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1.噘嘴。* 2015年秋末。 余果的眼睛已经哭乾,流不出眼泪了。她的手指捲曲,眼前几个围着她的人闪着猩红的目光, 一个人用皮鞋尖踢了她的胳膊,那人声音粗哑,像是吞了好几口沙土:「你叫什么名字?」 余果死闭紧嘴巴不肯说,他们就用手指去掰,但不管怎么样都掰不开,其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手突然缩了回去,他瞇着眼,藉着不远的灯线大喊:「操,怎么有血。」 梄泊原本靠在树干上的,他顺着声音往那女的身上看,她的嘴巴不知道咬了谁的手指一口,上嘴唇还留着一层薄薄的血皮。 她的眼睛在发光,好像无底洞,像深渊,他顿时出不去了,全身像是被五花大绑,手脚凄凉,明明现在狼狈不堪的是她。 如果不是今天自家妹妹哭着说,面前这个女孩抢了她的钱包,想要闹一闹她,替她讨回公道。 妹妹恶狠狠的表情说:「哥,不要弄死,只要感到羞耻就行。」 知情的狗党朋友问妹妹给了什么好康的,梄泊不匿,说出来的话像雾在飘:「给了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 梄泊被那个眼神盯的发毛,他装作不在乎抬起右手看手錶,说:「现在是七点十八分,你们要玩就快点儿,等有人来了我可不管你们。」 一群人好像以为自己身上披了层月色的影子,野性大发,强装是一个正常人,只不过是贴满羊皮的狼,他们空洞的眼睛窟窿填满慾望,一个一个像站上跳水板一样朝余果身上扑。 余果也不做死尸,有人扒她衣服的,她手打,有人箝制住她大腿的,她脚踢,有人想亲她嘴的,她搧了响亮的巴掌,可这些人也不是好对付,被解开的胸罩,被舔的湿漉漉的脖颈,以及被撕烂的运动裤,都在嘲笑余果,挣扎做什么呢。 有人喊梄泊的名字,想叫他也一块嚐鲜,梄泊摆手笑了一下,他心想自己哪有这么笨,这儿是公园呢,只是地方偏了点,虽然是小区,难免加装几个监视器不为过,到时候要是传到记者那里,肯定得报,报了练习生不就做不成了。 纵然目前还没到被组团公开的程度,倒也得藏匿黑料,毕竟公司一开始就分配好,他该负责的是邻家大男孩的清纯人设,不能毁。 才一转眼余果的衣服就快被扒的精光,梄泊成长这些年被家人保护的很好,长相清秀脱俗,声音好听,加上对演艺圈又挺有兴趣,很快就被送进舞蹈班密集训练,原本想在舞蹈班看和哪个女生看对眼,进而交往,结果接触的女生没几个,反倒是整天被磨练的没了灵魂,舞蹈班的女生也蛮防肢体接触,碰到手就跟吃了餿水桶的菜一样挑惕。 梄泊很快就发现身上某个部位起了明显的身理反应,不过他戴好帽子口罩的,也不掩饰,手伸进裤子里胡乱摸了几把,想弄舒服点。 他寻思来点刺激,下身就对余果那方向放,越摸越大胆,只差没掏出来了。 正要上头时候,余果往他的方向唾了一口液,满脸的嫌弃,嘴角还牵连一丝血珠子,他立马萎了。 余果也不是没见过这档事的人,见梄泊怒斥的双眸,突然对天空哈哈大笑,其他人也是被吓着,退了好几步。 她想让别人知道,装疯和真疯可有区别,她是真疯。 余果原先以为这已经是最惨,直到树丛里不断有杂声四溢,一个衣着同样被撕烂成残破不堪的少年,从绿丛里拖出来。又有人叫梄泊的名字,说这个是他买来的新宠物,今天养他第一天散步就不听话,刚刚用去草丛教训,现在得蹓一回。 梄泊的眼珠子马上亮起来,他嘴角翘得老高,柔弱的嗓音兴奋大吼:「拖过来、拖过来!」 余果没有看清楚少年长什么样,他们离得太近了。少年被揍的左眼青,右眼紫,梄泊命令人把少年放在余果的左边,少年好像彻底晕过去了,这么大动静都没睁眼,余果没感受到任何呼吸,可能是死了,又或是在演呢,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梄泊的朋友们一人扯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面对前方,另一人捏住少年的脖子,两个人的脸登时靠近,梄泊下令:「噘嘴。」 余果的脑袋立即空了,那些存在于意识里的,关于初吻的发想:落日、树影、海潮、玫瑰,都碎了,她知道的,迟早都要碎,只是她没有发觉,会这么快。 两片嘴唇突兀的堆叠在一起,犹如不相符合的拼图块,余果试着逃开,恶狠狠咬了嘴前的唇瓣,她嚐到鲜血的味道,很像家里铁窗积了几十年没换的铁锈味,不厌恶,就犯噁心。 她在梄泊眼中就是一隻不停蠕动的蚯蚓。 余果断断续续从眼框掉出一滴一滴的泪珠,她总感觉这一分鐘比一世纪还煎熬,比这一生还难堪,比全身裸体还赤裸。 没人将他们分开,余果也没力气爬起来,梄泊那群人做完才知道干了坏事,不小心玩大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畏畏缩缩的离开,只有梄泊,一脸享受报復完甜美的时刻,情不自禁的在舔嘴角。 她的身上开始发痒,起了整身的红色疹子,手指头都跟着肿起来,她用力翻身,把脸转到另一边去,叨叨的唸:「过敏、过敏、过敏。」她在克制用手挠痒。 2.他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 3.热的。* 二零一九年秋末。 水川市中心的街头表演很多,很杂,每晚都会看见捷运出口围着一群人,可以听见吉他弹奏的声响;可以听见大伙跟着唱歌,细碎的;可以闻到柏油路被曝晒一整天的焦糊味;可以在旋律里瞧见年少的自己。 不知道谁搬来一架钢琴,就这么放在出口旁,没有人动,免费的,黑白键崭新的像刚被师傅做出来,时不时有人演奏,琴键随时间印了不同人的指纹。 那是彷彿乌托邦的区域,存在这的人事物,不存在悲伤,不存在莫名的忧鬱,我们被音乐拉走了精神,灵魂被吊在半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幻想的泡泡。 当人一多,余果下手的更快。 一步、两步、三步,余果的身体在人群中穿梭,与几名游客擦身而过,挤在欣赏表演的群眾里。 苍白的男孩有一头捲曲的头发,他低下头踩了几下节拍器,她竖起耳朵听,今天的歌是honeyboy9的最新单曲《mysecret》只是单单改编过,便拆解的快要认不出原本的形状,要是没了副歌,基本上就是首新歌。 余果在百货公司的广告墙上看过这首歌,她一听就反胃,几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男孩,顶着一头乱发,发丝被喷的湿漉漉的,穿的白色衬衫,黑色短裤,时不时做出往下抚摸队友的动作,刺耳的副歌,加上油腻的唱腔,青春活力被黏上不合时宜的性感。 藉着奔于人海匆忙,她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手,找准忘记拉上拉鍊的大背包。左上方大掛鐘显示现在是晚间八点,属于人潮高峰期,人来人往,没事有事儿的都堆在这听歌,难免身体会碰来碰去,都是正常状况,余果尝试过,包包被拉开很大机率主人不会回头看,更不会注意。 她轻易往背包捞出一个老旧的粉色钱包,握在手掌心,下一秒她就把钱包塞进外套内袋,行云流水,过程也不慌张,还跟着男孩唱了几首,摇摆了阵。男孩声音挺好听,站在旁边的高个和女朋友叨叨,说这人是宋七手下的出道预备员,先假装赚点人气,等出道就能大火一把,末尾还酸了句:「都是公司操作。」 余果没再继续偷听,她只想跑到暗巷数这小钱包能装多少钱,她触到放在臀部位置钱包的鼓起,掂量下重量,琢磨这些钱能不能撑过这一礼拜。 男孩请了一位观眾上台,正是被余果往背包伸手的主人,他喜滋滋踏满轻快的步伐,走到自然卷男孩旁,与他合唱。 对视瞬间满眼欣喜,泼溅出了蜜。 余果转身走了,遍街的路灯折射出自身的影子,她瞥了眼,自己的影子头上长了触角,腿软着被无力拖曳,心脏是不规则的空洞。 她躲到亮着红色光的暗巷,那里经常有人站着抽菸,有人打地铺睡,前一晚刚下过雨的潮湿还充塞在暗巷内。余果鼻子特别容易过敏,她用手捏住鼻头擤鼻子,蹲下来,翻开钱包数钱。 数完眼神都沸腾了,手上的纸钞不只够一个礼拜的饭钱,还够一个月的房租,余果把钱全掏光,塞到裤头,接着在小巷七弯八拐到一家鐘錶店,老闆鼻梁上架一副老花眼镜片,没理余果,余果把钱包的唯一一张证件放在玻璃柜台上,才得到老闆的注视。 「真的?」 余果点头:「热的。」 收银机叮了声,证件消失在柜檯上,变成一张百钞。 按照原路余果快步回去,此时打地铺的老人醒了,惺忪睡眼打量她,余果把那钱包拋给老人:「送你了。」 老人朝空气「呲」了会。 在余果耳里听起来像是在道别。 这是搬出家的第三个礼拜,也是她做这档事的第四次。 余果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的不是钱包,偷的是一本书,在一巷子里,隔壁的老肉舖子拿大刀霍霍剁肉,案板被剁得喀喀响,余果光是站在一旁就觉得身体骨头酥软,像是一头猪。猪头被掛在门口,为了展示猪头的新鲜,还滴着一连串的血,流到书店门口外的排水孔上。 那扇门是手推门,不是自动,这儿偏僻地方通常买不了先进设备,余果看了眼收银台,她环视着,直到「高二数理参考书」映入眼帘。 白色的封面,黄色封底,余果抚摸着,每一页都像是一片碎玻璃,一用力就碎满地。 余果缩在角落,阅览一整个下午,直到落日,直到天黑,直到撑着书本的胳膊酸痛的没有感觉。 那一晚她就决定下手了,没有来由,没有心血来潮,就是想要了,捧着书,用外套包裹,故作轻松,实则她的手心正不断冒汗,腿在跨出门槛时有点软了,她在跑离书店时,回头看进玻璃窗里,老闆脸汗涔涔的,肚子膨胀又收缩,眼皮轻轻闭着,睡得正香。 余果把书本捏得更紧些。 4.她突然想找人。* 现在的租屋处比宋茜的房子差点,在一间酒吧旁的巷子,门外就一条通道,好几间房,这条暗巷住上至少十个人,浴室和厕所挤在一起,没有厨房,余果也不打算在这里囤食物,都在外面解决。余果挺幸运,剩一间空房,倒数第五间靠右,房门正对面是酒吧后门,堆了些厨馀桶和成袋塑胶垃圾。 余果租房时,酒吧的老闆娘穿着围裙,两人挤在窄小的那条巷子口,老闆娘一隻眼睛被打肿了,她伸出肥肥的右手掌,嘴里彷彿塞进一颗肉丸子般含糊:「给钱,一个月三千五。」接着反手把贴在门把边的「违章建筑」四字贴纸撕碎,丢在地板上踩扁。 余果逃家那夜就带了三样东西,一件黑色有帽子的外套、一盒口罩,以及从宋茜床底下摸来的五千块钱。余果想到这里就想笑,当时余果趁整屋子里的人都睡到打盹,走进宋茜房间时,宋茜身边睡的还不是前几日刚登记结婚的男人,而是自己的亲哥哥宋间,两人亲密的搂在一起,看见这幕,余果差点把那晚的猪血糕从胃里翻搅出来。 余果眼睛眨都没眨,往裤子口袋拿出四千:「找五百。」 老闆娘的眼神就变了,骂骂咧咧的从印在围裙正面骯脏的小熊头上,掏出皱巴巴的五百块,余果笑了一下,没给老闆娘留意的时间,迅速抽走了。 水川城有不少这样的小巷,它们曲折有歷史,却在最深处发锈,生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这里的排水孔每个孔洞都被人塞进白色菸头,或者是成团的卫生纸,或者是没嚼烂的口香糖,但住在这组合屋里的人好像都不在意,每间房的隔板很薄,只有下雨下的没完时,余果才会听见从房子传出的咆啸声,摔门声,但都被揉进雨声里,变成不停歇的背景音。 余果她戴上口罩,确认房间没人后,拉开抽屉取出钥匙,往门缝塞了一根头发,门外淅淅沥沥的水珠打到她纯白的球鞋,今天她得去一趟墓园。 火车穿过几座城市,车上的人摇摇晃晃,今天h市的雾大,行驶于铁轨上的列车看不见前方大雾隐匿,余果每一次呼气完的下一瞬,都像在奔驰于断轨上,拼命往下坠。 和宋茜的渊源不少,余果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宋茜不是她原本的妈,她亲妈是她姐宋匀,在生自己的时候刚满十八。第一次,不会生,男朋友原先给了几千块说要堕胎,宋匀不肯,哭着说要生下来,为了多赚点钱,打了好几份工,学校也不去了,有天晚上接着跑去送外卖,人飞了,被货车撞得老远,路过老人都惊呼,人都被撞成两半了,脑壳破一地。 当宋茜慌慌张张接了电话跑过去,宋匀脸上早已是满脸血,被盖上白布。宋茜紧张就掰指甲的老毛病又犯了,眼泪突突落下来,用手去擦,反而抹了自己一脸鲜血。 宋茜嗜酒成性,认为自己掌控的游刃有馀,但总在喝酒时性情大变,情绪不断翻腾,有时莫名盯着脚指甲乱笑,因为一句电视上的笑话笑得花枝乱绽。她的笑是美丽的,岁月在她身上磨不出痕跡,一点皱纹都没有。 余果十岁宋茜成天拉她出门讲故事,背上掛一袋垃圾袋,宋茜手握夹子,沿路捡宝特瓶就是一个下午。她会咒骂一个陌生人,也会因为不小心踩死一隻蚂蚁说阿弥陀佛。她的故事说的生动,讲生的意义,死后的世界,以及早该下地狱的宋匀的逃跑男友余年。 她讲他们两个争吵、离开,却不愿意开口说他们如何相爱。 一瓶剩半杯水的透明宝特瓶宋茜顺着稻田就倒,任凭余果眼巴巴的妄想那一口水,宋茜也不给,说脏。 余果实在憋不住,她在宋茜又滔滔不绝述说有关于附近邻居打小孩的八卦消息,难得打断她:「没有爱能活吗?」 她若有所思,扭头看向余果叮嘱说:「你得先照顾好自己,不然就会变成像你妈男朋友一样,是一隻死鱼。」 她们停在一家外面有糖果机的杂货店前,宋茜跨进店里,一边说:「也别像你妈一样,」她站在柜檯付钱,葡萄果汁被塞进余果手中,她们仍然往南边的大路走。 宋茜目睹了一场黄昏的侵袭,眼中是满载的水雾:「当你给了别人爱,就意味那个人有了真正的自由,你就有了束缚。」她说。 儘管会被束缚,余果仍是想看爱,想看枷锁,想看别人眼中那颗破败的月亮,和残存的街道。 她突然想找人。 5.横竖看不像是人。* 宋匀和逃跑男友的相爱,是宋间某次在她床边唸给她听,像朗诵课文那样,一字一句,像唸法条那样,没有高低起伏,清清冷冷的声调,是宋间最引以为傲的嗓音,衬着夜色的那双眼珠子,一会黑,一会红,两道浊浊的血泪在脸颊上竖着流下来。 余果没忘,那天是宋间来到她房间的第三十天,满月,月亮很大很圆,她刚读完一本故事书,书里用了一段譬喻法,写野狼的变身是披上厚重的人皮。野狼开了一家店,店卖的包子十分畅销,买的客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舔了手指,抹了脸,抹到一手掌血,以为自己突然流鼻血,问野狼借卫生纸,突然一阵噁心,咳出来一团还未消化的包子团,客人凑近看,包子肉还在突突地跳。 跳的就像是一颗完整的心脏。 野狼在砧板挥下第六刀:「抱歉哈,前一位客人的心脏没切碎。」 客人的脸唰的白的像刚出炉的包子皮。 而宋间就像那隻大野狼,在角落里成人,在角落里成兽。 摊开在阳光下的是自己焦黑的陈皮。 余果也没忘,宋间一开始只站在门板外的,她透过走廊的灯影看出一双不曾离开的白色拖鞋,后来门推开了一公分的小缝,缝隙堆出宋间的气息,那个一眨也不眨的双眼,黑漆漆的瞳孔,就这么镶在门缝一整夜。再后来木门被推开,宋间是大喇喇的靠在门口的书桌旁,似笑非笑,脸上像墨一样黑。 任凭余果怎么颤抖,竟然是一步也不肯走。 余果当时害怕极了,紧张的连脚指头都在抽搐,她总感觉天旋地转,希望下一秒天花板突然塌下来,砸在宋间的身体上。 她以为宋间一时兴起,只是好奇这个刚搬来的,自己妹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直到余果高一,刚结束校外旅行回来的当晚,凌晨一点,余果一身冷汗被噩梦惊醒,本想下楼倒杯水缓和情绪,一睁眼,一身蓝色条纹睡衣的宋间,手上端了一杯冷水,看着她发笑,此时宋间已经拉开书桌的椅子,坐在床尾了。 见到余果缩了下身体,宋间起身站立,俯身用空着的那隻手,隔着轻薄的被子,从小腿开始,缓慢向上,直至大腿,他那双杏眼圆润饱满,含情脉脉的问:「你今年几岁了?」 余果脑袋麻木的像被绳子勒着脖子,不能呼吸,那隻骨节分明的手掌,好像到达了它的目的地,不断在余果的肚子上画圈。 「十六岁了吗,余果?」宋间把水杯放在褐色的床头柜上,手指缠上她的长发:「我有对你说过吗,我特别喜欢你的头发,比宋茜的长,比宋匀的黑,简直是极品。」余果感受到宋间的鼻息反覆在耳旁打转。 「你说,舅舅明天晚上,抱着你睡好不好?」又说:「你的睡衣太脏了,舅舅帮你买一件红色的好不好?丝绒的,好不好?」 要反抗吗,可是生不出来力气,感觉力气一下子就被抽乾,剩下一具空壳,像一条被抓上岸的鱼,尾鰭朝地面拍打节拍,渔夫还以为是在替他激烈鼓掌。 宋间的嘴就要亲上嘴唇之际,余果不知哪里涌出的力量,双手挣脱出来,一把掐往宋间的脖子,疯狂施力,左脚真的如一条鱼般,不停向前踹,一会踹到小腿,一会踹到隆起的肚子。 她握起拳头,模仿漫画书上看到的英雄打败敌人,挥出一拳,宋间没闪开,那拳落在他高挺的鼻樑上,两行鼻血瞬间从鼻孔冒出来,流在余果的手指上。 「你让舅舅受伤了,该怎么办?」宋间愣愣地望余果,双手松开抹掉血跡。 余果不要命似的滚到地板,有如一隻新生狗,四肢併用,趁着还有意识,她摇摇晃晃爬出自己的卧房。 余果想找救援,在这栋房子里唯一亲近的人就只有宋茜。余果连滚带爬跑到宋茜的房间,宋茜没有锁门的习惯,余果一转门把就开,宋茜直挺挺坐在软床边,好像等这一刻许久了,她身上是件鲜红的丝绒睡衣,宋茜难得上了浓妆,腮红橘的突兀,她变成了机器人,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不是正常的语言:「今天他换去找你了吗?」 那晚,余果的世界崩塌了,歪歪斜斜的不像是房子,横竖看不像是人。 6.那是祈福的动作。* 宋匀被葬在h市的后山里,不是正统墓园,违法挖好几个棺材空位,因为建设匆忙,甚至土都没填盖好,棺材四角都看得见。 余果本不想再回到这儿,但自打逃家后,宋匀就频频在余果的梦里出现,也不说话,躲在熄火的机车旁,不间断的哭。 还是决定回山上看一眼,至少上柱香再走。 来往山上与山下的公车,每一小时一班,公车站牌常常站着一堆人,嘰嘰喳喳讨论行程,也有一些人打扮成观光客的样子,实际是招揽无知游客的旅行社人员。 余果下车时也被一位穿黄色背心的大叔搭訕,大叔两隻眼睛像是犯上凸眼病的罗汉鱼,眼珠子小小的。他把一张宣传单不由分说塞进余果抱胸的手臂里,然后一个劲对余果弯腰鞠躬:「欢迎来槐北玩。谢谢、谢谢!」 旁边来几个壮汉把大叔拖进车子后座,大叔没有挣扎,直到车门关上剎那,大叔本是用力喊谢谢,最后变成点点的呜咽,装在那辆黑色箱型车,一起下山去了。 在上山的公车上,余果把宣传单摊开,巨大的槐北两字摆在最上头,中间画一群人围绕一团火转圈,在火里的还有一个人,踩踏在火焰中,下面附上活动日期,以及地点,活动名称是「日满」说是每个月的祈福活动。 活动刚好是今天开始。 蜿蜒的山路,老旧的中型巴士承受不起这颠颇的石子路,再厉害的驾驶都难以完全掌控整台车的行动,住在这山上的老人也不要求多少,能上山就行。可这每秒的一颠一颠,快把余果晃吐在这座位上, 虽是下午时段,雨仍旧没有变小的跡象,墓园依旧充斥几个和余果一样要去上香的人,人不少,有大有小,有成对的,有三人成行的,也有一家族人来的。 宋匀的墓碑空盪盪,石碑贴了照片,余果认得,照片是宋匀十七岁那时。宋茜有时喝醉酒会念叨,十七岁是宋匀最好的年纪,没有遇到余年,没有怀孕,不会骑车,一切都停在原点,更不存在意外。 「可惜了,可惜。」宋茜狭长的眼贴在酒瓶的瓶口,努力往里瞧:「坑坑洞洞啊,可惜了。」 宋匀周围的墓碑都摆满各式各样的水果,一篮一篮当不要钱的送,余果瞅一眼地面,雨水混杂泥土,脚印踩进凹坑,泥巴让她的鞋子前端都沾染,她蹲在墓碑前。 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好像那些蹲在墓碑前的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他们冀望那些话语能长出翅膀,或者变成泡泡,还是如红色纸製天灯,全都飘上天空,传达给逝去的人听。可是余果不希望有泡泡或者天灯,太梦幻。 她舔了嘴唇,好似舔到雨水的咸,明明已经来到这儿,却又想走了。 过好半天,脚都蹲麻,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大家都尽量不去打扰对方,不去进行交谈,余果终于憋出一句话,不讲出来,讲在心里。 她说:「妈我来了。」 好好保重。 路途而返,还是那颠颇路,窄小车,车窗玻璃冷到起雾,车内不断有人在咳嗽,余果翻出耳机戴入,便不觉得内心吵杂翻腾,路途漫漫。 离公车站牌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是悬崖,有人在烧纸。用打火机点燃纸钱边,尔后撒下山崖。 当纸钱全数烧完后,公车刚好驶来,那人欢快跳起舞,怪异扭曲的动作,咧上脸颊的嘴角不免让人噁心,余果赶紧付钱上车,选离靠窗最远的位置,闭眼打算睡一觉。 等回到火车站时,十字路口熙来攘往的陌生人令余果想起,原来那就是「日满」那是祈福的动作。 7.红发。 傍晚,余果拎了一袋从超市买回来的橘子,挤进巷子的同时,老闆娘叫住她。 余果转身抬头,老闆娘站在后门,手上拿两颗苹果,打过蜡,很亮,余果感觉到蜡上面映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脸。 「要不要吃水果?」老闆娘举起苹果,又说:「你最近缺钱吗?」 余果一边走进,一边往塑胶袋掏一颗橘子,用外套布料上下摩擦橘子外皮:「我跟你换。」 老闆娘耸肩:「随你吧。」 余果偶尔会和老闆娘碰见,次数不多,都是匆促点头完离开。 她抬眼:「什么工作?」 老闆娘咬一口苹果,把橘子揣进裤兜里,说出口的句子含糊含糊,每个字都要猜:「端盘子送餐,就今天晚上,请的工读生发烧没来。」 余果确实很缺钱,想找打工,投履歷都没回音,她也理解,毕竟谁会僱用一个连高中都还没毕业的高中生。 是个机会。 余果随老闆娘等待的视线也啃上一口苹果,刚吞下的瞬间老闆娘就笑了:「给你十分鐘换衣服,随便穿一件都行,只要是白衬衫。」接着转头,把后门虚掩,酒吧传出的音乐断断续续:「待会从这过来,跟前台说找徐姐。」 余果换衣服换得很快,几乎都是扒拉两下上身,以前在学校那会体育课换运动服,同层八间女厕排到走廊时,余果和喻期爬到五楼空实验室,三两下结束,在同班女生惊讶的眼神中,抢先跑去操场树荫避阳。 「徐姐」两字就像是这间酒吧的身分证,前台小哥看起来比余果大些,顶多大学生,领她一路穿越陌生人群,从兑水台到员工休息室。 休息室并不像网路上别人说的那般破烂,空间蛮大,中间有一张小沙发,高脚桌摆一瓶插玫瑰鲜花的花瓶。此时休息室的人很少,有同样也穿着白衬衫的员工,进来叫声「魏哥」后,耳机忽地说了什么,水杯没碰到,抱怨了句「又来」抬脚便出去处理客人斗殴。 「你要再戴一条领带,还有一副耳机」小哥翻身后蓝色置物箱,一条皱巴巴黑色领带和无线耳机,叠放在余果的手掌。他又把掛在墙上的一张名牌取下来:「这是今天没来的工读生名牌,你将就先戴下,这里员工都要别。」话音刚落,耳机前台有人喊:「前台有闹事客人。」 「弄好去前台找我。」 余果点头。 手上名牌是白底金属,「杜海桑」三个大字印在上头,余果笑了,幸好这儿人多,不会有人仔细往她身上看。没犹豫,别在制服右胸上。 余果这整晚忙得昏头,记得快,哪桌有哪些客人送过两次就清楚,客人素质参差不齐,有挥手不用服务要自己倒酒,有一看就是来找乐子,也不管是谁,见女人就揽亲抱,还有拿钱拍余果的手说:「杜海桑,五千包你整晚要吗,不要的话你绝对会后悔。」听这名字余果都快被自己尬笑了。 这晚余果赚了两千五,徐姐用一封写「虎虎生风」的红包袋,装给她,拍拍她的肩膀:「魏寻说你上手的很快,有没有要来这做长期?」 馀光瞄到魏寻正看向自己,对自己笑,手握一把扫帚,把闹事客人打破的玻璃碎屑扫到畚箕里,玻璃反射的碎片耀眼,宛如撒一地的鑽石。 余果没考虑摇头了,徐姐没挽留,只是在余果又瞧那地鑽石时,悄声问:「之后想去做什么?」 她的眼睛湿漉漉,原以为是一道崎嶇长城,结果抹开风里雾里,显现出的是喜获甘霖的沙漠:「想去拍一部电影。」 「电影?」 「嗯,纪录片。」 收拾好离开,魏寻和两个员工在大门烧纸,大风把浓烟都吹去拥挤的巷子口,徐姐打包好吼一嗓子:「移旁边点,一丁点都看不见了。」 余果不是没看过别人烧纸钱,不过今天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她路过还是问:「为什么烧纸?」 魏寻正好把最后几张纸钱捲起,手法与先前不同,算是细緻的多,先是点燃纸钱边角,再沿内壁丢入,放入的瞬间,盖上银色孔盖,合十拜一拜。 「送神。」刚说完就来了五个学生,头发五顏六色,身上穿的洞或许比余果的手指头还多,白色的运动服被他们改得很窄,显露良好的身材曲线。 其中一个他们叫她「烟罗」,齐瀏海,马尾绑得很高,随步伐甩,炸开来又缩回去,艳丽的面庞让她儘管在黑夜中,余果也能望出她惊叹的表情在嘟嘴,回头和另外几个男生说:「刚好关店,要不就散了吧。」 其中一个蓝发的男生说:「我同意。实验报告还没写完,够肝了今天。」 身旁戴黑框眼镜的也附和:「我也是,再晚回家,我爸不杀了我。」 「谁要陪我啊?」跟在烟罗后边的长发女生衝蓝发男生眨眨眼,蓝发和黑框一人左一人右,各退一步,都瞧中间红发的:「他陪你。」 红发男没有拒绝,他背后和蓝发一样,都掛着黑色吉他袋子,一身慵懒,低头不知道在滑什么,萤幕的光把他的眉眼照亮,过了会他把手机塞到外套口袋,没表情地问:「我陪谁回家?」 他们四个排成一直线,烟罗食指指蓝发男生,蓝发男生又指黑框眼镜,黑框眼镜又指短发女生说:「陪苏禾。」 「可以。」他点头。 8.找兼职。* 达成共识后,烟罗打电话叫计程车,把三个人都推去车子,黑框眼镜比较活泼,关上车门前,一一向其他两位道别。 余果还在一旁啃苹果,在等纸钱烧完。火像是一连串的血珠子,只要别的纸沾上一滴,不到一秒全身燃起点点火焰,周围的纸钱都得受牵连。 魏寻和其他员工等那群学生走远,窃窃私语地说:「魏哥,那些是附近的学生吧?」 魏寻回:「应该是,有两个背吉他。」 「真羡慕他们啊。」 「你羡慕什么?」 「我连学校都没踏进去过呢。」 余果看的入迷,以至于魏寻拍她肩膀的时候,她哆嗦一下,张大眼睛回头望向那隻拍她肩膀的手背:「余果,可以回家了。」 余果呆愣几秒,那些窜在巷子的烟已经消失无踪,黑矇矇的暗巷在跟她挥手。 在暗巷里她想,今天挺幸运,她今天不仅赚钱,儘管她不是演员,却做了一次别人的替身,以及碰见很久没见的人。 她听见红发男有个好听的名字,蓝发只小声喊他一次,可是她就是听清楚了。 叫谢图南。 那伙学生的相处,让余果想到上学的时候。余果自打逃家后,就再也没回去上学,也不知道宋茜怎么跟学校说的,已经几个礼拜没去上课,学校关心电话一通都没有,她想,可能宋茜在她离开家的隔天,就去办退学手续,这样还可以拿到退学金,不多,但以宋茜的个性,一点钱她都抢着要,比任何人都疯。 她倒在床上,想最后一次去学校是什么样,全班穿的五彩繽纷,眼皮涂上花花绿绿的顏色,大伙一起排队上大巴正等着去南方古城,好像除了笑再也没其他情绪。 余果在班上是中心人物,成绩长年顶尖外,脾气不差,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小手段也多,老师也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除班长林鐘外,没人敢检举她,林鐘之所以这么有底气,来自他的爸爸现在是教育局局长。 一瞬间结束是什么感觉,那感觉比眨眼还快,比泡泡破掉还急,比一辆车碾死一隻蚂蚁还无声,比看见外星人登陆地球,还要来的不可思议。 像黑洞跩上自己的衣领,把余果拖入那混沌的黑潮,黑潮没有时间,没有流动,是绝对永恆,她被冻结在那天黑夜,身体拖出来了,灵魂还在角落躲,不肯踏步。 在租屋处待了三天,不是出门觅食,就是急上厕所,其馀都躺在老闆娘附赠的老破床,翻来覆去,脑子像一隻水母,头顶伸出触手,她感觉要被这隻水母佔领,连鼻子都闻不太到味道。 余果觉得自己病了,还病的不轻。 往窗外一望,天也像被废弃污染般的灰。 第四天,她终于拖这身疲惫的身体出门,天气意外晴朗,街道人来人往,她大口吸气,感觉肺部充满清新气体,她沿路绕了很久,路过一条长条,充塞家庭主妇的菜市场摊贩,摊贩吆喝着:「两隻鱼两百,今天刚从海里捞起来的,新鲜哦!」她经过一间完全没有信徒,却香火鼎盛的寺庙,她穿过一大片公园新长出来的杂草和青苔。 有人慌慌张张往她胳膊撞,那人回头抱歉:「不好意思哈。」然后继续跑到校门口。余果瞇了瞇眼,「水川大学」的标志刻在眼前的墙上,正准备巡逻的警卫,戴好蓝帽子,逮住要拔腿跑到川大的余果:「同学,你找人吗?」 余果指外面的公佈栏,坦承:「我找兼职。」 警卫甩他手里的警棍笑笑:「除非你是这里的学生,不然我只知道一个有招募外校兼职的社团。」 余果听完显然有精神多了,弯腰拜託警卫:「请告诉我是哪个社团。」 - 余果在这偌大的校园找了十多分鐘,总算在一栋灰色的四楼教学楼的门牌,盼到警卫口中说的「无人区」她对门板屈指敲两下,咚咚,没有人应,再敲两下,隔壁间社团有人探头出来,和余果说:「你找张望北他们?」 余果没有回应,张望北总归是他们那群里的其中一个吧。 「他们去地下室练习了,你知道吗?直走左转有个电梯,你搭去地下一楼就对了。」 余果绷直身子,一个劲对那人鞠躬,张嘴大声说:「谢谢、谢谢。」 地下室比社团教室好找许多,一出电梯入眼就是一个银色的大门,大门贴了一张手写海报,写:徵摄影员,意者入内洽。余果松口气,警卫没有和她说谎,她推开那扇门。 9.无人区。* 谢图南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他们选在地下室团练,第一是怕被其他学生投诉太吵,第二是地下室学校答应随他们弄,自从大一接管这边以来,烟罗和张望北他们几个人,零零碎碎募款,加上比赛表演得到的奖金,凑足钱,把这间全都贴上吸音棉,连门都是隔音门,再吵外边都传不出一丁点儿声响。 谢图南被张望北找去加入的这支乐团叫无人区,玩自创,偶尔唱流行歌,通常都表演自作曲,除了张望北本身有作曲经验外,还有谢图南之前大一替一首歌旧重新填了词,拿了个首奖。他们乐团没什么规矩,挺随意,倒是张望北也不希望乐团散散的,在网路上搜寻到有比赛符合资格的,就出资问他们要不要一块闯。 谢图南刚开始觉得张望北很疯,图名气,到后来到不这么觉得,认为张望北就不想要青春白活,他在尽力。多亏张望北,无人区不算红也不算糊,至少川大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乐团。 固定乐手有四个:主唱兼吉他和团长的张望北,比谢图南大一岁,算是谢图南的吉他啟蒙老师,当时谢图南刚入团那会,吉他连刷音都不会,是靠张望北一个和弦一个和弦教。玩乐团快两年也不见他抱怨,只是睡觉的地方从租房变成地下室,倒是吉他越买越贵,但钟意的永远只有第一把。 贝斯陈见洵,他们口中所谓的逃家男孩,半年不见得回家一次,在外面跟张望北、谢图南一起租了一层房,爱打电玩,也爱给游戏充钱,导致他必须下课马上接续打工,说来也好玩,一个怕猫的人,结果去了一家猫咪咖啡厅端咖啡。 烟罗算是被谢图南半推半就加入的,人有义气,在学校无意间让谢图南顺手帮了个忙,原本张望北正愁少鼓手,一听烟罗有学鼓经验,她怀着不欠谢图南人情,一起参加川大校庆选拔预赛,没想到预赛过了,决赛也过了,彻底捞了一把人气,也就不走了。队名也是她取的,说喜欢的一瓶香水叫无人区玫瑰,要不我们乐团就叫无人区得了。 至于谢图南,没像张望北一样对乐团有兴趣,也不如烟罗有义气,更不是陈见洵那种压缩时间狂,就是间的找事情做。 比赛一场又一场,无人区没闹到解散,挺到今年即将要第二年了。 不可思议。 张望北正在调吉他音准,看见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怯弱地迈出步伐向舞台走进,他吉他还背在身上,就纵身从舞台上跳下,一边挥手和女孩打招呼。 「嗨,你是大一新生吗?想加入我们乐团的?」张望北定在女孩面前,他自认自己不矮,但女孩实在太高,都快跟自己平视了。 余果递给张望北瞧那张宣传单,张望北突然捧着肚子大笑:「谢图南、烟罗,你们快来看,这孩子把海报整个都撕下来了。」 余果没有再接那张撕下的海报,只是问:「这个还有在徵人吗?」 烟罗见是那张海报,惊喜的手舞足蹈,她猛拍一顿谢图南的背脊:「我就说嘛,你们都不信,肯定找得到人。」她满眼星星:「你叫什么名字?」 余果被四个陌生人围绕也不紧张,淡着脸:「余果。我录取了吗?」 这次换烟罗和张望北对视后,扶彼此的胳膊猖狂大笑。 烟罗抹掉眼角泛出的眼泪说:「要是陈见洵今天有来,先笑的就会是他。」 张望北揉平笑到发酸的肚子:「我同意。」 谢图南却不怎么满意,他从下打量余果,怀疑说:「拍摄器材虽然说只需要一台相机就好,但是一个女生能抬起来到处跑?」 余果皱眉,想要反驳,烟罗一隻手便揽住她的肩膀:「谁说女生不行的,鼓我还不是照搬,哪次要你们帮忙?」她眼眸低垂,寻求余果的认同:「对吧。」 余果像抓到一根浮木,拼命点头:「对。」 谢图南叹口气,摆手不讲话,利索走回舞台,拿被张望北放在一边的麦克风说:「随便你们吧,出事不要找我想办法。」 张望北摀住耳朵,中气十足回:「余果,我来向你介绍,在舞台上放肆的是谢图南,我们叫他小南,大二,无人区吉他手,喜欢他的女生足够绕川大一圈,现在我知道的就有一个。」 谢图南不屑的呸了声。 10.像是替别人过馀生。 张望北接续介绍:「这边这位大小姐叫烟罗,绰号没有,她讨厌别人给她取绰号,大三,无人区鼓手,她是这次我们宣传片的宣传长,有问题可以找她。」 烟罗和她扣了手,没有松开。 「然后是我,张望北,你可以叫我小北,大三,无人区吉他手兼主唱兼团长,到时候宣传片是我来负责上传。」张望北讲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哦对,还有我们的贝斯手陈见洵,今天没来,忙打工。」 张望北把海报在地板上摊开,蹲下来比划:「工作内容很简单,烟罗会给你我们对这支宣传片的主要构想,以及乐团初衷和想要表达的东西,你只要在期限内拍完交出来就好了。