男人看上,她漫无目的地想。 他剥她的衣服,她也毫无抵抗,上衣掉到腰间肘曲,浑圆饱满的乳房展露无遗,他喉结一动,凑上去吃。她抚摸着他的后颈,哺乳一般。他从嘴里吐出来,换手去揉,熟红肉珠夹在指缝因乳波变形而到处游走,被嘬吸肿硬得如同泛着水光的小鹅卵石。 她的手也掀开他的裤头钻进去,抹掉前端泌出清液,柔软掌心上下动作勾勒他的形状。覃隐枕着她的肩,闭眼感受,睽违太久,像是做梦。他取掉她的发簪,挽起的乌发垂落,眼前人的容貌与画中人慢慢重迭,渐渐分不清真实虚幻。 被他这样盯着,她也感觉不自在起来,交叉手臂抱住双乳,半挂的袖子勉强遮盖。又不是第一次见,看什么?她偏过脸,下意识回避直接的视线,还嫌不够,抬袖掩面。忽地一只手撩开裙子,在她濡湿的阴户摸了一把,她身体一抖,仅剩在外的一双眼睛瞬间水润。 覃隐看着指腹的水,湿得好像刚从水里拔出来的睡莲。他往前倾身,她往后退,赶不上他逼近的速度。倒在榻上,手也从胸前撤开。今晚的她似乎有点过于任人摆布了。 就因为一串手链?上次帮她做提筐也是。覃隐俯视着她,命令道:“把腿张开。”她果然照他说的去做了。岔开腿踩在榻上,他放低身体,与她私密处贴在一起摩擦。 两个人呼吸变重,覃隐以腰腹力量上下轻蹭,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脸庞移开,颐殊只能躲闪逃避。逃又逃不到哪儿去,被他压着,硬物硌着敏感地带,那地方本就细嫩,隔着衣料再磨,肿得都比平时快些。她痒得难受,小声呻吟让他知道她难受。 覃隐交换膝盖支撑褪掉裤子,没有布料阻隔,再磨就无比顺滑。蟒首数次刮过阴蒂,柱身嵌进两瓣软唇之中,她小泬里的水弄得整根阳物都湿淋淋的。感觉马眼顶住了肉粒,来回拨弄,她身体一阵一阵颤抖,他动腰让他们下体贴合更紧,像要把她耻骨压碎。 - 颐殊 她受不了他磨腻,自己就要探手下去。覃隐按住她的手,不再捉弄人,扶住性器根部从小口塞进去。他进得慢,半天才到达她小腹酸软的最深处,抵在花心上,到了底。停着又不动,她蜷缩起腿,大腿内侧蹭他,扭动腰肢。 淫妇。他在心里暗想。加大力道抽弄起来,她被满足后只能掌着他的臂膀,此后的身体反应不由她做主。腹内太酸,一下一下顶撞击在那块酸肉上,榨出酸汁,盆腔含不住那么多的淫水,流出体外。多余的水从别的地方流,很快她眼角有泪水从耳侧滚下来。 覃隐放慢速度,腰臀律动浅浅按压酸肉,每按一下她眼泪多流一点,下体的水让交合打出白浆,叽叽的水声由硬柱每一次挺进抽出引起。他突然停下,她迷迷惘惘睁眼看他,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看得久了又拿腿绞缠他,像在问他为什么不继续。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今天为何如此主动,无非是来跟他商量离开罢了。她“讨好”他的时刻不算多,可也不少,近来断断续续想起过去的事,他们好像把所有姿势体位全都试过一遍。 “……我没有。”结束过后她靠在他怀里,“除你之外没有别人。” 他信她,他有什么不信的。他抱着她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下介绍信,她要去哪儿,拿着这封信都可以去。“谌晗也没有?”随意散漫地问。 “没有,要有早有了。”专捡好听的话,他想听的话说。 比起她有没有过别人,他更想知道她为何迫切想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写完折好,放进信封,他抬起她的下颌。 “我怕我继续待在这里,会忍不住对你不利。” 说得还怪真诚。 “为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秋月如珪,溶进夜色。 她歪头看他:“我看你不惯。” 覃隐视线扫过她敞开的衣袍下美妙的胴体。 看不惯就看不惯吧。他循着她的意思刨根问底:“为何看不惯?” “你什么都有,还在无病呻吟。”她轻笑,图穷匕见,“你有权势,有地位,有官职,有名誉。帝王宠信,兄长溺爱,朋友忠义,外人追捧。我有什么?” “覃翡玉,你从来没有在我的处境下过,你经历的那些算个什么,屁大点事哼哼唧唧,唧唧歪歪,结果呢,有的是人帮你解决,你在我面前抱怨?” 听起来确实可恨。他单手撑在后,另一只手揽在她的后腰仍不松开。 “我一个人在冷宫的时候,你在与新君宴饮。我在挨饿受冻的时候,你在跟百官作乐。我被其他嫔妃刁难的时候,你在踏洗得罪过你的人。 “你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享受着别人的恭维,青睐和偏私。我只道你是个圆滑世故的小人,偷合取容,好言甘辞累不累啊。可你凭什么跟我炫耀,做官炫耀,着书炫耀,将来封侯拜相是不是还要取笑我只能待在冷宫,哪儿也去不了?” 她的语气眼神像是恨毒了他,恨不得他立即去死。 覃隐听得心不在焉,三心二意地捏着她饱满浑圆的臀。 “我嫉妒你,讨厌你,覃翡玉!”刻意加重语气。 他不想承认自己心底也有不平,她不希望他过得好。但他被她已然弄得麻木,反正她说这种话,做这种事,只念着自己,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要毁掉你,覃翡玉,一直在背后使坏,破坏你的仕途,害你众叛亲离,陷入绝境,最好生不如死。凭什么就你命好,凭什么老天爷都站在你那边……嗯啊。” 他带着她倒下,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两手按着她臀瓣向两边分开。她忿忿不平之际,蓦地被粗硬阳物进到腹中,直插到底。她腿发软,腰也发酸,塌着身子,被操弄得前后摇晃。 “啊……啊……慢点……”她抓着他的肩,整个人萎靡地伏枕于他,任由身体快感交给他支配。纵然厌恶他的话语说得再激烈,再真切,她纵容默许他的求欢,只接纳他的身体,前后矛盾,左右相悖,都导致了他不把她的这些话当回事儿的局面。 汹涌的欲潮一阵阵与恼怒妒意相冲,到最后只剩肉体的爽感,堕落沦陷。她好像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找到他的唇探出丁香小舌跟他气息缠在一起。他身下动作由疾到缓,略微上翘的弧度这个姿势一次一次地刮擦过她体内的敏感点。 在她哭哭啼啼似泣似吟的求饶躲闪中,说着不要了,意思是还要。覃隐翻身将她压到矮榻,再吻上去,顺手揉弄花心上端肿硬的小肉核,她尖叫连连,不能自控地潮喷,泄在他身上,他欣赏着她春潮过后弥漫情欲的飞霞面颊,俯身在纤长脖颈上落下齿痕。 - 次日,问柳馆门前,馆主柳风叶同一众婢女琴师立候。他们收到消息,会来一位贵客,提前到门口恭迎。 问柳馆与醉美楼毗邻,是今年开起来的乐坊,只作古音琴乐风月之事,不提供“服务”。醉美楼老鸨与问柳馆馆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此时正倚在醉美楼月台上看热闹。 这条街香轮宝骑,竟是繁华,这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问柳馆前时,馆主面无异色,心里反倒不屑。车上下来一位怀抱古琴的女子,半边无髻,柔柔的长发披垂,挡住半面。 “原来是你啊,安篱。”柳风叶认出熟人,瞥见隔壁楼上的白芜秀扇子掩唇讥笑他。心中的不快更甚,蹙眉道:“你的伤就好了?”据说她家那场大火没有生还者,除了她。 安篱低着头,撩开遮住脸的那半边头发给他看,半张脸烧焦长出新皮,狰狞得可怖。看到的女婢琴师都倒吸一口凉气,柳风叶瞠了瞠目,示意她挡上,丝毫不掩饰厌恶。 “你来做什么?谋以前的差事?” 安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柳风叶。 柳风叶拆开来看了,旋即眉开眼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躬身做出请的手势,请她入内,边走边说:“安姑娘没出事之前就是问柳馆的顶梁柱,琴艺可谓一骑绝尘,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老客都颇为惋惜啊,问柳馆搬到这里之后……” 安篱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意是说她能回来再好不过了。又问她是如何得翡玉公子救治,听闻他如今不轻易出手救人,救了就护佑到底。有翡玉公子的人脉,相当于攀上尹辗…… 安篱打量着内部的装饰,问柳风叶:“请问我的房间在哪儿?” 第一百二十四章云山雾罩 覃隐 天子出行,两侧仪仗纵列成行。覃隐看了一阵,放下车帘:“枫叶红了。” 谌晗嗯一声,没有睁开眼睛。他道:“陛下,断霞呈鱼尾赤色,日辉染云际,与枫叶林相映成趣,倒是契合得很。不来看看么?” “你说话越发讨朕欢心。”谌晗睁开眼道,“像我那些姬妾。” 覃隐无话可接,只有沉默。他又何尝不是“潜邸旧人”。 他不是没有感觉。每被谌晗折辱一次,就压着他的心比天高就往下降一寸。他在刻意消磨他的志气,刻意得像按着他的头承认自己是弄臣,女子,只配沦为皇权手中的玩物。 谌晗点破了沉默:“谢磬寒那边自顾不暇,没有再为难于你吧?” 前次他问,在门下省署事可有遇上阻碍。覃隐淡淡回,谢大人很好,只是行事风格与兄长做侍中时截然不同,还需适应。但尹辗任职时是出了名的令帝王满意,上下皆服,这话直接让谌晗把谢磬寒拎过来敲打,大意是“你如果不会办事叫右相尹辗来教导你”。 谢磬寒再见到他,还是皮笑肉不笑,但态度有所收敛,他办事顺利许多。 “还好,他与张灵诲相近,都是有利者趋,无利者弃的类型。” 前倨而后恭,那是吃到苦头了,也是看张灵诲在朝中风向有变。 “张灵诲频频请见太上皇,不知耍什么口舌,让那只知荒淫的老头一纸诏书将谌旳从封地召回。他敢来,我就敢斩。”谌晗面无表情,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从古至今,没听过太上皇在世,皇帝权力旁落到太上皇及太后手中这样的事,朕势必将一切收回。” 覃隐安静听着,心里默默计算除谌旳外他还有几个兄弟。皇帝顺位继承人都快杀光了,谌家人没剩几个。兄弟手足,自相残杀,张灵诲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张灵诲,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谌晗食指摩挲玉龙扳指,“覃隐,魏子缄那边叫你密切注意动向,他一旦扛不住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魏子缄眼看复职无望,自己是被利用了,只能硬扛朝廷张灵诲党羽爪牙的非议攻讦。谌晗宠幸了他女儿魏姽数日,寄托在女儿能有个好下场的希望上,咬牙承受莫名侮辱。 清流之臣最忌与哙为伍,清名不在,真要脸的早就一杯毒酒,自缢证身。就是深知魏子缄不是那样的人,也能忍,覃隐才同意做局。尽管如此,他还是去见了他好几次。 “你不用劝。”魏子缄道,“我要是那么容易垮,官场二十几年白过来了。” 谌晗却不放心,怕他倒戈。在他看来,每一枚乖乖听话的棋子都该是不能开口的最好。 “那个给张灵诲透露林洔在魏府消息的谋士呢?” “已经投井自杀。” “魏姽的乳母?” “前两天不慎摔断了腿。” “善。”听他汇报完,谌晗笑起来,“覃爱卿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 到了江边,画舫就快靠岸。禁军统领韦奕端坐在马上,遥望太子画舫。它现在不该叫太子画舫,该叫龙船。他是谌晗还未继位时,就在东宫禁军做统帅,跟在皇帝身边的人。他回头,皱起眉。马车中不时传来笑声,皇帝整日跟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他表妹谢芷舒成天背地里骂公狐狸,骚货,他还训斥她不得对覃大人出言不逊。 手下来报告消息,说那边准备好了,已清点排查完毕,可以登船。韦奕点头,候列在那方的花船开放,各青楼伎院挑选的优中择优的女子陆陆续续在重兵侍卫把守下登上画舫。 韦奕看着这些抱琵琶端古琴的姣美女子,才觉得心里稍感舒坦些。他们大璩皇帝若是独宠一人,冷落叁宫六院,他就跟着那些文臣也写唾骂覃隐的奏折呈上去了。 “陛下,”他下马到车前,“您看何时开宴,姑娘们都等不及了。” 马车内笑声被打断,谌晗刚听到覃隐讲公羊怙如何在殿上失禁,不悦道:“女人有什么等不得的?女人等不得,你也等不得吗?” 韦奕自知失言,按着剑到江边值守,低声咒骂:“勾着陛下,怎么不割了做太监去!” 半时辰后,谌晗领着覃隐登船。这画舫本来就是用以寻欢作乐,船上的女子皆供天子一人所淫玩,还未有外人上去过,别的王公贵族都没这待遇。覃隐跟在他身后下车,轻轻睨了韦奕一眼,韦奕半蹲半跪给皇帝行礼,顺道也给他低了头,胸中憋闷。 韦奕心里憋着股气,怎么看都觉得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得意轻慢。他给皇帝身边的大宦官方牒讲:“这覃大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陛下说他是女人,你敢说他是男人?”方牒慢悠悠道,“女子不堪大用,恃宠而骄,为情所困。圣上这是大智慧,你懂什么?” - 每年十月,天子画舫游江已成惯例。江上水路清道,沿途十几列战船并行,禁军侍卫数百人。 画舫船楼有叁层,最底层是船舱,两侧都是房间,淫声极大。谌晗为奖励身边死侍近卫,特开恩典。总管拉开一间房屋的窗格,五个女人整整齐齐躺在一起,男人在她们身上运动。窗户开的小格子正好对着她们的脸,以便客人可以观赏她们动情的神态。 谌晗并不站在窗边看,走到中堂饮酒,只有覃隐被震慑得挪不动脚,嗫嚅了一下。 他是知道上流人士玩得大,但不知道他们这么玩,况且,这还只是让他窥见的其中一次。 尹辗说得没错,钱权色,叁样密不可分。谌晗道,“听闻你喜干净,这里的你大抵看不上。”接过侍婢倒好的酒杯,“楼上的都是清倌,平时只作舞乐不卖身,你再看看?” 上到二楼,宴饮流水长席,端着各色佳肴美酒的侍婢穿梭其间。正中一方人造天池,灌满酒液,菜肴盛盘中漂浮木板上,焚龙涎香烟雾缭绕,与美女浴中嬉戏,可谓酒池肉林。 覃隐只在楼梯上往下看,谌晗并没有在此停留,带着他径直往顶层而去。 叁层名叫琅仙苑,金雕银框的牌匾。仙乐如潺潺流水倾泄,四五人抚琴,十几人席地而坐,都是各地精挑细选的美貌女子,见谌晗上来,围过去陛下陛下莺声燕语地叫。覃隐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谌晗已经左搂右抱坐于主位上。 他手打着帘子,笑道:“陛下,可有我的位置?”谌晗拍拍身旁空椅,“到这来。” - 安篱 江水碧波荡漾,岸边杨柳依依。叶尖捎了黄,不过不打紧。有人喊,“快看那是谁!是不是圣上?”一群人叽叽喳喳簇拥过去,围在轩窗旁,七嘴八舌,你争我抢。 白芜秀恼她们一个个不懂规矩,“瞧没见过世面那样儿,”她揪着姑娘的头发把她扯开,“还高兴呢,这些贵客叫你们小命都难保!”一把扔到地上。 回头瞧见乖乖扶着琴的安篱,只有她安静地看着。甚感宽慰,“瞧安篱多懂事儿。”她走过去,手指在她脸上划一圈,划到下巴捏起,“这等美貌……这么大个疤,可惜了。” 又拨弄她的头发,“挡好挡好。”动作带着几分粗鲁嫌弃。 本来这样的人不该被挑中上船,但这张脸原主安篱是个古琴高手,她借口失忆,琴技也倒退,在柳叶馆抚琴不接重金,可偏偏安篱被放在了钦点登船的名册上,皇命难违。 柳风叶淡定地坐在一旁,对这些漠不关心,只对安篱道:“你好自为之吧。” 安篱跟在所有人后面上到叁楼,听前面两人耻笑她的容貌,这些女子中大多人是不在意,还有人可怜她。坐下可能不到两刻,谌晗入临琅仙苑。 天子踏进的那一刹那,仿佛脚底下踩散一圈仙气,当真是琅仙苑,有龙在的地方就是天宫,天庭。她已经很久没有近处看过他,索性以手撑颌,手肘放在琴上看他。 跟在后面进来那人,倒没有踩散云雾,他整个人都很轻,素衣薄衫,象冠长带,仿佛周身就散发着仙气。安篱一怔,手放下来,砸到琴弦,乱了别的琴姬一个音。 他撩开帘子的同时唇角笑开,“陛下,可有我的位置?”轻浮语气与薄唇相合,勾人心魄。 公狐狸精,谢芷舒骂得一点没错。 - 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安篱愈想,手上拨弦愈快,错的音愈多,也没有人在意她弹得如何。丝竹管弦太杂,调笑语喧太吵,古琴声本就缥缈,即使有不和谐之音也被别的乐师掩盖过去。 宴饮作乐的天子楼船,肉山脯林,焚香列鼎,女子皆桃夭柳媚,花月之身,簇拥在皇帝身侧娇娇滴滴,含羞带笑。娇鸾雏凤追逐打闹,语若流莺声似燕。 谌晗道:“隐生,你不想娶妻,那就一辈子陪在朕身边可好?”他面颊微醺,醉眼迷离。“后宫叁千人,都不如你贴心……说笑罢了。朕离不了你,倒是真的。” 覃隐侧头看见他放在他手背的手,原想不动声色撤回,忽地改了主意。 “为陛下分忧解难,效犬马之劳,乃尽臣子本分。” 想起一事,谌晗靠过去撩起他袖子,“上次秋猎受的伤如何了,让朕看看。” 覃隐急忙推拒,“擦破皮而已,不值得陛下上心。”也不是真的拒绝,半推半就。 糟心的琴声更乱,入耳更聒噪。他看着谌晗审视他伤口的模样,眼神柔和,温情脉脉,看不出一丝阴狠歹毒,用心险恶。 嫉妒吗? 那就更嫉妒一点吧。 “陛下,其实还有一处伤,伤在别处。”他略微俯身,到他耳边低语,说完便笑了。 “等会儿朕给你送些药过来。”谌晗也笑,“不准再伤着自己。” 覃隐有意让他留得久一点,说到可开的天窗,执意叫他打开看看。帝王遇刺之险防不胜防,上方无法布控,等于将弱点暴露出来,通常严令禁开。明知这点,谌晗还是命人开了。 天窗依鲁班书所制,采取奇门遁甲术,机关精巧。侍卫在底下推动横杆,齿轮转动,两扇木板渐渐向两旁分开,照进月光,地面映出满天星辉,抬头望去,犹有北斗七星在窗框中。 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惊叹。覃隐也有些醉了,他从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走到月光中,仰头凝望,闭上双眼。西风渐去,乘鹤而归,无人出声阻止,亦无人侵扰拂乱。 “陛下,”他手提酒壶,转过身道,“臣,微臣,有何摘不了的星?” 他展开手臂,宽袖自然垂落,神态颠狂又张扬,好似疯魔。 “有何摸不到的天!” 向上举起手臂,掌心环转,仿佛真的摸到了天。 谌晗静默数息,而后大笑不止,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复平常的克制自矜。 覃隐痴笑着后退几步,退到方天画光外,踉跄转过身,正正好与她对视上。神情忽然变得很哀伤,那一丝悱恻,转瞬即逝。安篱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回到座位,踏上台阶时扑倒在地,几人赶紧来扶他。谌晗摇头,“你这酒量。” - 他不胜杯杓,玉山倾倒,谌晗命人扶他回房歇息。 太监搀扶他至寝房外,他道剩下的路要自己走,打发那人回去。小太监唯唯诺诺应了声,放了手。他一走,覃隐扶着门柱的手就撤下,站直身体,也不扶着额头,俨然清醒如常。 夜风清凉,长廊下左右四顾都无人。他低头笑了一声,笑自己也会趁醉装疯。进琅仙苑的那一幕回荡在他脑海中,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盯着另一人在看。 她看着他的眼神,读不出,也不想去解读。他是帝王,天底下多少女子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她不过是其中之一,凭何要求她跳脱世俗,渊亭山立,独一无二。 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被帝王偏爱的佞臣,为人不齿。即便是佞臣,那又如何,他所能施加给帝王的影响在她之上,她也应当有艳羡他的份儿。何止艳羡,她最好是嫉妒。 妒火中烧,烧死自己。 他摸着门往前走了几步,越想越想笑,肆意轻狂。 她跟他比,做女人也是失败的,拿捏帝王的心思,不是易如反掌? 什么狗屁不想凭美貌得到他的青睐,成为玩物,她除了美貌还有其他手段吗? 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抓不住男人心的废物。 走出几步,长廊尽头那端的阶梯下来一个倩丽身影。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仰颌看着他。 可能是酒醉的缘故,覃隐心跳极快,他咬了咬牙,准备询问来意。 是来挑衅,宣战,还是警告他不要靠近她的心上人? 那他肆无忌惮地嘲笑她段位低,没脑子,也不是很过分吧? 怎么说呢,只要羞辱人,他有十成十的把握打赢这场仗。 “你不要离他这么近。”她说这句话,眼眶一下就红了。 覃隐哑然一笑,有种仗还没打起来,对方就先示弱一半的荒唐感。 难道争抢不过,就要他让着她,主动退出?好计谋,以弱为弱,不战而屈人之兵。 “覃翡玉,你非要这样吗?” 她眼中噙着泪花,盈出的水光好似冰雪覆于其上,再融化。 “好,”她点头,“如果不能阻止你勾引他,我就去杀了他好了。” 覃隐脑中弦断掉的声音,嗡嗡作响。 第一百二十五章远人无目 覃隐 船身上悬挂宫灯,栉比鳞次,倒映在水中的光斑在江面上随波逐流,起伏不迭,犹如一条鎏金玉带,远远看去火烛银花,水光万里。船上,她额头磕在他的肩,寂静无声。 缭缭江风吹起他的鬓角,伫立着一动不动,他在等她平复。或许他一直以来对她无计可施,她坚如寒冰,都在此刻找到了突破口。 她不屑同其他女人争抢,宁愿拱手相让。咬死是因为爱慕谌晗同他斗气,也拒不承认对他这样的人动心。她从来不甘示弱,不居人后,也不想对他认输。 在和她的相处博弈间,他动摇飘忽着,自我怀疑,苍黄翻覆,心茫茫然而不定。 他抬头望着天际,对他来说,有其他女人,是死路,有其他男人,反而绝地逢生。 她背过身去,双手抹脸,好一阵才转过身来。眼下一片红红的,就像涂了胭脂粉黛,看着楚楚可怜,是个男人都心生怜惜。但覃隐只是偏了偏头,手背在后,也不碰她。 她面具掉了,好在他方才嘱咐过离开的太监,若有人找过来,就先知会他。颐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想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一鼓作气:“你少在心里得意!你这个绿茶!” 怪了,他都没说话。覃隐好整以暇地倚在凭几上,从容不迫:“我猜你来这应该是有事跟我商量,如果用这种态度语气,那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我喜欢谌晗,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用。”还在嘴硬,扯东扯西,“但你不能勾引他,你对他是有用的,他是皇帝,会把你禁锢在他身边,为他所用……” “你到底想说什么?”遥夜沉沉,一阵微风拂过。 “我说我讨厌谌晗!想杀了他!”又没出息地涌上泪意。 他看出来了,她就能到这里,再多的她也做不到,逼得太紧只会让她崩溃放弃。 可他就是有种抑制不住的,难言的,恶趣味的坏心眼。 “他对我那么好,我为何不能为他所用?” “不行,不可以!”她急得话语组织凌乱,“我不允许那样你们!” 他再靠近一些,略微俯视她:“因为他还是因为我,说清楚。” 就当是今天最后一击,他并不对她正面回答而不逃避抱有预期。 “反正他该死。”她说了,说得委婉。 - “今天路过池塘,给你捉了只豆娘。”他从箱子底翻出来一只琉璃罐,金翅豆娘的薄翼上犹如洒了金粉,粼粼闪烁,两条纹带横穿过展开的前翅,仿佛是少女的额带。 颐殊抬头看他,过会儿说:“我不能带走,上船时搜身,下船也要搜身。” “我先帮你保管着。”覃隐笑笑,将琉璃罐收起来。 她觉得不舍,又蹲在木箱旁敲敲瓶身,喂几滴露水,逗弄了好半天。 覃隐过来躬身手撑在膝盖上看她,拎起她的衣领:“时候晚了,该睡觉了。” 外边有江水悠悠荡荡,若有似无的乐声缥缈,伶人在甲板上走动。惟有房间内此处此刻宁静恬然,暗淡月光染着寂夜。窗牖迎着江水敞开,映在墙体的水波光斑也在不断闪烁。 “蚕房建得怎么样了?”她想起这件事,挣开怀抱转过来问他。 他想了想:“框架搭出来了,你给的图纸不够详细,我找工部的人改良了一下。工期被延误,全是你叁天两头加要求的错,今天要蚕架,明天要水池,就不能一次性想好?” “我也是第一次,没经验啊。”她嘀咕。何况不早说配置什么都可以。 轮到他问她了:“问柳馆怎么样?”垂睫看着她。 那地方明面上是乐坊,但实质跟名字差不多,寻花问柳之地。琴师乐工脱下白袍,照样是伺候客人的小倌。只不过做得隐蔽,而且只招待真正的王公贵胄。 她蹙眉:“每天都会有以前的熟客来看望,我都说我失忆了,抚不了琴,他们还是来,每次没说几句话就走。什么蒋公子,沉公子,韩公子,杨少爷……” 但是从来没有覃公子。“你为什么不来?”她问。 他不正面回答:“蒋沉韩杨,什么时候集齐百家姓?”戏谑地笑。 - 漏尽更阑,北斗星移时他站在了房间外。天子楼船戒备森严,他只带了一个人上船,阿骆一身黑衣,单膝跪地,揖手向他禀报:“少主,没有异常。” 他望着风宿廊那边,谌晗所在的寝殿方向,抬手示意阿骆退下。 刚才在房里,门外人影晃过,覃隐猛地捂住她的嘴。 那人在门前停了,“覃大人,在下可是打扰您的好事了?” 喘息未定,两人重迭如同交尾的鱼,全身被汗水洗过一遍,动作生生凝滞住了。 那人似乎不意欲闯进来,只在门外道:“在下是来提醒你的,别忘了真正重要的事。” 哪有什么事,尹辗走之前什么都没交代。他思考应对之策的期间,颐殊手臂搂上他脖子,在他侧颈细密啮咬。覃隐掌着她的背,冷静道:“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大人身边暗史众多,不记得名字正常。” 她钻下去,抓揉他硬实的胸肌,试探着伸出舌头拨弄乳珠,含进口中嘬吸。 “提醒?”他由掌着她的背变为托在她的脑后,“我做事还不需有人从旁指点。” 那人留下一句“那就好”便闪身离开。覃隐将人拎上来,她缠着他索吻,“……行刺?” “没有。”他随口答道。尹辗绝不可能让他弑君,行刺帝王。 那这人的举动就是另有所图。覃隐脑中快速思考,对她缠腻敷衍回应。颐殊在他唇边辗转吮吸,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别靠近谌晗就是了。” 覃隐猛然惊醒,若谌晗遇刺,方才到他门前那人那番话,暗示了他就是最大的嫌疑者。 - 他又站了一阵,寂寥夜空下江水山峦也不会给出答案,只能加强巡逻,防范于未然。 方牒值守在寝房外,远远看见甲板上有人,挑起宫灯就往看见人的地方去了。见是给事中,怪里怪气地揶揄嗤笑:“哟,覃大人,怎么在这儿独自凭栏呢?” 覃隐回身笑道:“方公公,圣上就寝可还安适?我有带一些安神药物……“ “覃大人,圣上不过冷落你半天就受不了了?”方牒打断他,下眼相看,鄙夷之色尽显,“圣上有美人相伴,要怪,就怪你不是真正的女子,再下贱也得不来承宠妃位。” 方牒走之前又回过身来道:“对了,下次见到本官,要记得礼节,不要随随便便的。” - 颐殊 次日,谌晗踏入琅仙苑格外地晚,候着的侍婢乐奴皆俯身跪拜,包括覃隐。平身后众人起立,各归其位,覃隐淡淡提衣掸尘,在他身边落座,恭默守静。 几盅酒过后,谌晗转向覃隐,看他衣冠律齐,面容整肃,想起昨夜他吃醉风流浪荡,天性释放的狂态,笑一声,探手过去解他衣襟系扣,“跟我出来玩,讲什么君臣之礼?” 可不能就他一个人不好好穿衣服。覃隐被他摆弄着当众宽衣解带,也只是顺从地展臂。谌晗环视一周,叫来方牒,指着覃隐,“你来帮覃大人脱鞋。” “这……”方牒惊异作难,遂即无奈跪下来,“覃大人,烦请您将尊足递给奴才。” 昨夜他还在同他指气颐使,以为他们地位相差几何,今天就低声下气,低叁下四,谁尊谁卑,皇帝将他们分了个一清二楚。覃隐看着他前后反差那么大,忍不住笑出了声。 