报价是一万五,时长一分半,拍摄这段期间需要我们成员帮忙的,我们全员全程配合。」 余果頷首表示瞭解,张望北淡淡笑了会,捲起招募海报:「方便加下联络方式?」 余果这才想起,电话在逃跑那夜起,就落在宋茜家,她一直没回去拿。 「可以直接给我号码吗?我需要再拨电话给你。」 张望北还是笑,答应了:「好啊,我写在纸上,一会你要离开再找烟罗取。」 张望北蹦蹦跳跳回到舞台上,对话筒喊:「那就没事啦余果,祝我们合作愉快。」 烟罗送她到门口,余果回头望,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谢图南恣意弹的吉他旋律挺让人上癮。 「哦对了,这是要自备相机的,不用多好,像素高一点,不要糊到看不清人脸的都可以。」 余果跨门槛的脚差点儿软下去,警卫叔叔可没有跟她说器材需要自备啊。她忍住摔倒的衝动,按电梯键:「好。」 踏入电梯的最后几秒,烟罗依旧站在门口挥手,兴奋地说:「合作愉快啊余果。」 再回到教室走廊,余果的大脑飞速运转,首先得买支二手手机可以联络,第二,要生出一台相机。」脑袋跑出烟罗的话:「最好像素要高点。」 过马路的剎那间她有点后悔,是不是不应该拒绝老闆娘兼职的提议,可是她也不想继续当杜海桑了…… 这片地带余果还不太熟,兜兜转转一直看见同样的景物,发觉自己是在绕圈子。 早晨市场的摊位隔不到几个鐘头,变成了黄昏市场,摊位摆设不变,还是那红白相间的方形摊位伞、长方形大长桌,剁猪肉、烧仙草、煮肠粉。 余果脑袋一闪,从前在书上看过,老旧菜市场就像是一个大杂烩,听名字以为都是卖菜的,菠菜、黄瓜、番茄,实则是哆啦a梦的百宝袋,新衣、锅碗瓢盆、麵包摊,应有尽有。 在之中存在二手相机的机率,余果预估,大概佔五成。 走马看花一阵子,直至菜市场最深处,有家骑楼下的旧相机店,门口本是空的,现在摆了一摊卖沾粉水果的小摊。 相机店店面是住家,留白长鬍子的老爷替余果拉开纱窗,开口却是把头撇一边,用力拍胸脯咳出老痰后,问:「找什么?」 余果站在玻璃橱窗前,单眼、微单眼、类单眼、底片、傻瓜相机,一一陈列在橱柜隔板,算是给自己科普一回, 「我要可以拍长影片的相机。」余果毫不犹豫,表明目的。 老爷转身给她挑了几款,机身都是新的,没有旧款:「这些都是最新的,效能好,符合你们现代年轻人。」 余果凑近,把黏在相机上的标籤撕下,三万五的标籤在余果的眼中像极了金子的重量。 她不死心,两隻手搁在玻璃桌边缘:「有二手的吗?」 老爷半瞇的眼睛惊讶的睁开半点,劝阻说:「要纪录生活的东西,拿别人用过的旧的,没有意义。我这里不卖旧的,你出去吧。」 余果不解:「二手的存在应该是在延续使用功能不是吗?」 老爷身子步步朝前,把余果往门口逼:「不对,」他坚持:「那像是替别人过馀生。」 11.你敢吗?* 余果最终暂时搁置买二手相机的想法,在离租房不远的通讯行买了一支二手机,店员和她强调,是iphone,还有128g。 打开手机介面,桌布是一个女生和男生肩靠肩,想解锁萤幕还卡当,余果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应当是被通讯行店员狠狠地割韭菜。 她在马路口点开通讯簿,输入张望北的手机号码,还有隔壁酒吧的,还有一大片空白,她就沿途散步回家,不妨餐馆电话、便利商店电话,警局警急号码,居家花卉养殖广告,一一加入通讯簿。 再重新点开,食指轻触萤幕一滑,一时半会都显示不完。 心里非常舒坦。 余果怀着这份舒坦,脚步轻飘飘地走回租房,钥匙准备掏出来,就见魏寻敲自己房门。 魏寻也望见她了,对他点点头,手上捧一盘白色纸盘,纸盘上是切成四块的布朗尼。 「徐姐说今天还缺人,问你要不要做。」他把布朗尼塞到余果的胸前:「这我做的,今天来酒吧的都能免费嚐一口。」 余果用拇指跟食指,夹起左边那块,放到嘴巴嚼一口就吞下去,就如魏寻所说的--免费嚐一口。 在钥匙插到门锁时,余果扬起一抹笑:「我今天还是当杜海桑吗?」 魏寻对于余果这个提问感到讶异,却还是解释了:「你今天是江吟。」 「好。」余果跨入房间门槛:「我待会去前台找你。」 今天的夜晚很醉,酒吧似乎在举办某种活动,空气中充满水果酒的香味,能闻到荔枝味,香橙,一点点的苹果。 光是闻到就足以让人微醺。 江吟今天被前台叫两次,一次是有人指名,一次是对面公司老闆在兜里摸出一张黑卡,命令包含前台和工读生,全部排成一排跟他敬酒。 轮到余果要和老闆碰杯时,老闆目不转睛,盯住余果胸前的名牌唸:「江吟。」 「这里。」余果语气寡淡的回应。 「你必须留下来陪我喝两杯,其他人先回去。」老闆笑吟吟地说。 旁人一看变知晓老闆要对余果上下其手,但没人敢劝止,老闆和徐姐是旧识,酒吧能开在这一繁华地带,还不被同行搞小动作纠缠,对面老闆算是费了些手段,谁都知道老闆不好惹,因为没有足够应付的资本。 余果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拒绝说:「我的工作是送餐,不是陪酒,要陪酒你可以找其他愿意的。」 老闆扬了扬眉毛,身体一松,向后倒在皮革沙发上,愜意地翘起二郎腿。 余果以为老闆被她说服,事件落幕了,没想到老闆的秘书在后面给推了一把,余果没有防备,重心不稳,落在张开双臂的老闆怀里。老闆肚腩迅速回弹,那双手固执的缩紧,像是要把余果压扁在身上似的,醉醺醺的说:「女人就是口是心非,非要暗的来。」 宋间那晚亲暱的话语宛如蚊子振翅,现在游荡在老闆的唇齿之间,她驀然脚底发起一阵痒,逐渐蔓延至四肢。 余果强忍住呕吐的衝动,一字一句稳住气息不颤,沉声说:「我要你离开我,现在、立刻。」 但是手没有放开,反而更使劲,老闆亲暱地用下巴磨蹭余果的耳廓,低喃:「如果我说不呢,你要打我吗?」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敢吗?」 书店旁的杀猪摊,掛在空间任由观赏的猪头,被宰杀前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滋味,极度恐惧与不甘,在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时,无法脱逃的睁大双眼。 他见余果逐渐没了反抗的力气,变本加厉地说:「你的头发真香,你在给别人送餐的时候,我就看见你的头发了,黑溜溜的,真美。」顺势帮余果抚顺缠绕在一起的发尾。 余果感受到强烈的侮辱,胸口的火着急要蹬出来,脸涨红像喝了烈酒。 温度、嘈杂、贺尔蒙,这一切出现在此刻是恰好,不会有人觉察一个女生的被迫。 余果眼神淡了淡,她凑近老闆的后颈,张开嘴,死命咬下去,一圈的牙印,一圈的鲜血。 「谢图南。」烟罗揪住谢图南的外套下摆,他和苏禾同时转身,烟罗定定望着一个包厢,惊疑地问:「那不是余果吗?」 谢图南挑眉。 12.你讲讲话吧。* 苏禾那日没见到余果,她出声问:「余果?」 烟罗举起酒杯:「嗯,前几天来应徵要拍我们宣传片的小学妹。」说罢,她就着杯子边缘抿一口苹果酒。 谢图南也跟着瞥了一眼:「我看着不像。」 「是了吧,侧脸和头发,还有脖颈的蝴蝶纹身,错不了。」 苏禾立在一旁,右手不安地夹住连身裙下摆搓揉。她和谢图南认识到今天刚好满一年,大一新生训练分组排在一块,其中有个环节要答题,算小组分数,轮到苏禾时她分心了没听清,原本组长因为超时要扣分,苏禾能感受到别人疑惑的眼光,没想到一群人中谢图南定定举着手说他要答,旁边还有他朋友拉他一把,他还是开口了。 不经意的一眼持续了一年。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看着他背影虽说只有一年,但这一年好像被反覆重播再重播,她看过谢图南心尖上的影子,也因为一句回覆睡不着觉,哪个角度是最得人喜欢的。学校宿舍老旧的镜子已经看腻她摆出的表情,更曾认为某首歌是关于她的,哪怕一句歌词也好,她可以内心迸发出无数的欢喜,然后带着欢喜,再度过难熬的夜晚,以及内心不肯提及的自私的黑暗面。 谢图南有回覆她吗,有的吧,只是她已经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真实,该高兴还是装作游刃有馀。如果爱能用虚幻的一句话来表达,放在谢图南身上只可能是:「你完全将我催眠。」本想藉由今晚的派对旁敲侧击,她已经逐渐遗忘当初,就像一颗落石滚下悬崖,悬崖上的尘土黏着于身上,像口腔里的一小块溃伤,舌头碰到都在提醒疼痛。 忘不了。 前几天在社团群组里,苏禾偶然得知陈见洵要办生日派对,在投票要在哪个地点时,这阵子开始闭关读书的谢图南,居然也跟着投了票,也在提议要吃什么餐点的时候提出意见。她便缠着烟罗邀请她,说是没去过真正的酒吧,想要熟识的朋友来长见识。 苏禾扶着谢图南的肩,踮脚张望,不免疑惑:「她在跟一个男人调情?」 「看起来比她大这么多的男人?」 苏禾承认,这些猜测她是故意说给谢图南听的,她想知道谢图南能够接受一段关係最临界的点在哪里。 没想到谢图南只是挠挠头,眼睛半瞇着,似笑非笑:「别人的私生活,我们还是别管了。」 烟罗还在看,在这十几秒里,余果一动也不动的,像个充气玩偶,就是不像是来玩:「可是……」 「走吧。」他腾出手揽烟罗的腰。 几个人准备再去前台喊几杯特调酒,而酒吧的灯光有如一个人在起舞,不断跳跃,一下在舞台的dj头上,一下照在前台酒柜,最后一下的灯光,打在余果的脸上。 余果在灯光暗淡的前一秒,被老闆狠狠搧一巴掌,谢图南看得特别清楚,酒吧音乐那么吵,他脑袋纵使震的嗡嗡响,清脆的巴掌声依旧果断插进他的耳朵。 谢图南松开揽烟罗的手,拍拍苏禾的胳膊:「你们先去包厢坐着,我等等跟你们会合。」 谢图南并没有打算等烟罗他们的回应,他只是锁定余果的位置,拨开人群,径直地快步走向他们。 谢图南的脸模模糊糊地靠近,紧接着在老闆和秘书的惊讶目光中,一把拨开老闆的脸,拉起余果的手臂,奋力把人往他方向拖。 猛然一拉使老闆瞪直双眼,指向谢图南的眼睛,气冲冲的:「你这人搞什么啊?」 余果掀开眼皮,右半边脸烫得不行,火辣辣的,方才那一巴掌好像也擦到眼角,现在不太能睁开。 「我朋友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我带她去调整好情绪。」谢图南在压抑想打人的衝动,拽着余果的手腕,又像是怕余果自己跑丢似的,握得疼。 阴暗的小巷子,潮湿的地板,雨水反射出难闻的气味,谢图南背对路灯,蹲下 轻拍她的脸颊,严肃说:「醒来。」 余果没了力气,眼神涣散,后背靠墙瘫软,跌坐在地,坐到一屁股的水坑,裤子瞬间湿的不成样子。有车子的前灯照向谢图南,谢图南的周身彷彿长满黄色的毛边,像是被供在香火鼎盛寺庙里的佛像。 谢图南怕余果受到惊吓,收不了魂:「你讲讲话吧。」 13.我想发明一台机器。* 面前的女孩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谢图南没办法,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余果身上,伸手用虎口卡住余果的下顎,凝视余果的眸子,命令她:「看我。」 余果的眼神才聚了聚。 还是有点茫然,谢图南心想。 谢图南转头看了眼背后,他刚刚衝动把人拎出来,没有考虑到后果,好在暂时没有其他人来找,可隐形眼镜不知道掉哪去了,眼睛有一隻清楚,一隻模糊像套了滤镜。 「你可以哭,有人来找你我去说。」他将余果按下,用外套帽子把她的头盖上,末尾补了一句:「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低头瞧几下余果外套帽子边缘,此时正在小幅度一上一下。 他认为余果会哭,就算在陌生人面前放不太开,也会小声啜泣的程度。在去年烟罗放学被不同系的一个男生骚扰,谢图南好不容易逮住他,把男生送去警察局时,烟罗哭得妆都花了大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吸又流的。 直到谢图南脚都站得发麻,才听见余果小声如蚂蚁般,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她说:「我想要拍一部纪录片。」 「我想要找到我爸。」 「我想要去郊游,想要和人在小巷子里乾杯。」 「我想要捞水里的月亮。」 她抬头,一隻眼肿的严重,另一隻眼眸清澈得惊奇,说出来的话刚毅许多:「我过得不好。我想要把每个人都推下山崖,然后在崖边跳舞,替他们祈福。」 「我恨透那些人不由分说摸我的手,那些眼睛,恶劣的填塞满火红的慾望,我讨厌人,我想当一部喜剧的悲惨配角,在主角迎来欢乐结局拥抱在一起的那刻,我哈哈大笑,天空掉下一颗砲弹,咻的把我炸死了。」 一堆话说的不卡痰,溜得很。 谢图南盯着她的脸,挑眉,用模糊的那隻眼,试图拼凑出余果那些话语里,他能听懂的句子,可是没有一句是他了解的,就像是余果本就没要讲给他听,她只是想发出声音。 于是他也学余果那样,坐下,屈膝两腿并起,头埋进膝盖间,轻声说:「你听过混沌吗?」 谢图南回想起高三时的日子,和当时女朋友一起逃晚自习,两个人没地方去,就躲到男生厕所里面,谢图南考试前夕濒临崩溃,菸癮总是跟着壮大,刚好女朋友也是老菸枪,两个人窝在坐式厕所隔间,交换抽彼此最爱的菸牌子,谢图南抽七星,女朋友抽万宝路,烟雾瀰漫繚绕,谢图南翻着随手借来的一本书,第一百二十三页,正介绍「混沌」 他一字不差地背:「混沌指混乱没有秩序的状态。混沌指虚空,或者没有结构的均匀状态。在大多数非线性系统中,混沌虚空会让它变得不可预测。」 「而在此其中,当宇宙处于混沌状态,我们做出任何选择,会在另一端给宇宙造成不同的结果。」 「我想发明一台机器,可以看到未来的机器。」 谢图南讲一讲就想笑,这些他从没讲给别人听过,就连与自己交情不错的烟罗也不肯透露,他托腮,要一个在乐团正经耍酷的男生,脱口而出要发明机器如此中二的话语,他不敢,怕被嘲笑。 余果莫名拋出一句话,好像对机器感兴趣:「你说你想要发明机器怎么了。」 谢图南愣了愣,说:「我想要看到那个结果。」 「结果等于未来?」 「对。」 「然后呢?」 「然后推翻它。」谢图南眨眨眼。 他们好像两隻小狗,无能为力却又充满朝气,对世俗倾注怨恨,仍旧相信未知。 未来,多远啊,长到要用火箭来抵达。未来嚐起来会是什么味道,谢图南笑,那一定是比海水更咸的口感。 她的眼睛又模糊了,谢图南帮她把帽子戴正,手摸到她的脸颊,用虎口盛余果的泪水。 「你哭了。」谢图南悄声唸,宛如魔法书页的字条。 余果顿了片刻,谢图南的手还贴在颊上,和老闆的触感不同,冷冰冰的像磁砖,她蹙的眉拧成死结,尔后又舒展:「你帮我去找一把剪刀吧。」 说出来带着点爽快,心中空着的玻璃杯正在灌水,哗啦哗啦,撞得乒乓响。 谢图南不解:「为什么?」 「想剪头发了。」 而谢图南怕她后悔,琢磨再拖延一段时间:「等你清醒点再帮你找剪刀,嗯?」 「好。」 14.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啊?* 两人待在巷子里许久,烟罗的电话打来,踹走寧静的这个时刻,让谢图不得不把手从余果的脸上拿开,他略过余果,翻找本就宽大的外套口袋,接起,先敷衍笑了几声才接话:「嗯对,我在外面,陪余果,两个人。」 余果的小脸在注视他,谢图南嘴角一勾,加重语气:「聊聊。」 烟罗下秒得知那两个人在哪,勾苏禾的胳膊不由分说要出去接人,还说里面太闷,想先回家了。 没有几分鐘,谢图南听到酒吧门开,一阵吵杂细碎的跺脚声传过来,他对余果挥挥手,要她别过头去。 烟罗没刻意去确认谢图南身后是不是余果,她手指拋给他一串钥匙,语气曖昧,黏糊糊的说:「你的车,回去小心点。」 谢图南朝她点头,叮嘱说:「你们叫车走吧,怕的话开视讯和小北报个平安,我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嗯,好,我们先走啦。」烟罗碰碰苏禾的手臂,苏禾冷着脸,勉为其难打了招呼别过头去。 烟罗憋嘴,一副「我真的不知道这廝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跟在苏禾背后,去找刚叫的计程车。 谢图南拍拍屁股站起来,伸手,雨好像不再猖狂的下,他转头丢出几个字,表情有点彆扭,连带语气也不自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 余果凝视着谢图南的眼。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啊?」他歪头看地上的烟头:「在乐团表演?还是酒吧?还是我高中待过的地方?」 谢图南试图离余果再近点,前几天乾妈突然问起四年前那场意外,谢图南无意,自从余果来面试后,直觉余果和四年前满身伤的女孩很像,单纯是眉眼像,其他都变了,所以他不敢篤定。 余果承认得爽快,扶墙自个儿站起来,还说:「我前几天见过你。」 「是吗?」他好奇,拿出刚刚烟罗交给他的钥匙:「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我们路上继续聊?」」 余果没跟上,谢图南等走出这条小巷才意识到,他转身问:「怎么不跟过来?」 「我住这。」她想说的详细点:「我在里面租了房子。」 谢图南抬了眉毛,好像很讶异的样子,他没继续走,又进来这条小巷,和余果并肩而立。 「最近过得好吗?看来你之后有顺利回到家。」谢图南从口袋掏出一颗水果糖,撕开包装递到余果嘴边:「张嘴,你缺糖。」 余果这次没挣扎,乖顺的拿牙齿咬住糖果边缘,舌头舔舐,是葡萄味的。 「我搬出来住了。」余果的舌头包裹着水果糖,含糊的说。 谢图南没看她,他把手中的糖果纸对摺再对摺,摺出一小点声。 「你搬出来是因为离学校近点?」 余果低下头,胸前江吟的名牌再黑暗中闪着光,耳朵里的对讲机充斥魏寻喊她的呼唤,再对比站在自己旁边的谢图南,她感到羞愧,一转眼四年,两个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他看起来那么得体,自己从谢图南眼睛里看见的样子是不是特别糟糕? 她缩缩肩膀,把自己的下巴埋进外套衣领内:「我没去学校了,平时随便打打工什么的。」 谢图南胳膊碰了下余果的胳膊,笑着说:「那你比我强,我还没有打过工。」 余果竟是一瞬间也说不上话,这几些天的日子宛如跑马灯,一格一格理出时间线,慢速播放。 倒是谢图南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余果把一根没有熄灭的烟头踩熄,踹到水沟里。 谢图南诧异,说:「我二十了。我们居然差四岁,你看着挺小,但我以为你顶多跟我差一、二岁。」 如果再推算,四年前他们遇见,余果也不过十二岁。谢图南推敲着,不禁倒吸一口气。 巷子口又有许多喝的烂醉的大汉被推到计程车内,有一位大叔衬衫一排全被解开,袒胸露肚抱了一名年轻女生亲。 余果顿时胃犯噁心,朝地上吐一口痰。 「刚刚那个大叔吧,动手动脚。」谢图南也看过去,恶狠狠瞅。他把一包卫生纸递过去:「擦擦嘴。」 15.你对大家都这么好吗?* 余果没有接,谢图南的身体倾向外,瞇着眼看大叔乱来:「你对大家都这么好吗?」她问。 谢图南愣了下,低头撕开卫生纸包装,抽出一张塞到余果的手上,嘴角勾起:「不是,我觉得你很像我妹妹。」 「你妹妹?」 卫生纸被谢图南揉成一团给塞到裤兜,他依旧那样笑,嘴角勾起一边,眼睛瞇得像弯月,好像眼里再也填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双手插到口袋,和余果解释说:「我不是送你去小诊所吗,我以为这就是小插曲,毕竟隔天清晨我赶车去学校,没留联系资料。」他又笑了,左脚脚尖抬起来踏了地板两下:「没想到四年后又遇见了,我就觉得我有责任感吧,看能不能帮帮你之类的,毕竟你到这人生地不熟。」 谢图南这几年有感于自己的记忆越发不好,不想忘的东西全给忘了,倒是琐碎的小事记得清清楚楚:「我没记错吧,之前我们认识那会,还是在h市来着,后来我考大学到水川,就很少再回那了。」 余果在开口之际,酒吧后门被人推开,魏寻探头出来,开亮手电筒,左看右看在找人,原先想放弃,但是余果的鞋子太好认,和员工穿的并不统一,余果上班第一天魏寻本来要询问余果在哪里买的双鞋,贵不贵,有没有其他顏色。 「余果!徐姐请你进去。」魏寻端两个盘子,使命用一隻脚撑开后门,不让门再关闭。 余果应了声,转头跟谢图南说:「我进去一下,你要等我吗?」 谢图南打了哈欠,假装眼角流出几滴眼泪,他婉拒:「我累了,我陪你到这吧。」 对于谢图南拒绝自己,余果不是没有底,大半夜被一个小四岁的妹妹缠住说了一大堆往事,能有劲吗,不如回家瘫在软床睡大觉。还在宋茜家住的时候,过年宋茜会邀请四五位朋友,凑一桌麻将桌,累了能轮番上场。余果在过年会被迫成为顾小孩的保姆,尤其宋茜最亲近的周茗,前年生双胞胎,过一年又生一胎,哄娃娃大哭的孩子睡着这件事,余果不想再做第二次。 余果垂下眼睫,水果糖把原本水果酒的味道盖掉,舌头残存一丝葡萄味,她一时感觉水果糖比水果酒更容易让人醉。 「我们交换联络方式吧,以后不是会在川大见面吗,到时晚上带你晃晃吃宵夜。」谢图南挥挥手,又对站在一旁的魏寻点头。 「好。」 余果没再说话,推开后门跨入门槛,消失在酒吧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里,好像被吞进去一样。 徐姐在员工办公室等她,脸上难得透出但新的神色。 在见到余果时,她把余果肩膀的细线头挥开,不绕圈子,开口第一句就是正事:「我代替王武向你道歉。」 王武应该是那色老闆。 「今天薪水一样照常给你,你需要其他赔偿吗?」 在拋出这句话的同时,余果思索现在目前的处境,如水的眸子乾净清澈:「我想借店里的相机,摆在外面柜架的那个。」 徐姐目光一凝,饶有趣味:「好,你准备借多久?」 「一年,到明年五月。」 徐姐伸出戴佛珠的那双手,摊开五指:「成交。」 - 自两人交换通讯软体后,余果没敢传讯息给谢图南,怕打扰到人家,一但坚持这种想法,余果就更没胆子和谢图南发讯息道谢了,那句谢谢拖了好几天都没开口。两人维持奇妙的关係,加了软体实际上是在装客气。 余果躺在床上间来无事,几天前从其他人口中打听到酒吧的免费wifi,猜出密码后,为了不让酒吧的相关人员发觉,她只有睡前才会用手机连上网路。 今晚倒是打破往常,一直没发消息的张望北在凌晨一点传了通知给余果。 常望北不会秃:十月六日川大社团办公室见! 余果点开键盘准备回覆时,张望北又传送一则讯息过来。 常望北不会秃:最近还好吗谢图南前阵子提起过你不太好看你没有决定日期怕你有困难。 末尾加了小矮人瞪大眼睛的表情符号。 余果寻思,张望北的个人习惯是不是不加标点符号,一大串一大串的发,就像一根烤肉串非要串好串满的那掛人。 她坐起身一隻手撑在棉被上,用左手握住手机打字。 :可以,到时候见。 :还好,顺便帮我谢谢他的关心:) 16.绝佳地点。* 常望北不会秃这会好像都在线,讯息刚显示打勾送出,下秒就被已读,余果画面停滞在与张望北的对话框没有退出,两人背景聊天室是最简约的黑白,余果盯着那行「常望北不会秃」有点碍眼,顺手改成本名张望北。 张望北:没问题谢图南肯定很开心下次来找我们玩吧到时候见! 余果还在思考十月六号是星期几,wifi登时就连不上,图案的两条弧状线变白色的,她抬头,墙上的时鐘显示已经两点零五分,酒吧以往都三、四点关,今天不知怎么了。 最后那则回覆余果隔天也不好意思回,潜在讯息夹里吃灰。 余果最近下午经常到处间晃,找兼职打电话,晃到一家麵店前,她的肚子饿了,伸到兜里,一枚五十块硬币被她用指腹夹出来,她恍然意识到,钱快不够了,这阵子平静的生活让她逐渐忘却本就迫切的事实。 她在手机记事本上,在今晚七点那格,添加一个地点:水川市。 在明晚又加一条绿色粗底字:川大。 而现在午后阳光炙热,撇除肚子依旧顽强的飢饿感,余果只想摊倒在一片草地上,有小孩笑声,有远处学校的下课鐘声,有摊贩嚷叫声,还有柏油路味,杂草被割掉的除草味,她可能会闭上眼睛发呆,把自己丢到任何地方,假装自己在拍摄,拍摄找一个人的纪录片,拍摄张望北那乐团的宣传片,如何掌控镜头,如何让他们自然的笑和诉说。 余果如愿以偿在一条老巷旁,找到一座老公园,石头磨成的石椅坐满六个老人在打牌,花花绿绿的衬衫,长满脸上的老人斑。 盪鞦韆有三个小孩在盪,绿皮有五个小孩在猜拳玩捉迷藏,余果放眼望去,最大颗的大树,绿荫也是最阴凉的,她倚靠树干,倾听风声,放软手脚,拔断与这副身体的触感,昏昏沉沉睡了会。 再醒来手机萤幕的圆盘闹鐘刚好六点整,余果盘算,如果现在起身去搭车到市中心,估计还得等人群聚集,不如先吃碗麵。 就去刚才经过的那家吧,余果伸长手,伸了个懒腰,振振精神,没人往她身上看,那群老人还是老人,小孩倒是换了一批,彷彿这午后永不过时。 尖峰时段,一大群人挤在车内最前方,挡在走道上,余果好不容易推自己上这辆公车,公车不等余果站稳,匆匆忙忙啟动,一坨连余果一样晚上车的人,被这股劲推得东倒西歪。 到达目的地时,好似这大车不能再承受,破了,漏了,鱼贯而出的人,把余果掩盖在水川市中心站牌下。 市中心街头还是那么多人,左半边火车大门墙上的掛鐘闪闪发亮,余果依循歌手的声音行动,哪里声音先开始,她先往那。 最大的表演舞台在距离火车站大门不远处,市政府在那里植一小片人工草皮,今晚草皮莫名搭建一座小舞台,背景墙是一大片黑色投影布幕,舞台头顶是白色的巨大帐蓬,左右两边各掛一张如同背景板的布幕,上面串起不少打光灯,红的橘的,打在舞台上。 余果光是站在一旁,就感叹布幕真是大,大到令人瞪目结舌,如果舞台钢架垮了,就像一隻巨大怪兽,而自己不过是隻螻蚁,去无可去,跑也跑不动,一眨眼就被踩扁。 现场聚集不少民眾,余果向一位怀里抱着孩子的母亲问:「待会这里有什么表演?」 孩子母亲兴奋地和她说明:「几个学生组的乐团,办的联合发表会。」 怀中婴儿竖起耳朵,在乐团吉他手刷第一条弦时,一双浓黑的大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乐的手伸脚踢。 余果点点头道谢,看来这是今晚绝佳的地点。和往常一样,余果让自己被人群包围,像夹在鱼罐头里,跟随人潮起伏,她不讨厌音乐,通常被一段音乐带走时,她便很常进入没有尽头的思考,那些思考夹杂破旧的味道,惨淡的画面,焦虑的触感。 但在进入那些情绪前,她必须好好的细听。 17.全世界星星都在飞。 无人区的上场可以说是最佳时机,场子被前面的乐团搞的沸腾,他们无疑是全场焦点,人还未上场,光是看到无人区的标志,就足够引人振奋。 此时背景投射出的底是日落森林,下方是潺潺流水,带着一点溪石,上方是淡蓝天空,鬱鬱葱葱的大树,中间本该是落日的地方被改成一颗自转的小星球,无人区三个字使用手写字体浮在流水上。 张望北胸前用背带掛了把吉他,他的额头露了大片,原本遮住他眼睛的头发全给撩上去,透过大萤幕,余果看见张望北甚至还戴绿色瞳孔变色片。 他向前迈几步,食指碰触话筒,喊了几次「啊」跟后台确认麦克风是有声音后,才开始介绍。 「大家好,我们是无人区,我是主唱兼吉他手小北,左边贝斯陈见,右边吉他shu,后面鼓烟罗。」 当烟罗一身皮衣皮裤,蹬了一双十公分高的高跟凉鞋,对台下民眾挥舞着鼓棒,立马引起不小的欢呼声,她熟练听出掌声是在哪个方向,拋了好几个媚眼过去,坐上鼓椅,烟罗彷彿变成另一个人,眼神凌厉带着杀气,她的眼神像是一道闪电,从她面前贯穿舞台,杀出一条路,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张望北很满意现在的氛围,特别适合今晚要唱的这首歌,他远离麦克风不让呼吸声被纳入,调整好吉他弦,说:「今晚我们要带来的这首歌是『模糊相恋』。」 「作词作曲shu。」 「听吧。」 烟罗好似掌握张望北的每个气息,在他轻触琴弦的那刻,脚随节拍踩着单踏板,第一句居然不是张望北开头,而是正在拨弦的谢图南。 谢图南的样子被投射在两旁的大萤幕上,余果听见不少女学生正对站在舞台上的谢图南尖叫,余果了解,如果一个男生会乐器,站在舞台上俯瞰着你,现场有几万个他的粉丝,可他心中只对你唱,该有多使人羡慕。 可是那么多人在尖叫,惊艳于无人区的登场,只有余果在想:接近秋末的天,你的袖子穿好短,看起来好冷。 谢图南他今天穿的黑色无袖,右手臂刺了一颗行星,脚上的马丁靴让他本就优越的身高比例拉的更为修长。还是那头红发,在这几个人之中最为显眼,但是他不张扬,第一句歌词唱完后,张望北数了两拍接上。 那两句直至后来余果在警局等张望北来领她出去时,都还回盪在她的脑袋,跩也跩不出去。 「我见过你一眼, 便觉得全世界星星都在飞。」 她感觉连天空都在晃,草地都在飞,身边的人不规则的摇头晃脑和垫脚,灯光随鼓点一明一灭,像夏日的萤火虫在振翅,而观眾就是他们的翅膀。 草皮上的踩动、从喉咙喊出的撕心裂肺、歪七扭八的韵律感,全是音乐,他们交缠,环绕,编织出一个世代,一脚踢出整个盛夏,幡然跌进梦想最崇高的信仰。 「我不会向你索取任何一个春天。 那些, 诗 蓝天 留巷蔓延。」 唱到这,灯光突然灭了,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犹如余果提前和灯控老师达成协议,可曲子还在继续,鼓点依旧,张望北的呢喃,在余果不动声色把手往前面女同学的后背包放的转瞬,场子亮了,先是橘色,再来是红色、绿色、最后是蓝,倾刻之间,他们像是身在汪洋,宛如游荡在脚踏车步道里,好似手牵手在巷子角落跺脚。 「等到耳膜受不了我的碎念, 直到我的影子开始留恋。」 也是在这霎那,女同学想要拉紧身旁朋友的手,眼神无意间向后瞥,余果甚至还没把手收回来。 女同学下秒按住朋友的手臂大叫,包包被她自己甩掉落在地上,面目花容失色:「警察!有人偷我钱包!」 余果朝后退一步,奔跑,不断跑,撞到好几个人的肩膀,碰倒一个人手上的爆米花,呼吸声大到以为吞了喇叭,步伐快到感觉鞋子都快磨出洞。 在火车站圆环的十字路口,余果被那女同学从身后扑倒,跟来的还有两位便衣警察,大家都气喘吁吁,有人微蹲调整呼吸,女同学坐在余果背上,扣着余果帽子一点儿也不喘,得意洋洋的说:「你跑不过我,敢偷我东西只能说明你倒霉,我是田径社的。」 她的朋友即使上气不接下气也要补充:「校庆全校短跑第一。」 余果奋力扭动身体,被女同学拍了后脑袋:「谁叫你动的。」 18.害怕吗?* 便衣警察出声制止:「同学,不能打人。」 女同学泪眼汪汪:「可是她偷了我的钱包,你们不是警察吗,要替我主持公道阿,怎么是我在抓人?」她站起来,把余果拖到两个警察面前,余果的脸有了磁砖的印子,左脸颊灰了一块,她的牙齿出血了。 「同学,你先放开吧,我们到警局说好吗?」 背后的箝制消失,余果没有力气,驼着背让她矮了一截。 她们被请到邮局对面的警察分局,沿路上便衣女警试图跟余果说话,安抚她的情绪,余果一丁点声音都不出,头垂得很低,女警弯腰看,察觉余果在舔牙,一颗两颗三颗。 余果被安置在离女警座位最近的一张塑胶蓝椅,女警刻意把她跟女同学分开,女同学太像疯狗,持续朝余果伸爪子,他们都怕三个人在警局打起来。 「可以详细说事情经过吗?」做笔录的男警问。 女同学不屑的哼了一声,声音到大要让全部人都知道:「她趁人多偷我的钱包。当初来草地看到她站在我后面的时候,我直觉就感觉她怪阴森的,全身乌漆墨黑,是要吓死人?」 「也不知道是谁教你偷钱包的,你妈妈?哈?」 女同学的朋友挽住她的手:「你不要再说了,没看到她的眼睛吗?」 女同学对空气呸好几声:「我偏要!你妈妈吗、你妈妈吗、你妈妈……」 女同学尾音没有发完,余果失去理智,离开座位到女同学面前只有三步,啪啪两声,女同学眼睛眼珠子吃惊地睁大,吊在眼框上,脸颊马上浮现鲜艳的红,一左一右,红的显眼,红的不合时宜。 男警两手拿开余果:「你不能打人你知道吗?」他掏一串钥匙出来,指了后面的门:「你先跟我进去,把联络人给我,等人到我再放你出来。」 男警说的那扇门,是有铁栏杆的小房间,没有灯,隔音很差,在男警皱眉思考该怎么把铁栏杆上锁时,余果清晰听到女同学悲愴的哭泣:「她完蛋了,我要叫我男朋友打她,还她好几巴掌!」吼几把嗓子没劲了,滴滴咕咕碎念、啜泣。 如果要说待在小房间是什么样的,余果会说:很寧静,再加一块木板,就像躺棺材。这是她这阵子难得情绪很舒坦的一刻,舒坦到她想跑去草地上大喊,倒地翻滚几圈,鼻子、嘴巴、头发都沾染草皮的碎屑。 应该得有半个小时,男警再次踏到这扇灰色门前,钥匙打开门锁,张望北的脑袋在后左右探,语气是有点责备:「警察先生阿,你怎么把我朋友关在这里,一个人影我都看不到。」 余果缩在角落,叠放在膝盖的双手,不自然握紧,觉得不够,她右手摆正,左手撕手背皮。 一、二、三,三秒,小房间灯开了,张望北的绿色瞳孔,额头的汗水,背上的吉他,谢图南也来了,无袖、马丁靴、红发,外加紧紧抿上的唇。 「你可以出来了,钱包被人找到掉在草皮上。联络人一个跟我出去写资料。」 男警这次没再把门锁紧,张望北拍拍谢图南的背,使了个眼色:「我去吧,警察先生我跟你去哦。」 明明现在比方才少了譁闹,她被宣判是安全的,没有罪,不用被关在小黑屋度过黑夜,她却莫名生出害怕。 谢图南倚靠门框,瀏海被汗水打湿成一丝一丝,他手握门把,关上,两个人待在这里,铁栏杆的锁头也在刚刚被一併解开,余果可以出来的,但是她不想动,只是不安地吸气吐气。 最让余果意外的是,谢图南打开铁栏杆的小门,弯着身子鑽进来,缓慢靠近余果的身体,在她脚尖前蹲下,和余果对视。 尔后,谢图南摸余果的后颈,要她抬起头来,余果照做了。谢图南的脸是什么表情,为难吗?担心?还是厌烦?大半夜被一通电话叫到警察局,连表演完的掌声都没听完整,庆功宴肯定也推迟了吧。 「害怕吗?」他用手捏了捏后颈那层薄薄的皮肤。 19.你对她有兴趣? 「不怕。」余果拱着脖子,谢图南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感到踏实。 谢图南坐在余果左手边,右手边就是铁栏杆,她反而无路可退。 「那说说你为什么当时会在那里。」谢图南的手好像没事情做似的,被碰触的那块肌肤浮起不寻常的热度。 余果浮起笑意,一双凤眼眼尾被勾起,她坦荡荡,谎话连篇不带停顿:「专程去看你们的表演了。」 谢图南点点头,好像浅浅笑了一下,说:「好看吗?」 余果顿了会,仍然继续说:「好看。」 谢图南审视余果的目光,三秒了还没移开,五秒了,三十秒了,都没移开。 锐利吗?不。兇狠吗?不。谢图南只觉得她的发丝在说她难过,她的鼻子在说她难过,她的耳朵在说她难过,她的眼睛是最不诚实的一个。 余果在这诡异的沉默中,捕捉到一点谢图南想表达的意思,他在等她,等她说明,不想说也没关係,可是他们会一直待在这,消耗彼此的忍耐值。 余果轻轻挥开谢图南搭在她后颈的手,她在笑,她能透过皮肤感知嘴角的牵扯:「我们不走吗?」 「害怕吗?」仍是那句话。 「害怕。」 谢图南独自直起身子,眼神变冷了许多,不知道哪里变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那我们走吧。」他率先推开门,跨出门槛的那步,没有等余果的意思,余果只好仓促跟上他快速的步伐。 男警和他说再见,又对余果说再见,谢图南亲切地回覆,转头回前方的时候,背影看起来清冷极了。 张望北举起手机,在拨号:「我替你们叫车吗?」 「好。」谢图南应他,手在抠手臂的纹身贴纸,蓝色星球边框抠了一半被张望北制止:「你这样抠,等一下过敏又喊我干嘛不早点阻止你。」 余果安静的像一块木板,手机铃声在空荡空气中响起: 「在路灯闪烁的时候,是谁狼狈地站在人群中……」 余果按通接听键,说:「喂?」过了五秒又瞇起眼睛,不悦的把嘴巴变成一条线。 魏寻和她说,王武今天又来,刚坐到包厢沙发就点名要江吟过来倒酒,今晚的本尊江吟终于熬完三天考试,突然请三天班怪不好意思,到酒吧叫外卖送几杯咖啡,同事老闆一人各一杯。 真的江吟当然与余果有相当大的差距,是走可爱型,妹妹头瀏海底下是圆润大眼。 王武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魏寻赶紧把江吟叫回来,可怕的不是这些,魏寻打开小冰箱,转开一瓶柳橙汁:「他说等到你来为止,他真的准备待到打烊,重点是一个服务生都不喊,酒越点越贵。」 「有够可怕。」魏寻在通话结束前突然语重心长,他提醒余果:「今天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回家,有人陪着也好,不然先住朋友家也好。」 她能去哪?除了宋茜家,她哪里都不能去。 计程车停在三人之间,张望北扫了一眼,决定拉开前门,坐副驾驶座,后面给另外两位吹吹风,看能不能把怒气都吹散。 谢图南先进去,余果靠在椅背困的闭起眼睛,谢图南推她的肩,低声说:「先不要睡。」 余果皱眉,不耐烦的将身体侧着,面朝车窗。 谢图南收回手,没再试图叫醒她。过了高速公路,好几个路口,停了三个红绿灯,在一条十字路口转弯,一栋三层的独栋公寓在他们眼前,有车库,有小花圃,有一排信箱。 张望北先行下车,付了全部车钱,他敲谢图南那侧的车窗,说:「车钱当庆功宴吧,请你的。」 谢图南笑了声,开玩笑说:「那我的表演还真廉价。」 张望北耸耸肩不回覆,指睡得东倒西歪的余果:「你陪她?」 「嗯,等她醒来。」 张望北觉得新奇,头探到车子里,伸手捶谢图南的胸膛:「你对她有兴趣?」 张望北眨眨眼,那眼睫毛眨的长出翅膀,飞起来了。谢图南实在受不了才开口:「她是我妹妹。」 20.你要当守夜人?* 谢图南伸脚把张望北踢出车内,和坐在驾驶座的司机说:「可以开车了,到五顶路口。」 车厢没有张望北嘟嘟嘟打游戏的肉搏声,谢图南叹口气,刚刚张望北那么大动静余果都没醒来的跡象,谢图南突然好奇这是什么车子,那么好入眠,他学余果倒向另一边的车窗,脑袋磕到车门把手,学乖了,把身体扳正,一来一闹也浑身清醒。 水川市是都更区,来水川第一年找房子找了好几天,学区房贵的要命,他和张望北都失去希望时,陈见洵一通电话告诉他们,他住的同层房客都毕业搬离房子,剩两间空房,你们要吗。 张望北跟谢图南考虑都没考虑,一个抱吉他,一个行李只有一个小行李箱,住进离水川大学二十分鐘车程的租房。 房子便宜到可以随心所欲选择泡麵的口味。他跟张望北快乐得不得了。 一晃眼,水川公园的草、川大的门、三环路的架桥,那间红招牌的酒吧在对自己挥手。谢图南对司机道谢,绕到余果那头的车门,拉开,谢图南想先把余果的手臂放到自己背上,指尖快触到手腕那块肌肤,余果睁开眼睛醒了,被吓醒的。 「到了,能下车吗?」谢图南退出车内,给余果让出一点位置。 「谢图南。」余果喊他,软绵绵的。 王武正在酒吧门口和朋友聊天,蹲在排水口前互相点菸。 谢图南又凑近,这次凑得很近,谢图南可以清楚看见他在余果眼中的倒映:「我在。」 「这里有旅馆吗?我想去住一晚。」 谢图南看向酒吧,又看了小巷:「你房间有多的床?」 余果摇头,她在想王武逼近的丑恶嘴脸,那翘得老高的嘴角,几百年没刮的茂密鬍渣,泛黄的衬衫领口。 「有沙发吗?」 余果还是摇头,她那间房子小的可怜,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就佔据大半空间,余果买了一块毛毯,摆在剩下那一丁点空间,半夜失眠就窝在上面睡一晚,闭眼睁眼看见的都是桌脚下的缝隙。 她脑袋沉的闭上眼睛,不知道谢图南有没有帮她找间房,好让她今晚有个地方睡,不然上次路过的公园,有板凳,有树荫,有路灯,她的确可以体验一次。躺在乾土睡整晚,背脊适应乾土的凹凸,早晨醒来,痛的发晕。 当谢图南食指摸她脉搏的时候,她想笑,她想说,人哪有这么容易死呢。 摸到心跳时,谢图南手腕一转,勾她的手臂,另隻手搂着她的腰,这么一拉一放,路上骑来的小摩托按了喇叭,骂:「不要命了你们!」 余果彻底清醒,她闻到谢图南独有的薄荷味,腐蚀的红墙,看到那颗一半的行星,眼角上挑的凤眼,混浊的天空。 「我睡地板,陪你一夜,有人敲你门,我会去开。」 像是退了一万步的办法:「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跟你进巷子。」 余果愣了下,不顾谢图南轻描淡写中的焦急,望计程车驶离五顶路口,帽t穿的发烫,手却像冰块。 「你要当守夜人?」 她想到一首歌:你醒得用力,以为黑夜会过去。 她视线一滞,王武好像看见她了,兴致勃勃想要迈步走来,余果在谢图南的臂弯里仰天大笑笑,眼睛盛满无边阴影。笑着笑着对地上吐了口水,她唱:你醒得用力,以为黑夜会过去,我懂你渴望有人注意。 谢图南一瞬间以为余果被老男人打出病来,像是第一次见面,被梄泊捉住脖子的她,他们两个在黑暗中接吻,他好几个小时没喝水,嘴唇乾的像木头,她的嘴唇挣扎的湿润。 他们接了一场漫长的吻,亲了谢图南一嘴唇血。 他把吉他背在余果的右肩上,替她挡了些脸,帮她戴外套帽子,然后捂她的眼睛,小声安抚说:「别看,余果。往前走。」 余果彷彿自己踩在深潭边缘,一不注意就会跌入河水,嘻笑、喝斥、交谈,都被隔绝在外,都是黑,无尽的黑,她脚步顿了一下,后背碰上谢图南起伏的胸膛,原来谢图南也在紧张,也不如平常那般老神在在。 「钥匙。」谢图南的手并没有放开,他从余果外套口袋找出钥匙,插进锁孔试了三次,怎样都对不准。 「他妈的。」他骂,余果就笑,他又骂,余果踢他小腿,他就笑了。 21.Be careful. * 前阵子梅雨季,屋子渗水,使好几个傢俱都发霉,余果懒的清,放任它们自由生长,空气里儼然透出一股霉味。 这房子比和张望北的租房小了点,余果翻了衣柜,好不容易在最底部发现没用过的棉被和床单,她掀开自己的床,把新床单铺上,用手铺平:「你今天睡床,我睡那。」她的脚指谢图南眼前地板上的白色毛毯。 「我可以睡地上,我不认床。」 「但是你会失眠。」余果拧开摆在书桌底下箱子的矿泉水:「给你喝。」 谢图南接过水,一屁股坐在毛毯上,手向后揉了揉毛毯的白毛:「你怎么知道我会失眠。」 「你的黑眼圈很重,上妆也遮不太掉。」余果一口气喝完水,抱着枕头跟小被子:「让让。」 他眼睛半瞇,夸奖说:「你很聪明。」给她让开位置,改坐在床沿。 「我只想好好睡觉。」余果鞋脱了,外套脱了,剩一件t恤,头枕在枕头上趴下,不想动:「想睡的时候帮我关个灯。」 远远听见谢图南回答「好」余果没在意外面又在下雨,雨会不会又让家具渗水发霉,没堵门板的洞会不会有虫子进来,她睡得很沉,宛如掉进黑洞里。 隔天醒来睁开眼是桌底缝隙,生了些灰尘,聚集几隻在搬家的蚂蚁,余果抽两张卫生纸把它们全都消灭,空气中有一丝薄荷味,瞥到书桌一袋塑胶袋,余果挪动身体,靠近桌缘伸长手,掏出一个三明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美乃滋早就融化了,糊在嘴角。 余果环视周围,谢图南在离开之前帮她把被子都摺好,窗户开了一点缝通风,昨夜两人喝完的矿泉水也拿去外面垃圾桶丢掉,连带那两袋堆放在门口的垃圾袋,跟着谢图南关大门,反锁。 余果烦躁的又躺回毛毯,手机响起一声通知:今日五点,川大。 她对上萤幕的时间,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把鸟儿都引来在余果的窗台,一左一右站在窗框两边,像罚站的小学生。 而放早餐的塑胶袋子,里面正放一把用透明包装袋包住的安全剪刀,为了引起余果的注意,谢图南在剪刀刀刃上贴黄色便条纸,画一个笑脸,但又被他涂掉,只留了:becareful. 那张黄色便条纸被余果撕成碎片,但是笑脸被夹进钱包的夹层。余果难得可以好好坐在椅子上,镜子里是她憔悴的脸,过长的头发跟瀏海被她梳到一边,她稍微比划头发的长度,一刀剪到肩膀上,剪完的成果很满意,看起来年轻了。 剪完两点半,徐姐借她相机的时候顺手给她一个小包,说是拿来装相机用的,也可以外出带着,防止碰撞。 还剩下三个半小时,余果今天想去川大看看,看看其他社团的互动,才能在脑海中打个草稿,定型,毕竟这外快来之不易,而且关乎到徵选比赛播放,必须得做到大家都满意。 余果出门转了把手,确认门锁上锁后,准备出发。 走到川大又碰见上次守在门口的警卫,警卫认人很快,见过一次面也觉得余果眼熟,拦住她,眼神扫过脖子掛的相机,就笑了:「找到兼职了?」 余果对他鞠躬:「对,他们录取我了。」 警卫从桌子上的玻璃罐取一颗糖,送给她:「这是庆祝礼物,快进去吧。」 余果在高一跟喻期学过一点拍照技巧,喻期有一台爸爸送的相机,最新型号,说是升高中的礼物,收到礼物的隔天,余果和她两个人研究一整天才把说明书搞明白,那时已经是黄昏了,远边太阳把操场晒的金黄,喻期举着相机,问余果要不要去操场拍一张,就我们两个。 那张照片是由篮球社的学长帮忙拍摄,余果还记得喻期勾着她的手,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学长要拍照时喻期特地对余果提醒说:「等会儿记得笑!」 余果难得露出牙齿,大大方方伸手比耶,那张照片两人都很满意,至今掛在喻期摄影社社办的墙上,没有撕掉。 22.小狐狸。* 川大的校园佔地广大,除了三五成群的朋友一起在操场打球,更多的是骑脚踏车呼啸而过的赶课学生。 余果情不自禁对这些场景拍了几张照片。 好像捉住了比擦身而过的脚踏车更快的时间,那些时间藏在青春里,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她的双手沉甸甸的,一张两张取景器里的人,在里面重生、重演永远不会结束的戏。 她想那些划破岁月的脚步,洒满年华的汗水,驻足于校园转角敲破心脏的告白,构成学生时代。不用靠近,不用了解他们,就足够让人热泪盈框。 余果在操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记得跟多少离开操场的人擦肩,可是他们都在笑,没有一个人不开心,好像他们在做一场梦寐以求的梦。 「余果?」 谢图南在一票人都坐着的看台上,揪出余果的影子。他是有点讶异的,因为他没想到余果剪自己的头发会这么狠,这剪完了的头发长度都可以捐出去了吧。 余果第一时间没应,对面场地等了好久的投篮,终于进了一颗,余果抓紧机会,拍下投篮的那瞬间。 谢图南站在她背后,见余果没理他也不吵,脖子上黑蝴蝶纹身谢图南没有近看过,此时倒是好好看了一会,黑蝴蝶翅膀下方加上了阴影,若即若离的触碰,蜻蜓点水般,好像下秒就要飞离。 他的脚尖转了地方,往篮球场旁的小卖部买一瓶玻璃罐的饮料。 他挑着眉,眼底浮现笑意,买完后他没有等,主动朝余果走进,一瓶橘色的玻璃瓶出现在余果的取景器里,使她不得不把眼睛移开,投向谢图南,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双眼柔柔看着她:「给你喝,怎么来玩了?」 余果用牙齿撬开瓶盖,很急的喝了一口,有一些橙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也不打紧,余果散步过来的,身上只带饭钱,没多带,想喝饮料也只好看沿路饮料店广告望梅止渴。 「为什么是橙汁味的?」余果把饮料喝完半罐,用手背擦过嘴巴,甜。 现在本是他们的练团时间,结果陈见洵口渴了,在麦克风前喊了:谁想喝饮料,谢图南本来不渴,烟罗和张望北簇拥着谢图南,给他催眠,千辛万苦他答应,在最后猜拳时连环输,被派去买饮料,才能刚好遇见余果。 「因为小孩就要喝橙汁味的。」谢图南捡起被余果放在膝盖边的瓶盖。 「谢图南,我只比你小四岁。」余果替谢图南拍了张照,猝不及防,谢图南甚至连表情都没摆好,全都是一般反应。 两个人凑在一起看方才拍的谢图南,凌乱的头发,明显的黑眼圈,随意捲到胳膊的袖子,和那天登台表演,备受瞩目的shu不同。 「那也是小孩。」他摸两下余果的头发,不轻不重,余果以为是有蝴蝶飞到她头上压着她了。 余果眼波一汪流转,脑中想到一个不错的拍摄画面,她说:「可以带我去练习室吗?」 谢图南点点头,应允:「想看我们练习?」 余果摇头,脸上闪过狡黠的笑,她举起胸前的相机说:「今天我是余老师。」 - 谢图南带余果回地下室时,谁都没见他们诧异,张望北在调麦克风的角度准备试音,烟罗从陈见洵这拿到新写出来的曲子,已经视谱敲打了。场面轻松随意,不带一点严肃的氛围。 「嗨,余果,你可能要等我们几分鐘。」张望北吼了几口嗓子,对今天的状态满意的不得了,低下头拨弄吉他弦。 烟罗在张望北后头点头:「我们试新歌呢,才华满溢的陈见洵大哥哥刚分手,趁热写的。」 余果终于也与无人区贝斯手相会了,陈见洵不如余果想像中的多话,倒也不是不反驳的闷葫芦罐子,他挤过张望北的身体,去抢面前的麦克风。陈见洵虽比张望北矮了一点,却练了一身肌肉,撞的张望北哀哀叫的不停。 他哼出一截新歌的歌词: 「我睡不着 你猜猜是谁在搞 你猜、你猜、你猜。」 烟罗拍陈见洵的手抖到不行,她把陈见洵唱歌的片段录起来,发佈到纷丝团,配了一行字:大家来猜猜看。 过几秒累积十几个人按讚,还有人打趣说,无人区下次表演唱这首,他一定做『你猜猜看』的牌子过去打气。 余果扯谢图南的袖子,谢图南俯身去听:「我好像有一个很好的想法。」 谢图南眼睛又弯起来,余果很喜欢他的笑,不是与朋友间那种慵懒的,带着一丝疏离感的微笑,如果可以比喻的话,就是晒过一天太阳的棉被,满心欢喜躺上去的时候,捉到一隻小虫子。 余果碰他的肩膀,眨眨眼:「你笑起来好像狐狸。」鼻子尖尖的,眼尾向上挑,彷彿要把灵魂勾起来似的。 谢图南抚平余果的眉毛,指腹点了她的鼻子:「你笑起来也像小狐狸。」 23.孤独小宇宙。* 「shu!」张望北踢开纠缠在一起的吉他线。 「在这里等一下子就好。」他对张望北招手,大步跨上舞台,接过陈见洵手里握的银色吉他。 她不知道谢图南什么时候是真正的开心,就好比现在,说看起来放松,可是为什么转身面对张望北他们的时候,像是一杯温水加了三四颗冰块,摇晃得叮噹响,融化的水珠冒出一丁点却冷的难以置信。 「乐团名字叫无人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小宇宙,我们生处在不同的无人区,却因为音乐紧紧把我们系在一起。」全部人坐在舞台上,围成一圈,谢图南买的饮料早就不凉了,他们却还是喝的津津有味。 烟罗啜饮一口乌龙奶茶,她升上大学后压力大总想喝一口这个解馋:「我们要不要去二轮电影院拍一张,在布幕前面架鼓什么的,我特别梦想这个。」 「我们得先在川大拍一幕长的。」 「最后收尾肯定是回我们这个小地下室。」 川大门、五环口电影院、旁海码头。余果把今天讨论的地点写在笔记本上,稍微算了下时间,如果全部都跑完,就得这礼拜开拍。 烟罗看出余果的欲言又止,也算了下时间,问大家:「如果这礼拜假日开拍,大家都有空?」 张望北举手:「无异议。」 谢图南啟唇:「我也没有。」 陈见洵想了会自己排班的班表:「只能这礼拜,其他时间满了。」 烟罗点着头,给足余果信心:「我们两天搞定全部,又不是以前没拍过对吧。」 他们把余果加进五人群组,群组名称是:无人区,头贴是一朵即将绽放的玫瑰。 「需要我们穿什么衣服?」谢图南问。 余果早已经有想法,如果无人区代表青春,那就得让他们穿越时空,体会当时初次盛大的青春岁月。 「你们第一次表演的服装,在旁海码头那套。」 张望北瞪大眼睛,挠挠头,又低头瞧自己突起的肚子:「这衣服我得花时间找找。」 陈见洵略有同感,前年还没有练肌肉的身材,乾扁扁的,衣服肯定也小了。 他们决定两天后七点,在川大门口见,烟罗搞定租车问题,谢图南负责开车,拍摄完毕的当晚,在张望北外婆开的杂货店外烤肉,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大伙讨论到接近深夜才结束,期间余果的座位没动,倒是身边的人一直换,陈见洵神奇地从包里掏出两瓶酒,猜拳输的陪他喝,最后是张望北输了,他酒量不好,喝半杯就抱旁边谢图南的腰,嚶嚶说:「我胸口难过。」 谢图南掰开他的手,把人推到陈见洵那边去,陈见洵体温高,张望北倒在他胸膛觉得舒服,温驯地蹭了蹭,谢图南顺势佔走张望北的位置,坐在余果身边。 他用卫生纸擦手,一脸嫌弃:「抹了我一脸口水。」 余果笑:「臭吗?」 谢图南闻了手指:「臭。」 烟罗方才推开门,离开地下室接通电话,再回来时看见张望北跟陈见洵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的样子,没管。她春风满面甩从口袋掏出的钥匙说:「等等男朋友来接我,我先回家啦。」 余果朝烟罗挥挥手,看她一路走一边放下高绑的马尾,褐色长风衣的衣襬随步伐飞起。 过会谢图南收拾好东西,脚踢了余果的小腿:「要去吃宵夜吗?我饿了。」 余果一屁股站起来,心想还好她晚上带了足够的饭钱,不能吃好的,但足够吃饱了。 而谢图南看向余果的眼睛,好像她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做足准备离开,只等自己碰碰她,和她说该走了。 谢图南带余果到后门那块停车场取车,这么晚了操场依旧有零星的学生,甚至余果远远看到有情侣躲在大树后面接吻。 停车场只有一盏灯,设在出口那头,谢图南以往这个点骑车不怎么害怕,路走熟也不用手电筒,靠微弱的一盏灯就够用,只是今日携着一个小孩,不好这么乱绕。 他本想偏头问余果有没有手电筒,帮他照一下,转过头却瞧余果的眼睛注视着那一对难分难捨的情侣,看他们如何把彼此的口水亲出丝,又是怎么不发出一点声音的。 宋茜和未婚夫在客厅时,他们的吻就像是充满成人的贺尔蒙,一下跩头发,一下揉身体,非得把衣服弄得破破烂烂才肯罢休,声音更是让人折腾,大半夜满室水声,吵人睡眠。 - 八月加更,八月愉快(?????????) 24.有一个箱子破了。* 「第一次见到?」谢图南平时这个点看得多了,自然心里没什么波涛汹涌,倒是担心余果这个小孩儿,如果第一次见,势必得好好教育她亲吻这个动作,代表些什么含意。 「没有。不想看。」余果厌恶的瞪了一眼。 「那就不看了,看我的包。」他帮余果把左边用手遮去,不让她继续想下去,引领她:「继续往前。」 谢图南打开车厢,双手捧着一顶橘色的帽子给余果,安全帽挺旧的,烤漆接近脖子的地方有些都脱落了。 余果的相机和谢图南的小包被锁进车厢,谢图南往左边倾斜,让余果踩踏板上车。 没想到余果不用扶手,长腿一跨坐正来,平稳着呼吸等谢图南发动车子。 「呦,你挺高的,刚刚走在我旁边没有感觉。」他指余果脚下的银色踏板:「烟罗还得再倾斜一点才上得去。」 摩托车行驶过一个十字路口,空荡荡的街边,三四个挥舞瓶子的酒鬼。余果掀开透明镜片,乘风抬头望,今晚的夜色真美,是纯粹的深蓝,风太大,逼出了眼泪,模糊她一双眼。 再经过一座天桥下,谢图南加快速度,她的衣襬扬起,谢图南的也是,风撑出两个谷,余果无聊用手在戳:「你载过很多人吗?」 强风灌进余果的双耳,她依然清晰捕捉谢图南呢喃的回答:「蛮多的,我比较早考到驾照,朋友出去玩我都会负责载一个。」 「哦。」余果双手扶在座垫后,双脚离开踏板,她觉得只要再快一点,她的背后会长出一对翅膀,她会如愿的振翅飞翔。 他们穿过一整排的枯树林,谢图南的摩托车轰走几隻在树上歇息的鸟,带她到一顶路的凌晨市集。 摩托车稳稳地停在画好的白色格子里。 他们往市集的方向间晃,途中谢图南接了通电话,在寧静的氛围里,电话里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 掛断电话,谢图南扭头看向余果不安的眼神,忍不住想笑:「我妈妈问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是不是跟朋友出去玩了。」 「我没听到你说『是』。」余果望见一颗被小孩放走的红色气球,缓慢地飘升于空中,变成一个点。 「我说我用几根烤肉串,骗一个小朋友跟我一起玩了。」 「她信吗?」余果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她真的看见了,那颗气球耐不住大气压力,孤独的爆开。 「她信了。」谢图南和摊贩老闆买了两罐汽水,隔一条走道,再买一包烤肉串,怕余果走丢,松松拉着她背后的衣领。 他们俩蹲在一条巷子里,至少地板是乾净的,不像五环路口的那条老巷,塞过多的烟头和卫生纸。谢图南咬一口鸡肉串,舔上面的汁,又递给余果一根新的,教她怎么舔汁又不辣舌头。 那瓶可乐在路灯的折射下变得诱人,余果兴奋得说她会单手开罐,啵一下,汽水从瓶口衝出来,撒了一地和余果的右手,谢图南接过满瓶狼藉的可乐罐,跟她说:「也帮我开吧。」 凌晨一点,两瓶可乐瓶口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在这条巷子里显得突兀,可路过的行人没有往这里瞧,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回程沿路余果都在打嗝,一顶路到五环路口。夜晚冷的她鼻涕直流,她的鼻子不管怎么吸都是可乐的味道。路上畅通无阻,她看见一隻母猫正跳到树上用牠的爪子扒树叶。一切突然光怪陆离,宋茜曾经告诉她的,那个拋弃宋匀的男人,最后去了哪里。 云之森、古桥水道、佛远山,时间越久越往山上爬,也越来越往南行。 宋茜嫌弃说:内心受不了折腾跑去修佛了吧。 谢图南在一个路口停下,余果抬头,明晃晃的红灯竖立在他们右边,谢图南忽地问:「在想什么?」 想云之森搭车就能去,古桥水道热闹点,跟观光客方便些,而佛远山,最好跟登山客一起同行,不然会迷失方向。 「想怎么找兼职。」余果轻轻吸了鼻子。 谢图南笑了,同时绿灯亮起,在他们离开这路口前,他说:「一切都会有办法。」 所有想法在伸出獠牙前夕,停止在五环路口那声轰鸣,他们重新回到酒吧旁阴森森的小巷,余果呆站在巷子口前一双眼睛迷茫看着他。 谢图南帽子脱下摆在摩托车座垫上,帮余果解开锁扣,他掰开余果的眼皮,肿的,渗着泪:「小孩儿,你得睡了。」他提醒说。 原来可乐有这么神奇的威力,一瓶就足以让人晕眩,余果怀疑,是不是摊贩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混了酒精。 她无法阻止自己的胡言乱语,余果用手背抹掉眼框的眼泪,晕沉沉的,像失重,更像经歷下坠的过程:「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箱子,箱子底部破了,填都填不满。」 余果感觉一张纸覆盖在自己的鼻子上,谢图南在胡乱擦她的鼻涕,唇角含着一丝笑:「擤。」 她好像看见无人区,无数时刻被压缩进宇宙的边缘,不断分解再分解,变成一小颗粒子,又轻易能组装成万物。 谢图南毫不在意地问:「有一个箱子破了,然后呢?」 「然后有人往里面倒水,但是水没有漏出来。」 「好像不会再漏出来了!」她强调。 谢图南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笑:「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在小巷子里乾杯。」她的眼睛像落日大道,飞驰在其中,绵延不绝的是黄昏浪漫。 25.你的眼睛一直跟我说故事。* 拍摄当天来帮忙的人很多,阳光明媚,社团的成员全都来了,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各色面孔。 余果在一群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的团员中移动,谢图南借给她一支脚架,烟罗翻储藏室找出收音麦克风,有人替她举着麦克风,也有人想帮她拿相机,但是余果拒绝了,在前往川大走廊的时候,一股劲的拍。 临时的拍摄变成小型表演,他们甚至没有宣传,余果用粉笔匡列界线,其他人在旁边看着,当烟罗的鼓敲下第一声时,她的世界彷彿不再流动,没有空气,没有喧闹,只有构筑这幅画面的色彩,它们成就了一段影像。 五环口电影院是余果在整个拍摄中最需要担心的,店家接受他们大张旗鼓进去拍摄吗,会不会造成营业困扰,该怎么在狭小的空间把设备都安装完善。 张望北私下动用人脉,他和电影院老闆是旧识,电影院没有余果想像中的费劲,两辆车,十四个人,她坐的a车,烟罗驾驶,b车是谢图南和张望北。烟罗把整车窗户都开啟,奔驰在马路上把每个人的头发都吹乱,流行歌像满潮的水般满溢车外,路途不再是路途,是音符,他们在向上跳。 他们在电影院门口掛上「休息一日」的牌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在控制台输入影片,此时诺大的电影院零散坐上三个人,显得空旷,烟罗雀跃不已,手机录影没有停过。 「我好像在做梦。」烟罗趁空隙时悄声对谢图南说。 谢图南一伸手,抓来在吃晚餐的陈见洵跟张望北,四个人拳头相撞,手背是陈见洵替每个人画的小星球:「是我们一起在做梦。」 有人提议要不要乾脆在电影院播放电影,老闆没回绝,只说不要是上映的片子都能放。最终不知道哪个团员选了一部爱情片,余果坐在前厅查看存档,看得很久,看得很慢,电影开始放映后,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再出来。 再相见,那些本是青春的面庞被泪水打湿,哭哭啼啼的抽纸擤鼻涕。 「苏皖实在太惨了,得不到爱,又爱不对人。」 「谢好也是渣男一个,经手那么多女人,苏皖真心实意对他好,最后得不到合同,把人反手丢给对家。」 他一言,她一语,絮絮叨叨都是情情爱爱的不得终跟懊悔。是不是在这个年纪,我们的灵魂都是饱满情意的水果,等有缘人来採。 依旧两辆车,十四人,回到川大门口时,夜深,星明。他们彼此说谢谢,有人相约明天旁海码头再见。 余果拒绝烟罗和谢图南再续一摊的邀约,租了一台脚踏车,踩踏暮夜凉风,在学校附近一家网吧借了五个小时,她迫不及待想沉浸今日储存在相机里的时光。 五个小时到了,余果粗略分开不完整的档案,把残缺的传输到自己的随身碟,能剪辑的放在张望北给的白色随身碟。泡麵吃了一碗,以为能熬整夜,结果不到一半时间就饿了,挨饿直至天明。 她回租房简单洗漱,换身衣服,和昨日差不多的装扮,但衣服换成白色无袖。张望北在群组不断提醒说,明天下午太阳大,不想晒黑擦防晒,不想中暑多带水,不想热昏头的穿淡色衣服。 余果第二天是独自前往旁海码头,剩下的人会处理器材搬运,她不想跟其他人多说话,在群组投票区选独自前往的框格,她想先到旁海码头看看。 这是余果第一次无端站在海桥上眺望大海,海提很长,好像把无际的海洋划分大半,延伸到只剩一小点的尽头,堆叠于海提上的云彩像是有人倒翻水彩,肆意挥霍。余果意识到,云不只有一种顏色,它们交叠混合,湖水面的淡蓝、艷阳冲淡的粉红、黄土的褐黄、事物止境的白。 渔船在远航,归航的船隻被绳子綑绑船头,任浪衝撞也不漂。 余果顺着渔民搭起的长梯,漫步在沙滩上,柔软的沙子包裹住白色的球鞋,在经歷上次的大雨后,球鞋不再是崭新的白,覆盖了些许黑色擦痕。 邻近陆地的沙岸有一排用帐篷简易搭设的店家,有的店家在招牌前掛一盏黄灯,灯不重,海风吹来会乱摆。 余果学来玩的小孩躺在沙滩上看日落,沉醉被松软的沙土掩埋。 不久,张望北的声音出现在沙滩内,由远到近,下秒余果张开眼睛,谢图南的脸悬在半空中,他瞇眼:「舒服吗?」 舒服,她明白为何有人伤心时总来看海,海纳百川,连带一旁的沙土也学会接纳、包裹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所有。 余果缓缓闔起眼瞼,用身体给她展示,没想到谢图南开始轻哼,歌词里有夏日馀热、有尾指勾手的羞涩、有双唇触碰的柔软。 :假设我醉了,你会亲我吗? 「昨天写的,不记得你怎么会哭,但是你的眼睛一直跟我说故事。」 余果睁开眼睛,谢图南手提着裤子转身就跑,跑到离海不远的陈见洵身边,陪他一块抽支菸,两人赤足踏入浅海,烟罗的鼓声伴随余果的心跳一拍一拍,海浪拍打礁石,衝出浪花。无数拍打,是不是有关于我的心脏。 26.比在影片里还真心。* 余果把摄影机固定在画面中间,这次她不再是孤行的人,一帮人围绕在脚架前,无数人在镜头前面又走又晃,余果任凭他们发生。歌曲还在继续,无人区四人着装各有特色,烟罗的黑,张望北的绿,陈见洵的蓝,谢图南的红,却又如此和谐统一。 他们唱: 「分叉的足跡 削瘦的虚影 微醺的浪涛里我们相互遮盖,存放于落日的投影。」 背景是自然的画布,桃色的倒映,浪潮的繾綣。 他们在和短暂的秋天告别,在和一年前的自己告别,告别无人聆听的恐惧,告别凌晨街头的月亮。 他们在八点前,所愿回到熟悉的地下室,这次不再有其他人,只有他们四个和余果,得以让余果拋弃周遭的吵杂,她专心致志,片段的回忆涌现,在宋茜家幽静的年月,倒带再倒带,变成随口可得的近,触目不可及的远。 片尾余果替每个人都拍摄特写镜头,还录了一段访谈,访谈的末尾张望北亲暱一笑,展示手背画上的宇宙,随后他背离镜头,越跑越快,跑向舞台,他们用拳头轻撞代替乾杯,高喊:敬音乐! 收工时,一票人等着庆祝,张望北外婆开的杂货店距离川大不远,步行五分鐘就会到,一伙人背着包,烟罗在校门口的大树下说:「等等,还有人。」 苏禾笑盈盈的从宿舍的小道出来,挽住烟罗的手臂,声音黏糊糊的,比橡皮糖还胶着。 谢图南走在最后头,离余果隔了一步的距离,藉着路灯的灯光打量余果背后的蝴蝶纹身,眼珠一转,觉得古怪,蝴蝶的翅尾加了一条红色的细线,延伸到余果的耳后。 前几天在操场看还没有,这小孩什么时候花时间去弄的? 到杂货店时,店门外摆了好几张椅子跟蓝色塑胶椅,张望北在巷子口就看见自家外婆,兴奋地挥手喊:「外婆!」 外婆没有挥手,倒是眼睛一直往他们走来的方向瞧。 「哈哈,外婆比较害羞。」张望北转头解释说。 余果这次算是确切见识到他们几个的喝酒能力,满满一桌子的酒,陈见洵旁的地板还放着几罐未开的,谢图南去附近小吃店买回的小菜一下子就被扫光,宛如小菜只是甜点。 烟罗这次真的喝得烂醉,她破天荒在男朋友上班的时间打电话给他,拨出号码的瞬间,把手机丢在红色塑胶桌,摀住眼不敢看。 梁勾两个字闪烁在萤幕上,不到三秒就被掐掉了。 烟罗自讨趣,手机揣进兜里,她若有所思的说:「其实我挺羡慕苏皖的,昨天那部电影的女主角。」她说不下去,手支着下巴,喝了口酒:「至少有人爱她。」 谢图南皱着眉,琢磨些什么,一直坐在他身旁的苏禾趁着喝高了,头埋在谢图南的臂弯,一双灵动的大眼缓慢的眨,脸上是消不下去的微笑。 「笑什么?」谢图南伸手抽了一张卫生纸。 苏禾正对着他,食指托起谢图南的下巴端详:「刚刚有人发了一段影片给我,你今天唱了新歌?」 「对。」 苏禾望见谢图南的眼里有灯影在晃动,周围那么静,没有覬覦谢图南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她着急的想,是不是可以在大胆一点? 余果和张望北另外拿一张桌子,隔开剩下三人,张望北今天喝的酒格外少,先给余果转一万五,跟她说信任她的为人,只要在十一月十日以前交给他就好。之后便嘰嘰喳喳和余果讨论剪辑的细节,以及拍出来的画面,余果为了保持清醒,在杂货店里挑一罐橙汁后,就不再吃其他东西,她打算问完张望北就回网咖整理思绪,准备剪辑了。 「能不能唱给我听?那一句歌词『假设我醉了,你会亲我吗?』那是你写给谁的?」苏禾的嘴唇越发靠近,颤抖的气息扑腾到谢图南的脸颊。 谢图南擦拭被小菜弄脏的手指,前额的发丝垂了一缕,被他用手拨开,他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唱:「假设我醉了,你会亲我吗?」在苏禾耳里歌词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就算是触碰也值得心动。 苏禾下秒不顾心里的反叛,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促使身体往前:「会。」 她像溺水渴求呼吸的人,弓起脖子,不停吸气跟呼气。 当苏禾的嘴唇覆盖上谢图南的嘴角时,被谢图南轻轻推开了,苏禾探出手,圈住谢图南的半边肩膀,不让他把自己推得更远。 「嘿,」苏禾面不改色:「你唱的真好听,比在影片里的还真心。」 「清桉说他跟一票哥们在附近晃,问我们他们能不能参加。」张望北回覆群组清桉连一大票朋友合伙传来的轰炸讯息。 「你觉得呢余果?」张望北翘脚,谢图南这幕被大家共睹,余果耳边是陈见洵在大喊:「我靠。」 27.时间正马不停蹄地追赶。* 余果紧抿嘴唇,手麻木的垂下,眼睛空洞洞的,她说不出话,似乎被惊到了,一颗心被压在肉块底下,发不出声音,但是她能感觉到心在挣扎,疯狂乱跳。 