琴声之一倏然断掉,安篱隐约在谌晗身上看到培养奸佞之臣的野心。或许他本意不是如此,培养的是在朝堂为他效死忠的党羽——效犬马之劳不够,须得以死效忠。 他叫来昨夜那些女人,分几个过去到覃隐身侧。他自己搂抱最漂亮的,腿旁依偎枕膝两名女子,举杯同覃隐对饮,分食鹿茸羊腿,玉盘珍馐,大快朵颐。 到这无事发生,但在谌晗靠近覃隐仔细观察他肩膀旧伤时,安篱猛地从座位站起,转身离开大堂。无人在意,除开覃隐轻转黑眸,瞥了一眼。昨天挑明心态后,她这醋就吃得飞起。 覃隐也不打算穿好衣服,就这么敞着,同帝王一杯接一杯灌酒,闲谈叙话。他的坐姿越发闲适,状态越发散漫,谌晗喜闻乐见,两人在方牒屁股上一边一脚,哈哈大笑。 安篱返回大堂,方牒刚好被踹得滚下台阶。最后一脚是覃隐给的,他笑容还挂在脸上,未消减半分。她埋头垂首,跟其他人一样,唯恐下一个是自己似的。 带刀侍卫来报:“陛下,船已行出睽天关,前方就是大霞帔,时辰正好。” 大霞帔之所以叫大霞帔,是在黄昏时分在此地才能得以一见的奇壮景观,整个江水天边都被赤霞落日染红,犹如仙人在天宫放了一把火,又似神女的赤色帔肩。要见到这样的景观,须得算准天、地、人之利,分毫不差。 谌晗遂命人移驾,带覃隐和众女登甲板观赏奇景。琴师被留在原地,喧闹的大堂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安篱攥紧手心,放在膝头,方牒捂着腰朝她过来,一掌扇在她脸上。 “谁准你中途出去的?!” 乐工被要求不得喝水不得进食,为的就是减少如厕次数。 安篱低着头,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这位主是在他的主子那里受了辱,找她撒气。她断不敢顶撞回去,只怕后续更惨,下场更可怕。 “公公……奴婢、奴婢实在忍不住……” 眼见方牒抬手又要扇她一掌,安篱不知怎么想的,心里烦了,竖眉抬目直视他。 方牒手一抖,这一掌硬生生没敢落在她脸上。 他想起来了,昨晚人人都在谋划爬上谌晗龙榻的时候,有人独辟蹊径找进覃大人房间。告密的姑娘说,那女人貌毁,奇丑无比。原来胆大包天,心机颇重的妇人就是她。 “你真当自己攀上什么靠山了不是?”方牒嘴斜眉挑,“不就被睡了一晚,贵人可看不上你这便宜货,贱人。” 这掌还是落到了她脸上,扇得她由跪姿摔倒伏地,捂着半边脸,不敢抬头。 - 远远就听见谌晗的大笑声,他率覃隐等人回来,一目了然的心情愉悦,坐下方牒忙不迭给他及覃大人倒酒,谌晗拉着覃隐道:“你继续说,那个佛祖脸红的偷腥和尚怎么了?” “……和尚骗香客小姐,说天边晚霞是佛祖脸红,这是在催促他俩结合呢。大家闺秀哪懂这个,半推半就下失了身。隔了数月,她出门又见天边晚霞,琢磨这是佛祖要她办事……” 谌晗笑得难持,捧腹不止,高兴之余又行赏赐,赏赐之多,超过在场任何一名女子,无不投来艳羡嫉恨的目光。趁帝王观赏妙舞清歌,他从盛满珍稀物件的托盘里捡起一枚镶孔雀石镀金夜明珠,转手送给方牒:“方公公今天伺候辛苦了。” 方牒原本毕恭毕敬举着托盘,没想这么一出,大喜过望,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安篱琴声又断,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他这手段玩得纯熟。 世间实在太不公平,恶人没有恶报,反而过得很好。 方牒袖筒缝着荷包,被夜明珠沉甸甸地坠着,乐呵不已。原以为宴饮结束后他不会再找她麻烦,可这老太监一点儿没忘记这茬,叫住她道,“不懂规矩,你去外边跪着。” 跟其他人吩咐,“不准给她吃的喝的,没我命令不准起来。” 画舫停在岸边,江上一轮明月,安篱跪着,旁边有一小太监看守。这夜,有人象箸玉杯,满载而归,有人身无分文,还在受欺负。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露出丑陋的半边毁容,小太监磕着瓜子,轻蔑地别开脸,也不跟她搭话。 可能是守得太无聊,也可能是瓜子嗑完了,小太监跷脚倚在美人靠上挑起话头:“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擅自离场。”安篱情绪毫无波澜。 “不止,你入覃大人的房门,没被赶出来,方公公拿你试探他呢。”小太监一副老成的样子,“要是覃大人保你,或者对你重视,以后少不得——”他搓手做出数铜板的手势。 “他要是不重视呢?”安篱问。 “那你少不得皮肉之苦啰。”他幸灾乐祸,“无权无势,你能怪谁?” - 小太监突然起立,毕恭毕敬,“覃大人。” 覃隐偏头示意他离开,再无旁人后,他从她身后绕到跟前,“起来吧。” 颐殊跪着不动。她没法不把这一切不归结到他身上,迁怒于他。抑或说服自己遭受这样的对待不是拜他所赐,与他无关。她就是恨,没有办法不恨。 月光清冷,她的语调比月光更冷:“侍奉帝王原来这么多好处,全让你占了。” 他站在她面前略微俯身:“你要来侍奉帝王,就要同别的女人一块儿了。” “我又不爱他,管他多少女人。”稍顿,“万一他独宠我一个呢?” 听到这话覃隐反而笑起来,月色下这笑阴鸷且怪异,透着股狠劲,又像是豁达。 “谌晗独宠的是我。”他咧嘴笑道,“你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 “那倒没有,就是后悔。”安篱仰起头,直视他,“昨天不应劝阻,就该让谌晗操你。” 他姿态坦然,“谌晗操不操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是要操你。” 第一百二十六章雨愁烟恨 覃隐 他用酒泼在她脸上。面具脱落,底下真实容颜显露出来。她单只手腕绑着麻绳,系在床柱上,挣脱不得,即使自由的那只手去拽去扯,牙齿去咬,也无济于事。 覃隐站在床边,冷漠看她。他解开大氅,脱下中衣,只留单裤上床。手钻进裙子,触到她私处,毫无预料之下她身体一颤,面容飞红。抚摸那处的敏感致使不能控制的生理反应,很快指尖移动带出咕叽咕叽的水声,覃隐的手指甚至都还没进去。 他把她的腿分开,脑袋埋下去,舌尖刮过两道阴唇,嘬起肉粒,一股淫水喷进他嘴里。舌头刺入粉泬,在里面捣弄刺戳。颐殊岔开两条腿踩在床上,随身体抽搐搓磨床单。 他手膝着床,没压着她,直起上半身,分腿跪立,解开裤子,将她裙子掀起。蟒首进去之后她就不再乱动,他抬起她一条腿,手臂穿过腘窝,插进得愈深,挤开的嫩肉猛烈收缩痉挛,汹涌绞缠着他,她脊背紧绷后仰,伸长颈曲,他亦头皮发紧,爽上了天。 “覃翡玉……放开我……”她声音虚弱,“你都进去了,我跑不了……” 她细嫩手腕被勒出红痕,想来多难受,尤其是每次撞击,摩擦力就大一分。 他给她解掉麻绳,手按在床面,与她十指相扣,“刚才在想什么?” “谌晗长得好看……啊……”眼泪从侧边掉下来。床吱嘎响,大抵是平时力道的两倍。 “说实话。”他警告她,不怿之色透过话语传来。 “……女人想要权势有什么错?”她说了实话,他听得出来,咬牙切齿地。 错在不是为了她的夫君,不是为了父兄,不是为了本家。她该谈情爱,而不该谈权势。 “没有错。”覃隐慢慢放缓,开始照顾她的感受,把她翻过去,从后面压着她进入。 “你可以再用力一点。”她眼梢上勾红粉,媚意流转,“谌晗肌肉虬实,体格壮硕,他肯定比你更能让我舒服……” “谌晗打算召我侍寝。”他声音平静,只是带了些沙哑,“他肯定也能让我舒服。” 手覆到她胸前抓揉,用力且毫无章法,颐殊吃痛哼吟。覃隐拿过酒坛灌了一口,倾倒些在她背上,酒液顺着脊柱流至臀缝,回荡在室内的击打啪啪声更大。 她心脏一紧,用尽力气转过身,顾不得身上狼藉,“……你给我闭嘴。” “曲颐殊,”他半仰着,捏住她下颌,“你就不能念着我点好,对我好点?” 她坐在他的身上,微微喘息,手按在他的小腹,垂下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烟胧寒月,雾似轻纱。皇帝给他的赏赐,黄金百两,黑牧良驹八匹,珠心宝曜瓶一支,琨雩玛瑙戒一枚,可有她的一分?还要怎么好,还要怎么好? 挨打的是她,出谋划策的也是她,但她在整件事中好像不存在了一般。 她轻柔俯下身:“我若对你不好,不仅不会让你放肆,还会剁掉你那活儿。这样正好,彻底点,去侍奉帝王。反正你在他那里也用不上这东西。” “我……”他刚要说话,外边响起嘈杂声。 - 船廊上,侍卫穿行,桀桀靴声,橐橐步伐。有人叫喊,分配兵力,有人扰动客房,搜查刺客。有女子尖叫,兵刃相接,驳杂不堪,乱作一团。 风宿廊底,最里间,谌晗只着中衣,外披鹤氅,衣襟松开,屈膝而坐。见覃隐进来,放下茶杯道:“这人侍卫装扮,想必混在禁军当中。” 他掸袍跪坐,“禁军统领韦奕正带人搜船,封锁出入,刺客应当还在船上。” “嗯。查清楚他是怎么混进来的,另外,将上过二叁层的可疑之人全部抓起来审问。” “这些臣已交代人去办了。”覃隐担忧道,“陛下受惊,发汗湿了衣衫可不好,臣命人煎煮安神汤,服下感觉会好一些。” 谌晗道:“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覃隐答:“多半是那位大人。”目前他的嫌疑最大。 话音刚落,禁军侍卫持刀架在一人脖子上请见。帝准,韦奕威风凛凛按着佩剑入内,先是一眼看到背对他坐的覃隐,这一眼极不友善。 韦奕向皇帝跪揖,“陛下,这太监说他看到了疑是刺客的人。”命将人带上来。 那太监脖子上架着把刀,本身就哆哆嗦嗦,看见覃隐也在,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他不敢说,怎么敢在本尊面前说他就是凶犯。即便他不是刺客,照刚才那番对话,他也是同伙,背后主谋之人。不说,欺君之罪,他活不成,说了,得罪这位大人,他肯定也活不成。 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奴奴奴才不敢说啊……” 覃隐侧脸,轻轻移了眼眸,寒凉目光落到他身上,太监打了个觳觫。 韦奕不耐烦,“快说!”踹了他一脚。覃隐走过去扶起他道:“你尽管说,不用担心那人报复,你一家几口父母兄弟姊妹,我会派人保护,不必有后顾之忧。” 太监大慑,往后踉跄几步,就着那侍卫的刀,自己抹了脖子。 - 颐殊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穿上衣服戴好面具,开门出去。门口覃隐留下两个守门太监,也不知该不该拦。劝阻几句无效,就不管她了。 她一路找过去,听闻他在下船舱,到舱门下梯道。可她刚踏上阶梯一步,就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嗅到空炁中浓重的血腥味。 越往下走,声音越大,味道越浓烈,她心跳得越快。舱底的烛台熄尽,一室漆黑。她扶着墙,忽感掌心一手黏腻,那是血的形态和气味。 前方渐渐有了光亮,四周如地狱般的景象,惨不忍睹,入眼皆是赤红血色,檀木镂空雕花窗棂,或是挂仕女藏花图的白墙,无一幸免不被侵染。屏风角金蟾钩滴着血水。 一波侍卫见人就杀,一波侍卫正在逃窜,分不出敌我。 他背对她,提剑站在月光中。剑身亦被血洗过。 颐殊恍然像是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人。 覃隐意识到身后有异,慢慢转过身,发现了她。她面色难看,青白交织。 “怎么出来了?”覃隐抬手,他手上也是血,沾到了她的脸颊,“不是让在房里等我。” 她鼻尖都笼罩着腐坏的血腥气息,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可避免地战栗,恐惧。 “乖,回去等我。”他嗓音温柔,眼中似水,“你要的我会给你。” - 安篱 珠帘晃动,柳风叶殷切地将人引入馆内:“请,裴大人。” 那人中庸文雅,年纪中等,一身儒家做派,可能是刚脱下官服,就到问柳馆来了。又是一阵珠环碰撞的声音,他走在前,柳风叶跟在后边,吩咐侍女端茶送水。 “大人,您听上次的曲子,还是为你换一只?”柳风叶等他坐下后,在旁边恭敬道,“实不相瞒,之前问柳馆的琴柱安篱姑娘虽然回来了,但琴技已大不如前……” 他回头看一眼半发遮面,右手背一片烧伤瘢痕的女子,摆摆手,“不用了,我等人,人来了再说。”看到那手也知肯定不如以前灵活,但也不忍心把人打发出去,没了活路。 “与外界传闻相当呀,说的真是可怜。”他跟后来到的同伴嗟叹,“听闻玦中贵人因此经常来照顾她的生意,我虽算不上她以前的恩客,但也是听过几首曲子的,可惜呀。” - 安篱每天听到的就是一些朝堂琐事。有人抱怨上级脾气不好,有人咒骂下属愚笨,间或有些生活琐事,姨娘难缠,幼子顽皮。前段时间议论最多的天子在楼船上遇刺一事,也过去月余,风波余韵渐消,再无人谈起了。 她不弹琴,怔怔望着窗外发愣,客人在说:“死了叁百余人,这事他得全权负责,不是,不找他找谁呀,是他揽下的监领督查,我看这回抄家他是逃不掉了……” 尹辗轻轻移开眼睛,落到她这处,大雪初霁,有这么好看么? 对方说了半天,他敷衍其事:“最终还得由圣上定夺,结果不会太意外。只是这梁洲城,念在他之前的功绩上,多少会网开一面,酌情考虑,隋大人,不必心急。” 事情谈妥,尹辗将他送出去,自己折返回来。安篱见到他并不意外,这是他本月来第四次光顾问柳馆,每次见的人,谈的事都不一样,也不避讳让她旁听。 “摘了面具。”他道。安篱抬头看他,知道他不会再有客人了,听从他的意思就着茶水,恢复了本来的面容。她近来心情不怿,他看得出来,没有面具之后,看得更是清晰。 他站着,她坐着,中间一把桐木琴。 “他这么久没来看过你?” 顾左右而言他,“最近有件事在困扰我。” 尹辗颔首,“说出来听听?” “对女子来说,依附别人算不算坏事。” 她神情飘忽,步摇因着转头的微小动作晃荡不止。 “如果我说不算,你在心底会同意吗?” 不会。他太了解她了,她打心眼里不赞同,也绝不屈服。 她美目盈盈若水,皱起眉头,凄楚哀艳。 让人很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眉间的愁云。 隐生也有这样一双含情动人的眼睛,他跟她,错就错在太相似。 尹辗道:“我等会儿去看隐生,给他带去他想要的东西。” 颐殊放在琴弦上的手指蜷了一下,又放开,不说话。 “未免你一个人在这儿太孤寂,可有什么话要帮你带?” 她立即抬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尹辗很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 就在她暗暗责怪自己冒昧的时候,他道:“你想要什么,颐殊?” - 她听到他说,才发觉这句话意义是不同的。像是一个陷阱,他引她说出来似地。覃隐也经常这么问她,给予,是上位者特有的行为。她愕然怔忡许久,匆忙低下头去。 尹辗轻轻俯身,压低声音:“但你要十倍地还给我,我从不帮助废物。” 外间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跟着爽朗的呐喊:“玞姐,我来看你了——!” 尹辗起身走开,曲甲第大盒小盒的东西垒在面前,别说看不清人,路也看不清。 他就觉得有个大人物从身旁走过去了,因为他身上有好闻的龙涎香,宫里的人才用得起。 曲甲第放下草药食盒,擦了把汗,看见他玞姐呆坐其间,一下回神,瞪着他道:“小甲,我说了我现在叫安篱,你怎么记不住改口?” 曲甲第才不在意这些细节,打开盒子,掏出卷轴展开,“这是隗逐大人给你新绘的图纸,喏,这是后加的水池,你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问题公子说明天就动工了。” 他跟她在床榻缠绵时,他问她想要什么,这是她回答了的结果。 曲甲第见她发怔,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件迭得整整齐齐的薄绒裘衣。 “天气冷了,叫你多加衣服,这不用我多说了吧?”边将衣服折回去边嘟囔,“整天担心吃不饱饭,穿不暖衣……” 她冷漠地推开这些,专注地端详那张绘制建筑的图纸,检查尺寸是否精确。 “玞姐,”曲甲第打断她道,“你在这种尽是达官贵人的地方,周围还有那么多好看的男人,不会红否出墙吧?” 颐殊没好气地拿起案几上的木头摆件扔过去。 - 间隔叁日,尹辗再来,若无其事地喝着茶等人。窗外大雪纷飞,她在他身后抚琴。 等的人姗姗来迟,尚书大人作揖赔礼,阐明迟到的原因:“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也没有等多久,是在下占了大人的宝贵时间。”尹辗站起来,也鞠躬还以一礼。 “沉公子,哪里的话?”对方摆摆手,“快坐,你父亲近来可好?” 薛骀,屯门事变之前此人没有什么存在感,一无政绩,二无建树,前两年才从地方调上来填补用人缺口。即使回到叁四年前的梦中,她也找不到这人,更别谈了解。 正当她无所事事地拨着弦,一只手执折扇撩开珠帘,熟悉的笑语声。 “薛大人,好巧。” 尹辗提茶盅的手顿住,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烧灼片刻的寂静。 覃隐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身后的她身上,停留不到一息,又移开视线。 薛骀盛情邀请叁人同饮,覃隐泰然自若地走进来,在尹辗对面的案几后坐下。 冷风吹动窗牖拍打在窗棂上,哐当作响,安篱起身,关好窗回来。 “这位是?”尹辗作为沉公子,装模作样地询问。 “钱瑫。”他作礼回答,莞尔一笑。 她听到他的声音就认出了他。这屋里四个人,有叁个人不以真容示人。 “钱公子,百闻不如一见。”尹辗道,“听闻公子是闻香阁及醉美楼常客,今日怎么好兴致到问柳馆来?” 他的身后,安篱迅速抬起头来,浅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故人在问柳馆,来就遇见了。”也不知说的是谁。 薛骀在其间传风搧火,给他倒酒:“是哪位故人呐,叫过来一道喝几杯。” 他笑了笑:“她只有跟我在一块的时候才衣衫不整,飘然欲仙,跟别人喝都不行。” 她轻咬下唇,难堪地低头,这跟把房事拿出来讲有什么区别。 尹辗凝瞩不转地看着他,覃隐道:“沉公子,还要听更多的闺房之乐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收离纠散 ÿuS𝓱𝓾𝓌𝔁.c𝓸𝓶 覃隐 乾琦宫烧起地龙,皇帝政务也由徽宝阁搬至乾琦宫处理。中书侍郎裴毓负责撰写国史,向皇帝劝谏道:“自古侍内之臣,惑乱朝纲,迷惑君主者不可谓不多,如龙阳君,董贤,闳孺之流,无不导致帝王倾钱如土,任人唯亲,昧于谄言。” “嗯。”谌晗手提麟毫,敷衍其事,“翡玉是块好玉,你又是什么玉?”圕請dǎò艏髮棢詀:𝕩𝕚𝓽𝓸𝖓𝑔⑧⑨.⒞ö⒨ 裴毓冷汗涔涔,他本来就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劝谏。皇帝也定会考虑到因为覃隐与他关系不甚走得近,所以他来参奏他,裴毓极力撇清私情:“确然,覃大人在初到玦城时,以精妙的医术与各位老臣交朋结友,还在异人阁接待前来玦城赴任的各地官员,为他们引荐,带他们熟悉情况,积累下一批政治资源,假若说谄上媚下之能,他确实是有能力。但正因老夫行端坐正,清寡自居,才避免了与这种人深交,这种寡廉鲜耻,魅惑君主之人,不屑矣!” “你说他如董贤,闳孺之流,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可为何有他在的事件,就有功绩呢?”谌晗淡然道,“我任太子期间,听闻他治好了大臣的伤腿,使太上皇宠妃起死回生,罪臣赵勐获杀妻害命,他举出关键性证据。王叔谌辛焕缠绵病榻多年,也经他医治妙手回春。他曾及时告知酆国有意攻打大璩,孤派使者交涉,才使得两国解除误会,重修旧好。收回蜀地铁矿一事,你能说跟他毫无关系?” “他不就治病吗?他他他……”谌晗话里暗示的意味太重,裴毓他半天没他出后文来。 “对功臣猜忌,对能人防备,这就是裴侍郎要行的劝谏吗?”谌晗最后道。 裴毓无话可说,等着他消息的大臣们看他表情,就知道又失败了。 覃隐听说这件事,特下拜帖请裴毓喝酒。裴毓第一次收到覃府帖子,怕是事情败露,冷汗直冒,他妻子娘家人却道这是亲近新贵宠臣的好机会,逼他不得不去。这可是覃大人。 喝到尽兴,覃隐命侍从呈上一件物品。漆奁盖子打开,是一把镶孔雀石的梳篦。“别处得知裴大人喜好收集不同类型的珍奇木梳,这把碧眼宝石梳还望笑纳。” 如此隐秘的癖好他是如何得知的,况且,他都在安全的地方…… 裴毓目瞪口呆,连忙摆手推拒:“不不不……这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听闻覃隐升官以来,不仅不收礼,还到处给人送礼,专门投其所好,居然是真的。 “太贵重了……”覃隐略一思索,竟拿起梳子想往地上砸,裴毓心惊肉跳拦截他,他笑道:“有了破损瑕疵,就没有那么贵重,裴大人总肯收下了吧?” 又喝过几盅,两人打开话匣子,裴毓问到家室,“……听说老魏有提过把他二女儿魏妗嫁给你,你拒绝了,这是为何?”打着酒嗝,“朝廷上下都很好奇呀!” 他露出忧伤神色,“曾经有过一任妻子,自发妻病逝后,就发誓不再娶妻。” 第二日,裴毓一封夸赞坚贞不渝,至情至善的表扬信就送上去了- 得知裴毓倒戈的魏秉,怒不可遏,他是吏部尚书,属张灵诲党派。裴毓那天从乾琦宫出来垂头丧气,他就深感不妙,眉头一竖,心中一算计,猜到裴毓这厮会被覃隐收买。 数十天后,魏秉同张灵诲联手,将裴毓安上篡改史实,暴扬国恶的罪名告发了。断章截句找问题,逐字逐句抠毛病,夸大其词肆意陷构,裴毓本属边缘人物,此时百口莫辩。 皇帝召见覃隐:“你对此事怎么看?”覃隐答:“事实显而易见。” 谌晗笑了笑,“那你去办吧。” 裴毓焦心如焚,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家人正商量着去向新攀上关系的门下给事中覃大人求情,却不想还未踏出门,抄家的先到了。 只一眼裴毓差点晕厥过去,来抄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以为的救命稻草。覃隐坐在马上睥睨着他,话语冰冰冷冷,不咸不淡:“裴大人近来可好?” 裴毓入狱一事,朝堂皆知,前因后果也能了解个大概。有人说他怀恨在心,两面叁刀,有人说裴毓谗言在先,他此举以直报怨,已是秉公处理。魏秉心道果然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魏秉身边的谋士问:“公是如何断定覃隐会反戈一击的呢?”魏秉冷笑:“光给好处不够,得打到他们心服口服,不敢反抗为止。”这也是尹辗一贯的作风。 他放下茶杯,“我看以后谁还敢受覃狗的好处!” 不曾想,裴毓在狱中病重,覃隐亲自下狱为他诊治,牢狱环境不好,他给皇帝提了一两句,就为他换了相对环境好的地方。众所周知天牢阴暗潮湿,恶臭弥漫,覃隐整日待在牢中直至将裴毓救治大好。朝中风向又变,对他刮目相看,打得魏秉措手不及。 这已不是以直报怨,这是以德报怨。据说裴毓改判贬黜蜀地那天,覃隐还去城外相送。他在裴毓面前跪下,“覃某能为大人做的只有这些了。”裴氏一家老小泣涕如雨。 于是朝廷口风变成了:张灵诲跟魏秉真不是个东西,这一看就是被冤枉的- 再有大臣反对皇帝亲近嬖臣,谌晗举出当年覃隐为太子撰写的《告十二州七国反郤泠檄文》,上书:“……余大璩悉流,客远来,晕舟,余为之备药,若不泗水,余为之设筏,未役则俱溺,奈何?观夫敌我,如牛氓浮于沧海之沫,如螟蛉附于鲲鹏之翅。”言辞之辛辣,文采之斐然,无可挑剔。 当初这篇檄文掀起轩然大波,却无人知是覃隐所撰,一朝揭露,震惊四座。 此时的覃隐在家中转着笔,忧思虑重,他脸色晦暗阴沉,来恭维奉承的大臣都不知为何。 张灵诲听到这,冷齿笑了一声:“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 意思是,水到顶后,终会往下流。 坚则毁,锐则锉。谄媚攀附的人愈多,盯着错处抓把柄的人就愈多。弘太后看他不惯,经常把他召进宫敲打,还是将子嗣不厚怪罪到他身上,羞辱他。 从太后宫中出来,去往乾琦宫。谌晗正批阅奏章,乏了,以手撑头靠在榻背小憩。覃隐到,他睁开眼睛:“朕八弟从泚州赶来,即将进玦,你先去会会。” 覃隐应下,“张大人及弘太后成心给陛下添堵,急躁不得,保重龙体才是。” 谌晗盯着他:“假若朕给你时间铲除这前朝余孽,你觉得需要多长时间?” 覃隐沉默,许久道:“新帝临政,当以维稳为重,改革变法亦是,循序渐进,遵守天道。春种谷地,当以秋收,冬埋蝉蛹,当以夏鸣,不可偃苗助长,违背事物客观规律。” 谌晗按捏山根:“下去吧。”- 颐殊 轰隆隆的雷声。安篱站在屋檐底下,今日立冬,天子亲率叁公九卿大夫行迎冬之礼。毕,乃赏死士,恤孤寡。元逸及遗孀元逸夫人都收到了一笔赏赐。 她看似伤春悲秋,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这么大雨怎么去曲家娘子那儿。曲甲第淌着水摊大老远呼喊:“玞姐我来了——!”给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这小子还算机灵。 “隗先生回家了,竟不知道他家在玦城近郊呢。”曲甲第打着伞边走边说,“我娘还特地包了够他的份儿,问了他爱吃蘑菇馅儿,嗐,这下咱们多吃点儿。” 二人走着走着,一辆华贵马车经过,溅了他们一身水。安篱下意识以袖遮脸,曲甲第对着镶金边的车轱辘挥拳踢腿。她放下袖子,淡然道:“那是玓王。” 曲甲第顷刻偃旗息鼓,又不甘心地朝着车尾的方向挥了一拳,反正他也走远了。忿忿不已道:“呸、这些贵族都服冕乘轩,纡青佩紫,高高在上,鼻孔辽天!” 安篱带着士别叁日的眼神惊叹地看着他:“这学没白上啊。” 到了曲家院子,颐殊拿出在问柳馆抚琴奏乐赚的钱,交到曲娘子手里:“这些做曲甲第来年的束脩,妹妹也长大了,她也要上学念书的,你一个人操持馒头铺手头定不宽裕。” 曲娘子把和面的手在抹裙擦干净,推托几番,推托不过勉强收下。拿着钱犯愁:“婶子还说帮你准备嫁妆,哪知家里这么急需用钱。等你出嫁时,铺子卖了说什么也要给你凑齐。” “我爹说五十岁之前都不用考虑这事。”一如既往回避话题。曲娘子一想:“也是,他定都帮你准备好了,再走的。阿殊,你就没有想过回家祭拜你爹呀?” 想,想了无数次,可她走不了。端着蒸屉不自觉哽咽了,还偏要嘴硬:“蒸气熏的。”- 叁姑六婆都来窜门,颐殊只得又将面具戴上,做回安篱。有人进来时颇为惕怵地上下打量她两眼,这安篱因在绝无可能逃出生天的大火中生还,有些名气。她烧毁的半边脸就是标志,没有人认不出她。她们悄声议论,说她是在那种地方过活的。 “哎呀,就是躺在男人身子底下张开腿要钱的,别问了……”遮遮掩掩防备她听见。 她心里五味杂陈,安篱是本来名声就不好,还是被她弄臭的,难说。 “安篱姑娘是自家妹子,”曲娘子故意很大声地嚷,“是……是老曲他表妹,古琴弹得可好了,古琴高手,是不是呀?安篱,过来端菜了!” 她应一声,忙不迭过去帮忙。那些人还是不待见她,碎嘴子地说个不停。 王婆子小心探她的口风:“安姑娘,这么多年就在那馆内抚琴,没想过到哪个贵人身边伺候啊?”她往常给人说媒,自然知道这遭了罪的次等货色值几个银子。 “我伺候过贵人呐,”安篱堂堂正正地说,“贵人放火烧了我的屋子,说要叫我插翅难飞,无路可逃,还说谁敢给我说媒,腿给她打断,牙给她打歪。” 王婆子怵了一下。曲甲第一脸狐疑:“……哥哥说过这种话?” 但是安篱是曲家表妹的事,给曲娘子惹了不少麻烦,经常有几个地痞流氓,在家附近转悠,等着看这烧毁半边脸的小娘子。曲娘子跟她说:“要不你换张脸,回来住吧,琴弹得也不如安姑娘,在那问柳馆待着该遭人嫌弃了。” 这倒是没错,翡玉公子跟尹辗从未登临过问柳馆——他们来过,只是跟她一样,不以真容来罢了——柳风叶由开始的和善客气都变得横眉竖眼了。 曲娘子又说:“我打听好了,齐老爷府上小女儿缺婢女,活儿轻松不累,你要不先去?你说你,宫里好好的娘娘不当,被人赶出来了。” “那是冷宫。”颐殊把水盆放好,走到坐榻旁给婶子捏肩,这句话她强调过无数遍,“我是特殊情况才可以跑出来,正常在冷宫的女人,被人欺负死了都没人知道。” “真的?”