贺尔蒙的躁动仿似一个行驶在长途的休旅车,轮胎摩擦地面,它没有声音,偶尔拐弯,偶尔前行,它拋锚的时候安静无比,只在一个时刻突兀地暴衝:眼前湖水一大片反射在我眼底,我不想输,闭起眼,我不肯染蓝。 「可以。」余果镇定地背起包包,往口袋掏出一张钞票,付了橙汁的钱:「有点晚了,我先回家,你们慢慢聊。」 「今天谢谢你们招待。」余果对张望北鞠躬,馀光看见谢图南的头动了下。 张望北愣愣地抬眼:「这么快就要走了啊?要不要帮你叫车?」 「不用,我去网咖剪影片,早点完成给你检查。」余果手上还拎着橙汁的瓶子,没喝光,剩一口,她反而没胃口喝乾净了。 张望北送余果出巷子,她安静出奇,而这里夜晚从不冷清,儘管是晚上十一点,便利商店、百元快炒、多如牛毛的饮料店也都还开着,而余果笔直的走直线,过斑马路,还闪避一隻过路猫,让张望北放下心来,哼着调溜湾回杂货店。 从一句歌词到亲吻要用多少力气? 余果才明白,一句歌词给那么多人唱,產生庞大的,不同的珍贵情感,有些人顺应自然,而有些人适合大胆。 余果的手机开始震动,她掀起眼皮,一串不知名的号码自从她离开宋茜的家之后,已经打来六十通,今晚是第六十一通。 - 余果在网咖待了十五天,头发长长一点又被剪回去,泡麵的口味终于集全,室内闷湿的霉味她已经能不在乎。在剪完成片的那夜,凌晨四点,隔壁平头的大哥续了今晚第三碗炒麵,呼嚕呼嚕,伸长腿,他和余果搭话:「小妹妹,你打野太行啦,要不要跟我组队?」 余果数到三秒,滑鼠不动,躲在墙角间的长发角色立马被刚进来的新手一枪毙死。 大叔脸都黑了。 她在厕所垃圾桶丢掉泡麵的碗,成千的泡麵碗堆积在这,果蝇一大把地飞。余果不想睡,心灵像是发条被抽开的松散,她已经计划好了,在传给张望北讯息的那刻,她记得她在记事本上是这么写的: 云之森,小心脚下的石头,挥不散的雾气,小心跌倒,如果可以,像飞鸟飞越山腰时一样倾斜。 余果踏足云之森茂密的草地是两个月后,期间她找到几份零时工,帮人定时餵狗,倒每晚加班太晚赶不上九点垃圾车的公司经理的房间垃圾,替意外事故摔掉腿的送报员送两个礼拜的报纸,陪儿子在外地的独居婆婆逛菜市场,试吃午餐新菜。 陪独居婆婆逛菜市场的工作一直到余果要去云之森前一晚才递出辞呈,两个月了,当初说好一个月回家一次的儿子一次都没出现。 余果一往如常在餐桌陪伴婆婆吃饭,她牙齿没了,咬不动只能喝粥,流质食物用不着咀嚼,嘴巴永远都填不满。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婆婆撑开眼皮耷拉的厚摺子,眼珠黑溜溜的,一辈子过得苦,残破不堪的身体,唯独眼珠子,清澈如婴儿。 余果不确定,她不记归期,安排好的日子让她慌:「没计画好。」 婆婆缓缓吞完碗底一口粥:「最近有预感你会走,这是今天的钱。」婆婆拍拍余果放在桌上的手,交叠在一起:「这两个月陪我逛街,菜市场摊贩的价钱早已熟捻于心,今天你的手指偶尔会在随秒数打拍子,你在计算,可你之前不曾分心。」 在七点整余果准备离开,她走向餐桌收下红包袋,一摸厚度不对。 婆婆靠在沙发椅背上,白花花的白头发露出一小点:「旅程愉快。」 电视中在放烟花,今年水川市的聚资盖起一座烟火城,市长按下点燃烟火绽放的按钮,萤幕上播出市长朝底下市民挥手致意的笑脸。 对面邻居的小孩戴红花,唱起:「新年好,新年到,家家户户收元宝。」 余果脚踩实地,如今有快过新的一年的真实感。 这里的巷子寧静至极,远远的鞭炮声让她大梦初醒。 时间,正马不停蹄的追赶过来。 28.瞎子。* 她后背是黑色的大包,二手卖场掏到的,那黑背包被余果装满东西,佔好大一个位,从五顶路到水川车站,下车余果往后摸了摸,在人群的挤压中,背包扁了不只一些,在车站大厅拉开拉鍊一看,少了东西,水壶跟一包零食。 她最近真的被规律安逸的生活养大了胃口,撑破警戒心。 她小跑步越过候车的旅客去厕所,拉开裤头,夹在内裤中间的是一叠钞票,相机还好好掛在脖子上,她松口气,把背包揹在胸前,没事一般回到售票的队伍里,只是这会她变得战战竞兢,轮到她的时候差点报错地点。 火车因为今早在六环口意外性脱轨,时刻表慢了不少,余果抬头盯着电子时刻板的数字倒数,还有十五分鐘,她又跑去外边听街头艺人唱两首曲子,秋风瑟瑟,她投一枚硬币给戴墨镜拉小提琴的盲人,盲人兴奋地拉完曲子最后一个音,悄声问:「请问是谁?」 没有人回。 而余果头也不回的往后走。 火车站公告栏有人发起一年活动,为期十天。活动办法是在服务台取一张便条纸写下现在此刻想对某人说的话,贴在活动区,贴满了工作人员会撕下保存,一年后的今天再贴上来。 服务处两三人拿笔写下字,有人三行的便条贴写了正反两面,有人只画一个笑脸,有一对情侣,互相替对方在小黄纸写彼此的姓名。 火车剩下五分鐘。 余果下笔很轻,清秀的字跡随笔墨延展,她写得很快,她好像在抓紧时间,却又捨不得错过。 贴在公告栏的便条贴摇摇欲坠,攀附在新粉刷后的灰白墙壁。 :find.2019.12 雨刚下,土壤潮湿润滑,她被一片大如巴掌的树叶击中脑部,满叶子的水泼到她头上,湿漉漉的,她已经三天没洗头了。 住在山上的人说,她选在最糟糕的季节来,看不到早晨饱满的日出,以及日落洒在树林间的泛黄,现在这段时间只有无止尽的静止循环,但你会感觉拥有用不完的时间。 余果跟着旅人一同往上,他们找到一间藏在深山里的民宿,风景好,是个平台,前后都有路,民宿前有位瞎子在摆摊,旅人说他订房了,要办入住,余果就站在瞎子摊前打开相机,等旅人准备夜晚出门来趟芬多精的散步时,余果和瞎子聊上了,相机在录影,上头的红灯闪烁,在雾茫当中很惹眼,旅人觉得不可思议,悄悄跑到余果身后问:「他不是看不到吗?」 「就是因为我看不到,我才不会被吸引人的东西限制住。」瞎子举起小型的摇铃鼓反驳说。 余果把五十块放进破碗里。 瞎子听见硬币与碗碰撞的清脆声,高昂的说:「他找过我算命。」 余果眼睛亮了,瞎子彷彿看得见余果的表情,耳边摇铃鼓的声音越发悦耳:「他想找一个人,想要我帮他算算能不能找到他。」 余果捏着一根落在手臂的细发,丢到身后,她说:「他有给你线索吗?」 「他给我一张照片,可是你知道,我根本看不到哈哈哈。」瞎子说完旁若无人地大笑:「他问我上坡的路怎么走,我那时候觉得奇怪,就跟他说这里的上坡路终点是一块墓地。他有亲人死在山上吗?」 余果心一跳,她的直觉在想,他的爸爸,宋茜口中的逃跑男友,在找宋匀的墓地。 「他跟我说是,只是他不知道葬在哪里,他是来碰运气。」 旅人插嘴:「那你给他算了什么?」 「我根本不会算命,你哪儿看到我会算命的?」瞎子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 旅人下巴往下点,皱眉,他往左瞧不发一语的余果。 瞎子重现当初闻到那股油腻味道的表情,嘴唇抿成一直线,身体暗暗往后倒:「而且我闻到他身上有汽油的味道。」他嘖了声:「不好闻。」 余果说了声谢谢,递给瞎子一瓶水:「这是水,口渴了喝。」 那瓶水被瞎子原封不动推回去,他努嘴:「我不渴。」 旅人本想替余果说些什么,但被余果只是默默把水握在手里。录影被按下暂停保存,余果点开翻开一阵,独自往民宿的方向步行。 旅人追上回民宿的余果,又不放心的回头望瞎子,瞎子的头仰望苍穹,他听见天空有鸟在飞,拔高身子,振开翅膀,抖落一地灰尘,他张口想要吞下一粒。 他好像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光。 余果正在跟柜台核对入住资料,在离开水川市的下午,她重新回到菜市场深处,骑楼下的相机店。相机老旧的机壳在老闆的眼里宛如细菌斑的存在。余果跟他买一条可以掛在脖子上的机绳,老闆手上一串机绳没有黑的灰的,只有大红大紫,余果便要一条红的,像姻缘绳。 老闆最终卖给了她。 「你要准备去找吗?」旅人拨开糖果纸,橘色的糖果在指尖,他的褐色眼眸闪了闪,儘管余果没有在听他说话。 脖子上的红绳亮的显眼,余果见到旅人略显诧异,视线一滞,彷彿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她问:「找什么?」 「找你问的那个人啊。」旅人手指向她的脑。 房卡由民宿柜檯小姐递给余果,3110,房卡上面标註了「三」她只打算在云之森待上三天,她在水川市又找到一份工作。 「找,但不是现在。」余果收起房卡,一双眼睛雾濛濛的:「这里找不到他。」 29.不等了。* 云之森的夜晚时分静謐,每小时绕着山壁到这间民宿的大巴士,带来一整车满当当的旅客并不会久留,就像长久住在云之森的人说的,现在是最糟糕的季节,云之森在那群人眼中便失去了意义。 余果卡在这个时间点,拿手电筒,民宿前的空地人不少,但大多三三两两携伴眺望山下的城市灯火。 余果跟外面托一大袋饲料的年幼男孩子说:「快去睡觉吧。」 男孩子揉揉盯鸽子来来去去发酸的眼,对余果打哈欠,附在她耳朵说:「你只待三天太少了!我迟早会被这群鸽子烦死。」 余果在某蓝色求职网上找寻云之森的私人求职,小男孩在自己的房间上网,刊登餵食鸽子的消息,薪水不错,就是上班时间晚了点,要熬夜。 「我都快长不高了。」男孩手握拳头,边敲后背,弯腰拾起丢在草地的空水壶:「我先走了,东西放在2110门口就行.」 余果连续三天的夜晚都在陪伴这群灰白的鸽子,一开始几隻鸽子看到余果走来,受到惊吓振开翅膀,有几隻胆子比较大,叼起两三粒玉米蹲在余果脚边吃。 冬天日出来得慢,余果好几次下班都等不到远方那抹金黄,昏沉打开房门,走进浴室用清水泼湿脸。狼狈。她只想到这个词形容此时的自己。 待在云之森最后一晚,余果没往山上跑,破例蹲在民宿前的阶梯,看老妇人带四五个孩子吹泡泡,看瞎子依靠算命又赚几百块钱,看小男孩睡眼惺忪与她打招呼,说要去捉虫。 三天旅人跟她相遇几次,看她游刃有馀捡掉在地上的玉米粒,分辨树叶的顏色就知道等会要下雨,不怕树丛的虫子,因为她备妥膏药。 她决定餵食完鸽子收拾行李,搭最早一班大巴回水川。 黑夜跟小男孩交接时,他匆匆跑进民宿的厨房端一碗冰凉的饺子:「这我做的。我们这里的习俗,吃饺子会平安,算是给你的饯别礼。」 他额头上佈满汗水,一隻鸽子飞来余果的脚边,轻啄掉在她脚边的玉米。 小男孩低头看到笑出声:「鸽子们都很信任你。」 今天他不如以往快步回到房内,而是站在余果的旁边,讲述他的想法:「其实餵这些鸽子不是一件麻烦事,他们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这。」 「就这样,我先走啦。」小男孩没跟她挥手,来住这间民宿,又或是被网路上的广告吸引到云之森的人,多半是短暂时间的缘分,这种缘分不可考,不可多求,不能塞满心缝,它只能追忆。 余果心里想,这几天内心里的空荡却又在某些时刻感觉被填满,是这样来的吗? 余果站在柜檯归还房卡,旅人比她还早起,身上拄一根细长的黑色登山杖,「你比我还快适应这里。」他说。 或许她素来就不属于某个地方。 「不过你不等吗?」 「等什么?」 「等过年啊,再过几天就是过年了,你没看到孩子们都戴上花圈了吗?」 云之森的传统,过年小孩子戴上花圈,大孩子别上花饰,老人披花纹的披巾。 这里常年不开花,居住在这的人不觉得遗憾,他们会自己带花。 「不等了。」余果背起包包,包包不再是鼓起的,它扁的像垂下的枝条,里面除了衣物,再无东西。 大巴士的车尾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手机有两格讯号,接上网路。这三天她都处于无网的状态,来的突然,毫无准备,也懒得准备了。 任由颠石带来几分鐘的震动,余果趁平坦的下坡路看清讯息栏最上层的通知,是谢图南: 我在小巷子,现在有空出来? 凌晨一点五十三分。余果餵完鸽子水土不服拉肚子的那天。 之后再也没有回音,下一条是张望北的讯息,说徵选影片结果出来了,他们选上了,三月初在二手小镇当开场表演。 余果忍下睡意,拇指敲着萤幕键盘,回覆:恭喜。 而同时间,一则简讯传到余果的手机,简洁明瞭:还不回家吗?很想你。 余果把号码封锁删除。 时隔几天,水川还是一样,钢琴、街头艺人、挤满人的拥挤公车。 余果纳闷,如果云之森是代表空白的循环,那水川呢,把这里称为「家」的人,是怎么突破单调往復的永无休止。 酒吧门紧紧关上,还没到营业时间。 余果看到谢图南蹲在租房门口的门槛上,红头发变黑,脖子有一颗星球刺青,书包掛在左肩,满的,他的头在几秒前还埋在膝盖间。 「你来了,余果。」谢图南对她笑,余果看见谢图南的嘴唇上有一个圆环,黑色的,像是唇环。 余果的身上一无所有,头发湿的,身上换了外套,深绿长版,布鞋鞋头脏了没洗,一点也不像出门玩的样子。 「刚回来。」 这种事情好像是新奇的,谢图南在等她,跟她说你来了,好像自从那天庆祝会过后余果突然离席不是代表离别,是再见。 30.约定。* 谢图南依旧蹲在门槛,唇环在他张口说话时一起一浮:「三月初我们要表演,无人区的人都想请你来。」 余果手刚伸到口袋摸到钥匙,她估计去不了,新工作的地点靠海,负责顾渔船,偶尔要跟师傅出海,师傅徵的半年临时工,最近市场供货需求大,人手不足。 两张票被谢图南从外套口袋捏出,黄色纸卡,白色印边,四个金色大字:二手小镇。 「要去吗?」余果没回答,谢图南好像就偏要余果啟唇回覆,不然他不走。 「去,给我吧。」余果心里是感觉可惜的。但在万眾瞩目之下,吵闹的人群不适合我,你变色的头发不适合你,我看不到你,你看不到我,说不定我正在海上浮沉,举酒相伴。她应该是最特殊的了。 「今年过年,你跟谁过?」谢图南拋给余果一颗糖:「小礼物。」 「一个人。」余果撕开含住。橙子味的。 「要不跟我们一块过吧,在我跟陈见洵租的房子那里。烟罗、张望北、苏禾,你认识的人都会来,房东把后院借我们一晚,我们计画烤一夜的肉,顺便写歌,随性发挥。」 「你烤肉的时候会唱歌吗?」余果盯着他的眼睛。 谢图南愣了下,在无话的缝隙间,他想起前几日在图书馆研究资料随意看见的一本书:天生有翼骨,生来不匍匐。 对他来说,余果是不随便请求的人,她会反抗,挥手大叫,用脚踢,拿牙齿咬,不用张牙舞爪的因为一个没用的吻说晚安。凭藉本能,她不用想跟谁。 「唱。」谢图南没发现,他的声音哑了。 余果像化成一滩水,温驯,温顺,她普通的平凡,像被不断翻阅的旧书,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她说:「那我去。」 「余果。」 余果偏头看他。 谢图南没话找话,看着天空飞过一隻大鸟,还有一架飞机飞过飞机云:「今天天气真好。」 余果看那架飞机徐徐航行,她今天本来也不着急,雇主刚刚在车上才传来消息,三天后才上班。 「我找到工作了。」 谢图南靠在墙上闭眼睛,唇角发起一抹浅笑:「恭喜你。」 「今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吃晚餐?」口中的糖果被唾液消磨殆尽,太甜了,她平常是不吃这类甜食的。 谢图南摇摇头,举起那袋书:「快要考试了,准备长期抗战。」 「你要考什么?」余果是真的不知道,她发觉他对谢图南竟然一无所知,如果放在同学关係里,她是最普通的那种,只知晓他的名字,他是高的,还瘦,是乐团的吉他手,读川大,没了。 没了。她可能比刚接触的新同学还陌生。 谢图南终于站起来,他的个子真的高,长腿一跨好像就要跟她手臂碰手臂。 「物理竞赛啊。」他的两根手指靠近余果的肩膀:「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发明什么吗?」 余果不躲,细线如愿被谢图南夹在手指间,轻轻一吹,掉在排水沟的卫生纸团里。 「记得。」余果的眼里撇除谢图南,也存在他背后的蓝天,道路行驶而过的摩托,成千上万颗粒子将他们包围,那些是骯脏的水,是混浊空气,是上万灰尘。 「我有预感你会成功。」余果深吸一口气,拍谢图南的手臂。 谢图南转了话题,他跟余果进房,踢开脚上的帆布鞋,跟余果的布鞋撞在一起滚一圈:「你除了拍电影跟捞月亮,还想做什么?」 「暴打一个人,然后重新去上学,毕业以后坐船去南方生活。」余果推开窗户,两隻鸟面对突如其来的玻璃吓到双双飞远。 余果头往窗外一撇,一隻死掉的老鼠尸体乾枯在窗框边缘,她皱皱眉头。 她把书包丢到床上拉拉鍊,开口往下倒出几件衣物,谢图南彷彿已经十分熟悉这间屋子,他在房间内唯一柔软的毛毯上躺下,侧身看她。 两人的目光相视,藏在记忆中慌乱的夜晚在余果的眼前浮现,被迫亲吻,她猜想谢图南早已遗忘,覆盖在他唇上的另有新欢。 余果觉得疑惑:「我说出来会很怪吗?」 谢图南笑笑:「现在是幻想时代啊,说出来又不犯法。」 余果隐约觉得谢图南在敷衍她。 「如果未来说白日梦是犯法的呢?」 「那监狱下半生就是我的家了。」 「我会去领你。」余果说。 谢图南撑起身子,馀光撇向她。白皙的脖颈,微张饱满的嘴唇,他伸出舌头舔湿:「怎么领?」 「我会说我来自未来是个危险人物,里面那个人也是,所以你们必须放他走。」 谢图南一听完立马转过头,余果正朝他邪恶的笑,她彷彿到了那个场景,在警察局里,义正严辞说着这些话。他严肃到莫名想放声大笑。 「余果。」 「嗯?」 「说好了哦。」他四指缩起,伸直小指:「打勾勾吧。」 「说好了。」余果同样伸小指。 他们约定一场关于遥不可及的未来,关于拙劣的幻想。 他们也清楚,这并不会实现。 31.你就是觉得烦了。 余果收好鱼网,挑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的鱼,小的重新丢到海里,大的留下装到水桶。 简十遇从渔船里的小房间出来,拿出一瓶可乐,冰的,贴在余果的手背上:「稍微休息一下吧。」 余果单手开罐,跟简十遇的酒瓶乾杯,又有烟火在夜空爆炸,简十遇吹了声口哨:「这次市长下重本了,烟火居然搞带字的。」 余果的脚底穿黄色雨鞋还是会滑,她站到离城市近一点的地方,喀嚓喀嚓连拍四五张照片。 跟简十遇相处有两个月,两人默契挺合,为人直爽,也知道今天是过年,早点捕鱼,早点放余果回家。 「你不拍吗?」余果问简十遇。 简十遇灌进嘴里一口酒,开始老生常谈:「你知道,上年纪的人,大多没有分享慾了。」 余果反驳:「如果只是单纯摄影呢,我没有想跟别人分享。」 简十遇酒杯喝没几口就空了,他用嘴开一罐新的,自己倒满:「你这是未老先衰啊,余果。」 余果工作以来,勤恳认真,就是话不多。一晚洋梨酒、醉言醉语、热烫如浪潮的高温,是无法走近她内心的,要撬开话夹子需要漫长的生活。简十遇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小朋友,跟江畔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分享欲就是爱啊。」简十遇感叹五年前那个小年轻,他会在疯狂大雨中,用西装外套包裹一束鲜花,奔跑在街道上。现在他累了,没有幻想,他只想躺下。 「如果没有爱能活吗?」余果端出一个蓝色大盆,里面混浊着鱼腥味,底部有血水,余果衔接掛在船身外的水管,把盆子洗净,灌满水到八分满。 她的眼神是窗框,此时她的眼底有混跡在冬天里的那些青白,过了春天也不会融。 「当然可以。想活成什么样子,自己决定。」简十遇看天上饱满的月,不知道现在的月光,是几百年前的。余果蹲在盆子旁边没有动静,她把手套脱了,甩在水管上,把头靠近水面问:「爱也能自己决定?」 简十遇耸肩,他怕不是太久没去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些什么,待在大海上太长时间,连星期几都会淡忘:「你傻吗,哪怕是波纹,也是你的思想。爱不爱人,那是你的权利。」 余果把舌头伸进水面,朝倒映在水面的月亮舔了一口,咸的,她抬起头,把手探进水里,捞月亮。 「你在做什么?」 余果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在行使我的权利啊。」 余果赶上最后一班往浦顶的公车,到谢图南合租的房子时,谢图南站在门口等她。 「我最近碰见你,感觉你都湿漉漉的。」谢图南把菸夹在食指跟中指间,用另一隻手顺余果的头发。 谢图南兴许是喝多了,脸颊红了一点,对别人的举动也大胆了点,没有平常正经的感觉。余果总认为,这才是谢图南真正的模样,不怪、不痞、也不规矩,却让人坦心的样子。 「我第一次碰见你抽烟。」余果拿纸巾擦脸,她下船后匆忙回家里梳洗,头发吹半乾就上公车,心想到谢图南家路程挺远,到了也乾了。 谢图南的菸又烧断一小截,菸灰被谢图南踩碎,踢到一边。 「平常不抽,有特别事儿才碰。」 余果站在这里显得乖,瞧她目不转睛将视线对准手上这根菸,谢图南低头找菸盒,取出一根,说:「来一根?」 余果没拒绝,她今天越发顺从,接下,然后看着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是该点燃它吗?还是先学会怎么握好它? 余果有样学样,模仿谢图南把菸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学会了,又眼巴巴地等谢图南教她下一步。 「没带火,跟我凑?」谢图南把菸叼在唇上,晃了晃。 「凑。」余果张开嘴,用牙齿轻咬菸的尾端,也晃了晃。 谢图南吹一口气,他嘴上的红点成为余果眼中唯一的光源,繚绕、诱人、像在渔船归程时,陆地上的灯塔。 路灯实在太暗了,老实说谢图南也看不清楚余果的表情,菸燃烧的炙热变成视线引导,他唯一能做好的,就是耐心地等。 谢图南垂头,浅浅笑着:「再近点吧。」直到谢图南终于能够碰到余果的菸,他俯身凑近,右手扶稳自己的,直至菸被点燃,余果的眼睛咻地放大,谢图南酒醒一半,惊觉事情不对,退回去,重新靠上墙。 余果叼的菸被点燃,她的脑子也跟着炸了,这几秒能够在她脑内循环好几年。可没抽几口,菸呛到她的喉咙,反射动作,她的菸被吐在地上,胸口的不适感让她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下次再尝试?」谢图南轻拍余果的背,帮她舒缓被呛着的不舒服。 「不敢了。」余果试着平復气息,蹲下找寻被吐掉的菸,手指快要碰到,谢图南比她更快捡起那根熄灭的菸,余果甚至看见菸尾是湿的,沾满她的口水。 谢图南拉她的手臂:「起来吧。」转身,菸收进谢图南的外套口袋里。 「为什么抽菸?」余果还是想知道答案,不过如果谢图南不想说,她可以理解,人总有两三件事情不想自胸口掏出,跟别人说明白。 谢图南望向她的清眸就像一块玻璃,以至于余果可以从中寻觅玻璃反面的短暂雨水、风乾在阳台的实验衣、没笔芯的自动铅笔。谢图南摸摸自己的脸说:「写词写烦了,透透气。想一想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儿。就像你饱了,但你有一个大饼不知道该给谁。大饼酸掉了,你又不知道该回家丢,或是丢外面垃圾桶。最后你回家丢,家人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吃完。你很委屈,因为你没说要大饼,你一开始就饱到吃不下。」 「你就是觉得烦了。」余果斩钉截铁的打断谢图南突如其来的碎念。 谢图南对她竖起大拇指,比了个讚:「这回你说得对。」 ------- 今天有事情耽搁了,祝大家看得愉快呀(?????????) 32.履行诺言。* 苏禾从里拉开铁门,她今天穿了一条黄色小裙子,胸口别了一朵鲜花,踩一双褐色松糕皮鞋,脸上胭粉未施,绑两条小辫子,看向余果的时候眼里惊讶大于惊喜,她最后勉强收回视线,讨好的笑:「大家都在等你,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接我妹妹。」谢图南回头朝余果勾了食指:「进来吧,苏禾带你。」 今晚的烤肉聚会是陈见洵临时起意,前几天家里爸妈又在为了年夜饭要不要多杀一头猪吵架,因为猪太贵,年夜饭乾脆自家吃,不要请亲戚了。陈见洵当时其实进到家里玄关,听完掉头离开,摩托车骑得很响,爸妈争吵的声音瞬间小了。尔后真正到过年这天,他乾脆不回家,少一双筷子,省钱,圆了爸妈的心直口快。 谢图南这阵子也被爸妈弄的够烦,一会老师爸爸打来,跟谢图南争执物理竞赛,不选好的命题,不跟安排好的老师,想要自己选,反倒毁了自己。到时候不给爸妈长脸,还打自己的脸。过没几天,谢图南站在窗边开始抽菸,陈见洵见到不对,没收他桌上的机车钥匙,担心的问,谢图南说刚和妈妈聊过,希望大三以后少玩乐团,多去实习吧,见见世面也大过于乐团的几场表演。 「不过是一时之间的鬼迷心窍,你站在台上变成观眾焦点,误以为自己是眾星拱月,你会疯了似的上癮。」 「谢图南,你不知道之后的路会比你待在安逸的舒适圈,随意写写歌表演,还要来得复杂且绝望。你必须比别人先做好盘算。」 谢图南感概的说:「你说,我们是不是不曾真正自由过。」 陈见洵摘下谢图南夹的菸,吸了一口,吐在纱窗的孔洞上,一边拍他的肩膀:「谁又何尝不是呢?」 烤肉聚会被佈置的像是小型社团发表会,有鼓、吉他、贝斯,还有铃鼓、沙锤、电子琴,一个大架子烤全部人份的肉,椅子随意摆放,聊得来坐一起,喝酒碰杯。 散落一地的空盘子跟喝一半的酒瓶被张望北捡起来训斥,正要喊却被塞一支麦克风,陈见洵开始弹吉他,上次也来庆祝会的清桉虽说不是无人区的,也在自学钢琴,配合着伴奏,张望北那口气硬生生嚥回去,卡在副歌前唱:「假设我醉了,你会亲我吗?」 「亲你的虚幻倒影 一瓶从夏日就开始酿的橘子酒 存放的不甘心 一眨眼。」 「我醉酒、我失眠、你面对面点菸。」 谢图南的背影好似余果某次随简十遇出海的一晚,在沿海望见的小提琴手。 他只是孤独地拉奏,那是首悲伤的曲调,可小提琴发出的每个音符都是欢快。他赤裸的双脚在敲击节拍,身体随意晃动,举头、低头、闭眼、抬眼,旋转、小跳步,他不把自身情绪放入音乐中,他跃入音乐里,连睫毛都在跳舞。 余果的打拍子的手停了、张望北吓了一跳、烟罗瞪大双眼、苏禾头歪一边。 谢图南方才静静的听,就如他之前擦拭她的眼泪,安抚每一根颤抖的睫毛,告诉她的眼睛会讲故事。谢图南的背影不安静,仿若要破茧而出的大胆。 那段本该是一段无人声的间奏,这段时间张望北在写这首词时总卡壳,刚想到一句,过没几分鐘又删,还没写到尽头,头发都抓到快掉完了。 而谢图南突然插上这一句,让整首曲子画面感更重,更贴合陈见洵当初创作的发想:沉醉在酒精的想像,在人声鼎沸的派对里,独自低喃着无酒的春夜真没趣。 谢图南没继续唱,他在眾人闪烁的眼光中,往烤肉架拿一盘烤熟的肉,坐到身边无人的余果旁边。余果闻到谢图南带来的一点水果茶的香味。 烤肉盘像是蓄谋已久,只因为余果不敢起身拿肉,只敢拿最靠近她,苏禾脚边的葡萄汁。 张望北翻出纸笔哗啦啦接续写了一堆,大家又像没事一样,有人把词唱下去;有人喝醉了,哼的不着调。 谢图南看了余果一眼,问她:「刚刚有听到吗?」 原来是在履行诺言。 余果趴拉着后脑勺的头发,说有听到。她不敢偏头去盯谢图南,她想起水中那枚模糊的月亮,注满水的瞬间是那么清晰,当她准备靠近,月亮却脆弱的发出断片的哀嚎。 当你给了别人爱,就意味那个人有了真正的自由,你就有了束缚。 她好矛盾,不想被约束,想要自由,谁都不许把她的月光往另一个人眼里放,所以她吞了,把不连续的惨叫一股一股咬上牙印,塞进肚子里。 房东在凌晨推开铁门,搬一箱烟花,拆封过还剩半箱,箱子放在房东脚边,太多人了,她随便盯个眼熟的问:「要放烟火吗?」 分成一小叠,谢图南也有份。 张望北喝得多,嚷嚷起身推开旁边的人,说要找谢图南。 谢图南举起手,大方的拍前面的塑胶椅背:「来这里坐。」 「小南,你唱的那句歌词,是不是你的亲身经歷?」张望北一屁股坐下,塑胶椅承受不住叫了声。 「是,满意不?」谢图南摇着手里的酒,在余果眼里那杯酒却像美景般诱人。 「跟谁的?」 谢图南笑了:「你今天不问清楚不走了吗?」 33.他们是蛮荒森林。* 「不走!我就耗在这里,几点都可以,反正明天放年假。」张望北双臂堆叠在椅背,头靠上去,一双眼睛眨啊眨。他单纯想逗谢图南,他今天太静了,本来大伙人聚在一起庆祝过年长一岁,升上大学后,就觉得他们几个人是没人要的小狗,组乐团证明也没劲;考试也没劲;现在就连过节也特没劲。 「跟我妹妹。」谢图南拿手背抹嘴巴,他酒醒了百分之八十。 余果夹肉的筷子顿在半空,一不留神肉片自筷子滑落,掉在余果的白布鞋系带,她捡起来吹一吹要接续上一个未完成的动作-把肉片放进嘴巴里嚼。 谢图南转头,视线落到余果筷子上:「余果,我想吃肉。」 余果抬手肘推肉盘,谢图南略过眼下的肉盘:「盘子没肉了。」 张望北皱眉,那一大盘满当当的肉只有他才看得见吗? 「就要那块。」谢图南张口,那块肉便从筷子移进谢图南的嘴里。 他站起来伸懒腰:「放完烟花送你回家,太晚了。」 张望北的脑袋高速运转,眼珠转一圈,替谢图南出餿主意:「我们有房间的!」 「你觉得让一个女生跟三个大男生挤房间可以吗?」谢图南用舌头舔舐唇环,眯眼瞧张望北,张望北缩肩膀贼笑,不回答,抱着臂膀转身迈开步伐大喊:「我也要加入!」 「放吗?」谢图南拿脚尖踢余果的白布鞋。 「不放。」余果说:「送我回家吧。」 余果对应手机锁屏,他们离开租房是凌晨一点,下楼搭电梯时,无意间跟苏禾对视,她的眼神挣扎又难过,烟花让她半边脸忽明忽暗,烟罗和他们挥手说再见,当余果走向大门转角,谢图南倚靠墙壁,在路灯下朝她弯起嘴角。 这让余果回想三年前的过年,宋茜跟她在院子的藤椅并肩坐在一起,宋茜大腿摆一盘切好的西瓜,吃完含在口中的籽吐成拋物线,掉到装满水的鱼缸里。 余果知晓宋茜这阵子脾气不好,跟了五年的公司突然换老闆,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惹走许多老同事,她也成为新老闆的眼中钉,但是她没办法跟其他人一样低声下气。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做好余果姐姐的角色,结果好几次在余果面临到困难时,她袖手旁观的态度,无疑让余果在胆怯的尖端游移。 喻期曾经在一堂数学课过后,把余果拖到天台上,语重心长和她说:「我感觉你眼睛不发光了,有人在影响你。」喻期靠在铁栏杆子上想一会,说:「宋茜?」 余果深知此时她的确不自信,是不是每个人看待父母都是这样,父母是烈火,想离父母更靠拢些,你感知自己的身体在着火,但仍旧骄傲地说:「我不怕烫,我爱火。」 「你今天很开心。」余果侧目看宋茜,这是宋茜下班后她们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小腿跟口中不明的小调乱晃,嚼没几下,又吐出一道拋物线:「因为过节。那些因为逢年的俗庆赶回老家的人们,塞满三环路的车辆,邻居小孩朝气的新年快乐,都让人特别带劲,想活着。」 余果逃走后才想明白,使她带劲的是生活,令余果难过的也是生活。 宋茜没有对她不好,她只是在自己需要竖立自信的时候,没有给她足够的鼓励,让她觉得很棒、是被爱着的。 她想,今年的过年,随简十遇出海,划好几公里远,目睹大艘渔船载上百位孤身一人的游子,自海的那端回这头。没有亲眼见识三环路的拥挤,倒是在云之森遇见戴花圈的小孩,三佔二,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谢图南跟在她身后,当他们经过某间熄灯的服饰店前,他说:「余果,我感觉你今天很开心。」 余果停下脚步,等谢图南到她身边,服饰店橱窗映出他们俩的身影,两团黑,一个高,一个稍微矮点。 「因为节礼俗庆,让人有劲,想活着。」余果朝前踢脚,然后转圈,搭着电线桿手舞足蹈。 「是吗。」谢图南随后跟上余果的步伐,一前一后,左右摆头,他不怕被路人看到,不怕被认识的人说奇怪。余果拉过他的手,他们一起在街道的尽头跑得气喘吁吁。 新的一年来了,烟火在放,路灯照着两个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们不是提线木偶,更不是惊穹之鸟,他们是蛮荒森林。 34.毛帽。* 过完年后,简十遇穿起厚外套,余果仔细盘算这几个月赚的钱,在休假当天,散步到菜市场,在充满小贩的吆喝声中,替自己买了一顶毛帽。 要黄的,洗几百遍不掉毛。 余果经过公园摆的午后市集,绕了一圈,驻足于一家日式推车金鱼摊,小摊,几个小朋友蹲在旁边的充气水盆,用小勺子捞金鱼。 老闆在摊位绑几袋装好金鱼的塑胶袋,掛在推车手把上。 「鱼不错,老闆,这些要多少钱?」 余果猝不及防抬头,吓得差点跳起来,站在她旁边说话的是王武。王武此时牵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正在含一串糖葫芦,王武不耐烦又问一次:「这些多少钱?」 小孩糖葫芦不想吃,甩到余果的衣服上,沾满口水的糖果黏在余果的衣襬,甩不掉。 没有几分鐘,王武提一大袋塑胶袋,袋子是活蹦乱跳的金鱼,尔后他顺着视线看到余果,叫她:「江吟?」 余果望向推车手把最后一袋金鱼,跟老闆说她要一袋。 王武碰她的肩膀,拇指摩挲:「你还有没有在那间酒吧做?」 余果付钱,拍开他的手,接过老闆手上的金鱼袋,小孩子突然尖叫,余果感觉她鞋底一阵湿润,小孩用吃完的糖葫芦筷子戳破塑胶袋,水漏一地,金鱼接触地面活蹦乱跳,一旁捞金鱼的孩子全部围过来,小孩在叫:「爸爸!」 一隻金鱼被小孩子踩踏到脚底,尾鰭晃动一会儿死了。 余果蹲在小孩面前,甩到衣服的糖葫芦余果拿在手上,糖果在下,塞到小孩子的胸前口袋:「你的东西。」她站起来,拎起属于她的金鱼袋:「金鱼被你踩死了。」余果说。 小孩低头,一看到鱼的尸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当魏寻提两大包垃圾踢开后门时,一滴汗水滴进眼框,疼的他急忙闭眼,再张开刚好跟要进房的余果对上。 魏寻把垃圾盖掀开之前提醒她:「你先闭气几秒哈。」空了两手,他才注意到余果头上的毛帽,黄澄澄,像一颗柳丁,酒吧冬天来的大学生有些赶时髦的也会戴,普遍是黑色,这几年流行五顏六色,看见喝茫的学生不顾别人眼光跑到舞池跳舞,紫色、绿色、红色的帽子跟音乐一齐出现,有的做地板动作、有的甩头发、有的跳机械舞,魏寻偶尔碰到会悄悄关掉麦,躲到后台总得笑半分鐘。 「买了毛帽?现在才买会不会太晚,都快回暖了。」 余果提满满一大袋苹果,另一隻手提着一袋水,用红色绳子绑住袋子的头,魏寻瞇眼细看,水里有一隻小金鱼,嘴巴触碰塑胶袋,亲了一圈。 她手伸到袋子里,随便摸出一颗递给魏寻:「纪念冬天,春天快来了啊。」 「你真怪啊余果。」他是笑着的,收下红通通的苹果,放在掌心转半圈。 现在落日时分,这条巷子本就阴暗潮湿,魏寻在酒吧工作第一个月很抗拒到后门倒垃圾,现在倒有一颗刚成熟的橙子,宛若人间晚霞,暖烘烘的,是落日瀰漫的橘。 魏寻在两人道别时说:「不过我赞同,毛帽特别适合春天。」 余果关门前,在门缝朝他眨眨眼。 简十遇发现余果出海时,余果的手机开始不会关机,她最近爱上拍照,在渔船上拍、在路面拍、废弃的公园、热闹的百货公司、无人的二手书店。 加总起来好几g的记忆体,小小的手机存不了那么多,她隔几个礼拜就去一次川大附近的网咖,付一个小时的钱把照片导到随身碟,满意的照片投稿到报章杂志上,挑选照片后剩馀的时间剪纪录片的片段。 网咖老闆看她眼熟,有时候余果来还能送她一碗即期泡麵。 余果也尝试到相片行冲洗相片,洗出来的照片摆进相册,塞不下的买绳子掛在墙壁上。 有时早晨清醒望向四周勉强称作照片墙的地方,她突然存有一些期盼,日子没有白过,都被妥善的纪录着。 今晚在二手小镇表演的立牌悬掛在店门口,包括无人区等六位徵选影片入选的乐团,透过现场表演,交由观眾投票选出第一位优胜者,可以获得一年在二手小镇每週六免费表演的资格,票价钱另算。 谢图南在练团最后一个礼拜加入,合流的挺快,没出什么大问题,倒是烟罗跟男朋友露营回来没注意保暖,烧了两天,怕拖慢大家进度,吞退烧药带鼓棒大半夜从女宿溜出来,脑袋晕乎乎的,兴致比任何人都高,说可以再大战两百个晚上。 苏禾是艺术学院的,毕业在即,愁没有好的项目让她练练手,张望北知道后,宣布入选的第一时间就打给苏禾,希望此次妆造她能全程製作,价钱好讨论。 苏禾练团中后期在群组询问张望北,表演的风格跟题目为什么,隔了一个小时才收到张望北的回覆,还附上一段张望北的独自哼哼。 「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治癒暗黑风。」 选曲由谢图南、张望北、陈见洵三个自创,烟罗表示没意见,只要谱提前给她就行。 35.我作曲了。* 上台前最后一晚,谢图南坐在练习室给苏禾染头发,配服饰。 他这次被要求染蓝色,烟罗自从他上次公开表演后,就看上他染的大红,自愿让红色染到头发上。 陈见洵变成卷毛,张望北一改厚刘海,打薄成旁分。 谢图南蓝色染太久时间,久到醒来只剩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其他人躺在舞台,铺一层床垫睡着了。 谢图南转身高举手臂,露白皙的额头和其他人呼呼大睡的模样,照进相机,po在乐团粉丝团。 :lastnight.:) 前一条还是陈见洵偷偷上传这阵子练团的小心得分享到动态上。谢图南切到自己的帐号,点一颗红心。 「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张望北躲在后台拨开布幕,人潮自门口涌进,他紧张兮兮地不断跺脚来回走。 谢图南握着吉他,还没习惯掛在耳朵的耳饰,两隻耳朵加起来零零总总有六个,加上唇环、贴上的眉骨钉、两手共六枚戒指。 陈见洵倒是享受苏禾给他配的无袖背心,侧面露出的手臂曲线精壮,他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左摇右晃,想着待会弹着贝斯该会有多吸引人。 「我发则讯息。」谢图南走到后台,推开门,是一间有红色沙发的休息室。 谢图南点进跟余果的聊天页面,反反覆覆打了几个字又删除,他踌躇着,给余果那两张票是家属票,座位特别安排过,是最前面两排,以前有这样的票谢图南的份都算张望北的,张望北巴不得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全都来看他们的乐团表演。 主办人的声音从耳返传过来:还有五分鐘。 谢图南搓着拇指的老茧,叹口气,捶沙发扶手一拳,关门背吉他。 :我作曲了。 余果打开手机,开到连接网路的页面,今晚的海不平静,她的身体随渔船上下沉浮,闻到简十遇杀鱼的血腥,她一度以为晚餐会在下秒吐出来,她摀住嘴巴,牙齿咬上下唇,硬生生憋回去。 简十遇挑眉,往后指身后的小木门:「要不要进里面屋子看,有电视,还有网。」 余果用水盆捞起两隻活蹦乱跳的吴郭鱼,倒光它们被鱼鉤刺穿的血水,放在靠近木门旁的蓝桶。 「好,我看一下就出来。」余果脱掉手套,手套掉在地上像漏气的两个气球。 简十遇摇头:「你把门打开,声音调大点,我们都可以听得到。」 余果疑惑的看着简十遇,简十遇杀了今夜的第五隻鱼:「调解心情嘛。」 余果照做,老旧的电视机画面一会卡;一会色彩跑偏,等画面稳定时,主持人刚好宣布下一个乐团上场。 简十遇看到无人区纷纷上台,吹了声口哨、拍手:「现在年轻人玩个乐团越来越厉害了。」他惊呼:「后面打鼓的女生也很显眼。」 张望北面对现场几百位观眾竟然有点结巴,刚刚在手心写「人」字吞下,又或者是给足心理暗示都没用,他的腿有些软了:「表、表演曲:前方有火、明天见、我就这样过了一生。」 如果说前方有火是告别过往的铺叙,那么明天见就是告别后的正式开展。 张望北写的这首「明天见」是摇滚基调,一句缠绕在恋人间的再见不再黏糊稀烂,像拳击,击中的每个地方酸爽如柠檬气泡水。 他又蹦又跳,跟观眾挥手互动、把麦克风递到烟罗的嘴边让她忘情的吼:「最后一首『我就这样过了一生。』送给陪伴我们的大家。」 最后一首张望北盘腿坐在舞台上,麦克风掛回麦架,双手举过头顶左右摆动。 谢图南的吉他换了顏色,穿着高领灰色毛衣、黑色夹克。相比其他人是亮色,他就像是身处在影子里,把城市蓝天下所有孤身的灵魂插进喉咙,他的心如烟雾散开,比告白还坦承;比水蒸气还透明 余果在书店看过一本诗集,写说:「喜欢上谁就会觉得潮湿、骨骼潮湿、指尖潮湿,连吐出的烟圈也潮湿,湿得写诗的灵感都流出来。」 余果屏气,她的指尖正慢慢湿润,心在滴水,头发在滴水,连骨头也在滴水。 「我猜你喜欢穿黑夹克的小男生。」在演唱第三首前奏开始时,简十遇鱼网捲好,收在橘色防水箱子,饶有兴致的问。 余果的世界静的只剩下眨眼的声音。 简十遇笑了:「你在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之前看我女朋友在法院里面开庭就是这样。你以为的不形于色在别人眼里都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她不知不觉之中也在表演吗? 「像广场拉小提琴的盲人一样?」余果问。 「不,像哑巴演默剧。」简十遇解锁手机,对准电视萤幕的他们喀嚓。 36.敬音乐!* 张望北嘴张的比谁都开、陈见洵瀏海甩到张望北的耳朵、烟罗脖子上是一条条红色的汗水、谢图南热的把外套丢到观眾席的瞬间。 那张照片成为余果在二零二零年最喜爱的相片,胜过她在佛远山遇上的传奇僧人、在古桥水道拍下的吉祥鸟,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成功当起牧羊人的喜悦。 只因回忆是活的,而那张相片虽然失真且定格,却像不可预测的混沌,带领余果不断回到二零二零的冬天,流连忘返。 谢图南的发明好像成功了。 「我生于人海浪潮 我带着理想主义投靠现在」 谢图南不再对底下数百人的手机镜头唱,他在找现场唯一一个转播的摄影机镜头,他在对它唱: 「一脚、两步、三水坑 天涯、空梦、断肠人 我就这样摇摇晃晃过了一生。」 歌词那么饱满,曲子那么轻快。底下的人都疯狂,有人说吉他手怎么唱没几句兀地背过全部人继续唱。 「这节奏是不是有点快了?」 「抢拍了?」 「第一次表演紧张了?」 「这你都没看出来吗,分明是坦白了的事后害羞。」 等谢图南唱完最后一个音,回盪室内一圈而后消失,张望北拔地而起,衝过去连人带吉他紧紧拥抱,然后是从美梦中缓过来的陈见洵、丢掉发圈的烟罗,最后是含着泪水奔跑上来的苏禾。 背后的大萤幕开始播放余果给他们拍摄的宣传片,川大门、五环口电影院、旁海码头,几个人在地下室又弹又唱,醉倒在彼此怀里,依靠于互相肩膀。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小宇宙,我们生处在不同的无人区,却因为音乐紧紧把我们连在一起。敬音乐!」 张望北在台上突然哭了,因为他不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大家都在鼓掌、大家都在喊: 「敬音乐!」 当结束前五秒导演的名字显示出来,简十遇惊呼:「真有你的啊余果,这你拍的片子?」 余果瞪大眼睛,这个惊喜是意外的,她交给张望北最后的成片是没有打上导演名字的,她认为这部宣传片属于无人区的所有,不属于她,没想到张望北在收到后看了,不说,做了添加。 她压抑住内心的颤抖,镇定说:「对。」 「好样的啊!」简十遇拍她肩膀。 余果回到租房时全身柔软的不像话,脑袋轻飘飘的。 「天涯、空梦、断肠人。我就这样摇摇晃晃过了一生。」她坐在纱窗全开的窗户边,和手指亲吻,手指醉了,指尖满是酒的苦涩味,酸、麻、香。 她看见了一座建在节拍、旋律、歌词之上的浮城。 - 五月余果搭车跑好几次古桥水道,古代水道建造时,这一片的农民严重缺水,村民合力挖好几条渠道引水灌溉,一直到现在,从前的村民不在了,来了一批自愿维护的人,隐居在山里。 渠道多且行经许多小径,余果从网上下载观光地图,五条水道经过人工整修然后开发观光的有三条,分别叫:东、南、北。 其中余果发现,有一条「南」沿路特别弯曲,淹死了好几个人,搭上话陪同前行的观光客都说别去,去了回不来。也有参观完庙宇的信眾说,那里奉养一个神明,只是神明讨厌人群,利用人的口,一传十十传百做驱赶。 瞎子在离别时悄悄告诉她,余年曾经说他会往这里走。 坐在船上的日子又快到期,这几个月里简十遇毫不吝嗇的搬出几箱珍贵的啤酒,放在船上的冰箱,有时两人等鱼上鉤,简十遇就会问余果:「到我这前你还做过什么工作?」 余果掰着手指:「酒吧送餐、餵狗、倒垃圾、送报纸、陪人逛菜市场、餵鸽子。」 简十遇开玩笑说:「如果我是你,我当初就会去抢了。」 余果耸肩,从冰箱挑一瓶低酒精的气泡酒,今晚的月光很亮,她点开相机拍一张照片,翻找手机,找出前阵子刚加上的联络人。 简十遇的手机震了一下,打开是余果刚拍摄的相片,满月。 简十遇听见手边掛在渔船边的鱼竿有了动静,他垂下头低低的笑着:「学会分享了啊。」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五号,余果选在清晨的时候前行,在第三次拍摄时她望向曲长阴暗的水道,不禁想如果是云之森的瞎子会选择进去吗?里面幽暗长满翠绿的杂草,有几根垂得太低了,被水流拉扯,漂浮在水上。 除了这些,再无所有。 她看不见一丝涉险踏入里头的足跡,也没有别人掉落的物品或衣物,许多年过去了,好像这条水道被居民拋弃在岁月的横沟里,彻底的遗忘,如今只是一条普通的废弃遗址。 可是瞎子会进去的吧,大脑连结着双眼,幻想的未知最令人却步,瞎子看不见,他只有触感,残缺的,却更可靠。 如果是余年呢,他会拨开杂草踏进去吗?会顺着水流移动吗?他会认为宋匀烧了一半身体的骨灰,会随宋茜自旁海码头撒向大海时,尽数飘到人烟稀少的这里吗? 好像不会。 宋茜说余年跑走时不留一丝感情,不抹掉宋匀一滴眼泪。 37.拆迁。* 余果独自站在这条名为「南」的水道一整个下午,很安静,如观光客所说的--神明下达的传言,再也没有人肯冒险。 她低下头触摸水道流出的水,再伸出来,手上满是骯脏的泥巴,她用指腹搓揉,是沙子,宋匀的骨灰好似真的来过这里环游。 她具体想了什么她上车时回头就忘光了,只记得她按下相机的录影键,红色的光像行人穿越灯的号志疯狂闪烁,又像急诊室的手术灯,然后她模模糊糊讲几句话,在出口的大石蹭掉鞋底的泥巴。 余果经过水川车站时,进去看了眼布告栏,和几个月前相比,佈告栏被贴满黄色纸条,有穿着工作服背心的人员拿一大箱箱子,小心翼翼撕掉便利贴,放进箱子里。余果写的那张便条贴早就被收走了,她替今天的旅程作出总结:travelaround. 余果间晃一圈,吃了中华街口麵摊的招牌饺子麵线,在便利商店扭扭蛋,是一个拉弓箭的天使,去火车站外看瞎子拉琴,这次也投了钱,但是瞎子在问是谁的时候,余果说:「我。」 瞎子透过余果的声音分辨出她的方向,问她:「你想要听什么歌?」 站在余果身后的小孩拉着一颗红色气球,跟妈妈说:「我想听小星星。」 「小星星吧。」余果说。 余果待在喷泉的阶梯用手机录完整首曲子才离开,期间她的手抖了一下,原本要把小星星分享给自己讯息聊天框,不小心按成发送给所有人。 余果点开寥寥无几的交友圈,只有张望北跟谢图南孤零零排列在里面。 等了没几秒,谢图南传送一则讯息,还配两张图。 shu:真凉。 底下的图是谢图南的红色摩托车,他是跨坐在上面拍的,两隻脚稳稳踏在地面,一隻手握着握把。 另一张则是两排彷彿无止尽不断向前延伸的大树。她记得那些大树,在去年它们是枯的,谢图南的摩托车把栖息在树间的鸟都吓飞,他们两人正朝凌晨市集行驶。 没想到一眨眼,树又冒出新芽,长满树叶。 余果对那张照片给出两个讚,谢图南则又回覆她说:小星星好听:) 余果辞掉渔船的工作,在最后一天工作时,简十遇给背起包包准备离开的余果两张照片和一罐橙汁,余果的额头亮晶晶的,是被下午炽热的太阳逼出来的,她的汗滴在地板上,收下这份辞职礼物。 一张照片里是无人区乐团在二手小镇演奏,简十遇对电视拍下的,另一张是余果捕鱼的背影,背景是广大的海洋,她一个人垂钓,孤零零的,显得她非常渺小、寂寞。 在走出码头,余果又回头,简十遇依旧站在卖鱼的帐篷下用小电风扇吹风,余果跟他挥手说:「我前几天又跟一个人分享照片了!」 简十遇挑着眉也吼回去,声音大到把隔壁摊贩的小孩吓了一跳:「什么感觉?」 「挺好的!」余果朝简十遇原地蹦跳几下:「后会有期!」 余果沿路返回,午后阵雨来的突然,她没撑伞,湿淋淋跑到便利商店喝咖啡,她的鞋子在滴水,袜子从脚跟滑至脚尖,店员看她的背影,衣服塌在身上,同情心氾滥递给她毛巾,余果却在想照片。 是啊,她的照片墙快要掛满房内的墙壁,有些贴在浴室镜子左上角,被雾气沾湿,有些掛在窗檯边被小鸟啃掉一小角。余果闭上眼睛能告诉别人每张照片的正确位置,黎明、昼日、三更、薄暮,雨幕、烈日、多云、薄雾,街道、巷弄、花店、寺庙,其中包含余果看过没看过的人, 但她唯独忘了自己,拍摄的表情是喜是悲,是什么姿势,蹲下亦或是弯腰,是失控的奔向,还是踱步的思考? 替别人过馀生有意义吗? 如果串起的馀生像是电影,那么余果电影都快看吐了,也没有个结果,她看的始终是别人的东西。 余果赶回租房是十五分鐘后的事,巷子口前停好几辆大卡车,没见过几次面的邻居鱼贯而出,有抱电锅的、有推箱子的、有刚被叫醒神智不清的。 有眼熟的认出她来,跟她打招呼:「余果?后天就要拆迁啦,赶快收拾收拾吧。」 拆迁?明明早上离开前一如昨日般,团塞的卫生纸,吵杂的楼道,坑坑洞洞的水洼,一句话就没了?她不相信。 「我没有收到通知。」 妇人背上用布袋绑一个宝宝,正拿奶瓶乖乖喝奶:「我们本来就是违建,你不知道吗?我们这些寄人篱下的,期限到就得离开。」 余果张了张嘴。 妇人用手擦她的额头:「我要回老家了,你找到下一个住的地方了吗?你得快点,他们不等人的。」余果知道「他们」是指拆迁大队。 38.郊游。 余果待在租房整晚,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她能感觉地面被行李箱轮子拖曳过的轰隆轰隆,千万隻鸟张开羽翼扑腾到她的心脏上面振翅,心脏不停地跳,她的内心却安静极了。 撕掉整面墙的照片花了半个小时,金鱼装在水盆准备拿去送给花店老闆的儿子、地毯捐给火车站的流浪汉,除了相机跟一袋换洗衣服,她别无所有。 余果寧愿来世做一隻蚂蚁,一个树洞也能当成家,无奈这世界太广、太大了,一些流言蜚语、传统世俗就能把生活弄窄,流浪变成负面,窄的没有过去,不成未来。 她在窗台撒满鸟饲料,然后紧紧拉上窗户上锁,隔天再醒过来,她精神有点慌忽,租房的摆设又回归她刚来水川市的时候,空荡荡的内部、积水的浴室地板、漏水的阳台。 两隻小鸟用嘴啄窗框,余果换身衣服,也学牠们,点几下头,表示再见。 走出巷子魏寻刚好从后门走出来,看到余果背着包包隐约猜到:「你要走了?」 余果朝他走进,魏寻端一个咖啡色托盘,是巴斯克蛋糕。 「今天我生日,嚐五口?」魏寻对余果笑。 「你几岁?」余果剥一片蛋糕下来,咬入嘴巴,舌头舔一下,乳酪散开,绵密的奶香口感。 「二十五啦,怎么了?」魏寻自己也嚐一口,满意地点头。 没想到下秒余果突然唱起生日快乐歌,下午巷子口的街道人来人往,余果越唱越大声,没有丝毫羞耻感。 魏寻沾一指腹奶油抹到余果鼻头,说:「谢谢。」 余果今天穿棕色短版外套,现在像一个小麋鹿。 余果把书包拽到胸前,拨开包包内袋,找出相片递给魏寻。 魏寻又惊又喜:「给我的?」 魏寻想要拥抱倾身拥抱余果的时候,有人唤她:「余果。」 余果头转过去,出口亮得不可思议,谢图南骑他的小红摩托车,脚踏板放一盆向日葵,安全帽镜片被他推上去一半,一双眼睛柔和地望向她:「现在有空?」 魏寻扭头看余果,又看向谢图南,发现余果眼睛里闪烁出快乐的光,魏寻发觉他不应该注意到的,可惜今天他戴了隐形眼镜,也没办法避开。最后他悄悄收回伸出的手,拍过余果的肩膀:「去吧,有机会再见。」 余果也拍拍他的肩膀,对他鞠躬,跑出巷子前不忘回头大声喊:「谢谢照顾。」 魏寻的眼神没有光,看向照片眼尾却红了:是他在店里戴耳麦的模样,那天很特别,是他升职为小经理的日子,余果当天并没有兼职。 谢图南离开摩托车站起来,从车厢拿出橘色安全帽的时候,余果盯着安全帽上映出一点自己脸的轮廓,嘴角翘了一下。 谢图南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笑什么?」 「我没有租房了。」余果扣紧安全帽扣带。 谢图南皱眉,看到她身后贴上拆迁字样的警示,摩托车倾斜一边:「上来。」 余果乖顺跨坐在谢图南身后,慵懒的阳光晒在谢图南和她的肩膀上,背后晒得火辣辣,痒痒的,像是要长出小翅膀。 谢图南载着一盆盛开的向日葵和张开手臂的余果,沿经二环口到谢图南跟陈见洵的房子,陈见洵刚好要出门,被按门铃的余果吓一大跳,谢图南往小花园摆好花盆浇水,跟陈见洵说嗨,摩托车油门催一半,载着余果又出门了。 谢图南骑的又快又稳,他们一会行驶在主要干道、一会穿梭在花弄小巷、一会又堵在下班的车阵中不得前行。眼前景色越发陌生,房子稀少,田地眾多,几隻蝴蝶翩飞,鸟儿成群结队翱翔。他们衝破都市界线是什么时候,几秒前?还是几分鐘前?余果只记得,在呼吸交换之间,落日馀暉充满眼帘,海平面彷彿离他们那么远又那么近,大海波光粼粼。 谢图南依旧不发一语,他专心一致,骑的认真,他只管前方道路,左右两旁的风景全权交由余果欣赏。 这是在郊游吗?贴肤的温暖如恋人的手臂馀温,清新的空气灌满鼻腔,衣襬不敌风的挑拨,跟拉鍊闹腾,分开如羽翼,他们真的长出翅膀。余果眨眨眼睛,乾涩的令她分泌出泪水。 39.共存。 谢图南的红摩托骑上山路,他们像一条龙,盘旋而行,最终摩托车停在某个寺庙路口,本直立而生的大树枯萎了,落下一地的叶子在红色的鸟居下。 鸟居本该是清冷的白,这山本该是被盘根错节的树淹没,却在半山腰的中间开了洞,被终将下坠的太阳覆盖成暖黄,而谢图南就站在那片暖黄中间,暖黄好像从他身上穿越过去,他的眼睛不再是黑色的了,是透明的白,在余果的眼中,是彩色的,她是唯一能看穿谢图南眼睛的人。 余果心中滚烫的情感只差一步便可迸发,她说:「谢图南,你知道我最近对你的想法是什么吗?」 谢图南捡一手掌的落花,别一朵在她耳朵旁。 「什么?」 「你还记得吗,那次在你们家的顶楼烤肉,你唱一段间奏之后填了那句歌词,那时候我觉得你好浪漫,但孤独极了,可是你又能自得其乐,你似乎承认你自身的疏离感,你接受你的所有,好像你是自由的,我们才是被自己束缚的那个。」余果的手探进那朵花的花蕊,碰它,手指像隻野猫,量不准距离,怕把花弄烂。 「不,你是自由的。」 「余果,」谢图南将一朵花放在余果的指尖:「我有时候觉得,你不该去工作,你适合去写诗。」 余果一摇头,花就从耳朵上掉落,掉在余果的脚边,她蹲下去捡:「写诗不赚钱啊,我写诗像是在作梦,没有人会看的,如果我真的当起诗人,只有我会守在出书的时间,蹲在书店门口看店员进货,店员可能会觉得我是傻子,但我不傻啊,我出了本书。」 谢图南也跟着蹲下,食指点余果的下巴,要她抬起来,而余果也照做了,谢图南看见余果正含住那朵花的花瓣,眼神腐烂像橘子,涩涩的流出汁。 他说:「你不用当出书的诗人,你也不用勉强为了这个赚钱。」 「你知道,你不用每一刻都在迎接,想写就写,当兴趣爱好也可以。」 余果含糊地说,把每个字都说的黏糊糊的:「谢图南,你好怪啊,你不想赚钱吗?」 「想赚。」谢图南用手指拔余果的花瓣,余果没出力,花瓣轻易从她唇齿间挣脱,像成熟掉落的果子,谢图南把它埋在一颗树下:「你知道为什么你是自由的吗?」 「你莽撞、你知道世间险恶,你明知道用咬的不会有效果,却还是做了,你心里有底过去发生的不愉快会侵蚀你的人生,所以你尽全力逃走,你看的很透彻,这些特质矛盾,却能在你身上共存,形成真实的和谐。」 「看你就像看以前的我。」 余果眨眨眼睛。 「知道你也一样不擅于坦白。」谢图南走近她,揉揉余果的头发,用手指捲末尾,再放开:「所以我先说了。」 余果依旧蹲在地上,谢图南微微半蹲拍拍她的背,碰碰她的手臂,想拉她站起来。 余果仰面,他们两个的鼻尖相撞在一起,余果能感受到谢图南猛地吸了一口气:「你相信有填不满的箱子吗?」 谢图南没有后退,他扶正余果的脸。 「相信。」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余果攀着他的手臂,缓缓站起来。 「那这些会被推翻吗?」余果指那朵花、红色的鸟居、他的小摩托,最后指向自己:「我是说,等你创造了可以看到未来的机器,你刚刚说的这些,会被你推翻吗?」 「不会。」 「为什么?」 「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谢图南宠溺的笑,但还是继续回答余果的提问:「因为我不想。」 他们准备在天色完全变黑时返回五顶路,余果用手掂掂背包的重量,开始盘算今晚她能暂时睡哪,如果是网咖她能剪一晚上的影片,再不然就是水川公园,有时候夜晚有几个大学生会在长椅上拼酒,也能看到一点星星。 谢图南拍开摩托车脚踏垫的树叶,架好手机想要查地图,萤幕突然跳出通知,以往不常打电话的陈见洵在这个时间点打来,他扭头看后座的余果说:「等我一下,接个电话。」他走到草丛旁接听,陈见洵的声音比打工回家还要疲惫,声音沙哑的说:「小南,你现在有没有空?」 谢图南回头看一眼余果,她正忙着抓掉下来的叶子。 「要一会,我在外面,很急吗?」 陈见洵站在厨房流理台前,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水流大到谢图南都听得见。 「很急,你回来告诉我下。」 「好,到了发讯息给你。」便掛断电话。 40.不知道。 谢图南原路重返,经过凌晨市集他刻意放慢速度,海浪的波涛衝破耳膜,有摊贩对他们竖起大拇指,他听余果开心的笑,像个傻子。 「今晚想住哪里?」他们快要到五顶路了,那是一条分岔路口,往左走是酒吧,往右走会经过水川大学再到谢图南的租房。 「送我到一家网咖吧,你们学校附近的,我常去那里。」余果打开网路地图搜索,把萤幕端到谢图南眼前让他看。 谢图南瞄了几眼推回手机:「不如睡我那里吧,有沙发还有可乐。」说完想催动引擎被余果出声阻止。 「送我到网咖吧。」余果坚持,谢图南叹口气,小摩托往左转,那条路车辆拥挤,余果一度以为谢图南会等到不耐烦,结果他只是打了哈欠,捏几下脸颊,拍响大腿,无止尽循环直至网咖门口。 余果觉得有时候谢图南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比无人区的他更可爱。 余果从摩托下来时,谢图南也跟着脱下安全帽,他拍拍余果的背,跟她说:「陪你进去看看。」 这家网咖学生居多,算这附近最乾净的,偶尔会有上班族凌晨下班过来打会电动,后面有个人间包厢,配小沙发,有几间租给临时要用电脑的学生。余果刚来时很心动,但是价钱是没有包厢的两倍,她付不起。 网咖老闆看到余果时,正在吃炒泡麵,问余果要不要来点,即期的,余果点头,最后付了两碗泡麵的钱,加上一晚八小时的时数。 座位走动的人很少,余果走到一个小隔间,找到椅子就摊着,呼口气,不想动,谢图南站在电竞椅的后面,往前,整个人把余果圈在怀里,手安份的放在桌面上。 「余果。」谢图南叫她。 「如果……算了。」谢图南帮她点开影音频台,滑鼠点在搜寻栏:「好好休息,如果想找我们玩,我们在地下室。」 余果吸走纸碗内几根麵条,在谢图南要离开前,抓住他的手臂:「明天我去找你吧。」她皱眉想了几个地点:「地下室?凌晨市集?还是这?」 余果没想到在她说完这几个地点的时候,谢图南的眼睛亮的出奇,余果没少见到过这种眼神,它出现在烟罗和站在酒吧楼梯对视的男人眼里、它出现在张望北搂着谢图南弹吉他的眼里、它出现在宋茜讲述宋匀的眼里,那是泛着光彩,它不是薄雾瀰漫的灰,它可以张扬,但却包含了克制与忍耐,像是烧光了所有奔向地平线的落日。 余果伸出手指,思量片刻说:「我前阵子特别无聊,蹲了一个下午的书店,看一本科学书,上面写……」 「你在邀请我吗?」谢图南捉住她伸过来的食指。 余果点点头,说的很真诚:「是啊,你明天没有空吗?」 「陪我写歌。」谢图南没有犹豫,在三秒内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我借你笔电吧,来地下室,到了发讯息给我,我下去接你,你剪片,不会无聊的。」 「你刚刚想说什么?」 余果回过神来,继续说着:「流明,是一种测量光的单位,是指肉眼可见到的亮度,很多东西都可以被流明计算,led、灯泡、阳光,喜欢的那个人会发光,也可以算流明。」 谢图南知道流明,他做的物理竞赛就是灯泡,关于流明,他可熟的不能再熟了。 余果欲言又止,谢图南松开她的手,摸她的头顶:「那你能帮我算流明吗?」 余果像是发现宝藏图一般的惊奇,在谢图南眼里宛如一隻正准备狩猎猎物的小狐狸:「不能。」 「为什么?」 「太亮了,被照瞎了,不能算啊。」余果回应他一个微笑。 谢图南到租房时,先给陈见洵发一则讯息说他回来了,客厅的电视开了新闻没人看,结果刚走到厨房,陈见洵的背影仍站立在流理台,他把水龙头开开关关,谢图南大步向前,在看向流理台,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陈见洵麻木的转头过来,手一滴滴滴在他的白鞋上。在他们无人区最没有希望的日子里,也不见得让陈见洵那么憔悴,他好像一瞬间变苍白, 「我妈说要离婚,我爸不肯,两个人在后院追,一回家我看见我爸举起手要打我妈,我妈的眼睛一个肿了,都是血,她看不清我的样子,绝望的叫我小名,」陈见洵对谢图南模仿她妈妈凄惨的样子,止不住血的手弄脏谢图南的白衬衫:「我爸抓她的头发要拖到台阶上,我忍不住衝过去打他,被抽几个巴掌我数不了,最后我拿烟灰缸把他的脑袋砸了,我妈却把我的耳朵打聋了。」 「她说他是我爸,我说可是你是我妈。」 陈见洵低下头,他头发的血跡乾枯,他也染了一次红发。 「你说,我们是不是不曾真正自由过?」陈见洵浑身无力趴在地板上,两隻手紧紧抓住谢图南的小腿,像两块浮木在漂浮。 谢图南蹲下紧紧抱着那两块浮木,谢图南方才觉得陈见洵就像一块玻璃,说完的瞬间就会变成碎片。 他脚边的手机在响,研究室的老师得知他放弃物理竞赛复试的资格后,最近频繁找他联系,说手边有其他比赛的项目,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拥有第二次机会。 「我不知道、这次我真的不知道了……」谢图南下巴靠在陈见洵的肩膀上,他张着眼睛望向厨房餐桌旁的窗户,纱窗是两个人一起合力买材料加装的,风铃是陈见洵妹妹送来掛的,两盆多肉植物是陈见洵爸妈送的。虽然几个朋友常说陈见洵是逃家男孩,但其实并不然,陈见洵几乎把所有家都搬过来了。 现在谢图南觉得那片玻璃雾濛濛,好像外面开始下雨,他勾着手机,陈见洵在哭,哭得撕心裂肺,混杂断断续续的喘息以及鼻涕泡。 新闻播报出现大批民眾的欢呼声:「有偶像出道啦。」 谢图南在又一次的哭声开始前,主动把那通电话掐断了。 41.是爱啊。 余果趴在电脑前,如同往常的日子,把相机里的影片跟照片都输入到随身碟里,接着一个一个打开来看并且命名,她在网上看论坛看到有人评论说,这项步骤是最麻烦的,混乱的数字编号,太多不要的杂碎会让挑选影片的人失去耐心,余果反而乐在其中。 有一幕是没有对焦,余果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录影,画面是她赤脚踩在柔软的泥土。或许有很多个时刻会忘记当初来到这个地方的目的,心情是瘫软如泥土,亦或是坚硬如背脊,但是会记得触感。余果记得古桥水道的泥土是很松软的,以为坚固却任由它包裹你的足,将你深陷、深陷它的部分。 画面骤然上提,一隻鸟从漫空中缓飞过,牠划破树林,翅膀如大扇挥舞—是吉祥鸟,存在于旧时的古桥水道,观光客说,吉祥鸟的出现代表高歌与希望;代表光明与生长;代表万物大吉。 这是一种幸运吗?余果记得吉祥鸟飞过她澎湃的内心,下一秒抓起相机想拍,就跟无数次想像流星许愿一样失败,这次她居然成功了,在一次的偶然间,在她颓丧的垂下肩膀,试图挖掉卡在脚缝的烂泥巴时。 余果啃完全部的泡麵,旁边的大叔居然还是上次问她打不打野的那位,他看到余果脸上不明所以的微笑,小跑步去前台跟老闆商量换座位去了。 她背起包包,4g的随身碟在电脑上跳出框格,警告还有1mb的容量可以储存,余果最近的烦恼就属这个,随身碟的容量太少了,她又拍得太多。 余果租借一台脚踏车,背好包,去相机店冲洗相片。 今晚雾色重,满街的房子被雾串在一起,分不清路口。洗完相片街道人大把的四散,大如豆子的雨滴淋湿她从骑楼伸出的白皙手背,她不打算冒雨骑回网咖,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余果在想,如果等会下雨,雨永远不停的话,那么世界将会是一个满水缸,她肯定是第一批先消失的人类,她在水中连换口气都不会。 趁雨小,余果加速奔跑回去,经过展示电视机的橱窗,电视正在播报娱乐新闻,女主播难得一见有兴奋的神情,站在火车站的舞台大萤幕看版前,镜头带到四名一齐跳舞的少年,他们在余果的视线里转圈,配合歌曲说唱,对镜头拋媚眼。 笑脸盈盈,挺直背脊,背手交叉带领的,那不是梄泊吗? 主播说这是是继honeyboy9成团一年后l社最新出道的偶像团体,出道单曲明天早上十点全球发售。主播随机採访驻足于看板前的民眾关于新团体的看法,大家一致好评,特别是在偶像不断爆料出不礼貌往事的前提下,这个偶像团体算是娱乐圈可贵的明镜。 苏梄泊出道用的是本名,他是整个团体中最清白的白纸,开通个人粉丝专页时,他是吸引最多小粉丝的。 余果呆呆立在橱窗前,手上的刚印出来的相片纸皱成一团,另隻手的指甲嵌入掌心,太使劲了,指缝传出的疼痛由下传上,她的耳朵开始嗡嗡嗡的耳鸣。 明镜、明镜,他们是可贵的明镜。她哆嗦着身子,皮肤泛起不明的红色疹子,她又开始在夜晚挠痒。 她记得些什么,几年前的记忆又被翻搅出来,像跑马灯似的旋转。那些被遗忘的扒衣、扑腾、亲吻,包裹着玩笑、好奇心以及年龄的无知。 下一秒,他们的出道曲名称被放到右下角,叫做「爱」 余果觉得有时候人类只剩下金鱼七秒的记忆,他们会逐渐忘记青春期的衝动、同学间的排挤、忘记从前做过的所有残忍的事情,要求大家都要爱,爱自己;爱朋友;爱伴侣,爱全世界。 余果试图透过玻璃窗反射的光线确认自己的脸,该是什么表情。 「喻期,你知道这些痕跡发生的意义吗?」当余果拖着身体回到学校,她问正在写习题的喻期。 喻期知道,但是她在余果逃走以前就死了,她来不及说,就死在学校后巷的排水盖,眼睛凸的像条死鱼,血流的像是暴涨的瀑布。喻期也只剩下七秒的记忆。 余果在当时,甚至不知道这场恶作剧,原来也可以叫做霸凌。 可是他在高唱「爱」啊。 叫我们勇敢走向前,大胆点,再自私一点。 是爱啊。 老闆娘哼着那首新歌走进余果身边,说这是重播,原本这种新闻一天只会播一次:「你看,第一次播是下午四点呢,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又播第二次。」 下午四点,夕阳垂落,美丽的黄昏。她在做什么,哦她想起来了,在谢图南的摩托车上;在逃离都市;在郊游。谢图南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那条巷子并不是随机,是预谋,他不想让余果看见每家新闻关于苏梄泊出道的新闻转播,一个发丝都不行,所以谢图南带着她逃开了。 她摇摇晃晃的,在路人的眼中站不直,她觉得自己在游泳,世界好像真的被大雨灌满水,变成大水缸,水淹过她头顶,她快喘不过气,感觉快要死了。 手机又传来一封简讯,余果呼吸一滞,夹带一张相片,是余果在火车站听小星星那晚,她站在人群中,可拍摄者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身后是拉红色气球的孩子。 :你离我好远:( 余果拨开老闆娘要扶起她的手,奔跑回去,再跑更快一些,擦撞几个路人的臂膀,她跑回五顶路口,跑回红牌酒吧旁的巷子,在面对一片狼籍的怪手垃圾中,余果在吐,吐在本该是排水沟的窟窿中,在雨幕中她看见自己租房的镜子,孤独堆在最高处,一支桌脚掰成半支,椅垫插着一根裂木头。 余果对空气喃喃的喊,如果吉祥鸟代表着幸运,那是不是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的报应,吉祥鸟的大扇搧不走,那是细菌,它们会窃听;会腐蚀身体,感知到痛,身体也快没了。 42.心毒。* 余果躲在狭窄的巷子里瑟缩身体,她咬着手指打给谢图南,谢图南那会安抚好陈见洵,收拾好服装,后天是无人区在二手小镇第十次表演,他们已经能逐渐适应观眾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也能掌控场子的气氛,同时,二手小镇的老闆也发消息给张望北,问愿不愿意跟他们签长期表演的合约。 老闆定了日期,三个月后,也就是以二零二一年的三月的表演为基准,如果通过,无人区将会是常驻的乐团,门票也能拥有抽成。 