曲娘子是那种以为宫里拿金碗吃饭的人,“有过人伺候了,哪能回去再干伺候人的活儿呢?小姐就寝之前,你要拿香膏给人抹脚,套上棉袜子,再擦香露,一个步骤都不能错……”她顿了顿,“你只是生错了家庭,这脸蛋儿,该一辈子被人伺候的。” 她莫名难受,曲娘子接着道:“非要说,是家人对不起你,空有一副美貌,没给你承接这福分的家世,若是国公府的女儿,当朝公主,还不养得身娇肉贵……”- 尹府,介书斋内,尹辗提着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他说他没认出我来。”似在自言自语,笑了一声。 季愁端着砚台侍奉在旁,不理解这话什么意思,但他也不问,安静地听着。 “小白,他说他没认出来,所以跟我说的那些话,不可笑吗?” 白鬼道:“翡玉公子向来心若比干,七窍玲珑,不大可能认不出您来……此外,他还很讨人喜欢,从不说得罪您的话,做忤逆您的事。” 尹辗搁下笔,命他取过挂在墙上的鹤氅,“走,去看看颐殊,妙语解烦。” 冬天的街道积雪被清扫至两旁,入了戊时之后街上就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马车在曲家院子前停下,曲甲第是最先看到季愁下来的,在他印象中,见到这个人就没好事。 他连忙回身去通知母亲和堂姐,颐殊正与兄弟姐妹几个打牌九。她出来,见到季愁搀扶尹辗下马车,身旁弟妹都好奇地问那是谁啊。她道:“沉公子。回去睡觉!” 尹辗走到她面前,白雪覆了他的头顶,犹如白发魔头。 她不知道他找到这里的目的,见到他还是有几分本能的恐惧,心乱如麻。 尹辗抬起手,他口中的妙语解烦就变成了扼住她的咽喉,在她耳畔低声道:“去搞清楚,覃隐手上到底有多少张不腐面具,以及,他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面具。” 他放开手,她摸着脖颈踉跄倒退两步,又咳又喘。 “他是你弟弟,你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她竟然敢顶撞。尹辗向前逼近,她怕得后退,差点跌倒在台阶上。 “你都说了,他是我弟弟。”他哂笑,“怎么能让他觉得我不信任他,伤他的心?” “你可以不怕死,不要命。”他环视一周,“但这院子……” 颐殊立即跪在他面前,眼中噙泪:“我去问,我去试他!” 第一百二十八章雨约云期 覃隐 清垣河上,数千乌篷船并排停靠在岸边,堤边架起长索,绳索上悬挂红灯笼。一派喜气祥和的气氛,高楼亭阁皆烛火彻宵,一段灯烛燃尽,立马窗下有人添上新油。 玉梯上两人登阶,边肆意笑谈边相互奉承,“……若我有位翡玉公子一般的副将就好了,身边尽是些粗人,饭都剩不上一口。”听的人笑回,“王爷抬爱,覃某这样的人动动嘴皮子功夫还行,与玓王殿下这样的英雄豪杰天之骄子不能相提并论。” 谌旳诡谲一笑,“天之骄子?我原先是祖太后身边婢女的儿子,不受重视,父皇早早将我送出宫,任泚州刺史,守城军两万,要不是郤泠来犯,我以两万人马抵挡二十万大军守住了城,他们也注意不到我。” 上到二层,两人在雅间凝光涧入座。覃隐解下大氅交给侍从,命人倒酒,边对他道:“本为人杰,砂石草木掩盖不了锋芒。王爷伐战善谋,应当总知戎马,统领兵权。” 谌旳问道:“我听闻旋光大将军在朝,邺城遭围困近一月,为何还不发兵增援?” 覃隐不直接回答,转而说起:“硌城失利,丞相兼尚书右仆射尹辗已带兵前去应战,郤泠军挖开上方河道沟渠引河水倒灌,城墙被淹没仅余叁尺,百姓苦不堪言。陛下在此时令一国之相亲领援兵奔赴战场,实解一城危困矣。” 换作平常人,多半跟着恭维两句。偏这谌旳像是不知体面二字咋写,“便宜捡来的军功。”打开酒坛闻一口就远离鼻子,“什么酒,还不如老子尿的一泡尿。” 密报记载不错,他性直易燥,不喜规矩,是个读书人听到名字都要绕道叁尺的人物。 覃隐只短短停顿一瞬,转移话题:“醉美楼酒虽不如何,姑娘与乐伎却是上乘,正在演奏的这首曲子出自肃璘王所作《阵前怀殇曲》,王爷听闻,可有感触?” “阵前闻此曲,使军心溃散,奏琴者拖出去斩了。”又道,“弹给敌军发丧倒还行。” 谌旳与土匪出身的军士不同,气质如同乡野的地痞流氓。两坛酒下肚,他招着手道,“都说我粗鄙无礼,说话难听,有点小聪明,也只能用在街尾打架上。我招揽门客,不像他们这么虚伪做作,都是真心以待,每天接人上家里吃饭,谁要受欺负了……还是得拳头硬。” “说得极是。”覃隐顺接,“以礼待人,不如以诚待人。” “诶不是,”谌旳摇头晃脑,“以礼物待人,不如以城池打动人。” 再喝两盅,谌旳敲碗底击缶一样合着琴女琴声而歌。唱得好不好听是一回事儿,气度豪迈非凡,狂作殡天踏日。唱词是越地方言,歌功颂德,男儿渴求封狼居胥的野心。 覃隐背靠桌案倚在边上,谌旳唱累了坐下来,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呢喃一句:“来日帝王,手握翡玉……”倒一杯酒,送到自己嘴边,悠悠向旁边睨来一眼。 他知道这句谣谶。虽不知他是吃醉了还是借题发挥,覃隐直言:“张大人及弘太后此番急召玓王回玦,怕是不怀好意,还请王爷慎思明辨,勿被二人谗言所祸,酿下大错。” “你说张灵诲那老阴贼还是弘太后?”谌旳屈腿翘脚,手搁膝上,吊儿郎当的样子,“打的什么主意,安的什么心,我怎么能不清楚?明日谌晗假借太后之名诏我进宫,就效仿杀谌昈那样将我斩杀在宫门,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坚决不入宫,谁来诏都不好使。” 覃隐审视他一时半刻,“那玓王殿下此行回玦是……?” “放心,我就回来游玩一趟。”醉面酡红,凑近覃隐,低声道,“我若真要反,率几十万大军从泚州打起,不会只身前来的。” - 夜里,屋外大雪纷飞,覃隐抱着手炉,身上披绒氅,在长廊独坐。清亮在屋内燃起的炭盆烧得可旺,他却执意待在外面。清亮边看书边烤火边摇头。 今日他写了一封奏折上去。本应当将谌旳引至宫殿诛杀,既合了谌晗的心意,又遂了张灵诲的愿。可在醉美楼临行送别时谌旳拍着他的肩膀:“我读书少,说话直,你这个人,我一眼就能看出虚伪卑劣,口蜜腹剑,但同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覃隐仰头,浮尘昏光,窗牖透过蒙尘白驹。日晕环弧倒映在他瞳孔里,幻结出日影。 奏折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玓王有骁勇善战之才,善将者,必有博闻多智者为腹心,沉审谨密者为耳目,勇悍善敌者为爪牙。旳亡,泚州必反。良将当以任用,以平天下……” 次日,谌晗召见他。雪未停,很快积起厚厚一层。豫园苏葛亭内,四周挂上帏幔,挡风又避害,寒气进不来。方牒夹起一小块火石放进炭炉就去亭外候着。 二人对弈,谌晗道:“谌旳母妃珀姬是先帝后宫之一,被父皇霸占过一次就有了他。珀姬在他幼时就带他离开玦城,因此存活下来。你可知,他对我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覃隐沉思两息,“是张灵诲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谌晗看着棋局,像在思索:“朕膝下无子,谢氏怀孕两月小产,怎会看不出是弘太后所为?一旦朕驾崩,所立的就是谌旳幼子,不到叁岁。” 外戚干政,惯用的手段。弘太后意欲垂帘听政,张家意图接过江山,司马昭之心。 “告知你这些,你还是坚定认为,应该让玓王领兵?” “是。”没有丝毫犹豫,“任贤使能,天下之公义。臣认为,陛下不应以私权衡利弊,任人唯亲,或避任贤才,都苦的是天下百姓,害的是江山社稷。” “这样说来,你也不应当在给事中之位。”谌晗落下棋子,面上无波无澜。 “如果我能帮陛下解决张灵诲这一心头之患呢?” 谌晗指尖一顿。 先前覃隐说留他制衡朝臣,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实际制衡的也是皇帝,不以皇权过分集中。 “如何改变主意了,难不成是心血来潮?”谌晗笑道。 “公心是让陛下安心治天下,势必除掉张灵诲。即便牺牲一些,微臣也要帮陛下拔除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覃隐转着手中棋子,“私心是不仅要证明配得上给事中,而且不能止步于给事中,除掉张灵诲,尚书之位不就正好空出来?” 亭外,雪纷纷落下,仿佛无止无尽,无底无休。 - 颐殊 颐殊抱着她的破布包,等在街边。她是坐牛车来的,牛车破旧,老农用来拉菜,菜叶子沾到她的衣服上,头发上,搞得她也形容狼狈,一脸悒悒地捡着身上菜叶。 一辆华贵马车停在她面前,车上跳下来两个人,“颐殊!”蒋昭大步跨到她身旁,“你这恋爱脑终于开窍了!还以为非得守到叁年期满才肯下山呢。”大掌拍在她背上。 宁诸赶后两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别挖苦人。”他帮她接过包,“路途辛苦,下山的路不好走,可别再干傻事了。” 马车上最后下来那人,叁个人都有点沉默。他往这边走来,蒋昭跟宁诸对看一眼,互相打眼色,夸张地叫喊:“啊啊去看看酒楼接风席做好没有,老诸咱们走!” 说着跟对方钻进附近酒楼,之前在马车上两人就有些忐忑,想试探他的态度。没想覃隐平静异常,“你们先去,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如何想通了?”他看着她问。这他倒真挺想知道的。 “我写信给宁诸让他们来接,没让你来接。”又故意逃避。 覃隐凑近她耳旁:“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只有我能入你罗帐,他们不能?” 颐殊明显地变得慌乱,眼睛瞪大,瞳孔慑动,她不敢相信他在外面说出这种话。 “喂!快上来!”蒋昭站在酒楼二层窗前朝他们挥手。 接风宴定在船头篙,蒋昭边给所有人倒酒,边念叨:“也不知道你在山上怎么过的,瘦了一大圈,总不能天天吃斋念佛吧?元逸仙风道骨,住的是茅草屋,修的是药膳炉?都说由奢入俭难,你可如何过得下那种日子!” “哪里有瘦?”覃隐放下酒杯,抱臂靠在榻背上。分明手感摸起来刚好。 “就……”蒋昭打量她的身材想词,宁诸适时一个馒头堵住他的嘴,“不该看的别看。” “她又没变好看,我看她干嘛!”蒋昭哼哼唧唧,看她两眼故意鼻孔朝天再哼一声。 “你也没变,还是那么猥琐!”颐殊愤然回呛。 “我猥琐关你何事!猥琐也不会对你猥琐,你个丑八怪!”两个人又掐起来。 宁诸边笑边劝架,心里想的是又热热闹闹的了,真好。自从有了孩子后,他讲话俨然老父亲一般,哄小孩似的按住颐殊坐下,“好了,你在我们心里都是最漂亮的,对不对?” 说着还把问句抛向对面的覃隐,让他配合。“是。”覃隐无声地笑了笑,“你最好看。” 蒋昭愣住叁息,“你居然没有……”后两个字没有说出来,又被一个馒头堵上。 颐殊有些难捱的羞赧,假如不是面具遮挡,他们早发现她脸烧透。 她还不习惯,还没做好被重新接纳的准备,但她很想哭,此时此刻。 她垂头,侧身看向身旁宁诸,泪盈于睫,“我好想你们。” - 喝到一半,蒋昭调侃:“……你说你不要情爱,我还以为你真这么过下去呢。你原来多天真烂漫、自由自在,虽然貌不如人吧,要做什么事也不会被绊住脚。栽跟头一栽就栽个大的,这回怎么样,是该擦亮眼睛呢,还是更不想碰情情爱爱的东西了?” 覃隐原本盯着棂窗外边,听到这话酒杯在嘴边顿住。 玦城就这么大,吃个饭都能碰见熟人。谌旳及同党刚从船头篙出来,正在楼下醉醺醺地搂着对方上车,他认出谌旳搂肩的那人,尉前宗。 此人官任御史台侍御史,礼部尚书张巧兵是张灵诲侄子,政务生疏常出纰漏,然数年纠错簿上没有他的名字。早年曾向张灵诲进言:不能放过覃隐,等其坐大,养虎为患。 他转过头,看见她紧抿着唇,过一会儿轻轻说:“不想。” 仅分心一瞬,再转向窗外,楼下已经无人。随即想到,谌旳回玦城的目的,恐怕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玦中踓良驹少,多产自泚州,谌旳此次带了几匹,可以说踓良驹在的地方,就是他出没的标志,来时覃隐注意到马厩有踓良驹专供的牧草,却没料到牵走踓良驹的是尉前宗。 扬州瘦马,泚州良驹,越来越有意思。同样收买人心,这世道良驹比人更为贵重。 - 明月升上朗空,暮云收尽,溢出清寒月光,恰似银河无声地转动一轮白玉盘。蒋昭喝到酩酊大醉,嚷着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宁诸扶着他,同众人在酒楼前等车夫将马车带过来。 “将她送到客栈就回府吧。”宁诸叫住覃隐,他刚把她放上马车,自己也要上车。听到这话他回过头来,宁诸沉眸道:“她一个寡妇,对你名声不好。” 意思很明确,他如此显赫的身份,今非昔比,玦城有那么多双眼睛,政敌的眼睛,都在等着抓他错处。覃隐回知道了,随即登上马车,放下帘子。 颐殊也喝了不少,她侧卧在铺陈的厚厚绒毯上,似眠非眠。先前车厢已被炭盆烤得暖烘烘的,半点感觉不到冷。覃隐上车,将她挡住面颊的头发拨开,查看她的状况。 “别碰我!”突然很大的反应。覃隐愣住几息,试探道:“是我。” 她不再乱动,摸上他的手臂,寻一个舒服的姿势卧在他身旁。 “在问柳馆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有一个中意的?”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她不满地皱眉,“是,我庸俗,肤浅,虚荣,贪慕名利,就想全天下的男人都围着我转,所有人的心都向着我……” “嗯所有人的心都是你的。”手指牵住系结轻轻一扯,腰带松开来。 “有一个男人不爱我,我,我就去把他杀了。”口齿不清地嘟嚷。 “你要杀谁?”手放进衣服里,轻缓地揉搓,她舒服地哼出声。 “他爱你,他不爱我。”她的表情又变得委屈,“我要把你们一起杀了。” 他的手顿住了一瞬,她把手隔着衣服放在他的手背上,要他继续。 迷迷朦朦,醉痴娇缠地望着他:“其实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他低头在她侧颈亲吻。 “我是带着目的来的……你不生气?”她被他搂着,只能任其摆布。 “你哪天不带目的来接近我,反倒觉得奇怪。”他语气平平。 “笨蛋,如果是对你不利的问题,你就不要回答。”她发髻散开,衣襟半解,斜红绕颊面。缠人得紧,也诱人得紧,“我就跟尹辗说,你不肯告诉我。” 第一百二十九章雁影分飞 覃隐 子夜叁刻,街上已没什么人。谌晗同尹辗策马并行,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尹辗认出是覃府的马车,笑了笑,也不让道:“隐生,可是刚从船头篙出来?” 马车内片刻的响动后,覃隐下车来,他见到素衣常服的谌晗先是一怔,再反应过来跪下行礼。谌晗抬手制止他,在外面他本就不想别人获知他的身份,打扮如贵裔公子,轻车简从。 “尹……兄长,”覃隐改口,作揖道,“回来如此突然,何不告知愚弟前去迎接?” 尹辗笑看谌晗一眼,“还不是贵人急诏?谌旳是如何进玦的,贵人就让我如何进玦。” 召回悄无声息,各处的暗探甚至都没提前得知消息,可见事情紧急。想必也是谌旳回玦这件事让谌晗感到事态严峻,不顾一切也要将筹码留在身边。 “来得正好,隐生。”谌晗道,“你将马匹卸下,跟我们同行——马车上还有什么人?” 覃隐再次作揖,回答道:“贵人好耳力,是在下的表妹。” “这好办。”谌晗命人牵来尾随在后的驾辇,车舆坠金丝玉缕镶珠帘,车辕雕龙纹凤舞刻印,如果细看便会发现这是龙辇,“我派人将表妹送回去,你骑马跟我们走就是了。” “是。”覃隐只能答应,总不能卸圣上的马匹。 - 颐殊靠在马车壁上,听着外边对话,攥紧胸口薄被。遮脸的面具取掉之后,竟然找不到戴上的胶水,偏偏在这个时候。从龙辇下来的宫女在外催促:“请姑娘随奴婢移驾。” 她只抓到一件斗篷,匆忙披了戴上兜帽,系好带子,裹得严严实实才下车。谌晗见到这女子,防风避寒做得极好,曲水纹云锦斗篷,低着头,步履匆匆,俨然养在深闺高阁。 一阵风吹来,吹动她额前散落的长发,她及时用手按住,才不至于连同兜帽一起吹掉。谌晗坐在马上,不自觉握紧手中缰绳,原本不甚在意,现在倒不知不觉在意了起来。 表妹上车驶离后,叁人并马而行,谌晗不紧不慢道;“自珍妃离世后,尹家很久没有向宫中送过才人了。”言外之意,张氏能一家独大,这是原因之一。 尹辗自然而然往下接:“尹家向来子嗣以男丁居多,若能出生一个女孩儿,早就视为掌上明珠,封郡公女侯了。”他笑着提醒,“太后身边的女侍中,不正是尹家的女儿?” 谌晗想起这茬,或许日后是可以拔擢她,但他更想是刚才那位。“怎么没听过尹家还有未出阁的表姊妹?” 春寒西风萧瑟,空旷街道四下无人,薄雨微露,霜雾深重。谌晗身旁的寒气更重,只是他留意不到,覃隐庸倦回应:“陛下,不是每个女子都拿得出手。” 被说拿不出手的人打了个喷嚏,对坐两名宫女嫌弃地别开脸。她穿的是件衣绸并不华贵的衣裳,抱着破布包,可见这表妹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闺阁小姐。多半是远房亲戚。 这两名宫女都是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宫女,平日里其他的宫人都敬着,此刻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当着面儿扯起闲天来,“唉呀,本来可以早早回宫,谁知竟遇上乡巴佬。” “把头低着吧,”另一个宫女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坐上龙辇,回去也好跟乡亲炫耀,村姑就是村姑,你看她鞋上,还有菜叶。” 颐殊躬身将鞋上的菜叶拨掉,暗自叹气,还有多久到覃府。 - 马车在途中改了方向。 覃隐将纸揉作一团,连同钉入木头的短剑一起拔下来扔进湖里。尹辗站在不远不近处的地方看他,黑暗中眼眸有反射的光点,两人都在阴影下。 尹辗召来暗使:“去杜撰一份家谱,把名字加上去,一夜之间里我要在尹家族谱上看到这个人。”暗使领命离去,他冲他笑了笑:“现在可以安心了?” 覃隐回以感激一笑。二人走出阴影处,从屋后绕出,谌晗骑在马上,审视他俩:“喝了点酒行方便这么多次,爱卿可得多注意身体。” 尹辗也道:“可不是嘛,我去看他,这小子险些在门边睡着。”翻身上马。 谌晗对他边笑边摇头,递出手,好扶他一把上马。就在这时,太监急急忙忙把侍卫的话传来,附在皇帝耳边,神神秘秘。谌晗听着听着,阴冷的目光不动声色扫到他面上。 - 察觉路线不对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颐殊愣愣踩下马车,入眼竟是宫门。 千不该万不该,在马车上小憩。可醉酒实在头晕,抵不住靠在侧壁上闭上眼睛。两名宫女中有人好奇,扯下兜帽看了一眼,刚巧,她见过圣上经常把那幅画的摹本拿出来观赏。 身旁宫女太监接过她手中布包,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太监撤下杌凳,挑着宫灯,殷切在前面带着她走:“表妹姑娘,您这边请……小心,还不扶着点儿!” 这些人点头哈腰,卑谄足恭,领路的那人忙道:“奴才方牒,姑娘叫我小牒子就好,圣上先前遣人来打过招呼,姑娘今晚在太安宫歇息。” 美人脸上显出怔讷之色,方牒心花怒放,这不就是太上皇苦苦寻觅的画中人吗! 方牒痴迷地看着她,又想起自己站着台阶上俯视人不好,连忙走下几级台阶,绕着她打转:“天颜,真有这般天颜!您的画像圣上是每天看着入睡,亟待神女入梦。姑娘不是神女,是好端端活生生一个人,这以后,那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后福无穷啊!” 左右逃不掉了,颐殊提起裙摆硬着头皮往上走。忽然回身扇了方牒一掌,把他扇得从台阶上咕噜咕噜滚下去。“烦人。” 方牒顾不得擦脸上的污迹,捂着腿骨一瘸一拐站起来,去给她提裙子,还腆着笑脸。 - 卯时,东方初白,太安宫中,谌晗躺在床榻,轻柔纱幔自顶梁垂下,如烟如雾。 “朕昨晚做了个梦,”他闭着眼道,“一只凤凰羽翼燃着火焰,坠落在大殿之上。” 方牒跪在旁边,表情像是快哭了,“昨夜奴才亲眼所见,真有那么个人儿啊!还亲自送进这太安宫……过天儿就不见了,奴才也想搞明白怎么回事儿!” 昨天谌晗发现人没在,下令搜查,覃隐进言劝阻:“天暗视物不清,想是方公公及两位姑姑看错了,表妹相貌平平,怎会是那画中人。况且,太上皇为寻人劳民伤财,以致民间怨声载道,如今陛下难道要效仿太上皇,大动干戈,落下荒淫之名?” 从宫门出来,覃隐遣散侍从,疾步绕到宫城南面,白炽宫暗道处。颐殊刚好翻上墙头,一个身形摇晃,掉下高墙,正巧落入他的怀中,被他稳稳接住。 - 颐殊 马车越驶越远,她不停回头看他。覃隐立在原地,同手下交待着什么。马车依照覃隐的吩咐驶去旋光大将军府邸,苏惊,或者说崇任东,旧识老友处,送她去暂时避难。 苏惊事先收到消息,开府门将她低调地送进去。覃隐的口信还说她受了惊,惟恐生病,将她安置妥当早早服下汤药休息为好。苏惊依着方子煎了药,端到床边给她。 颐殊的确很困了,喝过药茶蜷缩在床上就要入眠。苏惊瞧她心还是大,不像思虑过多的样子,就放心退出门外,留两叁个婢女守夜伺候她。 她心里想着,该来的终会来,是祸躲不过。 - 第二天,宫中传来消息,听闻皇帝早上还没事,晚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有人说是北边战事不利,朝臣检举侵吞国库奸佞,这些事积压到一起,造成了这次雷霆之怒。 覃隐赶到大殿,众官朝臣弓背呵腰,唯唯诺诺,周遭的空气压抑得像存在一只不具名的无形的怪兽。派去请他的人无不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见他来了都松一口气。 “陛下。”他眉目含笑,“听说豫园的紫玉兰开了。” 豫园竹绕川遍,山连上斜,二月早春,枝头缀满花苞。两人缓缓在园中漫步,朝中皆道给事中郎恭谨柔顺,如消融冰瀑,初春暖意,深得君心。连谢磬寒都顽笑称,翡翠是寒玉,和田玉是暖玉,不如翡玉公子改叫和田玉公子好了。 “若能澄心定气,次第应付,繁缛之事也能有条不紊。陛下切莫急躁,实在忙不过来的,交由我等,臣子事君当以吐哺握发亟待帝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覃隐劝道。 谌晗脸色看不出喜怒,天外一句道:“朕昨日找国师解梦算了一卦,那画中人本与朕是龙凤双生,夙缔天成的姻缘。但不知何物挡在中间,致使至今不能相见。” “爱卿,你说那是什么呢?”他转过身,看着他。 覃隐背脊僵住,毫无预兆的敲打,一棍敲在他的背上。叁四息后舒颜而笑:“这些方士,想必对太上皇也是这么说的。陛下忧虑国事,切勿再劳心费神了。” - 从宦者署出来,康贤走在前面,方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 “干爹,干爹!”方牒一掌一掌地扇在自己脸上,“都怪我,就想着邀功,忘了跟那妖精假以辞色,周转迂回,把人看牢了。干爹,您就帮帮我,给个主意吧!” 康贤被他烦得不行:“这人是从覃隐的马车里带出来的,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派人盯着他没有?”方牒忙说派了派了:“密旨也已下达,整个玦城处于半封闭的状态,保证不会有一辆不在户籍上的马车出得城去,按理说,她应当还在城中。” 康贤思忖道:“那她就是藏在玦城的某处,挨家挨户地搜。” “搜了,前几日进玦的外人也查了,街坊邻里之间让他们互相监督,一旦发现谁家来了亲戚就举报,否则抄家连坐,他们不敢不报!” 康贤走到慎思房,这是犯了错事的宫人专门受刑的地方。他一推门,一个小瓶子滚到脚边,他弯腰捡起来,被绑在柱子上的喆尔荣俯身呕吐不止。 “你再不说,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用刑者在他面前踱步几个来回,咄咄逼人,见到康贤忙作揖行礼,康贤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走到喆尔荣面前端详他。 “这瓶子里不是酒。”他放在鼻尖嗅了嗅,“不是油酱醋茶,是胶水。” “干爹……”喆尔容费力抬起臃肿的头颅,“小容子说过千次万次,只是按照薛妃娘娘的命令行事,真不知那胶水瓶子作何用处。” “你们薛妃娘娘既然有这东西,她定然知道作何使用,你且去打听清楚。我放你走,你要告诉我什么,可懂得了?” 喆尔容鼻青脸肿连连点头,一个劲儿重复明白明白。康贤命人给他松绑,搀着他出去,屋子内就留下康贤方牒二人。康贤盘腿坐在竹榻上,方牒给他侍茶。 “我且问你,假如有人藏了一箱财宝,什么情况下这人会去藏宝的地方看一看?” 方牒一点就通:“是,财宝出问题的时候?” “对喽,他若故意把她藏起来,这段时间定不敢去见她。你就在城中散布美人病重的消息,再看看他身边有些什么人,美人身边的婆子,婢女,想来要给他俩传递消息的。” “高,实在是高!”方牒乐颠颠地走了。他走之后,康贤又叫来另一人:“去向给事中郎通告皇帝在找她的事情,还他这次人情,后面的事我就不管喽。” - 颐殊起来,先在将军府四处转了转。苏惊下朝回府,她迎上去:“覃翡玉什么时候来?” 苏惊定定看着她,在她鼻梁上刮了刮:“多年好友再见,第一件事就是找情郎。”他把腰带解下,放到下人手中,“最近他都不会过来,你跟他暂时不能见面。” 颐殊懵懵地,那要怎么完成尹辗交给她的任务?她绕到他面前,“不行。” 苏惊当她小女儿家在无理取闹,边整理绶带边说,“那你去找他就是,我又不是你父亲,还管得住你?” 她思索良久,同他商量道:“我就去偷偷见他一面,不超过半个时辰,行吗?” 苏惊转向走廊尽头的人:“付箬,今夜子时,送她回覃府一趟。” 子时,她与付箬两人内里身着轻便的夜行装束,外层扮作一老一少的爷孙,老人不住咳嗽,是要到覃府寻医问药的模样。 覃氏府邸四周静谧,弯弯一轮月钩挂在天上。空旷的府邸门前响起哐哐地铜环砸门声,她喊道:“大夫!求求你开门,救救我阿耶吧!” 大门向两侧敞开,来开门的是他。颐殊还来不及说话,街道响起车辕铃铛策马飞舆的声音,一眨眼的功夫,几匹高头骏马簇拥着一辆马车驶入覃宅门前。 尹辗从马车上下来,“给我捉住她。” 覃隐想去拽颐殊,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但她先一步被翻身下马的暗使拽住。两人一左一右钳制她的臂膀,使她动弹不得。覃隐也愣住了,怔怔看着这一切发生。 尹辗抬起手臂,宽幅袖袍如同一道幕帘,将二人隔开。他背对她,将手挡在覃隐面前拦着他往门内走去,小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敢让她乱来?她被圣上纳入后宫无事,你与她牵连上到时候治罪值得吗?” 偏偏这些话都落入她耳中,促使她来的理由是他,又说她会害了他,不知死活。他在乎的人至始至终只有弟弟,她是那个被设计被陷害首先被放弃的人。她心下凄凉,内心溃裂摧塌,一声大喊:“尹辗——!!” 尹辗眼眸淡淡地看过去,但并未侧身,抑或转头。她忽然挣脱开两个暗使的桎梏,拼尽全力向他跑去。还剩两叁步的时候,向前扑倒跪坐在地,尹辗下意识接住。 她的背上插着一支短箭。她替他挡了一箭。 第一百三十章洪乔捎书 覃隐 正銮殿,康贤扶起太上皇坐在床边,他如往常般端来药汤喂其服药。谌熵却突然喷出好大一口血,瞳仁比以前更加浑浊,康贤吓得大喊:“覃大人!覃大人!你快来看看呀!” 等在寝房门外的覃隐闻声赶来,蹲下察看太上皇病情,康贤顾不得擦拭脸上血点子,扶着谌熵口不择言,大声嚷嚷:“是不是有人下毒,你快看看!” 两个试过药的小太监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覃隐站起身,神情异常沉重:“太上皇陛下……大限将至。”也不知谌熵是听进去还是没有,含含糊糊喊起人名来,“嫣儿,豆豆,你们、你们都来了,朕很高兴……康贤,康贤,你去把晗儿叫过来。” 