谢图南懂大喜大悲没有意义,他很快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和刚从地下室回来的张望北分配下一场表演的歌词,看到电话的同时,他拉开厨房的冰箱,撕开瓶装酒的拉环,他走到阳台,浦顶这会已经不再下大雨,雾濛濛的把城市全都塞入口袋。 「谢图南。」余果睁开眼睛,亲眼看见一块磁砖从高处坠落,滚动:「我在古桥水道见到一隻鸟,观光客告诉我那隻鸟有名字叫吉祥鸟,不过那隻鸟在改建水道前早就灭绝。我问了水道流过的细沙,还问在水道门口卖艺的老伯,没有人知道那隻鸟的存在。」 「我有时候也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一直感觉活在梦境里面,我拥有虚无和空荡。」 「余果,你在哪里?」谢图南打断她:「我听见雨声。」 「我以为今天我是幸运的!我看到吉祥鸟了!」她又说一次,说完高昂的气势宛如漏气的皮球。她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不藏了,反正她已经败露:「我回租房了。」 谢图南隐约觉得不对劲,余果的声音听起来太脆弱,也太模糊了,像氤氳之气,用身体去触摸,感觉到凉与黏腻,低头一看,却什么都没留下,彷彿只是自己的想像。 「我看到镜子、屋顶上的红瓦、我拿刷子刷过无数遍的磁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我是不是应该要流泪?」 谢图南喝了今晚第一口酒说:「你对它们產生连结,有了感情。」 「可是它们没有流明。」 「它们不需要流明。」 「哈哈,我到现在都还纠结流明,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洞?」余果用手撑住额头,她身上的力气被抽光了,她得省点用。 谢图南夹着眉心:「余果,现在专心听我的声音。」 余果歪头:「我在听啊,我听到你在吞口水。」 谢图南这回并没有想要搭理余果的玩笑话,他一边用手机搜寻地图,一边指示余果:「往左手边的大路走,直直走,然后拐弯。」 五顶路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余果刻意挑水坑踩,鞋子一下子就面目全非,她在雨幕里跳舞,和树击掌,弹叶片的水珠,跟雨滴比赛谁先把对方消灭,这一切谢图南都听在耳里,他又喝下一口酒。 「谢图南,其实我愿意的,只要给我一个荒诞的解释,我可以亲自用手把眼睛遮住,我就是最热爱世界的忠臣。」 她想像灵魂正在乘坐宇宙飞船远离世界,摄取喉咙的燃烧,双眼的七彩,两耳的探听。 她远远望到网咖的亮色招牌,余果拉开门,宣布跟雨滴比赛是它输:「记得你说过这是幻想时代。」她掛上电话。 - 隔天余果准时在下午三点赴约,谢图南独身去接她时,余果正蹲在门旁边玩声控灯,踩一下、亮一下,又踩一下,灯就又亮一下。 余果吸了鼻子,时隔几个月终于来到可以光明正大戴黄帽子的季节,她好像在用自己的身体抵抗炎夏,最热的夏天傍晚她还是会戴帽子出门溜一圈,给大家看她头上的小橙子,有摆摊的摊贩跟她搭话说真可爱,更多的是你不热吗,余果从不回答,她踏着轻快的步伐,眼前是落日还是大厦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在享受喘气间的呼吸。 谢图南倚在门框看余果来来回回踩又离地的左脚,以及被ok蹦包裹的食指:「你把全部家当都带过来了。」 余果脚在半空中停滞,稳住,轻轻落在地面上,她应了声:「嗯,时间到了。」 谢图南把大门关上,藉声控灯微薄的光亮,用食指托住余果的下巴,拇指刮过她的眼下。 「没有哭。」余果觉得痒,眨了眼睛,谢图南没有表情,摸她的眼皮跟额头,还是在反覆确认昨天他的猜想有没有错。 「嗯,进来吧。」谢图南侧过身子,帮她挡住大门,余果没有进去,举起相机说:「我帮你拍张照片吧。」 谢图南不自在的动动腿和胳膊,硬着头皮让余果胡乱拍照片,然后拉余果的后背包把人拉进去。 偌大的练习室只有他们两人,谢图南在舞台走动的脚步都有了回声。 余果环视一圈,找到角落的一张椅子想坐下,谢图南翻出新的坐垫放在自己对面:「坐那么远?过来这。」 谢图南从后台搬出张望北学习用的学习机,连同充电接头给余果,余果蹭了舞台旁一个空插头,一坐就是一下午,等余果编辑好影片回过神,发现谢图南托腮,低头在笔记本写字。 「想好歌词了?」余果碰他放在脚边的吉他。 谢图南让余果坐进点,让她拨弦:「饿了?」 「我看到苏梄泊了,昨天晚上经过一家老店看到的电视重播。」 余果说完感觉到空气彷彿凝滞了,谢图南写字的笔顿在纸上,两人有种诡异的寧静,在这之间开花发芽。 「没想让你看到。」他放下笔,向余果招手,探她的额头,抚过眉毛。 「昨天看完是什么心情?」谢图南问她。 余果拧眉,她听见微弱的敲门声:「忘记了。」 苏禾欢喜地打开大门,中午在学餐买饭碰见张望北跟陈见洵,看到眼睛都快凸都没看到谢图南,张望北才跟她说谢图南今天请假,在练习明天表演曲子。 苏禾自从上次被谢图南推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也悄悄和各路朋友打听,朋友口径相同,都说谢图南最近身边没人,也没有喜欢的女生,更没有什么异性好友。苏禾也观察过几天,谢图南的生活一成不变,放学在学校附近溜圈,晚上练团吃宵夜,不然就会窝在实验室写数据。 苏禾也因此得到和谢图南跟一大票他的实验伙伴,坐在实验室奋笔疾书几个夜晚。 苏禾的嘴角垮下来,谢图南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叫余果不要皱眉,又问,那现在的心情呢? 余果说想吐,转头跳下舞台找自己的包包,翻出买卫生纸送的塑胶袋,朝袋子乾呕。 谢图南略过苏禾迷茫的眼神,规律拍余果的背。 「吐了好,吐了解心毒。」 「我没心毒。」余果哽着痰,抽空抬头看谢图南,嘴角沾的唾液给谢图南用手指抹去,余果又对纸袋吐一回。 「小狐狸有时候狡猾,就会说谎。」谢图南拍她背,蹲在她耳边说:「旁边还有袋子,觉得满了就换一个,别憋着。」 余果在替自己辩解,眼角吐的都泛红:「我不是小狐狸。」 谢图南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笑着说:「嗯,知道了。」 43.不顺利。 谢图南狐疑看向苏禾的脸,顺手拿角落的卫生纸擦手纸:「怎么过来了?」 苏禾的脚在抖,她手里提的袋子装两碗便当,是谢图南每次练团吃宵夜时都会吃的海鲜粥。 「你们在谈恋爱吗?你跟余果?」 谢图南觉得奇怪:「没有。」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啊,怎么了?」 「我怎么不知道……」苏禾的眼睛都瞪圆了:「我说、我们身边的朋友怎么都不知道?」 「我喜欢谁需要让大家都知道吗?」 她才想清楚,认识谢图南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捉摸不定,不喜欢透露自己的消息给朋友,不会为了琐碎的事情去找人,更不会在女生伤心的时候哄她,讲胡话或者大道理,他把自身撇清的不像话,像是透明的人。 唯一一次是在替烟罗庆生,喝醉酒,谢图南脑袋很晕,路都走不好,苏禾去搀扶,谢图南挽她的肩膀走一路,那一路苏禾暗自祈祷,希望永远都不要走到终点。他们到有计程车的大马路边,他招手让苏禾进去,苏禾坐在里面望着谢图南,想他怎么不坐进来。 「我家不顺路啊。」谢图南帮她关上车门,和她说再见。 苏禾整路都在哭,恨谢图南不尽人情,恨自己不敢明确表达爱意。 「是啊没有必要,你好像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苏禾手背靠近嘴唇,狠狠摩擦,把前十分鐘在厕所涂抹的新唇膏尽数擦掉。 谢图南眨眨眼睛,不说话。 苏禾走到余果身边,俯身从她脚边的卫生纸盒抽走一张,抹掉眼框的泪水。 苏禾没看谢图南,擦过他的肩说:「我走了。」 「你不去追她吗?她好像哭了。」 「不去,我们得先解决你的问题。」 余果一一打包好塑胶袋,绑完美的蝴蝶结,一手一个:「我的,你怕你们练习室会臭吗?我现在就拿去丢掉?」 谢图南和余果一起收拾散落一地的卫生纸:「余果,怎么感觉你还是没长大。」 余果耸肩,走到外面的大垃圾桶,掀开,扑鼻而来的味道刺激鼻腔,她没躲避,松开提把,塑胶袋掉在桶子发出声响。 谢图南带余果去学校附近的麵摊吃晚餐,余果最近在省钱,她的纪录片剩下最后一个场景要拍,她得再省点。 这阵子她有空就会画图,画每个分镜的场景,她也清楚,纪录片的核心交织于人跟人,或者人跟万物,如果一切都太过于摆设,则会丧失拍摄纪录片的初衷,所以她不画人,她只想景。 「我得再去找份打工。」余果点的阳春麵到了,黄麵加一颗鸡蛋,余果掰开一次性筷子簌簌吃的飞快,好像饿了一天。 「想找什么样的?」谢图南把碗里的丸子夹进余果的碗里,丸子一眨眼扫进余果的嘴里,谢图南又放一块油豆腐进去,笑了:「像小狗。」 余果没准待会会回网咖打开蓝色求职网投履歷:「没准头,谁要我我就去吧。」 谢图南突然认真的说:「余果,如果有困难,我这里有沙发跟可乐。」 余果吞下最后一口汤:「知道了,我没那么脆弱,真的。」 吃完麵后谢图南陪余果走回网咖,在一条小巷子前余果停住脚步,往里头看,乌漆墨黑一片,没有人的声音和动静。 余果把谢图南推到巷子口,她的眼睛被路灯照亮,谢图南背对着光,余果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在不确定的状态下,她还是开了口:「谢图南,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谢图南张开双手倾身,主动拥抱住余果,头埋在余果肩膀上问她:「怎么了?」 「这算不算是一个快乐结局,主角在最后赢得了一个拥抱。」余果拍他的背,用手指在上面跳舞,跳在雨幕未完成的舞步。 「我听不懂啊余果,你再说一遍?」 「我说,难过和快乐是平衡的,今天我们客製化一个拥抱,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少一对人互相拥抱彼此的机会了?」舞步开始打结、左脚拐右脚。 谢图南摸她的蝴蝶纹身:「我一直相信,上天不会让一个人孤独的面对这个世界,所以创造了月亮跟残阳。」 余果靠在谢图南的肩膀点点头,鼻子不小心擦到长袖的袖子:「我现在偶尔会觉得我在做梦。我梦里的天空是很淡很淡的蓝,四周都是树影,我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就像蝴蝶。」 「你背后纹了一隻蝴蝶,那你会飞走吗?」 谢图南等了一会,余果不说话只是平稳的呼吸。 谢图南再抱一下她就松开手,把余果跟自己推出巷子口,两人差点撞到牵条狗的路人,谢图南边道歉边往前,余果熟悉的进去网咖,熟练的向老闆要一碗泡麵跟一个靠墙的位置,谢图南跟在她身后,难得一次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盯着她脖颈的蝴蝶。他偶然想起余果帮他们乐团拍的宣传片,在海边收工的夜晚,他也是以同样的姿态去看这个纹身。 如今这点纹身也有不一样的变化,红线有了延续的终点,是在耳垂打一个红点。 谢图南捏住红点,也捏住耳垂,余果倏地转身,立马红一整个耳朵。 「余果,你平时晚上会跟朋友聊会天吗?」谢图南收手,垂在大腿两侧。 「不常,除了高中跟喻期,之后我到水川就没有。」余果撕开覆盖在泡麵碗上的纸模,把小虾米挑出来,含在嘴巴嚼。 「我也不常,但最近张望北说希望我去练习,之后的表演我可能也需要讲讲话。」 「我需要一个人陪我练习。」 「你想要当我的练习对象吗?」谢图南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极了,好像他已经在心里模拟几千万遍才能毫不羞涩地说出口:「频率不用多高,一个礼拜三次就好,我得提前适应。」 余果亮出他的手机,右上角的wifi是空白的,显示她目前为无网状态:「可是我没有网路啊。」 谢图南揉了她头一把:「有网再打给我就行。」 44.未清狂。* 谢图南离开网吧后,余果的求职小蓝网有新的讯息,一家片场徵工作人员帮忙搬道具、换场地,总共要十五个人,余果通过了,片场希望明天她能开始上工。 余果当晚被加到一个五十多人的群组里,除了余果那样的临时工,其他还有化妆师、道具组的,他们被告知新剧在方城开拍,明天早上八点全组包括演员都得先试戏。 早上六点余果搭最早一班往a市的火车,在方城的站牌转了几圈,问两三个路人才找到片场,她到时开拍的场地被工人佈置,到处都是绿幕,好几盏悬掛在屋顶的灯架,聚焦在绿幕,门口的地方全是灰的,到处都有人在走动,有些人在烫电话粥, 余果找到穿黑色衣服的莉莉姐,莉莉姐正忙着和其他演员交接,一看到余果叫她去旁边领识别证戴上,然后在大桌子领早餐,顺便把早餐拿去化妆室发完它。 余果乖顺的吃完早餐,经过化妆室有两三个保鑣看了她胸前的牌子,才放她进去。 此时化妆室只有一个化妆师,化妆师放倒椅子让演员趴在椅子,演员上半身全裸,背在上,化妆师要给他做假刺青。 余果在化妆师沾取顏料的缝隙中走到演员的面前,从大白色塑胶袋里头掏出一块馒头,问闭上眼的演员要不要来一颗。 化妆师听完来不及摀住嘴就笑出声,趴在椅子上的雁行抬腿踢她膝盖一下。 「你是负责送餐的人?」雁行对余果笑,双眼弯弯的,像新月。 雁行接过馒头放在化妆桌,又指不远处的矿泉水:「嗨,小朋友,能不能帮我拿边上的水瓶?」 余果想帮他拧开,却发现盖子本来就是开的,便提醒说:「如果你刚刚没碰这瓶水的话,现在最好不要喝。」她轻而易举的转开,甚至没用点力气:「它本来就是开的。」 雁行抬起头闭上眼,他的刺青刺在肩膀,一朵绽放的玫瑰,化妆师给他画一向上挑的眼线,魅惑的像出水的女人。雁行没有接水:「哈哈哈,我是十八线演员,来片场串个场,就属你在乎我的死活。」 「不过你说的对,那你把水都倒了,再帮我装新的一瓶吧。」 余果装完水发现化妆室人都空了,有工作人员过来清东西,余果只好一直把水带在身上,没敢乱放。 傍晚余果就从莉莉姐那收到第一份工资,十三个人聚集在片场内唯一一个有空调的小房间签合约。三个月,包吃包住,跟演员住同一个饭店,不想住随意,但得准时到场,要的待会找小吴拿钥匙。 余果刚好跟其中一位女化妆师住在一起,化妆师给余果一罐厂商赞助的水乳液,告诉她方城最近乾,皮肤也要多补水。 今天虽然是试戏,工作人员也得跟着指挥,哪里要人就得补上,余果一整天跑下来气喘吁吁,莉莉姐看她送餐送的快,基本上送餐都是她。余果感觉又回到徐姐的酒吧,来来往往都是人,嗷嗷待哺的嘴碎。 一场戏试到凌晨三点,副导站在边上,导演看取景器,余果刚好忙了一个段落,在角落箱子里取水,眼睛瞄到这场戏试的正好是雁行。 雁行穿着华丽的红服,衣襬拖的很长,他站在中间,眉眼之间是狐狸的妖艳,红色的眼影余果没看清,雁行就被对面的演员赏了巴掌。 导演都被清脆的巴掌声吓一跳,有化妆组的上来重新打粉,雁行挥挥手表示自己不痛,画面重要。 莉莉姐站在余果旁边和她说:「你认识雁行吗?」 「不认识,早上第一次碰面。」余果知道片场水深不见底,一句话可能都会招来人怨,她尽量保持少话、诚实。 莉莉姐告诉她,雁行指定接下来在片场的每一餐都要由你来送。 余果看雁行又被打一次巴掌,这次几乎都要摔倒在地:「他在这部戏演的是什么?」 莉莉姐睁大眼睛,控制住音量:「演狐狸精啊,你没看《未清狂》的介绍吗?」 「他不是串场的吗?」 「怎么可能串场,他可是主要角色,从头演到尾呢。」 余果觉得他被雁行甩的团团转。 在片场余果是不被允许使用手机的,在剧组的日子可以说是日夜颠倒,把他们使唤的比牛还勤奋,一收工余果累的不想洗漱,只想一觉到天明。 在慌乱的片场里,雁行的眼睛一直都是亮的,身子也是定着,他比这片场的所有演员都还要有底气,也有自信,能一秒入戏,也能一秒收工就出戏,能打也能被打。莉莉姐说他敬业,余果看了几次,觉得奇怪。 余果送餐一来一往偶尔也能跟雁行搭上几句话,雁行话不多,至少比余果还多,他有时候菸癮犯了躲在角落被搬重物的余果发现,两人会短暂的打声招呼,吃饭时雁行会招手过来让她一块吃,陪他唸剧本。 许是太过孤独,雁行在落水之后的那场戏撑不住发高烧,余果那天上上下下跑,回去也觉得自己在发烧。 有次江氏大老闆江衍过来探班,一来雁行就全乱了套,台词表情怎么演都不对味,演落水的那场戏最为严重,他抖擞身子讲着台词零零散散,凑不全,导演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只好临时加拍女配的场。 余果送餐到化妆室发现雁行双手搂着江大老闆的脖子激吻,余果知道为什么她可以一秒入戏也能一秒出戏,他本就不是在演这个戏,他在演的是别齣戏。 余果这个秘密守得严,没告诉任何人,江大老闆走的那天,手上的红绳不见了,雁行在另一边的片场演跟女主角吵架,手腕却多出一条红绳。 在某次导演喊收工,有人推餐车出来,是点燃了蜡烛的草莓蛋糕,今天一个女演员生日,大家围在一起帮她唱生日快乐歌,女演员当晚叫邻近饭店的厨师煮,喊全剧组的大家一起到她家的花园开生日会。 余果这些工作人员都被邀请去了,他们被现场的食物种类多到吓了一跳,要台式、中式、日式,或是泰式应有尽有,没有想吃的还可以当场点。 余果吃的不多,山珍海味吃不惯,只吃几块小蛋糕和两块牛排就饱了。 45.爱你如爱自由。* 在大家互相敬酒的时候,余果蹲在花园的草地给谢图南打电话,在片场生活两个月以来,余果虽说不常和谢图南保持联系,谢图南也被乐团跟竞赛的事情忙的两头烧,但两人空间的时间总会兜到一起。今天是余果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谢图南,余果看了眼手机时鐘,已经凌晨十二点,她在心里暗自自嘲:这么晚打电话,谁会接啊。 雁行手拿一瓶白酒,穿过栅栏蹲在余果旁边跟她一起赏月,他对余果说嗨,也播一通视讯电话给江大老闆。 「什么事笑的那么开心。」谢图南坐在操场的阶梯,刚跟张望北还有其他同学打了三对三斗牛,比赛一结束,手机萤幕一亮,谢图南球也不管就跑去接电话,这会除了张望北以外,其他人都在笑话他重色轻友。 余果吃一口蛋糕,奶油味的:「今天女主角生日,请我们吃大餐,每个人难得放松,连导演都不严肃。」雁行不小心听到哈哈大笑,他拍余果的肩膀叫她往左手边看去,导演和副导还有女主三个人拉起手转圈圈,导演头上还有庆生派对帽。 「是吗,什么时候回来?前几天跟烟罗他们出去,我买了礼物要给你。」谢图南接过张望北递给他的水,贴在脖子上,凉。 余果算下日期,前几天谢图南也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余果也都回不确定,这阵子忙碌之馀,让她想了很多,关于学习的缺失,以及一个人真的需要去接受长达十多年集体教育这件事。 「工作结束后我得去旅行。」 谢图南挑眉,小孩子现在居然也学会找方法舒压了。 「也好,要我陪你去吗?」 余果觉得不对劲,自从上次跟谢图南拥抱过后,谢图南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句子有时会让余果如浸泡在蜂蜜般黏腻,食知有味,却不腻。 「我自己吧,回水川再去找你。」 「也好,小心安全。」 在一行人骑车要散伙,清桉问谢图南,跟女生讲话怎么不会黏糊糊的,一板一眼好像在交差。 张望北敲他的头:「你不懂,小南是在珍惜!珍惜两个字你会写吗?」 谢图南不回话只是跟着笑,他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段句子:女生面对真爱的第一反应是大胆,男生则是胆怯。 谢图南不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了,他依旧会害怕两眼迷离,委屈一身傲骨,自枕荒唐梦。 有人在找雁行,大伙儿四处张望,余果下巴抬起点了前面着急的人群:「他们在找你。」 「余果,你在谈恋爱吗?」雁行没动,眼睛专注欣赏月光。 「这是恋爱吗?」 雁行翘起嘴,看向余果的眼眸盛满月光的饱和:「难道不是吗?至少我不会一个人躲到角落打电话。」 余果瞇起眼,不太确定:「我觉得你跟江老闆比较适合谈恋爱,你们有钱有时间,我太忙了!」 「不是啊,我跟江衍没可能走到那一步。成年人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非你不可,我们只是现阶段互相需要。」雁行跟余果乾杯,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的脸颊开始泛起红晕:「但听说恋爱的滋味会跟你手上的橙子汁一样酸酸甜甜,我也真想嚐一口啊。」 雁行透过栅栏的缝隙看见江衍居然穿一身风衣到场,和导演说没几句就掏出手机打电话,过两秒自己的手机开始响,雁行没接,他跳下台阶,跟余果说再见:「明天见!对了,谢谢你帮我倒水。」 余果待在剧组的最后一个月,莉莉姐在凌晨租一辆大巴士,两个小时收拾好片场,催促大半人挤到车上去,师傅坐在驾驶座等大家上车,余果被安排在最后靠窗的位置,他们要去一座山上拍最后几幕。 一待就是完整待满一个月,山上缺水又缺电,小木屋让晚上不易睡的住,剩下的分别搭帐篷,一窝一窝住一起。余果接连几天都吃麵包,吃到拉肚子,有次跟谢图南讲话,忍不住在草地上吐了,谢图南笑话她之后一阵子也不敢吃麵包了,余果想反驳,字语跟呕吐物哗啦啦吐一地。 余果彷彿又回到云之森的半山腰,她开始跟剧组的编剧大姐学煎鱼,放米酒、放盐、放白胡椒抓掩,一开始她抓不好翻鱼的时机,试好几次,大姐气呼呼的抱怨:「你要学会放手,等时机成熟再翻面!」 她和道具组的王哥学喝茶,看茶叶好与坏,也有过一不小心喝到睡不着觉,又下山跑去溪流捞树叶,捞到一片许一个愿,一晚上捡好几十片树叶,愿望总会有一个实现。 余果趁雁行出发下山拍访问的清晨,托他买几本参考书,雁行不知所以,回程经过书局还是买了几本回去,要走去小木屋看到余果坐在一小块平坦的石面,锅里热气不断往上窜,她在翻鱼。 雁行帮她淋酱油,亮出手里的参考书-《高中优势物理大全》,问:「你才高中?」 余果用木块戳酱料舔味道:「休学了,想要復学,可以赶得上大考。」 「你都已经出来工作了,还想回去学习吗?」雁行放纸盘在旁边。 「嗯,这样可以看得远。」余果切鱼在托盘,分半条给雁行。 雁行嚐一口惊讶说:「真好吃,有秘诀吗?我回去叫江老闆也做一份给我。」 余果挑出一根鱼刺:「翻鱼要放下执着。」 杀青结束那天,莉莉姐发给每位工作人员小红包,装元宝,祝福大家大吉大利,真情的说:「三个月大家辛苦了。」 庆功宴余果没留到最后,她订好前往h市的火车票,要离开方城前往佛远山,收拾好行李发现雁行提一个行李箱在大门口等她。 「这里没几个认识的人,现在连唯一一个朋友都要提早走。」雁行送她一张vip的电影票:「莉莉姐做人小气,你们应该会拿不到这票,我提前先给你。」 余果接下电影票,《未清狂》三个大字印在最左边,下面是首映会出席的演员,余果笑了下,挖出兜里的元宝给雁行:「你感觉风尘僕僕的。」 「两个小时前去参加杂志拍摄,刚赶回来就看到你要走。」雁行把元宝扒开,原来里面还躺着一块一元硬币,硬币被放在余果的手中,雁行把金色塑胶壳收走说:「一元復始,万象更新。」 余果跟他说年年有馀,雁行突然十分认真地望进余果的眼底,余果觉得他戏癮犯了,他像念台词一般说着:「余果,如果有人是爱你如爱自由,该有多好。」 「保重身体。」 46.镜子。* 三月花开明媚,夜晚残存冬日的冷。剧组结算的工资不算多,余果拿其中一些买一件棉袄,穿在厚外套里面,她睡在佛远山的山脚民宿,半夜常听到野猫发情,猫爪戳洗澡木桶的声音。她睡的特别香,感觉这里是世外桃花,庭院散落的花瓣,连鱼池都铺满花,再走远点,有条小溪可以洗衣、可以烤肉,有小孩大人追赶的足音。 余果花费一整个假日把这些可见的都记录在相机里,她用木桶洗澡,在村子的小学校除草,听小朋友背课文,除完她铺张草蓆在瀑布旁的石地写诗,她跟小孩胡言乱语;跟长老讲轮回;跟老人讨论生老病死,她以为自己不容易被环境所影响,当她开始期待赤足踩水,录影的画面乾净纯粹,骑野马、接花瓣、晒黄昏,张扬如旧年的春,才发现没有人能不被同化,都是用身体奉献自然的信仰。 烟罗带清桉去张望北的租房听他们的彩排,离二手小镇老闆考核的日子剩不到一个礼拜,谢图南和张望北这次准备各两首新歌,排练已经一段时间,谢图南这场负责主持,稿顺的差不多,还多加两个冷笑话。 烟罗上完厕所看了一圈:「陈见洵呢?怎么没看到他?」 谢图南帮梁勾倒水,在厨房喊:「回老家,过两天回来。」 「他的贝斯呢?不弹了?」 「人家高材生,早就练完了,只剩你。」张望北坐在地上换新的吉他弦,之前那一根在上礼拜在二手小镇表演太高昂,甚至还超时,老闆看观眾反应不错就没喊停,等张望北回后台发现弦快断,手指被割出血。 「余果呢?小南怎么没带她过来看。」烟罗坐在沙发打开一包薯片,谢图南伸手拿一片出来。 「小孩出去玩了,过段时间才回来。」 「你怎么还把人当小孩看,我看余果挺聪明,敢说话。我前几天还在车站看到她,掛着一台相机在照相,不过这次你怎么没跟前几任一样把人拴在身边管着。」 谢图南瞇眼:「在车站,什么时候?」 烟罗打开手机相簿,递到谢图南眼前:「一个礼拜前吧,往南下的火车,你不知道吗?」 谢图南还真不知道余果会跑去哪,他觉得跟余果现在的关係还不到需要时刻报备的程度,余果没说,谢图南自然也不会多问,只是就怕猜疑:「半夜出发的吗?」 「是啊,晚上九十点的火车。」 谢图南摇摇头,烟罗碰放在桌上的水蓝色盒子:「我能问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吗,自从上次我就超好奇。」 张望北弹吉他抬起头也说:「我也好奇到想直接拆开的程度。」 谢图南握着手机,页面停在跟余果的通话纪录:「南下的船票,她跟我说过想坐船去南方生活,我想先陪她过去看看。」 烟罗勾起梁勾的胳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小南,跟你当朋友这几年,你特立独行,有主见,我们都羡慕你写歌有自己的风格,有时候会疯狂到我以为你不会去注意别人。」 「但是她给我街道跟月亮,快哭了还跟我聊混沌。」谢图南笑着打开盒子,里面放两张正方形的船票,日期早已定好,是他们结束考核的隔天:「我感觉她是我剖开的心脏。」 谢图南站起来推开阳台的门,在本不应该打电话的时间拨给余果。 余果没接。谢图南等馀音播毕又再打一次,余果站在庙宇前接起电话。 「余果,今天做了什么事?」谢图南闻了空气中散发的泥土味,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难得今早晴朗半天,等会可能又要下一整个傍晚的雨。 余果呼出一口气,在余年离开家的第十七年,她终于来到宋茜所说的最后一站-佛远山。佛远山自名为佛远,传说是这座山本是连体山,由于这座山的看管者一时着了魔,心术不正劈开山之间脆弱的连结,连体山变成两座山,受到天神的谩骂,看管者无力管理两座山,便选择其中一座山长眠于此,看管者远离也代表神仙的远离,所以叫做佛远。 无人管理的这片山开始出现泛泛之辈自称精通仙术, 余果的腿满是被芒草割破的伤痕,她徒步走半天,两旁相似的树木让她险些走错路。昨晚民宿来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余果和他相谈甚欢,期间民宿老闆给老人两瓮酒,没要钱,他们叫老人传奇僧人,年已百岁,老人说生死有命,有轮回,余果持相反意见,讨论到凌晨时分,民宿大厅只有两盏黄灯,僧人越说兴致越高,最后请余果上山去看看,去看新生跟轮回。 余果站在庙宇前,庙宇是半开,从外可轻易看到内侧,正中间是一面椭圆的大镜子,余果轻易从镜子内看到自己:「我在看一面大镜子。」 镜子背侧让余果不寒而慄,一两百位信眾齐刷刷的跪拜着一个活人跟一尊神像,他们摆的姿势极为相似,手的位置不自然地扭曲和张开,脸上表情怪异的让人恐惧,神像的手抱着一面镜子。 又是镜子。 活人在神像手上点火,神像开始燃烧,祂手上的一串红色细线窜起一阵火苗,眨眼的时间,神像本身逐渐在燃烧,红线延续到每个信眾的背上,活人开始唸在场信眾的名字,余果看见每个人背上有星星火苗,有一个人受不了背上因燃烧流出的鲜血及烧灼的皮肤,他奔跑、扑腾至神像的火坑,他突然背过身,甚至在看见那面镜子前已经来不及踩煞车,被活人一把推进去。推倒的不只佛像,还有神像背后的太极图。 天地混沌,阴阳未分,万物新生。男子获得了新生。 「余年,获得了神的庇佑!」活人往火堆吐一口唾沫,空气中瀰漫血腥的气味。 但男人看见什么使他如此恐惧? 像一齣落幕的剧,周围的人不顾背上还未烧尽的红绳,他们跳舞,蹲下又起身,挽彼此的手臂,一圈一圈缠绕。他们用通苦和牵掛灌溉信仰。 余果看竖立在外的大镜子,沐浴在昏黄的暮色下,镜子饱满圆滑,如同清澈湖水,闪烁金黄,聚集镜像,反射凝固之气,渐渐镜子由透明转牙色,称日满。 47.对视。* 廉价的感触仿似颤抖的指尖:吶喊、崩蹋、溃败、凝视,在其中氾滥。 她一步都不敢靠近,像是被血腥的场景慑服,手上的相机还在录影,她能感受自己五指僵硬的不能放下。男子转身脸上的疤痕由右眼划至左颊,是余年。宋茜曾得意洋洋向余果炫耀宋匀生產的那天,她用摔碎的酒杯朝余年狠狠划一刀,血流不止,像极蠕动的活蛇,这么多年疤痕仍未消退。 以致可以一眼辨别,一眼揉碎许多情绪,余年的类似辞别。 余果回到民宿心有馀悸,也有点不敢相信,惦记那么久自己逃跑的父亲,就这样一跃火坑烧没了?从去年的云之森到年尾的古桥水道,折腾那么久,坐上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只是想寻找能放下心的真相,现在居然烟消云散了。 结局来得太快太急了。 余果开始思考自己算不算帮助余年自杀的兇手,她的冷漠注视,一声不吭,算不算及其有利的武器。 她低下头发现手心不断出汗之外,手机没电关机了,她急忙找寻插头充上电,谢图南的讯息跳出来,一共八通。 余果拨了一次,谢图南这回倒是没听到。张望北换弦结束看谢图南冷着脸走进来,跟烟罗对视几秒,一人一边,拉他去附近的酒吧,一个小时过后,谢图南手机嗡嗡响,差点掉出口袋。 烟罗拍谢图南弓起的背:「我帮你接了哦。」 谢图南点头,烟罗先说:「喂,你好,请问找谁?」 余果刚洗好发丝没吹,在木地板上滴水,她愣了下,说:「我找谢图南。」 烟罗觉得声音熟悉,便问她:「你是余果吗?」 「对,我找谢图南。」 一板一眼的余果烟罗第一次见到,她翘起脚:「谢图南喝醉啦,刚跑进来我们这里,阴沉沉的不说话,自己叫好几瓶酒,不看标籤,能喝的都嚐一点。」 「哦,我是烟罗姐姐,好久不见余果,最近过得好吗?」 余果说:「挺好的。谢图南现在还可以讲话吗?」 烟罗瞄了紧闭双眼的谢图南,把电话举到两人耳边,说:「恐怕不行,他前几分鐘说他喝多了胃疼。」 「有给他吃胃药吗?」 「他说不想吃,说苦。」 余果没哄过人,说出来的话正经八百:「也好,痛了下次就知道了。」 「烟罗姐,帮我转告谢图南,我过几天回去。」 掛断电话后谢图南禁不住噗哧笑出声。 烟罗喊张望北过来,站起身对谢图南指责:「不过你把人家来电名称设成『小狐狸』做什么?」烟罗把手机推到他手里,谢图南依旧缩起身体:「你还真的喝醉啦?」 「柳橙汁你觉得我会喝醉?」 她跟张望北去前台点歌:「哪知道你里面混什么料。」 余果难得焦虑了一回,她往回确认相机内的录像,把跃进火坑的男子放大再放大,确认这是余年,千真万确后,她把这一整段全部删除,只留下镜子反射的地下城。 她宣告这是一趟失败的旅程。 余果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网搜寻无人区、二手小镇,点开售票系统,买一张入场票,进场随人附赠饮品。 这算是一个惊喜吧,由她来完成。在好一段时间没见,可能彼此都变了一点,也可能都没变。全世界的人都觉得这个时代无聊、腐臭、充满悲剧,你却可以保持理解、浪漫主义、深信不疑。而这么大的世界缩成一条街,我的脉搏止不住跳动,想取下藏进最深的口袋。 余果隔天起得很晚,她提着一个小灯,撑大伞,去看小溪涟漪,手扶过芒草丛,双手张开走向巨树。在一道从高山间倾天而下的瀑布看冲刷出七彩虹,她就站在距离瀑布不到两公尺远,伞不撑,任由水拍打,双膝、双脚、双眼、双耳。 她在唱自由歌,嘴里都是水,她就吐。 为什么算命的瞎子说他不会算命,因为他深信无关混沌,无关太极,自己就是命啊。 余果回水川的行李明显变多了,雁行在剧组帮她买的参考书余果读了至少一半,她到水川车站前联络了谢图南,谢图南刚结束期中考试,从考场匆忙赶来,水川连日大雨本是令谢图南烦躁的天气,谢图南穿黄色雨衣穿梭于街道,脸上险些有了笑容,还买一朵桔梗花,放在车厢里。 余果茫然看这场措手不及的雨,谢图南刚好走到车站大门的广场中间,两人不说话,远远的对视,好像一段长久的分别,连注视都变得足以珍贵。 谢图南想着,余果头发长了,绑了小马尾。 余果想着,如果谢图南愿意,她想舔去他眼边满溢出的银河。 余果奔跑进大雨里,躲到谢图南黄伞下,也不顾谢图南还穿着雨衣,余果紧紧拥抱他。 「好久不见。」谢图南摸余果的脑袋,她的小马尾:「这是狐狸尾巴吗?」 「嗯。」 谢图南把余果载到租房,一路上余果靠在谢图南右肩,嘰嘰喳喳说个不停,把这三个月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光。 「我过得很好。」余果戳他的肩膀:「我知道大明星也会怕爱情,我凌晨十一点站在民宿门口吃冰淇淋,我在寺庙祈求我爱的人平安,我看到曇花一现,在我困在山里的时候,我盯着那颗花整整一个小时,我发誓我连看参考书都没这么认真,而且我还被野猫咬了一口。」 「这些你都不太想听吧。」余果缩了脖子,一滴雨水打在她被晒红的脸上。 「想听。你怕你说出来的没有人听懂对吧,可是我就听懂了。」谢图南拍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你可以继续说。」 