康贤当即派人去叫,皇帝处理政务,宫城偌大,赶来亦有一段时间。康贤便应着他的话,“在呢,康贤在呢,陛下你有什么话,就对康贤说。”康贤伺候了太上皇半辈子,亲眼见他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一切的一切好似命运使然,以不可逆不可抗之姿,终于到了今天。 谌熵大口吸气呼气,像胸口有千斤重石,眼睛不会动也看不清了,他靠在惟一可以靠的宦官康贤肩头,被他抚摸着脸,泪流满面:“……叫尹侍中来,朕、朕要托孤。” 康贤亦老泪纵横,“不必了陛下,皇太子谌晗已经是皇帝,天子。” 谌熵眼不明,但心却亮了,艰难回答:“我,我害怕我死后,太后夺他的皇位,张家夺他的皇位,尹辗如今势大,他要夺,便叫他夺去,但不可杀我儿!来人呐!” 他靠在老太监身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宣布遗诏,“帮朕起草一道诏令,宣尹侍中为摄政王,张灵诲为柱国丞相兼右司马……” 还未念完,康贤收到皇帝传来密诏,他缓缓移动目光,看向覃隐。再看向众人,宣召:“圣上有令,太上皇驾崩一事,不得传出半点消息,秘不发丧。” 谌晗本不想来看这最后一眼,但传信的太监说他若见不到不肯咽气。谌晗来,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谌熵就落了气。覃隐在近旁,听得清楚:“天下是谌家的,不会落入旁人手中。” 谌晗替他合上眼,坐在床边扶膝同众人道:“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听懂了吗?”太监宫女忙俯身跪地叩头:“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又转向覃隐,“太上皇手中那部分权力还未收回,你当知朕此番是为何用意。” 虽有尹辗覃隐这两样筹码,但谌晗帝位并不牢固,尤其是张灵诲在此时发动政变,拥立此刻就在玦城的谌旳登基,之后再反悔,杀掉谌旳,改立其幼子,独揽大权,再一步一步称帝。眼下朝堂风云诡谲异常,一步错,步步错,他不敢掉以轻心,大意一丝一毫。 覃隐躬身领命:“是。”又道,“尹大人那边……” “朕已派人通知他,正往宫城赶来。”谌晗回道。 如此,这里就没他什么事了。覃隐扯下袖子盖住手腕,向皇帝请辞。 - “覃大人。” 未及宫门,就听见一人雌雄莫辨的声音,是方牒。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圣上让我来送送您。奴才陪您走一段,可好?” 两人沿着七十二回廊慢慢往前走,方牒说道:“那日你们的马行至玠郦道,突然窜出一大帮乞丐,挡住了你们的去路,那片虽是闹市,那时辰了,往常哪有那么多的人啊。圣上觉得蹊跷,找人去查,嘿,你猜怎么着,今儿那帮叫花子就消失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抵是有小道消息传出,得知昨夜会有贵人途经,他们便去蹲守埋伏了。”覃隐平和答道。 “兴许是这样吧,不然怎么自圆其说呢?”方牒拂尘拿在手上,假意望天,“尽管覃大人身上有太多不可理解之事,咱家可从未质疑过什么。” 那天方牒赶到太安宫,就见守门的宫人都倒在地上,嘴唇发乌,掀开衣领一看,颈间有两枚像蛇又似虫咬的血洞。他惊骇不已,命人解毒,清醒后这些人却说没见到凶手。 有人想起曾目睹白炽宫的太监在附近鬼鬼祟祟,说是来送东西。送的一套宫女服,一个装液体的小瓶子。 覃隐转向他:“公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方牒不正面回答,而是叹口气掀起袖子,苍白手臂上有几道新鲜伤口,都是鞭痕,“哎呀,圣上拿我出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就是奴才实在冤枉。” 覃隐便道:“过会儿覃某给公公送点药来。”至于药箱底下还有什么,全看送礼人要平息的事情有多严重。 方牒看他上道,直说了:“君主多疑,你不是不懂。只不过圣上不再是太子,他是皇帝了,他不说,不代表疑种它就不存在。方牒好心才跟覃大人说这些—— “那幅画为什么是在薛嫔的宫中发现的,你同那珗薛之前有什么前尘往事,是否暗通曲款,你看我们圣上提了吗? “画舫天子遇刺,有人见到可疑之人在你门前出现过,还说了好一会儿话。那太监为何在你面前自刎?你又怎么解释? “当年你效忠睿顼王谌辛焕,他的结局有目共睹,忠臣不事二主,该说你智投明君好呢,还是说不忠不义好呢?圣上防着你是应当,信任、重用你,是该舍命报的恩情。” 覃隐站在廊下,沉静如璧,既不反驳,也不打断。这番话在说给他听之前,恐怕已在谌晗耳边说过千次万次。 他手指着他,“呵,你只是块玉,就看别人敢不敢用,这是你的原话吧?你这块玉,要是落到别人手上怎么办?为何一夕之间,你不仅转变主意保谌旳,还推举他拿权呢?” 他说完这番话,得意地看着他垂头不言,柳枝树影疏条交映,打在侧脸,好似半面妆。覃隐只是突然想明白,张灵诲召回谌旳,这一箭双雕的真正目的。 谌晗本就忌讳他两面叁刀,频繁易主,又舍不掉他的头脑与能力,故而羞辱打压他。张灵诲是在提醒谌晗生疑,放大他内心猜忌,好一番良苦用心。 方牒走近两步,掸他肩袖上的灰:“覃大人,惹恼皇帝的不是女人,是你处处比不上天子——作为男人来说,你也不如皇帝俊朗威仪,英姿勃勃,却还想越过他,独占。” “你这是蔑视君权,以下犯上,说白了,有好东西,得先问问自己,配不配得到。” “覃大人,就没想过,若有一天尹辗舍弃你了,会如何?” - 颐殊 徽宝阁内,皇帝与丞相二人正在品茶。 “……堂妹?”谌晗轻置茶碗,语气中尤有疑问。 “是,确切说她的父亲是入赘的,她随母姓,当年因下嫁闹得太凶,叁叔伯与她的母亲断绝父女关系后,被赶到乡下,再也不准提起,后来尹家内斗惨烈血案连连,无人再提过。”、 尹辗耐心解释,为帝王添上新茶。谌晗默默念着她的名字:“尹姝……” “之所以没将她带到玦城,就是因为她身体羸弱,娘胎里带出的毛病,神医断定她活不过二十岁。隐生找回来以后,作为神医,想着可能有法子治好,才将她接到玦城来。” 谌晗蹙眉不悦道:“那你们不该瞒我,还有连夜逃出皇宫?” “那是她人生地不熟,凭着在乡下爬树掏鸟蛋的本领,自个儿翻墙出去了。”尹辗笑。 “竟这么有本事?”这么啼笑皆非的事情,谌晗破颜一笑,无奈摇头。 - 尹辗回府,将一张请帖交给管家,又问婢女:“她好点没有,隐生人呢?” 几个婢女端着药碗,碗中不冒白气,早已凉了,面面相觑:“少主在……在……” 说不出口。尹辗寒了脸,他到西厢房一举推开房门,隐生正坐在床边,困顿的样子。见是他,站起身行礼,面容清矍但冷淡。 “你一夜未眠?”开口不是责备,但带了几分严厉。 覃隐不答,尹辗解开鹤氅,放到一旁:“你去睡吧,我来看顾一会儿。” “不必了。”又是态度冷淡的拒绝。 尹辗说:“有一份宫宴函书,你去看看,思考如何应对。” 覃隐怔住片刻,答了一声是,从房中走出去。 尹辗坐到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庞,他觉得,他下次还是会掐她的脖子。 - 桃花节,宫中设宴。覃隐将那张纸揉得稀碎,管家在旁边直道使不得使不得。他这七八年的努力听着就像个笑话,让他的整个人生看起来都有种白费力气的滑稽感。 他面无表情扔下函书,回到房间,颐殊已经起来了,正半坐起身与尹辗对视。尹辗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拿着汤匙,像要喂她喝药。两人看着对方,一动不动。 “兄长,我来。”他走过去,从善如流地接过碗。 尹辗退出房间,颐殊轻咬唇畔,她在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在她唇上辗转亲吻,醒来就看到他坐在床边。覃隐看她出神,忍不住提醒:“手酸了。” 颐殊说:“这是什么?”他从袖筒中抽出更新的图纸,她立即展开细细察看。 等她看完,转头见到他靠坐在床边的胡椅上,低着头垂着眼,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汤匙在碗中舀起又倒回,舀起又倒回。 “我可以一一解释,如果你想听的话。”她说,“等我好了,就回覃府,哪里都不去了。” 覃隐笑了,她最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来哄他,毋庸在意后续做不做得到。他把汤匙递到她嘴边:“保好你自己的小命,不管是被尹辗弄死,还是为尹辗死,都别让我知道。” 他用拇指指腹为她拭去唇边溢出的药液。 - 夜里,外边有石子不断地掷到窗棂上,颐殊放下手中的书,挣扎起来打开窗牖,曲甲第趴在墙头上嘻嘻地冲着她笑。 她打开门放他进来,曲甲第才看到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是那个沉公子!”立即激动道,“是那天把你带走的坏人对不对?我在前院看见白衣服鬼出门了!” 忿忿得好像要去找他寻仇一样。颐殊摇头:“只能劳烦隗先生替我做监工了。” 曲甲第却赧然说:“隗先生从家里回来就没到我家来,他去了宫中谋差事。” 颐殊微怔,随后想到,人各有命,人各有志。 曲甲第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询问:“玞姐,如果你要进宫,房子还有建的必要吗?” 她许久没有抬头,导致曲甲第有点后悔内疚问这个问题,正想找点旁的话,她坚定道:“要。”她把刚刚改过的图纸卷起来,“你把这个交给他。” 他看到图纸的那一刻也该懂得,她不想进宫,半点不想。 可惜曲甲第未能将图纸完整带出去。 他在翻墙回去的院子中被截住,战战兢兢地先跪下,这人看起来就很可怖。 尹辗朝他伸出手:“拿的什么,交出来。”居高临下的眼神。 曲甲第哆哆嗦嗦把卷轴双手奉上,尹辗看了一阵,撕下后半张。 尹辗带着后半张图纸跟曲甲第走进她的房间。 颐殊愕然从倚靠的卧榻上坐起,手边的夏虫录也掉落在地。 曲甲第被暗使掐住后颈,拎小鸡崽一样,脸上的神情要哭不哭,满脸写着求救。 “从今往后,你跟隐生不得再背着我私下往来。” 他话音刚落,就将手上的图纸毫不留情地撕个粉碎。她忘了受的伤,身上的疼痛,喊着不要,狼狈缭乱地从卧榻跌下来,却只得到了碎纸屑一堆,如雪花一般飘落。 那是她最后的寄托,只要想着虫房还在建,就不至于放弃希望。 她抬起满目怨愤的眼睛:“……尹辗,我救了你。” “那又如何?”他无关痛痒地道:“你这种女人,只会拖累隐生,成为治他的罪。” 她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一切归结为她的过错,死有余辜。 “尹家的女儿向来善笔札,通音律,博古通今,尤善女工之事,明日起你就把短板补上。这些书不要再看了。”命暗使收走书案上成摞的工识资料。 她扑过去,想抢下一些都没能抢下。 “尹辗!”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夏虫录,死也不放,“你不杀我,我必杀他,让你饱尝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一字一顿,“我最爱的是我自己,我无所谓,你痛就好了。” “你大可以试试。”他略微颔首,黑眸既深又冷。 -- 隔日,徽宝阁,森严林立的宫殿之中,皇帝与丞相依常议事。过后他忽然道:“听闻令妹又卧病在床,不知身体好些了没有?” 尹辗恭敬回:“谢陛下关心,这病的事须得时日调养,急不得的。” “是否赶得上半月后的宫宴?如若不行,接到宫中来御医诊治……” “不是尹家不愿送她入宫。”尹辗淡漠,把话讲开,“依臣之见,她身子不好,不能为陛下延绵子嗣,若哪天隐疾恶化,不久于人世都有可能。还是罢了。” “朕还年轻,子嗣问题不急于一时,况乎压于一人身上?”谌晗拾起奏折,“朕是想,妹妹这疾患,宫中御医汇集天底下医家大才,或许可得医治。” 尹辗不答话,谌晗从沉默中读出了这位一国之相的意思。 “反正,她就是不能入宫。”语气也强硬了些。 第一百三十一章形影自守po18.Cl𝔲b 覃隐 “恰逢太后寿辰,桃花之宴,宴尔孰乐,邀住玦官员群臣携家眷入宫赴宴,喜闻家人和睦,熙熙融融美景。望卿等准时出席,共襄盛宴,以示忠孝。”圣旨不日传至百官家中。 覃隐靠在树旁,在与两叁个同僚说话,谈笑自若。尹辗不见他有什么异常,遂安下心。主位上年轻的帝王拒绝了舒妃呈的酒,眼眸淡淡转向丞相这边。 但尹辗看的方向,不止他一人在看,好几家女眷也在偷偷打量,那花树底下玉树兰芝,楚楚谡谡的人。尹府侍从俯身在尹辗耳边道:“家主,姑娘到了。”看圕請菿渞發網站: У𝓾sh𝖚w𝖚.bⅰⓩ 尹辗起身离开座位。谌晗目光追随他而去,树下听人玄谈的覃隐也不动声色转眸跟上他。 宫门外今夜华贵马车进出络绎不绝,至小午门高门府第有安车来接。其中一间马车上下来的女子头戴幂篱,身着玄裳羽纱,看不清容貌,她径直上了安车,车内尹辗缓缓睁眼。 她身后两名侍婢,春苗秋禾不敢与主子同乘,步行跟在旁侧。她与他并排端坐,像两个纸扎的假人。薄帘遮不住宫廷道路两旁烛灯,一道又一道的白光接连掠过。 至豫园设宴之地,尹辗先从安车下来,回身递出一只手,安车上的女子将手交到他手上,那只手冰肌玉骨,如瓷般莹白纤柔。她躬身出来走下杌凳,已经摘了幂篱。 宫人见了,匆匆赶去告知帝王。谌晗在那人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浮夸又辞艳的描述中慢慢放下酒杯,收敛起倦淡笑意,将目光投向长长百官筵席末端的白玉阶梯。 舒妃再一次被推开酒盏后,明显地就感觉到皇帝心不在焉,委屈地向太后投去哀求眼色。太后张琬弘只好打圆场道:“舒儿心心念念着桃花宫宴,这些日子把我这个老人家耳朵都念出茧子了,莫不是一杯酒耽误了国事不成?” 谌晗接过饮下,舒妃满心欢喜又去倒下一杯,却见身旁的帝王不自觉坐直身体。 座下百官交谈声渐消,都看向同一方向。 尹辗带着那女子到丹墀之下,二人叩首行拜。 他们起身之后众人才像又活过来了般,沸沸扬扬声骤起。主旨不外乎一个:那画中的女子竟是真实存在的。没见过那幅画的人,也开始四处打听那画到底什么样子。 尹辗道:“陛下,臣携五妹妹向陛下、太后请安。” 谌晗神色看不出喜怒,无波无澜,眼眸如海翻涌沉郁。旁边的太后端庄慈祥,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尽是欣赏赞许。除舒妃不太高兴外,无一人不喜不悦。 弘太后与尹辗话了几句家常,问过她的年龄身世。颐殊始终无法忽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审察窥视,这让她很不习惯,也不太自在。尤其上首这个曾带给她噩梦的男人。 他是帝王,君主,臣女不敢视君,他都教过她。到太后有话问她,才回答了一两句,无非是来玦城住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家母是否安康等等。 太后赐座,方才跟着他到位置入坐。覃隐已经从树下回到了案旁,他在他们对面。 他手指勾起金玉翡翠琉璃盅,给自己倒酒,缓缓抬眸看了正望着自己的她一眼。若不是这一眼,他跟她看起来毫无交集,似乎是物极必反的两端,极致的清雅,与极致的冶艳。 他的反应像是对她兴致不大,左右两旁的殷切交谈也无他的参与。她见到他从袖中取出丝线裹缠的卷轴,展开来去向旁边的工部侍郎请教。那人边说,他边点头,讲着讲着,他又抬起头回应了她的视线,浅浅笑了笑- 尹辗不动声色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吗?”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但他懒得戳破,于他而言,今晚她是孤立无援者,造不成任何威胁。 “自我第一次在桃花宴上见到你,竟已过了六七年之久。”他猝不及防开口,她送到嘴边的芝麻糕停顿,愣住了。忆往昔,这又是哪一出。 “算认识的年份,我应该比他跟你认识得久。”话锋一转,“我跟他认识的也比你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分明不该发展成那种。” 她不答话,撇开脸,与谌晗状似无意但灼人的视线撞上。心跳了一下,转回向尹辗:“不要送我入宫。”如今她成了尹家的女儿,入不入宫全凭他一句话。 尹辗将剥开油纸的糖糕放进她的盘子:“可以。你现在亲我一下,叫隐生死心,我就帮你。”他的语气没有顽笑轻浮之意,跟平常相同一贯的阴冷狠厉,仿佛掐着她的脖子说“你不照做,我就杀了你”。 颐殊怔愣的时间比前一次还久,她反应过来道:“……你不怕他记恨上你?” “是你主动的,水性杨花,自私自利,负心寡情的人是你不是吗?” 不,这不对,他可以安排一个人让她勾引,绝不会自己当靶子。可她曾舍身救过他,诚然,他是最有说服力的。她闭眼凑上前,尹辗用一个糕点堵住了她的唇。 覃隐木然怔忡,他看见这一幕,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工部侍郎唐慎讲完,把图纸还给他:“翡玉公子可有听懂?” “……烧了。” 唐慎不解,却见承乾殿后方燃起一阵大火,滚滚浓烟。 宫人四处大叫走水了走失了,但没一会儿,火势就被控制住了。站起来看热闹的官员坐下,心有余悸,互道疑问,讨论此事。这也不是夏天呐。 “多半是宫人疏忽,失手打翻烛台,好在承乾殿荒废多年,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太后发话安抚众人,便没有人再敢多嘴一句。 座下一位国师站起来道:“陛下,这与您前几日的梦境相合了呀!羽翼燃着火焰的凤凰,坠落在大殿之上……但有一言,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谌晗说:“没有什么不当讲的,说。” 国师出列垂首跪立:“此乃大凶之兆,凤凰也不是真的凤凰,而是假的凤凰,实为凶煞!她!”他手指向尹辗的方向,颐殊下意识往别人身后靠,那人信誓旦旦,“红颜祸水!”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太后脸垮下去:“大胆!” 国师手指着她,却突然喉咙涌出一大口鲜血,瞪着双目,直直倒了下去。 弘太后受惊扶额,皇帝连忙让宫人把尸体拖下去,察看母亲状况。 这宴席是无论如何进行不下去了,谌晗回身看了看众人脸上精彩纷呈,变幻莫测的表情,又扫过在尹辗身后无动于衷的她,宣布散席- 颐殊 太后所居的长安宫中,受惊过度的张琬弘做起了噩梦,发昏梦呓,口中念叨着谁的名字。谌晗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侧耳去听,浑身僵住。她念的是夭折的小儿子的乳名。 “娘,你是我的生母,你为什么不爱我?”他拿黄袍的袖子拭去她额上的汗。从小到大,他都感觉得到,她从未真心爱他。到母妃变成了母后,他仍无法理解这件事。 张琬弘的小儿子谌景也是死于大火之中,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他只有如此安慰自己。小时候,她也是偏心弟弟得多,好像谌晗不是她亲生的一样。 张琬弘勉强转醒,握着皇帝的手:“你要……你要答应我,绝不让那妖妇进宫。” “可是母后……”“别可是了!”她打断他,严词厉色,“答应我。” 他把被角给母亲掖好,脚步沉重地走下台阶,嘱女侍中照顾,忽地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你是尹家人?”女侍中回道是。“今晚你来侍寝。”说完走出长安宫- 苑子里的假山飞瀑,悬泉溪潭回荡着淙淙流水声响,穿过水帘,步入尹家正堂。中间一道流水深壑长形纵沟,活的泉眼,流动的水,其上漂浮着蒲叶茶盏。两侧一一相对跪坐着尹家八位长辈,宏大肃穆中,像在进行某种古老深远的祭祀。 尹辗进去,先行一礼:“叁叔,二伯,五叔,诸位太爷爷,不知何事值得各位长辈劳驾,亲临小辈敝府。”无声寂静,惟有尹辗跽坐于长渠头端,背对着昏哑光线。 “辗啊,廖说你是他的私生子,无从考证,身世存疑,不过长辈们的意见很明确,也很开明,只要能为尹家带来好处,都视如己出,这么多年来,也早就是我尹家的一份子了。” 那位长辈声音嘶哑,满头银发。他旁边那人发色乌黑浓密,精明干练,反驳他道:“胡说!辗儿就算不是尹家人,也该是尹家女婿。若不是你干那损阴德的事,献祭了尹家女子,他那未婚妻——不说了,再说免得叁妹伤心。” 被称作叁妹的老妇人目光一冷:“二哥,你当初自己背着我们先开始服用仙药,六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好似四十壮年,这事就不损阴德?最近仙药的药效也是越来越差,看,我都开始长白头发了!你莫不是偷工减料,炼出的第二批次品才送给我们吧?” 其他人或嗤或哼地附和,二伯强词夺理地辩驳几句,就把矛头对准最先说话的人:“挖了这么多座大墓,就没有什么好东西?”刚要开始吵吵,年纪最大的太爷出声阻止。 “辗,现在很多朝堂大事,老人家不需要出面,你自己心里要掂量,有几分数。那女子你认了到尹家,该怎么利用,要想好,虽不懂你为何不送入皇宫,但依你的考量,总归是有更好的用途。所有人,散了吧。” 他说着颤颤巍巍站起,尹辗及叁叔连忙去扶。老太爷道:“你祖奶奶一百二十岁的高龄,尚且在人世,我也要加把劲儿追赶她。以后莫不是国运有变,此等小事莫要再扰清修。”- 尹府大门关闭,覃隐站在院子里,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尹辗回身便看见了他。他双手背在后,笑笑地看着他,很乖的样子。在尹辗的视线中,慢慢变成了一个稚童的模样。 “隐生。”他走到他面前,头次动情地说,“我从小就没有真正的亲人。” 覃隐还是笑着,明月挂在天上,发出稀薄的光。冷冷清清,皎皎如雪。 “也没有感受过所谓的亲情。” 他想伸出手去,最终还是垂落在侧。 “没有任何人能使我们分开,再次离间我们。” 覃隐回:“兄长,你误会了,我待她与待翟秋子没有什么不同,好玩罢了。” 他说得轻巧,神态自若,尹辗不自觉勾起唇边:“真的?” “真的。”他微笑,带点顽皮狡黠,尹辗把手放到他的头顶,轻敲了一下- 颐殊正在灯下画蝴蝶的翅膀,忽然有人进来。她听见推门的声音,回头去看,是覃翡玉。他进来得无声无息,先四处打量了一番家居陈设,再把目光定在她身上。 自他走进那一步开始,颐殊就感到惶恐心悸,她越来越明白,她对他的生怯,跟对谌晗、对尹辗是不一样的。只是之前每一次,她都通过坐到他腿上索吻痴缠来试图掩盖揭过,他都接受了。现在的他,很显然跟之前不同,她再也无法弄懂他的想法,看清他的心。 他是来问罪的。她想。她在宫宴上发疯想吻尹辗,是因为谌晗在观察她,她想着给他制造个对手也是好的,反正她不好过也不会让他好过。 但她清清楚楚地看着对面的覃隐,笑容一点一点掉下去,一点,一点。 后来的大火,方士横死,她知道都是他的手笔,一手策划,煞费苦心。她仰起头看他,道谢的话说不出,道歉的话也说不出。他大抵也不需要这些。 烛火的影子在墙上跳动,一只飞蛾绕着蜡烛飞舞。一眼望到头,没有结果的事情。 她觉得若要她解释,也无法言明,原想着,她救了尹辗,就可以要他承情不再威胁曲家人,放过他们。她是被人放弃的那一个,总得自己找点出路,讨好他,哀求他,身为弱者还有什么法子。覃隐那年没有因为她开罪谌辛焕,如今更不可能跟他兄长翻脸。 “你受不了一点委屈。”他坐下,曲起一条腿朝向她,“受不了皇帝叁宫六院,失去自由的委屈,也不会受得了尹辗压制你的委屈。我也做不到让你不受委屈。” 颐殊终于体会到说他七窍玲珑心什么意思。 他手肘搭在膝盖上,下颌又搁在肘曲:“我总是欺负你,打压你,处处显示优越感,你怎么能受我的委屈到现在?从前你还有办法反击,你告诉我你喜欢这个男人,那个男人,没有半句实话,没有半点真心,是我,使你养成了撒谎成性,谎话连篇。” 她撇开脸,不让他看到她的情绪。他说:“你是对的,所有人对你好才会处境变好,而不是系在一个人的身上,乞求他的爱意,垂怜,不会变心。” “你不要说了!”她刚做好心理准备,跟他摊牌,断绝来往,尹辗既然说过那些话,这样做对他们都好,尤其是她,做尹辗的金丝雀,很乖很乖的那种,就不会有人出事。 “你讲这些安的什么心!”她走回床榻,拿玉枕砸他。 他接过玉枕放在坐榻上,拍了拍:“刚跟尹辗谈过,明天你就自由了。”- 夜色浓沉,皎洁月光下两个人束手而立。 “如果我问。”覃隐笑着说,“在我跟她之间,兄长选择谁?” 尹辗眉眼放柔:“当然是你。” “可愚弟见不得你与她如此亲密。”微微偏头,“我也不想外人介入兄长和我之间,还请兄长将她驱逐出府,我也不会再去找她。” 第一百三十二章贱目贵耳 Há𝔦тá𝓃𝑔𝓌ô.𝒸ôм 覃隐 七月,山中古木蔽天,蝉鸣噪厌了整片树林。曲甲第背着竹篓,手里捏着绿玉衫蜻蜓的翅翼在半空飞来穿去地把顽。颐殊低着头,边走边把看到的听到的拿着炭笔往手札上写。 “玞姐,你做这些有什么用?”曲甲第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但他就是不厌其烦地要问,没话找话。让他一个人到山上来,他是不敢的,他这玞姐就是越闯越勇。 “格物,致知。知世事,解万物。你难道就不会好奇吗?事物是怎么运作的,曾子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药用食用也是后人可开发的……” “啊啊啊那房子建得真好!”曲甲第生硬地打断,浮夸地称赞,“不愧是玞姐亲自设计,督察监工的,那——么长的蚕架,还有陆生、水生昆虫的培养房,都赶得上……” 远处一阵马蹄声乱,颐殊捂住他的嘴把他带离山路,往隐蔽小路走去。看圕請至リ渞髮棢詀:r𝖔𝔲sH𝔲ω𝔲⒉𝖈õ𝓶 乱世年间,多有山匪盗贼,他们二人敢行这片山,就是因为钟灵乃权贵赏玩游乐的山,哪个不开眼的会到这座山来抢劫掠货,总体来说相对安全,平日还有护林军巡山。 “若这片山被攻陷,那么离杀进玦城皇宫就不远了。”她小声道,摸索着往前探路。忽地在小甲后背拍一掌,“躬着点腰!怎么个子窜得这么快!” 曲甲第无语至极,他想起这次出外勘察的差使费,开始跟她讨价还价:“欸,玞姐,这次回去你叫隗逐先生再赠两只假死虫给我呗?” “那叫伪息虫。”颐殊纠正他,“一些昆虫在受到威胁时会呈现假死状态,这蛊就是利用了这个原理。除了让人肢体僵硬,伪装窒息两叁个时辰,没有别的作用,你拿来做什么?” “用处大着呢!打不过那几个流氓,我、我吓死他们!” 他口中的流氓其实是同窗,颐殊气不打一处来:“又在学馆跟人打架?!” 正要好好教训他,骏马扬起前蹄的嘶鸣声在山道响起,两人即刻休战,猫低身子往更深的树林子中藏。他们往常来,都会在树上做下标记,熟门熟路- 覃隐单手勒马,胸腔略微起伏喘息:“再去搜!”向周围人下令道。 刺客定就藏在这山林之中,那只梅花鹿受了箭伤,跑不了多远,可皇帝的马还是如惊厥般往深山老林狂奔。他早该有所警觉的。即便围山寻猎已是启用的帝王最高规格制戒防。 他抬头看天,上弦月薄雾浓云惨淡地环绕,根据北斗七星的方位判断出南北,指了一个方向带着人去,如若找不出,他就是罪臣之身以死谢罪,但,定要刺客陪葬。 他记得她的蚕房就在那边,这么多山头,偏偏狩猎到了这座山。骏马疾驰,半山腰的建筑外轮廓在他视野中越来越往身后远去,神思回笼,他专注在策马找寻上。 或许她的生命中没了他也过得很好,一直都过得很好。 他放她走,其实她随时可以来找他。不过五个多月,半年,还可以继续等。 这几个月他遏制联想,禁止思绪,却在看到蚕房那一刹那都溃堤,此刻汹涌地反噬。他想有些符箓是封不住的,封不住鬼神,就像清规戒律锁不住人心。 夜风猎猎,后方的马匹被树藤绊倒,有人受伤,他不能再分心了,翻身下马去为那人察看伤势。只是轻微擦伤,没有伤到骨头,他撕下衣袍一角为他包扎,命人带他回营地。 “覃大人。”护林军统领进言,“这样找下去效率太低,耗马费力,下官已传书至玦,不日禁军赶到加派人手,拉成一张人网进行搜山,到时想必快得多。” 