余果难得一见的羞涩一回,她说出来的话变的坑坑疤疤,方才原本因为激动所以搭在谢图南肩膀的手,显得有点彆扭,她把手收回去戳他膨胀的雨衣:「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独拥星河的人,一座山唯一的朝圣者。」她认为自己不合逻辑的幸运。 「慢点啊余果,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听不清。」谢图南趁等红灯时右手朝后勾着手指:「再大声点,不然就再靠近点。」 余果先是抬头,那隻指头沾满雨水,当她发现红灯秒数还有五秒时,上半身向前倾,牙齿咬住谢图南的指节,很轻,没用力,也没留下口水。谢图南的手指愣在空中,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刚好绿灯,他只好无奈的拋下一句:「余果,下次红灯时你得回答我你是不是属狗。」 48.对不起。* 余果大声的说:「谢图南,你觉得我们在下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一起去看日落,你说好吗?」 然后你捂住我的眼,你拥有整片黄昏感动,这样我只剩下你手掌传来的心跳,心跳是不会骗人的。 谢图南低低的笑:「我现在就想带你去看日落。」 当余果出现在谢图南的租房时,张望北并没有意外,他整理好沙发,往沙发摆两个枕头,还有懒骨头,打开三瓶可口可乐一人一杯,乾杯:「随意喝哈,冰箱还有一大堆。」 张望北坐到小凳子上,手里拿一把吉他:「欢迎啊余果,当自己家。」 谢图南看张望北下半身穿的运动裤,想到这廝一到家基本就都裸奔,和放在桌的可乐瓶轻轻一碰说:「辛苦了啊。」 谢图南给她几件自己穿的衣服,余果简单洗漱后,回到客厅时灯已经关上,独留一盏小夜灯,阳台的窗帘布未拉,街道的灯光透进来,余果坐在阳台的门边坐了很久。 谢图南跟张望北在张望北的房间里弹吉他,偶尔交谈着,低声悄语,余果爬到沙发,脑袋底下是柔软的枕头,脑袋还想浦顶夏天的街道、冰岛上的一粒莓果,以及如何在灌满水的大水缸里学会呼吸。 她满足的睡去,一夜无梦,醒来却是又痛又沉,租房静悄悄的,余果看向附近的桌子塑胶袋装的早餐,和留下的纸条,纸条的笔跡无疑是谢图南的,因为余果在最后看到跟谢图南帮她买剪刀那次的笑脸是一样的。 :想玩就好好玩儿,不想玩就待着,晚上一起吃宵夜:) 谢图南隻字不提表演的事,就连昨晚三人在客厅聊天也不说一丝关于今晚表演的事情,余果觉得奇怪,不对劲。 她透过晨光看那张白色的纸条,小心翼翼将角落的笑脸从纸条剥除,夹在钱包夹层。 她觉得她没有心,但是她有两张相似的笑脸。 余果配早餐剪一整个上午的影片,剪一段就停,因为一段两隻鸟在自己大腿上蹦跳的画面笑了好长时间,下午去附近小区溜圈子吃了碗麵,准备回去却在杂货店的门前扭棒棒糖机,中小奖,五块钱扭出三支不同口味的。 傍晚她又去洗一次澡,订票网站发出提醒跟她说票券还有一小时过期,余果穿谢图南一件印有「川大物理系」的黄色t恤,在镜子前端详,她闻到领子散发淡淡的樟脑味,皱了鼻子。 赶到会场是半个小时后,二手小镇跳脱以往在室内的表演的风格,採室外演出,工作人员在附近的的草地搭起帐篷跟大投影布幕,左右两旁的萤幕会由摄影机随时转播观眾的状况。这次的主题是「露天电影院」每个人进门除了一杯招待的饮料,没有固定站位,随意入座。 周围的大树都掛上好几串的灯泡,此时已经是入场时间,二手小镇这次的宣传做的挺广,许多人第一次来,有情侣、朋友、家庭,草地逐渐被佔满,没有空位。 余果手上拿一小束用红包装纸包起的风信子,她挑距离舞台左手边的位置,夜已经到来,远边的昏黄被黑夜稀释,余果瞇眼只看的着一丝黄线。 主持人上台说明,上场的六个乐团各会演奏三首歌,背后可以是自製的影像,或是自选的电影歌曲,当演出时,布幕会投影电影歌曲出现的画面桥段。 此时有不少人聚集在被称作摇滚区的舞台正前方,余果刚好也被包裹在摇滚区内,下巴一低就被左边推胳膊,头一抬想看舞台又被前面踩一脚,余果无奈喝招待的葡萄酒,随开场乐队的前奏摇动身体。 后台忙的不可开交,场控拿对讲机指示后场人员进出,谢图南此时万般庆幸他们是倒数第二组,还有准备时间,还有时间打电话找人。 谢图南刚换好衣服出来,一身皮衣皮裤,不断在后台来回走动,张望北冷汗直流,脖子的项鍊被他扯掉放在口袋,烟罗画着狐狸的眼妆,却一点都不抚媚,在镜子前她的表情像受惊吓的小动物。 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陈见洵没有来,他甚至没有发给任何一个人讯息通知。 「小南,人联络到了吗?」张望北手抖到心脏狂跳,他不由得离开椅子蹲下喘气。 谢图南已经打五通电话,全部拒接。 烟罗脸唰的一下白了,她亮出手机给他们俩瞧:「你们看。」 陈见洵在开场前半个小时在群组传了:对不起。 「靠啊,这廝是认真的?真的不来了?」张望北在群组发语音通话,陈见洵拒绝接受,张望北就发语音讯息,嗖嗖嗖一长串连人不带脏字的骂。 陈见洵依旧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在玩我呢?」张望北彻底坐在地板上,抬眼望谢图南:「我们就快成功了,差一步、只差一步,他说不来就不来。」 烟罗无力倒在椅背,她手握着鼓棒垂下,不肯放手。 「要不我们退赛吧,少了贝斯独奏烘托不了气氛。」张望北绝望的睁着眼,谢图南拔掉拇指的戒指,不说话。 「如果换成吉他呢?」谢图南在翻群组相簿。 「可以,但是谁能背起来,这么短时间,而且有三首!」 谢图南把手机架在化妆桌的镜子前,他拨起弦:「我背。」 希望好似被谢图南一口吹起。 张望北转头看烟罗,烟罗又重新坐起来,她想像面前是自己的鼓,在空中开始敲打起来。 张望北抹掉眼泪:「小南,我也看一点,到时候你记不住了随便弹,我顶着。」 「还有我啊。」烟罗也喊。 张望北笑了一声:「你鼓顶什么?」 烟罗说:「我也来段独奏啊,多好啊。」 49.活该。* 余果在无人区登场时,周围的人酒精上头,也就没一开始拘束,有人勾肩搭背,在上一组最后一首音乐一下,大家手牵手围成一个圆,顺时鐘跳。 余果整场听到现在跳出一身汗,有人给卫生纸,有服务生帮她添饮料,余果弯腰:「谢谢、谢谢。」说不停。 谢图南上场看见台下的人期待的目光,张望北是跳进场的,惹的观眾哈哈大笑。 烟罗打着手势,灯光慢慢暗下,背景板从左到右出现大海,三个连起来是海浪拍打着礁石,一艘海盗船从中间的背景板出现,船身翻起许多浪花,带走了月亮,谢图南的双耳充斥海浪的声音,这是他们实际去旁海大桥录音的,不属于电脑合成,是带有海浪当天情绪的。 就在船要衝出背景板之际,谢图南上方的灯光亮起,烟雾四周窜出,他清楚看见自己跟张望北的脸投影在一左一右,张望北的手抓住虚浮的大船,握起拳头。 蓝色粗体字的「南渡」浮现在正中间。 谢图南站在麦克风架前,他能听见心脏快要衝破胸腔,能感受头顶灯光的炽热,舞台像是虚幻的,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下一步就要跌倒,落到人群中。 「这是关于一艘船的故事。」他说。 在吉他独奏时谢图南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余果居然穿自己学校的t恤,头戴一顶黄帽子,挥着一束花,眼睛被七彩的光束照的刺眼,明明睁不开了还硬要看,余果似乎还对自己笑了,在张望北唱的那句:「狂奔吧。」之后,余果随眾人垫脚跳起来。 像一朵小黄花在绽放。 谢图南差点移不开眼,不如平时演出的正经模样,他对着余果的方向,难得笑了一下。 当余果在看那艘船,跟着大家一起惊呼海的倒影,她的眼里谢图南是黑的,在短暂的时间充满海浪的澎湃、月光在海水的折射,被背景淡粉的天空着迷的屏住呼吸。 谢图南满脑袋却是余果的气息:浪漫、羞涩、迷人。 他原本要录起来传给余果看的,这是他能给她最盛大的月亮,他会在某个夜晚和她在水池边反覆播放这个影片,直到他的眼睛里印上耀眼的月光。 谢图南不小心分心弹错音,张望北立即补回去,还给他眨眨眼。 「我们的宇宙是一艘飞船,自无人区诞生起,便在计画叫做的救赎的旅程。我想,我们现在做到了!」 他们三个聚集到舞台中间,亮出左手臂的星球纹身,四个小人牵着手。画面被投射到全部的背景板。 主持人紧接着踩谢图南后脚上来,谢图南还在往回看就被张望北拖走。 「肯定能成功。」张望北张开双臂,三人拥抱在一起,他想起余果拍的宣传片,最后几幕也是他们依偎在彼此身边:「我们听完再去庆祝?」 谢图南脱离张望北的怀抱:「我打个电话。」 张望北拦住他的身子:「什么事情啊,这么紧张?」 「苏梄泊来了。」谢图南在自己的包包翻出常用的耳罩式耳机,在走下阶梯:「我要找人。」 张望北抓住楼梯的扶手:「小心点啊,有事电话!」 谢图南比一个ok的手势。 谢图南方才站在舞台就有明显感觉,二手小镇今晚来了不少人,他焦急的感觉心脏都快融化。 有人认出是弹吉他的谢图南,衝过来问他可不可以合影。 晚了。 主持人已经退下,苏梄泊带领队伍摆好姿势,唱他们的新曲,以及苏梄泊带来的自创曲。 本该是特写偶像的镜头却开始带观眾的表情,余果是第一位随机的幸运观眾,她身边的民眾都抢着要挤进镜头。 谢图南抬头看摄影机镜头的位置,跑了过去,跑进大眾人群,和不少人擦撞,碰倒一个酒杯,他的袖子变成紫色的,他仍马不停蹄的拨开、再拨开。 余果瞪大眼睛,下一秒在一片尖叫声中举起手,苏梄泊是看不到那隻奋力往天空举的手,自然也察觉不到余果的动作,苏梄泊觉得自己正享受被名气包围的成功,一切都有代价,也都有好的结果。 他情不自禁的往后看,在看到背景板时,他的吉他从手上掉下来,余果用唇语说:「活该。」表情是笑的比谁都张扬。 苏梄泊没办法再想下去,他在队友诧异的目光中捡起吉他,词全忘光了,脑袋在想那支录音笔有没有好好做销毁,他不能被发现。 谢图南也在这时找到余果,背景换另一位观眾的脸,谢图南就像抱住缺水的死鱼,谢图南让她靠在胸前,一隻手摀余果的左耳,另一边的耳朵谢图南低声地说:「嘿,听我的声音,余果,听我的声音。」然后谢图南把两隻手都移开,耳机戴在余果的耳朵里。 余果睁开眼,身边一瞬间被抽光人声,连树叶婆娑、灯泡摇晃都被吞进真空,她像是真的进去幻想中的宇宙飞船。身边的人开始喊名字,舞动身躯,敲打节拍,攀在对方身上像缠绕的枝条,她听不见,她的世界只有谢图南的声音出现,是没有听过的旋律,他唱:「见一面吧,我带着花和真诚。」 余果任由谢图南拉起她的手腕,他们不断往外走,走出草地,他们甚至走出了会场,往外,再往外,余果看见一片巨大的草丛坑,谢图南是死寂的,他走得飞快,不顾余果在后头的踉蹌,把她跩近那坑里,用自己的身体堵住坑口。 「谢图南?」余果叫了声。 「嗯,在听。」谢图南低着头,扯掉余果的耳机。 「你找我有事?」余果缩成一团。 谢图南轻轻笑着,问她:「不想跟我说话?」 余果皱眉,谢图南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许多。 「想,你说话。」余果背靠上树丛,他们总在奇怪的地方互相较劲。 谢图南搓着手指:「突然不想说了,你说吧。」 这是在闹脾气? 余果便随谢图南的意,随便说:「我今天去吃你们推荐的老麵馆。」 「结果麵还没上来,店里一位穿西装剃寸头的大哥说今天他全包,见者有份。」 「我又多点几样没吃过的小菜。」 「你今天过得挺好。」谢图南点评说。 「是。」余果亮出牙齿,伸出舌头:「我有吃饱。」 50.你也喜欢吗?* 「为什么那时候给你票你不来?」谢图南找好一个位置,坐直,耳机放在余果的大腿上,她能听见耳机里又在唱一个新的段落。 余果不明所以,脑袋奔腾而出谢图南对镜头深情款款,又背对镜头一动也不动的样子:「我有看了,你们表演的很好。我看到你们的宣……」 「不,你没有来,我没有看到你。」谢图南打断她,暴力的拆掉连着手机的耳机线,手机的喇叭再重复:见一面吧,我带着花和真诚。 余果缩在角落,静静听完整首,尔后问谢图南:「这首歌有没有名字。」 「没有,我没给它取名。」 「为什么不取?」 「留着给你取。」 「给我取?」 「嗯,给你取。我做的曲,我说了算。」 谢图南呼出一口气,秋天夜晚的凉风,冷的不像话,像鬼针草,刺在皮肤上,透进心底的凉,他说:「取吧。」 余果在那一秒想到了宋茜。 逃到水川以来,她以为自己是崭新的人,直到她对h市的某些事物开始惦念,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很早就有,一开始是窗边的鸟,再来是一碗麵,一道熟悉的呼喊、远方稻田与血红落日。 她开始烦了。 她来二手小镇一路上都在想,现在见谢图南的心情是开心的,如果可以比喻的话,就像是在膝盖泛黄处的瘀青,它存在皮肤表层,与你分享它的疼痛,和曖昧的界线不清。 余果摇摇头,她说现在想不到。 「余果。」谢图南抬头认真瞧她:「你像一颗橙子。」说完头又撇回原位。 「新买的,我觉得好看。」 谢图南把矿泉水递到余果嘴边,余果没有接,他伸长脖子,牙齿咬瓶口边缘,谢图南倾斜瓶子让余果喝下,余果打了一个嗝。 「我也觉得好看。」 谢图南趁机把矿泉水塞到余果的手里,瓶身的水珠滴到水坑里:「你是无人区的宝藏,很多人都喜欢你。」 她的视线落到谢图南垂下的指尖,沾着粉。 「你也喜欢吗?」 余果眨眼睛,是喜欢的,看他在音乐里恣意舒展的样子,不必用言语表达的自信,不避讳讚美的自知。 谢图南手掌放到余果后颈,覆盖那隻翩然慾飞的蝴蝶,提起他手下的软肉:「放轻松,没逼你回答。」 「我有酒,你喝吗?」余果把附赠的塑胶杯推到谢图南胸前,她抑制不住的打嗝,说的话都断断续续:「我、我那时看了电视直播,看到你唱三首歌,最后一首你几乎全唱了。」 她承认酒精使人着迷的原因,除了昏沉,还会分不清幻想或是现实,狡猾的令人心安。 「嗯,继续说。」大手依旧在后颈上规律地捏了捏,余果手里的塑胶杯早就喝光,谢图南手快给没收了。 「我羡慕他们能在现场看你们表演。」余果的头低下去,从喉咙窜出的气体没憋住,她又打嗝了。 「你当时在哪儿?附近、还是在租房?」 余果瞇起眼睛,颈上的温度太过舒服:「船上。」 「在工作?」 「嗯。」余果感觉身体很热,呼吸不上来:「我讨厌挤来挤去的人,想吐,但是在船上也想吐,」她睁开眼睛,往后倒坐在突起的石砖上,头被谢图南的手保护着,没有磕着。 「既然都想吐,不如在人少的地方。」余果张开口,想把水倒嘴里。她也如愿实施,水一部分进到肚子,一部分沿嘴角滑入衣领。 「我唱的吵吗?」谢图南抽走余果举在半空中的水,指腹抹她的唇。 「是底下的观眾太吵了,他们往你身上找他们喜欢的样子,眼里的雾气、口中的玫瑰,他们觉得摀住你的心脏也能舔热。」 「可是他们是无人区的粉丝啊。」 「是啊,他们是粉丝。」余果闭起眼睛,不去看谢图南。 「余果,现在我的声音,是开心的吗?」 余果睁开眼睛,谢图南依旧偏头,专注的看她,厚实的手掌垫着,在等她讲话,好像两个人相处就会这样,一方当话匣子,话像潺潺溪流,一方可能是排水孔,除了接纳源源不绝的流水,还得消化不让水满溢出来。 是啊,谢图南在笑啊。余果依样画葫芦,模仿谢图南嘴角翘起的弧度,她伸出食指掰出相同的弧度,露出牙齿。咿咿的笑。 她想,是开心的,因为谢图南跟着朋友上学,乐团让他开心,或者是演出成功让他开心,这阵子发生太多能令他喜悦的事。反而自己平淡得多,在剧组每天给窗台的小鸟胃饲料,看牠们嘰嘰喳喳吵架,水壶装满水,给剧场门口拐弯的白花浇早晨水,看花瓣的露珠,和雁行碰上是凌晨三点,他们蹲在临时搭的遮雨棚里,一个为了偶像包袱躲着抽菸,一个在解物理计算题,晚上失眠余果会拍几张照片存到随身碟准备洗出来。 和魏寻见过几次面,他笑说,她没那么野了,没有獠牙,没有见人竖起毛发就想咬。 她该开心吗,她觉得不,身体哪里怪怪的,她正在流血。 「我物理竞赛通过了。」他握住余果的手腕,制止她弄伤自己的行为:「别弄痛自己。」 「真好、真好!你的努力有回报,我早就说过你会成功!」余果起身夺过谢图南高举的瓶装水,全部喝光,喝乾净,一点都没剩:「敬你。」 51.流明。* 余果转过身,以为是她订的闹鐘响了,手机从口袋掏出,宋茜两个字显示在萤幕上,余果背对谢图南接通这则电话,宋茜吃着指甲,她坐在警察局冷硬的板凳上,周围都是人,她却觉得特别紧张:「余果,你在听吗?」她穿一双拖鞋就奔跑出来,跑太急,拖鞋甩飞一隻。 「在听。」 宋茜终究没忍住,泪水溃堤而出,她对着手机呜呜咽咽:「宋间死了,你的舅舅死了!」 「他没有回家整整一年半,最后被发现跌落在佛远山一个山坡下,脚扭了,那天雨下特别大,救护人员说他没有尝试打电话。」 「你说说,他一年没有回家,难道也是去修佛了吗?」 佛远山,宋间跟着她来佛远山了,在她最后要离开的那天,余果在火车上查到,那天是近几日的最大豪雨,好多山区都有土石流崩塌。 「余果,你回来吧,你快回来,我感觉我也快死了!」有警员看宋茜不对劲,握她的胳膊被她挥开:「别碰我!」 「我过几天回去,你先别急。」余果答应她。 谢图南狐疑地看她,眼神像钉子,锁在余果身上,赶不走,他用袖子擦余果的额头:「你怎么了?流一堆汗。」 是啊,她怎么了? 她救了一隻金鱼,可是牠还是死了。她从宋间的眼皮子底下出逃,可她有时还是会做恶梦。她无法安逸现在,因为堆叠现在的正是过去的所有。 之前牵扯的一切突然全都消失殆尽,余果绷紧的身体毫无征兆的放松。 「我想睡觉,睡好长的觉。」余果感觉她仍在笑,嘴角的弧度,僵硬的流出口水。 谢图南不放心,用手挠示意余果,让她把脑袋枕在他的右腿上:「余果,我好久以前就想问你,你想要回去读书吗?」 「我的妈妈是医生,他们正在资助学生,说不定可以帮得到你,只是需要成绩证明。」 「如果你觉得颓败,想获取成就,重新回去学校读书是一个很好的管道。」谢图南摸余果的额头,用食指在上面写字。 「我喜欢啊。」余果对着谢图南眨眼睛,她的眼里有雾气,明明是该替谢图南高兴的一天。谢图南写字的食指停了,覆盖她充满雾气的双眸,余果的眼睛却没有如期闭上,睫毛随眨眼的动作刮在谢图南的手掌心。 谢图南以为她真的累了,她想睡觉,偏偏她现在精神饱满起来,像刚充气好的皮球。 「我喜欢啊,喜欢、喜欢、喜欢。」她重复说,直至感受到谢图南手掌正在颤抖,发出不小的哼哼。 真好,谢图南终于被她逗笑,他今晚是开心的。 「你喜欢什么?」 余果抬起手臂,食指想比谢图南的位置,不小心点在他的鼻头:「喜欢无人区的宝藏。」 谢图南定着不动:「我也喜欢,你喜欢他哪里?」 余果的手指从鼻头笔直向下,经过人中,到唇珠:「喜欢他唱歌。」 谢图南不催,他嘴唇微啟,使余果的手指触及唇瓣,到下巴时,他吞了一口口水。 「这是不是流明?」余果指着谢图南的眼睛问。 谢图南的手从余果的眼上离开,他微微俯身,轻咬余果的指节,眼眸黑亮如漆,他专注注视着余果,余果感觉他的眼里有荒漠、烈火、炎阳,她感觉全身要被烧个精光。 「什么?」余果能感觉谢图南的舌头抵在她的指尖,嘴唇一张一闔,像扇子。 谢图南往后退,松开牙齿对余果手指的束缚,他用另隻手帮她擦拭手指留下的津液:「如果我的眼睛能计算出流明的话呢?」 「说明那本书是真的,我的想像没有错。」 「嗯,你的想像没有错。」 谢图南到现在才真正觉得余果心里头住着一个疯子,要驾驭疯子太难了,要比他们更疯,谢图南做不到,但是总可以并驾齐驱的,于是,他抓过刚被擦拭乾净的手指,靠近嘴唇,亲吻,一触即离。 「还想回学校吗?」谢图南讲出的每个句子都有魔力,可以被诗人装到酒壶,乘扁舟,洒满午夜的水面月亮。 余果因为谢图南的一个吻全身僵硬,宋间的样子又不受控制跑出来乱叫,谢图南察觉余果的不对劲,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想要逃跑的身体衝动,谢图南用手掌包覆余果五指,结果余果连拳头都没办法握紧。 她的牙齿不受控制打颤:「如、如果我回去上学,我的家不在水川,在h市,我得搬家,搬回去,可是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在长大,再给我一点时间,」余果想站起来,她颤颤巍巍扶谢图南的手臂,感觉要攀爬上去:「再一点时间,很快、我很快就会照顾好自己。」她好像变成一艘渔船,船底部本就有破洞,不完整的,水猖狂吸乾她仅存的空气,她感觉快要沉没。 余果挣扎的快疯了,仿若小船迷失方向,在漩涡胡乱打转。一条鼻血流了出来,滴在谢图南的手臂上,一滴、两滴,她真的在流血。 「余果,冷静一点。」谢图南捉住余果的肩膀,用袖子在她的脸上胡乱地擦,余果眼睛半瞇着,她在笑啊,为什么谢图南偏要皱眉头。 「我冷静、我冷静。」她用力吞进口水,舔掉嘴唇沾到的鼻血。 谢图南双手扶正余果的脸:「你认真看我。」 「你怎么了?」 余果好像恢復了神智,可那双眼睛混沌的不行,谢图南的眼睛同样沾满了水气,换余果不明白,谢图南本该清明的眸子,她拿手去摀谢图南的眼睛,却被谢图南紧紧握住手腕。 很疼。 52.她没输。* 「你刚刚是不是祝贺我成功,我没有讲完。我爸妈不准我继续参加复试,通知单寄去家里,他们帮我自愿取消,没有任何原因。」 余果感觉自己出现幻觉,那滴留在谢图南手臂的鼻血,变成谢图南的眼泪,只有一滴,滴在余果的鼻子,落到上唇,余果伸出舌头舔掉,比月亮还咸。 「你在我这里不用长大,保持童心就好。」谢图南擤擤鼻子,环住余果的肩膀,象徵性的拍一拍:「我们这里没一个真的长成『大人』你只要想清楚你怎么样会舒服,就怎么活。」 谢图南想抓余果起来,可是余果全身软到不行,在他眼里余果湿润的委屈,像条蒟蒻,他没办法施力。 「余果,如果你想回去学校读书的话,我陪你。」他抱着她轻轻摇晃,谢图南不习惯许承诺,身边的人许承诺都会失效,像等待过期的罐头,可谢图南还是对余果说了:「我在车站等你。学不会没关係,我慢慢教你。」 谢图南背着余果,如果要拦计程车得在下一个路口,余果趴在谢图南的背后不出声,好几次谢图南都以为她要睡着了,没走几步就会停下时,碰碰她的膝盖,余果就会动动膝盖,提醒谢图南她还醒着。 到浦顶的路司机开的快,也想赚得多,特意绕远路,余果屁股被石子路颠麻了,打开窗户想吹风被谢图南扯住:「现在别吹,会感冒。」弹她的脑袋瓜。 到租房门前谢图南一度找不到租房的钥匙,哭丧着脸,余果也不管,倚靠在她的背上,眉眼淡淡的,笑笑看他找钥匙的样子。 谢图南进房前余果和他说等一等,谢图南这回很乖巧的在房间门口等着,像隻小猫,等余果踩踏拖鞋走进,手上多出两张照片,一张是被黄昏拉长影子的电线桿,另一张是暮色时,被残云挡住模糊的月。 她如期的遇见,遇见那颗破败的月亮和残存的街道,是幸运的,破败的月亮在云之森餵鸽子的凌晨,残存的街道在古桥水道的「南」 如果分享慾就是爱,余果想要给谢图南最私密的幻想。 谢图南接过那两张照片,低头端详,手指来回抚摸模糊的月:「给你的票,有看到号码吗?」 「没有。」余果还戴着那顶黄色的帽子。 「本来应该有,但是给你的是特别票,我安排的位置。」 余果问:「我的位置在最前面吗?」 「嗯。」 「你不是粉丝,你是灵感,余果。」谢图南碰她的眼皮,弄掉掉落的睫毛。 余果说:「我带了花的。」她想起谢图南在歌唱的:我带着花和真诚。 「风信子,我好像忘在草丛里了。」 谢图南摸她的头发,并没有接过她的话:「有时候我总觉得顾不好你,我们平常只是聊一些小事,聊一些不那么真心的情绪。偶尔你浑身上下告诉我不舒服,跑走了,我没有问,后来你回来,全身都受小伤,你跟我说你好了,我却觉得更糟。」 「你看,你又湿漉漉的看着我,这样我都容易心软。」谢图南揉揉她的耳垂:「你把防线设得很高,没有人能真的触碰到,我只能期待在你愿意给我展现一些模糊的共振时,能紧紧抓住。」 谢图南的眼睛被月光照成琥珀色,那么透明,余果这次反而没办法看透:「宇宙飞船替你带来了月亮。」谢图南松开那隻手,转身进房间:「早点睡吧。」 张望北昨晚跟无人区的朋友庆祝,喝的烂醉,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坐上计程车,迷迷糊糊回到租屋处,早上的太阳晒的他头疼,他扶在墙边弯腰想吐。 突然一隻手递给他一包面纸,张望北接过,嘴唇发白,好奇是谁,勉强抬头一看:「余果,你要出门了?」 「嗯。」余果把全部东西都背上了,她的黑色包包、相机,还有一瓶水。 张望北拿纸巾擦擦嘴:「有跟小南说一声吗?」 「他还没醒。」余果调整背带,弄紧了些。 张望北跟她挥手:「那你小心安全哦,早点回来。」 余果点点头,她的鼻子开始流鼻水,昨晚她又失眠,不断翻身再翻身,直到把自己的背都翻痛,她才小心翼翼爬起来,跨过几个前晚张望北喝酒的瓶瓶罐罐,她蹲在阳台的栏杆边吹风,眼睛不想聚焦,她的口很乾了还在小声呢喃:「我带着花的……」 余果睁开眼,网咖的电脑过热,主机风扇不停旋转,网咖门口黏一张纸条:冷气机坏了,晚上才有人修。有翘课的学生受不了跟老闆讨价还价,老闆开几台天花板的电扇,再给他几颗糖打发走了。 余果在闷热的环境下,剪辑完纪录片最后一幕,她站在佛远山的瀑布前,不惧雨水,奋力拥抱,相机不敌强风往前倒,镜头被地面覆盖,结束在一声巨响。 取名为:「直白。」 余果进入徵选比赛的介面,填入资料和影片介绍。 :有人渴望被驯化,我只渴望直白。我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可是什么都看不清,像救赎的光,又像堕落的灰。 我不会对你失望,即使你的心是破铜烂铁。 影片缴交出去的当下余果没有轻松,仿若诞生于乌云的雨水,终要落于地面,只有自然。她跟余年做了长达一年半的告别,连她自己之前都没办法原谅的事情,放到现在她居然能够轻易接受。 为什么? 二零一九年,日子从这年开始变好,也从这年开始变坏,她不如往常,她开始想东想西,想那些被雨水冲刷的烂泥、枯萎的向日葵、绝望的承载,好在某些满足的时刻令她勉强快活,令她勉强心痛。 做吧,似乎现在是她最勇敢的时刻。 二零一零年,余果的脑子记不住,她的心脏薄薄的像张纸,随时可以被手指捅穿,她主动寻求心底的悲伤,很容易,她像是有无个分身在喷泉边跟自己打赌,一个赌如果她要对这疯狂的世代忠诚,她会不会输?一个赌兵荒马乱的世代还会不会存在永久的恋爱,一个又赌一段记忆被时间带走会比河流流乾还长吗? 她记得谢图南跟他说最原始物质的组成结构,是不参杂任何物质的纯粹,谢图南觉得科学,余果认为浪漫,当数万个小时过后,它们氧化成宇宙,变成两粒尘埃,编织成对方的偏爱,永远交缠在一块。 现在余果好像没有输也没有赢,她用破碎的箱子,去承接灵魂,箱子没被撕裂,它还能接水,她没输。 53.你需要我,我就回来。* 余果坐车回到五顶路口时还有点恍惚,之前的租房变成比酒吧更高的大楼,大楼有着好听的名字,有一个旋转门,把人转进转出。 魏寻见到她热情很多:「好久不见,过的好吗?」 余果拍他的背,跟魏寻说一切都好,又问你过的好吗?徐姐呢? 魏寻擦拭吧台的酒杯,惊讶于余果消息慢:「徐姐前阵子说她把这间店转让啦,她不会再回来了。」 余果手中的相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放在哪:「我去年跟她借的相机。」 魏寻拿出一个袋子,绑上蝴蝶结:「她离开前交代我的。」魏寻把纸袋推近:「徐姐说送给你当毕业礼物,祝你考试顺利。」 「还有个好消息。」他把去年余果给她的照片放在桌子,边缘有点毛边,被魏寻仔细用胶带贴牢:「你可能要帮我重新拍照片了,我不是小经理,徐姐把店转让给我,我现在是这家酒吧的老闆,余果。」 余果拍拍手,看向魏寻的脸:「恭喜。」 「不,谢谢你,是你的照片鼓励我。」魏寻给她一抹微笑。 余果买往h市的车票,到达宋茜家的路熟捻于心,记忆虚浮在眼前她的脚跟还有点漂,她没有带钥匙,敲门的。 宋茜的脚血跡斑斑,瘦了,胳膊都变细许多,头发剪的参差不齐,像是狗啃,她身上是一件红色睡衣,余果认得,是宋间最喜欢的那件,如今那件睡衣下摆破好几个小洞,被撕开成两半,一截在地上,宋茜在走时,就像穿婚纱。 「进来吧。」宋茜拖着一隻脚走路,屋内摆设没变,倒是客厅多几尊佛像,以及门口的红符。 宋茜坐在厨房的餐桌椅子,满桌子瓶瓶罐罐的啤酒,宋茜对余果微笑:「坐过来。」 余果绕开那几掌触目惊心的红色脚印。 「你变老了。」余果帮她倒一杯水,在宋茜伸出手时握着她的手腕,观察宋茜的指甲,甲面边缘模糊见得到血,余果托住手,翻出柜子的医药盒子,一隻贴好还有另一隻,直到十指都是ok蹦,余果才问:「疼吗?」 「后天是宋间的葬礼,你去吗?」宋茜趴在桌子边缘,摇摇欲坠。 「我陪你去。」余果收好垃圾,桌面的酒瓶被她收拾到冰箱,只留一罐蜂蜜水。 余果转身想捡摆在地上的包包。 「你在这里住吧余果,房间没动,如果还想回去上学,明天早上打通电话就行。」宋茜闷声说, 余果觉得宋茜像是穿破的旧鞋,它量身定做的合身,包裹脚掌摩擦一路,有一天就腻了,想穿新的,你没有理由,它就只是旧了。 直到宋茜参加完宋间的葬礼,余果也在h市復学,换了班级,班上一个人都没有认识,高二分科本就是重组班,余果的桌子被书堆满成墙,在班级里不张扬,不爱说话,邻座的男同学听说他是復学生给她一叠复习讲义,余果抄完还他,男同学又给,一来二去有眼尖的女同学传他们有情愫,私下问男同学,男同学吱吱唔唔被起哄放学时在教室表白。 余果当下马上拒绝,男同学装作大方,摆手说没关係,隔天却换了座位,离余果远点的位置,余果的身边换成年级第一,两人抬头不见,也不交流,余果名次上升的飞快,她肉眼可见的消瘦,配了一副有度数的眼镜。 有人说她孤独的像头野兽,她只觉得自己像隻鸡,管吃管住管长大,然后被拔掉羽翼宰杀。 宋茜说她拿命去拼,余果睁开佈满红丝的双眼,挤出一丝微笑,在昏暗的房间显得诡异:「我也只有命可以去赌。」 宋茜或许是宋间离开的打击太大,偶尔会在半夜大吼大叫,摔玻璃瓶,余果会打开宋茜的房门,在她试图要割手腕时紧紧拥抱她,并把玻璃片握在自己手中,让宋茜看血流出来是什么样,摆正她的脸,跟她说很疼。 宋茜会两眼无神看她,余果可以从宋茜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的脸,谢图南说过,看自己就像是看她,余果现在老实的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自己,像失去信仰硬要攀爬百岳山的信眾。 然后再不知不觉让宋茜喝下含有治疗药粉的水,药效会让宋茜安稳睡上一觉,隔天早晨被体内的生物鐘叫醒,余果又会见到正常的宋茜,睡眼惺忪跟她说路上小心。 余果在某天染上菸癮,她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买谢图南上次给她抽的七星,蹲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抽,觉得身体沾染谢图南的味道,在吞云吐雾的犹疑间,她突然感到眷恋,她也不明白自己那时候为何离开,就在谢图南跟她说他顾不好自己,说他心软,说她防线设的很高,谢图南在讲她不擅长的话题,讲真心,讲情绪。 谢图南的眼中是克制,余果深深的感受到,谢图南被束缚着,延长的链条的支配是交给余果拽着。 余果慌张的逃离,她甚至没有和谢图南好好说再见。 余果的一模考试名次很高,宋茜下班特地到余果校门口接她,带她吃大餐,余果在车流拥挤的车道看一场夹在高楼大厦中间的日落说:「我高三想住宿。」 宋茜开车的手顿了顿,答应余果:「我最近有在好好吃药,工作也稳定,没怎么发作,你好好去吧。」车子停在一家高档的餐厅前,宋茜迟迟不开门,余果拉下把手,又把手缩回,宋茜畏畏诺诺的说:「假日你会常回来吗?」 「你需要我,我就回来。」余果越过中间的打挡器,张开双臂拥抱快要流泪的宋茜。 54.我不敢假设。* 「你换了手机桌布?」烟罗调整好鼓架,不小心瞥到谢图南的手机亮起。 谢图南没有遮挡,但是换吉他弦的手停了,他的视线也看向手机,三秒,萤幕暗下,那张显示于桌布的月亮也消失在烟罗眼里。 「你还有见到余果吗?自从上次我们表演结束后。」儘管过了段时间,烟罗还是有点担心谢图南,比起以往分手女生的轰轰烈烈,余果的离开让谢图南不知所措,本该奔驰的野马,忘记如何在悬崖边煞车,太难得,太伤心,也太过于珍贵。 谢图南淡淡地说:「没有。她没有跟我说她要离开。」 「你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她好像也没有跟我们说她原本是从哪个地方来。」 烟罗拧开瓶装水,要喝之前忍不住说:「她比你更像是透明的人。」 谢图南没有否认,在醒来当下,他又翻出那个装着船票的盒子,拉开房内的窗帘,想着天气很好,适合去旅行。 当张望北风尘僕僕的打开锁,把头埋在厕所马桶里吐,断断续续说余果已经离开了,谢图南拿着盒子的手松了松,丢回沙发的角落,没再去提。 转眼间八个月过去,谢图南的情绪起伏不大,陈见洵在谢图南三月时生日时回来,脸上鼻青脸肿,左手提破旧的蓝色旅行袋,他轻晃右手的小蛋糕盒说:「生日快乐,小南。」 张望北心底埋藏的情绪又被翻搅出来,他差点破口大骂,吐了口沫说:「知道回来了?」 陈见洵靦腆的笑:「想你们了,瞒着爸妈出来的。」 谢图南接过蛋糕,拍身旁的垫子说:「坐下,讲故事。」 陈见洵打开蛋糕,栗子的香味飘散出来:「没什么,跟着我妹劝他们俩离婚去,不适合没必要瞎搞在一起,何况几十年。那几天吵的太兇,被揍好几拳,在捡被扔掉的鞋时,突然意识到,我没脸见你们。」 「后来安顿好我妹,就偷偷跑过来,看到你们过的好。我知道你们成功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想跟你们说恭喜。」 张望北拿饼乾堵陈见洵的嘴,用抱枕摀住他的脸:「呸呸呸,通通憋进去,瞎说一大堆,还吃蛋糕吗?」 抱枕掉在陈见洵盘起的膝盖,他吸了鼻子说:「好,小北,我听懂的。」 夜半,谢图南起身上厕所时路过厨房,见到陈见洵抚摸窗台的多肉植物。 「我以为它们死了,没想到居然还开花。」 谢图南走进,往空杯子倒一杯水:「小北每晚都会照顾,我们四个他嘴最硬,偏要等你回来。估计现在在房间哭的红鼻子。」 陈见洵的背影很淡,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小南,我们所谓的自由好像是要安稳,是不脱离自主的掌控。