覃隐坐在马背上,睥睨着他:“谢统领,在撇清阁下与刺客勾结的嫌隙前,恐怕我不得不将你及你的军队控制起来,以防生变。”- “玞姐,你说他们……” “嘘——!”颐殊蹲下身,将他的脑袋按下去。 他跟她蹲在草丛中,那边树叶被拂动哗哗作响,不多时,他们就看到一匹马,马上载着一个衣裳破破烂烂,遍体鳞伤,摇摇欲坠的人。 到岩洞前的那片空地上,那人就从马上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颐殊忙跑上前去,曲甲第跟在后,她将人翻过来搂在怀中,道:“小甲,伤药!”曲甲第手忙脚乱卸背篓,找出备的药匣子,打开两侧门扇,她从其中一格取出干净的白纱,将他身上较深的伤口捂住,扎紧止血。 意识到在外边太容易成为靶子,很有可能有刺客跟着他,两人搭手一个抬手一个抬腿把人搬进洞穴中。说是洞穴,实则是一个草堆木头搭棚做的简易房子,只是在山脚上天然凹陷处,看起来就像一个嵌在山体的深山老妖的巢穴。 这房子往常作农户采草药蕈走累了歇脚用,后来权贵不许百姓上山,就荒废闲置下来。他们也是偶然所见,稍作修葺后还能用。除他们之外应当不会有外人知道。 曲甲第艰难生起火堆,房子内有了光亮,更能看清楚他身上的伤有多么骇人,面色变白,唇亦失色,眉头紧紧皱起,俊脸拧得比蛇藤还难看。 颐殊道:“小甲,你回去取些包扎的白布和药物来。”又谨慎叮嘱,“小心别被人发现,尽量走小路,快去快回。” 她找来碗,打一捧水,从手链上取下一枚麻沸散佛珠,溶进水里,喂他喝下。等药效开始发挥作用,谌晗用力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竹席上,身旁的女子在为他清理伤口。 腹部的伤不重,但还是要了他半条命地疼,嘶一声,她知道他醒了,抬起头来。两人默默对视上,谌晗轻启苍白皲裂的唇:“……元逸夫人。” 竟是你救了我。他曾经做太子时期的侍读女官。 他以为她会唤他陛下,跪地俯身行礼,跟她以前一样。殊不知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无。不仅如此,包扎手法之利落,粗鲁,有种不管死活的爽快。 “陛下莫怪,跟夫君耳濡目染就会了,终究不似他那么熟练那么好。”还有意解释,挺好心的,她简单处理过一遍,端起盆子去接小溪流里的水,回来煮沸。 “陛下这段时间可能须得在此疗伤,直至大好。刺杀你的人或许就混在搜山的人之中,你分不清他们是一个、两个,还是一支军队,被找到就是国难。” 她边拧帕子边说,“跟你的后宫一样,都不清楚多少。” 谌晗很难开口,靠在竹枕上听她说话。这些他也想到了,听见她讽刺他时笑了一声,牵动腹部的伤,疼得冷汗不迭。他说道:“若朕……我能得救,你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颐殊 谌晗登时心中有数,等着她狮子大开口,她却眯起眼想了一阵。“……若是想入后宫,我还得考虑一下。”他调整了坐姿,仪态越发像个帝王。 “这位公子,我跟你是救人者与被救人的关系,是施恩者与受恩者的关系。”她义正言辞地申明,“不是男女之间,只要有救人戏码,就必然会发展为倾慕与爱恋!” “若是我发展为了呢?”他咄咄逼人地反问。答案是,他是帝王,关系只能由他来定义。 “你居然这么想为百姓为士兵与先夫共赴战场,英勇大义的元逸夫人?”民间皆如此传颂歌功扬德,虽然忽略她本姓,“叁年守寡期未到就另嫁作他人妇,还要不要名声了?” “我怎么记得元逸隐居的山跟你守寡的山不是这座?” 她不说话了,专心清理刀片上的血迹。 “你叫什么?”想起来了,“颐殊,若朕平安回宫,不仅追封你的诰命,还为你的亡夫修座太庙,你的儿子……将来你的儿子授官封爵。” “我不想要那些。”认真又执拗,“我想入琯学宫。” 谌晗闻言,先是静默,再是低低地笑,一面是出于伤考虑该忍住,一面是实在忍不住。 “琯学宫学子没有女人。” “所以你这个皇帝,科举改制改不了,被世家大族拿捏,一辈子翻不了身。” 谌晗本笑着笑着手捂在脸上,听到这句不笑了,戛然而止,他凌厉的目光从指缝中间射出来,透着彻骨的寒意,“……你说什么?!” 颐殊决然迎接他的目光。她不是不害怕,那些挥之不去如噩梦般的回忆也并非消散,她的这张脸,没了就没了,虽舍不得这么多年的丑女曲颐殊,可也只是一张面具。 “我答应你。”他最后道,“但我要完好无损从这里走出去。”- 夜间风大,颐殊来给他盖好被子,不曾想被他捉住手:“你的手上为什么有跟她同样的痣?”谌晗睁开眼,他的眼神锐利、澄澈且明亮,绝对没有睡意。 颐殊低头看去,嘴硬道:“那画的摹本流落民间后,爱美的女子都跟风点了一个,我点怎么了,你要笑我东施效颦?” 谌晗放开她,懒得跟她计较。颐殊不死心地道:“那不过是一幅画,就值得太上皇及陛下如此上心?即使真有那个人,空有美人皮,魂骨皆丑陋,又该如何?” “丑陋?”谌晗盯着她重复了这个词。 “无趣,空洞,没有意思,随你怎么形容。” 她记得他喜欢安静如画的仙子,画中人动起来,像她那天在尹辗看不见的视角下,坐躺都不守规矩,半倚半靠,也没见他眉头皱一下兴致全无。 “你见过她?”谌晗问,她摇头,他道:“你诋毁她,不就是毁生于嫉,害生于妒。可是只有你们这样的女人才需要贤名德行。” 颐殊把水倒在他的头上,把碗一扔:“你没喝的了。”- 次日她起来就为他换药,察看伤势状况。从昨夜倒了他的水开始,他就一声不吭,至多铁青着一张脸,面色不怿。她当作没看到,视而不见换了纱布上了药。 曲甲第送了药品,还给她带了饭菜生米过来,她就叫他不要常来回,以免引起人注意。她架起锅烧水煮米,自己端起碗吃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锅里就是白粥,一滴油都没有。 “你给我吃这个?”可能是怕把粥扣在他头上,就说了这一句。 食毕,她带碗到溪流边清洗,顺便洗了染血的衣物。看四下无人,将戴了一天一夜的面具取下来清洗一把脸。水中倒映的面容未施粉黛,已胜过万千词藻。 她回到房子,谌晗正在翻阅她背篓中的书册手记,那是本农桑经,批注满满,治蝗这一章,下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提出比生灭更有试验性建设性的覆卵的观点。 她心道不好,想的是以后会不会凭字迹认出来。毕竟有过前车之鉴。 “每年桑蚕祭本该是皇后的职责,若你容貌不是那么丑陋,出身再高一点,品性做皇后倒是绰绰有余。”他放下书,“皇后之位……”戛然而止,皇位都快没了。 “搜山的人中应当是有刺杀你的人。”她善良地主动转移话题,“我见到一行人鬼鬼祟祟聚集密谋何事,但没看清,隔得太远了。” 谌晗捂着伤处凝眸看她:“你为什么不怕我?” 颐殊看了看四周,放他在这里会饿死,要么被野兽分食,出门走两步滚下山坡,意外坠崖身故,再或者不管他被刺杀的人找到,左右他死了,跟她都是没多大关系的。 “……此时此刻此地我应该怕你?” “若我回去翻脸不认人,灭了你的口,你怎么说?” 她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带着戏谑口吻地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对你?低叁下四,卑躬屈膝,跟你宫里那些太监婢女一样?” “我想要你对我撒娇。” 他说完她就愣住了。 “就当……是给我解个闷,心情好了伤也好得快。” 颐殊说:“我去给你找只狗狗好不好?他还会打滚翻肚皮呢。” “可我每日在这里对着洞顶,手边只有农经,你还对我摆臭脸。”他边说边自暴自弃地转头,大倒苦水,“小时候同乳娘住在冷宫,你知道就是这种滋味吗?!” 原以为她被震慑住了,傻傻说不出话来,他后知后觉如此袒露心事有些丢脸。 可他低估了颐殊分析事情的角度和能力,诚然,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是该心疼一个男人流露出的软弱,但她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是皇子,再受冷落也是锦衣玉食。 “那你知不知道我如果在冷宫这辈子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她难以自持这股情绪,深吸口气,“我想要的是一份尊重,受人尊敬,有人重视,被人看得起!” 他目光明烁地看着她。 她毫不怯懦地反击回视。 “我答应你,入琯学宫后我必待你敬重,也使他人对你放尊重。但现在,作为交换,你暂时违背本心,不可以吗?” 颐殊皱了皱眉,她隐隐约约记得多年前覃翡玉列的契约条款就有这一项。 他们这些男人怎么这么喜欢规训女人。 她还是想不通:“矫揉造作,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谌晗无语睨她:“……你自然一点。” 第一百三十三章途遥日暮 覃隐 颐殊读过那么多话本,理论很丰富,只是缺乏实战经验。一来,他答应了她入琯学宫,是该给一个好脸色,二来,他说使别人对她尊重,很有可能为她平反抄袭一事。 她煮好白粥,双手端过来,蹲在他面前,酝酿一番:“你就吃一点嘛。” 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触动,怔怔望着她。 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就想象小匿生病,照顾他的时候:“唉呀,我知道白粥不好吃,没滋没味的,但是哪里去找其他食物呢?养伤期间少油少盐,清淡一些为好……” “姝儿。” 她拌着粥里的白菜,听到这句愕然抬起头来。 随后反应过来他大抵是在想念宫里那位舒贵妃,谢芷舒。 他眼中光点摄动,迟缓地抬起手,那是一种难以置信又卑陬失颜的惊喜之色。 但他终究没有碰到她的面颊,而是忍痛放下手,翻过身去背对着她。 颐殊怔愣几息,把碗放在席榻边,退出去了。 - 她记得他说覃隐随同他来夏藐,不知会不会也在寻找。竹筒做的木碗在溪水中轻轻摇摆,晃出几个碧波,她心神乱了池,洗个碗洗了半个时辰之久。 回到房屋,他问她做什么去了,那么久。 帝王多疑,果不其然,难道他怀疑她出卖他? “越王勾践都卧薪尝胆了十年,您这离开我一会儿就开始寂寞。” 她把装碗的木桶放下,状似无意地问他:“陛下,您刚才是怎么了?” 她曾在某天夜里听到他梦呓“舒儿”,但她想起宫中还有位舒儿,谢芷舒。总不能是都有个发音相同的舒字,他便将她当作寄托思念之情的对象。 他要跟她说说,她可以开导开导他,这下不能再说在这洞穴寂寞没人陪他说话。 “跟你没有关系。”并不反常的冷漠,“还有,我等一个人等了八十年,不是你说的十年都等不起。” 八十年?有八十岁吗,这么夸张。 谌晗垫垫枕席:“你刚才又在想什么?” 她话语含糊,还是答了:“夫君。” 他问:“不应该是亡夫?” 什么都对,什么都不对,她懒得跟他辩驳,算是默认。 “怎么会喜欢上那种老头子?还好死了。”他不屑。 “死的人是谁还不知道呢……”语焉不详,声音很低。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改嫁了,这样生活挺好的。” 他沉默良久:“你凭什么不改嫁?” 她又一次愣住,这哪有什么凭什么。 “他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他顾不得伤口撕裂,展臂指向侧旁厉声质问她,“你要为他关闭心门,再不接纳其他人进去?” 她被震骇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又道:“懂了,你心里还有其他人,但跟他没有可能,宁可守着亡夫过一辈子。” 颐殊蹙眉:“你不要欺负我没有尊贵的身份不能对你大吼大叫。” 平静几许屋子内又空寂很多,谌晗道:“你喜欢他什么?” 颐殊不知所措,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屋外响起狼嚎声。 她连忙生起火堆,有火光,野兽自然就不敢靠近了。 - 遽然听见狼嚎,覃隐突然扑跌下身,双手撑地,他下意识捂住双目,害怕泪流不止的毛病被人瞧了去。身旁同样在草丛搜寻的士兵注意到异常,忙扶他在石头上坐下。 “有一年,”他轻声慢语讲道,“我为了躲避追杀,逃至山中藏身,大抵一个月过后,正当以为逃出生天时,突然听见了狼嚎。正因为狼祸,掩护我逃走的义士死了,又被追捕者逮到,囚禁折磨我数月。这具身体就是这样,触及到了之前类似的不好的事,产生的反应就在提醒大脑找回记忆,记起这些事。” 那士兵说:“大人坐着,我通知人手,再带您回去。” 他拿下衣袖,轻轻拭了拭泪痕:“不必,接着找。” 那士兵抱拳下蹲:“大人!您已几天未曾好好合眼,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覃隐一般不在无用的事情上坚持:“回去吧。” 刚至山下,传来急报:“大人,邧国公府宁家出事了。大公子宁赜赌输了钱,把他父亲的官爵都赔了进去。宁二公子已经去处理这件事,蒋公子也……” 真是祸不单行。覃隐按着侧额闭眼,是被设局套了。 那人揪住宁赜生性好赌的特点,诱他将他父亲手底下官员的官爵拿去变卖。卖官鬻爵,一旦查实,都是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抄家问斩的大罪。 营地人马穿行,不分白天黑夜有人巡逻站岗,没日没夜地找。 覃隐无声叹了一息,睁开眼睛:“备马,回玦。” - 马车上,山路幽静崎岖,他坐在车里端详着手中的琉璃蛊。 他朝外问道:“她还好好地在曲家吗?” 赶车的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心虚:“是。” 琉璃蛊是隗逐给他的。那日隗逐扮演完横死的方士,用草药熏出伪息虫,取下面具便来见他:“大人,任务已经完成。”从潜伏入宫,到赴桃花宴,每一步都顺利无碍。 覃隐问:“你还有些什么蛊虫?可有能追踪目标的那种?” 隗逐取出这只琉璃蛊:“大人可有听说过青蚨生子?取其子,母必飞来。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归来。” 琉璃蛊中的就是子虫,而母虫在她那里,种养在银魈天龙体内。子虫可以反映出母虫的状态,母虫的状态又随宿主的变化而变化,流血,受伤或死亡,都可得知。 子母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异样。 马车忽然向前倾倒,许是这段路况不佳,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了危机。 走出车厢外,四周已经无人,树林幽暗茂密,荒凉僻静。 竟真是有内鬼。刺杀皇帝的人就潜藏在搜寻山野的护林军或禁军之中。 那赶车的马夫坐在树杈上,压低幂篱边檐:“翡玉公子,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他没将牙错带在身边。他让牙错留在玦城保护曲家人的安危。 “我知道你惯会使毒,”那人说,“我允许你出手自保。” 说着,慢慢从坐着的树杈上站立起来,他左手不知何时起执一柄月牙弯刀,刀上的沟壑纵横勾勒出梼杌形状,在月光下闪烁着猎猎寒光,阴冷入骨。 覃隐不自觉退后一步,他根本无力自保。 那人脚掌发力,踏断树枝刀尖直直朝他面门而去,覃隐躲过第一下,避开要害,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坚持不了几个回合。 杀手不用如何试探,轻易就分辨出他不是习武之人,反倒放慢了动作,戏耍起来。 好机会。放松警惕正是他要的,覃隐捂住腹伤,向后跳摔,伸出右臂露出藏弩,孤注一掷。 微型弩箭正正中中射入那人的额心,不偏不倚。 幸好,箭头上涂了毒药。不幸,他中的刀上也淬了毒。 - 颐殊 覃隐扶住树干,步履艰难地往前走,他的手离开那树,树上就留下一个血手印。 冷血动物对血腥味之敏感,一条毒蛇盘踞在树根上,他没能注意,仅仅路过就被蛇发动攻击咬住衣角,予以警告,警告他踏入了它的地盘。 他趔趄摔倒在地,腹背花纹交错的蝰蛇吐着信子,示出尖牙,发出嘶嘶威胁声。 天地间除风声,树叶婆娑声,毒蛇示威声,还有他拖长凌乱的呼吸。 他拿开捂住伤口的左手低头看去,手心反射着光泽的血,失血程度或已到达零界点,他又撕下一道中衣下摆,替换早已浸透风干的布条重新包扎。 不远处有光亮,找到水源之后他就可以解毒,伤口不是大事,只是这刀尖上的毒,致使浅浅的伤口久久无法凝固愈合。他挣扎站起身往前走,就往光亮的地方过去。 但是很快,他就听到了两道笑闹声。 那两人衣着朴素粗布麻衣,应当是住在深山的农户,而且男子拄拐,行动不便。他正要过去,听见背着竹篓的女子问男人:“这不是山药!再给你一次机会,猜?” 他顿住脚步。现下的状况,不能保证没有人跟着。 他的这一行动很有可能把刺客杀手引来。 他决不能过去。 仅仅只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返身离开了农户,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游荡。 到了一条溪流边,他找到一段空心树桩,颤抖着手解下手链佛珠上的解毒单,放进水中溶化,匍匐在树根边上狼吞虎咽地啜饮。 再到溪流,解下腰上布条,清理伤口。简单处理完毕,他靠在一棵树下休息。 难以抵挡的困意就快将人击倒,他看着手心那只琉璃蛊子虫,它依然活蹦乱跳。 - 他想起小时候曾有一次,母亲父亲站在池边喂鱼,母亲突然又笑又叫,又跳又闹,他想过去加入他们的快乐,却被父亲严厉地呵斥不准过来。 幼小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的眼泪涌上眼眶,又憋回去。他的人跟他的眼泪都留在原地没有动过,父亲带着母亲回了屋,他倔强地还在那里站着。 他想看看他们多久会记起他。他们没有记起他。 他在外边睡了一晚,就只是睡了一晚。 第叁天,天边的曙光唤醒清晨梦境,第一缕朝阳升起,他选择忘掉所有,张开怀抱,伸展手臂,如自由蹁跹的蝴蝶,呼啦啦往家的方向跑去。 长大后的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掸拭掉衣袍上的灰尘污泥,凭借着太阳升起的高度,判断出时间接近正午。伤势已稳定许多,大抵可以靠着少时在山中生存的经验,走出这片山林。 - 颐殊蜷缩在石榻上,谌晗坐在榻边垂首看她,拐杖倚着边沿靠在一边。 “不能等了,今日回玦城。”见她睁眼,他立即宣告他的决定。 目前他躲在深山中的事只有尹辗知道。她派曲甲第去尹府送信,做联络的中间人。近来收到的密保,都是局势已暂时稳定,但朝堂底下依然暗流涌动。 颐殊没有多问,而是起身收拾东西。谌晗坐在床边,犹如端坐龙椅,他问:“你回去第一件事情打算做什么?”若是不急着回家,他就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派人保护。 “去,去见一个人。”她结巴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加快了。 谌晗以为那个人会是她的亲人,他如赦免囚犯般宽容大度,低头转着手上的玉镯。他看了看颐殊的手腕,以帝王之姿下令道:“把佛珠取了。” 他剥下玉镯递给她:“带上这个。” 她迟迟未接过,谌晗看着她:“若你抗旨,朕治你的罪。” 如今他伤势已大好,回到玦城,他还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 她突然回身在喝剩的酒水里放了什么,再趁行动不便,酒杯递到他的唇边,捏着他的下颌,手上用力一扼,强行灌了下去。 谌晗放大的瞳孔与无序的呛咳都加重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我杀了你!” 她居然敢对他用毒!他刚站起来,她踢倒他的拐杖,他又踉跄跌坐了回去。 “这是同生共死蛊,你不是也见过我用虫子炼蛊的书,若我死了,你定活不成,其余没有任何危害。只是担心陛下出尔反尔,做的一点保障措施罢了。” 她将颤抖的指尖藏到身后,谌晗锐利锋芒的目光刺向她。 “……你都在骗我?”他隐忍夹杂着愤怒,“这一个多月来你都在骗我。” “是你要我自欺欺人地对你,如今又想反悔,掩耳盗铃,贼喊捉贼?” “我以为后期多少会带点真心,真假参半也好……你果然是一点没变。”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因为不理解好笑程度也直线上升。 她慢慢蹲下身:“换个角度想,若陛下有事,我也要随陛下去了,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 车辕至玦城,颐殊离想去的地方还有老远就下了车,她在胭脂铺化了淡妆,戴着幂篱,独自往目的地找去。到覃府时是落日时分,老曹看见是她,医馆匆匆忙忙关门歇业。 她没能赶在大门最后一丝缝合上前闯进去,只得在未关严实前使劲拍着门扇。“老曹,老曹,是我呀,你让我进去见见他,我有话跟他说!” 她想告诉他,她拿到了入琯学宫为学士的牒文,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老曹说:“公子不在府里!他去别的药馆买药材去了!”说完将大门重重关上。 她一间一间药馆地找过去,掌柜的都说他没在,没来过。也都是接二连叁地关门,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想早早回去,没精力应付找人这项琐事。 颐殊坐在路边,槐树的树干苍老褪色,叶子都变黄了。她的脚很酸,揉捏着腿肚子,细微的马车铜铃声在吆喝叫卖消失了的街道格外清晰,越来越清晰。 马车在她面前停下,尹辗躬身从车内钻出来:“颐殊,回来了?” 颐殊心想,想见的人没见到,不想见的人倒是一来就见到了。 二人坐在马车里,她低头看着膝上公牒,殊不知对面的他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你是想去找隐生?”尹辗道,“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自知理亏,不多言语,最近尹辗看到的她,都是愁美人的姿态,西子捧心那般。 他一瞬间明白了覃隐对她的招惹,即使见面就吵,针锋相对,也好过没有反应、没有情绪。 尹辗扫一眼她手中的帛书:“你的目的达到了,然后想怎么办,跟他?” 她再也不是无处安身的了,她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可靠又喜欢的倚仗。 但她不会也不敢去想后面的事情。 “虽然他对伤害是免疫的,但也由不得你这样作践他。” 马车在尹府停下,尹辗冷漠道:“别跟任何人说你在我这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枯体灰心 覃隐 覃隐跟蒋昭宁诸叁人站在珫华街上,这条街是玦城繁华的中心,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段,却是在看着异人阁拆除搬运内置。蒋昭唏嘘不已,叹气摇头,覃隐拍他的肩:“还会有的。” 宁诸仰头望着拆下来的异人阁门匾,手中握紧佩剑,眼中神情坚毅:“以后我都要还你。” 蒋昭立马闭嘴,他的心是痛的,面上装得满不在乎:“好兄弟嘛,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哥们儿,还不还的以后再说,现在先把欠款堵上,过了这道难关。” 覃隐也对宁诸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人没了可就没办法了。” 宁大人及其大公子还被扣押在牢狱中,若不还上钱,交完罚款,恐怕轻易不得赦罪。天牢的环境又那么不好,又阴又潮,只怕一段时间以后就得待出病来。 宁诸拿到钱,两人陪同他去衙门处理了家事。事毕,合家欢喜,本该回家筹备洗尘宴,但他欠的人情实在是大,而且这事是他大哥有错在先,宁诸也不想回去面对他。 他们在往常去的酒肆坐下,点了几壶清酒。蒋昭刚掰开竹筷,忽然想起:“欸,老覃你今日刚从宫里回来就说什么朝堂见血,怎么回事儿,详细说说?” 也没什么。谌晗在大殿上杀人,立威而已。 琯学宫反对的声音从未消停。皇帝一人与其抗衡,抗衡的与其说是琯学宫叁百学子二百学士众位师长的联名抵制,不如说抗衡的是儒家专制千年来的思想封印。但因琯学宫只作学术研究,不涉及朝堂之争,朝臣多以看好事的心态,不做干预。 谌晗命人把叫声最高的学子拖到主殿之上,一刀砍了他的脑袋。那无头尸体被拖拽离堂的血迹,形成一条赤髹刷过的条带。血溅到龙柱上,刚巧染赤了龙的眼睛。 年轻的帝王端坐龙椅之上,威严地扫视众人一圈:“还有谁?” 旁边徐大人揣着手,笑了一声,不料触到皇帝眼神,畏畏缩缩低下头去。 一部分看得明白,皇帝是在树威,不过没将其看在眼里,小儿科的把戏。琯学宫的脑袋他想砍几个砍几个,反正琯学宫是寒门学子占比最多的谋生途径,做牛做马书写文章,最后也会署上几位大博士的名字,价值只在于此。 张灵诲是这部分不感兴趣的人之一,他甩手踏出殿门走了。 见他走了,有一半官员跟上。剩下一半也在没有好戏可看后纷纷告退。 剩下覃隐,他踱步到谌晗跟前,敷衍行礼,半坐在龙案边上:“怒了?” 谌晗见到他春风和煦的笑意怒气更甚,但旋即笑了出来:“我是为了谁,你要不猜一猜?”不等他说话,他便自己解答了:“你兄长赠吾弟那幅画上的人。” 他知道了。覃隐的微笑没有坍塌,至多只是眼角抽动了一下。 “你跟她什么关系?”他逼问他,“我告诉你,慎重回答,这可是欺君之罪。” 他半开顽笑半严肃地警告。 “……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谌晗看了他许久。 若是有心,也不至于独自在那深山老林,他信他的话。 他跟尹辗,都是不沾男女情爱的杀人武器,一个用毒,一个用刀。 谌晗释然地笑了笑:“朕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得像是一个人的半生。梦里画中的女子会朝我笑,对我闹。但一梦醒来,却是物是人非,她存在,却又不存在。” 覃隐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却完全没注意到,陷入回忆:“……朕不会强迫她,更不会侵犯她,只想她不要再像以前……梦里那般与我虚与委蛇。”想到她给他下什么同生共死蛊,按住眉心无奈地笑,“亏她想得出来。” 覃隐垂目看着地面。 - 谌晗的伤未痊愈,靠着止痛药在朝堂上装腔作势。每每一个时辰的朝会他假意发怒,提早宣布退朝,再在下朝后叫来太医诊治,清理余毒。那日听说美人没找着,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急得呕出一口血,方牒忙传唤给事中。 覃隐诊脉过后,道无事,燥郁上火,非脾胃腑脏。谌晗靠在床头,只觉得胸中块垒,五内如焚,恨不得砸了这宫中一器一物。 “陛下,”覃隐握住他的手,俯下身道:“等您好起来,臣再教你什么是帝王之术,驭臣之道,会用,会压,会驱使乱臣贼子。” 谌晗一下想起张灵诲这号梗在他心口的人物:“爱卿有主意了?” “很早就有了,只是陛下还没做好准备,如今才算时机成熟。” 覃隐另一只手在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的手背拍了拍,离开乾绮宫。 - 覃隐之前还向他进言过,对张灵诲这招反间计将计就计,他陷害宁大人,他不应及时为他平反,而应下入大狱,再开出不为难的条件放人,所谓秉公持正,比不上宽宏大度,既往不咎。既不得罪张灵诲,又雪中送炭,施恩攻心。 以及,千金买死马,筑巢引风来,谌旳受到重用一事,引得他部下几员大将主动来投靠。即便谌旳投靠张灵诲一党想生事,那几位却是早就想从地方调上来,回玦任职。 帝王五百金买了谌旳这匹“死马”,有重用人才的想法,看到希望的别人哪里管得了八王,一时间来玦城投靠的将士挤在城门下,人才济济。 - 夜里覃隐同蒋昭宁诸吃完酒,翻墙跳下,落到院子中。 推开门,颐殊侧卧在竹榻上一下坐起身。 她怔忡四五息:“你别过来,尹辗他……” 他上了榻,躺在她的膝上。颐殊侧坐着,腿上突然多了重量,起不了身。 她垂首看着这人光明正大阖目假寐,鼻端闻到淡淡的竹叶酒香。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天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她还在介怀,很在意很在意这件事。 覃隐纤长的睫毛轻动,眼皮子掀起:“不想见到你。” 就算他说“老曹关的,我不知道”她也定会怪到他身上,就是看他不惯。 颐殊一听抬腿就要把他掀下去,“起开!给我起开!” 覃隐道:“今天听到一些小道消息,你想不想知道谌晗跟我说了什么?” 她迟疑、不信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勾勾手指:“你凑近一点。” 颐殊已经把腰弯得足够低,耳朵凑到他嘴边还是听不清他说的话。 覃隐突然伸出手扶着她的脑袋,将唇凑上去在她唇上细细啜吸辗转了个来回。 白皙的皮肤上红晕迅速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根。 “我今天……方便。”颐殊低声说。 - 颐殊 月明如昼,知了蛐蛐儿在草丛中叫着不可说的暗昧。 尹辗带着一身的血气走进尹府。长指解开系带,管家接过缎面鹤氅抱在怀里:“家主,隐生翻墙进来了,现在在后院,已经一个时辰了。” 之前尹辗下令,不得伤害覃隐。管家也拿不定主意,等到他回来。 季愁跟在他身后,他转身同他道:“去曲家随便抓个小崽子过来。” 半刻钟后,季愁怀抱一个哇哇大哭的羊角辫小姑娘,不到五岁趴在男人肩头,泪眼朦胧。她回头看见尹辗,更是嚎啕不止。尹辗接过她放在膝上坐着。 漆黑房间内,覃隐掌着她光洁如玉的背,在别的男人仅仅所求她一个不虚与委蛇的笑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她的全部。男人全都蠢如彘狗,除他之外。 “尹辗为什么说你对伤害是免疫的?”颐殊问。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父母到处游山玩水,神仙眷侣?其实那只是表象。我母亲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她总是对我时好时坏,父亲无限包容纵然溺爱她,时常忽略我。” 他抚摸着她的背:“每当那种时刻,父亲就叫我理解母亲,她不是故意突然发脾气,也不是不爱我。即使她在发脾气的时候说出后悔生了我这样的话,我都告诉自己,她神智不清,不能自控。她是爱我的,只要相信自己感受到的就好。” “你想不想见见他们,预测我娘的状态可玄学了。”说完不知死活地笑。 颐殊刚有点难过,听他调侃这一句,堵在心口不上不下,拿枕头砸他撒气。 外边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她举在半空的手不动了,似怔愣似痴呆,行将就木地从床榻下来,赤足裸身走在地上。 覃隐快速捡起披风给她披上,又从后面给她系上带子,再去捡自己的衣服穿。 她走到房间的门前站了一会儿,除了月光寂寂之外覃隐没看到别的东西。他见书案上有一本白虫录,百无聊赖翻了两页,没注意到她折返朝他走来。 她果断地在针线筐里摸了一把小刀,行步如风地走到他面前。 门忽然被撞开,两叁暗使冲进来将她控制住,使她跪倒,小刀垂直下落,声响清脆。 覃隐愕然,一度以为府中来了刺客。尹辗慢悠悠地抱着哭累了睡过去的妹妹进门,进来就见到她跪着垂头无力又孤独的背影。他把孩子放到她的床榻,走回来。 “在外边遇到了小妹妹,想着你好久没见到亲人,就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家。” 颐殊抬起头,饱含恨意地直视着他。覃隐不动声色地挡住她的目光,站在她和他之间:“是我找过来的,但是是哥哥先毁了你我兄弟二人的约定,不是吗?” 尹辗偏头看了看她,避而不答:“隐生,我是在保护你。” 覃隐沉郁地盯着他,粲然一笑:“自然,兄长一直说的都是在保护我。” 他手背在后,袖筒中掉出半截卷轴,他用掌心抵着,刚好能被她看见。 不出意外,那应当是《四方物志》帝命重新修订的拟诏。 他笑道:“兄长再逼我清心寡欲做和尚,我就要自焚于外了,你又不让我去烟花柳巷之地。再说外边的女人哪有……” 蓦地一声响亮耳光,回荡在室内。 颐殊正看着那幅卷轴,想着他怎么拿给她,他被打之后,难以置信地视线慢慢上移。 尹辗活动着打了人的那只手腕,整理袖口:“禁欲不会死,纵欲会死。” 覃隐缓缓转过脸,眼睫投下深深阴影:“兄长教诲的是。” 尹辗带人摔门出去,覃隐抹掉唇角血迹,从地上抱起她,放到熟睡的小丫头旁边。 他看了看小丫头粉嫩嫩胖嘟嘟的脸颊,又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觉得甚是有趣。 颐殊看着这一幕,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在她心底,侵袭瓦解得迅速。 覃隐跟她说了晚安要走,她拽住他的手,眼眸切切欲语还休。 他又安抚了她一阵,才哄得她把手放开让他走。 - 她坐在梳妆镜前,春禾秋苗给她梳洗妆扮。 春禾给她梳着头发,秋苗坐在跟前同她唠嗑。“大人给小姐办生辰宴,邀请的是整个大璩有头有脸的人物,满朝文武官员,都得卖个面子赴宴,别说想巴结咱们大人的。” 春禾附和:“是呀是呀,小姐这么美,就该多露露面,否则白玉蒙尘,明珠暗投,多可惜。” 宴请函就放在镜子前的台面上,她母亲因难产而死,她从不过生辰。好在是假的生辰日,她要在假的生辰宴上依尹辗的指令做一些事。假的名字,假的身份,惟独脸是真的。 盘好发髻戴好首饰,她便让她们下去,自己从琉璃瓶中取出面具,覆盖于面。少顷,她在镜子中就变成了那个脸被烧伤半张的女人。 安篱抱着古琴在问柳馆门前下车,馆主柳风叶依然把她迎进去。有人已经等在馆内的箫厢阁处,她推门入内,苏惊付箬及他的心腹部下都站起来行礼。 “颐殊,你要我们找的崔驭找到了。”崇任东开门见山,“原以为那人被利用完后,毫无用处会被谌晗所杀,但他凭借聪明才智逃过一劫,保住了性命,但苟活于深山。” 安篱点头,“可有逼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他好像神志不太清醒,先得恢复疗养一段时间。”他为难道,“另外,付箬上次伤了你的事情,他必须给你道歉,若不是你,差点坏了大事。” 她没想到付箬会那么冲动,突然向尹辗出手,那时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觉得不能让先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付之东流。 付箬面色沉重,端着酒杯站起来:“曲姑娘,你是对的,付某差点破坏了整个计划。害你受了重伤,付某给你诚挚道歉,请务必受在下一拜。” 她将他扶起,对崇任东道:“崔驭的事,还得你们继续想法子,他很关键。” 商议完毕,安篱坐马车回尹府。府内不知道她秘密的人,只当她是尹府请来为宴会奏乐的琴师,他们家主对小姐生辰宴的重视,从请的乐工提前一个月就到府上,可见一斑。 尹府门前停满大大小小的马车,尹家中堂也站满形形色色的人。尹辗姗姗来迟,有人立马凑上去:“这是天山雪莲,不知对五小姐的病情有无益处,还有诸多珍贵药材,在外边的马车上。都说仙子吃不了人间的食物,可不就得弄些稀品养养……” 尹辗道谢过后命管家将礼收下去,记在簿上。那边玦城最大的果商带着公子过来问候:“丞相大人,府外停的十车瓜果,水果嘛,容易坏,底下铺了一层金砖,冰凉!对身体好!” 尹辗透过人群向她投去目光,安篱低下头匆匆路过中堂,脚底生风。 第一百三十五章马角乌白 覃隐 覃隐在尹府门前下马车,管家及府内下人正在招待其他宾客入席。看到他了,没人理他,按理他该算是尹府半个主子,自己命牙错搬下贺礼,走进府邸。 绕过宾客聚集的长廊,就见尹辗站在廊下同几位大人谈话。他微微抿嘴,径直走向她所在的后苑,院外有府兵把守,即使是他,也交叉长戟拦在院子口:“非礼勿入!” 宴会本就是交际酬酢,供人交际的场合,他却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盘玩着手里的佛珠。即便有人发现了他,想要过去,也被他清冷眸光扫过从而望而却步。 尹辗说她不太舒服。他本想去帮她看一看,可一个多月来,院中的假山飞瀑结成冰,枝头雪梅绽放,也没等到机会见她一面。她那天想伤他来着,或许为亲人着想故意避而不见。 柳风叶在场中交际一周,偶见心心念念的翡玉公子站在梅树下,拿着雪梅折枝,那抹艳姝与他自身的清雅脱俗形成强烈对比,他着淡青色鹤氅白裘,颇显贵气。 “翡玉公子。”他走过去,“您曾送过一位安姑娘到问柳馆来,可还记得?您在信中说您救治了她,以后余期定来探望,大人应该是忙。小的以为,问柳馆与您的气质也是相合的……” 柳风叶与他边走边谈,盛赞他的才情卓绝,玉骨冰姿,是那吟风弄月之人。覃隐右手将折枝花苞掰碎,漫不经心地撒在洁白的雪地上,走一路,散一路。 - 尹辗正与吏部尚书谈新任选官,科举改制一事,宫中传来圣旨,传即刻入宫一趟。 乾绮宫燃着地龙,尹辗解了狐裘递给宫人。谌晗站在案前挥斥方遒,疾草劲书,观来伤已痊愈,身体大好。他不仰首地道:“朕送去的赏赐尹姑娘可还称心?” “不敢不称心。”尹辗道,“她身体不适,越发严重,看见圣上送的七星匣,百宝珠,连环锁,精神好时摆弄摆弄,还能乐上一乐。” 谌晗笔尖顿住:“这么不好?”流露出怀疑毫不加掩饰。 “外界素来夸赞尹相有伊霍之才。”谌晗突然问,“你说我是昏君还是明君?” “若真如外界所说,臣有伊霍之才,废昏君,立明君,那陛下未被废,说明是明君。如果陛下是昏君,还未被废,那说明外界这句话夸错了。” - 从宫中回来,生辰宴正式开宴。百来宾客坐在梅林空地上,中间留出圆形空地。大璩以圆为尊,玦城布局为同心圆,凡事也求个圆满,寓意充盈。 尹家小姐着绯红深裳,头戴金步摇凤冠,口衔珠结凤簪,群尾绣蹙金牡丹彩蝶戏花,拖长于地,身姿轻盈,步履稳健,宛如流风回雪,翩若惊鸿。她以玉兰蝴蝶圆扇遮面,一步一步往圆的中心走去,步若生莲。尹辗坐在圆的上首端,他左手边的位置就是她的。 直至尹姝到位置坐下,拿开扇子,席间嗡嗡议论声才停歇。尹辗道:“尹某对各位百忙之中来参加舍妹的生辰宴感激不尽。”他开场词不多,话语平静。 他给她倒酒,给她夹菜,盘子堆成小山,他知道隐生就在对面,还是这么做。 “你别说,尹大人跟五小姐看着檀郎谢女,真是般配!” 覃隐旁边的人跟他同伴道。 “说起来她是她父亲入赘尹家,后来改的母姓,关系是表妹,没什么不可以!” “这两人对我眼睛很好,欸,翡玉公子也是,尹家就没出过不入眼的人……” 忽见美人轻掩檀口,连声咳嗽,急喘不止,捂鼻捶胸。 众人纷纷好奇观望,有人叹惋,可惜了,据说先天病体,命不久矣。 尹辗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递过去一杯茶,尹姝接过喝下,忽然喷出好大一口鲜血,血点子喷溅在案面与前方的雪地上,于纯白背景下触目惊心的晃眼。 众人大骇,有人去叫郎中,有人觉得晦气,别死在生辰宴上,喜宴变丧宴。穿的是大红袍服,据说这样死的女人会化作厉鬼。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今天这是个阵法,就是为了给尹家借运,你看尹家这么多年来女子接连厄运不断,就是传闻献祭了女眷…… 一时间人心惶惶,走的走,散的散,最后没剩几个人。 - 覃隐走过去,半蹲下身,想给她诊脉。他看出她服用的是结篱草,会造成吐血的假象。他没有碰到她,尹辗扼住他的手腕:“隐生,不必担心,演的一场戏罢了。” 覃隐看了看她,她眨着眼睛,双颊红润,并非全是胭脂添色,他站起来:“兄长费心谋划,排了这出好戏,谌晗不能亲眼所见,实在遗憾。” “无碍。”尹辗道,“他别再缠着尹府要人就行。” “尹大人——” 刚刚空寂没一刻钟的梅园又来人了,复又喧哗起来。 来的不止一人,张灵诲带着一支铁盔覆甲的军队,昂首阔步走入。 “给小姐庆生,张某来晚了。” 他玄色熊裘拖地,威而不怒,“尹小姐的芳诞,怎么能少了在下?” 尹辗淡然道:“如你所见,宴席已经结束,舍妹不便多待,恐病气冲撞了大人,我命人送她回去。张大人事务繁忙,就不留大人酣宴了……” “一个也不准走!” 张灵诲中气十足地喝令。 “实不相瞒,在下是奉太后懿旨,前来捉拿行巫蛊之事的妇人。”他抬手,“给我搜!” 竟在其中一棵花树底下挖出了草编小人。如此拙劣的构陷手段,无聊至极,可怕在背后有皇帝的意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灵诲道:“既然尹大人交不出这妇人,那尹府女眷都得带走,”他手横过来一指,“包括她!” “你尽管试试,”尹辗风平浪静,“带不带得走人。” 他身后不多时出现几十位暗使,身着黑衣,提着银光大刀。 几乎同时,两边拼杀在一起。 但显然,这其中有些人无心恋战,刀剑直直向美人而去,取其首级。 尹辗拂袖转动手腕,内力震开决命争首的两人,他袖子还没有放下,颐殊爬起来往覃隐的方向跑过去。她拽着拖地长裙,跑得凤冠摇摇欲坠,发髻散开,走姿步态算是白教了,因为她跑得如此义无反顾,决绝凛然,浑然不顾世俗、礼教、规条。 覃隐心一阵揪紧,他离她这么远,势必要穿过拼杀激烈的战场,她目标又这么大,果不其然有几人飞身脱离缠斗,一跃而起向她冲去。 他往前跑,过去接住她,在敌人的刀剑到她身上之前,一下将她护在身后。彼时暗使当中也有人赶来,格挡住四五把刀,往上一挑,再横刀一甩霎时倒下四五个人。 - 颐殊 人越来越少。张灵诲看人数不敌,处于劣势,冷哼一声,抬手止战。他还是低估了暗影阁的实力,原以为这群存在上百年几代王朝的影子形同鬼魅,不过虚张声势,今日一战,看清了些许真面目,方知绝不是如此。 “走!”他带着几个残兵败将,大步流星地步出梅园。 尹辗没有阻拦他,他低着头,素色深衣上全是血迹,后来他也加入战场,杀了几个人。 他执一把明月长剑,目光烁烁,洞如明火,走到覃隐面前一把将藏在他背后的她拖出来,提着她的衣领:“为什么朝他跑过去?!他离你那么远,我离你那么近,近在迟尺,你瞎吗?!” 他咆哮怒吼,跟平常的模样截然两样,颐殊被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住,踩住裙摆往下跌坐,偏偏尹辗提着她的衣服,使她落也落不下去,只能被迫仰首与他对视,承受他的怒火。 覃隐在她跌坐时也顺势下蹲,扶住她的腰,半撑半抱。她惶恐的眼睛里闪着水光,想她也是被吓到了,当时的情景她做了第一反应,或许不是明智选择,但是第一选择。 尹辗像是突然醒过来,放开她,看向覃隐:“隐生,她差点害死你,我是在……” 覃隐没有说话,颐殊埋在他怀里,蜷成一团,簌簌怵怵。 天地间,银白冷月与灰白残雪,交织成冬夜底色。 他搂着她站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兄长,但你救了她,救了我们。” “你说你幼年被邪老怪抓去试药,灌输邪功,后来又修炼邪术,活不长的。你看不起世间情爱,也逼着我断绝情根,可我并非继承你遗志的人,还请你放过我们。” “你确定吗?”尹辗冷笑,“这女人伤过你多少次,你不记得?她根本不在乎除她之外的人。” “我确定。”覃隐招来牙错,把她交给他带走,“这样危险又自私的女人,你要争,我奉陪。” 他终于挑破了最后一层帘布,不惜代价地戳穿他长久以来辛苦隐瞒的心底事。 “谁说我要争?比起大业她算得上什么?!” 尹辗啮齿,又释然一笑:“是我看错了你,你成不了大业,当我错付所托。” 他扔下剑,背对他转过身,朝梅林中走去。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但不出片刻,再次被覆盖,新雪如初。 - 尹府门外,苏惊带着不亚于一支轻骑军的府兵列阵排开。风雪中静静伫立等待。 他没有与张灵诲正面撞上,赶到时事情就已结束。紧闭的大门院墙上探出梅树枝桠,其上覆盖着厚厚的大雪,那雪层层堆迭,压得梅树不堪重负。高墙深院,困住半生冬雪。 府门推开,一个黑衣男子抱着女人出现在门内。苏惊下马,上前接过颐殊。 牙错对她抱拳作揖,返身回到他公子身边。 “我是不是很没用?”颐殊说,“有点心绪动荡的事就生病。” 苏惊把她放到马车上,安慰她:“你不是没用,你只是有难以改变的女子之弱事实存在,可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很欣赏,你以最好的姿态面对了今天的一切。” 孤男寡女本不该同乘一辇,共处一室,可崇任东知道覃隐对自己放心,索性上车陪她。车上燃着炭盆,热烘烘的十分暖和。他道:“颐殊,现在的情况很复杂。” 马车行驶在雪地中,碎石撞到车辕,崇任东郑重其事地道:“谌晗这是在借刀杀人,张琬弘夜夜做噩梦梦见被烧死的儿子,笃信你是不祥之兆要害死她这个儿子,以性命要挟张家除掉你。谌晗纵然此举意在向尹辗挑明,他不愿再受尹辗控制,或是张灵诲,这些世家的联合,做一个傀儡。在谌晗这里,尹辗是叛党,覃隐跟他才是利益共同体。” “覃隐与他兄长的博弈,是不可逆转必然迎来的局面,你勿需太过自责。” 她靠在马车壁上,语气淡淡地:“我没有自责。” 崇任东接着道:“覃隐若能为陛下铲除张灵诲及尹辗,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你跟他跟我们都能安定下来。谌晗必会最大程度地保他,若是他不保,张灵诲与尹辗两人之间必会有人篡权夺位,前期二者既合作又对立,两厢平衡,皇帝安分,朝廷才相安无事。” 今日之事一切拉开了序幕,自古朝堂上,便有皇权与相权的对立,不断斗争拮抗,一方强一方即弱,处在动态平衡之中。又以丞相与尚书分裂相权,这局面恰恰是谌晗想要看到的。 颐殊指尖敲颌:“不想听,听着都累,之前尝试过,争权夺利我不喜欢。” 崇任东笑笑:“可是总要有人去争,有人去夺的。” 她在轩窗边看了一阵风景,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他深深看她一眼,从身旁掏出来一个东西:“这是小甲留给你的。” 为了保护他们,他将他们一家人送去了玼州,那边有他一个亲戚,还有众多留守后方的战士。若是举事,他们可以随时响应,揭竿而起,到时掀起的就不是宫变,而是一场暴动。 她把那雕得丑丑的泥俑人拿在手里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像自己。泥人后边衣角还歪歪斜斜刻着叁个大字,沉鱼落,想是雁字来不及了。看着看着噗呲一声笑出来。 中途马车被拦停一次,崇任东听手下汇报完,转述道:“覃隐入宫顶替下了巫蛊之祸,被敕诏软禁在府,闭门思过叁月。” - 将军府。 冬季过半,颐殊靠在花棚藤架长廊下,困顿不已。 她下颌枕在美人靠上,轻轻阖目。手边一本浮虫语录,歪歪斜斜摊着页。 水榭亭旁进来一位外人,她不想睁眼,只垂了头,偏颌低睫,秀臂搭在靠椅背上,鸦青发丝如瀑如布,懒懒垂在雪白颈项处,那处肌肤在炎阳下耀得晃人眼。 谌晗问:“你在等谁?” 她回我没有在等谁。 谌晗说:“你不是想去琯学宫吗?已经清理干净了。” 她一双惑人的眼微微挑起,谌晗恍惚了一刹,漂亮到这个境界,一个字不说都是欲语还休,勾魂夺魄。七分魂酥走五分,两分魂不知所踪。剩下叁分,见到第一眼便勾走了。 颐殊慢慢起身站立,她道:“你知道我是谁?” 她早就想问了,画上没有绘的手背痣,他是如何得知的。 冬日的阳光穿破云层,照映茫茫白雪,强烈的光反射在屋檐上,琉璃青瓦。 谌晗唇角上扬,笑意扩散开来,他只想笑,笑自己愚蠢。 “殊儿,这一世你叫我好生难找。” 第一百三十六章雪案萤窗 覃隐 豫园,苏葛亭内,宫女在一旁温酒,团扇轻轻扇着酒炉,跪姿毕恭毕敬。覃隐倒上热茶:“看来,那人露出马脚了。”他低垂的眼睫沾了飘雪化后凝结的水珠。 谌晗静静看他。他的轮廓比他更锋利英气,若男人是个形容强者的词,毫无疑问他是比他更配得上这个称呼的。姑娘家涉世未深,情窦初开,或许就是会对这种翩翩公子情有独钟。那也只是他还没出现,或者高看她一眼罢了。 “你师父,元逸先生,是什么样子?听别人说跟你气质很像。”谌晗天外一句。 覃隐愣了一下:“毕竟是师父,弟子不及先生仙风道骨万分之一。” 原来她喜欢这种。谌晗轻抿酒盏边沿,难以抑制在内心嘲笑她的品味。 “她与你师父私通往来,你竟然半点没发觉?连一丝端倪都没察觉?还是说元逸先生足够小心谨慎,即便私下约会也不曾漏出破绽?”他字字珠玑,假若说今天是真的有这么回事,就是在挖他的心,讥笑他的疏忽大意。 覃隐肃着一张清矍面容,倒另一杯茶,他指尖转动杯沿,并不打算开口。 谌晗道:“你不说,也从来不提,是嫌丢人?虽然我也嫌丢人,但你我不是外人。” 覃隐笑了笑:“我管不着,师父还是想做师娘的友人,我都管不着。” - 稍倾,风帘轻动,有人掀开帷幔帐纱走进来,覃隐见到尹辗,不似往常那般站起身行礼。而是端坐于榻,无动亦无衷。谌晗笑道:“兄弟阋墙,常有之事,今日让我做个和事佬。” “听丞相之言,做兄长的总是为弟弟好,只是用错了方法。”谌晗命人呈上和解酒,托盘上两支精巧雅致的青银瓷杯,“来,饮下这杯酒,兄恩无报,遑论情怨,都过去了。” 尹辗与覃隐二人膝跪对坐,目视对方。从面前的托盘一人取下一杯酒,袖袍遮掩一饮而尽。托盘上收回来两支空空的酒杯,见证这一幕的太监喜笑颜开。 覃隐双手作揖,平举过眉,再俯身一拜,起身回坐。平心而论尹辗没有亏待过他,除了,不知为何对她。跟她亲热时,一些若隐若现的浅浅旧伤,都让他对所谓兄长厌恶憎恨一分。 方牒在外边道:“陛下,元逸夫人到了。”覃隐抬起眸来,帘帐又一次掀开。 她着一身淡青素纹妇人服,头上妇人发髻。谌晗对她道:“这里没有外人,卸了妆面过来。”颐殊懵懵懂懂答一声是,由方牒引到无人殿房作梳洗妆扮。 方牒紧张地环顾四周,他谨记皇帝说他的身边若有除他之外第二个宫人知道这件事就砍了他的脑袋。绝不是在开玩笑,他甚至当面砍了方牒收的义子,以儆效尤。 颐殊再回到方葛亭间,就是宛若姑射神人,九天玄女。覃隐偏头,假作对她不甚在意。他看到尹辗自始至终没分她一眼,也冷心尽量不被心绪所扰。 事实是,无可名状的敌对情绪与警戒姿态,火药味的气场迅速在狭小空间内漫延开来。她感觉不适,她不明白,也无意弄明白。坐到谌晗髤案之后,如往常般应答他的提问。 谌晗问:“拨给你的试验田如何了,可有什么研究进展?” 颐殊答:“蝗害减少两成左右,还不适宜推广。南方洼地不同,但,不是不能改良。” 谌晗赞许点头,此后不再要她汇报工作,而是转向闲谈:“听说你受同门排挤,老师也不好好教,任你自己琢磨,到处借种子,借土壤,确有其事?” 说到这个她就委屈,但又是她不要皇帝插手,她是感觉到谌晗对她不一样,但她不想借此做什么,或者,给他错觉。她沉默一阵:“我都可以解决的。” 她两手在襦裙中间互相绞着,谌晗看到了:“你的手怎么了?” 覃隐跟尹辗已经心不在焉地下完了一盘棋,输了。尹辗闻言道:“准是又将手指扣进了地里,改不掉的坏习惯。”俨然严厉兄长的语气模样。 颐殊将手藏到身后,谌晗道:“拿出来,我看看。” 她迟疑着把手交到他手中,难以言说的别扭不适。谌晗抓着她的五指,细细审视,手背与手腕的连接处肿起好大一个鼓包,一看就是被虫豸所咬,还带毒液。 全场最应该看的是覃隐,他原先是大夫,但他漠不关心。 “是……是被毒蜂蛰的,已经上过药了。”颐殊想了想还是解释。 “是故意的吧。”谌晗道,“那个人是谁?” “陛下,您这样未免太偏心,惯坏了可不好。”尹辗捻着棋子训人,“尊师重道,若不是你有僭越礼犯之事,别人为何针对你?又不是没有其他女子,怎就你被训斥?” 为给她铺路,谌晗在冬季开考通识,男女不限,开了琯学宫收女子入学的先河,但也仅限四五名世家女有资格。与之前的考试相同,上交文章合格者视为通过。 是因为她长得丑。又没家世。她只敢在心里说,默默拿回手放下袖子。 “隐生,”谌晗忽然道,“跟朕到花园射箭,朕看看你的箭术如何了。” - 豫园空庭中,摆了叁四个稻草人桩子。谌晗射出一箭,正中稻草人的眉心。 他把弓交给覃隐,“来,你试试。” 覃隐这一箭射偏了些,擦过稻草人耳际飞过去。余下的箭都在身后摆的长案上,谌晗道再来,覃隐默不作声去长案旁挑箭,擦拭箭头。 颐殊本来站在一旁观看,谌晗对她伸出手道:“殊儿过来,我教你射箭。” 他像教覃隐射箭那样,贴着她的身后站立,一手环住她的肩张弓搭箭,一手在她背后引弦,细心地讲解:“看好了,若弓不满弦,则箭矢无力……”那极致暧昧气息看得人脸红心跳。 一箭放出,射没射中不论,覃隐放下长弓径直转身离去。 谌晗看向尹辗,他站得很远。尹辗偏头:“走了。” - 覃隐将手套扔给侍从,冷着脸翻身上马。 他知道颐殊别无选择,他不能干扰她的仕途,选择无言。 但他拗不过自己的心。就这么简单。 还有谌晗,尹辗,故意打压他,要他认清强者压倒一切,占有一切的规则。 因为他没有好的出身,好的家世,只能屈居于人下,依附于皇权。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光穿透屏障刺入眼底。 - 颐殊 覃隐拍拍她的臀:“快动,怎么不动了?继续。” 颐殊坐在他的身上,不甘咬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修的密道?” 覃隐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前后摇摆:“从你说要蚕房,入琯学宫那天起。” 无奈主动性实在不高,他只好让她躺下,提起她的大腿。颐殊被操干得头晕眼花,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谌晗的错,她是无辜的。所以,她也不无辜。 隔天她还没醒,就感觉到身后动静不老实。“你别太过分。”她又羞又恼。昨天她就一直求他,求他别弄了。她还要进宫面圣,若是起痕一时半会儿绝对消不了。 他手已经放在她的花蕊处,她身体一颤,无力也无法反抗,他食指中指分开她腿间细细窄缝攫取蜜液,湿答答的手拿出来,抹在她翘立的乳尖。 他用膝盖分开她的腿,硬梆梆的棍子杵在她柔软处,蟒首一个用力顶进泬口。也不问问她的感受如何,无比顺畅地往里推进。 “不要,太深了。”颐殊摸着薄薄肚皮,他顶到宫口,还想往里去。 “是你吸得太紧。”他滚烫气息扑在她耳边,呼吸粗重嗓音低沉。 颐殊溢齿呻吟,难耐得紧,身体泄出一股淫水。腹内酸胀让她提不上气,何况大清早的身子又软又松,叫声也有气无力。覃隐慢慢地动,他抽插的频率很稳定,一如他这个人,开头装模作样,后头浑然不顾人死活,昨夜之前,她没想自己会在这事上晕厥。 “你是我的。”昨夜他就一直反复呢喃这句话。他从后面抚摸她的咽喉,轻轻啮齿在白皙的左肩上,“……你为什么不肯说你是我的?” 颐殊的手往后推,抗拒地放在他的大腿上,实在承受不住高频率高强度的性事,暂时投降:“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啊……哈啊……” 他翻身压住她,“再说一遍。” “我的身子是你的,我的心是你的,我的人都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完,双腿绞在他精赤的腰上搓磨,他还是不动。 他直立起上身,像在审视她的话有几分可信。最后折起她的腿,加大力度摆胯抽插。她那处昨天到今天已然有些红肿,像要裂开了一般,粉嫩唇瓣含着于它几倍的柱状物,阜肉因为小泬被撑开成薄薄两片,包裹粗壮阴茎根部,艳熟屄肉翻进翻出。 泄过叁次以后她已经不会动了,任由他摆弄,她仿若掉下悬崖本能地勾住这个让她丢了半条命的男人,可他搂着她仍在耸动阳具,没有尽头似地。 “我不是要逼你。”他又以温柔的声音贴在她耳边说话,“我不是要逼你撒谎,是你哄人就要哄到底。你只要不觉得完全能用身体解决这些事,我都没那么生气。” “可我只给过你一个人……”她抽泣呜咽。 覃隐拿她没辙,也不忍心逼上绝路。他草草结束,命人从密道将她送回。