我现在舒坦许多,我花一段破时间才理解到的自由好像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你得尊重,你必须在某些时刻选择忘却,你要放下道德。」 谢图南捶他的背,陈见洵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想确认眼前的陈见洵是不是幻觉:「你永远可以回来。」 「嗯,不走了。」 烟罗跟张望北特意在无人区成立第三年时,邀请很多朋友,他们的庆祝会办在西川溜冰场,那是在水川市中心不到一公里距离的小型百货公司,庆祝会办的很盛大,张望北有意办的隆重一点,餐后每个人都喝了点酒,尤其是烟罗,醉茫茫的要人扶,张望北一一送走每位朋友,最后叫了辆计程车,报上人数后,谢图南突然跟他说晚点回,手上还提一双溜冰鞋。 似乎是意犹未尽。 张望北意识到几滴豆大的雨滴滴在他的衣领上,他内心在来回挣扎,尔后烟罗摀住嘴巴说想吐,张望北叹口气说:「别太晚回来。」 谢图南朝他远远点点头,就着昏暗的路灯下点一根菸,站回门口屋簷。有年龄相仿的女生胆大看谢图南面貌不错,和他搭话,他们聊了一会的天,雨越发壮大,两人一时半会都不能走。 谢图南指头夹着香菸,尾红,菸扑腾在女生的眼睛前,女生说:「你看起来好难过。」 谢图南从外套口袋递出一根菸,问女生说:「你抽吗?」 女生有着跟余果相似的头发,一样的眉眼,谢图南的确喝了不少酒,但没到很多,他意识介于时而清楚时而恍惚的状态。 女生像是余果,生疏地学谢图南夹菸,眨眨眼等谢图南点,两人保持曖昧的距离,余果的影子浮现在表层,与面前的女生重叠,当女生吸一大口,熟悉的吐出烟圈,再做出厌恶的表情时,谢图南在这几秒前,他差点就信了。 「嘿,这牌子味道不好闻,我有其他牌子,要吗?」 谢图南久梦初醒,他嘴一松,菸落在地板,被他一脚踩熄,一如方才的微笑:「是吗?你慢慢抽,我先进去了。」 溜冰场直到谢图南回去都还有人,谢图南坐在观赏区的红皮革沙发上,自己的溜冰鞋还给柜檯,他舔唇,嚐菸遗留的苦涩味道,试图让自己再清醒点,他的目光发散,馀光看一个小男孩不断绕溜冰场的内环,一圈又一圈。 谢图南回租房没有带伞,全身湿淋淋,被刚洗好澡的张望北撞见,骂了足足十分鐘。直到睡意来袭,谢图南像例行公事一般检查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有一通陌生电话打来,只有响十秒,被来电者掐断,谢图南平常是不接陌生电话,怕是骚扰来电,但是直觉告诉他,这通电话他得拨回去。 不到五秒电话就接通,不过并不是余果的声音,杂货店的老闆娘捲起电话线,跟谢图南说:「你找谁?」 「刚刚有人来借电话吗?」谢图南不死心。 老闆娘瞇眼思考一下:「有!一个小女孩,人早就走囉。」 谢图南悬掛的心松口气,人还在,没跑远,还记得拨电话回来。 庆祝会过后谢图南没有变,他照样上学,日落待在地下室练习,夜晚一边吐槽当天发生的小事,某晚张望北跟谢图南坐在租房的客厅,张望北把阳台的门打开,心里徬徨一阵,才说:「我们要不一起写首歌,之后表演可以用到。」 「不了吧。」谢图南在给之前的旧曲子填词,笔记本翻了又翻,没定案。 张望北沉默着,手边的课业给不了他想像的,兴趣给他带来的成就感无可比拟,他没办法放手。 张望北逼他:「你得振作起来。」 谢图南手边的动作定格,他就像每晚跟张望北聊天到深夜一样,他们疲惫的脑袋急于找寻理智,于是他们慌张奔跑在午夜的街道,找狂欢,找归处,提醒每个路人,理想主义终归不会被现实主义打败。现在谢图南坐在懒骨头上,像拔去尖牙的狮子,静静的凝望。 「以前我总觉得,管它明天的到来、已经流失的时间,至少我拥有现在的喜悦,就算乱的要命,一团糟,我们也不管,只管眼下有没有享受。」 「及时行乐。」张望北对谢图南总结。 「可是小北,我放弃了,余果在我脑袋里不存在长时间的记忆,她是碎片,散落在某个馀光,在废弃的公园的吻,在巷子扑腾的手臂,儘管她向我索取拥抱,我依然觉得她属于其他世界,我透过后照镜看她的脸,胜过于手里掌控的速度雀跃,我没办法不管,但是我想给他自由。」 「可是她不是小狐狸,小北,她是小骗子。」谢图南往后倒在柔软的毛毯上:「我怕她忘记我。」他流出泪水,像雨滴、雪花、晶莹的珍珠:「我不敢假设。」 55.体制化过程。 这天傍晚h市的雨很大,余果从水川车站的出口抬头望,一块巨大的广告看板出现雁行的脸。 说不期待是骗人的,余果搭上直达水川的火车她压根没不雀跃过。如果呢,她又悄悄打赌,偶然重逢的机率少之又少,但是万一被她碰上,恐怕是要用几年的幸运来偿还。 今天是雁行主演电影《未清狂》的首映日,他们第一站选的是水川,据说是导演的故乡。 雁行在谢幕时,说了几句谢词,隐约提到外界猜测的緋闻cp江老闆,最后他如愿在目光所及之处看见坐的端正的余果,他说:「祝福看完这部电影的人,都能勇敢去碰触爱。」 散场时明明那么多人穿黑色夹克,从余果身侧卷过,偏偏她就是可以一眼认出来谢图南的背影,那件刚好可以藏手的过长袖子,里面还缝上红色的小标籤。余果眼睛睁得很大,她脚步挪不开,她就像扎根在这块地,等待不属于她的浪涌过去。 她看见谢图南在点菸,微弱的火光把谢图南的眼睛点亮,余果试着眨眼再张开,火光还在,不是做梦。 他们聊多久的天? 三十六分四十七秒,余果强迫自己不去记忆。 他们在第五十九秒告别,这半小时谢图南难得的开心,离开时谢图南的菸掉落,被一脚踩过,就像余果好不容易点燃的心。 活该活该,她活该,余果瞪着雨水,一滴、两滴、三滴,太多了,她想要的实在太多了,雨水泼溅至她的小腿,她用手抹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俯身弯腰捡起,哆嗦着把那仅剩一小截的菸含住,慢慢的吸完。 吸不出七星的苦味,她的口中居然充塞橙子的甜。 余果的春天凉透了。 余果被一通电话通知凌晨赶回h市,身上都是雨,放眼望去,恐怕没人比她更狼狈。她蹲在急诊室的担架旁,从护士手中接过宋茜的手机,听员警说宋茜昏倒在客厅时,一直抓着手机不放手。 宋茜手机不设定密码,余果在最新使用资讯发现一个刚录好的影片,影片是宋茜苍白的脸,倒在余果买给她的躺椅,宋茜张开唇,牙齿被碰掉几颗,流着鲜血,滴在白被,她抓过碎裂的酒瓶,划开手腕的皮肤,悄声对镜头说:「今天是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余果,我重生了。」 「这是你以前说的束缚吗?」 宋茜被推进去抢救一整晚,余果要了一盏檯灯和椅子,她靠在急诊室外的墙壁,发呆了半宿,有护士准备替病人输液,余果被轮子的声音唤醒,她失了魂,迷迷糊糊往外跑:「读书,对,她得赶快读书才能长大。」 她不顾外面的倾盆大雨,走到最近的杂货店,拨出念旧已久的电话号码。 是本能在驱动。 雨太大了,盖过她的耳,然后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宋茜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余果每天宿舍医院来回,有时宋茜睡着余果就偷偷翻她的手腕,看疤痕有没有少一点。 宋茜自从出院起彷彿回到正轨,酒没戒掉过,仍旧是一天一罐,回家的时间如果比余果早,会做好饭菜,如果是余果先回,便会做好小菜,等宋茜把主餐补齐。 余果读书越读越狠,她不肯认输,没几个人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扎根,在失败中打滚轮回,这太难,你看不到希望,你永远都认为深陷泥沼,闻不到成功的甜美,只有死撑,驻足生锈的原野。 在清晨瀰漫雾气的街道,棉絮温暖的冬季,删删减减的几笔,余果张扬得快,展翅翱翔于书海,可她还是觉得孤独,像故作谦卑,掏出三分之一的意兴阑珊捡一路的冷,却守不住一座山的春。 她发觉余年为什么要南渡找山、找佛、找信仰。人类的情绪太过渺小,每时每刻都在被冲刷,以至于我们需要在颠沛流离的世界里找某些信念、合理的价值观来证明自己。 磕磕绊绊十几年,余年找着了日满,余果找着了余年,是不是算一种轮回?十几年的执着消失旦夕,她发现突然没有支撑。 余果横向躺在床上,头在床边,把房门锁紧,菸夹在手指间,不抽,看烟雾繚绕,宋茜定点喊她下来吃饭她也不应,手机连蓝芽喇叭,播无人区出的新歌,前阵子出的第一张专辑,叫「大雾隐匿」 当谢图南唱:「大雾四起,依旧隐藏爱意。」余果心跳哽到嗓子眼。 她现在终于能有钱买第一张唱片,唱的人却越来越远。 宋茜拿出备用钥匙,不顾冰冷的地面,她着急地衝进来拍开她的手,打她一巴掌:「谁教你抽菸?」 在宋茜的眼里,余果不能有变化,她得维持五年、十年,至少十年的相仿,可以是不同样的发型,跳脱同龄的穿着,夸张的肢体,但是要驯服。 「宋茜。」余果的眼泪开始流,她在笑:「你有过吗,那不是属于你的月亮,但的确有一刻你看见月光,你在被它照着。」 「你有过吗?你跟我说,那是不是正常?」 「是不是要被驯服才懂得爱?」 「我后悔了。」 宋茜说不出话,童年时期困顿、纠结、不被理解,期盼孤注一掷的勇气,早已不适合她,她不是十七岁,却永远有人十七岁,余果正在困扰着。 宋茜慌张帮她盖好暖被:「不是的余果,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 余果大考完那天止不住的喜悦梢上心头,宋茜站在试场门外探头,跟无数同期的家长一样,等待自己孩子的身影出现。 余果当晚退出高三的宿舍,一年的时间很长,余果就只完成一件事,堆叠在宿舍桌椅的练习册被拿去回收,她站在宿舍小镜子前剪头发,背后是窗台,她听见轮子滚动摩擦的哗啦,像是几隻鸟挣脱牢笼的碰撞。 晚餐两人在一家海景餐厅吃,宋茜喝了小酒,难得把回忆往里掏,讲自己学生时期发生的糗事,以及如何在最严厉的老师眼皮子底下逃课,就只为了看超级月亮。 她没提起宋间,反倒谈起宋匀,宋匀曾在晚自习的夜晚拉她到女厕,说余年在无人的路灯下对她笑,别人的生日会替她挡一桌子的酒,回去的路上烂醉如泥,牵她的手指在空中画飞机图,闻她的锁骨说香。 宋匀推他的脖子:「这个时代谁还会闻香辨人。」她脸颊的緋红克制不住在蔓延。 余年靠她更近点:「可是我相信奇蹟。」 他相信一手掌的馀温也能融化冰山,一粒麦子的期待不是开花而是收成,纸上谈兵也能跃入现实,在摩肩接踵的世界也能慢下来交谈。 余果心中空白的板块被逐一填满,宋茜拨开虾壳,她吐槽余年糟糕的幻想,话语里却又透露出钦佩,那个不该谈论梦想的时间,只有他们一直保持清醒,毅力不摇。 余果在宋茜滔滔不绝的话语里找空隙,余果说:「宋茜,我得出一趟远门。」 余果自始自终都认为大考是一个不得不做的任务,是体制化的过程,顺着走,会习惯到不能不拥有它。 她想要看远。 56.回来了。 宋茜动作一滞:「你准备要去哪?」 她有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放余果出门,等余果再次回家,恐怕已经不受她的控制,她的话语权会没有约束力。 余果抬头,碗里米饭已空,她的双眼在发亮,宛如浮光跃金:「去找月亮的抓痕。」 余果在拍摄纪录片的日子,投稿的照片有两张过了稿,杂志社近几年为了推广摄影风气,动輒好几位大师,甚至学生,一同完成将在美术馆展出的摄影展。 余果是五位学生之一,其他四位来自四面八方各地。 此次宣传的伙伴是当红演员雁行,简直太幸运。 雁行再见到余果,没了脱去狐狸服饰,朝气蓬勃,年轻的能在他身上掐出水来,余果稚气全无,成熟像个小大人。 两人捨去生疏的磨合,拍摄不用敬称,余果敢说,雁行便敢做,说要在脸上画字,在背后刺青,雁行全都同意。 雁行逮住机会在经纪人把他拖去化妆室换装时,和余果搭上话:「没想到会是你。」 余果调整相机焦距,往取景器看空无一人的街道背景板:「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如果有人是爱我如爱自由,该有多好。」 雁行点头,挡住要拉他的经纪人。 「我是俗气的人,我忽略一隻鸟从头顶飞过也能让我快乐、喝水呛着吐到沾湿前襟让我感觉活着、有地方住、口袋有钱、有人需要我。我觉得不用爱,现在我就已经自由。」 雁行蹭掉脸颊延续至脖颈的诗词:「余果,为什么想拍这个主题?」 雁行指的是他手中经纪人发给他的资料,拍摄名字是「归期」 「有人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我想拍一组照片,做一首诗,从脸颊到脖颈。」 「无关诅咒,枷锁本该不堪一击。」 拍摄有钱拿,出版社全权负责,只是当出版社要求余果在方城短暂租屋时,余果没想太久,马上拒绝了。 她说她要回水川。 余果在水川租一间房子,小但全,儘管在方城待的时间长,余果再晚也会回水川,她又买一条金鱼放在玄关的玻璃鱼缸养着,照片被她洗出来重新贴往墙上,两隻鸟好似从千里闻到饲料味,又回到窗台边。 一切变又没变,晕晕绕绕一脚从终点跨回原点。 无人区在二手小镇变成长驻乐团后,余果变成常客,她用不同的名字买票,有时候用杜海桑,有时候用喻期,有时候乾脆登入英文名,花的钱比洗相片的钱还要多。 余果会在人最多的时候入场,挤在一群人中央瞧他们的表情,她也会在高潮时不随观眾举起手,当群眾的缺口。 也有一段时间,余果没有买票,她蹲在附近的草皮抱一大桶炸鸡,写日记。 :我们都是被时代拋下的人。 :我昨天梦到你,你对我说我做的很好,你也说你难过。 :昨天下雨了,谢图南。 :如果我再见到你,我会抱你,儘管人潮逆流。 谢图南偶然缺席的日子,二手小镇新增提问环节,入场有提问箱,乐团表演结束根据团员决定要不要回答提问箱的问题。 张望北坐在舞台边兴致勃勃打开又一张纸条,看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这是第几张了啊,怎么都是问shu,没人问我今天穿的新造型吗?」 烟罗抢过他手里的纸条,挑眉说:「想问无人区的各位,shu这几个礼拜怎么都没有出现,(焦急的表情)」 「shu去考试去了。」烟罗说。 余果心一震,竖起耳朵细听。 张望北笑了一下,打趣说:「你们别这样看我,shu也有梦想啊。」 有人问:「考什么?」 张望北转头问陈见洵:「物理?」 陈见洵喝口水:「分子结构。」 谢图南没有拋弃,那些混沌、时光机、流明,他真的想发明一台时光机! - 谢图南最近常觉得有幻影,看到余果的影子在周遭乱窜,他花不少钱买一个新枕头想提高睡眠品质,同时在看二手小镇老闆传来的订票纪录时,眼尖发现几个耳熟的名字。 很好猜,足够简单,比物理试题容易。 张望北经过客厅就发现谢图南一脸坏笑:「大半夜的,别吓人啊。」 谢图南关掉笔电,难得拿出笔记本,他说:「小北,我们来写歌吧。」 张望北隐藏不住眼里的狂喜:「当然啊,灵感回来了是吧?」 「嗯,回来了。」 订票纪录好似一条细线,牵引谢图南的心情,在收到考试通过的通知后,谢图南回归无人区,有粉丝在后台偷偷放好几束花,指名给shu,张望北看到都快嫉妒膨胀了。 陈见洵在后台随口问他:「今天要看摄影机还是台下?」 「台下。」谢图南戴上耳返,他们听见有观眾在欢呼,主持人在倒数,灯光骤暗。 陈见洵咬下拨片,在进入观眾视线的前五秒,他伏在谢图南耳边说:「她回来了吗?那就好,今晚好好享受舞台。」 如果非要谢图南描述此刻的心情,就像倒在砧板的动物,任人宰割。 他全程冷脸找躲在底下的余果,吉他没弹错半个音,等到结束,一眨眼余果连影子都没留下。 谢图南去后台找老闆调监视器,在黑夜的模糊中,余果的身影没有被萤幕画素分解,她手里握一束东西,头也不回往外跑,左转。 谢图南加快脚步,不知不觉居然在草皮上狂奔,左转再直走,余果蹲在一丛野草的中间。 「为什么不进去听?」谢图南看向这个居然躲他躲到会场外路灯下的余果。 今晚是特别活动,每个人头上都有头饰,谢图南这头上的麋鹿头饰还没卸掉就衝出来,表情不显急促,倒是内心慌慌张张,怕一不留神余果就偷溜掉了。 「怕跟你对上眼,你今天一直往下看观眾。」余果扯着嘴角无声的笑,怀里却紧紧抱住一大束风信子,她蹲的是老地方了,会场外出门左转第二盏路灯,有台阶,伸长脖子就能看到舞台。 其实是想说好久不见。 谢图南站在她面前,一隻手撑在台阶边,一隻手的食指托起余果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你带的花吗?」 「想听我讲浪漫吗?」 他们的距离只剩鼻尖十公分。 57.是一样的。 谢图南不疾不徐,他握住余果的手腕,食指摩挲,有意无意碰她的脉搏:「你说。」 余果到现在还是不敢正着眼看谢图南,她知道她变了,谢图南并不一定能全然接受现在的她,如果只是一时兴起呢?是血液一时窜脑、是无聊,可能不是喜欢。 「像躲在鲸鱼堆。世界有它的浪漫,却在训练我对浪漫过期,科学告诉我浪漫是一种实体反应,宇宙不在意我的烦恼,它没有回音。」余果手比出手枪手势,往自己脑袋开一枪:「碰!我被大海淹没了。」 谢图南拨开她的瀏海,温柔的找寻余果眼中的光点。 「你觉得……」余果一再躲开他的对视:「我有长大吗?」 「没有。」谢图南碰她的眼皮,看她瞳孔中的光点:「这一年,你有忘记我吗?」 谢图南说得委屈极了,像淋一场大雨过后,回家被妈妈骂的孩子,潮湿的委屈。 「我知道你离开剧组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五月五号,无人区成立三年的庆祝会,我也知道你现在在拍一个摄影展的相片。」 「你怎么……」余果惊讶于谢图南的贴近,谢图南贴着她的嘴唇说话,黏糊黏糊,还吐一小口气。 「烟罗是雁行的头号粉丝,雁行发的照片少,但终归也是要营业的,他最近拍的工作照拍到你的侧脸。」 「底下有留言说你漂亮,」谢图南圈住她的肩膀:「他们太明目张胆,显得我不合时宜。」 「你可以说回去……」 谢图南把手臂收得更紧些:「有,你可以回去看。」 「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们分开后,我在做什么吗?」谢图南靠在余果的肩膀,鼻子在嗅余果的脖子,延那条红线慢慢的舔,直到触碰到蝴蝶的触角。 谢图南脱下平时淡漠的外表,骨子里塞满了佔有慾,他也是有情绪,也会因为收养一片枯萎的落叶而欢喜,亦或是期待一场没有尽头的念想,他也会因为后悔而屏息,也会哭吗?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自由。 至少比自己落荒而逃好太多太多了。 「我写了一首歌要送给你。」 「可是为什么那时候不跟我说一声就离开了?」谢图南捏着她脖子后的软肉,好似掌握她的命脉。 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挠。 「我觉得那时候我困在箱子里,你也是!」余果向前更靠近,他们之间没有距离了,她一口咬上谢图南的肩头。 「箱子?」 「我感觉不到自由。」余果像是要报復谢图南方才的举动,她故意把每个字都嚼在一块,吹一口气。 谢图南推她的肩膀,拉她的脖子:「张开。」他按着余果的每颗牙齿,仔仔细细的检查:「所以你逃开我,是吗?」 「不是。」余果张大嘴巴,讲出口的话参杂着懊悔:「我逃开每个人、这个地方的所有人。」 谢图南抹她流出的口水:「但是你后来又跑回来,为什么?」 「我发现我太乱了,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树摩擦叶片的声响,忘了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以前觉得自己可能不是真的存在,我可能是一块石头、一叶扁舟,或是海水蹂躪过的一粒沙,我不够独特、不够耀眼,反正我不会是我!」 「逃开之后,吃饭、考试、宋茜,我以为这些足够塞满我的生活,但是之前缩小的情绪变得膨胀,它逐渐有形状,它们小的像气泡,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佔据我的全部,而你说给我自由,但又把我吞没。」 她没有秘密了,余果恶狠狠瞪着谢图南,一会又洩气:「我学会在大海里喘气,你听。」 谢图南真的倾身,额头贴在余果胸膛,听她规律的呼吸吐气,感受她心脏跳动。 是余果,是没有电流音,能够闻得到的余果。 「是,你学会了。」谢图南亲她的眼皮,抹掉脸颊旁的泪痕:「你知道吗,你哭了。」 她哭了吗?余果没有感觉,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得疼,她只觉得被谢图南摸过的皮肤快要化开了。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余果,我很喜欢你,我们在二零一五年接吻,在二零一九年秋天又见面,你给我月亮和街道,我们在小巷子里乾杯,我懂你说的每句话,明白你想要在幻想世界立足的勇气,懂你想要自由,懂你儘管在人山人海的地区仍旧匱乏感强烈。」 「你不用改变在我心里就足够特别。」 余果看不见道路,来不及去在乎路过的人打量的眼光,谢图南的身体越发靠近,他们俩真的贴在一起,余果静不下来,她发觉谢图南也是,因为他起伏的胸膛像雏鸟般颤抖。 「我陪你、我陪你、我陪你。」 他们太靠近了,余果在跟内心另一个声音狡辩。 「可是你不该跟着我进去箱子,那里面太暗太脏,你太乾净。」 谢图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掰开一小颗糖果,一小块,塞进余果的嘴里:「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靠近你,我只有溃烂的心脏跟混沌的眼睛。」 他扶正余果的脸,两手揉她发红的耳垂:「这样我还乾净吗?」 「我们是一样的?」 谢图南很轻的笑了一下:「嗯,一样的。我不像你想像的可靠、面无表情,我也会担心,也会崩溃,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我有时也会想暴打一个人,甚至是逃离这里开啟新的生活,我小学也曾经偷过同学的铅笔。」谢图南松开对她的箝制:「我也犯过错,没有人是完全乾净的。」 「余果,你又在想什么?」 那些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埋在不在乎中的衝动,融在血液次次的绝望,小眾的脆弱,谢图南说他也有,他们是相同的。 她忽然想到放在玄关上的风信子,没有插在花瓶里,花瓣早已乾枯,独留两片叶子的尾端还是紫色,强硬地留下一抹春。 是悲剧,是璀璨繁华的盛大悲剧,也是她想有一天能够一秒就谅解的生活。 「我在想第一次亲吻。」余果愣愣地说。 「你抹了我一嘴唇血。」 余果重复一次:「我抹你一嘴唇血。」她舔自己的牙齿,没有记忆中的血腥味,只有很甜的橙子香。 58.看她自由。 「那时候其实我很害怕,不敢睁开眼睛,倒是你很勇敢,我看你又叫又拳打脚踢,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想要展现给我看的样子,但是我一直忘不了。」 「我刚刚又湿漉漉的看你了吗?」余果不懂谢图南说的这些,有包含对她的心软吗? 「嗯,可是这次不心软。」谢图南握住她的手:「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看月亮。你说你想捞水里的月亮,想要热爱世界,可是世界是捣蛋鬼,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到它的热爱,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同情心氾滥,所以不要去问宇宙,我们一起去看机器。」 「看机器?」 「我发明的机器。」谢图南听到远处有好多人在尖叫,他知道,是下一场表演又开始。 「是未来啊。」 「余果,你想不想再重复一次二零一五年的吻?」谢图南抹她的唇珠,没有命令,没有血,他们没有一个人闭着眼睛。 余果倾身覆盖眼前的唇。 他们在清晨一点的路灯下接了一个充满花香味的吻,像被高温融化的零件,他们被建构成齿轮,彼此咬合。 下一个乐团在唱田馥甄的《灵魂伴侣》 然而你已是最平凡的人 看着多美好心却那么笨 双手和你碰过肩膀和你擦过 灵魂却无法相认 余果双手和谢图南十指相扣,肩膀碰在一起, 歌词在说他们是灵魂伴侣,谢图南没有说话,只是再三确认余果的眼睛。 「一直听这首歌让我有点难过。」余果被谢图南盯到发毛,拍拍屁股要站起来。 谢图南跟着她一起站起来,回头捧着那束花:「想去哪?」 「去找月亮的抓痕。」余果折断一株风信子,别在谢图南的头上。 最终花和头饰都被放进车厢内,谢图南载着余果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园,他们滚在草皮上,在裂缝里扑向对方,就像初见时他们鼻子顶鼻子,嘴唇相迎,他们彷彿要丢弃一开始抗拒的拥抱,心跳逐渐重合,朝着同一个方向。 余果如愿看到月亮的抓痕,谢图南帮她找到了,在他的眼睛里。 他们知道暗夜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回归平静,然后准备一起迎接下一场日出与日落。 - 二零二二年余果大考成绩公布,余果大考发挥正常,甚至比预期还要高些。成绩公布当天余果正在魏寻的酒吧厨房里,学调酒,她最近晒得黑一些,除了水川、h市两边跑外,余果还找了个活。 「恭喜你毕业。」魏寻举杯。 「谢谢。」余果举起相机:「笑一个吧。」 过几天,魏寻摆在店内橱窗的相片有了更新,是自己举杯的相片,和去年的他对比,表情累了点,但神彩奕奕,初心仍旧不老。 余果六月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很隆重,入场的父母都会有一张邀请函,宋茜为此担心了整整一个月,她照理来说不是余果的母亲,相处上算是余果的姐姐,可是余果童年宋茜也才不过二十几岁,正是压不过血气方刚的年纪,她深知没有给到余果应该享有的全部。 可一个月后那张典礼邀请函确确实实交到宋茜的手中,还是余果亲自拿给她的。 余果忙完摄影展才发现租屋处的信箱有一封未拆开的信,她花两天整理行李,收拾好租房的东西,回想起之前在五顶匆匆搬家只有一个背包的行李,对比现在好几个装衣服的箱子,不再匆忙,反而多些安稳。 余果两天后租屋到期便退掉房子,回到宋茜家,宋茜在车站出口等余果,看到余果出站时大包小包的行李,以及剪的更短的头发,忍不住湿了眼框。 余果张开双臂主动走去拥抱宋茜,那天宋茜刚好满四十岁,去医院接受治疗,医生用温柔的语气鼓励她,应该多跟余果敞开心扉聊聊,孩子有她的情绪,要试着沟通,不能一昧自己往前走。 宋茜在四十岁生日当天,难得拒绝所有朋友的邀约,和余果坐在阳台,一瓶可乐一瓶红酒,聊自己的担忧,聊未来,她说她想辞去现在的工作,刚好存款够用,想去小岛国家度假。 并表示邀请余果说出自己的想法,宋茜对天发誓,她绝对不会生气,会用平等的心态面对。 余果说:「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又说:「不要害怕明天,我陪你去买菜。」 宋茜在余果毕业典礼那天紧张的要命,看余果上台领奖就像遇到明星,挤在一群家长面前拿出相机拍照,余果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牌,找到宋茜的身影,她往台下一蹦,拉宋茜的手上台,挽上宋茜手臂请其他家长拍照。 余果的照片不在只出现景色,有时候会失控塞满人,有时候少的空白,她又开始记录生活。 在典礼尾声每位学生递上给父母的一封信时,宋茜在一片浓重的氛围哭得狼狈,放在包包的卫生纸尽数抽光,儘管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字,余果写的很短。 :谢谢,谢谢你放手让我去做梦:) 余果在宋茜家长住一段时间,直到大学开学才搬离,宋茜也在同年离开h市,留一栋房子,钥匙藏在信箱背后,让余果想回家都能回。 余果偶尔会收到宋茜传给她的讯息,或者是明信片,看她在雪山上和人併一个帐篷,听旅伴拉小提琴,去敦煌看丝绸之路。 看她自由,无拘束奔放爱意。 终章.花和真诚。 同年无人区签下一家有名的唱片公司,宣布在二手小镇的表演无期限暂停,直至第一张正式专辑公布。 张望北在筹备今年在无人区最后一场表演时,难得回一趟老家待上一个礼拜,除了放松什么也没做,倒是发现自家老爸的收藏柜,有自己前阵子做着玩的半成品专辑。 陈见洵参加妹妹的毕业典礼时,妈妈瞒着他们偷偷出席,在颁发毕业证书那刻,三个人抱成一团庆祝。 烟罗为了考律师证照,和最爱的酒吧告别,转身投入自习教室。 无人区二零二二年在二手小镇最后一场表演吸引许多人,张望北觉得之前办在户外挺好,主办方也没意见,一拍即合又办在附近的草坪。 这次余果订票不用偷偷摸摸,送出自己名字时还截图传给谢图南纪念,谢图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回传摸兔子头的表情图片。 余果跟谢图南在那次分开后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余果忙摄影,还要申请学校,谢图南负责规划下次二手小镇的表演,以及物理考试的复试。 张望北从老家回来知道他们俩重新见上面和好,第一件事就问:「再过一阵子会更忙,不抓紧时间聚聚?」 谢图南借清桉的电子琴弹,学没多久,两隻手同个音不一定能和上:「嗯,各自忙完再见面。」 「不觉得担心了?」张望北开着玩笑。 谢图南摇着头:「担心啊,这种情绪消化不了,可是我们都不是会让自己停摆的人。」 「我某方面喜欢余果的直白,她不会遮掩大方与喜欢,而且说到做到。」 张望北被这一番话震住,脑子一片空白。 谢图南本来在电话里告诉余果最后一场演出可以不来,没有新歌,都是旧歌,余果站在便利商店门口,不听劝,说买好票,会准时入场。 谢图南当晚敲张望北的房门,讨论能不能再加一首前几天写完的新歌。 余果入场没有站在摇滚区,而是坐在搭起的看台上,身边的女生看见无人区出场,压抑不住,看余果也有无人区的手环,以为余果也是新歌迷,跟她科普无人区的成团经歷,以及每个成员的小故事。 在讲到谢图南时,小声的说,谢图南虽然低调,女友粉无数,大家都爱看结束环节的问答,有一次问答谢图南难得破防! 余果挑眉:「哪一个问题?」 「有个人问说,为什么现在都没在写歌了。」 「shu说灵感不在身边。当下全场都爆炸了,大家都在猜灵感是谁,后来又有人说,说不定是shu的宠物或者家人。」 「如果是人,那的确幸运。」余果调整舒适的角度,倚靠椅背。 女生看灯光暗下,吉他开始刷音,急忙结束对话:「是啊,真的好羡慕他啊。」 现场一颗颗黄色气球飞上天空,无人区在黄色海中演唱最后一首歌,是惊喜,连社群软体都没有公布。 前奏一出来余果就知道是哪首歌,然后谢图南的声线跟记忆里的重合。 见一面吧,我带着花和真诚 我们相爱吧,不论梦境或清醒 一如初识秋末,余果不再感到漂浮于人海的载浮载沉,儘管谢图南站在眾所瞩目的舞台被好多人期待,也只有余果知道,谢图南今晚虽然着长袖帽t,胳膊却多一条红细线。 是余果脖颈纹身的终点。 - 余果摄影展办在水川火车站附近,开幕当天余果不怎么喜欢群眾,形式宣传完拍摄理念后,窝在角落吃免费的自助吧,间的无聊。雁行甩开一票狂热粉丝,向助理要一副黑色墨镜,也端一盘小蛋糕边拍胸脯说:「饿惨了我。」 余果刚传讯息给谢图南,问明天能不能见面,她今晚就能忙完。 谢图南隔一会传一张照片过来,是她拍的宣传照,一张脸被字写满的那张。 「现在有空?」 余果唰的从阶梯上弹起来。 「有朋友要来?」雁行和余果交换小蛋糕,他不喜欢抹茶味。 余果大力点头,蛋糕盘她也不想拿,全部推给雁行后就往前跑去,人群也不管了,她在展览入口找到谢图南,谢图南当时正如逗留的民眾一样仰头,余果却觉得谢图南全身散发着魅力,恨不得一步併做两步跑到他身旁。 谢图南注意到余果的视线,笑着对她招手,他们在逆流人潮中用力拥抱。 张望北后来又问谢图南,怎么化解长久不见面的尷尬。 谢图南说拥抱。 他说:「真的见到面也没有很多很复杂的情感,就是想要抱一下,紧紧的抱一下,会化解很多不愉快。」 张望北在一年后才逐渐了解谢图南的意思,他常常不懂余果的古怪是如何跟谢图南的冷脸搭上边,可他们如今确实还在一起。 他想前阵子看到的书中有一段文字可以很好的说明: 有些情侣注定是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仔细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是除了对方以外,很难有别人喜欢他们两个了。 - 二零二二年八月,余果的纪录片入围,没进复赛,却得到刊登的机会。 当水川街头的钢琴声响起,路人抬头一看车站的电子看板,就会看到大雨冲刷的瀑布、悬崖边的日出、成群飞过大树的鸽子。 那几秒或许不会有人记得,但群山依旧、他们依旧:肆意、自由、流泪、解脱。 (全文完) 后记-浪漫不死。 刚写南渡时,想要写一个很旧的故事,足够让人想起一些曾经翻腾的情绪,那些被遗忘在记忆里的宇宙飞船、填不满的箱子、时光机,存放于心中不敢说出口的幻想。 后来南渡有了乐团,替他们写歌是我最难的时光,最喜欢的永远是那句:「假设我醉了,你会亲我吗?」这首歌有个满意的名字叫「浪漫化时代」 很喜爱这本故事,八月初一度不希望写上结局。 如果每本书非要探讨一个东西,那南渡写的会是自由,余果面对自由的不确定、谢图南面对自由的淡漠、陈见洵面对自由的执着。 回头看,余果见过许多风景许多人,有没有特别记得的,有,宋茜在十岁牵她的手,告诉她当你给了别人爱的时候,那是吸引她嚮往自由的第一步。 写完这个后记的时候,就代表南渡这个故事告一个段落,水川的喷水池、大掛鐘,五顶的酒吧、网咖,旁海大桥的落日,川大地下室,是夏日,是生活。 此本书献给我的爸妈,是他们让我有做梦的资本。 在写南渡的时候写了一些浪漫的东西,才想起原来内心我也是个浪漫的人,就祝大家永远都浪漫吧,浪漫不死。 谢谢你们陪我心里的小女孩长大。