那方相连的元逸府邸是早就赏赐下来的,只是一直未启用。 - 元逸夫人虽为遗孀,她与元逸先生无儿无女,许多人都为他们惋惜。来了很多攀亲戚的人,被府上护院赶走,就是护院也尽数是女子,都说她一个寡妇对贞名看得很重。 颐殊坐到木桶中,今日休沐,不用去琯学宫。她身上红痕青淤交错,腿心残留也没清理得干净。一面擦着胳膊,一面思忖,他昨天说的话什么意思。 他掐着她的腿根,毫不怜惜地蹂躏她的软腹,突然说了一句:“他们看似都爱我,实则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们对你刚好相反,你对我也正好相反。” 她想了很久,懒得再想,靠在桶边闭目休憩。 - 等她醒来,面前坐着一个大男人。 她抱紧膝盖,双足交叉,面色难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尹辗说:“没来多久,从正门进来的。” 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握着刀柄,刀尖立在地面,犹如一尊肃杀的阎罗像。 “若你死了。”他声线古井无波,“隐生必不可能再为你分心。” 颐殊稳下心神,逼自己沉着冷静应对。 “若我死了,你们还能共谋大业吗?” “已经找好了替罪羊,谌晗令他血洗政敌,被一两个仇家找上师父遗孀的门并不稀罕。”他把刀放在腿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抚过刀身,“倒是你,成为他报仇雪恨成就大业的动力。” 她趴在浴桶边,低声道:“……我想穿一件衣服。” 尹辗从屏风横木上端取下长裙,递给她,颐殊探出藕白手臂,还是够不到。 他再往前一点,她突然抓住他的手,银魈天龙从她的手上迅速攀爬至他的手臂,再沿着手臂一路上行,停在脖颈,咬在动脉处释放毒液。 尹辗不动声色,从颈上摘下那只千足虫,扔在别处。 “我从小受毒液浸泡,修炼邪功,修习邪术,为了炼制药引。” 他的手指摩挲她的脸庞:“看看你身上的伤,多甜美的痕迹,偷欢的证据。你愉快地躺在他的身底下,何从想象我们这种人所经受的非人的遭遇。” 他左手捏住她的下颌,右手慢慢转动提起刀柄。 “我帮你生孩子!” 颐殊闭着眼睛大喊。 尹辗停下动作:“……你说什么?” “我猜邪术邪功致使你丧失生育能力,不能有后。”她盯着他的眼睛。 “而且当年绝嗣药下在我身上,在冷宫期间才每日端给我修复调理身体的汤药。”她的目光很沉,且很痛,“我对外界说孩子是你的,孩子的生父也不会知道。” 尹辗深深凝视着她的面容。 “……这个理由足够让他失望,放弃我了,你觉得呢?” - 徽宝阁,琯学宫院使徐大人汇报完四方物志收录文章原作者修订后的名字,卑躬屈膝地解释道:“马蜂是个意外,您只是让我们小小使点绊子,臣等万万不敢伤害诰命夫人啊!” 谌晗本就无意追责:“朕向来秉公处理,从不徇私舞弊。手段下作自然要受到惩罚,不光做做样子,朕如何罚了这些人,你也要添油加醋地说了,可明白?” 徐老连连哈腰点头:“明白,明白。” 谌晗敲笔:“下去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乐昌分镜 𝓅𝑜18α𝖚.𝒸𝑜м 覃隐 大清早蒋昭宁诸就来敲她的大门。听说她告病假,宁诸一手拎药包一手拎活鸡,蒋昭这货拎两坛酒。他进来东摸摸西摸摸:“哇塞,颐殊,你这儿好东西可真多啊。” “覃隐等会儿到。”宁诸放下药包,“他来跟你煎药,我先去宰鸡。” 宁诸去了后厨,手起刀落,厨娘惊喜不已,连忙把鹅也拉过来杀了。 蒋昭陪她坐在院子里唠嗑:“琯学宫那群人就是死心眼啊!都说治学术的聪明,我上次看了他们的文章,找他们合作卖耗子药都不理我,多好的商机……” 颐殊一句“就是”卡在嗓子眼儿,接着嗑瓜子。 “你说婶婶她们今天回来是不?小老弟多大了,能不能喝酒?”蒋昭倒出一把瓜子,“我定了一头烤全羊,酒楼做好给送过来……诶诶诶,别拽着我摇,衣服拽破了!” 覃隐申时散值就赶过来,他坐到案旁,“手。” 颐殊把手臂放到案几上让他诊脉。 他道:“没病,装什么?”- ℗ö18t𝖊.c𝖔ℳ蒍楍攵唯①槤載蛧阯 綪至リ℗ö18t𝖊.c𝖔ℳ閲讀 覃隐急匆匆走了之后,独留尹辗与谌晗在豫园散步。 春临,阳和初布,花意争春,到处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象。 “春如有意,春有如意。”尹辗仰头看着春荫花意浓的玉兰树念道。 “你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谌晗摇头喟叹。那边几声稚嫩的“父皇”“父皇”小公主迈着蹒跚的步伐朝这边跑来,原是薛贵妃带着孩子散步。谌晗接住她,抱在怀里。 尹辗一眼看出她那张假脸,但还是装作不知,默然处之。 珗薛对曾经的主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夫妻二人逗着小豆丁大的女儿,小姑娘咯咯发笑。谌晗子嗣不厚,多半有弘太后掌管六宫背后捣鬼的缘故,薛贵妃因是个女儿保下来了,也是谌晗的嫡女,封瑾安大公主。 尹辗听着那些欢声笑语,也不觉得很刺耳了,反倒渐渐浮出笑意。 谌晗想起正事,将公主还给贵妃带走,跟尹辗边走边说:“丞相何故心情这么好?” “臣是高兴,昨天高兴得睡不着觉。倒不是有什么大事,就是高兴。” 他说着伸出手摊开掌心,接住飘落的花瓣。走着走着,有小太监撞到他的腿,立马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下跪磕头,他也只是和颜悦色把人扶起来:“走路当心,不要伤着。”- “玞姐,我回来啦!!!” 曲甲第的大嗓门响遍整座院子。 闯进大门看到这么多外人,又立刻噤声。 蒋昭转向她:“玞姐?他为何叫你玞姐?你啥时候改的名?” 颐殊脑筋转得极快:“我小字玞玞。”满不在乎。 “玞玞,”覃隐把药碗放在她面前,“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老覃你别叫那么亲热,怪恶心的。”蒋昭瓜子皮吐出老远。 转头自己一口一个玞玞,语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颐殊不给他夹菜他就玞玞,她赶紧给他夹了堵住他的嘴,不给他倒酒,他又小玞玞,给她一顿饭吃得狂恶心。 用过饭后,一大家子坐在庭院中矮榻上闲聊。宁诸蒋昭说起覃隐很会写故事,都起哄让他讲个故事。小甲最为期待,捧着脸趴在案上作星星眼状。 “好吧,”覃隐撩起扇子,“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叁仙献鼎局?” “从前有一位老先生,他在军中替战损的士兵疗伤。有一日他被带到敌军的阵营,成了俘虏,敌方大将问他有什么本事。他道,我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能救人心。敌将问他能救什么人心,他答,皇帝的昏庸之心,奸臣的奸佞之心,老臣的迂腐之心。敌将不信,但愿意跟他打个赌,若叁年后他能做到,就不出兵攻打他的国家,若他不能做到,就攻城掠池。” 故事一说完,家宴上满座寂然。覃隐眼眸沉沉,似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意味在里面,他转动酒杯,轻轻抬眸看了她一眼。只有她知道他在说自己,在说他以性命为注的那个愚蠢的赌。 蒋昭先回过神来:“你这故事是真的吧?!元逸先生真的那么干过!我的天!” 宁诸皱眉:“那叁年之期不是很快就要到了?从元逸先生过世的时候算起,到今天也有两年半了。”他越说越激动,“你有把这件事告知朝廷吗?” “还没有。”覃隐放下酒杯,淡淡道,“师父让我为他守密。” “守密?那这……”“这么多邻里乡亲的……”“不都知道到了吗……”大家都面面相觑,只有几个听不懂的小孩子抢案上的糖果吃,好奇地将大人们打量来打量去。 颐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如今他的身位,已经是除特殊状况外根本无须动手杀人,只需要一句话,或者简单的模糊信息,凭借自身的影响力就可以达到目的。 无数人前赴后继替他动手,或者,笃信他的话而来向他寻求援助—— 他太擅长这些,太擅长操纵人心,他跟尹辗都是- 家宴结束后,颐殊回到房间,等在房里的人黑暗中就来揽她的腰。 她推开他:“覃翡玉,我还没洗……我有点累,你今天能不能先回去?” 覃隐道:“为什么,即使我在这里留宿,你有什么不方便的?” 因为她也做下了那种愚蠢的、该死的赌注。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没有身孕,就能把这个事情永久地拖下去。 都是为了活着,没有什么谁比谁更高明,更有道德,更不计后果。 “我以后都不想再跟你做这种事,因为我没有想过嫁人,没有必要再纠葛下去。”她说。 “我有说过要你嫁给我吗?”他声音低沉地不悦,“都已经退步到跟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纠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要把路堵死?” 为什么。私通、通奸,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是什么好听的词吗。 是不是因为嫁娶,夫妻,这些词更令人不安,更没有安全感,更使人容易失望。 誓言太沉重,仪式太盛大,而她的身世太飘摇,居所太无定,安身就无法立命。 她已经学会在各种环境适应,抗住压力,惟独因为他,没有适应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 她再往后退了一步:“你那么聪明,可能不久后就会察觉,察觉我故意疏远你,索性把话讲开,我打算做一辈子元逸夫人,琯学宫的元逸夫人,元逸先生的遗孀元逸夫人,所以还请你不要再参与我的人生,之前已经够乱了,之后我只想安定下来,实现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一些不值一提的成就,找到我活在这世上的价值。” “——在我看来,舍弃你,是我为达到目标必须要做的。”- 颐殊(梦) 冗长的梦境。她以为找到崔驭就已经是答案,原来不是。 她在严府的房间醒来,但她早已不记得前世的时间点跳转到了哪里。忍着剧烈头疼,她走到窗前,听到一阵争吵声。她记得有一次仟儿被严府的奴仆欺负,她冲出去替她出了口恶气,看来就是那天。 犹豫片刻间,外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仟儿,你先回房。”声音温和,清冽,不失威严,“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过半晌,外边争执平息,她的房门却被敲响。颐殊画眉的手一顿,放下眉笔去开门。 覃隐站在门外:“你应当被吵醒了,我想问问,有没有听到婆子对仟儿动手,她脸红红的,问又不肯说。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不能让她养成吃哑巴亏的性子。” 颐殊偏过脑袋:“没有,可能是气的,她脸皮薄。” “我就说,若她被打,依你的脾气早就冲出来赏那人十个耳光了。” 他调侃揶揄她,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覃隐察觉了她的异常,但不知何故:“你要哭了?为什么,谁惹着你了?”顿了顿,“怎么不说话,仟儿是这样,难道你也是?” 她走到水盆旁边,拿水泼洗在脸上,收起面具:“没有,没有哭。” 覃隐怔愣在原地,她道:“你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猜到了?” 她不管他,若无其事收拾屋子:“今天几月几日?” 覃隐告诉她之后,她算了算,离宫廷事变还有个把来月。 这期间还能做点什么,还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还有什么梦境要展示给她看的?- 下午严汜远回府,严庭艾来找她去拜会他的父亲家人。她过去请礼问安,婉言谢绝了严府家宴的邀约。但是覃翡玉不一样了,他会在严府家宴上委婉提醒事变有所征兆,因此严家人退出这次密谋,避开这场风波,得以保全自身。 她坐在门廊下等他,以他的婢女的身份。这夜的天空干净清澈,星月如水。作为公子的婢女,抱着他的大氅,单手撑颌,看着夜空。 “强词夺理。”那天她说完,他就说了四个字,斩钉截铁。“如果你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等我自己查出来,你就没有好果子吃。” 她想咒骂他听不懂人话,一张口鼻头就酸,“对不起,我压力太大了,琯学宫的考核很严格,我害怕让谌晗失望,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他做的事情就没有意义。” “真的?”覃隐歪头看她,“我不碰你就是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正叹气的时候,覃隐从里间出来,坐到她身旁,“帮我个忙好吗?” 她知道是接蒋昭的事情,等他说完后她问:“你为什么自己不能去?” “过两天我要回一趟南城。” 他回过南城?她竟然从来不知道:“你要回南城?回去做什么?” “还不知道。”他本不打算告诉她,尹辗给的命令总隐隐让人感觉不安。 颐殊低头,她在想,也许她可以求尹辗让她偷偷跟着他们,回去祭拜父亲- 初春的微风走过山峦溪谷,掠过湖面,拂过杨柳,到他们身旁,撩起额前垂落的头发。叁月初叁,上巳节,路过街市时覃隐看路边的芍药看了很久。 两列人马行走在山间,尹辗与覃隐并行,身后便是暗使,人不多,但足够。覃隐看花,尹辗看他,过后尹辗收回视线:“隐生,你可知道我们去南城做什么?” “不知。”他先前问,他也没说。“或许我能去见见想见的人,大人?” “可以。”尹辗答应得爽快,“你同我去办完事后,回家看望父母也好。” 但他没想到,他想去见的人跟他要办的事是同一个地方。 在曲府门口,覃隐勒紧手中缰绳,直到手心疼痛。 “南城县令曲蔚然,职位卑微,本应恪守公正廉洁之道,而其贪婪欲念,不择手段,竟然纵横于官场,大肆索贿,欺压百姓。以掌握权力为倚重,矫正法度,徇私舞弊。其罪恶之行不胜枚举,令人怵目惊心——这封文书要不由你来念?” 他手持文牒,递给他,覃隐没有接,他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他明明,他明明,想给他的是另一样东西,此刻躺在他的衣襟里。 那样东西用白缯包裹,以白绳系之,版文上书酒、羊、雁、缯、采、钱、米、肉等。 尹辗将牒书交给手下,那人呈上另一份表面看似相同的卷帛。 “闻卿履职以来,思谋精勤,事业兢兢,朕于是思之,欲晋升卿,以表朕之嘉许。卿于治理辖区,恪守法度,敬畏威仪,维护社稷安宁,使民间得享太平……” 他淡淡收起长卷,“念哪份,取决于他的态度。” 覃隐手中的缰绳握紧到微微颤抖,“为什么?” “他若治罪,他女儿为了救他,必定自我牺牲,只是入宫而已,算不得受罪。她应当懂得难无临头时,不知天子尊的道理,孝子杀身以事其亲,何况她不过是做嫔妃。” “他若得升迁至玦城赴任,那里比南城官场复杂百倍,他女儿不忍心看他碰壁,只得凭自身争取权势,父凭女贵,女以父荣。先念第二封,若他抵抗不从,再宣罪下狱。” 覃隐放开缰绳,换上平时松弛神态:“那进去吧。”- 曲蔚然并无防备,听说上级视察,令家仆拿出最好的茶叶,最好的存酒,可是他的酒茶再好也比不过宫里的,呈上来时稍显窘迫。“这个……大人将就着喝,远道而来,解解渴。” 尹辗手指敲在案几上,曲蔚然看着他的态度捉摸不定,心中忐忑,他想向贵人旁边的覃隐使眼色,可他垂睫根本不看他。二人只与他唠了会儿家常,并未聊到公事。 “曲大人春秋几何?”覃隐问,得到答案后说:“与家父年龄相仿,可他在家务农。” 曲蔚然目光一凝,定定看着他:“公子令尊住在何处?” 覃隐答:“渠岭山脉,浦唐镇东南侧司尘村狮子崖。” 当天夜里,曲蔚然畏罪潜逃,深夜驾马车悄悄离开府邸,赶往狮子崖。他口中的司尘村并不存在,狮子崖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深山绝壁。狂风暴雨中,马车颠簸不堪,曲蔚然紧紧抱着包裹,不断回头看是否有人追来。 到了悬崖边,林中穿行的暗使眼看就快追上了,覃隐突然从旁走出,他藏在大树后,手上拿着一柄剑,剑身果断刺入马匹身体内,骏马扬蹄嘶鸣,他再猛地将剑拔出来。 鲜血溅起数尺,跟雨水一起淋在他身上。他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湿发贴在面颊,早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无垠的冷漠。马并未倒下,挣扎着奔向山崖,带着马车一并坠入。 他没有听到雨夜黑暗中破碎的喊叫。 第一百三十八章寻瑕伺隙 覃隐 当年元逸先生与敌君“救人心,昏主易明”的故事在民间发酵,谣言喧嚣尘上,叁年之期已到,都说酆国即将攻过来了。朝堂上信这话的人不少,再加上酆这几年的态度,吵得不可开交。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认为,还是及早修书一封,否决元逸先生与我主的关系,他已离世,不能代表我巍巍大璩几百万百姓,百姓认定是明君是昏君……” 谌晗打断齐尚书:“这事儿隐生来做决断最为合适。” 毕竟他是元逸的弟子。覃隐出列道:“在下认为无需理会,酆若决定出兵,绝不会只有元逸先生之约这一个因素,他来攻打,我们守城、御敌、反攻即可。” 只是话柄落在了对方手里,竖起某种正义之师的旗帜。 他退回百官之列,张灵诲缓缓转头看向他,脸色阴晦不明。 “他在撒谎!”张灵诲震怒,一掌拍在案上,“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诡辩,叁分被他说成五分,五分被他说成七分,惺惺作态,伪善至极!” “大人,太过聪明的人,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管家给他倒茶,“依老彪看,他就是造谣生事,讹言惑众,想趁此兴风作浪,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 不用他说,张灵诲也是如此认为。但他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被酆国攻进大璩的梦魇所困扰。他撑着额头坐在案几旁,一抬手,将案面上的鸟笼挥打下地。 - 颐殊的床边站着一个人影,她还未入眠时看到了,一下没了睡意。 覃隐掀开帷幔走进去,匍伏下身,强硬地抱着人与她耳鬓厮磨。颐殊放下戒心,了解到他的意图后浅浅挣扎起来:“你不是说不碰我吗?” 覃隐放开口中叼着她的乳粒,抬起头来:“你可知别人在我这个年纪都是妻妾成群?” 颐殊恼他说话不算话,推他的肩边推边打:“你嘴里有没有半句实话?” “你找那样的借口糊弄我怎么说?到底为什么抗拒我。”他单手将她的亵裤退下,挤进她两腿之间,抚摸下身湿黏的肉壑纵沟,“你真的以为你是什么状态瞒得了我?” 她没想过能瞒得了他,但真相无论如何也不能告知。她双手抵在他胸膛上,被迫应承他炙烈灼伤的吻,刚有空隙喊一声不要,就觉得被他分开的下体涨满。来不及了,他已经进去了。 反正没法回头,颐殊手臂勾上他的颈:“没说不让你碰,你后果自负。” 覃隐刚动两下,听到这话沉静下来,按着她的小腹:“你昨天为何去尹辗府邸?” 她抬起上身:“覃翡玉,你够烂,你真够烂的,你是不是以为害死我父亲没人知道?” 覃隐俯身掐住她的下颌:“谁告诉你的我害死他?你父亲没死。” “你自以为计策高明,在狮子崖下设张大网,铺几丈高的棉花,又有茂密树林做缓冲,不会有事,但是发生了意外。尹辗发现了,他救治我重伤的父亲,最后不治而亡。你怎么能以你的傲慢,拿别人的性命冒险?还是你根本故意的,你这个自大狂!” 她手肘撑在床面,胸脯抖动起伏着,面颊潮红,美目含怒,又憎又恨。 “……看你的表情,你不知道后来的事?你失败了。” 他一动不动,沉寂得可怖,黑眸里正卷起风暴。 “你失败了。” 她又重复一遍。 他突然激动地大喊:“他在骗你,我没有失败,他在骗你!我怎么可能失败?!” 他竭力否认的是他的失败,而并非愧疚,他双手掐着她的腰提起,使她自腰部以下悬空,又凶又狠地干她。她手抓着床褥,难耐地拱腰,漂亮的脸庞因疼痛扭曲。 他察觉到了她的疼,可他心里更疼。“你宁愿信他都不愿信我。”他在冲泄过后,湿发淋漓地俯身看她,“你前几天找借口推开我,抗拒我亲近,是不是都是因为他?” “是。”她克制着身体的反应,把极致的爽感转化为情绪上的恼怒,“……你要如何?” 他不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她喜欢谌辛焕,喜欢谌晗,现在又是尹辗,她说爱遍千万人,惟独不爱他。他算尽人心,玲珑剔透,绝顶聪明,在她面前溃败如狗。 仅仅过了几个喘息的时间,他又恢复了,且好像转头把刚才的事忘个一干二净似地,他粗硬茎身越来越往里送,她两腿大大敞开,膝弯搭在他虬实的大腿上,无法抵抗,耻骨被压着,泬口被撑开,整个人都显得无力自救般可怜。 “没关系,他跟他们一样,只有我是特殊的……这一招还没用腻?” 她对谌辛焕的“表白”,她对谌晗的“爱慕”,只限于在他面前表露的“心迹”,不过是用来刺激他的工具,想到这些,内心宁静不少。入到底之后,莽兽亲着花心,这是她放给他的权利,这才是她最真实最诚挚的心迹。 “我只有一次陷害过你,就让你中箭那一次,虽然很想让你朝我跑过来……好在你还是向我跑过来了。”他用额头抵着她的,轻轻耸动着胯部。 “如果你实在说不出来,我不怪你,这就是你的证明,不要剥夺这一点,至少让我有所安慰,我跟他们不一样,对你是特殊的。” 他挺动灼热茎身退出花径许多,异物一离开肉壁绵绵密密地合上。又往里送进,这些严防死守的紧肉非要被顶压得不行了才肯让出甬道,遍布的敏感神经在顶压挤弄下脑中诱发一阵阵电光,她不能自控地抽搐喊叫,口中呻吟出又长又娇的声音。 极其难得的体质,研磨阴道壁就能轻易高潮。是否意味着只要是个男人就能把她弄成这样,他不敢想。这是独属于他的特权,独属于他的,没有别人。 “……别停。”她根本不能控制,突然停下来她会很难受。 抓紧床单的手因为他的顶弄颤颤巍巍,难堪不已。 他覆在她身上大幅度耸动腰臀,后颈到尾骨的这条脊椎纤长隽美,背肌臀块结实匀称,随着动作起伏牵动的肌肉形状有规律地显现又消失,显现又消失。 她侧过头,看到床帐内靠墙那面,他们迭在一起晃动不止的影子,被月光打在墙上。她纵容、放行,任由他在她腿间挞伐。她把小腿收拢,夹在他的劲腰上,纤手抚上他的背抱住。 就这样吧。他只是该为那次失败弥补过错,而不是被她记恨,起初他也想救人。 - 颐殊 苍禽飞,猛虎啸。覃隐在佛像前,虔诚地跪拜焚香。佛寺外暗使环绕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内。一辆马车停在外边,马车下来的人被暗使领着带往佛堂。 颐殊看到他的背影,既清又冷,还有些孤寂。覃隐站起来,笑着对她道:“我照你说的,每天来给曲父抄经赎罪,已经叁十天了,你可要检查?” 那倒不必了。就是今天日子有些特殊,七月七,乞巧节。他把她接来这么个地方……她暗暗自责,曲颐殊,你在期待什么东西。有些赧然地咬唇。 “既然来了,要不要拜一拜?”覃隐说,从香案上拨出叁支新的香。 颐殊跪到蒲团上,他把叁支燃好的香递到她手里。正当她闭上眼胡思乱想许什么愿好的时候,有人坐到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下颌放到她的肩上,靡靡气息喷在她的颈肩。 “我好想要你……”他盘住双腿让她坐到他身上,将她圈在身前,无所逃遁。 “你疯了?”不看看这是在哪儿?!悔过期间她不准他碰她,也不准见面,他就这样生生熬过叁十来天,朝堂上的事运筹帷幄,难免心生厌恶,回来抄经书,又只有无边寂寞。 “你有没有跟他们走得近?”他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那你就不要抱着!”她蹙眉抿唇,不高兴的模样。忽然恶作剧地把香倒过来,燃着的那头戳到他扣在她小腹的手背,他一动不动,连瑟缩都没有,烫出叁个戒疤。 颐殊把香一扔,慌张地拍他手上的香灰,灰尘落尽,露出叁个不算深的破皮点状血痕,她心情复杂,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感受。大抵,就是他要做什么她都由着他去,不会反抗。 佛像沉静,肃穆,端庄,平等地普度众生,俯视人间。佛眼半睁半闭,象征佛心慈悲不忍看六道之苦,向下的眼珠却好似看着底下两个人忘情地接吻,津沫衔唇。 颐殊仰颈应承得有些辛苦,她感觉到他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剥开她的上衣在胸前捏揉。她浑身颤抖,想到这是什么地方颤抖得更厉害了。 “不行……”她拨掉他的手,肚子咕咕叫起来,面颊泛红,“我饿了。” - 在琯学宫忙到一天没吃东西不是什么大事,是经常发生的事。他问她想吃什么,带她到了街市。今日行人之多,市集满盈,食肆酒楼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最后他带她到面摊坐下,要了两碗碱水面。颐殊不敢摘下帷帽,她还是尹府小姐的时候,有一次出行,下马车买胭脂,街道围堵水泄不通,当天还动用了官府开道。 “卫姑娘,早说你要到外边用膳,我就订好雅间。”他拿帕子擦手,擦完又帮她擦。其实身份钱财可以搞定,她又不肯,说你们这些人欺压百姓,仗势欺人。 “呸,你才卫玠,你全家卫玠。”夸人的词不知为何惹恼她,说得像侮辱人。 覃隐笑了笑,他上次赴一场宴会,席间有位公子,听着那人讲述他在尹府见到尹小姐如何被惊艳,如何难忘,如何思慕,如何痛苦。他就在旁边给他倒酒,怜悯地看着他的痛苦。 痛苦的人他见得多了,为此痛苦的人他也见过不止一个。为她痛苦的人——越痛苦,他越爽。 “客官,您的面来了!”摊主将两份鸳鸯瓷纹碗的面放在他们面前,“二位请慢用。” 覃隐从竹筒里取出两双筷子,一双给她。这碗面热气腾腾,看起来色香味俱全,早就饿肚子的她目光灼灼,准备大快朵颐。她筷子搅了一下,往嘴里送第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吃。”而且是很难吃,由于皂纱遮挡,他也看不清她面色是何种程度的难吃。 他接过她的碗,极有耐心地将卤料打散,再转着筷子轻轻裹覆汤底。她突然站起来,“我去行个方便。”匆匆离开座位,到酒楼的后厨那边。 她伏在盥洗台边,就是一阵作呕。 上个月葵水没来,她还抱着侥幸心理,就是月信不准罢了。 直到银魈天龙异常活跃,扭折盘曲,这是雌性千足虫产卵前的状态。 另一边覃隐坐在原位等待,跟着他的暗使走上前来,低声道:“公子,那边有动作了,大抵在明后两天整备完成。交易的人已按照您的吩咐做掉,这个是放还是?” “放了。”他今天心情好,抬抬手让他下去。 - 颐殊回来叫走他,不再想着心心念念的食物。她刚才在路边买了个馒头充饥,没有油腥味的就好很多。覃隐问她要不要吃别的,比如冰糖葫芦,她都拒绝了。 两个人走在寂园廊桥上,“……毒虫其实在制毒方面也没有很大必要,有些花草的毒性远胜过毒虫。”一座桥一座桥地慢慢散着步,走过去。 “你放屁!”她很大声地反驳,着急了,“很多味中药材本身就是虫,它们既可以制毒,也是解毒良药。要是不研究毒虫的毒性,如何发明出药材解毒呢?再说……” 覃隐笑意愈深。走到一座桥上时,颐殊忽然转身,不再往前走了。她拽住他的胳膊,也不准他往前走。他问你怎么了,她面色赧然,说不出话,才后知后觉前方亭间有一对男女在苟且,位置隐蔽,又有草木遮挡,可能没料到有人会想走完这些桥,到这里来。 覃隐今天是无论如何要走完,干咳一声,惊得野鸳鸯飞走。他牵着她走完最后半座桥,反被她埋怨:“干嘛呀,这么做人合适吗?” 覃隐说:“那原路返回吧。”又带着她回到桥上。 刚走到桥的最高处,一只箭朝他的胸口飞过来。 长箭巨大的冲击力致使他身体一晃,往后仰倒。他的眼前景物由荷池,锦鲤快速转为天空,耳边还有她的惊叫呼喊。他想跟她说没事的,但是没有力气。 - 尹辗把巨弓递给身旁暗使,嘱咐道:“把她带过来,不要伤到她。” 那人迅速去办,他用绢帕擦了擦手心,那不只是他拉弓引弦惹出的手汗。 半个时辰前,听暗使回禀了她孕吐的事情,尹辗径直离开同大人谈事的会客堂,马不停蹄赶到两人散步的寂园。他冷漠地看着他跟她好似一对平凡普通爱侣,热切亲昵地说着话,对旁边的人伸出手:“弓箭。” 她被拖走到他跟前,倒没有被扔到地上,他扶着她坐在美人靠。 她满面泪痕,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你为什么杀他?” 不是为了让她离开他,别害他才做下交易的吗? 尹辗半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以后我会照顾你和孩子。” 第一百三十九章天上长河 覃隐 “隐生。”爹从柴门走出来叫他,“你去把朱伯伯送给我们家的老黄牛卖了。”他在他手上放了几碇银钱,“这些做你的午饭钱,顺便给你娘亲抓些药回来。” 他放下砍柴的竹篓,走到后院牵起老黄牛。那老牛性子倔,怎么拽都拽不动,他年少清瘦,牵着牛有些吃力。好不容易下了山,来来往往的人没一眼放在少年跟他的老黄牛身上。 那牛突然前膝跪下,开始痛苦地哀嚎,过一会儿站起,站起又跪地,反反复复,明白的人说:这是老黄牛要生产了。他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没多久,老黄牛的屁股后掉出一个大血袋子,牛犊就在那袋子里,快被憋死了。 他忍着恶心,上前撕开那层膜,牛犊刚开始没了呼吸,没了自主意识,忽然哞了一声。他满身满手鲜血淋漓,却情不自禁抱紧那牛犊在怀中,喜极而泣。 最后老黄牛卖了出去,他抱着小牛犊回了家。父亲没有责怪他,只是说:“隐生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他从浑浑沌沌中醒来,窗外日光亮得晃眼。胸前的创口一扯就痛,清亮过来道:“还好公子穿了护心甲,箭尖仅入半寸,可是箭头上涂了药,有麻痹昏迷的作用,那人可能并不想要你的命,只是警告你离远点,就是寻常护卫对平民用的箭……” 他絮絮叨叨在说,大意是你又去哪里凑热闹,惹了不该惹的大人。覃隐翻身坐起,既然不是有预谋的刺杀,那就是临时起意:“若是不想要我的命,就不会往心口射。” 召来牙错,问他可有看到是什么人。牙错在事情发生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起他逃离现场,后面的事顾不及,他道:“姑娘在旁边垂泪,似乎与此事无关。” 他坐在床边,支手扶额撑着脑袋,颅内丝丝作痛。接过药碗喝了,清亮拿出一封密信,“既动用蒋函门了,我不敢推迟给你,说是苏将军那边在等您回复。” 他看过信,令清亮拿去烧了。不久又过来一个奴仆:“公子,公子,尹大人请你过去一趟,尹家小姐不舒服,指定要您去看病。” - 虽牙错认为是尹辗设局,补上未能杀掉他的那一刀,可他还是站在了尹府的大门外。凝神看了会儿牌匾上尹府两个烫金的大字,垂眸,背着药箱,踏进门内。 “隐生,”尹辗见到他还是如往常般的温煦,他站在廊下,对他招手,“这边。” “昨日不知发生何事,她突然来找我,说着我害了他之类含糊不清的话,哭得厉害。”边走边跟他说道,“早知那个人是你,说什么我也过去看一看。” “兄长不必担心,弟弟心中已有猜测,大抵是游园遇上了张灵诲或是仇家的谁,我身边没有护卫,引得那人起意动了杀心。”叁言两语将他对尹辗的怀疑撇清。 “那就好。”尹辗推开门,颐殊坐在案旁,正支颌望着几盘蜜饯发呆。她抬眸撞上他目色沉沉的眼睛,短暂怔忡后就是下意识地回避,不知所措。 诊脉的过程极其漫长。覃隐与她坐在案几的对侧,尹辗坐在旁侧,隐生给她诊脉的期间,他就把核桃一个个剥开,取出核桃仁放在一个盘子里,有条不紊。 约莫半刻钟以后,覃隐颤抖着把手收回,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谁的?” 尹辗将那些果仁桃核摆成一个有规律的形状,辅以雕花蜜枣、糖鱼儿作装饰,有人敲门:“家主,有客人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把盘子放在她面前,对她道:“我去去就来。” 难捱的寂静。像有一道无形的黑色屏风隔在两人之间,又像是固化的溶液充斥着每一寸空气,阻挡所有的声和光。她把放在案面的手,慢慢慢慢挪到案几底下,寞然垂首。 他以过于异常的冷静开口:“还记得我给翟秋子的那种药吗?对身体伤害性最小,也无毒副作用。而且你还年轻,这是第一胎,只是一个意外……” “不是意外。”她打断他,抬起头来,“我想留下这孩子。” 覃隐脸色一白,有些事情不必再问。尹辗若是欺负她,她不会逆来顺受就从了,若是一时糊涂,意乱情迷,她不会留着。他预想过这些情况,又一一被自己否决。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故意报复他。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地阐述她对他的特别,她就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并不特别。 “我不知道你这么愚蠢,”他说,“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想留下来,我太寂寞了。除父亲外在这世上我没有直系亲属,有一个陪伴都是好的。”她眼眶潮热,红了眼睛,“你在药方里不要写对他不利的药。” 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既苦涩又无奈,好似豁达通透:“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站起来,安静地收拾医箱,房间之中只有他扣上铜锁咔嗒咔嗒的声音。 “覃翡玉,”她刚叫住他,想问问他的伤,尹辗推门进来,走到她身旁坐下,一手揽着她的肩,温和地道:“你还没有告诉他么?” 颐殊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将目光移到离开的人身上,“覃隐,孩子是尹辗的。” 他没有说话,背对着她,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开门出去。 - 他在路边茶铺要了一碗凉茶。清绝面庞阴云密布,冷得像十月飞霜,沉郁得可怕。 依照阿骆那天的描述,她到尹府跟他说话,喝酒,听他抚琴,并没有什么特别。或许就是那酒,因他买的醉。阿骆本就是尹辗的人,很可能被策反,替原来的主子隐瞒。 别说杀一个肚子里的孽种,杀一个人他都有几十百种办法。 但是她想要,因为寂寞。他放下茶碗,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种困在他身体内不上不下的粘滞感像是盈满泥浆的废土瓮导致他大脑窒息发紧,牙关紧绷地难受。 张灵诲看到他坐在路边,招呼马车停下。从车上下来,到他对面坐下。 “听闻翡玉公子昨夜又被行刺。”消息够灵通的。张灵诲作出惋惜状,“有的时候,身份地位越高,结仇就越多,就连表明上爱你的人,背地里都想要你的命。” “谁说不是呢,”他将那壶茶倒出一碗,推到对面,“不是谁都如张大人这般无所忌惮,爱与恨的人,皆可混为一谈,不分彼此。” “翡玉公子脸色不太好啊,”张灵诲接过茶,也不恼:“俗话说医人不能自医,看着像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找人看看罢。世事无常,都是镜花水月,何必太过执着?” - 颐殊 尹辗合衣而卧,在她身旁躺下,替她掩好被子。颐殊身形不宽,只占半张床不到的地方,可怜地蜷缩在床侧。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对她做什么。 她尽力将自己与他的距离扩大,中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般,犹如天堑。被子撑起灌入冷风,好在夏天并不是很凉。她自我开解当他是具死尸,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忽然感觉温热躯体靠近,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尹辗把手伸向她腰腹,放在她的肚子上。指尖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像被蛇咬了一口。她侧躺背对,他在她身后,如一对眷侣夫妻。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手攥紧枕侧床褥。但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滚烫的掌心熨贴着她的小腹。或许他在感受“他”,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并不是想侵犯她。她竭尽所能使心跳恢复平缓,紧闭双眼但求赶紧入梦。 她怕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尹辗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在深夜无声无息流泪,打湿半面枕巾,也知道她不安生,更知道她在想别人,在他的身边想别人。 他有无数个瞬间想毁掉她。克制不住的暴戾迸发在夜静更阑,又生生被压抑。他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矛盾重重,剖烦析滞,依违两端。只是同床共枕了几日。 仅此而已。他隔着衣服抚摸不够,钻进中衣,肌肤相触地放在她的小腹,灼热的体温直接地传递给她。她除了起初一激灵,后边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手在她腹部游走,指尖按一按,像在雕琢出胎儿的形状。 “尹辗,这不是你的……” “闭嘴。” 他严厉地喝止,她不敢再忤逆。那只手越来越过分,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向上覆到她的胸脯,捏住右边胸乳揉弄。他很没有技巧,也没有章法,只是变换成各种形状,弄得她很疼。 那种疼跟心底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表现出来的都是倔犟,死咬着唇,一声不吭。他在玩,把她当作玩物,不像覃隐对她的取悦,央求她的垂爱,疼惜,哄她敞开自己。 尹辗玩过一阵,起身下地,去了别的房间。颐殊脸埋在绣枕,长发披盖住她的神情。她吸鼻子,泛酸的鼻头险些暴露委屈,终于结束了,暂时得到了解脱。 - 尹辗无从解脱。他坐在空寂房间的床边,刚才抚摸过温香软玉的那只手掩面。不多时响起敲门声,侍从将盛装冰块的木桶搬进房里便撤走离开。 那些夜里困扰他的梦境成了现实,但也只实现了一半。第一次察觉的时候他就想毁掉她,做下这个决定甚至不需要思考,他起念即是结果,然而到现在仍然没有果。 他有次到渡口验货,不经意瞥见斜阳,余晖倒映在山河湖水,皆是一模一样的美景,但那天不同的是,河水中搁浅了一支木筏,木筏上有一只骆驼。那只骆驼看着有点孤独,他想把它带回来。那是唯一一次他起念,没有果。 门外人影晃动。浴桶中的冰一半化作了水,他睁开眼:“说。“ “主上,覃隐的船已经离岸,但他自己并未登船,回乡养病只是借口。那船是否要拦截下来验验货?还有,他给了船家承诺箱子里的银子可以随便取,怕是有诈……” “拦。”站起身,取下搭在屏风上的衣物。平常挂在腰间的药囊掉落在地,俯身捡起,想到这是他说卧不安枕那段时间隐生给他配的草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弟弟么。 这两个字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尹府的庭院中摆满了箱子。全部打开,将表面的银两取出,暴露出底下的可怖之物。是人的尸骸,被分尸堆迭在一起。尹辗命人找出头颅,一一摆放在箱盖上。 那些是尹家的人。分别是他的大伯、叁姑、五叔,以及耄耋老人。 “烧了。” 他对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 情是什么。亲情爱情似乎都与他没有多大关系,即使痴心妄想地贪慕几许,也只是在听隐生回忆年少,他与父母相处的讲述中,在无意窥见他与她的交往中,在他抱着她在池边凉亭亲热,而他刚好到覃府找他的遥望中,幻想过一丝,些微可能。 他转身,见到她站在走廊。眼眸仿佛落满积雪,雾霭弥漫。她以为那些人是他杀的。他走过去,走到她的身旁:“是覃隐杀的。他跟我有什么区别?” “什么区别……”她喃喃重复,所以尹辗是真的对她—— 他擦过她身旁离开,带起的那阵风使她的步摇微微晃动。 - 颐殊有些郁闷地抱出两床薄被,她出来找他就是跟他商量分床的事情,他若对她行不轨之事,于胎儿不利。找的借口冠冕堂皇,实际是多余没用的东西。 她在长廊美人靠上,把一床被子铺开,另一床做衾盖,卧居狭窄的黄檀木。好在夏天室外有风,有月,有星辰的天空,与小时候搬竹榻在院子里歇凉没什么区别。 尹辗站在房间外,幽暗地看着那边半卧在花荫长廊下的人。她膝盖微屈,靠坐在梁柱旁,望月游神。她在看月,他在看她,伫立许久。仿佛一幅困锁深宫的仕女愁思图。 他转身回去,忽闻到一阵烟雾瘴气般的异味,那种气味是——尸毒。 覃隐熟知尹府布局,也知道焚尸地在何处,他把毒藏在尸块之内,燃烧时毒气氤氲,再借助东南风带到整间府邸。尸毒混合药物的瘴气有使人体肌肉麻痹,出现幻觉昏迷的效果。 焚尸的暗使几乎已全军覆没,若不是他内力深厚,邪毒淬体,也难以抵抗。 他回头看到美人靠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垂首看着她,却不采取行动缓解她的痛苦。他快步走到屋内,取下挂在墙上叁石的巨弓,内力十成被压到七成,但已足够。 他将弓拉满,对准那人的头颅,但数息过后,又放下了。因为察觉到那人的意图。如果她的孩子掉了,她会失望,憎怨,痛恨。他竟隐匿地感到愉悦,对此有些期待。 连话都说不了的她,浑身没有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是什么感受? 人们说天上有条河。河里流淌着世间千千万万人的情欲,爱欲,恨欲。河水恒久不息,亘古不变,永无尽头地奔流。在河中洗过一遍再去投胎的灵魂天生带着这些情感。 那条河遗忘了他。他拙劣地模仿世人爱人的轨迹,只及表不及里,拙劣到惹人发笑,隐生不是承载他爱人意图的容器,隐生是他的作品。 他原以为隐生执着于她是铸造过程中误入歧途走的岔路。 后来才明白,他错了,她本身就是那条河。 第一百四十章雨沾云惹 覃隐 她的一只手放在小腹,一只手垂在旁侧。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视物如罩朦胧薄纱,似梦似幻。她见到他站在她的身边,想呼喊,发不出声音,想触碰,动不了身体。 覃隐站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弯下腰手臂穿过后背和膝窝,将她抱起来,带离尹府。他带着她坐在护城河边,河水安静地流荡,她安静地靠在他身前。 “你看,乌篷船就是从那边来的。”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我到南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蒋昭,然后就是你。第一个结识的人是蒋昭,第二个是你的父亲。为还他的恩情,我追随你来到玦城,这一追,就是十年。” “十年前我做梦都在想把你送走,总是不成,偏我这个人不服输,屡败屡战,越挫越勇。”他低下头靠近她,额头碰着她的,“十年后我做梦都在悔恨当年逃婚的事。” 清垣河上映照明月,她的手被放在他手中,柔软无力。“我经常告诉自己,已是叁生有幸,不像严庭艾,天人永隔,不像宁诸,断绝深宫。但我跟他们不同,我没办法继续往前走。”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浮起一丝笑,“或者说你不想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离开时,她的发簪勾住了他的冠,玉冠被扯掉,一头白发散落下来。 颐殊唯一能动的瞳孔骤然放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仿佛是尸毒的幻觉在作祟,他苍白的外表,那些白色像是细碎的粉尘。粉齑构成了他,细细嗅闻,才知是骸骨余烬。她的灵魂伸出手穿过了他的发丝,但她的躯体移动不了本分。 他抱起她,往水边走去,渡口了无人烟,只有零星几艘渔舟与商人的货船停泊。不远处的离岸边依旧秦楼楚馆,灯火阑珊,夜辉如昼。 颐殊看得到他的下颌,他的眉宇,他眼里的决绝与悲凉,就是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她想说不,不要,不要再往前走了。但这些通通断绝在喉咙里,被淹没,被覆盖。 他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抱着她一起跳下去。 他抬头望向明月,就是不低头看她一眼。 “你只是看着我自我折磨罢了。” 跌入水中那一霎那,他放了手。她先是感受到肢体末端的力量,再是身躯,她能动了。像是蒙尘的封印解除,她在水下重新恢复了自由。 她会泅水,下意识划动双臂往水面游去,但她在水底下看到的是他完全失去求生意志的放弃挣扎,安静地闭上眼任由自己往河水深处落下去。 她只能朝着他游过去,带着他往渡口岸边游。他的银发在水中飘散似流萤,她这次真真切切拂过了他的发,也实实在在抱到了他。他知道入水就是尸毒的解药,他没有想让她死。 他只想了结自己的性命,在她面前。 她费力拖着他上岸,双手交迭在一块压他的胸腹腔,找不到人帮忙,她只能无助地自己一遍一遍尝试。远处传来马蹄声,好在的是牙错带着马车姗姗来迟。 “你去哪里了?!”她快要分崩离析,“你家主子要寻死你都不在!” 牙错沉默地帮着她把他搬上马车。 寂寥的街道,寂寞的车夫赶着马车穿过深巷人家,车厢摇晃颠簸,车上的两个人寂静地相依相偎,颐殊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 马车在曲家院子停下,屋内传来幼童哭嚎声。她踉跄着走下马车,凉风尚未风干她湿透的衣裳青丝,柔顺地贴着身躯,勾勒出玲珑有致的线条。她在下车之前已有预料,对上尹辗的眼睛,仍感到沉重浓烈的心惊,无可言喻。 “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尹辗靠坐在木榻上问。 “很好。”她边回答他,边让人把昏迷不醒的覃隐送到房中。 “他怎么了?”似是才想起这个弟弟,风轻云淡地关怀一句。 她没有说他寻死,而是说:“你说‘择日完婚’的时候就没想到他会今天这样?” “曲颐殊,”他起身离开位置,走到她身前,低头看她,“若不是你提议做我的女人,你的命留不到今天,不想死的话,就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十年前,也是一个夏夜,她衣衫浸湿,他在庞将军府屠遍满门。十年后,她的衣服依然没干透,却没有被他推开,而是被他扯住衣带拽向自己。 “你身上软肋太多,处处是弱点,想要权,想要自由,又想要不必掩盖野心勃勃。你难道不知道想要的太多,欲望太满,就极易好被人拿捏?” 她并不逃避他的逼近,直视着对方道:“我现在只想活着。” “你最好是。”他放开她,擦过身侧扬长而去。 覃隐依旧未醒。 曲家娘子请不起贵的大夫,只把寻常看个头疼脑热的江湖郎中请过来为他诊治。“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老大夫捋着一把胡子如此下了结论。 颐殊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心跳铿锵有力,意识却选择下沉,沉入很深很深的河底,至今她无法将它打捞上来。河床布满碎石瓦片,她在河中行走,遍体鳞伤。 她想要一个结局,但很多事都很难有结局。或许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他最想要的,不再是带她逃离这个满是灰尘的人世间,而是同她葬在一处,合于一坟。 他没有理由在最后一刻松手。只能是,他一开始就没这么打算。若想到晚安,一别永安,留她在这世上也未尝不可。未尝不可。 她有一种钝挫的痛感,像是钝器击打在胸腔,无声但回响化为扩散开来的疼痛,一下接一下砸在心脏。她慢慢俯身垂首,停在他的耳侧,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话。 “我见过你所有的样子,憎恶我的,厌恨我的。让我憎恶的,让我厌恨的。但凡见过这些模样的你,都不会轻易对你动心,向你许诺。” 他的唇苍白,而她的唇绛红,隔着寸余之间,轻轻吐露着心事。 “不可排除你今天也是在算计我,因为你这个人卑鄙无耻,什么花招都想得出来。” “我知你阴暗,伪善,渊沉,玩弄权术,算计人心,满肚子心机城府。” 那种钝感化作一柄尖利的长矛,锋利漂亮,撕裂空炁。 “我也知道你杀过很多人,不为天理,不为道义,仅仅为一己私欲,你是那样的恶人。” 但是—— “若我能自救,早就自救。若我能得救,早就得救。” “偏偏我无法抵抗,无力自救。” 那是一种设定好的机关,一种天定的命格。 “覃翡玉,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 颐殊 尹辗早些年把韩浣的独子带在身边,作为人质,让他炼制邪药。凭心而论,他对那孩子够好,教养,治学,衣食,一样没落下。外人看在眼里也是懂事早熟的少年君子。 可有一年,那孩子突然拿一柄短剑妄图在他邪毒发作时近身刺杀他。被捉到之后,叫喊着他为复仇,等这一天等了两年,要他血债血偿。别人的孩子终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后来那孩子不知道被他葬在了哪里。他倚靠在窗边思考这件事,有暗使来向他禀告消息:“主上,天子已离开祉夜城,不出两日可到行宫。” 那年大雪,他专为那孩子定做了一身狐裘,少年站在屋檐下发呆之际,他轻轻为他披上。他愣住一瞬,道,谢谢义父。如今想来,大抵是冰棱使他想到母亲,在计划如何复仇。 他当年随手折下屋檐下的冰棱扎进那女人的心脏,依这孩子的年龄分明该没有记忆才对。 “在想什么?”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在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 那人将两枚丹药放进他手中,“这个是长生丹,延缓衰老。”药房各种珍稀草药应有尽有,最绝密宝贵的不过此物,“这个,是花无虞,可解百毒,提前服下百毒不侵。” 尹辗收下丹药,“给叁叔六伯他们的长生丹功效不够,是药物稀缺了么?” “你那所谓的弟弟杀了我们这么多无姓人,不打算做个交代?”中年男子不置可否。 “隐生的事情做的很好。”尹辗道,“再说区区几个无姓人,傀儡罢了。你们精心培养数十年,也死在他的手下,不正说明他的价值高于你们训练的所有人?” “现在说太早了。”尹廖轻笑了一下,“是什么天资,且等着再看看。” - 七月中旬,阴风翻幔,雨涩灯暗。 覃隐走进屋子,吹灭烛焰,蹲下身近距离看她的容颜。 颐殊伏案枕在书上,这会儿醒了,靠上他的肩头,声音虚弱:“抱我回房。” 上次落水又心竭染了风寒,她的病还没好完。本打算修订完手头的文章再去与尹辗做个了断,可假若事情真的能一步一步按照计划走就好了,天总不遂人愿。 也是,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 浴房汤池刚建好不久,他抱她在池边坐下。“今天圣旨下来,”他给她松解衣物,自己再脱去靴履外衫,“圣上已将我外放至浔州,做浔州司牧,你愿意跟我去吗?” “愿意。”颐殊侧脸靠在他肩上,想也不想作答。 覃隐黑眸光亮一瞬,“你愿意?你真的愿意?” 他如果听到了她上次说的话,就不会这么问了。 不过还好他没听到。颐殊眼皮子跳个不停:“……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覃隐不作答,算是默认。他的满头银发已经用草药染了回来,可鬓角依然垂落几缕漏网之鱼,颐殊拽他的头发,“尹辗只叫我待到你醒来,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放我在你这里住这么久。” 他用掌心裹覆她握发的手,淡淡道:“你病得毫无征兆,而且有大喜大悲之证,胎儿不足叁月易小产,他大抵是想保住这个孩子,放你在我这里再合适不过。” “……胡扯。”她抽回手,不满地抱怨,“原来他从来不是为我而来,只是利用我要挟你做事罢了。如果他不设计欺骗我,在能要挟到你之前,我宁可自我了断也要与你一刀两断。” 早该想到的。从来都是如此,她却还以为那人有动情,心思巧取地迂回斡旋。 “对不起。”她搂住他的脖子,这么多年,对不起的事还挺多,具体哪一件也说不上来。 其实这些事情尹辗自己也可以做到,他对他动过杀心,也的确是为她而来,覃隐刚想解释,转念一想又作罢。因为他向来卑鄙无耻,什么花招都想得出来。 他伸手指尖一掐,捻掉花蕊造型烛台的灯芯,室内芬芳馥郁,凝神静心。他将她头顶发髻的饰物一一除去,“我查过近几年关于尹家的所有资料,这些东西汇集在我的大脑里,像膨胀的腐尸一样,手与手,脚与脚拼接,组合成一副完整的人骨样貌。” “尹家极难有后,可能是因为你体质特殊的原因,尹辗尤为看重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你的保命符,就算我不在了,他也会护你到最后。不管对谁,你都不能轻易放弃这孩子。” 她的心颤了一下。不管对谁,也包括他吗。她抬头看向他,他神情平淡,无波无澜。她问:“可尹辗不是尹廖的养子吗?不是尹氏的骨肉尹家也会看重?” “兴许是种诅咒。”沾染别人鲜血,家族子嗣单薄的诅咒,“尹家在吸收外来有才能的人进入主家这方面从不吝啬,甚至不计前嫌。但他们也会精心挑选培植下一任家主。” “……你过去是被他们选中的那个。” “或许吧。”覃隐抱着她入水,坐在台阶上,靠在池边。 他轻轻摩挲嘴唇,舌端都是嗜血又嗜杀的味道。 颐殊坐起来,凑上前将唇印在他的唇上,刻意地停留。 尹辗说她会给他带来危险,颐殊觉得他才是危险之源,恨不得远离。他谁都没抓牢,也哪边都不先放手。若他真是凶险,不放手让人避祸才是丧尽良心。 现在倒好,她不避了。怕死的小动物都失去了躲避危险的本能,真真丧尽天良。 他垂下眼眸在想,是太顺了,他这一生是太顺了。到这就很是足够了,只有她腹中的孩子是惟一缺憾,恰恰是有了这一缺憾,才让他的人生显得不那么不切实际,能够心安理得。 他微微偏头转动角度,轻轻咬了一下,她顺从地配合,温柔地回应。 吻着她与她脑袋相错开的视线空余里,他睁开眼看到外边的槐树。 叶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